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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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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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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40: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章 春耕

  祝纓帶人在城外轉了大半天才回來,回到縣衙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跟在她身後的人臉上都沒有出城郊遊的興奮,連曹昌都滿眼沉痛。

  關丞等在縣衙裡,看到小吳等人的臉也當沒看到,他還是極有禮貌地跟祝纓匯報一天的工作。並且說了:「博士和助教二人前來求見,等到中午沒等到大人就先回去了。」

  童波躬著身,適時地將二人留下的名帖遞了上來。

  祝纓打開看了一眼,道:「哦,他們倆。」

  關丞問道:「要下官現在將他們二人傳過來麼?」

  祝纓道:「天不早了,算了吧,你也累了一天,甭跑了。」她將這兩份名帖收了下來,心中就多了一件事——找一天去縣學。

  回到外書房將兩份帖子扔給小吳收了起來,祝纓取了一疊紙過來,提筆寫寫畫畫。提筆先簡單畫了一下自己預定的試驗田的位置,第二頁寫一下福祿縣的大致情況,今天看的田地,以及預備種的穀物等等。

  寫完這兩頁,才對曹昌說:「阿昌,你來說說今天看的田。」

  曹昌一臉灰敗,倒黴孩子也不會吹牛也不敢撒謊,說:「沒種過這樣的地……」

  祝纓道:「這話你在城外的時候已經說過一遍了,我也沒見過這樣的地呢。說你知道的。」

  曹昌今年也不過才二十歲,種地的經驗有,但是在北方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種的,放到福祿縣他也麻爪,白天時已說了無數的不同:氣候、水土、他在本地從來沒見過麥子之類,可能種不活等等。

  現在實在不知道祝纓還要讓他說什麼了!

  祝纓仍然筆走龍蛇,潦草地記著白天曹昌說的兩地之不同之類,轉眼又寫了兩頁紙。要點寫完,見曹昌還沒說話,就提醒他:「說說甘大送過來的那幾袋種子。」

  這個曹昌還是有點熟的,雖然主要種些粟、麥、豆子,其他的雜糧他也見過。便開始說:「小人種過的麥子是兩季,春種旋麥、秋冬種宿麥,旋麥、宿麥也是不同的……」

  又說了他種得比較多的另一種糧食作物——粟。「粟耐旱……」

  又有豆子等等。

  曹昌對自己種得比較多的說得就多,種得少的說了兩句就憋不出下文來了,脹紅了臉站在那裡。祝纓也不去說他,她家這些人裡,曹昌算是最懂種地的了。她便問一些自己想知道的,讓曹昌來答,以填充一些細節。

  譬如「要多久才能收?」「用水比稻子多麼?」「要太陽好麼?」「是不是抽穗時不能下雨?」等等。曹昌也一邊回憶一邊回答,答完了又說:「福祿縣的雨水比咱們家多,還早。播種的時候也得算好了。」

  小吳見天色越發暗了,推開門走出去,就見童波提著個竹籃子走了過來,竹籃子裡放著一堆蠟燭。小吳從中拿了兩支粗的,說:「我拿進去吧。」

  童波問道:「有火折子不?」

  「有的。」

  童波就提著籃子去別處了,縣衙裡的燈火分幾等。比如大門上掛的燈籠也是放個蠟燭。給縣令大人的書房、簽押房得是蠟燭,其他如當值的值房、門房之類地方都是油燈之類。燈油也是有數的,每月領一甕,到時候添著使。

  以前還有拿著個小竹筒、小罐子偷油的,你也偷、我也偷,偷得太多,本來發下來一大甕燈油沒兩天見底了,弄得十分難看。其餘諸如此類的開銷也是不少,什麼紙筆墨乃至掃帚之類林林總總加起來,用得還沒有丟的多。

  去年,關丞向祝纓坦白了自己從中抽取了一筆好處之後,深深地覺得自己一個人背這口鍋太冤枉了!他只抽了點好處,丟的東西大部分都不是他拿的!於是建議,縣衙的用度,貴一點的比如蠟燭之類都按天發!筆墨之類,按人支領。

  童波先給祝纓這兒送蠟燭,今天是縣尉當值,再去給縣尉那裡也送兩支蠟燭,然後將蠟燭放回。再提著油罐子給各處發燈油。

  小吳拿了蠟燭來將兩支都點上了,祝纓問:「他還是一處一處的發放?」

  小吳道:「是。過兩天小人再同祁先生盤一回賬,包管不會丟失。」然後又半真半假的抱怨,剛來的時候,總有人說他這樣京城出來的人「刁」,而小地方的人「質樸」,事實上呢?他可從來不偷縣衙裡的燈油,倒是「純樸」的人少不了佔各種小便宜。

  祝纓道:「那是因為窮,也不是因為就非好貪這個小便宜了。比如燈油,你家裡不缺,你爹和你姐姐就不會從大理寺天天尋思著順點子回家使。這裡呢?吃的油都緊巴巴的,哪還有錢點燈呢?」

  縣城裡的人勉強算好的,有不少人家是點得起燈油的,許多人是就著火塘吃飯、做點活計。好些人過了四十歲眼睛就開始不好使了。鄉下就更逗了,也只有幾個村中的富戶能點個燈。走夜路都不帶提燈籠的,折點松枝之類自己動個手,弄個簡單的火把。

  她說著,嘆了口氣,說:「還是太窮了。能多產點糧也能好些啊。」

  曹昌道:「糧多了,也會賣不上價……」

  祝纓心道,福祿縣的糧可還輪不到穀賤傷農的地步,先糊自己的口還不很夠呢。不過橘子也得賣賣啦。

  她將隨筆畫的簡圖又拿了出來,伸出食指在上面劃拉了幾道,心裡默算著。

  去年她才來,連路上耽擱再整頓縣裡,上任頭一年就過去了!一任三年,今年是第二年了,今天種的穀子,她已有預料:大半會因為經驗不足又或者水土不服而沒有好成果。則一任就剩明年最後一年的時間可以用了!

  她年輕,未來還有許多年,但在福祿縣的任期,滿算個六年,放到種田上就顯得特別的短了。還不夠把一塊荒地開成產量穩定的薄田的!

  想要摸索出另一樣適合福祿縣種的莊稼是個耗時的事兒,她的時間也有限,一年也就種個一兩季的莊稼,她沒經驗、曹昌的經驗不算豐富,他倆要把這些東西給種廢了,這一年的光景就廢了。

  種子的數量也有限,每一塊都種不了太大面積。

  她打算給每樣莊稼建個檔,然後一起播種來試驗。不能等一樣種壞了再試種另一樣。又要記下來當時耕種的情況。如果豐收了,可以用來作推廣的經驗,如果失敗了,也可用來總結教訓。

  地方是她親自選的,一片公廨田附近的「荒地」。荒地不是那種完全的荒,是因為引水、人力等等原因,本來種過幾年的地方就被拋荒了。無人認領,祝纓就把它劃成了公廨田,拿來試驗一下。

  大部分種莊稼,又有一小塊她打算試著種果樹,尤其是橘樹。她過年時在市集上買的兩筐橘子,酸的酸、甜的甜,想拿這種口味不穩定的橘子出去賣高價,攤兒都得叫人掀了。也得試。

  哪怕沒種過地,她也知道,樹肯定比草長得慢!問了賣橘子的夫婦,想結果子至少得兩到三年,想要有穩定的產出,時間更久。又會有病蟲害。

  祝纓問曹昌:「你種過橘子樹嗎?」

  曹昌氣弱地道:「沒有的……」

  祝纓道:「沒事兒,我也沒種過,也不會種。我種田還不如你呢!咱們去請教幾個鄉裡的老農吧!」

  眼下在福祿縣種田,普通人略識幾個字的用處不是特別的大,也就是翻翻黃曆,看看上頭的節氣宜栽種之類。

  此地十分叛逆,它全然不照著黃曆來。大雪那天沒有雪,穀雨那天說不定給你來一場大暴雨,看你驚喜不驚喜。

  黃曆在福祿縣很多時候不如本地有經驗的老農有用。

  祝纓道:「咱過年的時候發米和肉的名冊呢?小吳,去找出來。照著那個,往村兒裡請人去!要帶上車,不能叫老人家再走過來。東鄉那位丁翁看著筋骨強健,到他家的時候他還在收拾穀子。再有……」

  她一口氣點了七、八位年紀在七十來歲,身體還可以的人,讓小吳去接人時一定帶過來。「剩下的你看著安排。」

  小吳一時記不住這許多人,有點慌,祝纓道:「莫慌,找發放的名冊出來,你一看就能想起來了。去找吧。明天這事兒就交給你辦了。唔,不能白使人家,給每人家裡五升米。帶到縣城來,食宿算縣衙的。把值房騰出兩間來,弄幾條被子。一日三餐,要有米有肉。」

  這個小吳就記得住了,說:「是。小人這就去辦。」

  祝纓對曹昌道:「既然人都請來了,也不能光問怎麼種橘子呀!他們會種稻,就是知道這裡的水土,等他們來了,還得你多跟他們說話,你是懂的人。請教一下怎麼種麥子之類,或許也能有些收獲。哪怕他們不會種麥,你也可問他們旁的事兒,譬如什麼時候雨水好。有棗沒棗,打三桿子,咱們的錢不能白花!」

  曹昌忙道:「是。」

  ………………

  祝纓安排完請老農的事兒,就手又把本縣的田簿之類調了出來。她是縣令,今年的春耕安排也是她的事兒。既然把各鄉老農薅了來,那就得人盡其用!她再溫習一下本縣的情形,將這個事也聽取一下他們的說法!

  多聽聽總是沒有壞處的。

  這些都幹完,天也黑透了,後面杜大姐跑過來催了三次,祝纓擱下筆,將案卷都收好、落鎖,檢查了一遍燈火,才到後面吃飯。

  張仙姑口裡埋怨兩句:「三催四請的,倒是有什麼事兒耽誤你吃飯呢?哪個上官也不在你眼前,哪就這麼急了?餓壞了怎麼辦?快來吃飯。」

  祝纓道:「準備春耕的事兒呢。」

  花姐知道這是個大事,問道:「現在?早了些吧?」

  「福祿縣比京城暖,去年也沒結什麼冰,連雪都沒下,開春回暖也早。」

  花姐道:「哎呀,我倒差點忘了這個差別。」

  張仙姑道:「那也不在這一天,瞧你爹,都要把筷子給嚼了。」

  祝大氣道:「明明是你在催著她回來吃飯的。」

  「喲呵,摸了八回筷子的不是你?」

  杜大姐早已見怪不怪了,拿大托盤上菜,一面上一面說:「祁小娘子他們在那邊吃了,就不過來了。」

  祝纓問道:「祁先生今天又幹什麼惹她生氣的事兒了麼?這孩子就是太愛操心了,祁先生也得罪不了什麼人,她這樣也太累了。」

  花姐道:「祁先生衣襟破了個洞,她要祁先生脫下來補了,祁先生嫌麻煩。都是小事兒。」

  「哦。」

  飯吃得很平和,吃完了祝纓就去看了一會兒書,準備明天去縣學。老鄉得過兩三天才能到,她就先處理縣學的事兒。

  第二天一早,祝纓將小吳及幾名衙役派出去,又批了幾人支取車馬費和米,再讓關丞安排幾個老農的住處。安排完縣衙的事,她就騎上馬,帶上曹昌去了縣學。

  縣學裡人人都樂不起來。

  縣學裡的學生也有縣衙的一定補貼,本是人人自傲的。素日也知道福祿縣的學問連在州裡都是排不上號的,以前還能歸因於「縣令大人不在縣裡,不管學政、耽誤大家學業」,博士則以「縣令大人不在縣裡,不管學政、致使富家子弟濫竽充數」。

  現在新縣令很重視,還採取了廣泛遴選、糊名這樣的方式選了全縣的精英。選完之後連鋪蓋都發,這在福祿縣絕對是很照顧了,也談不上條件不好。

  師生們再沒得抱怨,一個個臉上都掛不住了。

  等祝纓到了,博士急將她先請到自己的屋子,焦慮地問出了自己很關心的問題:「大人,那卷子……」

  祝纓道:「給你們先試試手,這是國子監的卷子。」

  「福祿縣地處偏僻,一向文風不昌,學生慚愧,學問也與京城大儒不能比。教出來的學生是差了一些,可是已然如此了,這麼考下去,也不是辦法呀!大人如有大才,不妨親自教導他們。光考,又不教,豈不要把人考壞了?」

  祝纓道:「我不就是為這事兒來的麼?正有一事要同你商議——我從國子監弄了幾箱書來,喏,單子在這裡,又有各科各類的書籍。你將人集合起來問一問各人意願。是願意接著考進士科呢?還是想轉個行?我想,進士科是難的,皓首窮經者比比皆是,有的人家裡供得起自然無妨。縣學不行,總也不能將一個學生養一輩子,過幾年總是要換一批的,換掉的人怎麼辦呢?如果在明經、明法等科上也能上有建樹,倒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博士道:「是哩!」又說,「只怕轉了旁的科也讀不出來。不瞞大人說,以前也有人想轉的,轉了一回也沒個動靜,又轉回來了。接著就頹廢了,只好混個包攬訴訟。關大人嫌他多事,壞了純樸民風,還把他趕走了。」

  祝纓道:「往事不必再提,且說當下。召集人吧,我先把卷子給他們講了。國子監弄來的書我會陸續交給你,你要記檔,保存好。也許學生閱讀。然後咱們再考幾次,再講解,再看看各人的悟性。再與他們聊一聊,看看各人要走什麼樣的路。都考同一科,自己人打破頭,還不一定能爭上。多分幾科,萬一有人長處不在明經而在明算呢?且這些科目,各州縣未必就很重視,容易出頭。」

  縣學裡算學水平很差,這不還有一個祁泰麼?拿個差不離資質的,讓祁泰收拾收拾,遠的不敢說,本府裡能拔尖兒了。扔去國子監的算學科裡,大概也是能考上的。考個明算科,從九品起開始做官。也是官身。她自己當初還想跟鄭熹做小吏往上爬,那還不是官呢。

  博士見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心道:怪不得我只是個博士,人家年輕輕就是縣令了!

  他心裡又燃起了希望,這樣一個明明白白的縣令,能給縣學調教出幾個出頭露臉的學生了吧?

  博士忙去召集學生。

  祝纓見這一個個不開臉的樣子,道:「話,博士都給你們說了吧?來,咱們講卷子。講完了,你們自己溫習,書我給你們帶來了。記著,不許為了爭書起糾紛,不許污損。每人借閱的冊數、時間都要定好,不許一人霸佔了不還,旁人無法借閱。」

  然後便開始講題,岳桓家學淵源,又有個鄰居劉松年,這卷出得,不把五經吃透了,連個門檻都邁不進。

  祝纓一一給他們講解,又許他們提問。顧同年輕人,看祝纓侃侃而談十分從容,想試一試這個「明法科出來的縣令」的斤兩。

  他想:若是來之前就準備好了,當然能講得很順,再有,卷子是縣令大人弄來的,他手裡早有旁人寫好的答案也不一定。我就由這題目引申出去,問些旁的書上的……

  他便先舉手。

  祝纓也點了他的名,他便依著自己的心思問了起來,他不提《論語》,因為這一步過於經典,原文是許多人必須得背的。他提《春秋》中的字句,主提《左傳》。顧家家境在縣裡算一流的,家中藏書也不少,他還提到了《公羊傳》。

  祝纓不假思索,順口便引了出來。學生們看顧同與祝纓一問一答的,起初是嫌顧同混蛋,霸佔了好不容易請教的機會。漸漸聽出些不同來,也拋卻了考試帶來的沉重心情,年輕人的好奇心也被激了起來。陸續有十來個學生都提問,他們不問《春秋》了。

  家境好的學生,家中也有幾本雜書。趙蘇就問《史記》,甄琦自家窮,蹭過趙翁家的書,也提問大戴禮與小戴禮的問題。雷廣不服氣,特意挑了個算學的問題,問了個雞兔同籠。

  祝纓對他們的心思洞若觀火卻都不點破,接下來還可能給他們換條路走呢,不叫他們服了,改人志向這事兒是很難不落埋怨的。

  她一一給他們解答了,最後對雷廣道:「喜歡算學?」

  雷廣哪是因為喜歡?他吞吞吐吐地說:「是、是常幫著家裡看賬……」俗稱放債。

  祝纓點點頭,說:「得了,今天就到這兒吧。好好讀書,五經都給我背下來!過兩天接著考!考完了我再與你們聊!」

  學生們不敢怠慢,躬身應是,即使如雷廣之類雖不喜歡這個縣令,也有點「不服」的意思,卻又都服她的「學問」了。

  祝纓又給縣學送了一套卷子,這一回學生們依舊考得不好,卻都沒有之前那麼沮喪了。博士已對他們簡略說了「將來」,心思活絡些的已在思考改道了。與祝纓預料的不太一樣,縣學裡的大部分學生並不很抵觸改道。

  縣學的學生因有名額限定,對學生也有一定的補貼,學習優異者還有些獎勵。學生又不同於朝廷官員,官員越老經驗越足勢力越深、有些年老官員號稱定海神針,學生雖然也與官員一樣不耕不織、卻連安境撫民之類的事也是不做的,學生越老是越廢的。所以過一段時間,譬如十年、二十年沒個成就,又或者超過若干歲,要被清退。官府不養這樣的閒人。

  到了年限,書讀不出來、做不了官,還被縣學給黜退了。前半輩子就是一場夢了。

  如果換個科,看縣令這個本事,如果肯指點一下,或許……

  終究是年輕人,有心氣兒,除了甄琦十分動搖,旁人還是想再試兩年。現在書有了、縣令大人的學問看著也好,還能通了國子監的路子,萬一呢?

  縣學裡的學生們雖然有各種各樣的念頭,讀書的想法卻還沒有動搖,都權衡著自己的考試績,與家長商量著是就混這幾年出來繼續家業呢?還是跟縣令大人走得再近些,聽他的話,搏一搏萬一能有個仕途?官員的好處,第一就是免賦役。

  家家算盤打得能進明算科。

  …………

  祝纓沒有讓學生們馬上做選擇,她派人去接的老農們到了!

  一干老農過年時才被祝纓親自送了禮,現在又派車接到了縣城,個個都很驕傲。到了縣衙下車,見許多人圍觀,他們也有咳嗽一聲往地上啐口痰清了嗓子準備見縣令的、也有把衣服往下拉一拉蓋住褲子上的破洞的。

  福祿縣偏遠鄉村之窮,好些人有衣有褲就不錯了,無法如富庶之地那樣普通人家也能穿個上衣下裳顯得體面。他們大部分是短打扮,衣服上有補丁,勉強禦寒。粗手粗腿,看著就是個幹活的樣子。

  祝纓親自到衙門口等候,掃了一眼,接來的全是老翁,最終接來的有十四人。此時也沒什麼好挑剔的了,她說:「有勞各位父老,我有事兒請教才請各位跑這一趟,各位一路辛苦了,先進來歇息,請!」

  有見過點世面的就說:「大人哪裡話?大人召,我們一準來的。沒見過您這樣對咱們好的官兒呢!」

  祝纓側身讓著:「事情急,沒來得及多準備,就先住在這裡,被褥也是新的。過兩天你們回家時,被褥也送給你們。」她看看這些人啥行李也沒有,有三個隨身攜帶了東西的,乃是支木桿權充手杖用的。就臨時又加了最後一句。

  讓各人住到房裡,一共十四個人,一屋七個,通鋪,但是每人有一套鋪蓋。屋裡有桌椅,也有盆巾之類。老人們好奇地看著屋子,很快自己就分了兩間,也沒行李好放下,都想試試新床鋪。

  在鄉下,想做套全新的鋪蓋可也不容易。

  祝纓卻說:「走吧,咱們先吃飯。」

  祝纓在上面坐一桌,下面兩桌是老人們。桌上已擺了幾大碗菜,都是燉得很爛的食物,大桶的蒸米飯、大桶的燒菜肉抬到飯堂以作添飯添菜之用。又給每人上了酒,為怕誤事酒給的不多。

  祝纓道:「走這一路也都餓了累了,先吃。」

  老人們風卷殘雲,以絲毫看不出年紀的飯量吃光了三大桶,摸著肚子才停了手。更有人已打起了飽嗝。

  此時有不好意思的老者。他起初是還撐得住場面的,架不住左右都在飛快地扒飯,更因飯菜燒得很爛,便於老人食用,也都不客氣了。

  吃飽了,才站起來老臉一紅:「大人,大人要咱們這把老骨頭幹什麼呢?」

  祝纓道:「快春耕了,有些種田上的事兒想請教,不急,吃完了,你們先去睡一覺,歇一歇。明天咱們再說。興許還要出城看看呢。」

  他們就有人借著酒意說不用歇,現在就能說!還有哭出來的,說這輩子也沒遇著這樣好的官兒,現在幹活都行。

  祝纓仍然讓小吳等人將他們送到屋裡休息。

  晚飯雖不與他們一道吃,也沒再擺席,但是每人兩菜一湯,米飯管飽。

  到了第二天一早,祝纓再請他們說話的時候,老人們吃飽睡足精神看起來極好,也都打了一夜的腹稿。見了面先有要磕頭的,又有要表忠心的。亂了好一陣兒,局面才穩定了下來。

  祝纓先請他們說一說本縣春耕的事兒。去年祝纓來得晚,所以沒見到本地的春耕,並不了解本地春耕的情況。

  祝纓把曹昌也叫了過來:「你也認真聽聽。」

  老人們七嘴八舌,曹昌聽得耳朵都要冒煙了,悄悄看一眼祝纓,見她聽得很認真頻頻點頭沒有絲毫不耐。

  祝纓心中暗道僥幸,幸問了問這些老人。否則她這春耕,胡亂安排還不如「垂拱」。

  她問種田要留意什麼,老人們一通七嘴八舌,祝纓於紛亂中總結了幾句:水、熱、土、肥、種子、人工、畜力。

  犁地是需要大量的畜力的,

  老人們著重說了畜力:「牛馬不夠用哩!」

  本地有牛耕也有馬耕,春耕時能有個牛馬絕對是村裡的上等戶了。沒有牛馬的人家,幾家人湊個份子租幾天牛馬,也有專門出租牛馬的。又有一些窮得底掉的,就是人拉犁。人的力氣如何比得上牛馬?種得也就不如別人家。都得人拉犁了,家庭條件也不太好,人也沒力氣。落到這步田地的人家,估計沒幾年就得把地也抵出去了,人也熬不了多久了。

  祝纓尋思了一下,這種情況她聽王雲鶴說過的,官府會提供一部分的畜力租給百姓。

  得,她又疏忽了一件事兒!

  這福祿縣是從汪縣令手裡接過來的,福祿縣之前幾年也沒多少屬官府的牛馬!縱有,還得盡著公廨田用呢。那可是全縣官吏衣食所繫,以及汪縣令府城生活之資啊!

  祝纓也不懊悔,就算去年剛到的時候給牛馬現配種現下崽兒也來不及使。

  不幹不知道,一幹才知道想當好個縣令要留意的事是真的多!

  她心裡又添了一筆「牲畜」的事項要準備。

  老農們頭一天說春耕,祝纓又問他們各鄉的情況。

  第二天,祝纓再問他們橘子樹的事兒。

  也有老農不懂裝懂的,也有老農說沒種過的,倒也有種過的,說:「果樹也不好侍弄!離枝沒多久就壞掉了,摘下來頂多一旬。我們都在果子還沒全好的時候問人要不要,有人要,再摘,沒人要就先放在枝子上。可也留不了太久,果子好了要是不摘,也就掉地上爛了。」

  祝纓也都記了下來。然後拿出了從北方帶來的幾樣種子,每樣取一把給他們看,詢問經驗。原本經過兩天已比較能放得開的老人們卻齊刷刷地變了臉色:「大人!可不敢隨便換糧食種啊!!!」

  他們語無倫次,祝纓卻聽明白了,他們現在種的糧還能糊個口,如果換了個別的,就怕絕收。別說絕收了,只要產量減個兩三年,立時就是災年。家裡能有餘糧的,都是地主了,普通種田的人,每年春天這個時候就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靠野菜活了。收成再少點,那是真得餓死人。

  祝纓道:「我自己種二畝,試試,不叫他們改。」

  老人們吐氣的聲音響徹整間屋子。

  祝纓道:「好啦,既然沒有誤會了,明天先去看看地?」

  這時就有老者說:「小老兒以前種過麥的,那年年景不大好,收成不多,種倒是能種。」

  有一個說話了,就有另一個也說。以為祝纓現在公廨田裡還是應該以稻為主:「咱們這兒的人,侍弄稻子是熟手。保本兒。要種麥,等收了稻再說。」

  祝纓道:「我不用熟田。先尋個不大用的地兒種著試試。」

  老農們你看我、我看你,都點頭:「咱們想看看去。」

  第三天,她就帶著這一群人出了縣城。

  老農們看了這一片地,要麼搖頭、要麼嘆氣,也有說可惜的,也有說「再整整也是個好地」的。

  他們告訴祝纓:要把一塊不好的地種好,要花人力,也要花時間,就是年年月月地種、積肥。一點一點給它弄好。現在這片地,應該是拋荒的,僅強於荒地。又指點祝纓應該從哪裡開條小渠好澆地。

  再耐旱的作物,它也得澆,「只是用水少些,又不是不吃水」。

  有種過麥子的老農,跟祝纓說了日期,以為祝纓現在完全可以先種稻。

  連續看了幾天,祝纓白天跟他們看田,到了晚間,又點起燈來整理筆記。

  她想把這些都記下來,連同之後自己親自試驗種田的筆記,最後紀錄出一本農書,以後哪怕自己在福祿縣的時間不長,這裡的人也能用得到。順便列一下本地氣候與黃曆所載之節氣指導的播種時間等之不同。

  試種的筆記裡,她畫了張表,哪塊地種哪樣莊稼,什麼時候種、播種多少斤、用多少人工、怎麼用水等等都記下來,也記下莊稼成長的時間,什麼時候抽穗、什麼時候收獲等等。

  此時,春耕也將要開始了,老農們有的就著急,想回家幫忙。不能拉犁,幫家裡收拾收拾農具燒口水也是好的。

  祝纓果然如約將鋪蓋給他們都帶走,又另每人再送二升米,依舊原樣將人送回家。與那種過麥的老農與另兩個看著還算強壯的老農約定:「等春耕家裡忙完了,再來幫我看看田。」

  老農們上路的時候,祝纓卻下了帖子,將縣城內的各家富戶請了來,有事商議。

  各家富戶接了帖子已不那麼提心吊膽了,他們也想與縣令聯絡聯絡感情,更有人想到縣學的事兒,愈發篤定縣令是想在這裡做些政績出來的。這政績又不是抄了他們的家搶錢,那就配合一下好了。

  祝纓在縣衙設宴,卻是為的一件事——牲畜。

  大戶人家養的牛馬非止一二,他們自家有地要種,也有自家的佃戶之類,春耕誰不用呢?

  祝纓並不要搶他們的,而是與他們商量:「你們自家用過之後,縣衙出錢租你們的牛馬。靠人拉犁的,不得拉到猴年馬月去才能幹完?有頭好牛,半天就得了。」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一耽誤了,這一年的收成肯定打折扣。

  祝纓說了自己的方案:「不會累壞你們的牛馬、也不在賬上做手腳。我還是依舊戶籍來,貧戶有多少,就近劃撥。都是有數的,幹多少,就給多少錢,你們可派牛倌、馬倌跟隨。縣裡不會佔這租金的便宜,用的時候就清點給你們,到秋收之後,我再找他們原樣討回來。你們想用錢、帛、米結算都行。」

  顧翁等人都很驚訝,祝纓現在說的這個他們也不算陌生。許多地方官也都會做,一般是縣裡出耕牛,租得起就租,錢付給縣衙,租不起就沒辦法了。能提供耕牛的縣令,已算合格的了。

  但是祝纓居然會考慮到全縣百姓,聽這口氣,她想幫這些人全都用上牛,還是墊付租金且不收貧農利息?

  顧翁有點感動,第一個站出來:「算老朽一個!」又建議,「春耕時牛馬緊俏,也有抬高價的,咱們就在這裡定個平價,誰都不許哄抬!」

  趙翁等人都附和,趙灃道:「也算我一個!又有,他們獠人那裡也有牛馬,並不以耕種,我願做中人,再討些來!」

  祝纓道:「好!多謝諸位父老!奇霞那裡,若有什麼條件,可以讓他們直接與我談。」

  「是。」

  祝纓笑道:「請!」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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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41: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一章 交易

  縣衙裡的酒席吃得不錯,雖然縣令大人自己不飲酒,卻給士紳們提供了好酒。據說是京裡送過來的,眾士紳也都吃得醉醺醺的,腦袋飄、腳也飄。他們出縣衙的時候,好些人忍不住開口唱起了歌,調子是福祿縣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最普遍的調子,他們中的不少人有點墨水,還臨時填起了詞。

  有人唱太平盛世,有人捧縣令臭腳誇縣令愛民如子,也有人自己誇自己跟著幹了好事兒的。五花八門,嚎得半座縣城都聽到了。

  待回到家中,一群老的、半老的士紳們的依然是情緒很高。等到第二天起來酒醒,不少人回憶往事就有了一絲絲的悔意。

  顧翁答應時也是憑著「老夫聊發少年狂」,第二天就覺得有點不大妥當了——就這麼把家裡那麼多的牛馬給交出去了?

  他略有點不安,想到自己又是「首倡」就頗有點騎虎難下的味道。又擔心如果是別家的牲口出了事,自己夾在中間還要落埋怨。

  第二天一早,祝纓就派人將昨晚答允提供耕牛的人又請到縣衙裡來,各自報一報數目,縣衙這裡也好有數提前做一個調度,顧翁只得硬著頭皮到了縣衙。他猶猶豫豫的,將昨晚的慷慨激昂又減了幾分,變回了那個沉穩的老者了。

  祝纓掃一眼就知道他們猶豫了,耕牛耕馬都是極重要的財產,有猶豫是正常的。她看破不說破,等人聚齊了才慢慢地說:「昨晚諸位父老都答允了將牛馬與貧農使用,今天就請報一報各家的數目,以備縣衙調配。」

  顧翁有點猶豫,思忖是不是要少報幾匹,祝纓並不催促他們開口報數,卻又命人搬了本縣的簡單輿圖上來,說:「多謝諸位父老昨日慷慨允諾,父老信我,我也不能辜負諸位。」她把輿圖上標了十三鄉的名字,又抬手一個圈、一個圈地圈了許多村落。

  看著她將縣城周圍的村落都圈出,顧翁的心慢慢地放回了肚裡——縣令有數。他稍稍少報了兩頭牛、兩匹馬。

  祝纓就把他的數目標在了地圖裡,說:「這附近幾個村子的,只要使得來,就從顧翁這裡挪用。」

  一一地將各鄉標了出來,祝纓手裡握著最新一次的數據,哪個村子裡田畝有多少、貧戶又有多少,她知道這種數據不一定是完全精確的,不過也有個大概。便指著圖給各位鄉紳說了:「某鄉,貧戶若干,需牛馬若干,現有某翁、某某家有多餘牛馬若干,可調配。」

  一一分派,總不至於累壞了牛馬。又指某鄉:「此處所需牛馬極多,某翁之牛馬餘額不夠,就近調某家之牛若干……」

  全縣的數目竟都在她的心裡,鄉紳們也知道,這數目有時候不是很準,但是大概還是實情。也都把一顆心放到了肚裡。

  顧翁道:「大人明察秋毫又為福祿縣如此勞心費力,我等生長於此若是再不為家鄉盡力,也是愧對祖先的!大人放心,我等必督促好家中加緊播種,好騰出牲口來。」到時候把瞞報的牲口一報,就是自己超額完成了的!

  鄉紳們有這主意的也不在少數,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人一放鬆便不由說了點實話:「莊稼人也是愛惜牲口的,只可惜不太愛惜別人家的牲口,要是跟自家牲口一樣的照料,倒也不是不能借。」

  祝纓只當沒聽出來他的言下之意。

  她叫來了祁泰,連同縣衙原本的賬史之類再做一本賬,將數目等都統齊了,又留下一些,以備應付突發的情況。

  一切準備好,祝纓這才派人往各村裡進行統計,哪家沒牛、哪家想租,又有哪家實在太窮——祝纓準備替這些特別窮的農夫暫墊這一年的租金,不過現在不跟他們講,等到差不多收獲的時候再一道免了。

  待將各將所需統計了上來,祝纓又重新做了一次調度,哪村分得多少,從哪處調耕牛或者馬。調多少、用多少天……一一分派完畢,又派了衙役等往各鄉去督促。

  趙灃攜妻子緊急回了西鄉一趟,臨行前告訴祝纓:「這便與舅兄聯絡,不日便回。牛馬數目約摸各二、三十,多了不敢講,這些還是可以的。」

  祝纓道:「如若能成,可就省了不少力了。他有多餘的牛馬,我也可買一些。」

  趙灃答應了,匆匆離去。

  祝纓又抽空往縣學裡去了。

  ………………

  縣學與府學、州學都不大一樣,與國子監更是不同。縣學與縣令一樣,都有一個特點——親民。

  縣學裡四十個學生,大部分家境殷實,少數幾個家裡到了農忙的時候都缺壯勞力。家境殷實的,只要家裡不敗家,父母長輩也都在這個時候忙得不可開交——使人幹活也得會使,更遑論有些家裡自己有地,還要管一管佃戶、雇工們如何幹活了。

  祝纓便到了縣學,宣布給半個月的假,許其回家幫忙。

  縣學生們被連日的考試已考得十分緊張,得到假期也都歡呼一聲。

  祝纓道:「且莫忙著樂。你們回家,想也沒幾個人是要起早貪黑下地幹的,趁這些日子想明白一件事兒——將來的路要怎麼走。」

  祝纓的人生仕途曾有有鄭熹、王雲鶴兩個人指點,他們都代她謀劃過,這兩個人的路子祝纓哪個都學不了。她自己沒有這二人的位高權重,縣學的學生也沒她當年讀書的順溜勁兒,她想先跟學生們攤開了好好談一談,如果他們願意,挨個兒給他們安排一條路。盡量能安排出仕是最好。

  她將學生聚到了縣學的大講堂裡,問道:「你們這一生都有什麼志向?」

  有學生說是要踐行聖人之道的,也有說要造福於民的,也有說要鑽研學問的,還有說要造福家鄉的。而「封狼居胥」、「著朱紫」也是青年們的豪情。

  祝纓聽他們這般有活力,也不嘲笑他們是妄想,而是說:「那咱們就聊聊『將來』。『將來』路很長,事很多,要怎麼走?往哪裡走?」

  她立起兩根食指,彎一彎左邊:「有志於學、專好聖人學問。」

  彎一彎右邊:「建功立業,造福於民、封妻蔭子。」

  然後將兩根手指並到了一起,慢慢地說:「兩件事可以同時發生在你的身上,都由你這個人來完成,雖是一個人的事但兩件事不是一件事。」

  「我知道你們心中都有傲氣。你們無論做什麼都該明白一件事兒,求知、做人是貫穿終生的。不是說選哪一門就定了終身的。你就一輩子都是聖人門徒或者從此與君子之路無緣了。選了小路,能到地方也是一樣的。反之,選了大路徘徊不前也是無用。」

  她給學生們先慢慢地說了一串,然後才是讓學生們趁春耕放假的時候思考一下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等春耕結束了,告訴她有沒有人想轉科,她好給學生們規劃一下將來的做官之路。如果不想轉科,那就按部就班來,前程如何看各人造化。

  四十個人,以她的想法,什麼辦法都用上怎麼也要推出四、五個出仕的吧?九品也是官兒啊。

  則她對福祿縣也就算能交代了。她還是比較希望有人能夠認清現實,不要死巴著明經、進士不放的。整個福祿縣多少年了,也沒見有能考出去的,可見此路於福祿縣是很不通暢的。她也不打算跟一群鄉紳的兒子死磕,非得把他們人人都送上青雲路——憑什麼呀?!

  「你們想明白了咱們再聊,看看怎麼能把更多的人送出去,也好為家鄉張目。」

  學生們唯唯,此時卻沒有人說自己要轉科之類,他們與他們的家人此前根本沒有經歷或者考慮過「如何出仕」這個問題。整個福祿縣都幾十年沒出人才了,大家都沒這個習慣,更沒經驗。

  於是便左右搖擺。今天想能出仕就行,九品也是官。過兩天又覺得縣學越來越好,實在不捨得放棄時人最追捧的「正途」。上一回看到祝纓,還琢磨著縣令大人此言有理,下一回就覺得自己還是得再堅持堅持。

  祝纓也不催促,如果沒人想改行,能推出一兩個就算不錯了。那也隨便他們,路都是各人自己選的。她要再誘導學生轉行,學生該恨她了。

  祝纓打算這也就是最後一次說,這一次如果不聽,她也就只好拿出考試淘汰的手段,將力氣往尖子生身上堆一堆,爭取堆出一兩個走最正經仕途的人了。

  害!我又不指望你們做官來給我抬轎子!她想。

  見學生們一臉的緊張,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拖去走其他更不好走的仕途,祝纓搖搖頭,離開了縣學。

  她這一離開,也就意味著春耕放假的令馬上就生效了。大部分學生家裡的「忙」與普通人的忙是兩種忙法。家裡都有功夫問學生:「放假了?為什麼?」

  學生們就把這事兒又說了一回,引得家裡將春耕的心分了一半兒在這件事情上。

  其中最為躁動的便是顧翁,開始覺得「明法科」畢竟不如進士明經,再看祝纓春耕之調度,又回憶她去年做的種種事跡,又覺得明法科不一定可靠,但是「祝纓」是真的可靠啊!

  他便將「縣令大人必有深意,不如聽她的改科」的念頭一轉而為「他們沒甚家財要人養家寒窗苦熬是熬不過去,咱們家卻是不怕的,跟著縣令大人熬一熬又怎樣?你又年輕,咱們家也熬得起!縣令大人總不能輕看了咱們!我看縣令大人是個厚道人,又是個有成算的人,咱們家又不與他作對,他必會給我們一個好結果的。」

  顧同一想也對,便說:「我想也是!京城來的書我還沒讀完、卷子也還沒做完,不試一試不甘心!」

  顧翁道:「男人就該這麼有志氣!」

  祖孫倆的主意就定了。其他人家也有互相悄悄打聽的,顧翁都推說:「不敢妄想。」

  這回連姻親都想罵他:老狐狸!你一定有主意的,你不改,我們也不改!主意定了,他們就自動去找無數藉口來堅定自己的念頭。福祿縣越來越好、縣令認真對待學生也是理由之一。

  祝纓又去哪裡知道他們還有這想法?更不明白他們的信心竟是自己給的!她還一面準備春耕,一面等著有人春耕之後向她請教仕途安排呢!

  …………

  春耕才將將開始,趙灃回西鄉一是安排一下自家的春耕,二就是去見舅兄。兒子雖然放假,卻被留在了西鄉主持家務,他與妻子連同侄女一起到了寨子裡。洞主許久沒見女兒,先拉了女兒來看了一回,說:「不錯不錯,回來就好。」

  「小妹」笑道:「我當然是好的,阿爸你別擔心。姑姑和姑父有事兒跟你說呢。」

  洞主看過去,趙娘子道:「問他,他攬的事兒,縣裡春耕要牛馬呢。縣令就是心太軟了,還要幫著籌。」

  趙灃忙對洞主解釋:「事情是這樣的……」如果讓妻子再發牢騷,不定什麼時候才能說到正題,他趕緊自己接過了話題,向洞主說了祝纓怎麼計劃的,鄉紳們怎麼允諾的,自己又怎麼從中插了一手。

  洞主先不馬上回答,而是問小女兒:「小妹,你說呢?」

  「小妹」道:「我看也行,不過得他親自跟您談談,不能賴賬。」

  洞主道:「好!就這樣!」他托趙灃給祝纓傳個話,價錢、數目之類的可以讓趙灃代議,又派小女兒籌措牲口,不過最後訂盟的時候需要祝纓親自到場,在雙方交界的地方設個壇,大家好立個盟。因為奇霞族自己還沒個文字,大家還是見面了宰隻雞、發個毒誓比較放心。

  趙灃道:「好,那我這就下山去轉達!」

  洞主擔心地問:「他能答應嗎?他不怕嗎?」

  「小妹」先笑了:「阿爸,那個人是一定會答應的。阿爸,我也跟著下山去,看看他這回是怎麼幹的。」

  洞主覺得怪異,口上說:「好。」又安排妹妹妹夫吃了飯再趕路,然後將女兒叫到一邊問道:「你這麼信得過那個縣令?」

  「小妹」想了一下,道:「我也不是信他,是看了這些日子覺得他一定會到。要為了這幾十匹牛馬,也不能請動一個縣令,他要是為了『春耕』那就會出現了。」

  「唔。」

  「阿爸,咱們的機會可能就在他身上了。」

  洞主道:「你可要看準了啊!唉,哪怕看不準也無法了,你哥哥們的本事都不夠與那兩家相抗,你又是個女孩兒,咱們得找個幫手啊!」

  「小妹」想了一下,說:「我看了這些日子,覺得這個人可以。阿爸,你瞧山下的那些人,多少年縣令不管事,他們也過得好好的。不像咱們,洞主要是不夠強,寨子都要被鄰族、鄰家霸佔了,阿爸現在不就是擔心這個?他們的過法比咱們的好,這個縣令又能讓他們的日子更加『不變』。我看這個人行。」

  洞主道:「我親自下山去見一見他。」

  「哎!」

  趙灃第二天下山,「小妹」就沒跟著,她許久沒回寨子裡,先留在寨子裡幫父親處理一些事務,還要幫著父親準備交易用的牛馬、父女倆再商議一下見面要討論的細節之類。

  趙灃到了西鄉的時候,山下的春耕才剛開始,山坡上的小塊地還沒開始——福祿縣也有一些山地,比起奇霞族的住處來說,那些又只能算是小丘陵了。他先聽了自家春耕的情況,得知一切順利,而一些沒有牛的人並沒有乾等著衙門牽頭租牛,還有些力氣的人家已經開始自己想辦法先慢慢幹著了。

  趙灃急忙到了縣城,向祝纓提了洞主的條件:「慚愧慚愧,只談下來三十頭牛、三十匹馬,在下看過了,都是好牲口。租金照著咱們縣裡的來,也不多要。只有一樣,洞主想與您當面約誓。」

  「這麼講究?」

  趙灃攤手:「獠人無文字,重大事情都是對天發誓。大人以後要有什麼要用他們的,恐怕也是這麼個法子。約定會面的地方就在西鄉那裡邊境,咱們也不用出境。」

  祝纓點點頭:「可以。正好驗貨。」牲口不算多,卻是個引子。什麼對天發誓都是虛的,見個面互相掂量才是真的。

  趙灃大喜:「如此,在下就去通報了。」

  兩家很快約定了時間,祝纓從縣城往西鄉趕,洞主從主寨裡帶著族人和牛馬下來。兩人便在約定的地點見面,是山下林地邊的一處比較平整的地方。此地雖然地勢比較平整,因為靠近山區,尋常百姓也不大敢到這裡來開荒,於是便成了交易的地方。

  …………

  祝纓只帶著縣衙的隨從,但趙灃卻帶著兒子、家僕等跟隨著她,顯然不全是以中人自居。那邊顧翁等人忙著自家耕種的事,許多人沒有跟過來。祝纓讓關丞守家,自己帶著莫主簿等幾人並幾十個衙役、一些牛倌、馬倌過來接貨。

  祝纓騎著馬,穿戴整齊,此時天氣已有些炎熱了,她沒有穿得很厚。

  對面洞主也是穿戴得很整齊,穿著他的窄袖、大披風、衣服上也繡著道道花紋鑲寬寬的繡邊。他身前兩人執刀開道,身下四人抬著張椅子,他就坐在椅子上。身後也跟著人,前面一些衣著講究,也坐著或兩人、或四人抬的椅子,後面的隨從衣著就些破爛,大部分人是短衣短褲,也有穿草鞋的,也有赤腳的。隊伍的最後面是一小群牛馬。衣著鮮亮的昂首挺胸,衣著破爛的都低頭順腦。

  兩人相距一箭之地就停了下來,那邊喊話:「是山下的縣令嗎?」

  這邊趙蘇給做翻譯:「大人,他們在確認您的身份。晚生這就回答他們了?」

  祝纓去年就向顧翁等人討了好幾個各「獠族」的僕人,奇霞族的話對她也不太難,還省了許多學文字的功夫,現在完全能夠聽得懂。她點點頭。

  趙蘇就給那邊傳了過去,他知道那邊是他舅舅,就沒有問,也轉過來告訴祝纓:「中間那位帽子上有鮮豔雉羽的就是洞主了。」

  「你舅舅?」

  「是。」

  祝纓點點頭,問道:「現在可以見面了嗎?」

  趙蘇又給轉了過去,那邊也傳來了同意的聲音。趙蘇就在前面代為引導,兩邊的僕役、奴隸都忙碌了起來。

  盟誓的台子是趙灃負責搭建的,平地打進幾根樁子,架上樑、鋪一層剖開的樹幹。洞主的人打著旗,把旗也立在台子上。福祿縣這邊,有趙灃從中協調,也帶了旗子,也如對方一樣將旗子樹起。

  雙方都站到了台子上,洞主一雙老眼銳利極了,上下打量著祝纓,彷彿盯著兔子的鷹。祝纓面不改色,雖然不笑,也不冷著臉,禮貌地對他頷首,說了一句:「你好。」

  雙方談話由趙灃父子轉譯,祝纓聽著也沒有聽出大毛病來。各人的譯法有所不同,並非趙灃父子有意隱瞞,只因奇霞族沒有文字,語言也因生活習慣的不同與山下有著不同的邏輯。

  譬如奇霞族沒有「朝廷」,沒有「律法」,洞主父女倆算比較了解山下情況的,勉強能夠知道一點。

  他們的神靈有關的許多詞多得讓神棍家的姑娘都覺得煩,許多用具又都只是借了山下的發音。如筆墨紙硯之類物品是奇霞族之前所沒有的,他們也沒再造一個詞,就借音了。

  因事先通過趙灃一家有了溝通,這點語言上的不便也就是小意思了。

  一番言語下來,洞主爽朗地大笑,指了指身後。祝纓順著手指看過去,洞主指的是牛馬,那邊穿著坎肩與短褲的赤腳牛倌趕了牛馬上來。趙灃道:「大人,可要在下去點數一下?」

  祝纓掃了一眼,道:「數目是對的。我要驗貨。」

  那邊洞主聽了趙灃轉述的話,說:「好。」

  祝纓這邊的牛倌去看了牛馬,說:「是好的。」

  祝纓也一擺手,小吳也捧了一隻匣子上前,站在祝纓身邊。莫主簿小心地打開匣子,裡面金燦燦的——金子,押金。

  莫主簿又摸出一張契書來,展示給洞主看。趙灃給洞主解釋:「押金交您也可,放在我這裡也行。租金由縣裡批到我家,我再轉交給您,條子上都寫明白了。那個可以緩一些交易。發誓是您的習慣,山下是要簽個契書的。您按個手印也行,隨便畫個畫兒也行。」

  洞主哈哈大笑:「好!拿上來!」

  一個滿頭銀飾的盛裝的年輕女子托著一隻盛了許多酒碗的托盤走了上來,洞主先取了一碗,她又走到了祝纓面前,笑吟吟地說:「請嘗嘗我們的酒。」

  「小妹」!

  祝纓不動聲色,也用奇霞族的話說:「比你在縣裡喝的甜嗎?」

  托盤上的碗們互相磕碰了一下,「小妹」很快又穩住了手,驚訝地看著祝纓。祝纓對她點點頭,伸手也取了一碗,對洞主說:「我不能喝酒,不過咱們之間因為別人的原因有許多誤會,今天還是要喝一口的。」

  洞主看到了小吳和曹昌焦慮的神情,一時好奇祝纓「不能喝酒」是怎麼個「不能」法。

  他眼睜睜地看著祝纓喝了一碗,叫了一聲:「好!」

  小吳和曹昌雙眼發直,莫主簿看「小妹」被祝纓開口鎮住了才幸災樂禍完,見狀低聲問小吳:「怎麼了?喝酒有什麼不好麼?」

  小吳喃喃地道:「大人沒事兒,我看這獠人要糟。」

  洞主見祝纓一口氣乾了一碗酒,也不疑他下毒,喊人再來滿上。一個年輕男子低著頭提著一隻粗陶甕走了上來,祝纓瞥了他一眼,眉頭一皺。這男子咚咚地走到台上,走近「小妹」的時候,「小妹」突然發問:「你是誰?!」

  男子將陶甕往「小妹」用力一揮,「小妹」不由往一邊一閃,男子又將陶甕擲向趙家父子,父子倆也其右閃開。陶甕碎在了台下的地上,裡面一滴酒也沒有!

  男子視福祿縣諸人如無物,右手抽出腰間佩刀,左手去揪洞主。洞主飛快地拔刀揮去,顯出年輕時勇武的影子,男子往一邊一跳,刀鋒過去,男子再次欺身而上!洞主故伎重施,不想身上的披風卻在疾走之間糊在了腿上,讓他腳步一個踉蹌!

  男子一把扯住他的大披風,右手利刃揮出,洞主拼命往後扯著身子以期避開這一刀,仍是被劃傷了左肩。他掙扎著想要用刀割破披風以換自由,刀在這樣的距離裡顯得過長卻怎麼也轉不過來。

  四下的人不敢放箭,唯恐誤傷了洞主。樹林裡又衝出一隊人來,約摸幾十人,也執砍刀或長矛往這邊衝殺而來。洞主的隨從也抽刀攔了上去,雙方戰成一片。

  祝纓抽出短刀,伸進二人之間,將刀刃對著那年輕男子。年輕男子彷彿是自己往她刀上撞的一樣!祝纓手腕一轉,短刀在男子腕上一拉一旋,男子腕上滲出血來,很快鮮血長流。手中的佩刀當即落地!

  男子的血流到了台上,往木頭裡滲,他的臉色變得蒼白陰冷,眼睛亮得滲人。祝纓一點也不怕他,往他左肩又補一刀。男子雙臂便不能輕易傷人了。

  正要在他腿上再補一刀,侯五已執刀趕到,飛起一腳先將這男子踢遠一點,然後擋在了祝纓身前:「大人退後!」

  男子一個翻身,靈活地在地上一個盤旋站了起來!對著祝纓亮出一口牙!鼻腔、喉嚨裡發出野獸恐嚇獵物的聲音。

  侯五啐了他一口,提刀便砍。趙蘇抽出佩刀,飛快上前,與侯五夾擊年輕男子。祝纓冷靜地退到自己人堆裡,提著的刀也不入鞘,反而說:「不要亂!圍成一個圈!兵刃向外!」

  聽了她話,衙役們也冷靜了下來。小吳此時才說:「咱也沒那麼多兵刃……」開道的都把銅鑼擋在身前了。

  好在危險很快解除,男子被侯五、趙蘇砍成重傷。祝纓道:「留活口!」

  那人沒聽懂祝纓的話,只恨恨地對洞主說:「我死了變成鬼也要咬下你的頭……」

  祝纓心道:這不是奇霞的話,他看起來也不是朝廷治下的百姓,果然「獠人」也分許多族麼?

  洞主那邊的人又大聲喊一種祝纓聽不大懂的話,與他們的人戰在一處的另一伙人丟下幾具屍體,很快又撤回了樹林裡。

  那邊紛亂才結束,祝纓道:「我沒事,你們閃開,我看看洞主去。」

  莫主簿和小吳、曹昌慌得不行,都攔著:「不行不行!不能過去!」

  祝纓道:「囉嗦。阿昌,你一面覺得像小吳這樣做吏也好,一面又想接著好好做個種田的營生……」

  小吳大叫一聲:「不得了!我就說不能喝酒!」

  「小吳,你才做了班頭就飄了,不但瞧本地人不起,還嫌本地姑娘長得不合眼,不如京城姑娘可意。不可意還要與人調笑,我回去就打你二十大板。」

  「嗚……」

  侯五提刀走了過來:「嘿怎麼了?」

  祝纓道:「侯五,你的嘴是管不住了……」

  衙役們本能地想往一邊縮,又不敢走開,怕她再有危險。小吳叨叨:「又不是我叫您喝的酒,您說他去呀!」

  曹昌捂住了小吳的嘴:「你別惹事兒!」

  兩邊都亂了一陣兒,祝纓看到了走過來的趙蘇,說:「你心裡有主意。」

  趙蘇懵了一下,小吳說:「喝了酒就這樣,單說人不想叫別人短的事兒。」

  曹昌忙說:「酒醒了就沒事兒了!就喝了兩口,這就好!快,拿水來給大人喝。」

  祝纓被他們哄著喝了半袋子水,似乎不會胡說八道了。

  她提刀走到了受傷的洞主身邊,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洞主沒跟她耍心眼兒,道:「這是我的仇家,與你沒關係。咱們喝完了酒,牛你們帶走吧!」

  祝纓道:「你的傷呢?」

  「嘿!誰不受點傷?你的刀很好。」

  祝纓道:「別人送的,你要喜歡,我給你也弄一把來,這個卻是不能隨便送人。」

  洞主嘿嘿一笑:「是哪個好姑娘?」

  「是個喜歡釣魚的老頭兒。」

  洞主大笑:「今天謝謝啦!」

  「你的傷……」

  「我得趕緊回家啦!」

  祝纓道:「我是說,我那兒有傷藥,叫人取了給你送去,怎麼找你?」

  洞主指了指趙蘇:「叫他送吧。」

  「好。」祝纓說完提著刀站著,示意洞主先走。

  洞主的隨從們將己方死傷之人抬走,向突襲的人屍體上逐個補刀,再割下頭顱帶走。屍身就還遺棄在小樹林附近,趙灃嘆了口氣,命人去掩埋。又上前請罪:「大人受驚了。都是草民之過!方才……」

  「他的仇人。」

  「是、是……」

  趙娘子著急地看著哥哥,狠狠心,跟趙灃說:「你們就在這兒說話啊?回家說去。」

  …………

  以莫主簿的想法,那不能再在外面停留了,得趕緊回縣城!縣城至少安全些,獠人打架,與他們何干?他們還得回去春耕呢!

  小吳等人全體同意。

  祝纓道:「我是來提牲口的,怎麼能自己就走了?趙灃,先去你家,你準備草料。」

  「是。」

  祝纓帶著人去了趙灃家先住一夜,她還想問趙灃些事兒。再者,這些牛馬她也不打算全趕到縣城,再從縣城趕到各鄉分租——不夠費事的。越是偏僻的地方人越窮,越少牲口,西鄉這兒有不小的缺口。她打算一路回去一路分,就近指派一兩個老成穩重的士紳,監督使用牛馬。

  西鄉這兒就是趙灃。

  趙灃內心惶恐,他可不信祝纓是一個為了「與獠交好」就肯無限容忍的人。就沖剛才那兩刀,縣令大人就不是個善茬兒!趙娘子也不再說她「軟弱」了,她的刀沒有多餘的動作,手也穩,不像個生手!

  夫婦二人將祝纓迎回了家中,妥妥地照顧牛馬,祝纓道:「西鄉這裡勻出三頭牛、五匹馬。」

  莫主簿就在一邊記著,然後跟衙役出去調度。祝纓道:「先別急,往縣裡叫他們運幾具犁來。」

  趙灃道:「草民家中就有犁!可以用的!」他也不提租金的事兒了。

  祝纓道:「好。」很快分派完畢,又向趙娘子討水洗刀。刀沾了血最好洗乾淨了、擦乾曬乾再入鞘,不然不好保養。

  趙娘子心道:果然是個老手了。

  她更加的小心,依舊收拾了上次祝纓住的地方,又安排飲食。祝纓道:「有勞。」提著刀回房去洗刀、擦刀。

  將刀收好,曹昌挨挨蹭蹭地蹭了過來。祝纓明知故問:「怎麼了?」

  曹昌跪了下來:「大人,我不是不想跟著您幹了!」

  祝纓道:「嗯?哦,我剛才又說什麼了?你這麼想也沒什麼不對。只別在甘大面前說,他一家子雖是僕人,心地好,也看顧你們家。甘家也憑自己吃飯,不丟人。」

  「是。」

  「起來吧,回縣城好好種地。你瞧,你種地的本事就比當僕人更能幫到我。」

  曹昌鬆了一口氣,磕了個頭爬了起來:「我也知道一頭覺得做僕人不好,一頭又吃僕人這口飯不好。就有時候忍不住。」

  祝纓笑笑,正要說什麼,外面響起了腳步聲,是趙蘇的聲氣:「晚生趙蘇,前來拜見大人。」

  曹昌看向祝纓,祝纓點點頭,曹昌去開了門,只見趙蘇獨自站在外面,又是那個獨自進城獻上兩隻白雉的青年了。

  曹昌閃開身,趙蘇鎮定地走了進來,祝纓道:「坐吧。」又轉頭問曹昌和小吳,「我是不是也說他什麼了?」

  小吳還記著自己的二十板子,急著表現,搶先說:「您說趙小郎有主見。」

  祝纓看一看趙蘇,道:「嗯,那我沒說錯。」

  趙蘇卻站起身來,對著祝纓當地一跪:「如蒙不棄,晚生願拜為義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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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41: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二章 義子

  什麼樣的義父?

  祝纓在心裡問。有的義父被敬奉終身,有的義父被用完就扔。

  義子和義子也不一樣,有的義子像家生子,有的義子像親生兒子。

  祝纓迅速地在心裡劃拉了一下自己和趙蘇的關係,不由懷疑這小子是不是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趙蘇頭一回出現在她的面前就是一派能人範兒地把兩隻白雉送到了她的面前,並且還拒絕了她的酬謝。

  但是接下來他卻又表現得與福祿縣大部分的富家子弟沒有太大的區別,些許差異也可以用「混血」的原因來解釋。

  猛一下要給她當義子?

  倒不是能不能認義子,宦官都有人上趕著去當兒子呢,也有一認幾十上百號的。然而之前趙蘇也沒有特別的表示,祝纓也確認自己沒有暗示過什麼。如果說因為德行,她自己在福祿縣這一年幹的事兒確實收獲了不少好評,給人當爹?還差點火侯。

  那這孩子不是傻就是別有胸懷。

  祝纓站起來走到他的面前,問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

  趙蘇想得好好的,他並非臨時起意,而是觀察了祝纓很久了。縣裡來了新縣令,能遮頭上一片天的人不留意才怪了。哪怕是另一個汪縣令,他們也得把人糊弄好了,直到請到府城歇著。

  祝纓留在了福祿縣沒走,倒把福祿縣走了個遍,趙蘇家也與其他人家一樣,晾著她。直到她動了雷廣、清了縣城,趙蘇才一種隱諱的看戲的心態送了兩隻白雉。

  他是個混血,兩頭都沾點兒,又讀書,知道白雉的意思。「打地痞動豪強」與「獻祥瑞」兩件事情是很矛盾的,他想知道,縣令得到了白雉接下來要幹嘛。

  然後就聽說逋租被免了。接下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情,直到祝纓說他「心裡有主意」,趙蘇下定了決心——得認這個義父。

  認義父這事兒不會太順利,他有預料。

  他說:「我心裡很清楚。這裡的習俗,對一個人的敬服超過師長,心裡就想拜為義父。」

  他不知道的是,祝纓這人悶在心裡的話比說出來的多,「心裡有主意」的下一句是「主意大得很,還在我面前裝」。她把縣裡打完了一輪,趙灃父子必然是知曉的,這樣趙蘇還過來送個白雉,還瞞著來歷沒說明白。祝纓在第二次巡視十三鄉,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已然看出他並不如外表那樣的「老實」。

  祝纓道:「我有什麼好敬服的,想幹的事兒還一樣都沒幹成呢!」

  趙蘇仰著頭,眼珠子一錯不錯地看著她,說:「等幹成了就輪不到我來拜了。我信您是必然能辦成的!」

  祝纓道:「起來說話。」

  趙蘇沒有堅持,很聽話地站了起來,目光仍然不避開祝纓,而是認真地說:「晚生的出身,佔了便宜也吃了虧,又以才智不輸人自許,在羅網中掙扎了二十年。」

  祝纓心道,那你怪能忍的。她沒說話,也平靜地看著趙蘇,趙蘇心裡也沒個把握,仍然接著說:「您是我見過的把羅網開了一道縫的人,您一定能做成許多事情,我願效犬馬之勞。」

  說完就站住了,沒詞了,往下說得再多就不像他了,也未必就能說服這位「義父」。

  祝纓不提他的父母,不提他能做什麼,也不問他的具體條件,而是說:「我在為所有的學生開一道縫,為全縣開一道縫。」

  趙蘇道:「我與他們都不一樣。在您眼裡看著一樣,別人眼裡還是不一樣的,我也不想與別人一樣。男人丈夫,不能泯然眾人。」

  他將這對話當成了一場考試,沒有被趕出考場他就當還有機會。有的人寫滿了整張卷子、有的人交一張白卷,最後的結果,交白卷的被取中了,寫滿了的卻落了選。他不一樣,他有半張卷子不用寫也能得分。

  祝纓道:「回去想清楚,再來同我講話。」

  趙蘇不肯走,說:「就是想清楚了才來的。」

  祝纓道:「去把你的父母請來。」

  趙蘇道:「是。」倒退三步,轉身去請父母過來。

  小吳和曹昌全程聽了過來,已聽得呆了。曹昌本來是為自己的一點心事惴惴不安的,等趙蘇說完這些,他已無暇再想自己的事兒了,滿心都是一個念頭——他可真敢想啊!

  小吳也想咬手指頭了,他小心地問祝纓:「大、大人,您這是……」

  祝纓看了他一眼,說:「是什麼?」

  「這、這、這……家、家裡……」語無倫次說了幾個字又想起來,祝纓幹什麼事兒哪用跟家裡申請呢?幹完通知一聲也就完了。幾曾見真正的當家人跟別人請示的?

  小吳心裡卻總覺得哪裡怪怪的,甚至忘了自己身上的事兒。

  不一會兒,趙家一家三口都過來了。趙灃心中忐忑,趙娘子一臉嚴肅,兒子趙蘇比父母都鎮定。三人來拜見了祝纓,趙娘子也沒有前幾次見的那麼揮灑自如的樣子了。

  祝纓讓他們坐下,也不先開口,趙灃先拱手道:「大人,小人情願將這孩子送與大人做義子以供驅策。」

  趙娘子道:「我嫁過來二十多年了,來回也跑累了。往後您要派他什麼事,就讓他去幹,與山上聯絡也好,又或有別的事也罷。我也都不管了。」

  祝纓看了看趙蘇說:「知道朝廷對官員外任的約束麼?」

  「上計、佐官、御史。」

  祝纓道:「朝廷制度,為防官員在外任上勾連地方豪強、偏袒訴訟、魚肉百姓、私怨報復,不讓官員回原籍任職,不許在任上與當地結親,不許娶當地人為妻、不許在當地納妾、不許與當地士人結為兒女親家。總之,不許有親。」

  認個比較正式的義父子而不是拿來當僕人護衛的那種,跟這個沾邊兒。但是所謂蠻夷之地,有時候為了特殊的需要也會放寬一些限定。朝廷也比較稀罕一些「四夷來朝」、「蠻夷拜服官員」的好事,只要沒有勾結造反的嫌疑就行,普通文官這麼幹還算安全。趙蘇他舅又是正經的洞主,他是兼具雙重身份的,能擦著個邊兒避開「任上沾連」。

  祝纓沒有一口回絕也是因為這個,但她又不明說「蠻夷」,而是講:「你的資質以前總沒有入縣學,原因我心知肚明,這不是你的過錯。有人耽誤了你、耽誤了整個地方的百姓,為彌補前人的疏失,我今天就破個例。咱們把話講開,無論日後如何心中也可無愧了。」

  算是認了趙蘇。

  此事是誰的主張已然不太重要了,雖然祝纓猜是趙蘇的提議,但是他的父母答應了,尤其是趙娘子,這就代表著祝纓能與奇霞族搭上線了。

  她到任之後就對治理福祿縣列了一本賬,治理這個地方有幾個難點:

  一、語言不通,不是指她不懂本地語言,這個她能學,而是本地百姓的語言與官話不通,這是妨礙朝廷管控的。由此又引出許多問題。大部分人言語不通就學習不好,再每個別的緣由就無法做官,無法做官就參與不進朝廷,對朝廷的感情就淡薄,容易「不服王化」。

  二、水土不服,不止是外地人初到本地容易生病,不小心還要病死,就是本地人常住在這裡,也是只對「煙瘴之地」有一定的習慣,並不是完全不受影響了。

  三、窮。這個一眼看得見,物產還不怎麼豐富。

  四、人口少。名義上是個上縣,實際人口根本沒那麼多。祝纓上來括隱,至今這個窟窿也還沒全部填滿,仍然有一點差額存在,只是不那麼明顯了而已。

  五、耕種環境不太友好。草長得比苗瘋,地想好得一代一代用人力堆起來。本地人又少。由於這個原因,它不但窮,還容易餓著人。縣衙再照著原來的數目徵稅,逼得人棄耕跑路又或者成為隱戶。這就讓人口更少了。

  六、民風。偏僻之地的風氣,多少帶著點兒「首善之地」鄙視的東西。

  七、離繁華之地太遠,交通通信不便。

  這些又都與所謂「獠人」相關。

  想治理好福祿縣,就不能只空口喊著「造福百姓」,等「獠人」看到了自動趕來拜見。還得主動跟一向不被朝廷看得起的「獠人」打交道。整個朝廷與「獠人」打交道的經驗都不太豐富,對「獠人」的了解也很有限。祝纓敢打賭,朝廷甚至不知道「獠人」裡有多少個族,連「奇霞」這個音的意思是「美玉」在福祿縣都有很多人不知道呢。

  又有很多人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為由並不真誠,喜歡使手段。彼此之間的縫隙就越來越深,互相騷擾之下沒個安定的環境,人也就更加不願意往福祿縣來,福祿縣的人口就更樂意往別的地方跑。

  祝纓現在雖然打開了局面,但是接下來能做到什麼樣、會不會中途被破壞,得跟這個奇霞族多接觸才能知道。

  她還有一個疑問:從她到了福祿縣開始,就沒聽到有報奇霞族,或者說「獠人」跟縣裡有什麼大的衝突的——普通打架鬥毆、零星拐賣的事兒不算。

  就這麼太平?不能夠啊!前前前前那個知府,可是燒死人家好些頭領,現在這洞主說不定就是因為親爹被燒死才能上位的呢!那能忍了?再有,福祿縣的守軍呢?

  為了三十頭牛、三十匹馬,洞主下來跟她立誓?

  立誓的時候還有刺客突襲。

  奇霞族,或者說整個「獠人」的群體裡一定有變故,只是因為山路閉塞、語言不通,才沒有為山下的人所知。

  祝纓決定插手這件事。幹好了就是她的功勞,她願意撈這份功。

  ………………

  趙家一家三口得到她允諾,也都高興了起來。

  趙灃笑逐顏開:「在下這就去準備明天的喜宴!」

  趙娘子能答應,也是因為對祝纓有了改觀,她說:「你們不是喜歡查個好日子的嗎?先找個日子,再好好準備準備。」她是不太在乎讓佃戶再多累一累過來莊園裡當差準備個盛大一點的儀式的。

  趙蘇心生喜悅,他既對自己「獠女之子」的稱呼十分厭惡,最恨有人拿「獠」字稱呼他、恨別人說「獠」,也討厭別人因他舅舅的關係又對他有一種利用與疏離的客氣。換個人告訴他「縣令大人因為你是獠女之子才認你做義子」,他心裡一準是不痛快的。

  不過說話的是祝纓,他就又不生氣了。

  趙灃只想盡快把事情敲定,雖然認義父是因為「獠女之子」佔了便宜,但是兒子是他趙家的!

  他說:「擇日不如撞日,還有春耕的事要忙呢。大人,在下這就去準備!娘子,你們都來幫我吧。大人,在下這就告辭了。」他說話的時候都帶點笑音。

  祝纓道:「有勞。」

  趙灃又怕深夜忙亂影響了祝纓等人的休息,他避開了客房一帶,只用另一側的僕人,連夜在前廳裡準備起來。半個莊園燈火通明,卻連條狗都不讓它叫出聲來。

  第二天一早,祝纓起身,早飯已準備好了,忙了半夜的僕人們打著呵欠準備重新灑掃院子。

  趙灃雖然盡力,賓客卻是不多,只有莫主簿等隨行之人。請祝纓上坐,再讓趙蘇來拜,獻茶——酒就不敢再讓她喝了。

  祝纓也解下一塊玉佩來給趙蘇,玉佩是鄭熹從京城打包了送過來的。鄭熹出手給祝纓的東西在京城或許算不上頂尖也是能看的,到了福祿縣就更是上品了。趙蘇也是見過一些珍寶的,接了玉佩一上手就知道此物價值不菲。

  當下拜謝。

  莫主簿等人也都上來恭喜,口裡說著吉祥話,心裡卻罵:趙灃好生狡猾!好生不要臉!就仗著大人心地好,就敢誆騙咱們大人!

  此時他又忘了祝纓才到福祿縣後之「心機城府」以及「下手狠辣」,只記得祝纓開荒種地租耕牛了。

  趙灃也微有得意地應酬。

  一場酒喝到了下午,祝纓就在趙家又多停留了一天。

  因是春耕,趙灃下午醒了酒也聽取一下春耕的進度,趙蘇便理直氣壯地到了客院來「侍奉義父」了。「子侄禮」執得名正而言順,且他也不是毫無準備來的。

  祝纓正在批公文。

  小吳在研墨,曹昌在準備明天去身的東西。趙蘇看著個祝纓蘸墨的空檔過來叫了一聲:「義父。」

  祝纓道:「來了?你是接著在家住著看著怎麼調度家裡春耕,還是跟我回縣裡?」

  趙蘇道:「自是侍奉義父回去,兒自十五歲起,就協助父親安排家事了。」

  祝纓道:「嗯,我寫完這兩筆再與你細說。」

  趙蘇答了一聲:「是。」

  祝纓這份公文沒有避他,寫的內容是與春耕有關,是一條調兩頭耕牛給一個叫大揚壩的地方的令。春耕大致的規劃是照著她預先的計劃走的,然而中間也會有一些變動,需要及時調整。不調整問題也不大,就是誰攤上了誰倒黴。不過她既有餘力又有辦法,也就給解決了。

  一邊接過曹昌遞過來的毛巾擦手,一邊說:「縣學的假還沒完,你也能有功夫好好想想將來的路。」

  趙蘇道:「我聽義父的。」

  祝纓道:「你是個有主意的人,自己的路會沒有想法嗎?」

  趙蘇道:「以前是有的。可是如果見識短了,想法就是蠢念頭。兒在福祿縣活了二十年,想要立時補了二十年的見識也是不能夠的。義父見多識廣,必不會誤我。」

  「你們都不願轉科,也就沒別的可說的了。那就只有一句話,你回去之後照舊溫書,先把五經給一字不漏地背下來。別信什麼『不求甚解』,不求甚解的那個人他不用考試。」

  「是。」

  祝纓把晾乾墨的公文封好,讓小吳:「拿出去快些發了。」

  「是。」

  祝纓又說:「坐,咱們聊聊。」

  趙蘇坐了下來,祝纓道:「咱們倆不用說虛的了。說到考試,人們為什麼這麼重視呢?不過是『學而優則仕』還是為了出仕做官。

  做官也不是非得考試不可的,還有蔭官,有舉薦,吏轉官的也有,這都算正途,還有以奇技淫巧得官又或者以賄賂求官的。這些數目不比考上的少。等你出仕後就知道了,不定在哪裡遇到什麼樣的妖魔鬼怪。

  水深,一頭扎進去容易嗆著,如果不是不得已還是慎重些準備。」

  「是。」

  祝纓道:「你的同學們也都不願意轉科?」

  趙蘇道:「有您在,您又會管縣學,自然……」

  祝纓道:「哪有那麼容易的?你們光背書就不行。」

  「可是……」

  「回去給你看一樣東西。」

  趙蘇道:「是。兒也有一樣東西要給您看。」

  「哦?」

  趙蘇拿出一張畫的簡圖來,上面是祝纓沒見過的山川樣子,她不動聲色看上面標著個「奇霞」,又有一大河,對岸標著個「基利」,此外又有一些顯然是音譯的名字。

  祝纓看那張圖,是真的「簡」,它是由幾根線條圈出來的東一塊、西一塊的不規則的面積拼成的,模樣也失實。

  趙蘇用它來說明一些情況是足夠了的:「都說『獠人』實則有十幾種,舅舅所在為『奇霞』亦即美玉之族。『基利』是勇猛的意思……」

  經他介紹,這「獠人」的族別有許多,還有一些是自己也沒個稱呼的,就自稱是什麼山神的後代、太陽的子孫之類,至少有三種人的神話說自己祖先是從魚肚子裡跳出來的,這三種人彼此又不承認是同種。

  「山下人」如果需要區分的時候,則會根據一些牲稱呼他們「白獠」「黑獠」「髡獠」等等。其實沒有一個族是「獠」。

  「『獠人』之地多山,外人多不得入,不知其廣。若將『獠人』所處之地統之一處,不下三州之地。只是道路崎嶇難行,語言又不通,也有商人經過。商人也是,開一條商道之後便經營這一路……」

  又說人口,「獠人」的人口是沒個具體數目的。而且「獠人」這個群體也不是完全的不開化,他們有首領、有管事、有奴隸,也有織一種有特色的布,通常染成藍色或者黑色,也會打製銀器首飾。還有人會種地,只是產量低,甚至不如福祿縣。

  這些種地的人,還有一部分是歷代以來避賦、逃避兵禍、被掠入山的「山下人」。他們有些人識一點字,通兩處的語言,也教會一些首領或者部族中的聰明人學一點山下的話,部族中的一些商人多半與此有點聯繫。但是時日久了,大多數人後代也就「獠化」了,不但不識字,連原本的語言也忘了。

  再者,巫祝有地位頗高。既占卜,還兼看病。

  又有,各「獠」之間也是互相攻伐。不止各族,即使是雙方都承認大家是一個種的,不同的寨子、不同的勢力之間也打得很凶。打起來大部分人是完全不怕死的,因為贏了就可以擁有奴隸了。再者,祭祀的時候最好的祭品單子裡也包含著人。奴隸身份低微,得大量的獻祭,如果有對家身份高的人、最好是首領來當祭品,神明和祖先一定會保佑自己的!

  這些內容說出來,對祝纓也有用、也沒多大用。它沒有涉及太多具體的細節,連個地圖都跟她拿腳畫出來似的精確,也沒有講到核心的問題——「獠人」出了什麼事兒,為何要與她接觸?還讓一洞主的閨女到縣城住了這麼久。

  小吳很有眼色地給趙蘇遞了碗茶:「小郎君,喝口茶。」

  趙蘇趁著喝茶的功夫又捋了捋思路,接著說:「至如兒的舅家,『洞主』的稱呼也不知道是哪一輩哪一族的人被人看到了傳出來的,山下都稱『洞主』,山上稱為『家主』,家又不與咱們說的『同族』完全一樣。舅家這一支並非奇霞的全部,是阿蘇家。」

  「阿蘇」的意思是狼,不過山下沒什麼人在意這個,趙娘子姓給趙灃的時候,趙灃這邊還當人家姓蘇呢。趙蘇的名字裡的「蘇」字,就是這麼來的。

  小吳和曹昌都聽得入迷了,不知道侯五什麼時候也抱著刀倚在門框上聽著。侯五這回立了功,他又不肯混個官吏當當,只說自己這嘴不挑時候,管不住。祝纓就給他的衣食加檔,侯五高興地答應了。

  看到了他,祝纓對趙蘇說:「認一下他的聲音他的臉,以後要聽他背後說你的壞話一定不要計較,他背後誰的壞話都說。專說最不愛聽的。」

  小吳和曹昌都捂嘴直樂,趙蘇不動聲色:「好。」

  祝纓道:「你去收拾吧,咱們明天啟程。」

  「是。」趙蘇故意沒拿走那張圖。

  祝纓將圖捏起來往筆洗裡一放,說:「行事小心些。」

  趙蘇微微低頭:「是。」

  …………

  趙蘇一離開,侯五就說:「大人,我的嘴也沒那麼壞吧?」

  祝纓道:「你怎麼到我身邊來的?」

  侯五熄火了,小吳和曹昌又笑了起來。小吳道:「趙小郎君講的可真新鮮有趣哎,以前都不知道的。」

  祝纓道:「這就有趣了?」

  「沒趣嗎?」小吳好奇地問。

  祝纓道:「有趣的他還沒講呢。」

  侯五道:「這小郎君心機忒深,忒狡猾,不好!講又不全講,日後問起來他必說他已講過了,你不問,他怎麼知道你想知道什麼。拜大人當義父,必有所圖的。不是為了官,也得為了他家的勢力。他舅舅家一準兒出事了,還是個大難題……」

  祝纓道:「幸虧他沒折回來。」

  侯五道:「難道我說著了?我是瞎猜的!」

  曹昌驚訝地說:「侯老叔,你這麼厲害?」

  侯五謙虛地說:「比你多吃幾十年的米,遇到過、遇到過。那一年,我跟著出兵靖邊……」

  祝纓聽著侯五講古,也不打斷他,講故事總比背後說人小話強。她仔細回憶了一下剛才趙蘇說的內容,也不是全然的無用。至少了解了一下概況,以及「諸獠」比想像中的要復雜。不過既然能夠分成十幾種屬,人數應該不會太少!人口少了,也沒現在傳說中的這麼個聲勢。人口!

  還有,地也很大,幾乎有三州之地!山中也會出現適宜居住的地方,不然不能有這麼多的人,只要能開出路來即可……算了,那可是個大工程,不是一縣、一府之力能夠完成的。而且,即使有路,山路也難行,治理更是需要許多有經驗的官吏,一縣就得幾十上百,三州之地得多少人?朝廷的手也難以將這一片地方穩穩攥住。

  那就只有羈縻了。

  祝纓站著想事兒,漸漸的侯五停了口,祝纓道:「怎麼不說了?我聽著呢。」

  侯五接著講,祝纓繼續想她的事兒,腦子裡的事兒又漸漸地與侯五所言對應了起來。侯五正講到了當年對付胡人,他們幹的可不止是戰場搏殺。

  當年龔劼還在世呢,侯五道:「龔劼雖是個逆賊,卻也有幾分本事的,只是手段忒陰險了!」

  龔劼的辦法很簡單的,除了打,還有挑撥、幫弱小的打強大的,甲強而乙弱,就幫乙對付甲,甲被削弱了,就掉過頭來扶植甲而對付乙。再有,甲部如果有兩個王子,就挑撥兩個王子的關係令其分裂。兄弟分裂還容易找理由復合,不如挑動王的相與將軍不合,這二人又沒有血緣,更容易打起來合不到一起去。

  大部落給它拆成兩、三個小的,就容易對付了。

  再有以金帛賄賂胡人上層,使之沉緬享樂。

  等等等等。

  侯五在邊軍裡待了數年,其中有一些手段需要邊軍配合,所以侯五知道其中一部分。他的一隻眼睛就是在一次跑去襲擊某部族嫁禍給另一部族的過程中壞掉的。

  小吳與曹昌都驚嘆:「侯老叔,你可真厲害啊!」

  侯五嘿嘿地笑,彷彿定策的是他一樣。

  …………

  第二天,祝纓就帶著一行人啟程,並不是直接趕往縣城,而是帶上了交易的牛馬,一路走一路分發。

  到了縣城的時候仍餘十頭牛、八匹馬,小吳機靈,遇到人就說:「一路上已然分得差不多了,他們都用上了,都說好呢!誰要租用的可趁早啊!」

  祝纓看了他一眼,他特意笑得十分諂媚,以期求祝纓庇佑——他被祝纓酒後揭破在縣裡挑逗人家姑娘,卻又不太瞧得起福祿縣的人,生怕回來之後被人知道了打他。

  祝纓且沒功夫管他,先把牛、馬交給關丞按規劃的調配,然後讓趙蘇先回趙宅安頓,第二天安排趙蘇跟張仙姑和祝大見個面。趙蘇順當地走了,後衙還不知道將要經歷一場風暴。

  這二位還在盼著女兒回來,壓根不知道自己添了個「孫子」。

  張仙姑一如既往地要女兒趕緊換衣服,吃飯、休息,先別忙著處理公務。祝纓道:「那些是不急,有件事兒得跟你們說。」

  「什麼?!」兩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祝纓哪回用這個口氣說話,這事兒都不會小了。張仙姑警惕地看著女兒:「你是不是又要作什麼夭了?」

  祝纓道:「就是西鄉趙灃家的兒子,我已收做義子了!」

  閨女當了別人的爹?

  祝大由於太緊張,一聽「義子」一口氣沒提上來,仰天往後一倒,咕咚一聲,昏死過去了。一群人七手八腳地搶上來,花姐給他揉胸、拍背,又掐人中、澆冷水,將人救醒了過來。

  花姐將祝大扶坐好,責備地看了祝纓一眼,祝纓雙手一攤,道:「沒寫信回來是我的不對。」寫了信,估計兩人得殺過去問個究竟了。

  她說:「咱們在福祿縣,得跟那邊山裡的奇霞族的人打交道,就像這回的牛馬,對咱們也有好處的。趙蘇的舅舅是山裡的洞主,他要認我做義父,我也只好笑納了。」

  祝大喘著粗氣,想說,看到杜大姐端著一壺新茶進來,忙閉了嘴,說:「你不像話……」

  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就這麼當了「祖父」,他還是回不過神兒來。

  張仙姑這些年被女兒的事已弄得習慣了,道:「行吧。要怎麼對他?」

  祝纓道:「他有自己的家,也不會常往咱家來,你們就見他一見,說兩句話就得了。」

  兩人沒個辦法,只得答應了。

  一番安排,第二天還是出了個小意外。

  趙蘇剛到的時候還挺好。

  他有些城府,看到祝纓將老倆口往座兒上按住了,竹製的坐榻發出吱吱的輕響,也不將詫異露出來。竹具是很便宜的,祝纓衣飾華美,家具卻還是老樣子,並不曾更換。

  趙蘇的官話已經比較不錯了,老倆口也能聽得懂,互相問候了兩句。兩人見這小子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也有一點喜歡,一個說:「留下來吃了飯再走吧。」另一個說:「是啊!烀了豬蹄子呢!」

  豬蹄還是金大娘子的秘方呢。

  可是後衙沒有準備留飯!

  祝纓原本也不想讓趙蘇跟自家父母有太多的接觸,自家父母比起趙蘇那就算單純的了。她是準備自己跟趙蘇到前衙吃頓飯,順便請個顧翁、關丞做陪,也不算慢待了趙蘇。

  祝纓忙說:「您二老還是等等以後吧,我請了關丞、顧翁做陪客,咱們在前面吃呢。」

  祝大臉上還有點失望的樣子,趙蘇道:「阿翁何時得空?孫兒再來陪您。」

  祝大道:「哦,好啊。」

  得虧前衙又有要緊公文來,小吳在外面喊,才解了祝纓的圍。

  ………………

  祝纓帶著趙蘇往前衙去,問小吳:「什麼事?」

  「京裡,大理寺的公文。」

  「咦?」

  祝纓順手接了,打開一看上面寫的是她點菜的流放犯已經上路了,都是有用的工匠,一個嘰歪的文人都沒有。犯人走得慢,公文到得早,提前告訴她一聲,要她準備接人。又隨附了各犯人的信息。

  祝纓翻了幾頁,上面果然是她緊缺的手藝人:石匠、木匠、械鬥打死人的農夫以及獸醫等等等等。

  有了石匠就可以著手刻識字碑了,這是一個大工程。忙春耕的時候是來不及準備的,本縣的石匠大部分也都幫忙農忙去了。流放來的石匠倒好,沒田種,可以先幹活。

  獸醫也是一種稀缺的人才,這位獸醫的命十分不好。他是個良醫,但僅限於治牲口。這一天,街坊家有人生病了,急症,就央他給看一看。他推說自己是個獸醫,架不住街坊央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看這病症好像有點熟,於是開方下藥。

  然後就把人治死了,然後街坊就不依不饒要告他蠱毒害人。

  沾了蠱毒、巫蠱之類的罪名,通常死刑起步,肯審了再殺算官員負責,也有只要有懷疑就找個藉口殺了的。虧得經手的官員是那位祝纓見過的竇刺史,發現其中道理講不通——獸醫治什麼人?他肯治,家人肯答應?必有緣故。又招一仵作、郎中等驗屍、查看藥渣之類。

  最後得到個結論:藥,沒開錯,獸醫的本領是值得肯定的。就是他一直是治牲口的,下藥都劑量大且猛,把人病治好了之後藥勁上來,人死了。但是畢竟是獸醫答應了治人,人還死了,還是得判。

  於是改死刑為流放。大理寺正要給祝纓送人,也不再給他減刑,就送過來了。

  祝纓點了點人頭,這一回發來將近二十人,還不用準備特別多的屋子。現在人手緊,修復舊營是添亂,怎麼也得等到春耕之後再動手。她馬上就決定,這些人來了,先分男女住到縣衙的大牢裡。大牢可比已經殘破的舊營地結實多了!

  她讓小吳將公文收到簽押房放好,對趙蘇道:「咱們先與關丞他們吃飯去。」

  趙蘇道:「是。」

  當兩人同時出現在前衙的時候,顧翁心中滋味難辨——姓趙的先娶獠女,後拜縣令當爹,竟然把路走通了!還有沒有天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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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髡:音同昆,剃髮。多用於刑罰;剪去樹木的枝葉,使之光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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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41: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三章 調和

  這一席酒並不熱鬧。

  祝纓宣布了消息之後,關丞便起身舉杯:「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啊!」

  他與莫主簿一向相處不錯,莫主簿回縣城之後就把事情告訴他了,此時他那一點驚喜表情全是裝出來的。祝纓有義子了,跟他關某有什麼關係呢?趙蘇有義父了,就更跟他沒關係了。奉承得上司高興了,才跟他有關係。

  福祿縣的官員們也有與他想法相仿的,更多的是湊個趣,有酒席吃所以心情不錯。

  顧翁心裡就難受了,面上還要裝成一個忠厚老者的樣子,說:「大人是要立意在咱們福祿縣安頓下來啦。恭喜大人,得一佳兒。」

  祝纓道:「同喜同喜。」

  趙蘇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心道:這些人與以前也還是一樣的。他也裝成很高興的樣子,給各位長輩敬酒。

  諸人故意說笑得很大聲,更顯得情誼虛偽。許多人心裡都明白,卻又都不點破。酒席開了不多會兒顧翁就佯醉說:「老啦,不中用了,不勝酒力,明天還要督促田裡的活計。」與他同來的幾位士紳也陸續說要回家了。

  祝纓道:「有了年紀確實要留意身體了,不能再像年輕時那樣狂飲了。路上小心。」

  關丞等人也陸續地告辭,祝纓看出來顧翁的不熱絡,她沒有讓趙蘇代她送客,而是讓關丞和莫主簿來做這件事。關、莫二人領了命,將幾位還在縣城的鄉紳送出縣衙,臨別時,在縣衙門口,顧翁對關、莫二人使了眼色。

  他們有些交情,早在祝纓到福祿縣之前是關丞代管福祿縣的,一是本地士紳一個代理縣衙,早有默契。一個眼色下去,關丞也點點頭。

  關丞進去對祝纓說:「都送走了,他們都有人接。」然後也以「不打擾賢父子」為由辭了出去。

  關丞回到家,顧翁已在那裡等著了,接著陸續又來了數人,有顧翁、張翁等人,也有莫主簿之類。祝纓初到福祿縣要整頓全縣的時候鄉紳們在關丞這裡碰了壁,現在卻又不得不再來。

  關丞在祝纓面前畢恭畢敬,見了這些人雖也禮貌客氣,卻又舒展得多。二郎腿一翹,帶點笑地問:「顧翁,坐不住啦?」

  顧翁心裡難受得緊,也不打算讓關丞好過,他努力平復著心緒說話卻忍不住夾槍帶棒的:「大人倒是坐得住,這是比先前過得好多了?」

  這一年多以來,他們這幾個人的日子並不能比之前更好。福祿縣得到好了,大部分人過得好了,屋裡這些人卻不一定。關丞是被奪了權的,雖然之前這權也本就不該他來掌。在祝纓手下平安無事時,關丞還能忍受,自我安慰不用勞心費力了。一被人提起來,關丞也不痛快了。

  他說:「當然。」

  一旁人趕緊打圓場,張翁道:「二位、二位都息怒,大家都帶著氣。哎,我這可不是對縣令大人有氣啊!關大人,咱們這位大人是不是有什麼旁的主意呀?」他往山裡的方向指了指。

  關丞道:「我不知道麼——」

  眾人又再勸解一番,都先表白自己:「並非對縣令不滿。」「是越發看不懂啦。」

  顧翁道:「這是要幹什麼呢?我知道朝廷命官是得撫境安民,可這也……哎,我等幾代人奉公守法、恪守禮儀,縣令大人有什麼令,我等無不響應。到頭來還不如,不如早早跟獠人示好、為獠人前驅更能得縣令大人青眼?!!!更不如獠人貴重?!!!哎喲,哎喲……」

  他這時候彷彿是得了心絞痛,難過得靠在椅子上撫著胸口直叫喚。叫了幾聲就有人來關心了,莫主簿道:「顧翁,顧翁,大人大量,大人大量。縣令大人是個有成算的人!趙灃聯絡獠人,又奉獻了好些牛馬,那個,當然啦,諸位也為春耕不吝自家的牲口。那個……」

  關丞道:「不會勸就先別勸啦!顧翁,你要是能猜著縣令大人的心思,這縣令就該由你來做啦!」

  顧翁道:「那也不能這麼厚此薄彼吧。咱們老實聽命,卻叫那兩面三刀的得了便宜。我這念頭,它不通達呀!」

  張翁也說:「那個小子,他哪裡好了?」

  莫主簿道:「那個……白雉是他獻的。」

  張翁道:「可主意是縣令大人的!功勞怎麼能記在那麼個乳臭小兒身上?縣令大人如此偏愛,實在讓人心不能平。」

  時值春耕,大家都忙得要死,哪個沒出力呢?怎麼就獠人有功?就趙灃有功?就趙蘇金貴?還特意擺了桌酒!

  趙翁說:「縣令大人有心建功立業,我們也是樂意效力的。可這……獠人?那小子有什麼?不就是有個獠女的娘麼?」

  莫主簿又有點退縮了,說:「現在不是勸著縣令大人不要跟獠人為敵的時候了?顧翁,當初可是你一聽到縣令大人說獠人就緊勸著的。」

  顧翁道:「真要想要有那樣的功業,也還罷了。又為了點牲口親自見獠人,又收了獠人外甥當義子,全不見去年的剛直!我們這起初就順服的,還不如他們那後歸順的,更不如那一直不服王化的了?」

  關丞道:「你跟我嚷嚷什麼?有本事對縣令大人說去呀。」

  「說就說!」

  莫主簿見狀,勸道:「二位、二位,都冷靜、冷靜一下,可不敢輕易冒犯縣令大人呀!你們知道他們立誓的時候出了刺客了麼?」

  大家顧不得爭吵,一個個身條像木板一樣被抻直了,傾身問道:「怎麼了?」

  莫主簿說了會盟時的事,道:「是真敢下手啊!回來的時候,我聽小吳說,小吳知道吧?」

  關丞道:「誰不知道他?快說!」

  「你們知道縣令大人在京城的名氣麼?就不久前,段智那事兒!」

  「段智?哎喲,那個買凶在皇城外刺殺朝廷命官的?!」

  「你們知道被刺殺的那個人是誰?」

  「誰?」

  「就是咱們這位縣令大人!」

  「嚯!」眾人一驚。

  …………

  福祿縣離京城頗遠,消息傳過來的時候離案發也有些日子了,這裡的人關注的不是祝纓而是段智。段智的品階高,已穿了朱衣了,一個朱衣的官員跟個六品小官兒計較,還買凶!不身處現場、身在在京城的人,絕對是更注意段智。邸報上也只是會寫他刺殺未遂,小官重傷。

  祝纓的名字哪怕作為受害者出現在了邸報裡,看報的人還是更關注段智。段家,名頭不那麼響亮,但也不是完全沒名氣的,何況他五品了,當官的一看「五品」「三品」這樣的品級,馬上就會警覺,腦子裡馬上就能懂這代表什麼了。

  祝纓就不一樣了,她在京城有點名氣,出了京城沒什麼人認識她。邸報也不會像講故事一樣詳細述說,都說得比較簡略。福祿縣這些人消息比較閉塞,一些重要的細節他們都不知道。

  包括田羆案,案子不小,連皇帝都驚動了。但是傳到偏僻地方的時候早不知道轉了幾轉了——大家更關心姚春和那個妾都幹了什麼、怎麼幹的。「被路過官員識破」,只是一個千字故事到了最後五十字結尾的時候有一個「善惡終有報」的滿足人們樸素快感的五十字一小段交代,祝纓佔的部分並不多。

  同樣的案子,在不同身份、不同處境的人那裡是有不同的認知的。

  祝纓出京之後就一直盡力低調,隨行的人見她這樣也都不敢吹噓。她這一行到了福祿縣時是這樣的:全部語言不通,一個個也沒個正事可幹,除了還住在縣衙裡,跟汪縣令的區別好像也不大。也就無人跟小吳等人套近乎、問來歷了。問也是雞同鴨講說不明白。

  等到祝纓施展開手段,小吳等人也自矜身份不跟多說。直到最近小吳的方言也會說一些了,又遇著刺客的事兒祝纓動了手。小吳這一路也就大談特談京城刺客的事兒了!

  他是祝纓帶來的人,述說的時候便著力說:「咱們大人可不是尋常人!當時就抽出刀來縱馬上前!當頭一刀就劈翻了一個,刺客四散奔逃,大人當時就說『我去緝凶』!案發是早上,還沒吃午飯呢,她便將幾個刺客親自捉拿了!」

  說得兩隻嘴角都起了白沫,全然不提他自己當時根本就不在現場、在現場的是曹昌,更不會提祝纓受傷頗重、在家休養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現場的是曹昌,他對這件事深以為憾,以為自己當時表現極其糟糕,小吳著力講祝纓之勇猛,他也就不去糾正祝纓是受了傷的。

  莫主簿這裡聽了一路,印證著自己所見,信了個十成十。與關丞獨處時,是他說牢騷話、關丞拿捏著架子穩坐的,如今莫主簿倒成了這一群人裡最安寧平和的一個了。

  …………

  他從小吳那裡聽了的誇張的故事,又經他這有點墨水的人加了一點點的潤色,整個故事就又傳得走形了一點。

  然而段智受罰又是真的,邸報上也確實寫過。這案子當時不算小,斷得又很快,大家都還有點印象。莫主簿更是從小吳那裡聽到了諸如:「王大人他們都親自送咱們大人出京的呢!」

  這些事兒祝纓自己不提,福祿縣就沒幾個人知道的。此時關丞才想起來:「今天!大理寺來公文了!我說呢!大人怎麼突然說要收拾舊營了。哎喲,哎喲……逋租……」

  他又將剛才被挑起的一點情緒給壓了下去,心道:我說呢!白雉總是有人獻的,多是獻祥瑞的人自己得好處,可是以白雉換了除逋租這事兒,它得跟朝廷討價還價。

  以前拍馬屁的時候就只想著「大人真有辦法」,忘了這辦法執行的時,如果沒有門路、沒有中人、沒有面子,誰理你討價還價?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愛要要,不要滾!

  顧翁低語:「國子監的書……」

  以及還有一位魯刺史,關丞默默地想。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想:惹不起。

  顧翁一咬牙:「大人之深謀遠慮我們也猜不出來,可是道理還是要說一說的,委屈還是要訴一訴的。」

  眾人都同意,士紳裡推顧翁為代表,官吏裡推關丞做喉舌,要尋個機會跟縣令大人好好撒個嬌。

  …………

  撒嬌也得選個好時機,祝纓回縣衙之後就很忙了。除了累積的公務要再看一遍,春耕也還未完成,又有她自己在城外的那一塊地,她也很上心。

  第二天,她又親自去縣裡的大牢裡看了一看。

  福祿縣大牢空得能養老鼠,男監女監現在都沒什麼犯人了。平常這兒也沒什麼人來,如果單以「監獄無犯人」做為考核的標準的話,福祿這大牢能給祝纓掙個滿分了。

  祝纓到的時候,男監典獄正在賭錢,女監典獄人少,正在那兒做著針線聊天。賭錢的賭注都不算大,卻也有人輸急了眼,燥得一身汗,將上衣都脫了,露出光滑滑的脊背。小吳當先一推門,賭棍們都沒留意他。他們圍著獄裡一張小方桌,方桌四面本來配著長凳的,現在沒有一條凳子上安穩地坐著人,他們有人曲起一條腿踩在凳子上、有人站起來,都對著一隻粗瓷大碗叫著自己押的點數。

  小吳拍著自己面前的光脊梁說:「喂!」

  「滾!」

  小吳火了,退後一步,飛起一腿將他踩到了桌子上趴著!一聲叮鈴噹啷,本來因為被擾了興致很生氣,騰地躥了起來要打人的典獄們才攥起拳頭就看清了來人!

  原本火熱的身心都彷彿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涼了。

  祝纓看有人居然還想著把賭資悄悄揣起來,伸出食指點了點:「統統罰沒!骰子燒了!一人二十板子!」

  他們無力地辯解:「大人,咱們就無事的時候耍一耍。」「也不敢多賭。」等等。

  一時哭號聲起,打板子的人個個不惜力氣。全衙就這裡最閒,犯了事兒挨罰,他們自然也不會憐惜。看到同僚的份兒上,不多打就是了。典獄們哼哼唧唧,喊著「再也不敢了」「饒命」摻著一點兒作戲的成份。

  女監那邊聽到動靜,趕緊將針線活都收了,小心翼翼地站在門邊等著。祝纓又往女監看了一圈,說:「灑掃整齊,過幾天我還過來看。」

  「是。」

  不多會兒外面二十板子打完,小吳來請示:「大人,他們這些人怎麼處置?」

  二十板子,不刻意放輕了手是得養傷的,他們現在走坐都困難了。祝纓道:「不是輪值麼?把在家輪休的都叫回來當值。這些個!名字記下來,再犯事兒,都黜了去!」

  典獄們求饒聲更大,被小吳、童波等幾人大聲呵斥了才安靜了下來。祝纓道:「以後他們的錢米只發一半,另一半送到他們家裡,成親的交給娘子、沒成親的交給父母、鰥居的交給子女。」

  把人都趕了出去,等到輪休的人匆匆趕到,才說:「你們未必就不賭了,只是運氣好沒叫我撞見。既然運氣好,就不打了,將這裡灑掃好!雜草都除了!」

  雖然來的是比較緊缺的工匠,但是祝纓也不能給他們與本地老農同樣的待遇——新被子,派曹昌去縣城的當鋪裡淘了些能用的舊鋪蓋先拿回來曬晾了,只等犯人到來。

  等待的時候她也沒有閒著,先出城看了一回舊營,舊營離縣城不近,有個二、三十里的路,把祁泰等人也帶上了。關丞在縣衙當個內應,告訴顧翁等人今天沒戲。

  顧翁等人又有了小小的算盤。

  春耕已有些時候了,大戶人家的田地多牛馬也多,他們是先盡著自家的田犁完了才會讓牛馬歇兩天,然後出租。算算日子,按照事先的計劃現在可以陸續閒下一些牲口了。

  但是當祝纓跟祁泰去看了一回回來,這一天縣城周圍是無一家來報有牲口可以用來出租了。起初,祝纓也沒有注意,但是春耕這件事是搶時間的,比原計劃晚了三天還沒有更多的牲口,祝纓就覺得不太對勁了。

  晚間吃飯的時候,花姐說:「白天我和杜大姐在外面買菜,有人向我們打聽什麼時候能租牲口。是有什麼意外麼?」

  祝纓道:「恐怕是有了。」

  這一回,她也不大猜得出來是為什麼了。她有個好處,不懂就問,派了縣衙中的官吏分別上門去詢問。

  關丞肚裡知道,還是往顧翁家裡走了一遍,對顧翁道:「大人問了。耕牛的事情是你自家提出來的,現在又反悔,你可別把事情做壞了!緊著些,把……」

  「我自家田還沒耕完麼……」顧翁嘟囔一聲,「可請『好大兒』再去買牲口來。」

  關丞哭笑不得:「您老多大歲數了?縣令大人平日也待你不薄,意思意思得了,真要與他作對嗎?那可別拖上我。」

  「薄不薄的,那看跟誰比。」顧翁雖是這麼講,仍然是如數準備好了耕牛,決定第二天親自到縣衙去以交耕牛為理由與祝纓好好說道說道。

  ………………

  顧翁將主意都打完,卻不知道還是慢了一步。

  趙蘇早他一步到了縣衙。

  門上衙役見了他都叫一聲「小郎君」,眼神不能說有多麼的敬畏,也收斂了一點以前看猴兒的好奇。趙蘇點點頭,問道:「義父今天沒出去巡視吧?」

  童立笑道:「沒有,正在簽押房哩。流放的犯人快到了,正在給他們準備差使,一到就要幹活呢。」

  趙蘇到了簽押房外,看到童波正站在外面,童波也對他叉手一禮,趙蘇作了個手勢示意小聲一點,輕步上前,問道:「義父在忙著嗎?」

  童波道:「不礙的,公文都批完了。」說完向內通報。

  祝纓在裡面聽到了外面的聲音,仍等童波通報了才說:「進來吧。」

  趙蘇進來一禮,道:「義父。」

  祝纓看看他,道:「來了?正要找你,過來看看。」

  王雲鶴是個守信的人,說了給她整理幾篇新文章就真的抽空弄了幾篇,也走驛站隨著公文給送了過來。祝纓批完公文自己先看了一回,深覺王雲鶴做丞相恐怕也如她做縣令一般,都被這新職位上的新事情折騰得夠嗆,果然是更有體悟了。

  她抽出第一篇來只讓趙蘇看第一頁:「看一下。」

  趙蘇恭敬地接了,一看之下眼睛就黏在上面了。這文章字跡圓潤流暢,內容與祝纓之前在縣學講過的幾次是一脈相承!說得就更質樸而明晰,他才看入神,一頁紙就看完了。

  將紙還給祝纓,他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的其他字紙。祝纓忽然問道:「記下了多少?」

  趙蘇張張口,回憶了一下,道:「大概都記下了。」

  「唔,從頭背給我聽。」

  趙蘇又張張口,他記不錯,離過目不忘仍差了一些。祝纓道:「沒關係,記多少就背多少。從哪兒背起來的就從哪兒背。」

  趙蘇穩了穩神兒,慢慢背了幾句,漸漸有點磕巴,約摸能復核出七、八成。祝纓道:「還可以。看得懂麼?」

  「從未見過這樣好的文章,只覺得精深奧妙、返璞歸真,與義父先前在縣學講的有些相似,不知是哪位大儒的傑作?」

  「王雲鶴。」祝纓說。

  趙蘇哆嗦了一下:「王、王、王相公?」

  「春假回來,我會在縣學裡講這些文章,能學到多少就看你們自己的本事了!」

  「是!」趙蘇這一聲說得就格外的真誠。

  祝纓說:「五經背不順,你是讀不懂他的,只知道死讀書、背死書,就更加讀不明白了。」

  趙蘇真覺得這個義父拜得值!後悔沒有獻上白雉之時就拜了!那時候多好呀!還能搏個「單純質樸」的名頭,現在肯定是顯得充滿算計了。

  他馬上又說:「義父,兒又騰出些牲口來,想來縣裡還是缺這些的。」

  祝纓一挑眉,趙蘇本來就是來給顧翁等人上眼藥的。那天吃飯的時候,顧翁等人不能沖祝纓說什麼,但是對趙蘇就沒那麼親切,趙蘇打小對這些就靈敏,也給顧翁等人記了筆小賬。縣學放假,他也有功夫觀察顧翁等人,看得差不多來就想來告訴義父——本地士紳開始使壞了。

  祝纓給他看了文章之後,他便想:我須得顯得大度些,才能得義父好感。

  他吞了要告狀的話,只說自己願意設法再為義父分憂。

  祝纓道:「看出來啦?」

  趙蘇道:「是兒糊塗了,兒都能看得出來,義父又怎麼會不知道呢?只是關心則亂,唯恐義父已答允了,如今畜力不足要失信於百姓。」

  祝纓原本吃不準顧翁等人是個什麼樣子,趙蘇一開口,她就想到了一個之前沒想到的事兒。顧翁莫不是因為她認下了趙蘇,所以不滿?

  在與趙蘇舅家接觸之前,規劃與山中居民的相處之道時祝纓就考慮到了福祿縣士紳的問題。她的計劃裡也有應對之策,不過因為春耕,計劃無法在現在就著手,索性等春耕之後再做。但是沒想到這事兒它發得這麼快。

  她想:顧翁這些時日所做所為通常達理,竟在這個時候慪起氣來了!人老成精,鼻子也忒靈了。

  祝纓道:「老小孩兒。」

  趙蘇哼了一聲:「還不如孩童懂事呢。」見祝纓沒有生氣的樣子,又接著說:「兒從小就知道了,獠女之子嘛!雖然也鄉紳之子,卻只能算半個自己人。就算是家父,倒是與他們一樣血統純正了,他們也看著不順的。西鄉本來就偏,與獠人相近,怎麼能不打交道呢?他們在縣城高臥,哪知道我們在西鄉是怎麼周旋的?挑剔我們不懂禮數、不遵號令、不往縣城裡來。都走了,西鄉留給誰呢?我們倒願意與他們換一換,他們又不願意了。」

  祝纓道:「什麼玩藝兒?書都白讀了?什麼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又不是養馬養狗,純什麼純?」

  趙蘇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說:「兒口不擇言了。」

  「你話是挺多的。」祝纓說,「別光說不幹了,趁沒功課把你知道的事兒都細細地寫出來。整天獠人獠人的,人家沒名兒麼?你不把名號打出來,誰知道你?能怪別人隨口稱呼你麼?」

  趙蘇卻猶豫了,道:「山上的事,兒不能悉知,不敢妄言。」

  「知道什麼寫什麼,起碼把名兒給列出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總要有個春天的。」

  「是。」

  祝纓道:「你舅家恐怕有事,告訴他,無論以前他們與別人有過什麼恩怨,我與他並沒有仇。他是個守信的人,萬一不幸遇到事兒了,他可以過來。」

  「是。兒,告退了。」舅舅遇刺的時候義父在場,但是事後並沒有追問深究,必是心中已有了結論了。義父有這麼個話,趙蘇決定將這點善意傳回寨子裡,舅舅此時應該是需要這樣的後盾的。

  雖然不知道這盾有多厚,又願意罩多久。

  …………

  直到趙蘇從縣衙說完小話離開,顧翁才趕到了縣衙。

  顧翁的準備很足,自己家現在閒下來多少耕牛、耕馬,接下來幾天又能騰出來多少,他都心中有數。並且暗中準備了些農具比如犁鏵之類,談得好了,他也準備將這些都拿出來。他知道,貧苦人家連這個也是沒有齊全的。好的農民是要用鐵打造的,那個也不大好弄。

  顧翁拜見了祝纓,看祝纓是一點也不著急,顧翁倒是一臉的急切:「失算了、失算了,越著急幹得越慢。終於將耕牛騰出一些來了!就怕耽誤了大人的事。」

  祝纓道:「不礙的,早有早的好處,晚也有晚的辦法。坐。」

  「大人事務繁忙還要操心此事,老朽實在慚愧。」

  「耕種的事是最省心的,」祝纓說,「只有不學好的學生才叫人生氣!」

  顧翁忙問怎麼了。

  祝纓道:「才抓了兩個縣學的學生,趁著家裡忙無人管,竟結伴嫖宿娼家!」

  顧翁道:「那是欠教訓了!」

  祝纓突然問道:「我聽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婢,真的嗎?果真如此嗎?」

  顧翁心裡咯噔一下,謹慎地答道:「那是輕薄子弟的戲言。不過娘子若是獨守空房,是會擔心寵妾滅妻,還不如自請下堂了的。」

  祝纓笑言:「敗家子。」

  兩人對望一眼,祝纓仍然如故,顧翁滿面羞慚,涕泗滂沱:「大人,老朽空活七十載,卻在緊要關頭糾纏無用之事,愧見大人呀!」

  言畢掩面而泣。

  祝纓道:「這是做什麼?有什麼好愧的?人的心比什麼都深,得珍惜肯表露的人。」

  「老朽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起先是有點想不通。如今可謂豁然開朗了。」

  祝纓道:「顧翁一向通情達理。」

  顧翁趁機說:「老朽又閒下來些犁具。」

  「唔。」

  顧翁道:「沒有牛的人,犁怕是也不好的,犁這東西也費鐵。本地什麼手藝都吃緊,如今耕牛已晚了,沒有好犁可不行。」

  他一意要把一些犁具又出借出來,到春耕結束之後還回來就行。農具不像牲口,牲口壞了不好挽回,木頭壞了補上、刃壞了使鐵匠補補就行。祝纓道:「也好,還如耕牛一般。」

  又向顧翁詢問本地鐵的來源,鐵不是莊稼,種一種就有了,沒有米還能種麥子,有個替代。能替代鐵的東西很少,也不是想有就有的。

  顧翁道:「有從外地買來的用器之類,也有從西北那兒運來的生鐵自己打的。」

  「本地不產?」

  顧翁搖頭:「不產。真有,朝廷也不能放任不管咱們這兒。」

  他一句話就說明白了。金銀銅鐵錫,都是很重要的金屬,前三種就是真正的錢,錫也可用於鑄造。鐵甚至比另外幾樣更要緊,它可以鑄造兵器。如果一地有鐵礦,除非朝廷無力,否則必是要被朝廷掌握的。

  祝纓嘆氣:「好吧,慢慢兒來。有什麼安排,都等春耕過後。」

  「是。老朽的牛已經在棚裡了,犁也補好了,請大人派人來辦交割吧。」

  祝纓道:「好。」

  祝纓沒有派人而是自己親自去看了一回,這事兒她也是頭一回幹,又是在福祿縣,少不得親力親為。聽他們說牛、馬什麼樣算好的,同類的牲口又會細分為不同的用途等等。本地水牛更多一些,飼養又與黃牛不同。

  祝纓只恨流放的犯人在路上走得太慢,否則現在她還能問到更多的東西。

  她並不將牛馬提走,而是由縣衙做中人及保人的角色,給雙方牽頭。登記要租用的農戶過來領用,先驗看無誤,按個手印,領走。等到用完了,農戶將耕牛歸還,雙方再次驗看無誤,顧翁再將牛租給下一戶。

  農戶也不怕顧翁會中途突然提價,顧翁也不怕農記賴賬——縣衙的差役不是吃素的,必要的時候祝纓可以暴力為雙方催債。

  將開頭理順了,祝纓就不再親自處理每一份租約了,她還有自己的田要看呢!公廨田自有人打理,她要看的是試驗的那一片小田地。天時不等人,那片地比較貧瘠,沒有別的好辦法,就是種。不管種什麼,先狠狠地犁,然後播種,引水,除草,施肥……

  她急切地盼望著囚犯早些到來——其中有六名犯人是因兩村械鬥被流放的農夫。械鬥常見,械鬥死人也不罕見,認真點的地方官抓了人來判通常不至於都給判了死刑,大部分出了人命的械鬥是有流刑的。

  終於,在春耕快要結束的時候,流放的囚犯們到了!

  押送的差役也累得要命,犯人比差役還要累——他們有扛枷的、有枷上還掛著行李的。一路走到福祿縣沒死人算是大家命大,也是因為大理寺選人的時候沒把老弱病殘派了來。這些人的年紀大概在二十到四十歲之間,年紀非常合適。二十四人裡,有二十個男人,四個女人。

  但是祝纓一眼看過去的時候,發現除了差役,竟有二十四個男人、七個女人。多出來的人並沒有披枷帶鐐,雖然顏色憔悴、灰頭土臉卻都是普通人的打扮。

  祝纓對差役道:「一路辛苦。」

  差役這才笑道:「不敢。小人這回可算交差啦!公文在此。」

  差役將公文遞上,祝纓收了,又還他一份接收的公文、蓋了印。差役笑道:「交割完畢。」又指著人給祝纓介紹:「這個是獸醫的妻子,必要跟著過來。那一個是石匠的兒子……」

  多出來的是家屬。祝纓心道:舊營還沒收拾好呢!住不了這些跟來的家眷。

  她轉念一想,也不拿把流放犯打一頓,而是驗明了正身之後將人往牢裡一關,又將幾個家屬命人帶到縣城的廟裡去,省得他們人生地不熟的四處亂躥租不著房子。

  安排完,讓小吳招待差役吃飯,又批了五貫錢給差役當回去的路費。

  差役笑著接了,一個勁地道謝:「大人慷慨。」

  「五貫錢可管不了這一路,添補些茶水罷了。」

  打發走了這些人,她先提了石匠過來,她想先辦識字碑的事兒。無論之後要幹多少事,有稱手的人都是最重要的。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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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42: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四章 匠人

  石匠跪在堂下,心中惴惴。

  從犯罪到現在他也知道官府的一些慣常做法,比如一見面就來一頓好打。

  殺威棒二十起步,遇到心狠的上官就是上不封頂,四十、八十都有的,還有直接打死的。官員沒有責任保證每一個到「煙瘴之地」的囚犯長命百歲,報一個「水土不服」又或者「妄圖逃逸」都算是正當的死亡理由。

  祝纓打量著石匠,這人在案卷上寫的是四十歲,已有了白髮,一部亂糟糟的鬍子,一身短打扮,光腳穿著雙髒兮兮的麻鞋。石匠的胳膊比尋常人粗些,手也顯得有點大,整個人灰撲撲的。

  她早看過石匠的檔案了,石匠是殺了弟弟和侄子才被判的流刑。因為他是兄長、伯父,身份佔優,所以沒給他判死刑。殺人的原因案卷裡寫得比較模糊,只寫了個「不和」,具體怎麼不和的也沒寫,石匠也不肯多說。事實俱在,就給判過來了。

  祝纓道:「你兒子跟過來了?」

  石匠心裡一突,慌忙說:「小兒並沒有殺人!」

  「嗯?不打自招?」

  「不不不不,真的都是小人一個人幹的!」石匠口拙,只會反復說事情都是他一個人幹的,跟兒子無關。

  祝纓擺擺手,衙役們就喝止了石匠,他們躍躍欲試,有點想打人。

  祝纓沒有再提石匠所犯的案子,也沒有要先打他一頓的意思,轉而問起石匠都會幹什麼。石匠道:「凡石頭上的活計,都會!」

  祝纓問道:「會刻碑麼?」

  石匠道:「那算容易的活計了。只要有稿子,做起來就簡單些。」

  「仔細說說。」

  祝纓會許多雜活,比如木雕之類,甚至能自己在鄉間搭窩棚,但不包括跟石頭幹仗。凡要用大力氣的活兒,她都不怎麼會幹。雕個小印章還行,石匠的活兒她就沒怎麼幹過了。

  石匠道:「第一要選好石料……」

  石頭遍地都是,適合刻碑的石材卻需要用點心來選,不是所有的石頭都適合用來刻碑的。碑常會經受日曬雨淋,得防這個。石材不能脆,那樣動工的時候就容易壞。如果是用來作碑,就需要比較大塊的石材……

  他講起本行來比說案子話多多了,祝纓又問他工期:「我要刻十六篇短歌,每篇一通碑,百來字,要多久?」

  「看工。熟工就快、生手就慢還幹不好,要好看點兒就費力,胡亂刻點兒就很快了。想要刻得字深些也更花功夫,只在碑面上胡亂劃幾道淺痕就會快。字大字小費工也不一樣,字太大和字太小的都更費勁,差不多大小的就好幹。」石匠說。

  祝纓亮了一下自己的拳頭,問道:「這麼大的字兒。」

  石匠看了一眼她的拳頭,說:「使得。」

  祝纓道:「好,我正有一件差使要派給你!」

  福祿縣就有採石場,靠山的地方石材是比較常見的。難的是福祿縣山地不少,道路不太好走。祝纓對石匠道:「明日你隨我去看看,石碑不必太大。」她的計劃是每一篇一塊碑,這樣也方便運輸。

  石匠先幹著,立一份在縣城裡當模子。等春耕結束後,全縣的石匠得閒了,再徵他們今年的徭役來刻石碑。

  石匠道:「是。」

  祝纓道:「你兒子有你這個手藝嗎?」

  石匠還沒站穩便又跪了下來:「大人,小人犯的案子不干小兒的事兒啊!」

  祝纓沒再說話,擺手示意將他帶下去。這樣的事兒本來不用小吳親自去管,他仍然插了進去,跟石匠走一在一起聊天。就剛才,他聽出來了石匠是北方人,不是京畿,但也離得不遠。

  人在異鄉,聽到相近的鄉音都會覺得親切。小吳又不是祝纓這樣的官員坐在上面握著石匠的生死,他熱情地跟石匠走在一起,說:「到了這裡就好啦!咱們大人最是寬厚的一個人,你只要接下來不犯事兒,老實聽差,不會虧待你的。又英明,你要是有什麼冤情也可以跟大人鳴冤,求大人為你作主。」

  說著,從荷包裡摸了條檳榔給石匠:「嘗嘗。」

  石匠接了,也不知道要怎麼吃,他低頭不語顯出有心事來。

  小吳對衙差使了個眼色,自己一個人帶著石匠去大牢裡住。路上又說:「舊營已破敗了,你們先住這裡,等忙完了春耕,再收拾那邊。收拾好了,你們父子就能一塊兒去住啦。這裡是大牢,倒不好接了令郎過來了……」

  他發現只要一提「兒子」,石匠就緊張,他就借著這個詐石匠。哪知石匠嘴很嚴,回到大牢住下都沒說什麼。

  小吳心道:我還治不了你?

  他全家都是幹小吏出身的,自己也沒有辜負這麼個出身,臨走之前,扶著牢門的門嘆了口氣:「哎,龐石匠,你兒子會說方言嗎?福祿縣這個地方,人都不懂官話更不懂旁的地方話。」

  龐石匠自己被押進大牢,並不知道祝纓已派人將他兒子等幾人暫放到廟裡寄居,一時慌了,往小吳身邊靠近了一點,道:「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

  小吳聳聳肩,轉身就走。龐石匠一個箭步衝了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子,將小吳嚇了一跳!小吳兩腳交替著原地蹦了幾蹦:「親娘哎!~你幹嘛?」

  龐石匠跪了下去:「小官人,行行好,幫我找找我的兒子!」

  小吳道:「這話奇怪了,他又沒犯法,我找他做甚?哎,咱們大人一向講理講法,咱們這兒從來不興私刑的!你可別冤枉我。」

  「我不是,我……」

  小吳臉上作出不耐煩的樣子,腳卻沒怎麼挪,憋得龐石匠只得吐了點實情:「我的孩子是好孩子,是我無能,我自己窩囊,不能叫他也接著受氣了。」

  小吳轉臉就走,龐石匠跟著追了兩步就被火氣很大的典獄喝住了:「那個老賊,你要做甚?」

  龐石匠沒理會典獄,他雙眼流出淚來,道:「小官人,人是我殺的……」

  典獄的同僚們因為賭錢被打了不能當值,他肉眼可見的得替這些人多值兩個班,非常不耐煩地說:「當然是你殺的,不是你殺的,你能到這兒來?囉囉嗦嗦說這許多!」

  龐石匠聽不懂典獄的方言。

  他只看得出來人家不高興了。想起來小吳提到自己兒子的語言不通,他更慌了,又說了一句:「小官人,不干小兒的事兒,人是我殺的……」

  小吳服氣了,怎麼就這麼不開竅嗎?他氣呼呼地走了,走出男監眼珠子一轉,跑去找到了侯五,如此這般一說。

  侯五道:「你小子渾身的心眼子就好猜上官的心思!」

  「羨慕吧?羨慕不來的!」小吳得意地說。

  「呸!顯擺!這麼顯擺招人恨!」

  「這不是知道侯老叔你不是那樣的人麼?怎麼樣,幫個忙唄?我請你喝酒。我想大人一準是想知道她要用的人的底細的。判了流刑的多少都背著點重罪。萬一死性不改……」

  侯五道:「行。」

  換了侯五去男監。

  福祿縣男監管得不如大理寺嚴,侯五算縣衙的自己人,典獄就讓他進了。侯五跟他說不兩句,就說:「剛才小吳氣哼哼的走了,出什麼事兒了?」

  獄卒道:「翻來復去就那一句話……」

  侯五是會官話的,叫過來石匠慢慢聊,他不會說話,直通通地道:「你就這麼心疼你兒子呢?他跟你走了三千里,你一個囚犯張口叫人信他是個好孩子,你有那麼大臉麼?」

  龐石匠難過地哭了。

  侯五道:「哎哎哎,別哭了,到底怎麼回事兒?」

  龐石匠道:「都是我的錯……」

  「你還矯情上了是吧?會說點兒別的話嗎?」

  龐石匠一噎,侯五也走了。回去對小吳道:「吶,想到大人前頭的事兒可不是那麼容易辦的呀!還怕幾個囚犯怎的?咱們看緊點就是了。」

  小吳不免覺得喪氣。

  晚上吃飯的時候跟曹昌一起吃,曹昌說:「小吳,明天一早你多費點神,我得出去辦件事。」侯五感興趣地問:「什麼事?」曹昌道:「把龐石匠的兒子也叫上,這小子也會幹活。」

  小吳和侯五大吃一驚:「什麼?!你怎麼知道的?」

  「大人派了杜大姐去廟裡……」

  小吳確實是個機靈人,他擔心的並沒有錯,誰手上一堆流放犯也不能心太大。祝纓自己不怕,還有父母親人,還有滿縣城的百姓呢。她先把這些犯人的親屬安排到了廟裡,再讓女僕去廟裡「還願」,順便跟借住在廟裡的犯人親屬聊上一聊。

  杜大姐京城人,官話說得也可以,不但能跟龐石匠的兒子套話,還從獸醫娘子那裡又探聽到了一點別人消息。一字不漏地復述有難度,說個大意還是可以的。

  據杜大姐回報,龐石匠的兒子是自願跟著爹過來的。

  侯五道:「這不廢話麼?他又沒犯法,哪個能押了他來?」

  曹昌道:「那不一樣,他爹也是為了他。」

  「怎麼說?」小吳問。

  「這得說到他阿翁阿婆了,偏心,總是把大兒子家當牛馬使,拿了大兒子的補貼小兒子。有活兒大兒子家幹,吃喝都貼給小兒子,大兒子一時手緊拿不出來,就要罵大兒子全家不孝,咒他們橫死。龐石匠在外面出工掙錢,他娘子在家就幹全家的活兒。小兒媳婦連碗都不刷,大兒媳婦連柴都要劈。累死的。」

  「哎喲。」小吳和侯五都感嘆了一聲。

  「原本想,熬到發送走了父母也就得了。不想老的腦子也不清楚,臨死前逼著大兒子發誓,他們死了以後,大兒子還得跟他們在世時那樣看顧兄弟。」

  侯五道:「活該了。」

  曹昌嘆了口氣:「怎麼忍心的?」

  侯五撇撇嘴,冷笑道:「怎麼你們村裡沒這樣的老糊塗?」

  「呃……也是有的。老的一死,兩個兒子家准鬧起來。」

  小吳道:「也忒偏心的,手心手背都是肉。這小的要是被慣壞了,爹娘死了自己還不識數,且有虧吃呢。」

  「是呢。爹娘一死,小兒子就要家產,房子是他哥掙下的,他要,錢是他哥掙的,他也要。哎,叫他哥哥爺兒倆搬出去。龐石匠還真搬了,爺兒倆賃了個房兒住下。他兒子都以為從此兩不相欠了,哪知他弟弟又帶著侄兒跑過去要錢!說,爹娘臨死前說好的『還與在世時一樣』,哪怕哥哥死了,侄子也不能不管他們。」

  小吳和侯五都發出響亮的咋舌聲,侯五道:「瞧瞧瞧瞧,這就死了吧?我就奇怪了,這事兒有什麼不能說的?」

  曹昌道:「怕一說就要說到爹娘,不想說他爹娘的不是。」

  小吳道:「不對呀!這麼多年了,老婆都累死了,突然心疼起兒子來了?」

  曹昌道:「小龐石匠自己躲了,他爹老婆孩子都沒了,這才發的瘋。」

  小吳的好奇心得到了滿意,大方地對曹昌說:「我哪天也都要聽差的!你只管去叫人!哎,有那麼個爹,這小龐石匠可真不容易啊。可惜了。」

  …………

  「可惜了……」張仙姑也嘖嘖地惋惜。

  杜大姐道:「誰說不是呢?」

  她們也就在後衙裡說說,全縣她們最閒了,別人忙春耕,她們就瞎忙。張仙姑從街上扯了點土布,跟杜大姐兩個縫點短衣服、小布袋之類,在家裡還是穿著短些方便。張仙姑還要給祝纓做新鞋,她不幹點什麼就閒得慌。

  杜大姐搶了納鞋底的活計,張仙姑就縫個小袋子預備給祝纓裝隨身帶的筆。

  祝纓向來不幹這些活,她一手執刀,慢慢將一支簪子的簪頭雕出了形狀。

  張仙姑問祝纓:「這樣的就不能罰得輕點兒?這也太可憐了。什麼時候能回家呀?」

  祝纓隨口道:「他們不會在這裡待太久的,回去之前得先把我要他們幹的活給幹完!」

  張仙姑高興地問:「你要幫他平反?」

  「他殺了人,自己認了,從地方審到大理復核,情由也明確,沒得反。」

  張仙姑道:「那怎麼說他能回家?」

  祝纓胡說八道:「給我幹事,立了功,不就行了嗎?」

  張仙姑被騙到了,笑道:「不錯!」

  祝纓道:「娘也是,別看著犯人就說可憐。」

  「懂~」

  「我是說,這故事要是他們編的呢?他就是要殺了弟弟一家奪了家產,這樣的事兒還少嗎?」

  張仙姑道:「你娘活這麼大歲數,還能叫人騙了?」

  祝纓道:「那你說,這小龐石匠說的是真是假?」

  張仙姑又卡殼了,花姐端了一碟子蜜餞過來,又摸出一包她自己配的山楂丸,說:「吃點兒消食。」才把這個話題岔了過去。

  她一來,祝纓就起身回房又忙去了,張仙姑道:「你瞧這孩子!」

  花姐道:「我去看看去。」

  祝纓有些話不能跟父母講的卻會對花姐說,花姐也懂她,進來就問:「你是不是又想到什麼事情了?」

  祝纓道:「時間很緊。」

  「是,春耕是講天時的。」

  「不是那個。」

  「那是什麼?」

  「如果不是冤案,尋常犯人想回京是不容易的,不過也不是沒有機會——大赦。等著看吧,要麼太子生兒子,要麼太子坐了那個位子,都能大赦。前者還好,如果是後者,這變數就太大了!我得在那之前再做出點事來!」

  所以她很忙。

  花姐道:「識字碑也要刻了,春耕很順利,你去西鄉的時候我也出城看過了。」她當過家,能看出不少門道。福祿縣在祝纓的調理下,不止是春耕,連秩序也都好了許多。譬如她們老家朱家村,也是縣令不會輕易去管的,跟汪縣令之垂拱頗有相似之處。

  祝纓不一樣!

  花姐有點驕傲,說:「你比他們都強。」

  祝纓道:「那你呢?」

  朝廷不止對官員有約束,官員的家眷也是,他們本來就不許自己出面經商、做經紀、在所任之地隨意置產業。祝纓能給花姐弄出藥鋪所需的三間門面,花姐卻不能自己出面經營。

  花姐道:「我跟廟裡的師傅說好了,逢初一、十五,我去那裡給人看病,算捨藥。」

  「明明……」

  「這樣就很好。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兒,現在是沒功夫經營什麼醫館藥鋪的,」花姐說,「乾爹乾娘去年夏天出門就病了,眼看夏天又要到了,我在想怎麼給他們配些解暑的藥。要是有效,不止乾爹乾娘能從中得到好處,凡水土不服的都能受益呢。」

  祝纓道:「好!萬一卡在哪兒了跟我說,咱們一起想辦法。」

  「好。」花姐心中卻想,你這麼忙,現在可不能再麻煩你了。又憂愁,聖上春秋已高,真要出個什麼意外,那可怎麼辦?

  …………

  祝纓早就開始考慮這事兒了。

  第二天,她把龐家父子都帶上,一大早就去了採石場。採石場離縣城有點距離,半天才到。因春耕,採石場上許多人都不在。採石場原本有一大勞動力的來源——犯人,福祿縣很久沒有合適的流放犯可用了,所以這個時候就很冷清。

  整個福祿縣不大拿採石場當個大收益,一是費人,二是銷路不算好。附近鄰縣也有山,誰也不用跟這兒採買,人家自己開採就行了。石頭也不值錢。那等礦產富裕的地方,比如有金礦、鐵礦之類的地方,是抓壯丁也要抓足了數的。

  祝纓跟關丞對過賬,這採石場一年的收益對全縣有限。

  現在祝纓要用到它了。

  龐石匠看到了兒子之後,就時不時看兒子,小龐石匠低著頭,也不怎麼看他爹。到了採石場,祝纓對看採石場的礦吏道:「免禮,這兩個是石匠。」然後讓龐石匠去看石頭。

  父子倆看了一回,又嘀咕一回,都說這裡的石頭可以。祝纓又學了一點石材的知識,跟他們比劃了石碑的大小——石材越大,轉運的難度就越是翻著番兒的上去。如果只是一人高、半人寬、尺厚的石材,一輛大車能拖走,難度就不大。

  祝纓就將這事兒派給這兩父子了,每天是縣衙裡出一個人帶這父子過來,礦吏接著了看他們幹活。採石場還剩零星幾個人,龐石匠父子也會採石,他們在打下石頭之前心裡就先有了個稿子,從某處到某處打眼,鑽洞,破開……

  在採石場便先將石碑弄出個大概的樣子來,裝上車,帶到縣城再細細地雕琢磨刻。

  小龐石匠花的是自己的積蓄,如今已見了底了,房錢都快付不起了。他爹在這兒幹活是聽縣衙的,縣衙只管飯,但是祝纓給小龐石匠算了工錢。工價是照著福祿縣的標準來的,幹活的時候管飯,小龐石匠也不講價,算了算還了房錢之後還有點剩餘,他就安下心來幹。

  他在祝纓面前沉默寡言,比他爹的話還要少,全不似能被杜大姐套出許多話的樣子。他和龐石匠父子倆一起動手,先把粗糙的石材打磨成碑身,這個步驟比採石、刻碑加起來都耗時!

  祝纓背著手看他們忙碌,就說了一句:「不必那麼仔細,刻字那面平整些就行了。」

  她只要一面刻字並不刻雙面,每一通石碑上都有數字標記。石碑雖然多,不過不缺地方立它們。

  龐家父子先整平碑面,又在上面淺淺地鑿出橫平豎直的細線,打出一個一個的格子來,再在格子裡刻字。

  祝纓看完他們刻好第一塊石碑,心中很滿意,道:「就照這個辦。」

  龐石匠又向她提要求:「活計多,小人的家什磨損快,得時常修補。」

  祝纓道:「那兒不有一個鐵匠麼?」

  大理寺諸位實在夠意思,祝纓要各種工匠,他們就努力送工匠來。如果不是手上犯人數目一時湊不齊,真能給個「百工」。

  鐵匠姓萬,萬鐵匠犯案就很「正常」了,沒有任何的恩怨糾葛,就是喝醉了酒跟人打架,鐵匠的力氣一般人哪裡吃得消,一拳擂在太陽穴上把人打死了。大理寺就將他也打包送了過來。

  福祿縣自己也有鐵匠,技藝卻是不如萬鐵匠了。

  萬鐵匠幹活的地方是縣城的鐵匠鋪,與龐石匠幹活的地方很近。福祿縣衙雖然小,該有的還是有的,比如坊市,不過數目少、地方小而已。市集只有一個,前面開店、後院當工坊。萬鐵匠給龐石匠把釺、鑿等物收拾好之後,就坐著看本地的鐵匠幹活。

  鐵匠很忙,春耕時有用壞的犁也會拿過來,萬鐵匠看他幹活不俐落,就跳起來說:「你這樣不行!」

  「那你來!」

  「我來就我來!」

  有萬鐵匠的加入,鐵匠這裡活計幹得就快多了。鐵匠心道:這可是你自己想幹的,不是我求你的,我也不會給你算工錢。

  萬鐵匠卻沒那個心思,專一幹活。

  大理寺給祝纓選的這些個工匠,是真的挺好使的。祝纓又把獸醫等各各安排了差使,福祿縣可不想養閒人。

  這些人除了住在縣衙的大牢裡,旁的條件還都不錯,幾個會種地的農夫甚至覺得這大牢裡比他們家還好些。他們有的還住著草房,大牢是正經磚房,蓋著陶瓦,它還不漏雨!

  六個農夫的主要任務是給祝纓種地。

  此時,祝纓請來的幾位當地老農都回家忙春耕去了,她的地也不能荒著,六個人就有了新的任務,開地、種地。六人裡,最年長的三十七歲,年輕的也有二十了——十六以下犯罪減等,也發配不到這兒來。除非他們全家倒了大黴,一塊兒判流放。

  他們都姓單,彼此之間也都能算得出親戚關係。兩村械鬥,對家也打死了他們家的人,不過為了防止他們在路上再打起來,一個往南、一個往西,發往了不同的地方。

  三十七歲的那個單八輩份比二十歲的單六低,得管單六叫叔。但是幹農活的時候,單六就得聽單八的了。單八經驗最足,他對祝纓道:「不如種一季豆子,豆子肥地,種一種,下一茬種旁的就長得好。」

  祝纓想了一下,這樣也不妨礙種別的。便說:「可以,不過不要都種了。」她還要弄個對比,同時要試種一下其他的種子。並且一一做了記錄。

  單八等人不識字,但是不敢不聽縣令的,乖巧地領了具犁就幹起活兒來了。

  等到他們把一茬豆子種下,又就手種了稻,縣裡的春耕也進入了尾聲。

  …………

  祝纓等春耕結束,便再次將縣城中的鄉紳們一總邀到了縣衙裡來,再請一回客。縣衙沒有大廚,酒菜依舊是從外面訂的。縣城的酒樓也少,也沒什麼好選的,就還是上回那一家。

  鄉紳們心中很明白自己幹了一件好事,既自得,也高興。顧翁拿到請柬,他坐在頭桌,這回再看趙蘇跟在祝纓身後時刻準備擋酒的樣子也不覺得不順眼了。

  祝纓先說了一番話,說:「今年春耕很順利,也要多謝諸位父老高義。」

  顧翁道:「全是因為大人您運籌帷幄。」

  張翁笑道:「只有運籌帷幄麼?大人親力親為!」

  「跟我抬槓不是?大人是勞心者。」

  他們玩笑式地爭吵著,順手就把馬屁給拍了,趙蘇心道:跟唱戲似的。

  常寡婦也得與會,這樣的席吃多了,周圍的人也習慣了看到她,她也習慣了出現。此時也說兩句,稱讚祝纓不但公務上勞心費力幹得好,如今還抽空宴請他們,如此豐富,她十分感動。

  「在外面酒樓訂了些酒席,都是福祿縣常見的菜肴,花費甚少。」說著,她嘆了口氣,「花費少有時候也不是件太好的事情啊。」

  趙蘇道:「義父話中似有深意?」

  祝纓也與他一唱一和起來:「你瞧,還算豐盛吧?如此豐盛卻不值什麼錢,可見是大家兜裡沒錢。這怎麼行呢?」

  豁!戲肉來了!!!

  鄉紳們本以為是吃個席、誇兩句,然後給個租金結算的日子。這樣他們就滿足了,其他的「好處」,他們能再等個十天半個月的再說。

  鄉紳們內心激動,說話的時候卻都說著:「是啊,咱們縣地處偏僻、物產不豐,自然就窮些。」「我們鄉下日子太苦,窮人太難,早晚能過得寬裕些就好了。」

  都不提自己也很想變得更有錢,但又句句將自己也夾在其中。

  祝纓道:「我倒有一點念頭,還需與諸位詳談。」

  鄉紳們連飯都不想吃了,很想聽聽是什麼!顧翁與趙翁、張翁等幾個領頭的交換著眼色,都很心動,他們又目視關丞,以為關丞混蛋,居然不事先透露點風聲,他們也好有所準備。

  關丞冤得要死,他事先根本不知道還有這個事兒!

  祝纓道:「事情瑣碎,有好些步驟要準備,不急在一時。諸位父老放心,福祿縣的事我都放在心上的。現在大家可以放心吃酒啦!」

  誰還有心吃酒?!!!

  鄉紳們肚裡罵娘,又不敢催她。經過春耕租牛這一件事他們都看出來了,新縣令是個能幹事的人!這種事兒跟去年將他們薅到縣城、整頓治安、徵發修渠等等都是不一樣的,以上皆是有前例可以借鑑。能看出來她能力不錯,有心幹實事。

  但是春耕租牛不同,將有牛的、沒牛的一手牽兩頭,這想法就很罕見,且還新奇。她又能安排合理。有牛的人是很珍惜自己的財產,他們將牛交出去之後是會掛心的,尤其一次提供數量多的,每天都算著:我牛怎麼樣了?

  再笨的人遇到真正關心的事情上也會變得聰明,這些人就發現,他們交出去的牛,不可能有更好的安排了!即使是他們自己,也無法安排得如此周密,既不浪費牛也不浪費時間,賺得還不少!

  顧翁等人為了示好,是出了友情價的,決心不在這上面狠撈,最後算下來的「損失」也能夠接受。沒想到按照祝纓的算法,錢沒少賺多少,牛雖累了一點也沒累壞。

  縣令運氣還好,發配過來的犯人裡還有獸醫呢。

  一群老鬼心裡存著事兒,臉上堆著笑,倒也高興,彼此碰杯。顧翁私下又跟關丞喝了一杯,給關丞使了個眼色:一會兒我找你說話!

  酒宴之後,鄉紳們到了關丞家,不免又說關丞不夠朋友!

  關丞道:「我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顧翁斜眼看他,關丞啥都不知道,此時也瀟灑不起來了。不能提供情報,他也不慌,心念一轉,說:「你們要知道什麼呢?縣令大人的心思,怎麼猜得到?要是早能想到的,還用等到現在?你們早就自己做、自己發財了不是?」

  「哎呀,朝廷命官,讀書人,張口閉口都是阿堵物。不好不好。」顧翁說。

  關丞道:「真不好?」

  顧翁道:「那是極好的。」

  眾人都笑了,這回雖然沒討論出個什麼結果來,眾人的心情卻比上回討論出計劃要強得多。

  關丞道:「既然信他,那他怎麼說咱們就怎麼幹唄!已然這樣了!說句良心話,咱們這一年多也著實日子緊了些。都是為了給大人做臉啊!大人是個明白人,現在是咱們獲益的時候啦。」

  顧翁心道:呸!我的日子好得很,可沒怎麼緊。過緊日子的是你吧?不能收我們的重禮了,也不能從縣裡貪墨了!

  他慈祥地笑道:「可不敢這麼說。大人一心為公,為福祿縣著想,我們都是福祿縣的人,哪能與大人討價還價呢?」

  關丞心說:呸!上回為了一個獠兒在我這裡哭得就差上吊的是誰呀?

  兩人對望一眼,很友好地又笑了。

  …………

  第二天,祝纓將他們又都招到了縣衙,說出了她的計劃——賣名字。

  「福祿縣要不在這『福祿』二字上做文章,就浪費這個好名字了。」祝纓說。

  其實也不一定是要賣橘子,但是福祿縣這個地方,合適賣的普通產出太少了。稻穀?倒是可以稱為「福稻」,福到,之類的。但是產量不高,總量不多,自己得吃,還得徵稅,它也不容易賣很高的價。

  當地適合種植的土地又不多,能做工的人口也不特別多,不可能任何東西都能只以一個名字就佔據高價市場的。

  只能選少數幾樣,祝纓是剛好遇到了橘子,也就琢磨了這個東西。不是她不想琢磨荔枝之類的佳果,那玩意兒太難保存了!

  橘子這個東西,不說周圍幾個縣了,隔壁府、隔壁州都有種的!要把這個特色的招牌打出去,得精心安排。祝纓找來這些人為的就是這個,她說:「先要在附近打出名頭,試一試有多少買家、什麼價合適。」

  再說了,大家都種橘子,你拿個一樣的貨去別人家賣高價,就因你的名頭?不是找打麼?

  祝纓的意思:「要有故事!要會講故事!如果不會講故事,就要不停重復……」

  還有就是果子的品質問題等等。

  其他問題還包括怎麼樣才能讓本地的橘子「與眾不同」與別家有所區分?不然極易被冒充。

  祝纓把這些都給想到了,照她的安排,大家從現在開始行動,到今年過年的時候能過一個比較寬裕的年,然後維持下來。

  顧翁道:「大人,請恕老朽駑鈍,您既然有了這麼個主意,何不做大一點?咱們寧願多出一點路費,試一試,賣到京城如何?」

  鄉紳們交頭接耳,都覺得顧翁這主意高明。

  「要是能進到宮裡,就更是身價百倍了,是也不是?」

  顧翁道:「是啊。」

  祝纓嘆了口氣,道:「你知道宮市麼?」

  顧翁愣了一下,宮市,就是宮裡跟你買東西。有門路的,跟採買的人一起開花賬,從皇帝身上揩油水,龍油極肥。沒門路的,就是被人以賤價強買好貨,全家跳河。

  同樣的還有「貢橘」。這些祝纓都想過,但是她太了解宮裡這些人了。雖不至於像漢末十常侍那樣,但是特別會讓別人吃虧。福祿縣底子薄,伺候不起。宮市還給倆子兒,上貢的東西你還想拿錢回來?到時候宮裡隨手打發一點別的地方的「貢品」叫你領回去……

  「貢品」可以說是一種招牌,一般人扛不動這招牌。

  她點到即止,鄉紳們也有讀書不多的,跟鄰座打聽——福祿縣乃至整個南府,都沒什麼值得「上貢」的東西,也沒往京城賣過東西,他們不知道也挺正常的。

  打聽完了,他們都沉默了。祝纓道:「這些個辦法我當然能做,我沒損失,我升走了,你們再遭了罪罵我,我也聽不見了。你們要做麼?還是咱們先在府裡、州裡賣橘子?」

  顧翁哭了,鄉老一個傳染一個,竟都落下淚來。

  祝纓道:「橘子可不好賣啊,士農工商,四民之末。談錢太俗,不談錢又太餓,我不能叫福祿縣餓著。來,咱們再合計合計怎麼種……」

  祝纓話到一半,童波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大大大大,大人!出、出、出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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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42: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五章 命案

  人命關天。

  正興高采烈的時候來了樁人命官司打擾,縣中鄉紳們心中雖然不快也都沒有抱怨,他們也有點好奇、有點擔憂,不知道是哪裡出了人命。

  祝纓聽說出了人命,竟有一種詭異的輕鬆感——這行當她比較熟。比起人命案,治理一個縣、讓這個窮得掉渣的地方日子不那麼拮據反而更有難度。

  她看童波臉色蒼白,問道:「有人抬屍鬧衙了?」

  童波被問懵了,小吳又大聲問了他一回他才說:「不不不,不是的。是外面村子裡死了個人。里正派人來報案了!」

  關丞道:「怎麼語無倫次的?哪個村,報案的怎麼講的?」

  童波道:「三十里外斜柳。死得太慘了!屍首沒敢抬過來。」

  關丞對福祿縣還算熟,知道斜柳村在縣城三十里外,靠著個小山坡,因為村口有一株斜得過份的柳樹而得名。

  鬧出人命在福祿縣不能說很罕見,不過以前的時候容易「私了」,關丞等人也不往上報,汪縣令也不怎麼過問。福祿縣的百姓也差不多習慣了。就算關丞等人想追究,也不太好找人。福祿縣地廣人稀的,還靠近山裡,容易逃。

  他代表汪縣令跟祝纓交賬的時候,刑獄方面可是抹得很平的。現在出了事兒,又不敢賴到上司頭上,說是因為祝纓到來才讓風氣變壞的。

  他只好說:「你又沒看到,怎麼敢說死得太慘?」

  祝纓截口道:「死的是誰?」

  童波道:「是他們村的一個後生,還不到三十歲,春耕完了大家伙兒都回家休息了。他卻被發現死在了家裡,人都快叫剁爛了。他娘眼都要哭瞎了,村裡打發了人來報個案,必要拿住凶手。」

  關丞撇了撇嘴:「又誇張!剁爛了還能看出來是誰?」

  祝纓道:「究竟什麼樣子,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司法佐呢?」

  福祿縣是個上縣,配有四名司法佐,以前雖然縣令不到任,這些職位還是有人的。很快,四個司法佐就到了。祝纓道:「高閃,你帶兩個人去看一看。」

  福祿縣的習慣,司法佐正經不怎麼管事兒,突然被點了名,高閃道:「是。」隨手點了兩個人,仵作都忘了帶,快要出城了才想來還忘了有這麼個人,又急派了個差役去把仵作給叫了一同去斜柳村。順手又把報案的人給帶上了,預備路上問問。

  縣令大人不好糊弄,高閃也不敢怠慢,擱往常,他能把這事兒給拖黃了。

  但是現在,他不敢。

  祝纓派了人去,自己就先不去了,不過由於發生了命案,也不太適合繼續聚眾說錢的事兒了。她宣布:「諸位都先回去想一想,有什麼好的辦法也可以講。只有一條——本縣的糧食還是得接著種!不成,這就是保命,成,也能保底。」

  顧翁等人都說:「那是,不能忘了根本。」

  祝纓道:「百姓如水,水流是不講道理的,哪裡有窪地就往哪裡淌。一件事如果它能賺錢,為什麼不幹呢?但凡事有度。誰要毀田,我就毀他。」

  眾人悚然,低眉順眼地說:「是。」

  祝纓做了個「請」的手勢,將這些鄉紳客氣地請出了縣衙。

  鄉紳們有遺憾不能多種的、有思考如何打開銷路的、又想如何編故事的,少有人想如果辦不成會怎麼樣。一年多來,他們對祝纓越來越有信心。

  心裡有了底氣也就有心情關心點別的事情了,過了一陣兒,他們閒了下來不免就想起來了——哎,那人命官司,怎麼樣了?

  …………

  這也不怪他們現在才想起來這事兒,人命關天,特殊情況除外。

  福祿縣裡死人不算特別的稀罕,但是大多數的時候命案如許多其他案件一般,當事人都不願意報案。

  報了也得有人肯管不是?管也得能明辨是非不是?

  如果報了案,縣衙敷衍,沒完沒了逮著報案人一天問八遍,就是不見他抓到嫌犯審一審,那還報個什麼案?一回兩回的,心也就冷了。

  如果縣衙插手了,最後還是胡亂結案,指個破爛乞丐說是凶手就算破案了,報案又有什麼意思呢?一年二年的,人們也就不給自己添堵了。

  縣衙管了事兒,下到村裡還得好酒好菜招待著,何苦給自己找事呢?

  許多鄉民會選擇私了,又或者請教於族中長者、村中老人、住在深宅大院裡的鄉紳。而鄉紳通常又是鄉間一姓一族裡有頭有臉的人物。

  祝纓頭回下鄉就只有雞毛蒜皮,第二回也沒遇著特別的大案,也有這種慣性的原因。

  今天居然有人報案,這就有點奇怪、值得抽空想一下了。

  這些事祝纓都想到了,但她還得先按照程序走一遍,既顯示縣衙不會不管百姓,也顯得她是個縣令、是有些朝廷威嚴在身上的,有事兒她會安排該履行職責的人去做。以她的經驗,本地「民風純樸」,犯人犯案手法也比較不遮掩,司法佐查不出來她再去看,也不怕時間長了會遺失太多的線索。

  她派出了高閃之後,就又招了司戶佐來。上縣的司戶佐也是四人,祝纓到了之後就給補齊了,現在四個人到了,她就吩咐下面的事情了:「將縣內石匠的名冊統計出來,我有事要派給他們。」

  司戶佐們一齊答應了。

  祝纓又說:「另招人來服今年的役。要去採石場做活計。」

  「是。」

  司戶佐們並不質疑祝纓這個決定,也沒人說「春耕剛結束,該愛惜民力」。他們只問了一句:「大人要用多少人呢?我們也好準備。」

  祝纓道:「祁先生,你來跟他們講。」

  數目是祁泰給算出來的,按照「先縣、後鄉、最後村」的次序,凡人口超過二十戶的村莊都要立識字碑。從全縣徵發相應的人手,再由縣衙統一調度。否則二十戶的村子讓它自己立十幾通石碑,村裡自己去採石頭、字還要刻得準確美觀,村民第二天就能捲鋪蓋跑進山裡投奔趙蘇他舅舅了。

  祁泰報了個數,祝纓道:「徵發來的人今年就不再徵別的役了。這一點要講清,罷了,我出個告示吧。你們宣講一下。」

  司戶佐們應了之後便出去忙碌了。

  石匠在冊的,通知一下開工的日期就行,粗活雜工則需要到鄉村裡去徵調。

  福祿縣這種小地方的實際情況,與祝纓在朝廷的科條規定、律法上看到並不相同,這事兒她甚至有切身的體會。那就是鄉下有許多人在戶籍上是良民百姓,但是他們也會幹各種其他的活計。

  像祝纓雖然不是農夫,但是跳大神之外還會做些小飾品、能幫著祝大搭板棚房子、會修屋頂……等等。不少鄉民於種田之外也會些石匠、木匠手藝的,但他們又都不在番匠的名冊裡。福祿縣這個地方人口不多,在冊番匠的絕對數量是很少的。

  祝纓就要徵發有點手藝的人來做採石、將石材粗製成石碑之類的活計,最後由技藝最好的石匠來刻字。

  司戶佐們最先報上來的是在冊的石匠名單,祝纓拿了一看,正式在冊的是六人。他們是俗稱的「大工」,其他的都是「小工」,遇有事,讓大工帶著小工幹,大工承擔最復雜、最難的工程,小工幹些粗笨的力氣活和準備工作。對福祿縣來說,六個石匠大工是夠用的了。

  祝纓今年也不打算翻蓋縣衙,有破損之處修補一下接著用。今年的人力之中,石匠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識字碑了。

  她翻看名單,又命將六人的戶籍資料調了過來,看一看是不是跟龐石匠一樣,還有能幹活的成年兒子。一般手藝人會優先選擇「子承父業」,然後才是「師徒相承」,也有招女婿的。官府、朝廷也希望他們一直是這樣的,父是石匠、子也是石匠,則朝廷永遠有用不完的穩定的工匠。

  祝纓數了數,六個人裡,有四個人有不止一個兒子,看年紀也都能當幫手了,心道:如此,人手是足夠的了。即使手藝不足,令龐石匠指點指點也就是能行的。

  然後,她又讓小吳去把小江找過來。

  ………………

  小江如今也不穿道袍了,帶出來的幾套舊道袍穿了一年多磨損了,就裁掉磨壞的稍寬的袖子邊兒,改成了窄袖適合行動的樣式。她的髮式還沒變,依舊是女冠的髮式,把頭髮往頭頂梳起來挽個鬏。看起來十分的清爽。

  她出現在祝纓面前的時候身上還穿著一件本色的大圍裙。

  祝纓道:「你這是幹什麼呢?」

  小江眼睛亮閃閃的,看著祝纓說:「大人,剛不久,張師傅出城了,我就收拾收拾停屍房!」

  她自打入了仵作這一行就是學徒,到現在也還沒有出師卻已學了些本領,現在正是癮最大的時候。死的是個男人,張仵作就不用帶她去,小江心中小有失落,仍是打起精神來把停屍房又仔細地打掃了一遍,開窗通風,又點起香來驅蟲。

  正忙著,祝纓把她叫了來,她還以為祝纓是要派她也跟著過去瞧瞧呢。

  祝纓道:「收拾完了嗎?」

  「嗯!」

  祝纓道:「驗屍的事現在有張仵作,先讓他看。這裡還有一件需要你做的事——上回說的曲子,你譜好了嗎?」

  小江恍然:「哦!那個!識字碑已刻好了嗎?!這麼快的?」

  祝纓道:「你都譜好了?」

  「嗯!您沒放話,我也就壓箱底兒沒告訴別人,現在可以了嗎?」只要有件事讓她做,小江也就不在乎這件事是不是驗屍了。只要有需要,什麼事都行,不會她也願意現學。

  祝纓道:「石匠父子已開出兩通碑來了,等會兒叫小丫陪你去那邊看看是哪兩篇,你就先教這兩篇的。」

  小江道:「好!我這就去!」

  她一邊走,一邊解下了圍裙拎著抖一抖,束成一條,左手拎著頭,右手在中間一提再一抖,圍裙就被折短了一半,她用力抽打了一下裙子上不知道有沒有的浮塵,將圍裙搭在了臂彎,喊小丫:「走,跟我去看碑去。」

  小吳看著她的背影,吐舌頭做了個被鎮住了的怪樣子。

  曹昌用鞋尖碰了碰他,問道:「你幹嘛呢?」

  小吳鬼鬼祟祟地說:「哎,你瞧這樣兒,怎麼恍惚間跟咱們家大娘子似的?」這動作不得不說,它有點潑。但是小吳不敢把這個字當眾用在張仙姑的身上。

  曹昌道:「你看岔了吧?大娘子腿腳靈便著呢。」

  祝纓咳嗽一聲,兩人頓時停止了討論。

  屋裡安靜了,祝纓又抽出之前記錄的幾種北方作物種植的冊子,翻出那張圖來,心道:春耕忙完了,得種點果樹了。還記得他們跟我說過,樹頂好在春冬栽種、移植,現在都有點晚了呢,得加緊動作了。

  後面杜大姐叫人:「吃飯了!」

  半天的功夫就過去了。

  …………

  祝纓吃完了飯,又叫人去把縣城附近春耕前請過來的老農請回來一二位,請教種果樹的事兒。

  老農道:「現在是有點晚了,不過也不礙事,果樹不是種下去就能結的。總要種下兩年就行。只要今年不死,肥追上了,不耽誤過兩年結果子。」

  祝纓放心了,跟他一塊兒種橘子樹。先刨坑,還得取水等等,直幹到了太陽落山才回到城裡,兩個老農依舊住在上回住的地方。祝纓沒再給他們安排新的鋪蓋,上回她已經給過了,但是可以讓人給他們家裡捎信,搬取家中的鋪蓋回來。

  飯食卻與上次的一樣,也是有葷有素且有主食管飽。

  老農吃過了晚飯就歇下了,祝纓又在燈下觀書,才看兩頁,侯五就跑了過來說:「大人!高閃回來了!」

  他的臉上露出奇怪的神色:「跟後頭有鬼攆著他們似的!」

  「回來了?」

  侯五又沒管住自己的嘴,說:「是吧?大人也覺得奇怪吧?!斜柳村離縣城三十里,不算遠,高閃有個騾子騎著,兩個當差的就只能步行,走的快慢全看那兩個腿著的人。來回六十里,哪怕不辦案子,他們也得明天才能回來。現在怎麼就趕回來了呢?!真是鬼攆的了?」

  小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侯老叔,他們人都回來了?您老先在這兒跟大人回話,我去把他們叫過來跟大人如實一報,不就知道了?」

  全家男僕幫手都是廢物,就他頂用,小吳突然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好重!

  小吳往前去,見高閃和張仵作、兩個差役正在喝茶。小吳算差役裡頭一等的人物,那兩個人都站了起來,說一聲:「吳頭兒。」

  小吳笑著點頭,又跟高閃問個好,問道:「一路辛苦了,吃了嗎?今晚有很好的紅燒肉……」

  「嘔~」高閃茶也不喝了,一陣乾嘔。兩個差役也說:「快別提了!誰還能吃得下呢?」

  小吳問:「怎麼了?大人雖等著回話,也不會讓你們餓著,咱們大人最會體恤人了。」

  高閃站了起來,說:「我們也吃不下東西,這就去見大人。」

  張仵作也站了起來,說:「我也去。」

  四人一同到了簽押房,侯五正在背後說:「張仵作那張臉,慘白慘白的,他平日裡看慣了屍首的,膽子怎麼也這麼小……」

  祝纓咳嗽一聲。侯五問道:「您怎麼了?要不請朱大娘給弄點兒潤喉的……」

  小吳趕緊說:「大人!他們來了!!!」

  侯五身子一斜、一出溜,溜到一排書架的陰影裡藏著了。

  幾人進門,只當不知道還有個侯五,祝纓道:「不用多禮了,你們怎麼沒在那邊住一夜再回來了?」

  高閃臉色難看地道:「看完那樣的屍首,實在是不敢住了。您問老張吧。」

  張仵作道:「大人,小人從先父手裡接過這份差使也有二十年了,從來沒見這樣的屍首!報案人沒說錯!」

  高閃道:「起初咱們都以為他是沒見過世面,哪知道沒見過世面的是咱們!屍身剁得快成肉醬了。」

  他們剛出城的時候,報案的那個後生一直哆嗦著說:「太、太凶了!」

  高閃道:「死了人,當然凶了!好了,別抖了,等會兒拿到了凶犯,你們再做場法事,超度了就行了。」

  後生只一個勁地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高閃聽得直翻白眼。

  等到真見到了屍體,別說白眼,他連黑眼珠子都不想露出來。

  祝纓也是一驚,她見過的案子也不少了,死成這樣的,哪怕拿到大理寺都值得被復核的人翻出來給同僚們一起看。她問:「找到疑凶了嗎?」

  高閃訕訕地道:「沒有。一個村子都是同姓,也沒什麼深仇大恨,他雖不討人喜歡,恨成那樣的,全村的人都想不到他能有那樣一個仇家。也不知道是不是獠人幹的。」

  又沒發現痕跡、凶器等,就只能瞎猜了。

  祝纓道:「他跟山上的人有仇?」

  高閃也猶豫了:「聽村民胡亂猜的,如此凶蠻的手法,它也像是蠻夷所為。」

  「證據呢?」

  「呃……」

  高閃自認無能,將案子又還給了祝纓。

  祝纓道:「罷了,你們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我親自去看一看。」

  …………

  她當晚囑咐了吳、曹、侯三人都不許說出去,又讓張仵作、高閃等人明早到縣衙報到,與她同去斜柳村。

  小吳請示道:「那……要不要請那位江娘子一同去?或者還是請杜大姐?杜大姐一走,後頭大娘子和老翁就知道了,怕不好。」

  侯五道:「不是有張仵作了?」

  小吳道:「嘿,有用處的。」他上次想向龐石匠套話,連侯五都拉上了也沒成,祝纓派個杜大姐輕輕鬆鬆就從小龐石匠和獸醫娘子那裡套到了話。小吳大受啟發!辦案,帶個女人好套話。他們這些差役,村姑們見著了要麼圍觀、要麼躲閃,不大容易說話,女人就不一樣了!小江還是個仵作的學徒,帶著走名正言順的。

  祝纓道:「不錯。」哪怕不帶小江她也要從女監裡調個人出來同行的,也是為了問話。如果她自己不裝成個貨郎、算命先生之類親自摸底的話,頂好弄些身上官府味兒不濃的人去套話。女人最好,因為誰都不覺得女人能做官吏。

  做官做吏久了的人,身上很容易就有一股與別人不太一樣的氣質,說不上好或者不好,但是容易被識破。

  小吳心道:學會了一招!

  趕緊去通知了小江。

  小江這裡接到通知還不肯信:「真的?」

  小吳道:「當然!我哪裡敢消遣你?縱不怕你,難道不怕大人識破了收拾我?」

  小江道:「呸!你的鬼心眼兒可也不少呢。」

  「這不是好事麼?大人身邊兒的缺心眼兒夠多的了。」

  兩人拌了幾句嘴,小吳就走了,小江連夜跟小黑丫頭說:「咱們跟那邊兒胡大叔家借頭驢,快!」

  她出京之後自己是有車有牲口的,到了福祿縣定居下來,自己再養牲口就不劃算了,就把牲口和車都賣了。現在要去斜柳,步行的話小黑丫頭還行,小江自忖自己非得拖後腿不可。連夜借到了驢,準備第二天上路的時候騎著走。

  祝纓卻是個周到的人,她給二女都準備了腳力,一看她們都準備了,就把自己準備的一頭給了小黑丫頭,一頭給了張仵作。高閃有自己的代步。

  聽說她要去查看命案,縣城中也有好事者想跟著去。春耕忙完了,下一輪的活計又還沒鋪開,正是難得的清閒時刻。斜柳又不遠,於是關丞也想去、莫主簿也想陪,司法佐們也想跟著「見識見識,學些本領」。

  又有張翁等人,賣橘子的事兒他們都想參與一二,既然祝纓現在被命案絆住了,他們中就有人想跟著一同去。常在祝纓身邊晃晃,晃得更眼熟些,肯定就能多得一點好處。也有人想看看祝纓真本事的。小案子不算,命案破了才是本領呢!

  呼啦啦,鄉紳就來了八位,每位至少帶一個僮僕伺候出門。

  祝纓道:「都看景兒呢?沒正事了嗎?」

  張翁笑道:「好奇,好奇而已。咱們只跟著看!本縣許久沒有縣令親自斷命案了。」

  以前的汪縣令對下有一個口頭禪:「我不知道,不用問我,你看著辦。」等出了紕漏就是:「這事是你辦的。」

  張翁想看看祝纓怎麼辦人命官司。

  祝纓就沒再拒絕。

  …………

  去斜柳的路祝纓也知道,她去年去過斜柳,高閃依然自告奮勇在前面引路。祝纓坐在馬上,心裡卻產生了疑惑:我上回看到了斜柳分明是很正常的一個村子!

  祝纓對「正常的村子」的理解與別人不太一樣,她從不粉飾太平,以為一個小山村裡面的人就全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鰥寡孤獨皆有所養。一個正常的村子裡,必是有好人也有壞人的,也有跟鄰居吵架的,也有抱怨父母偏心的。還有跟別人媳婦兒看對眼的……

  有愛有恨有仇有恩,但普通人的愛恨一般都不會過於濃烈。斜柳村得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以至於屍體能夠把張仵作都能嚇到?

  一行人不良於行的都有代步,走得也不慢,午飯前就直到了斜柳村。里正等人都了出來,祝纓問道:「案發何處?」

  里正道:「那邊兒,頭頭上的那一家。」

  張翁等人還對這裡指指點點,說這裡景還不錯,祝纓已往死者家裡去了。

  斜柳村全村都姓常,不過跟常寡婦家沒什麼關係。死的人是個二十七歲的男子,名叫常命。里正一邊帶路一邊說:「家裡還有一個老娘、一個娘子,平日裡就是種田做活。他爹才死沒兩年,哎,到了。」

  這房子一看就不是富人住的,院子裡養一籠雞,堂屋三間,廂房三間,也有廚房。房子是半新的,不是磚瓦房,而是與這裡許多民居一樣,下半截砌點石頭,上面是木板,頂上卻是個草頂。這個院子的隔壁還有三間破敗的老房。

  里正道:「那是他爹娘原住的,為了娶媳婦兒才蓋了這新的。他爹走了以後,他老娘就住這兒了。老房子也沒個人住。」他站在門口叫:「他嫂子!大人來了!」

  里正也姓常,他輩高,兒子跟常命他娘一個輩份。院子裡也有些女人陪著,死者常命的母親被人扶著出來,哭得眼睛成了一道縫兒、鼻涕也不停地掉,掙扎著跪了下來,一邊說:「青天!要為我兒報仇啊!我就這一個兒子啊!沒指望了啊!兒啊,你死得好冤啊!」

  一邊往祝纓的方向爬。

  祝纓一看一院子的人,道:「快把人扶起來。再有,都不要動!」

  里正忙讓村裡人不要動,祝纓對張翁等人說:「你們也不要輕動!高閃,帶路,張仵作、小江咱們進去先瞧瞧。」

  高閃和張仵作的表情像是從碗裡翻出一隻蒼蠅,祝纓道:「愣著幹什麼?!」

  常命住正房,他娘住廂房,剛才他娘就是從廂房裡出來的。

  高閃低聲道:「大人,留神。常命在正房東間裡……」

  祝纓等人跟著他進了房間,祝纓留意腳下,卻發現這裡地面十分的乾淨。普通人家的地都是泥土地。打得平整光滑的都能沾上小康人家的邊兒了,能鋪點地板或者青石板、地磚之類的得是財主,能鋪地毯的都是豪富。

  家境再差一點的,屋裡的泥土地都不平常,呈現出一種凹凸不平。如果再潮濕一點,昨天吃剩的雞骨頭能被一腳踩得嵌進土裡,打掃的時候得用摳的。

  常家的地面是土的,略潮濕,照說應該有很多足印的。但是,東間臥房外的正房有些雜亂的、極淺的腳印之外,臥房裡幾乎沒有什麼腳印。

  有一道長長的滑印,應該是常命的,又有他母親的,還有……

  祝纓沒看屍體,先問:「他不是有個娘子麼?人呢?」

  「哎喲!」常命的母親驚叫了一聲,「人呢???」

  祝纓道:「去找。」

  然後自己帶著張、江二人靠近了床,股難聞的味道湧入鼻腔。

  這是一張木床,上面還雕著喜字,漆成紅色,可以猜出來是幹什麼用的。光席和屍身上覆蓋的一幅極薄的夾被也被染成了暗紅發黑的樣子——血還挺多的。高閃說沒發現痕跡和證據,其實地上有點點血痕的,也不知道他怎麼看的。

  祝纓上前揭開夾被,一具屍體顯了出來。她知道為什麼臥房的凶殺現場會保存得這麼好了——屍體呈一個很扭曲的姿式,彷彿一根脆蘿蔔被人拗成了幾節又沒有完全的拗斷,上半身被砍得稀爛。右臂、雙手、手腕上也有傷痕。脖子像是生手廚子手下的雞脖子,這破爛廚子怎麼砍都不能一刀把雞頭剁下來。

  他頭扭曲著,後腦上也是數道刀痕。肚皮朝上,也被砍了許多刀,最長的一道劃破了他的肚子,腸子也流出來了。

  屍體的下身幾乎是完好的,不好的是兩腳踝也被砍得露出了骨頭。

  這麼樣的屍體令人望而生畏,既不敢輕易踏進這個房間,也不願給他收斂。地上的腳印很少,除了縣衙幾個,就只有里正、常命母親、常命以及一雙應該是女子的鞋印。發現命案的是常命的母親,她的驚叫人叫來了里正,里正派人報的案。

  高閃又開始翻白眼兒,小江也把半聲驚叫卡在了喉嚨裡,不自覺地攥著小黑丫頭躲到了祝纓的身後,張仵作昨天已經看過了,今天也不由倒退三步,說:「大人,就是這樣了。嘔……」

  祝纓將屍身翻了一下,發現屍體後背左肩上也是一道長長的創口。

  「嘔~~——哇!」張翁等人見祝纓進去了許久不出來,聽村民說「凶」他們還不大信,心道,能有多凶?

  他們也不敢硬要闖進,只將窗戶扒拉開一道縫,伸頭往裡瞧。一瞧之下腸肚裡開始翻江倒海,跑到牆根邊吐了起來。

  祝纓神色如常,出來站在門口問道:「他娘子呢?找到了沒有?」

  外面人說:「還沒有。」

  里正埋怨:「你怎麼當婆婆的?不知道兒媳婦去了哪裡?」

  「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我哪知道?沒用的東西,娶了她進門來也沒能看住男人。」

  祝纓對小江道:「你們先出去。打聽一下這家人家的為人,尤其是常命的娘子。」

  小江掏出個小瓶子,打開聞了聞,臉色好了一點,道:「知道了,我這就去。」

  張仵作對小江稍有點意見,年輕女子,不找個好人家嫁了,當仵作?張仵作有點看不下去,甚至覺得小江是不是別有所圖,以及腦子不好使。想要接近大人,你學什麼仵作啊?!但這樣的屍身……

  此時他忍不住說:「大人,她才見著這樣的屍身受了驚訝,讓她緩一緩、歇一歇吧。女人家哪能看這個呢?別再派差使啦。」

  小江道:「我可以的。」

  她和小黑丫頭出去,先裝成受了驚嚇的樣子向村裡的年輕媳婦討口水喝,那人面相挺和氣,說:「我家離這兒不遠,娘子跟我來吧。」

  小江一邊喝水一邊同她聊天,說:「太嚇人了!」

  「是啊!」

  「什麼仇什麼怨呢?」

  「是啊!」

  「我師傅張仵作當了這麼些年的仵作都嚇得不輕哩!」小江又表露了一下自己的身份,果然引起了年輕媳婦的好奇。這媳婦問:「你也是仵作?」

  小江有點自豪地說:「正學著呢!要是有女屍,是不好叫男人瞧的,就得用上我了。這個是男屍,就先不用我。」

  「原來是這樣!」這媳婦的抵觸之心就減了幾分。

  小江道:「不過我也看了一眼死者,看著挺年輕的,也不知道他娘子以後日子怎麼過。寡婦門前是非多……」

  「額……那倒不一定哩。」

  兩人漸漸說了開來,小江頻頻點頭,心道:原來這男人不是個東西,天天在家打老婆!

  哪裡男人不打老婆呢?但能打到全村人都覺得過份的還是不多的。據年輕媳婦說,他這老婆真是個好女人,老實本份,什麼活都幹,也不頂嘴。起初,常命只是隨便打打也不聲張,順手一巴掌、抬腿踢一腳,這媳婦挨了打就默默地哭,也不訴苦。一開始,年輕媳婦堆裡也不知道,大家戲鬧的時候發現她的異樣,挽起袖子一看都驚呆了。

  被發現之後,常命覺得難堪,打起來就肆無忌憚了。從十五歲過門,打到了二十五歲。本來婆婆還是心疼兒媳婦的,攔了幾回沒攔住,這兒媳婦也不知道訴苦,弄得婆婆最後也要掐她兩把了。

  小江罵道:「這母子倆真不是東西!」

  「是哩,也是花錢聘了來的!怎麼能這麼對待呢?」

  「她娘家人不管?」

  「收了彩禮了。跑回去又叫娘家人送回來了。」

  兩人嘰喳說了一陣兒,小江心道:頂好這小娘子跑了!

  她又擔心,常命死得如此淒慘,萬一凶手窮凶極惡,會不會已然連常命的妻子也殺了?又或者將她挾走了?

  她站了起來,說:「多謝啦,我得回去聽招呼了。」拿了幾文錢謝這個小媳婦,小媳婦道:「這怎麼好?」三個指頭往裡拽、兩個指頭往外推。小江把錢塞到她手裡,道:「也沒多少,買個花兒粉兒的,不用跟男人討。」

  然後又回到了常命家,他老娘正在滿地打滾:「可不敢這樣幹啊!!!我的兒啊!!!」

  張仵作道:「我也不想看這麼晦氣的屍首!大人肯要帶回去驗屍已是要給你查案了,你倒好,屍首不讓驗,還要拿賊!這人是不是你殺的?」

  高閃等人一齊點頭,並非認為張仵作這話多有道理,而是他們遇到不聽話的人都是這麼扣鍋的。要結果,又不讓查,必有貓膩,誰反對,誰就是犯人。抓起來一頓打,打到承認自己是凶手為止,結案。

  祝纓道:「他娘子找到了麼?」

  小江上前說:「他們說,昨天和今天都沒見著她,不知道去了哪裡了。大人,她別是也被凶手給害了吧?」

  祝纓又問常命的母親:「家裡丟什麼東西了嗎?」

  這人被張仵作嚇得不敢打滾了,坐在地上說:「沒。我也沒心查看。錢在我那房裡,沒丟。」

  不是為財,就是有仇了?

  祝纓有點擔心。按照她的經驗,女人死了,她會懷疑一下丈夫,男人死了,除了妻子還會有更多的嫌疑人。因為女人囿於內宅接觸的人少,凶手多半是身邊人,男人就不一定了,外面什麼仇都能結下。且夫妻身份尊卑有別,事發後需要付出的代價也不一樣。

  再有,如果是女子行凶,相當一部分人會選擇一些技巧,比如下個毒什麼的,一個例子就是畢晴。正面搏殺的不多。

  常命這個樣子,以常理而論得是外來悍匪作案。祝纓也不認為是「獠人」,雖然他們的名聲在福祿縣稱不上好,仍然保留有一些「古樸」的風俗。但是他們殺人祭天得帶回去跳舞奏樂上祭台,殺得十分講究。

  仇人?

  祝纓低下頭看著臥房裡的腳印,就那麼幾雙,其他人都在這裡了。哪怕再不願意,她也得承認一個不太可能的事實——或許真的是常命的妻子幹的。除非常命的仇人是妖怪,來無影去無蹤。

  有經驗的賊會清除痕跡,但是不可能只清掉自己的而完全不破壞其他人的痕跡。如果被打掃過,則地上應該只有常命母親發現命案之後進過房間的人的腳印。現在常命夫妻倆的腳印都在。

  要麼寡婦殺了長大成人的兒子,要麼是殺夫。權衡一下,凶手是妻子的可能更大些。

  小江低聲道:「這人打老婆,他老婆太慘了……」慢慢將打聽到的消息都告訴了祝纓。

  祝纓心道,那倒合上了。問她:「你敢再看一遍屍體嗎?」

  「敢!」小江說,聲音有點發顫。

  祝纓拿夾被把屍體上半身頭臉軀幹都蓋了,讓她先看腳,再看手,問:「能看出什麼來嗎?」

  張仵作也湊了過來,不看砍得太慘的部分,只看手腳他也能看出些來:「凶器不太鋒利呢……」

  侯五也湊了過來,說:「呀,這人力氣不大。」

  祝纓問:「怎麼說?」

  侯五道:「吶,甭管兵刃是不是鋒利,力道大和力道小的是不一樣的。稍鈍一些的兵刃,只要力氣夠大、出手夠快,也能一擊斃命的。您瞧這個,就是勁兒不夠。」侯五專司與人搏命的勾當二十年,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小江一面聽他們說,一面記著,她的心有點亂,對祝纓道:「大人,我還想再去打聽一下。」

  祝纓問:「去問問,常命的妻子除了自己家還會去哪兒。」

  周圍的人都驚訝地看著她,小江更是驚訝:「大人,你懷疑她?」

  祝纓道:「先把這屋子封了,找一找人吧。如今常命生前熟人都在這裡了,只有她不見了。至少是有嫌疑。先找。」

  她看出來那雙女人的鞋印走出了屋子,她先在屋內搜尋,找到了一雙女鞋,與地上的鞋印一比,大小正好。鞋底的手藝也十分相似。

  她出了房子,讓所有人都在原地不要動,一步也不許挪,自己抽了根柴,提著在房前屋後轉了幾圈,終於找到了幾枚腳印。她在地上畫了幾個圈,圈出腳印,一路走一路畫,順著腳印推開了一所破敗房子的門——這裡是常命家的舊房子。

  她慢慢走了進去,一腳踢開了房門,只見一堆乾草上伏著一個乾瘦的身軀,乾草邊上一把柴刀,刀身上是暗紅的顏色。

  祝纓揚聲對隔壁道:「都甭站著了,過來吧!小吳、老侯、童波,你們和小江、小丫一起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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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43: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六章 李氏

  侯五等人聞聲而至。

  侯五跑得最快,踏進院子看到祝纓獨自一人站在門口連忙抽刀上前護在祝纓面前,眼睛往屋裡一看,輕聲道:「死了麼?」

  小吳、曹昌等人也趕了過來,高閃到得比小江、小丫還要早一些,等小江一瘸一拐趕到的時候,連張仵作都站在了門口。

  張仵作回頭對小江道:「這是你的事了。你頭回驗屍,仔細些。有看不真切的就說。」

  小江心頭一沉,慢慢走上前去,眾人給她讓開一條路。祝纓突然伸手一攔:「先不要上前,剛才動了一下,好像沒死。」

  鄉下土屋採光並不好,舊屋子比常家新起的屋子還要矮小,門窗也不如新房開得大,光線昏暗之時大家第一眼並沒有能夠看清楚。直到剛才,祝纓看到這地上伏的人隱約動了一動。

  眾人更小心,小江深呼吸,輕輕提腳、輕輕放下,往前又走了兩步,侯五道:「大人,要不咱們先把人弄出來,再叫江娘子看?」

  祝纓點點頭。

  侯五上前,先一腳踢飛了地上的柴刀,那刀撞在了牆上發出一聲鈍響,乾草上的女人忽然又動了一動,接著她慢吞吞地收縮四肢。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很慢,先是曲起肢體,然後發力,撐著地面緩緩地坐了起來,還揉了揉眼睛。

  小吳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案子是分給高閃的,他沒能查出什麼來就跑回了縣衙,此時急著表現,道:「哎,你是不是常命的娘子?」

  女人坐在地上,看起來不像傳說中的二十五歲,彷彿有個三十五歲一樣,凌亂的頭髮上沾著了幾條乾草,臉上也有點髒,身上、臉上濺著血點子,臉上的血有抹擦的痕跡。她聽到「常命」的時候,整個人顫了一下,沒說話。

  侯五上前俯身揀起了柴刀拿回來給祝纓看:「大人,這上頭的豁口像是砍壞的。」

  高閃上前,放緩了聲音問道:「是誰把你擄到這裡的?你看清歹人的臉了麼?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女人依舊呆坐在乾草上,小江慢慢上前,在她面前蹲了下來,對她說:「沒事兒了。」

  女人點點頭。

  祝纓道:「咱們避一避吧,讓她們說說話。」

  高閃努力拍馬屁:「大人帶個女差真是帶對了,正好做安撫之用。」他跟在祝纓身邊出了院子,又狠拍幾記。諸如「大人高明,竟能找到這裡。」「早聽說大人辦案神乎其技,不管什麼蛛絲馬跡都逃不過您的法眼。」

  又拿出官場上很常見的「請教」大法:「據大人看來,凶手能逃到哪裡去了呢?」

  祝纓聽他的意思是覺得凶手另有其人,她問道:「據你看,凶手是什麼人呢?」

  高閃很想說「是獠人」,但是縣令大人之心路人皆知,大人要招撫獠人以做功績,他就不好說出自己心中的猜測,以免壞了縣令大人的好事。他說:「興許是路過的江洋大盜吧!發個海捕文書。」

  祝纓心道:你可真是個天才!

  高閃見她臉上似有笑意,心道:這回我可猜著了!

  此時,里正等人已攔不住村民了,張翁等人也過來湊熱鬧。他們又不太敢進來,就怕再看到一個像常命那樣的屍體。都在老宅的院門外面站著,抻著頭,又好奇又害怕的樣子。里正被村民們慫恿著推為代表,進來看看情況。

  高閃對著里正又挺直了腰,帶點不耐煩地說:「人沒死,活著呢。受了驚嚇,再找兩個婦女來好好安撫。拿套乾淨衣裳給她換上、梳洗一下好問話,人都被折磨成什麼樣子了?!」

  他自認這又是一記響亮的馬屁,因為縣令大人是個無事的時候十分隨和的人,他看那女人一身的血、衣服也髒亂不堪,搶先把縣令大人會說的話給說出來,以示自己也是個極好的官吏。

  里正慌忙答應了,叫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媳婦:「趕緊的!沒聽著大人怎麼說麼?」

  又進了院子裡來解釋:「常命這孩子,脾氣急了點兒,打老婆手重了些。他倒是沒壞心的,不是有意折磨妻子的。」

  高閃道:「誰問你他們夫妻之間的事了?這小娘子被歹人給打了!」

  里正家婆媳倆也進來,她們膽戰心驚的,雖然說人沒死,但是要她們照顧牽涉到命案裡的人,她們也不自覺地緊張了起來。幾步走到屋裡一看,說:「來,起來吧,咱們換衣裳去。」

  小江道:「且慢!」

  婆媳倆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女、女、女大人?」

  小江道:「大人,我同她們一起去。梳洗換衣裳的時候順便看看她身上的傷,免得日後再驗第二次。」

  祝纓道:「好。」

  哪知這女人坐在地上,哪裡都不肯去,還打了個哈欠:「我挺好的。」

  小吳低聲道:「別是嚇傻了吧?」

  祝纓道:「咱們是不是忘了什麼事兒?里正呢?過來瞧瞧,這人是不是常命的妻子?」

  里正看了一眼,道:「是的。」裡面他妻子和兒媳婦也都說:「是她。」

  侯五道:「認清了?她這鼻青臉腫的你就能看準了。」

  里正道:「要不是這鼻青臉腫,也不能就這麼快認出來了呀!不是歹人打的,就是她男人和她婆婆打的。」

  高閃大驚,他一看之下就當這女子是個受害者也是因為這女子的樣子——乾枯瘦小,臉上都是傷,行動也遲緩。一準就是被歹人打傷行動不便,連叫喊都叫喊不出來的弱女子!這傷怎麼能是丈夫打的呢?仇人還差不多。

  裡面,里正家婆媳倆在哄勸常命的妻子:「常命家的,跟我去我家換衣裳吧,一會兒大人還有話要問你呢。你男人死了,他……」

  常命的妻子說:「我殺的。」

  高閃聽傻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看這女人,再看看里正,最後把目光直勾勾地放到了祝纓身上:「大、大、大人?這怎麼可能?」

  高閃辦案的本領平庸,做人的常識還是有的,哪有丈夫把妻子打成這樣、妻子又把丈夫砍成那樣的?

  祝纓道:「一同帶走吧。」

  在當地人看來,事情出現了奇怪的轉折,小江卻跑到了祝纓面前道:「大人,這事兒有蹊蹺!我請再驗屍,再好好問一問這個女子。」

  祝纓道:「都帶回縣衙再說。」

  常命的母親還不想把兒子的屍身交出去,她想辦個喪事把兒子入土為安了。那一邊,鄉民裡已經傳來了常命的妻子承認殺夫,村裡一時議論紛紛。也有說「難怪」,也有說「下手太狠了,這女人真毒,難怪常命要打她」,也有說「真的是她麼?別是衙門找不到真凶隨便就扣到她頭上的」。

  常命的母親卻信了,要:「姓李的小賤人,我跟你兌命!」

  「姓李的?」祝纓問。

  里正忙說:「這媳婦娘家姓李。」

  祝纓對高閃等人說:「維持秩序。」

  這個活兒高閃、小吳等人會幹,一頓喝斥,再舉起皮靴棍棒等一陣驅趕,場面就安靜了下來。

  常命的母親被里正婆媳攔著、壓著,祝纓又把常家宅子重新搜檢了一遍,不曾發現有從外入侵的痕跡——至少臥室沒有,院子不好說,來過太多的人了。常命的妻子除了說了一句「我殺的」之外,就再也沒說什麼了,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是一種空洞與麻木,又不是常說的那種「呆滯」,如果非要找一個詞的話,就是「無所謂」。

  好像什麼都不在乎了。

  里正弄了輛驢車,招呼人把屍身抬到了車上,拿了張破門幕蓋了。那條染血的夾被也被當成證物帶走了。連同柴刀等物,都放在了運屍體的車上。車是拉貨的平板車,屍首和物證都露天亮著。

  常命的老娘還在鬧,又說自己要跟著上縣衙去。祝纓對里正道:「她還有別的兒女嗎?」

  「沒了。」

  「就是無人贍養了?」

  里正苦著臉:「是啊。」

  祝纓道:「你們要照顧好她。能起這樣的屋子,家裡也該有點營生,是不是還有田產?我知道的,村裡的寡婦日子難過,尤其是死了兒子的!我看她這個樣子還走得動、鬧得動,她要是很快就死了,我就要懷疑有人欺負她了。」

  里正不敢跟祝纓爭辯,心裡苦得要死,道:「那不能!都是一家人!」

  轉臉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叫你嘴欠,叫你找人報案!現在寡婦成你娘了!」斜柳村不是最窮最苦的,但也不富裕,就算富裕,里正養一個同族的寡婦,還得好吃好喝供著,它說出去也不好聽!

  小江趁此機會又走訪了幾家村民,證實了常命生前經常打老婆,妻子總是不反抗之類。也知道了斜柳村的人打算跟李氏的娘家再鬧一場。

  她飛快地回來,就聽到祝纓跟里正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曾見過一對寡婦婆媳,倒能互相扶持。」

  她站住了腳。祝纓道:「回來了?咱們也該回去了。這婆子要想上縣城,那就一同去。里正,你們一家人,你安排吧,得找個人陪著她。她想告李氏,你也為她辦一張狀子,你們一家人……」

  里正被這左一句「一家人」右一句「一家人」擠兌得,整個人都萎了,嘆了口氣,道:「是。小人安排。」

  祝纓就先帶著屍首、嫌犯回縣城。

  留下里正將全村人都召集了起來,說:「常命再不好也是咱們常家的人,咱們不能坐視不管。上縣城吃住都要錢,還得打點衙門裡,一家拿出一百錢來,湊了給他嫂子當路費。」

  此言一出,就有人很生氣地說:「一百錢?你叫她回來把我也剁了吧!一家一百錢,全村就幾貫錢了,莫說打官司,打上縣城都夠了!哪用這麼多?」

  里正虎著臉:「一家人,怎麼能這麼計較?還有常命的喪事也要辦呢!各家再備二斗米……」

  也有心眼兒活絡的罵里正:「你是想從中揩油水吧?!」

  里正就算打著這樣的主意他也不能說出來!罵道:「我又不是你!瞧瞧,瞧瞧,還說是同姓呢!人家寡婦失業的,又死了兒子,你哪來那麼多的廢話?」

  斜柳村一時雞飛狗跳。

  …………

  祝纓一行人一路都很沉默。

  高閃尤其不解,常命的妻子李氏被放到村裡徵來的一頭驢上。她的雙手被捆著,安靜地坐著,也不哭、也不鬧,更不喊冤。高閃催動了騾子到了她的跟前,說:「你是怎麼想的?!嗯?!」

  李氏看了他一眼,沒理他,把高閃氣得夠嗆,心道:回了縣城,過堂時你保不齊還要經我的手,你看我怎麼打你!

  想到「二十大板」他又往李氏身上看了一眼,又別開了眼去——死鬼常命就沒在這女人身上留一點給他打的地方。高閃洩了氣。

  祝纓一行人進城,縣城百姓也夾道圍觀,看的時候指指點點,常命的屍身被蓋著,他們沒有被嚇到,李氏坐在驢子上,就特別的刺眼了。人們看著這個瘦小的女人,看著她的傷、她破爛補丁的衣衫、她沾著乾草的頭髮,都小聲嘀咕,說她「可憐」。

  到了縣衙,祝纓道:「人先押進女監,讓她們給她收拾一下。」

  小江再次站了出來:「大人,我想跟著看一下,剛才還沒看呢。還有,我問過村裡了,她們都說,李娘子是個再老實不過的女人,老實得要死。」

  祝纓看了她一眼,小江滿眼懇求。在斜柳村時就應該給李氏收拾一下的,但是李氏突然說自己殺了常命,梳洗的事兒就沒辦。祝纓道:「去後面,跟我娘說,把前兩天做的那套衣服先拿給她穿。」

  小江說:「我也有的,不用大娘子的,別不吉利。」

  說著就跑了出去,先去取了自己一身舊衣,又跑到女監。女監頭回正式開張,之前收的是流放的犯人,本不該關在這裡的,李氏才是本地有女監以來第一個正式的囚犯。

  她們也好奇,看到小江道:「哎,江娘子,你跟著去看的,這個,是犯了什麼事了?」

  小江勉強笑笑:「一會兒就知道了,給她弄盆水,再弄點兒粥來吧。」說著才想起來自己也一天沒吃東西了,肚子也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幺妹笑道:「怕是你饞了!行,我去弄。」

  大盆的水端了進來,她們先給李氏解了血衣,小江也收了起來當證物。往李氏身上一看,她們都打了個寒顫,挨打,她們都挨過,也見過男人打老婆的,打成這樣的並不多見,你完全猜不到她身上什麼地方會有傷。

  不但有拳腳的印子,小江還發現了銳器傷過的痕跡,以及烙痕。小江將這些都記下了,端了粥,跟李氏一起吃,李氏也不拒絕,慢慢吃了,看了小江說:「真好。」

  小江道:「真的是你幹的?不是替人頂罪?」

  李氏道:「是我。」

  小江氣得喝完一碗粥,把碗筷還給幺妹:「你們等我。哎,給她弄個鋪。」

  她跑了出去,先找張仵作:「師傅,柴刀借我看一下。」

  張仵作道:「你要做甚?」

  「我想驗證一下,萬一是這婦人替人頂罪呢?看看把刀是不是凶器,能不能那麼樣的砍人。」

  張仵作道:「證物豈是能亂動的?上頭追查下來可不好辦,不行。」

  小江又去找高閃,高閃正被這件案子弄得很不快,聽小江說要驗證,他說:「也行,不過不能拿走,你可以先看一看。」

  小江又去看了一下柴刀,這把刀有點舊了,她摸了一把,道:「我去找柄差不多的來!」

  此時天已經黑了,到了宵禁的時候。小縣城裡宵禁沒有京城那麼嚴格,大家勞累了一天也都不在街上逛了,小江只得回家。第二天一早,她起了個大早,先應卯,再往街市上尋找。

  縣城小、人口少,各種商品都少,包括柴刀。她又要找舊一點的,打聽了半天才發現縣城酒樓的柴刀跟這個有點像,她便要跟人家買。酒樓後廚劈柴的伙計道:「我使得好好的,幹嘛給你?走走走,看你是個女娘才不打你!」

  小江道:「我給你錢。」

  「我就使這個順手。」

  「我給你打把新的。」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小江和小伙計看過去,說話的人他們都認識,正是花姐。

  小伙計認得花姐來歷,道:「哎喲,大娘,您破費了,我這正在使著,您稍等,我把今天的柴劈完了給您送過去。」

  小江咬住了下唇,花姐道:「也不太急。不過鐵匠鋪子裡要是有,你現在就去拿。掛我賬上。」

  「不敢不敢。」

  「去吧。杜大姐,你跟他去一趟。」

  「哎~」

  伙計將柴刀留下,跑去鐵匠鋪討柴刀去了,小江板著臉看著花姐,也不知道怎麼打招呼。

  花姐對她點了點頭,將柴刀遞了過去,說:「給。唉,這個案子,她心裡也很為難的。你要能找到破綻,她一準兒很歡喜。」

  小江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柴刀,花姐又對她拜了一拜,小江驚訝地問:「你幹嘛?」

  「我也不信,也不想那小娘子受刑伏法。那家裡可就剩婆媳倆了……」她對小江點點頭,又匆匆地離開了。

  小江心道:怪怪的。

  她此時有事要做,也顧不得慪氣,拿了柴刀,又去市集上買豬腿,要帶骨的豬腳。都買好了,拿到縣衙的停屍房裡,一刀一刀地剁著腳骨頭。咚咚地剁了半天,小黑丫頭要來幫忙她也拒絕了:「我自己來。」

  她這舉動引了許多人圍觀,張仵作驗了半天常命的屍,噁心得要死,見又鬧,背著手走了過來,罵道:「都沒人事可幹了嗎?你?小江,你幹什麼呢?」

  小江舉著柴刀對著陽光一看,手一錘,刀插進了泥地裡,她肩也鬆了、腰也彎了,喃喃地道:「是柴刀。」

  她一直抱著一絲希望,希望柴刀並不是凶器,想驗證一下,如果柴刀砍骨頭的豁口與證物上的不一致,就可以說凶手另有其人,李氏是被嚇傻了的。

  「都是我害的!」這句話可以有許多種理解。「我不殺伯仁」也是一種,鑽牛角尖兒的人自認是凶手也不是不可能。辯解的詞兒她都想好了,哪知……

  小江轉身進了屋,把門一關,眼淚刷刷往下掉:我這算是把她釘死了!

  …………

  不幾天,命案也開始審理了。

  死者死狀雖慘,案子還是比較簡單的。凶手自己認罪,又有「平常受虐待,積怨頗深」這樣說得過去的理由,犯人背後也沒有人保,凶器柴刀就在凶手手邊。柴刀上有一處豁口,小江的試驗也證明了得是砍圓筒狀物才嘣出那樣的豁口。

  有人說「可憐」「可惜」,但所有人都知道要判李氏死刑。

  張翁等人私下感慨:「十年撾捶,這女子確是個苦命人,可惜幹錯了事。」

  侯五等人背後議論,侯五說了一句:「氣性用得不在地方,早先頭回挨打的時候就跟他亮刀子,她男人以後就老實了。何苦等到現在。」

  小吳道:「就算挨打也不能殺人吶。」

  唯有曹昌十分心痛,半宿沒睡著,第二天天不亮就爬了起來,堵在二門上,等祝纓一出來就跪倒在地,將同來的小吳嚇了一跳:「你要幹嘛?!」

  曹昌抬起頭,滿眼乞求:「大人,這娘子真的沒活路了嗎?」

  小吳越發驚疑:「你瘋了?還是那女的給你下蠱了?你才見著了一面……你……哎喲,那可是死罪!十惡!大人,他昨天沒睡好,今天早腦子不清楚了。」說著要拽曹昌離開。

  祝纓道:「你放開他,他的心事我知道。」她對曹昌說:「要看苦主怎麼說。」曹昌趕緊問:「那是什麼意思呢?大人,我笨,您能說明白一點嗎?」

  祝纓道:「怎麼?難道你還想干預司法?幹你的活去!」

  這一天一件大案就是常命的案子,而常命的母親這一天也在村民的陪同下到了縣衙,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李氏的娘家也來人了!他們給李氏喊冤!常命的母親要揪打李氏,斜柳村的人要打李氏的家人。

  李氏的父親說:「我好好的一個女兒,到了他們家就成了殺人凶手了!必是他們誣蔑的!」

  斜柳村的人則說:「上回你閨女跑回娘家,還是你親自送回來的。說,只要不送回家,怎麼著都行。還誇常命是好人,大人大量,別與你閨女計較呢。」

  兩邊拳腳相加。

  祝纓一拍驚堂木,兩排衙役將長棍在地上不停地抖動,口中呼喝。兩邊才安靜了下來,祝纓道:「擾亂公堂,二十大板!」一邊揪了一個領頭的,往衙門外打了二十板子。兩家人雖然不忿,也都老實了起來。

  祝纓先命呈上物證,又傳了張仵作和小江來做說明,小江往後退,不肯親自說明,張仵作只當這徒弟識趣,便自己說了。又拿砍豁了的柴刀來比對。

  常家人聽得群情激憤,罵聲四起只是不敢再動手。李家人硬說:「她一個弱女子,怎麼能殺得了丈夫?」常命的母親道:「你們那個好女兒自己招的!」

  祝纓又一拍驚堂木,命把李氏帶上來。

  李氏臉上有傷,不過換了一身乾淨的布衣服。衣服是花姐做來準備自己在家時穿的,雖是土布,做得也很細心。她的頭髮也重梳了,人也洗得乾乾淨淨,只有臉上全是冷漠。

  她當地一跪,道:「大人,人是我殺的。」

  常命的母親就要揪打她,要她賠命。李氏的父親在一旁大喊:「是不是他們嚇唬你的?挨打的女人多了,大人,她挨了這麼些年的打都沒有幹什麼,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殺人呢?」

  李氏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又對祝纓一叩頭,道:「隨您怎麼判,我認。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又打我,打完了他就睡去了。我忍不得了,拿了柴刀來。他面朝裡睡著,我想一刀剁下他的頭,砍偏了,砍在肩上了,他醒了,我又補了一刀……」

  常命吃痛醒了,但因為有了酒不靈便,又先挨了一刀,開始流血,行動愈發遲緩。他左肩傷了,便抬起右手要奪刀,李氏一嚇,將他右臂也劃傷了。常命雙臂都受了傷,待要喊叫,被李氏一刀劃破了肚子,頓時痛得叫不出來。

  李氏看到他的血,看到他在床上痛苦無力的樣子,她不再害怕,抬起刀一刀一刀地砍了下去。手、腳、腦袋,她畢竟是女子,力氣不夠大,柴刀也有些舊而鈍了,半天沒砍斷,常命卻已經沒了聲音了。她試了常命的鼻息,見他沒了氣,於是抹了把臉,在夾被上擦了手,提著柴刀出了臥房。

  她不想在這個屋子裡待著了,她恍惚間出了門,可是太累了,於是打開了隔壁老宅的門,進去睡了。也沒人來找她,她已經很久沒能這樣放鬆地睡一覺了,不用擔心天不亮就得起床,不起床就要有人罵她懶、不幹活,就要被打起來,或者踹下床去。

  她很滿意。

  直到祝纓找上門來。

  因案子有些轟動,祝纓沒有關起門來審,而是允許一些人旁觀。

  圍觀的百姓也都嘆息,有說「最毒婦人心」的,也有同小吳一樣想法的,認為李氏只是挨了十年的打,不應該殺了丈夫,手段還那麼殘忍。也有人說「這男人自作自受」,也有人說李氏「殺完人應該跑了的」,更有人嘀咕「怎麼用刀呢?要是換了……」

  李氏平靜地說完了,她的父親卻不肯讓女兒就這樣被判了罪,他叩頭道:「大人,前兩天小女回家才說,以後日子好過了。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動手呢?她現在沒了男人,他們全村兒都要欺負她,求您把她發還給我,不然她就只有死了。」

  常命的母親也叩頭:「大人!我只要這賤人給我兒子償命!她本來就該死的!村裡欺負她?村裡還嚇唬我呢!什麼兒子已經沒了,要我告兒子不孝,說是我容不下我兒子,才叫這賤人殺了我兒子的!這樣賤人不用死,能給我養老!我兒子都死了,我不能再給他頭上扣屎盆子!我情願現在自己就餓死了,也不能叫我兒子死了不閉眼睛。」

  祝纓看向斜柳村眾人,他們忙跪了下來:「不敢不敢!她是死了兒子失心瘋了!我們也要這凶手抵命!」

  李氏道:「大人,常命以前打我,他們都勸我,窮煎餓吵,要我多幹活、好好過日子,家裡有了錢,日子好了就不挨打了。大人,自從您來了,一年功夫我們就好過了好些,可他還是打……畜牲就是畜牲,他日子好不好、吃得飽不飽跟他通不通人性、打不打女人沒關係。我情願死。」

  祝纓道:「認了,你就是死罪了。」

  「那我就永遠不用再挨打了。真好。」李氏說。

  小江眼淚掉了下來。

  李氏的父親道:「你!大人,她瘋了……」

  李氏道:「不死,發還給你,你們再賣我一次?」

  她起身,對著祝纓斂衽一禮,她是個村婦,禮行得也不美觀也不標準,但是很認真:「我這兩天安靜日子,是您給的。」本來要上前阻止她起身的人都止住了腳步,她卻突然轉身,一個猛衝撞向了牆面!

  衙門內外一片驚呼之聲!

  李氏的身子軟軟地癱到了地上。小江搶了上去,將她抱在懷裡,試一試鼻息,對祝纓搖了搖頭。

  祝纓於是宣判:李氏認罪,但是已經自盡了,所以不再加刑。判李氏的父親歸還這聘禮給常命的母親。常命的母親可以領回屍身回家安葬了。

  判完,並不讓李氏的父親把屍身領回安葬,她太明白了,搞不好屍體就要再被賣一次了。她下令將人一燒,往埋死囚的亂葬崗裡埋了了事。

  …………

  一樁案子破得極快,官面兒上看來也不算丟臉,妻殺夫後認罪自裁,也算是她知些禮義廉恥。關丞心裡已經打好了稿子。

  小江卻悶悶不樂,這是她正式參與的第一個案子,在其中也算發揮了些作用,案子審下來卻與她想要的結果大相徑庭。

  出京時的一股氣概、跟隨祝纓南下的堅持、習做仵作時的豪情,統統沉寂了下去。

  她心中實在難受,將柴刀往停屍房旁存放證物的房子裡一扔,坐在屋裡發了半晌的呆。想了想,回家取了錢,往後衙去找花姐。

  她與花姐頗有點「動如參與商」的味兒,花姐聽到她來找自己,驚訝地說:「找我?」

  杜大姐道:「是哩。」

  「快,快請進來!」

  花姐不知道小江是來找自己做什麼的,仍是張羅茶水,小江道:「甭忙了,我來還錢的。這就走。」

  「錢?」

  小江把錢放到桌上:「柴刀。」

  花姐面帶猶疑之色,小江道:「拿著吧,你錢白花了。」

  「出什麼事了?」

  「人死了,當堂招供,自己碰牆死的。」小江簡略說了李氏的事。

  花姐道:「竟然……」

  「我們以前,最羨慕良家婦女了。」小江緩緩地開口,「多好呀,不用迎來送往,只伺候一個男人就行。不用忍那麼多的怪癖,不用強忍著不開心還得陪笑。能有自己的孩子,老了也有一大家子自己人。死的時候床邊有人看著,有人為我們哭。要是有個家、有個男人,就算挨打也情願。這可是生在良家了,也叫打死了。還手了,還是個死,誰都救不了她。」

  她心裡難得緊,不敢再說,就怕說下去會在花姐面前哭出聲來。花姐卻先哭了:「不挨打,也不一定能過得好。看命。當年,大郎死了,娘待我當親生女兒一般,還是要坐產招婿,還是要掙命。我知道不該抱怨,我的運氣已然足夠好了,可是我們憑什麼要遭受這一些呢?」

  兩人說著說著,抱頭痛哭。

  小江哭完了覺得不好意思,鬆開了花姐,擦擦眼淚,裝作剛才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說:「祝大人說過,窮人富人、男人女人,倉廩實而知禮節,他想試試,京城人看起來比福祿縣開明得多。」

  花姐低聲道:「那她今天一定很傷心,她盡力讓福祿縣過得好些,全不似那些地方官那樣加徵苛捐雜稅。來的時候,人人都打趣她,這下發財難了。我卻知道,她過來不是為了搜刮百姓的。可還是有人虐待妻子,哪像個通人性的樣子?」

  小江心情有一點好,說:「他說,哪怕知道還要馱千八百年的碑,他也不會把錯的當成對的!哪怕往那破碑上踹上一腳,也不算白來一遭。總有一天能砸爛那破碑!」

  花姐破涕為笑:「是她。是她能說出來的話。我也想踹一腳。」

  小江道:「嗯!」她哭過一場,又說了些話,心裡好受多了,又覺得自己與花姐彷彿說得太多了,起身便要走。

  花姐道:「洗了臉再走吧。」叫杜大姐打水的時候,卻是祝纓提了水交給她。

  花姐道:「你怎麼來了?」

  祝纓是來找小江的,她活得糙,李氏的案子判完了,她也不找人抱頭痛哭,又忙著縣裡的事了。龐石匠父子倆有了幫手後進度快了許多,縣裡放置的識字碑已經刻好了,祝纓先去檢查了一番,命人將識字碑就立在市集外面,她剛看過了,看起來不錯。

  識字碑不需要有多麼的高大,反而要適合人現在碑前睜眼就能看清,一人高就很好。上面搭個簡易的棚子防著日曬雨淋,好能多存放個幾百年。祝纓又命人取了紙,將這些碑文都拓了下來,連同自己寫的表揚劉松年的文章一同打包,準備蹭李氏案子公文送京的驛路。

  第一份識字碑有了,她就找小江要詞譜傳唱。小吳回來說小江去了後衙,祝纓就親自過來了。

  …………

  花姐打心眼兒裡為小江高興,小江對她有些想法她是知道的,她們倆的事兒卻比家務事還要難理清。她未嘗不想小江能過得好一些,小江過得好了,也就更能走出舊事,她的心裡白能不掛懷。

  小江道:「早譜好了,可以傳唱了嗎?」

  「對啊。現在就去辦吧。」祝纓說。

  小江看了一眼花姐,道:「要不是剛才……我該誤會大人心硬、該懷疑這千年百的碑要怎麼馱下去了。我這就去。」

  她又活蹦亂跳地去找幺妹等人,教她們唱歌去了。

  祝纓道:「你們倆……」她的手指在臉上空劃了兩道豎線。

  花姐道:「哎喲,錢!」

  「什麼錢?」

  花姐將剛才的事兒一五一十的說了:「她也是要強的人呢。」

  祝纓道:「嗯,挺好。」

  「那個案子,你心裡別太計較了。」

  「我向來不計較這個,」祝纓說,「走了。」

  小江去教人唱歌去了,龐石匠還帶著全縣的石匠刻識字碑,祝纓便叫來縣城中的工匠,與他們重新規劃一下流人舊營,總住在大牢裡也不是個事兒。

  趁著採石場有服役的人,讓他們多採些石頭,都堆在舊營那裡。再徵發另一輪的徭役來修流人營。

  將這些都辦妥,天氣也熱了起來,祝纓將高閃叫了過來。

  高閃一聽她傳喚,頭皮不由一緊,瑟縮著到了簽押房,問道:「大人,您喚我來有什麼吩咐?是……案、案子麼?」

  祝纓道:「給你另一個差使!」

  高閃登時來了精神:「必不辱命!」

  祝纓道:「你沒事兒就給我四處蹓跶去,看到誰打老婆,拿到衙前剝了衣服打他二十大板。」

  「是!」

  「行了,去吧。」

  「是。」

  從此,縣衙前三不五時就有人嚎叫。

  小江和花姐知道之後都笑出了聲,小江只覺得快意,花姐笑完又有點擔心。這天,吃過晚飯花姐尋祝纓:「你叫司法佐打人了?」

  「我讓他們吃飽了,不是讓他們更有力氣打老婆的。誰打老婆,我就打他,他老婆打不過他,我打得過。」

  花姐道:「你別賭氣。這事兒幹得痛快,幹完了要怎麼跟百姓講?」

  「我為什麼要解釋?幹完了,自然會有人給我找個光明正大的由頭!」祝纓無所謂地說,「我眼裡見不得打老婆的男人。我這可是在救他們的命呢。」

  花姐徹底放心了,一直笑個不停。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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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43: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七章 蘇媛

  春耕結束了,祝纓要做的事情還有許多。

  其一是要歸還耕牛,她這兒有許多牛馬都是從阿蘇家老洞主那裡租來的,當時講的是租,現在就得還,從老洞主那裡把押金再拿回來。

  其二是南府轉發文過來,說府學那裡有名額,福祿縣如果有好苗子也可以送到府學來培養。此時官學的名額有限,府學並不給每個縣各分多少名額,而是一總考核取前幾名。這是個大事兒。

  其三是流人營的規劃已然完成,需要著手開始建設了。如果流放的犯人多,還能讓他們自己來建,攏共二十來號人,又各兼著差使,幹不過來,還得起碼再徵百來人的徭役。

  其四是她想了很久的橘子,也得開始動手了,不能總是想著。

  此外又有已經在執行的識字碑等事。

  祝纓攏了一下手上的事,千頭萬緒,不能等著一件幹完了再幹另一件,得安排好時間。

  流人營所需的石材差不多了,就下令再徵一百人到城郊建房子。因為流放到了福祿縣的都是重犯,將他們與普通百姓雜居不太安全,如果是個犯官,又時常會拖家帶口,縣城又小,所以很早之前的規劃是將流人營放在城郊的。既方便調用,又不讓他們在縣城內危害治安。

  以前流放的犯人不算特別少,儼然是個小村鎮的樣子。祝纓攏了一百來號人,命他們先清理舊址上的廢棄物。將還能用的材料都攏起來,也好省了再去攢材料的功夫。即便如此,還是不夠——幾年功夫,能用的料都被人搜羅走了。

  祝纓便還依之前徵發石匠之法,再徵集一些木工來。

  有了徵發石匠的經驗,縣衙再次徵發木工的時候就熟練得多了,不幾天,人就到得差不多了。先是伐木。縣衙手上有山頭,這些木工第一要做的是伐木。能用的用,需要用晾乾的木材的部分,就用伐下來的新木與積有板材的士紳、商家置換。

  派了另一個司法佐帶了兩個衙役監督工程,這項工程她就可以暫時放下了,只要在辦其他事務的中間抽個空過來檢查幾回,最後再驗收即可。

  安排完這些,祝纓又命人將鄉紳們再來請來縣衙。

  鄉紳們想的是賺錢的人,人人都說有田有地才是根本,但人人都不會拒絕錢財,他們以為祝纓是要與他們說橘子的事了,眼下還不到橘子收獲的時候,不過前期的準備還是要的,不能事到臨頭再爭份額不是?

  鄉紳們各有盤算,預備要爭上一爭的。顧翁等人到了縣衙,看到趙蘇也在,心道:奸滑小子。

  趙蘇面不改色,他被叫來是因為他親爹趙灃並不在縣裡,仍然居住在西鄉主持家業。他既是縣學的學生又是祝纓的義子,就住在縣城裡代表自己父親。除了他,也有幾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亦位列其中,其中還有兩個是趙蘇的縣學同學,他們的情況與趙蘇差不多,都是家裡派過來住到縣城的。

  一群老少聚齊了,祝纓也從後面轉了出來。他們一齊行禮,趙蘇在正式行禮時口稱「大人」並不叫「義父」,這一點上他是很有分寸的。

  祝纓還有半禮,道:「諸位免禮,請坐。」

  等眾人坐下了,她說:「今天請諸位來,是要將上次的事做個了結。祁先生。」祁泰提了個賬本出來,說:「本縣今年春耕,各家提供耕牛共三百二十七頭、馬二百一十三匹,計日而算……」

  士紳們小小地失望了一下,發出一點聲音:原來是核算租金來的。

  春耕結束了,祝纓就請他們吃了一席說了橘子的事兒,彼時耕牛的租金款子還沒有算清。因為耕牛是不斷調劑的,有的歸還得早、有的歸還得晚,有些農戶手上還沒有現錢或者米、帛來支付,這部分賬還沒清。

  這幾日祝纓忙別的事,就讓祁泰帶著衙門裡的賬史做這個事兒,如今算完了,就得跟士紳們結清。

  祝纓道:「你們心裡都有一本賬,現與諸位結清。抬上來。」

  幾個衙役抬了錢箱上來,顧翁等人都說:「大人的信譽我等是相信的,這些事,何必大人親力親為呢?便是我們,打發了賬房來與祁先生對賬就是了。」

  祝纓正色道:「以後就照你說的辦。今年是頭一回,咱們把這例給它做下來,以後再讓下面的人照著這個例去辦,有什麼差錯咱們也都能知曉其中的關節。這樣,結算有三樣,錢、米、布,各依價折算。我知道的,米價不衡定,錢也有長短貴賤之別,每年租金咱們都照市價折算,如何?」

  官鑄銅錢在本地十分頂用,「錢有貴賤」說起來有點奇怪,錢怎麼會有貴賤呢?但是同樣的一文錢,在不同的地方能買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同樣的錢在福祿縣能買到的米,是在京城的兩倍。同樣的,京城賺錢也容易些。

  官鑄的銅錢大小規範用料足舉國通用,就值錢。私鑄的莢錢奇形怪狀偷工減料經常被拒收,就不值錢。

  她是個不肯吃虧的主兒,是不能叫人在她手裡賺這個差價的,她就照著市價來,說是不讓士紳們吃虧,實則也是讓他們不能在這差價上賺到什麼便宜。

  顧翁等人想的卻是:縣衙別再多揩一層油水就好。

  他們以前與關丞打交道的時候是容易借著官家的事兒揩油從縣衙裡佔些便宜的,只是需要打點一下關丞等官吏。與最後的收益相比,給關丞送禮物就不算虧。祝纓比關丞精明,顧翁等人就只求別被她揩油便滿意了。

  好在祝纓還算厚道,與他們交易也算買賣公平。

  祁泰與各家核算,一頭牛幹一天算一個租金,誰家多少頭耕牛,用了幾天,一共是幾個租金。老弱的耕牛幹得慢,又是另一種折價,或算半個或算八成不等。與各家算明。

  牛算完了,再照這個格式算馬。

  算了這一項之後,又有在春耕中受傷的牛馬,各記其損傷程度,受損原因、責任在誰,責任在租客的再折價賠償。

  然後減去租戶手上有錢米、已經自行結算的部分,得出需要縣衙代付的,最後再問,你家這幾個租金用什麼樣的方式支付?

  看著復雜,但是條理清晰半天就給算完了。租戶現在付不起的部分由縣衙墊付,秋收後統一催收。她會適當收一點利息,為的是防止有人佔這項惠民之政的便宜,反而侵佔了真正需要幫助的人的機會。

  最後算的是趙蘇家的以及通過他們家從他舅舅家租的牛,因為當時說的是租,雙方都是為了留個引子好說話,所以還要商議怎麼個歸還法。顧翁等人結清了自己的租金款子並不走,也想聽一耳朵。

  趙蘇也坦然地與祁泰對賬,他行走縣衙多時已知祁泰之為人,禮貌招呼之後便不廢話,與祁泰將賬結清。他想了一下,剛才顧翁等人要錢的多,要米的少,多半是打著橘子的主意。做生意是要本錢的,雖然本地的財主們手裡的橘子是極多的,但是趙蘇敢打賭,他們與自己也是一樣的想法——我還可以從本鄉收購散戶手裡的橘子呢?賺的利不就是我的了麼?

  趙蘇毫不猶豫地說:「我要米和布。」

  祝纓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迴避,目光與祝纓一碰。祝纓道:「給他開條子。」錢能當面點,銅錢的體積比起米和布來還算小的,這一筆的租金折合成米和布來十個趙蘇也不好搬,得用車。所以開條子,讓他拿著條子去庫裡領。

  趙蘇接了條子之後,本縣所有的租金就都結算完了,顧翁等人都說:「今日功德圓滿矣!」

  祝纓道:「還有一件事,這一份是從山上租來的,得還。」

  顧翁、趙翁、張翁等幾個老者齊聲道:「不可!」這回他們可不管趙蘇這個毛頭小子的面子了,說:「上次就遇險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等等。

  祝纓道:「我知道諸位父老關心我,但做人要守信,要講義。既已約定了到時歸還,怎麼可以不親自去呢?以後是以後,今年我必要親自去的。」

  趙蘇適時站出來道:「兒以身家性命擔保,必保義父安全歸來!」

  端的是擲地有聲。

  祝纓道:「哪裡就這麼嚴重了?諸位不必多言,等我回來,咱們再說說橘子的事兒。上回說了我的想法,諸位有什麼異議麼?」

  顧翁等人都選擇相信她這一次,都說:「沒有。」

  祝纓道:「那就勞煩諸位相幫賬史們攏一個數給我。」

  果樹這東西在大部分地區不是主要產業,農桑為本、農桑為本,還是以種莊稼——本地主要是水稻——和織布為主。一些人種麻,一些人種桑養蠶。許多地方官都如祝纓一樣,只要坐在這個位子上就能反應過來農桑的重要,會下令保護耕地的面積,制止過分侵佔耕地。

  又有朝廷考核裡勸課農桑是基礎的一條,所以許多地方對果樹之類的種植並不熱心,統計是不準確的。

  顧翁等人帶著擔憂同意了,顧翁又挺身而出,道:「老朽家中還有幾個壯丁!」他又對趙蘇道:「不是不信你呀,令舅家也有些麻煩哩,我們只要縣令大人好好的回來。」一時鄉紳們都響應。

  趙蘇板著臉道:「我家護院更嫻熟些。」

  祝纓看他們爭執了一陣兒,伸出雙手虛虛往下一壓,場面安靜了下來。祝纓道:「別驚著了人,我還沒那麼小氣。」

  她對顧翁等人說:「攏好了數,安心等我回來。」

  又對趙蘇說:「讓你父親準備好。」

  福祿縣就在她的一言堂之下將事情給定下來了。

  …………

  祝纓命人把從阿蘇洞主那裡租來的牛馬攏起來,趁這功夫她又去了一趟縣學。

  才進縣學就被博士和助教一左一右包抄。兩人將她迎了進來,進了門才說:「大人,聽說您又要以身犯險,再會獠人?」

  祝纓道:「這又是哪裡聽來的?」

  「您不去了?」

  「我與洞主會面也不是什麼險事。」

  二位一聽,彷彿天要塌下來了:「不可不可!」左勸右勸,與顧翁等人說的也是差不多,都是覺得太凶險,不值得,福祿縣需要祝縣令等等。

  博士、助教的感觸可比鄉紳們深得多,鄉紳們還要時不時被她打壓,縣學感受到的是純粹的好。二人學問極其一般,但能看得出好歹,無論是國子監的書還是王雲鶴的文,都是十分難得的好東西。又給縣學正風氣,又給縣學撥錢糧,還關心貧寒學子。

  這樣的縣令可不能出事!

  博士見說不通,也不往前走了,反身把大門關了,擺出個車裂的姿勢將身子往關上的大門上一貼,一副「從我屍體上踩過去」的架式。

  祝纓道:「還去不去跟學生們說話了?有大事。」

  博士被騙進了講堂。

  學生們聚齊了,已有參與了結清租金的學生將祝纓要去西鄉再見「獠人」的消息飛了出來。破天荒的,許多學生圍著趙蘇詢問:「是真是假?你家裡準備得好麼?」「是不是你慫恿的?」

  趙蘇平常與他們乃是「君子之交」寡淡得很,此時也難得回了一句:「誰能慫恿得動我義父?」

  學生們仍是擔心。

  直到祝纓親自來了。

  博士與助教也沒能壓得住他們嘰嘰喳喳,祝纓道:「安靜。」他們才漸漸止住了聲。

  祝纓就宣布了南府給她發的公文:「好好溫書,府學有缺額,有心一試者我親自送他去府城應選。想去的,跟博士報個名,等我回來你們考個試,摸個底。」

  這些學生一般都是考常科,祝纓考的那個明法科也算是常科。不過她情況跟這些人不一樣,她那個身份是鄭熹給她造假,最後的考試除了考試成績是真的,別的沒一樣是真的,得另當別論。

  正常而言,各級官學生算「生徒」,其他的野生的經各級地方考試被地方官員推薦的,算「貢士」。經選拔可送入京參與最後的考試,考過了就等著授官。理論上,各州縣都可以送。實際上是有附屬條件的,即名額分配。

  總是大些的地方名額多,品級高一些的官員選拔、推薦出來的人機會更大。

  以常理論,是府學的機會更多一些。

  學生們有點坐不住了,祝纓見狀便腳底抹油,溜了。經過上次勸說轉科而無人問津之後她也算明白了,這些讀書人的心是真的跟別人不一樣的。那就讓他們自己選吧,成不成的就怪不得她了。

  趙蘇沒有參與討論,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去找博士請了個假,說要親自護送祝纓。博士看著他,臉色不善。

  趙蘇道:「大人前番全身而退,想必您也聽說過大人在京城的事跡了,些許小事難不住他。籠子是關不住雄鷹的,這裡也無人能左右他的意志。」

  博士擔憂又無奈,嘆了口氣:「你去吧,要幾天假?」

  「大人什麼時候回,學生便什麼時候回。」

  「再過兩天就要旬考了,你缺一次,要記成績的。」

  「是。」

  無故曠考要記過的,次數多了就會被清退,有原因曠考也會耽誤排名,拿不到獎勵。這兩條趙蘇都不怕,他曠考有理由,也不缺這個錢。

  他告別了博士,先去縣衙見祝纓。

  祝纓正被張仙姑和祝大圍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說的都是:「又要收拾行李?」「還要去西鄉?」「你要上天啊?」「哎喲,這可怎麼是好!」「不許去。」

  趙蘇來了,張仙姑還要埋怨他:「他是不是又來催你了?」

  祝纓沒有回答,借機逃了,到外書房裡接見了趙蘇。

  趙蘇一派沉著,一揖到地然後起身。祝纓問道:「有什麼事兒?」

  趙蘇道:「義父,義父身繫一縣安危,鄉老們說得沒有錯。」

  「嗯?」

  「所以兒想,如果義父同意,兒勸他們將地點改在西鄉家中如何?」

  祝纓道:「這是你的念頭,還是你舅舅的意思?」

  趙蘇道:「是兒的想法。」

  「因為這個改地方就沒意思啦。我見過他之後,倒是可以與他談一談『以後』,現在不行。告訴你父親,不要擔憂。」

  「是。」

  「縣學裡請了假了嗎?」

  「是,」趙蘇又添了一句,「不會耽誤學業的。」

  祝纓道:「正好回去與你父親商議一下,可以試一試府學了。」

  趙蘇道:「兒不想去府學,還是義父身邊更好些。府學裡的老師也不知是什麼樣的,又已習慣了縣學,到了府學裡又得重新開始了,府城裡卻未必有一個問我母系是何族何家的官長了。」

  祝纓嘆了口氣:「也好。以後都會好起來的。」

  「是。」

  …………

  趙蘇回家寫信給他父親,說了祝纓還要親自去歸還耕牛的事情。趙灃接到了信大吃一驚,對趙娘子道:「縣令大人要親自過來了。」

  趙娘子道:「這倒是個能做大事的樣子了!我喜歡!我這就對哥哥說去。」

  趙灃道:「娘子且慢。」

  「怎麼?」

  趙灃道:「你說,請他們在咱們家會面怎麼樣?一則安全,二則大哥的身體也不如前了,正可先過來休息兩天,養足了精神好與縣令大人會面。」

  趙娘子皺眉,道:「我去問問。」

  她馬上回娘家去見哥哥,阿蘇洞主果如趙灃所言,看起來比與祝纓見面時憔悴了幾分,頭髮鬍子好像更白了,人也瘦了一點。

  趙娘子說:「那邊兒的縣令要親自來還耕牛了,還要見你一面。你見嗎?」

  「當然是要見的。」

  趙娘子道:「那——到我家行不?」

  「他是這麼說的?」

  趙娘子在哥哥的目光逼視下說了實話:「是你妹夫的念頭,你也能先過去歇兩天。」

  洞主一擺手:「不用!還是照舊!多帶些人去,提前清清道。」

  「哎……」

  洞主也不知道外甥曾經對祝纓有過同樣的建議,祝纓也不知道趙灃跟洞主說了同樣的話,兩人卻很有默契地同時拒絕了。

  消息傳回祝纓便動身了。縣城不大,縣令帶著二、三十號人出城,不少人都注意到了。關丞更是把消息通給了顧翁。

  祝纓一行人出了城門,就見前面烏壓壓一大片人,領頭的是顧翁等人,他們的身後都是青壯年。

  顧翁上前拱手道:「大人,我等老了,就不當拖累了,這裡有些人,您帶走。」說完往身後一指,這些鄉紳們湊了兩、三百號青壯要護送她。

  祝纓道:「別叫人小瞧了咱們。經過上一回的事兒,阿蘇洞主會更小心的,我這回只會比上一次更安全。等我回來!」她堅決不肯,顧翁等人擔心個半死,只能提心吊膽地看著她走。

  洞主這裡帶著自己的念頭,祝纓也有自己的想法。數日後,兩人又在老地方見了。祝纓身邊跟著個侯五,侯五的刀一直出鞘,小吳等人更是緊張得要死。

  祝纓洞主見了面,她是叉手為禮,洞主抱了抱拳。祝纓的奇霞話說得還行,卻先以官話與他打了招呼,趙家父子翻譯。

  祝纓看阿蘇洞主,才一個春耕的功夫他就老了不少,算一算年紀,這個年紀受了傷確實更容易傷元氣。她客氣地問阿蘇洞主身體恢復了沒有。阿蘇洞主答道:「你送的藥很有用,我好得很快。」

  然後才是說歸還耕牛以及清算租金,這個時候祝纓說的時候也是講的官話,還是由趙蘇父子來翻譯,說的與對鄉紳們說的一樣,一是致謝,二是算賬,結算的方式也一樣。

  趙蘇結算過自家的租金對步驟很熟悉,跟舅舅說得明白。阿蘇洞主道:「我要米。」

  祝纓道:「好!」

  還是由趙灃先墊付,然後祝纓寫條子,趙灃去縣裡領,又或者拿這個條子抵秋天的租賦,都可以。條子也不算白條,因為官府到秋天的時候確實是要徵稅的,徵的米還得往來運輸,一般運費都算到交糧人的頭上。如果趙灃家現在不缺這口糧,抵賬還是劃算的。

  這件事兒說完,祝纓才改了奇霞話跟阿蘇洞主說點家常,告訴他大家現在也算一家人了,他外甥是自己義子。

  阿蘇洞主也沒有生氣,看看趙蘇說:「因為我們,這孩子過得有點苦。」

  「吃三番苦頭,」祝纓說,「兩邊都不當他是自己人,無知的人都罵他是對頭家的,然後再多罵一個他自身。」

  阿蘇洞主道:「我的妹妹是我養大的,她的兒子過得不好我也很心痛。都是因為我們把對方當成了敵人。」

  祝纓道:「是以前他們做錯了,不干你事。」

  阿蘇洞主道:「我年輕的時候,聽說我阿爸死了,想把仇人放到鐵鍋裡燒上三天、想把他放血祭天、想叫他一輩子被鎮在山下靈魂永遠不能解脫!幾十年過去了,恨還是恨的,人總要為孩子們想一想。」

  祝纓道:「一個人要是沒有愛恨就太可怕了。」

  阿蘇洞主道:「縣令說互不劫掠時,我就很歡喜。縣令說要牛馬,我也沒有拒絕。」

  祝纓識趣地問道:「春耕對我很重要,那我有什麼能為洞主做的嗎?」

  阿蘇洞主道:「可以做其他的交易嗎?」

  祝纓道:「你想做什麼交易?西鄉這裡還不夠你交易的嗎?」

  阿蘇洞主道:「山貨,山裡的東西,只要我們有的,換山下的鹽、米、鐵。這買賣他們做不來。」

  祝纓問道:「要多少?」

  阿蘇洞主道:「當然是越多越好啦。」

  祝纓道:「那可未必成。這三樣朝廷都有限制,哪裡都不能大筆交易。」

  「是啊,所以才找到縣令,」阿蘇洞主漸露疲態,說,「可以先少一些,就像這回的牛馬,以後再多。只要縣令願意,我讓小妹與縣令仔細說。」

  祝纓說話也不兜圈子:「她能代表你做所有的決定嗎?如果不能,就不必談了。」

  「能。」

  「好。」

  祝纓這裡交出耕牛、馬,阿蘇洞主那裡留下女兒。祝纓是要到趙灃家住一晚再啟程回縣城的,趙娘子擔心哥哥的身體,堅持讓哥哥到自己家裡住一天。洞主和祝纓對望一眼,也答應了。

  當晚祝纓與洞主也不多聊,她看出來洞主的身體不太適合多聊便自己休息去了。自從回到趙灃的莊園裡,所有的隨從都鬆了一口氣。同行的人都不懂奇霞話,壓根不知道祝纓後來跟阿蘇洞主談了什麼,只當是後續的寒暄。大家緊張了一天,都休息去了。

  阿蘇洞主與趙家這邊卻沒能休息好。

  「小妹」抓緊最後的時間與父親再確定一下商談的底線。阿蘇洞主已經很疲憊了,他說:「以後整個寨子、整個家都是你來掌管,你定。」

  趙家人商量的是府學的事,趙蘇自己拿了主意已同祝纓說了自己不去府學的決定,回家之後還是向父母通報了這件事。趙娘子對去不去府學並不熱衷,趙灃卻左右為難,一個人幾乎要為難成兩半了:「哎,去了府學又怕縣令大人多心不想,不去又實在不甘心。」

  趙蘇道:「我不去。」

  「再想想?能不能說動縣令大人。」

  趙蘇道:「我去府城走一遭長長見識是可以的,府學未必會想要我、我也未必能進得去。府學未必就如縣學了,義父的來頭很大,府學裡的學問未必就如他。到了府學,裡面的人也未必重視我,在縣學,義父就不會忽略我。」

  「是這樣嗎?」

  趙蘇道:「義父在縣學裡講課,稿子是京城的王相公寫的。府學裡這些人,哪個能比得上他?」

  「是嗎?!!!」趙灃很震驚。「有京城關係」跟「拿得到王相公的手書」是兩回事,往京城送禮拍馬屁也是跟京城有關係,能從丞相手裡要文章那就不是一般的關係了,至少得是半個弟子。官員雖然喜歡「教化」,但是對於「治學」還是很講究流派門閥的。

  趙灃飛快地堅定了意志:「好!就留在縣裡!」

  …………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得很早,阿蘇洞主不急著回去,祝纓卻要往回趕了,再不回去她怕顧翁他們殺過來。

  阿蘇洞主親自為女兒送行,在莊園門外的大路上,他拉著女兒的手說:「穩住。」

  「是。」

  然後他鄭重地將女兒介紹給祝纓:「這是我的小女兒。」

  祝纓問道:「不知道怎麼稱呼?」

  「小妹。」

  祝纓道:「是我沒說明白,我是問,令嬡有什麼名號,就是,名字也行。她既代你行權,則與我定約須用她自己的名。世上『小妹』那麼多,總要有個區分,有她自己的與眾不同。」

  「小妹」笑得十分燦爛:「我沒有你們山下人的名字,要不就起一個吧。我是阿蘇家,在你們那裡寫做『阿蘇』,看你們山下的『蘇』字很好,有魚有禾,就姓蘇好了。」

  「名字呢?」

  「小妹」沉默了一下,說:「我自己想了一些,總覺得都不合適,都說你有本事,你給我起一個吧。」

  她其實有名字的,大家小妹小妹的叫,她在阿蘇家的名字意譯是「彩色的鳥」,因為她娘生她之前夢到了一隻五彩的鳥嘎嘎叫著飛過她家房頂。不過出於一種隱秘的禁忌,她沒有講。

  祝纓就問阿蘇洞主:「名字可以這麼起的嗎?」

  阿蘇洞主點點頭:「你可以的。」

  祝纓的學問也就那樣了,便說:「『媛』可以嗎?」

  「什麼意思?」「小妹」懂一些山下語言,也略識一些文字,不過不精。

  祝纓道:「美好。」賢媛淑女,但她不喜歡賢淑。有個媛字就可以了。

  「小妹」道:「……蘇……媛?」

  「嗯。」

  蘇媛笑道:「好,那我就叫蘇媛了。」

  名字也定了,蘇媛這一次就作為她父親的正式代表帶著自己的隨從,一路跟著祝纓回縣城去了。

  …………

  一路上,蘇媛都表現得即活潑又克制,她的眼睛好奇地到處看,卻又不嘰嘰喳喳。她留意看著四周,與上一次是大不同了。山下春耕她是知道的,山上也會開墾出小塊的土地種一些糧食之類。

  但是山上的產量總不如山下。

  山下的秩序比上次又更好了一些,一個好的官員確實能夠讓一個地方好起來。蘇媛想。

  汪縣令任上的時候,她也下山過幾次,每一次都覺得也還可以。她想:我的哥哥們總比姓汪的縣令強,卻總要憂慮不能保住山寨。這山下一定有什麼秘密,可以讓一個寨子、一個家,在有平庸家主的時候也還能夠延續。

  祝纓沒有她那麼多的心思,通商好啊,綁得越緊越好。

  她也不怕這事壞規矩,朝廷規定鹽鐵官賣,買賣得經官方的許可,糧食可以買賣,但是如果有太大筆的交易必會被監控。而對「敵國」是會實施最嚴厲的禁止貿易。

  這裡有一個漏洞,奇霞族、整個「獠人」不算敵國,北邊西邊的才需要特批榷場,否則就是走私。「獠人」以前跟朝廷的關係還算湊合,甚至願意給朝廷交納點白翎子野雞之類的東西,彼此間有少量的合法交易。否則朝廷官員也不能把人家首領騙過來喝酒。

  在首領被陰謀燒死之後,各族跟官府翻臉,往山下劫掠燒殺報仇,朝廷又調了官員來鎮壓。你來我往互相打了好幾年,朝廷終於弄明白是誰闖了禍、白花了朝廷多少軍費、白死了多少人,將那個報功受賞的貨貶為庶人、發配三千里。

  此後,這事就這麼含糊著,各族不再跟官府維持面子情但也不再過分擄掠——朝廷瞪起眼來各族還是吃了大虧的,朝廷也不再圍剿——上回太花錢了。

  就這麼晾著,「獠人」既沒有一個國號,也沒有一個共主,更沒有誰自號稱王,朝廷也就睜一眼閉一眼。朝廷既沒有再派兵圍剿,也沒有官員再過來惹事生非,福祿縣沒什麼駐軍就是這個原因。各族也默契地當官府不存在。

  所以「獠人」雖也是蔑稱,卻不是「敵國」,甚至還是可以「羈縻」的。與他們交易少量的米、鐵、鹽之類,並不會犯朝廷忌諱,不過祝纓打算跟朝廷說一聲:我跟山上那些人把關係又拉回來一點了。

  至於其他商品的交易就更不用限制了。

  不過鹽、鐵、米的數目得有個說法,祝纓還想跟他們換點牛馬之類,又想要點山裡的特產。所謂山珍海味,山珍也挺值錢的,捎搭著倒騰點兒也能掙倆錢。再有,不知道山上能不能種樹的?果樹也行,她還見過有山上種茶樹的……

  兩人各懷心事,一路到了縣城。

  離縣城還有幾裡地的時候,就已經有路過的百姓認出了祝纓,即隨歡呼一聲:「縣令大人回來了!!!」

  然後飛奔回去報信。

  一時之間整個縣城都熱鬧了,大家又聚在大路上等著圍觀她。

  祝纓對蘇媛道:「我安排住你驛館,好麼?」

  蘇媛道:「好。」

  祝纓對莫主簿和趙蘇道:「你們兩個陪同蘇娘子去驛館安歇,蘇娘子,且去驛館安歇。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只管說。」

  蘇媛笑道:「好。」

  她跟著莫主簿和趙蘇到了驛館,見這縣裡的驛館跟趙蘇家也差不多,讓隨從們安放行李,她自己卻換了一身衣服,改了髮式,儼然是一個下山的普通小娘子了。

  她也不用人陪同,帶著把刀,自己悄悄地出了驛館又在縣城裡逛了起來。與人商談之前總得摸摸底,不知道有些日子沒過來,這縣令將這縣城又變成什麼樣子了?這次街上的人,看著穿得比上次要好了那麼一點,看起來也更有精神了……

  縣城不大,很快就逛到了市集那裡,看到了識字碑,這是上次她來沒見著的。她扯了個路人問道:「那是什麼?」

  路人道:「縣令大人立的十字碑呢!還有個十字歌兒唱著,照著,你就知道哪個字是哪個字了。」

  「歌呢?」

  路人道:「我還沒學呢。」

  蘇媛啞然,心道:識字歌,那是什麼東西?很難學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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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43: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八章 忙碌

  蘇媛對「識字歌」與「識字碑」十分好奇。

  她往識字碑那裡看去,識字碑前也有幾個人在看,有人在讀,也有人瞅一眼就離開了。她擠上前去,碑上的字她能認得一大半,少數幾個不認得的也能根據上下文的意思稍稍猜到。心道:也不難嘛!

  站著看了一會兒之後,她忽地嘆了口氣,心裡有些憂愁。

  最後,她轉身離開了識字碑,想往市集裡去看看山下又有什麼新東西、新變化了。

  轉了一圈,發現變化不大,特別新奇的也不多,但是集市上的人看起來與街上的人一樣,都比以前更舒展、精神了一些。有一個好的官員管理,百姓自己不覺得,外人一看還是能看得出來的。

  在縣城轉了半圈之後,她回到了驛館,吃了飯就去找表哥趙蘇。

  趙蘇正在家裡溫習功課,才翻兩頁書,表妹就找上門來了。趙蘇掩上書,接待了蘇媛。

  兄妹倆坐下來,趙蘇先問蘇媛:「休息得怎麼樣了?」

  「我本來也不累。」

  趙蘇問道:「你準備名帖了嗎?」

  蘇媛道:「嗯?就是常見你們送來送去的那個?」

  奇霞無文字,自然也就沒有名帖這種東西。

  趙蘇道:「對。這是禮儀,也是約定、表記。哪怕人見不著面,見著了帖子也知道你來過了。」

  「我知道這東西的用處,好吧,既然來了,就照這裡的規矩來,也不算不對。」

  她忽然笑了起來:「他管的地方也不比咱們家更大,人也未必比咱們家的人更多呢。」

  趙蘇心裡別扭了起來,說:「管得好就行。」

  蘇媛低聲道:「是啊。咱們就是缺這樣的人。唉,連個文字都沒有。」

  趙蘇對這一聲「咱們」沒有太大的觸動,向來都是一邊罵他「獠女之子」另一邊背後指指點點說他是「青蛙」——山下人住窪地、窪地裡養青蛙,然後兩邊都有人罵他是「雜種」。有人跟他說「咱們」的時候,他通常會非常的警惕,因為這代表有人要拉攏他了或許要把他當槍使。也就父親更在意他,母親還總是惦記著山上舅舅家。

  哪怕是親表妹說「咱們」他都不自覺地警惕起來,含糊地應道:「沒有文字是麻煩些。」

  蘇媛搖頭:「比麻煩還要大一些,我說不清,但道理我懂的,咱們比山下人差得太多了。我學這邊的話,好些詞句都不明白,咱們的話裡也沒這個東西,要看到了事兒才懂,像個傻子。」

  趙蘇道:「現在不是知道了?知道了就行。」義父說過,並不是福祿縣的人比別人蠢,只是沒見過罷了。現在見過了、知道了,就該走下一程了。

  蘇媛道:「我為文字的事兒發過愁,咱們自己沒有文字,寨子的別人可以不用文字,但是咱家不同,家裡要管許多事,事情越來越多,沒有文字就只靠腦子記,過不一陣兒就記亂了。我想自己造一套文字,可這太難了!」

  趙蘇心底有些詫異,沒想到蘇媛還曾有過這樣的雄心壯志。他想,倒是個好想法,可惜你現在的本事確實是不不行的。

  他說:「就算創制出來,用的人少了,不久也就沒了。」現成的例子就是福祿縣了,福祿縣裡讀書識字的人不算少了,比起到外更繁華的地方呢?無論是官話嘴皮子還是文章筆桿子,都差得遠了。用進廢退,各處皆然。

  蘇媛道:「我曾想過借用山下文字,兩邊的話不是一一對應的。用山下文字標記音標,一個音又有數個字對應,也是亂七八糟。拋棄祖先的語言統統改用山下的語言、文字,倒是解決了這個問題,又不甘心。」

  趙蘇一向知道蘇媛不是個一般的女子,她有這樣的想法還是讓趙蘇對這個表妹有絲刮目相看。不過他很快又回轉了心意,道:「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你現在著急對你自己沒好處,還是先辦好眼下的事兒,一件一件來。」

  蘇媛道:「我來找表哥就是為了眼下的事情——你說,這位縣令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她問著,目不轉睛地看著趙蘇。雖然之前也在趙宅住了一些時日,也會有書信往來、姑姑口述,她還是想當面問趙蘇。文字有千般好,終不如面對面能夠感受到對面的情緒。當面問,對方沒有掩飾的時間。

  趙蘇也看著她,說:「你問的什麼?」

  「什麼都行。」

  趙蘇道:「你已見過他了。」

  蘇媛道:「嗯,我是想知道,他究竟可靠不可靠?」

  趙蘇道:「什麼才算可靠?你的親哥哥可靠嗎?」

  蘇媛也沒了燦爛的笑容,道:「是啊,人都有可靠的地方,也都有不可靠的地方。哥哥是自家人,本事又不可靠。這一位本事可靠,又不是自家人。」

  趙蘇問道:「你可靠嗎?你對義父而言是個可靠的人嗎?」

  蘇媛認真地問:「這是你在問,還是代他問的?」

  趙蘇問道:「有區別嗎?我看不透他,不過他絕不是個任人擺弄的人。你、舅舅你們住在山上是能看著山下,對著山下的人指指點點,可莫要以為住得高就真的比別人厲害了。」

  蘇媛道:「你怎麼突然生氣了?」

  「實話實說就是生氣了?生氣的是你。」

  蘇媛道:「好吧,咱們都不生氣。他能幫到咱們,我對他本也沒有惡意,只是想做交易前多知道些事兒,才好準備。」

  趙蘇夾在父系與母系之間心稍偏向父系,對母系也不是全無情感,但被表妹這麼說他又不自覺不喜歡起來,並不想偏幫表妹。口上說:「你這次難道打算做大買賣?如果不是,一次交易做下來,也就知道為人了。上回交易不就很順利麼?」

  蘇媛見從他這裡問不出話來,心道:這一次本來也是為了再試探一回的。表哥到底是在山下長大的……

  她不知道趙蘇的心裡很明白,兩邊都要從他這裡套取些對方的情報,祝纓還讓他寫下來,他本就這個尷尬的身份,早習慣了。只是雙方做法有差異,祝纓能給他的好處更多,讓他寫的時候也有點為奇霞族「正名」的意思,多少有些誠意在內。表妹的話裡就沒這層意思,一味只問義父情況,並不提還能給些許好處。

  雖然他知道,義父如果能夠有個「安撫獠人」的政績,對仕途是很有利的。可人家做得好看,且不似作偽。

  他更欣賞祝纓的做法。

  蘇媛笑道:「好吧,你說的對,我先與他交易就能看看人品啦。上回有姑父和你做中人,這回可是我自己來了。你說的名帖要怎麼寫?」

  …………

  祝纓第二天收到了蘇媛的名帖,是趙蘇代寫的字,帖子卻是蘇媛派人來投的。

  來人投帖,詢問什麼時候能夠見祝纓,蘇媛想與她面談交易的細節。

  祝纓派人跟著去驛館回話:「只要蘇娘子準備好了這兩天都可以,詳情面談。」

  那邊蘇媛當天下午就到了縣衙,此時趙蘇正在縣學裡上課,二人中間並不用翻譯。祝纓這邊有關丞、莫主簿等人相陪,蘇媛則帶著自己的隨從。

  此時,她才向祝纓介紹了她的隨從,侍女們不提,她指著一個中年男子介紹:「這位是我阿爸信任的……嗯,幫手?」

  祝纓好心地糾正:「輔佐?」

  蘇媛道:「對。他的名字用你們的話說,是樹的意思。」

  男子並不很魁梧,卻顯出一種別樣的精明,也穿著帶著繡紋的奇霞族的衣裳,也會說一點福祿的方言。他用方言向祝纓問好,關丞等人聽了一陣輕鬆。他們很怕什麼都聽不懂。

  祝纓道:「既然能聽得懂,可就太好啦。請坐。」

  賓主坐定,由關丞先代祝纓說:「不知娘子此來,有何指教?」

  那邊是那位樹老兄代蘇媛說:「縣令與我們洞主答應了交易的事兒。」

  他兩人先開了個場,蘇媛道:「早就有話,那咱們就說說怎麼交易?」

  祝纓道:「這裡有幾條,要同蘇娘子講清。蘇娘子說的能做主,也是要報給令尊的,我這裡談下的,也必須報給朝廷。是不是?蘇娘子之前如果試著交易過就應該知道,無論是鹽鐵還是米,朝廷都不會准許隨便交易。」

  蘇媛道:「不錯。」

  祝纓道:「要報朝廷,我就得向朝廷說明你族的情狀,你族姓名,來歷過往、人口,你父姓名。人口你給我個約數,不要虛報。你一旦虛報得太多,這件事情就不歸我管了,你就要重頭再來與府裡、州裡打交道了。他們好不好相處你比我清楚。」

  蘇媛認真地聽著,皺眉道:「什麼都要告訴你?」

  祝纓道:「也不必,知道得太多了會把人嚇跑的。」

  蘇媛笑了與「樹兄」對望一眼,對祝纓說:「好。」

  祝纓道:「你們的事兒我也不太清楚,你寫,我報。快馬進京,半月可回。」

  蘇媛道:「你能交易多少?」

  「你要多少?價怎麼算?」

  蘇媛道:「只要是山貨,都行。也有牛馬、也有木材、也有茶、你們也常有人進山採藥,你可說,我看有沒有。我就要鹽、鐵、米。」

  祝纓招來了祁泰,那蘇媛就叫上了樹兄,兩人開始討價還價,祁泰是個不會交際的人,就會死咬著底價,氣得樹兄用奇霞話開始罵,祁泰又聽不懂。祝纓聽得心裡暗樂。

  最終談下來,蘇媛那裡的情況就讓趙蘇寫個片子,祝纓這裡將兩邊談妥的情況往政事堂報一下,然後兩邊交易。福祿縣自己也不產鐵礦也不產鹽,祝纓也是從中轉手的,所以得得到批准。

  本次是一次性的交易。

  祝纓接著就召來了趙蘇,道:「你們兄妹都認識,不須我多言啦,有一件事我們想托你來辦。你代你舅父寫一份陳情表,詳述部族實情,寫明所請之事。」

  蘇媛也說:「表哥,那東西我不會寫,還請你來寫。」

  奇霞族的情況趙蘇早就準備好了,他寫的時候心裡矛盾得緊,他下意識裡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像是舅家叛徒。一直猶豫著沒往上交。

  現在看到表妹也在,顯是談妥了兩家都同意,他就沒有什麼心理負擔了。

  趙蘇心裡有稿子,當場一揮而就,捧給祝纓看。祝纓拿起來說:「改一改。」

  趙蘇忙問:「要怎麼改?」

  祝纓指著他這一篇說:「喏,開頭要敬問陛下。這裡,要寫明阿蘇家二十年來是與朝廷為善的、是向慕王化的。再有,這裡,寫鐵器一則是為學習耕種,二則是為守衛家園,因為周圍還有許多不服的部族,會侵擾阿蘇家。人口戶數如果不準,就不要報這麼多,這裡,最後要署上你舅舅的名字。」

  一一給他指正了,讓他改一下,主旨是要把皇帝抬出來好好敬一敬,然後是表白對朝廷沒有任何的惡意,是敬畏朝廷的、是需要朝廷的,是想與朝廷好好相處的。

  原本是個介紹情況的片子,到了祝纓手裡最後變成了一份「陳情表」,亦可視作一部「獠人」對朝廷示好、隱有歸順之意的表章。這可是自上回「獠亂」之後朝廷首次收到了「獠人」的上表。

  都改好了,祝纓再自己寫一篇公文,一併送到京城。

  ………………

  政事堂接到祝纓發過來的公文,經手人看到「福祿縣」就樂了,戳戳旁邊的人:「來了!」

  旁邊的人道:「什麼來了?你又鬧,瞧,我寫得好好的字被你蹭壞了。」

  「你重寫就是!看,福祿縣又來了!哈哈,有好戲看了!」

  「這兩個英,可真是冤家了。」另一人也笑了。

  就在前幾天,段嬰又有事跡傳到了京城,他管理一地做得還算不錯,今春剛剛協助守軍擊退了一股襲擾邊境的胡騎,可謂守城有功。

  兩人擠眉弄眼,將這公文放到了一疊文書的上面,王雲鶴能夠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然後就等著看好戲了。

  王雲鶴從朝上回來,拿起這一份公文,看到「福祿縣」三個字也笑了。不緊不慢地打開,仔細地看著,忽然嘆道:「這是用心了呀!」

  陳巒已漸漸淡出,就差把親兒子調回京升一級自己就休致了,他不急著問有什麼事兒,施鯤先問了:「誰?」

  王雲鶴道:「福祿縣。」

  「哦!他!」施鯤說,「一向是個用心的人,又幹什麼了?」

  「獠人。」王雲鶴說。

  施鯤想了一下,才緊張地問:「怎麼?他把獠人怎麼了?!!!」

  陳巒聽到福祿縣也踱了過來:「出什麼事了?」

  以兩人對祝纓的了解,她身邊必是事故不斷的。幾十年前獠人首領被燒死,事情就鬧得很大,闖禍的人也是個有上進心的,他們擔心祝纓這回再鬧個更大的。

  兩人急急接過來一看,上面寫的卻是申請與一個「奇霞族」交易的事情。

  「奇霞族?是什麼?哪裡冒出來的?」陳巒說。

  王雲鶴就又拿出來公文中隨附的文書,一共是兩篇,第一篇就是「陳情表」,以洞主的口氣寫請求交易一些鹽鐵。

  這一篇裡有「自述」「奇霞族」情況的內容,奇霞族是美玉的意思,又有什麼勇健族之類的。奇霞族也分各家首領,現在這個是阿蘇家的。所謂「獠人」佔地極廣,據粗略的統計得有兩州左右,不過其中多山,道路崎嶇難行,朝廷不得深入,所以詳細的圖紙還是畫不出來的。就這奇霞族人口眾多,估計得一萬戶以上,阿蘇家有個四、五千戶。別的族有大有小,也有上萬戶的,小的就幾百戶。

  第二篇是祝纓自己寫的,祝纓現在接觸的是阿蘇家,有這麼一點需要,她來做個申請,為的是換取一些牛馬,福祿縣缺耕種用的畜力。今年春天她只得向富戶租借調劑,才能讓貧戶也用上耕牛。又寫之前已與阿蘇家有過一次交易,就是租用阿蘇家的牛馬,彼此信用都還可靠。

  奇霞族沒有文字,所以戶口統計不嚴密,數字是約數。她也是根據多方詢問估了個數等等。

  她又寫,這份阿蘇家族長寫的奏表,乃是族長外甥執筆,孩子已經在縣學上了一年學了。

  政事堂三人見了,又驚又喜,又都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倒不辜負了我們將這些年輕人派出京去。」

  陳巒指著陳情表上要求交易的數目說:「這個數目倒是識趣。」

  一般蠻夷要東西很多是沒有數的,有些就是故意多要一點,留點討價還價的餘地。還有是能要多少要多少盡量多要好倒手轉賣。朝廷並不總是冤大頭,有些東西還是特別的限制的。這裡鐵只先要個三百斤、鹽要一百擔、米要千石,並且不是要,還是交易,主要還是討個「允許交易鹽鐵」,他們拿牛、馬、茶、木材等來換。

  王雲鶴道:「沒想到他能做到這樣。」他本來只想讓祝纓鍛煉一下治理地方的能力,外族的事兒沒想她能做到如何。他看得出來祝纓的長處在庶務上,所以給她一個偏僻的縣去治理。沒想到祝纓連對「獠人」都這麼細致。朝廷當然知道「獠人」不是鐵板一塊,具體到族別、家別,語言、棲息之地面積有多大,尤其是戶口數,數據還是不清的。祝纓報的這些雖然仍然粗糙,但已為「治理」提供了粗略的數據。

  以王雲鶴的估算,祝纓還得有後手,就像她在大理寺的時候,摸清了底就該下手了。大理寺最後在她的手裡,多麼的順滑啊!王雲鶴有點懷念掌京兆的時光,那時候的大理寺對他,比現在都乖。

  施鯤感慨了一句:「能幹的人到哪裡都是能幹的。」

  陳巒道:「報給陛下吧。」

  施鯤道:「好!」

  皇帝有些年紀了,正是喜歡聽到好消息、不喜歡聽壞消息的時候,聽王雲鶴奏了,感興趣地問:「是那個『獠人』嗎?是獻了白雉的福祿縣嗎?」

  王雲鶴道:「是。」

  皇帝又指著祝纓那封公文上的一處問:「獠人頭人的外甥也做學生了?」

  「是。」

  皇帝很高興,又問:「戶口數是真的嗎?」

  王雲鶴道:「據三十年前舊檔,彼時刺史奏報數目雖不精確,也言獠人各部有數百戶至萬戶不等。多年繁衍,倒不是虛言。」

  皇帝道:「很好。」

  看著交易數目並不算大,便答允了,又說:「祝纓?人不錯。果然是該在外面多做些實事的。」

  王雲鶴道:「年輕人面皮薄,做了好些事不好意思說。」

  「哦。」

  王雲鶴道:「臣聽劉松年前兩天在家裡罵的來著。」

  「干劉松年何事?」

  王雲鶴道:「臣不能說,請陛下問劉松年。」

  皇帝來了興趣,道:「什麼樣人,能令劉松年詈罵?」命把劉松年傳了過來。

  劉松年正在琢磨著寫一篇新的文章,祝纓把識字碑的碑文十六篇都給他拓了下來,仔細包好送給他看,又附了一篇表揚他的文章。劉松年雖然破口大罵,說:「不是我寫的!不是我寫的!言而無信,小王八蛋!」

  心裡卻有點得意,碑竟然真的立起來了!文人之愛,天下文宗也不能免俗。且看拓片刻得還挺不錯的,不算對不起他的文字。寫的那篇文章在劉松年看來,文采就那個樣子了。字裡行間明著擠兌他、暗中卻是誇了他劉松年不為名利、做好事不留名,只是為了教化偏僻百姓。馬屁拍得劉松年都不覺得這是馬屁,要寫個文認真罵一罵小王八蛋不講信用。

  被皇帝召的時候他還在奇怪:叫我何事?莫不是又要叫我拍他的馬屁去了?

  劉松年打起了拍皇帝馬屁的腹稿。

  一篇歌功頌德的文章構思好,人也到了皇帝面前。

  舞拜畢,皇帝道:「劉卿,快起來,有事問你。」

  此時王雲鶴等人奏完事都跑了,只有一個劉松年摸不著頭腦,還以為有什麼大事,問:「不知何事勞陛下垂詢?」

  皇帝就問:「祝纓怎麼得罪你了?」

  劉松年跳了起來:「必是王雲鶴又說什麼了!」

  皇帝笑問:「究竟何事?」

  自己幹的好事,劉松年也不怕說,但仍然先要說幾句:「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被皇帝再一催問,才氣呼呼地說:「又被這小子騙了!」將識字碑的事說了,又說了自己明明叮嚀了不許說是自己寫的,偏偏要再寫一篇文章來氣自己。

  皇帝問道:「什麼識字碑篇?」

  劉松年就將自己的底稿給皇帝看:「隨手寫的,勉強看吧。您看著,我找王雲鶴算賬去!」

  皇帝道:「且慢!」

  皇帝上了年紀,有點愛聽好消息、愛熱鬧一點,腦子還沒糊塗,第一篇滿滿的歌頌他,這讓他對劉松年更加滿意。接下來的數篇都是很淺顯的內容,但是常識也都有了,還押韻。皇帝說:「你下了不少功夫啊。不過這……是不是雜了點兒?還數數?又有刑律?使民爭訟,不是好事。」

  劉松年道:「小子寫信,有點可憐。他蹲路邊看個農夫賣橘子,連數都數不好。就添了這一篇。又鄉民蒙昧,使知朝廷法度。」

  皇帝有問題,劉松年順口就給解釋了。皇帝道:「你們都很用心。那篇文字呢?」

  劉松年很詫異,皇帝對一個縣令不能這麼關心吧?還是拿了來,皇帝看祝纓寫的文字確實不夠華美,但卻輕鬆詼諧,顯得與劉松年很熟。他問道:「你什麼時候與這他這麼熟稔了?」

  劉松年道:「何曾熟了?不過見慣了假模假式想在我面前裝個文人樣子求一紙好評的人罷了。他不跟我裝,我跟他說話也不用端著。」

  皇帝道:「不是因為他能挨你的罵?」

  劉松年不動聲色,抱著自己的拓片走了,皇帝在背後說:「小氣!」

  劉松年頭也不回,留給皇帝一個瀟灑的背影,一騎絕塵去找王雲鶴。

  …………

  祝纓不知道京城裡還有這麼一場,她並不想讓識字碑的事情這麼早就被拿出來顯擺。現在有阿蘇家這一件事就很不錯了,識字碑的事兒她寧願慢慢的傳到京城,至少等福祿縣的百姓能學會唱了這些歌再說。

  京城批復沒到。交易不好擅自進行,她現在正忙著另一件事——送本縣願意去府學一試的人到府城去。

  從福祿縣城到南府府城距離不算太遠,就算坐車,跑快點也就在中途宿一夜。如果是騎馬,祝纓的水平就是當天能到。但是福祿縣大多數人一輩子也沒去過府城,祝纓又有其他的打算,決定親自帶他們去府城,同時由縣衙給準備幾輛馬車,免得貧寒學子如甄琦還得靠兩條腿走著去。

  此時,京城的批復還沒下來,她就請蘇媛先在驛館裡住下,讓花姐陪蘇媛在縣城裡逛逛。自己姐姐陪著洞主女兒逛街,不算怠慢。

  她先讓小吳去萬鐵匠處取東西,小吳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仍然是去了。萬鐵匠見小吳要東西,便問:「也不知道大人要打這個做甚,都在這裡了。」將一個破布包的一些叮噹的東西遞給了小吳。

  小吳接了,拿到了縣衙,祝纓又不在。

  祝纓是去縣學看名單去了,博士和助教最後攢出了一份想去府學一試的名單,表情十分陳痛。祝纓打開一看,只見上面第一個就是甄琦。

  甄琦是縣學所有學生裡最用功的,當然資質也可以,總拿頭名。到府學應該能選上,下一步就不好說了。除了他,縣學裡還有幾個人,平時成績也還不錯,放到府城估計懸。此外,又有不在縣學的書生,也想報名試一試府學,祝纓也都把他們給帶上。

  她拿了名單,說:「既然要試,都要用心,收拾好行李明天咱們就出發。車馬費不用你們操心,無論考得如何,我都把他捎回來。」學生們都笑了,有些人無所謂,甄琦顯得格外緊張。

  祝纓前腳走,他後腳出了縣學說是回家收拾衣裳。

  才出縣學大門,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問:「大人,許咱們去府學麼?」

  完了!甄琦心中一緊!這是他娘!上一回要轉科的時候,他是有些意動的,無他,家貧。以自己的資質,與人爭進士很難,但如果轉個其他的科,出頭會更容易些。他也想過,縣令大人敢讓他們轉科,或許會有些安排。縣令大人自己就是個明法科,恐怕是有門路的。

  但是他的母親卻認死理,必不肯讓他轉,險些以死相逼,甚至說:「便是縣令大人也不能這樣,你要不敢說,我去找他說去!半道上改行,哪有那麼容易的?改完了,他一時得了面子,你的將來怎麼辦?這不是將人架到牆頭上麼?好容易你讀書上頭有出息,拼了一條命,咱們也不能毀了前程。我找他說去!你親爹不是這縣裡人,你也不是,不歸他管!」

  此後他娘就有點防賊似的,總覺得縣令大人要害她兒子。甄琦好說歹說,連蒙加騙,才沒讓他娘去找祝纓鬧。

  甄琦趕緊上前兩步,聽祝纓說:「當然。」

  他娘陪著笑解釋說:「大人,小婦人不是福祿縣本縣人,是改嫁過來的,前夫在鄰縣的,甄琦是前夫之子,不是本縣人。」

  祝纓說:「哦。」她眼角的餘光看到了甄琦,嘆了口氣,對甄琦招招手,問道:「你是自己上府城,還是跟我一道走?」

  甄琦臉漲得通紅:「大人,學生……」

  祝纓道:「你不是本縣人?那就不該在福祿縣學裡,也罷,你去考取府學吧。」

  他娘當場磕頭:「多謝大人。」

  祝纓擺了擺手:「回去準備吧。」

  跟著她的人、縣學裡送她出來的人都面露不忿之色,縣學中的人雖然也對轉科的事不熱衷,卻沒什麼人把這事記在心上,都不懂甄母之心,只道祝纓對縣學極好,甄母這般做實在無禮,甄琦急不可待地要去府學也未免涼薄。

  小吳輕聲罵了一句:「小白眼兒狼。」

  祝纓道:「胡說。」

  小吳哼唧了一聲,不再說話了。祝纓轉臉對博士等人道:「都回去準備吧,明天出發不要遲了。」

  回到了縣衙,祝纓又讓小吳去找張翁來。張翁不明就裡,他也不知道甄琦的事,祝纓卻記得甄琦的繼父是他的族親,甄琦是蹭的他家的書讀的。她開門見山地對張翁道:「張翁,甄琦是你家親戚?」

  「算是吧。」

  「他母親說,籍貫不在本縣,則不是本縣學生了,這是我的疏忽。」

  「害!當年帶過來了,就算張家養子,雖不改姓,也是咱們養活的!」

  「不提這個了,那孩子是個孝子,他母親為了孩子更好的前程也沒有錯。只不過我看他是不好意思再跟著我一同去府城了,你幫幫他的盤費吧。」

  張翁肚裡把甄母罵了一回,口上答應道:「是。」

  …………

  第二天,祝纓便帶著一行人往府城去,趙蘇此時亦隨行。他不想去府學,但是跟著義父出行他是願意的。

  這些日子他深深明白,一個人做事漂不漂亮也與見識有關。譬如甄母,這老婦人得意兒子資質,一心想要兒子走坦途固然無錯,只是事情做得不好看。他想自己常年在福祿縣,見過的世面並不多,不如總在義父身邊,也好多學些事。

  祝纓也不拒絕,兩人並轡而行。學生們都坐在幾輛車裡,甄琦母子則在前一天就自行前往了。

  趙蘇一路向祝纓請教一些事情,說的最多的還是阿蘇家的事兒,他說:「不知義父對『獠人』有何安排呢?」

  祝纓道:「你看不出來?」

  趙蘇老老實實地說:「總要互相有些信任才好說下一步。」

  祝纓道:「你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好問的?只要你還是福祿縣的百姓,就把心放到肚子裡。」

  「我……」

  「嗯?你有旁的想法?有就趁早說,要是拖著我,我才要生氣呢。」

  趙蘇搖搖頭:「沒有。」他是有一點想法的,他們家在雙方當個中人是有利可圖的,他不怕變化,但是希望這種變化對自己有利。

  第二天,一行人到府城。府城果然比縣城繁華許多。祝纓先把學生帶到驛館安頓,然後自己去拜見那位按照規矩生病的上司。

  上司今天沒病,見到她來了,笑道:「稀客稀客。」

  祝纓也大大方方地道:「不敢,給您送人來了。」

  上司道:「是什麼人?」

  祝纓道:「學生呀。您盡管挑!」

  上司與祝纓也沒什麼大交情,但是考慮到每年送糧還要用祝纓去懟魯刺史,他很關切地說:「你捨得?」

  祝纓道:「福祿縣多少年也沒出什麼英才了,放到府學裡才更讓人安心。」

  兩人哈哈一笑。

  到了考試這一天,祝纓親自把人送到考場外面,學生們都很感動。祝纓拿出個小布袋子,說:「來,一人一個,拿著,不算作弊。」

  學生們一面伸手一面問道:「這是什麼?」

  「福氣。」祝纓笑道,捏著個鐵皮打製的小橘子出來,橘子上面一面鏨了個「福」字、一面鏨了個「祿」字。

  這是她讓萬鐵匠給打的,可費了不少工呢!

  一人一個讓他們提著,橘子上還有梗有葉,伸出來的葉子上能擱支筆,就讓它冒充個文具。考生們都笑著接了,祝纓道:「好好考。」

  轉頭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祝纓道:「甄琦?」

  甄琦站住了,旁邊是他母親送考,很緊張地看著祝纓。祝纓也捏了個鐵橘子給他:「人人都有,這是你的。你的學問考上府學是沒問題的。」

  甄琦攥著橘子,垂淚哽咽:「大人。」

  祝纓道:「去吧,別叫人說福祿縣學無用,教出來的學生都考不上府學。」

  「是。」

  祝纓也不在外面等,和趙蘇兩個人閒逛府城,這裡與她上次來沒有太大的差別,趙蘇也來過府城,記憶卻沒有她這麼清楚了。學生們在裡面考試,祝纓就逛街,過不幾日考完了出了結果,甄琦被選中了,但是名次竟然不如福祿縣另一個學生好。

  那個學生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夠被選中,一時驚慌:「我、我是想來試一試手的。」

  祝纓道:「試上了就上唄。」她看到大家圍著這個學生恭喜,卻又不理甄琦,就命人給甄琦送了一貫錢以做盤費。

  顧同也是來「練手」的人,他小聲說:「叛徒。」

  祝纓道:「他怎麼叛徒了?大家不是都來考的麼?」

  顧同也有點少爺脾氣,道:「反正不對。」

  祝纓道:「行了,甭慪氣了,反正你們以後也不得見了,我還有正事兒呢。該回去了。」

  顧同問道:「是這個事兒嗎?」他提著小橘子問,他是顧家人,也知道一些事情。

  祝纓道:「不是!」從他手裡輕輕巧巧拿過小橘子走了。顧同跟在後面跳著腳的追:「大人,那是給了我的,可不能反悔。我總覺得拿著咱們縣的橘子一定是會有福氣的!」

  …………

  祝纓一路從府城又回到縣裡,京城的批復也下來了。不但同意了她與洞主所請交易之事,連申請的數目都沒有打折扣。

  祝纓命人將蘇媛請到了縣衙,告知她交易可以進行了。

  蘇媛這邊也不含糊,道:「我們的東西早就準備好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交易?可不可以就在縣城先訂一些?我看縣城也有鐵匠鋪,也有米倉,鹽可以稍晚一些。我們的牛馬現在就可以趕過來,要木頭,運出來就要費些功夫。」

  祝纓道:「可以。」

  蘇媛先挑了一些農具,其次又要了些兵器。祝纓遵循著朝廷的規定,可以給她箭頭之類,卻不賣弩給她,蘇媛也沒有過多的堅持,她要的更多的還是長刀。

  過不數日,兩下交割完畢。

  蘇媛也如祝纓上次那樣親自監督,直到最後一匹馬被祝纓這邊接收,她說:「好啦,你是個公平守信的人。」

  祝纓問道:「那麼,可以互相交換奴婢嗎?」

  蘇媛沒想到她還有這麼一齣,沒有馬上拒絕,而是問道:「怎麼交換?」

  「一換一。你能做主,現在就定下章程,需要請示令尊,也請帶話給他,我等回話。」祝纓乾脆地說。

  這事兒是她吃虧,因為她手裡沒獠人奴婢,要從大戶手裡摳出來奴婢,得花錢買。經濟越好的地方,越貴。虧得福祿縣自去年起就有了盈餘,不然她還真拿不出這一筆錢來。

  蘇媛點頭道:「可以。」其實她也要自腰掏包的。誠然,山上奴隸最多的人是她們家,但是不是所有被搶的奴隸都在她家手上,她也得出點血跟人換。她答應這個是要頂住很大的壓力的,想來她哥哥也不會很同意。

  那位樹老兄下意識地想阻攔,又忍住了。

  祝纓問道:「怎麼?」

  蘇媛道:「沒事兒!就這麼說定了!咱們還照上回交易的樣子來?」

  「可以。我這裡數目已經有了。」

  「好!等我將這批米運回去,再來。」

  「靜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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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44: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九章 進展

  與阿蘇家幾次接觸都還算順利,這樣的買賣可以繼續做下去,這對祝纓而言是個不錯的消息。再繼續接觸下去,整個「獠人」不敢說,至少奇霞族、阿蘇家是極有可能成為她的政績的。如果讓她在這裡再多幹些年月,跟整個「獠人」都聯絡上也不是不可能。

  祝纓有點遺憾。

  轉念一想,自己這也算開了個好頭,她就又釋然了。

  踱著輕快的步子到了後衙,還沒進門就聽到了女人的笑聲。邁進去一看,張仙姑正跟祁小娘子、小江、小黑丫頭等人在說笑。

  看到她進來,張仙姑道:「送走啦?」

  祝纓往她身邊一蹲,道:「嗯,走了。」

  張仙姑伸手往她腦門兒上摸了一把,拿個帕子給她擦汗,說:「那你可能輕快些日子了。」

  祝纓奇道:「我啥時不輕快了?」

  「三天兩頭不著家,別來也沒幾頓跟家裡一起吃的,還說輕快呢?」

  祝纓道:「在外面也不是累,」下句話她識趣地沒說,換了個話題,「大姐呢?」

  「弄藥呢。」

  「誒?誰病了?我沒聽說呀。」

  張仙姑道:「非得病了再吃藥麼?是藥茶,說試一試,喝著清熱解毒祛濕,等到大夏天的時候更好。」

  「這個好,去年你們出去時都病了呢。」

  張仙姑道:「就算不病,我也不想大夏天的出門兒,你也別出去。」

  祝纓道:「那可不好說,我年中還得見刺史大人去呢,大夏天我準出門兒。」

  一眾人閒聊,杜大姐從廚房洗了一大盤水果出來,到了福祿縣之後,吃水果可比在京兆方便多了,種類也更多。此時春末夏初,荔枝還沒好,一些其他的水果陸續都下來了。什麼枇杷、櫻桃之類,又甜又好吃的。杜大姐另用個細竹蔑編的大盤子涮了一大竹盤子的桑葚出來,水還淅淅瀝瀝的往下滴。

  祝纓拿起一個梨來,驚訝地道:「這會兒就有梨了?」

  張仙姑道:「怎麼就沒有了?咱們在京,這會兒也能吃上呀,就是貴。」那會兒她捨不得買,後來祝纓管大理寺庶務了,家裡就經常有稀罕東西了。

  梨是秋天的水果,現在是春末了都,天都熱了……祝纓若有所思。京城什麼沒有?她想的是福祿縣。

  祝纓道:「大姐不出來吃麼?」

  花姐也從房裡出來了,笑著說:「來了來了。」

  推了個小凳子給祝纓,祝纓一撈,塞到屁股底下,張仙姑就餵她一顆桑葚:「你別上手了,一會兒沾了一手洗不掉叫人看著了不好。」

  她餵一顆,祝纓吃一顆,邊吃邊讓別人:「你們吃啊。小江?」

  張仙姑笑道:「她都快氣飽了,還吃呢?」

  祝纓心道,你不是一直喜歡小丫一點的麼?怎麼跟她也說笑了?問道:「我聽你們剛才笑來著,怎麼生氣的?」

  張仙姑笑道:「學生太笨哩。」

  她們又笑了一陣兒,小江才嘟囔著:「我教幺妹她們。她們學得倒快,可是唱出來之後就跟我教的不一樣了。調兒錯了,高高低低的還會自己變調我就不挑剔了。她們還自家疊詞、重復句子,這就與碑上的字對不上了。我是想,照著官話的發音唱著歌,不但字能識了,口音也能改了。當初為了縣學生的官話,您費多少心呢?可……」

  一個唱歌音準、官話順溜的小江,掰不過一個女監的方言,可就氣著了。

  祝纓正笑著,祝大哼著歌從外面進來了。小江、花姐等都站了起來,祝纓聽他哼的歌有些耳熟,也站起來過去問道:「爹,你唱的這個——」

  祝大清清嗓子,有點不好意思,又沒那麼不好意思似的,說:「啊,你爹不能識個字啊?」

  祝纓道:「當然能啦,你本來就識字,就……你唱這調子不大對吧?」

  「胡說!我就這麼唱的。」祝大十分嘴硬。

  祝纓對小江道:「真的唱得對啊?」

  小江臉上哭笑不得又有點懊喪,卻說:「字兒都是對的。」

  祝纓笑得更厲害了,問祝大:「爹,你這歌兒哪裡聽來的?」

  祝大「哼」了一聲:「你還問我們呢?我和你娘都在衙門裡跟人家江娘子學的!不跟你說了!我去寫字兒去!」

  劉松年出手水平就是不一樣,他比花姐實在高明許多。兩人學字時不會哼唧了,也不容易忘。

  小江起初就是教女監的女典獄來學這個,女典獄半是閒的,半是給她面子,也都學些。彼時祝纓忙著外面的事兒時常不著家,張仙姑和祝大在家裡沒旁的事,聽小丫說了識字歌的事,也有點意動。

  小丫就回去跟小江講了,兩頭一掇攛,小江就來給張仙姑和祝大也教一教唱歌。那識字碑的底稿她也有,連歌帶詞,老兩口識字比之前快了不少。

  這本是花姐先想出來的事兒,她也不惱,也不爭,專心去研究藥方去了。

  看到父母有事兒做,祝纓也高興,問張仙姑:「娘也學會了?」

  張仙姑不好意思:「我就會幾篇,沒全學會呢。」她老人家跳大神時唱歌從來都只有一個調子,讓她學會十六篇,確實得比較長的時間。

  她又說:「不耽誤你們正事兒吧?」

  小江忙說:「大娘子放心,耽誤不了的,幺妹她們調子學得快些,詞兒她們也慢,還會自己亂填詞呢。」

  本地之民歌、山歌有些與張仙姑的「神曲」有異曲同功之妙,都是一個譜子自己往裡面編詞兒填進去。也慢。

  祁小娘子道:「不能找些學得快的人一塊兒教麼?」

  祝纓道:「哪有那麼多學得快的人?」

  小江心頭一動,當時沒說什麼。不多會兒要吃午飯了,她要離開,被張仙姑留下來又一道吃飯。能幫她閨女的人,在張仙姑這裡都能得到優待。小江之前也跟張仙姑又吃過幾次,只是當時祝纓忙外面的事,又去西鄉,並沒有在場。

  吃完了飯,祝纓就往前衙又處理事務去了——各鄉識字碑相繼立起來了,她得評估一下,看看接下來往大些的村落裡立石碑的工程怎麼繼續。以及,流人營也開工有些日子了,她也要及時去巡視一下。

  小江也跟著出來了,她身上有個「差使」張仙姑也就沒在意,自己拿著抄的稿子背歌詞。

  …………

  祝纓和小江出了二門走了幾步,小江看就要拐上大路有人看到了,突然說:「大人,我有個念頭。」

  「嗯?」

  小江道:「我想去那邊柳巷走一趟。」

  「幹嘛?」

  小江道:「咱們都知道的,凡詩詞傳唱,經妓女的口是最快的。你不提是顧及到我,我卻想把這事兒給辦好呢。她們學得又快,唱得又好聽,沒多久就能傳唱開啦。」

  祝纓道:「那可不一定。」

  「可以的,」小江說,「不用借劉先生的名頭,她們也有人會願意學的。身在賤籍,能識兩個字也能多賣幾文錢不是?這地方不比京城,也沒個人特意的教。我告訴她們對著碑學字,她們學得一準快。」

  祝纓道:「好吧。你既要去,就派個人跟你一同去。再有,去了給我留意一件事。」

  「什麼事?」

  祝纓道:「官妓、營妓官府都要抽點兒,我看了縣衙的賬,數目不算很少了。這裡面的經營我不是很懂,我手中事多、千頭萬緒,抽不出空來理會這個。你幫我看一看,福祿縣這裡是怎麼經營的、分哪幾項、什麼人在做。裡面的女娘年歲、身體是否康健,一旦不賣身了,還有什麼技藝、能做什麼營生。」

  小江問道:「您這是要幹什麼?」

  「有點兒想法,幹什麼、怎麼幹得看你打聽到多少消息。你把這些都探聽完了,我再告訴你下一步幹什麼。」

  小江一口答應:「好。」

  她出了縣衙便行動了,她不直接一頭扎進柳巷裡,而是在柳巷的巷口轉悠兩下。然後去集市上「偶遇」個出來買菜的妓女,在同一個攤子前站住了,借著買菜聊上了。識字碑就在市集外面,兩人挎著菜籃子路過,小江就給這個妓女順口說了識字碑的事。

  妓女道:「都說識字碑、識字碑的,識字才能看得懂,我與它相了這麼久的面也不認識得它。」

  小江就說:「有歌呢,你會唱了,照著碑一個字一個字的對著詞兒就認得了。」她說著就哼了一句,然後指著碑說:「第一個字就是『煌』,第二個也是『煌』第三個就是『聖』,就第一篇的字難點兒,後面碑上的字都好記好寫的。」

  妓女將信將疑,道:「這麼容易?」

  小江道:「嗯。」

  第一天就過去,第二天再買菜,兩人就又聊了一陣兒。過不幾天,這妓女就跟小江約好了,到河邊小江教她,不用小江去柳巷。

  歌傳得不算快,「歌詞對著識字碑能識字」這個消息倒是火速傳播開來了。

  小江高興地把消息帶回來,祝纓道:「這個消息能傳開來,比這些人都學會唱歌還要強呢。否則空有碑立在那裡、歌唱在人的嘴裡,無人去對照,兩樣都白瞎了。消息探聽得怎麼樣了?」

  小江嚴肅了起來,慢慢地說:「柳巷裡人還不算少哩……」衣著打扮跟京裡比土得要命,苦卻是一樣的。在官府名冊的竟有幾十人,每天一睜眼就背著多少不等的要繳給官府的錢。大部分人身體都不好,少數人病得更重。

  小江低聲罵關丞:「他只知道收錢,也不管管裡面的人,四、五十歲了還不放人家,這一行,能活這麼久不容易。」

  「唔,你先擇年紀大的透個信兒,不要多,四、五個人,咱們先試試,她陳情,我放她脫籍。」

  小江瞪大了眼睛。

  「福祿縣是窮,縣衙是缺錢缺得厲害。難道要我跟她們催要賣身錢?」

  「您……您真的要放了她們?」

  「不然呢?給她們看看病,好叫她們多活一陣兒,好好地賣身?」

  「可這樣,您會不會有事?這都是錢吶!」小江說,「每月、逢年節,都要給官府繳錢,少了這一筆錢,您的日子怎麼過?」

  「那是我的事。你的口要嚴,」祝纓說,「這是不能公然宣揚的。說出去了我不認。」

  小江笑道:「這樣就很好了!我去!」

  祝纓的打算是慢慢地從年紀大的開始,凡覺得有處可去、想離開的,自己陳情,她就把人給放了。然後也不給官妓名單裡再增補人員,灶底抽柴,一根一根抽完,灶涼了,完事兒。

  她不可能一次就全都幹了,這樣動靜太大。等到福祿縣能從其他方面把這一筆來源給填上了,官營的她就能全給關了。

  福祿縣本來是個窮縣,這也是老大的一筆收入,但是妙就是妙在它窮,所以這個「老大的一筆收入」的絕對數目不是特別的多。如果祝纓賣橘子、增種莊稼的計劃能夠順利,完全能夠覆蓋住這個窟窿,那就沒有什麼後患。

  問題應該不大。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祝纓是個遇到了事兒就上去幹的人,她不再為「以後」的事煩心,先去看了一回識字碑的進展。看著看著突然想:為什麼要讓小江這麼辛苦呢?幹嘛偷偷摸摸的呢?既然妓女可用,那就用下去。

  說起來,她還真不太知道傳播這些個要用妓女,蓋因她實不是個「才子」走的不是這個路子。

  十三鄉的碑都樹起來了,她便讓小江不要再去柳巷,由縣衙下令將縣城的官妓集合起來學唱歌,再分派十三鄉裡走鄉串村地唱它半個月。正值春耕已過,鄉村還算閒,唱歌也有人聽。

  縣衙出個通知,告知「歌詞對著識字碑能識字」。

  齊活!

  …………

  祝纓這裡把告示一貼,又去流人營裡看了一回,這個營盤幾乎有個村鎮那麼大,但如果不講蓋得多麼好、只要能夠遮風擋雨的話就非常的快了。

  已先蓋好了十幾間工棚。其他的房子也跟工棚差不多,不過有門有窗不漏雨。祝纓沿著流人營轉了一圈,她蓋過自家的屋子,不要流人營跟她的私宅那樣好,只要結實、不會塌就行。指出了一處地基有問題的,命拆,又指出一處房樑不對的,讓重裝。又挑出幾處小毛病,譬如窗歪了、門合不上之類。

  祝纓重新估重了一下工期,也就再二十天就能成了。

  這個進度祝纓還是比較滿意的,識字碑、流人營兩件事沒有問題了,祝纓就打算召集士紳們繼續說橘子的事兒。

  從工地回到縣衙,門上卻向她獻上了一張名帖。

  祝纓邊走邊問道:「這是什麼?」

  童立道:「是趙翁做壽,又是給他侄孫餞行。就是那位考上府學的小郎君。說是兩件喜事合一件,再三拜托大人去吃杯酒。」

  「哦!族孫。」祝纓想起來了,那位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考上府學的學生也是姓趙,論起來是趙翁的孫輩,可實際上差不多出五服了。但是同姓,又都在一縣居住還能時常見個面,趙翁做壽就能拉上他一起。

  祝纓道:「行,那就去吧。你拿著我的帖子過去說一聲。」

  「是。」

  祝纓又讓家裡給準備三份禮物,一份是給趙翁的壽禮,只要尋常禮物就行,一般也就是點壽桃燒鵝肥雞之類。另兩份是給學生的,文房四房之類。祝纓一般不大參加鄉紳們的家宴,全縣這些大戶人人做生日她都去,這一年不用幹別的了。

  這次過去是因為趙翁拿族孫說事兒,祝纓過去也是為了表個態。給學生餞行的禮物就得準備了。另一份就順手給甄琦,也是顯得不厚此薄彼。

  日子在三天後,衙門裡不少人都接著了請柬,祝纓就允許大家早半個時辰落衙回家準備。沒接到請柬的人也都跟著歡呼了起來。

  歡呼聲還沒停,趙翁那裡又派人來請,說:「今年六十歲,要大做,街上也擺流水席,路過的都有席吃。」

  祝纓也換了便服,往趙翁家去。在趙翁家,衙裡的官吏到了一些,鄉紳裡的熟人也有不少。

  宅子外面的街上擺了十幾張桌子,上面放著些菜肴,不時撤去殘肴上新。

  祝纓是主賓,她到之前幾乎所有的人都到了,趙翁率家人迎接。趙翁身邊站著出了五服的族孫趙振,這孩子也是一臉的懵——之前對我沒這麼好的呀!

  不過祝纓給了他文房四寶,他就高興地接了:「學生一定好好學習,不給大人丟臉!」

  趙翁也不在意祝纓給他多少貴重的東西,一把掛麵都行,體面。

  祝纓見席上坐的不止有鄉紳,還有許多縣學生,笑道:「這是都齊了。甄琦呢?」

  趙振道:「給他帖子的呢,他家說已經去府城了。」

  祝纓就不再問了,轉而對趙翁和趙辰的父母說恭喜。又說趙蘇:「你也要努力呀。」

  趙蘇是沒去考的,知道這是場面話,配合著說:「是。兒的功課還差著些,還是跟著義父再學兩年才敢說有把握。」

  縣學生們擠眉弄眼,他們的父母長輩到場的卻都開心。甄琦走了好呀!

  他們看祝纓跟趙翁說話,在底下竊竊私語:「這下大人可有心多管管咱們了。」

  無論學生還是家長,他們都能感覺得到祝纓對寒門學子是有些偏愛的。如果沒有祝纓公開的選拔,不說「獠兒」趙蘇,甄琦不是「獠兒」他一個窮鬼也是沒什麼可能進縣學的。須知縣學當時已然放羊很久了,塞滿了各種想要個好聽頭銜的富家子。

  而祝纓給縣學的許多補貼,甄琦拿的最多。那些補貼對富家子只能算補貼,卻能讓貧兒沒有後顧之憂。利好誰,他們知道,他們不敢說。

  一個縣令,精力就這麼多,先有一個「義子」要高高捧起的照顧著,再多一個甄琦分了關注,別人能得到的就更少了。這回也有旁人想試試府學,就是有這個原因的——縣令大人心尖上站滿了人,沒地方了。當然也因為祝纓狠抓縣學,大家的學問也都有了長進,也敢試一試府學了。不再跟以前一樣,就只為混個縣學生的名頭,說親的時候也好聽,到了年載就退回家。

  「縣令大人要是肯管,必是有前途的。多學兩年,把根扎牢了才能有出息呢。不由府裡推薦,有縣裡推薦也是可以的嘛!到了縣裡,還有咱們的事兒,府裡誰認得咱們呢?」他們低語。

  祝纓在趙翁這裡待得不久,坐不多會兒就離開了。

  次日,便是「還席」的名義,請鄉紳們又一總請了來,這回就純是為了福祿縣的事了。

  祝纓坐在上面,對下面坐得滿滿一屋子的眾鄉紳道:「咱們的事兒耽擱了許久,可得開始了。諸位先看看這個。」

  後面端出一盤子的梨子來,鄉紳們都認得梨,由顧翁問:「大人拿梨子來是什麼意思?分離可不好啊!!!」

  祝纓笑道:「怎麼會呢?梨是秋天的東西,我卻在前天吃到了。突然想起來一件事了——存儲。」

  她慢慢地給鄉紳講了兩條財路,第一是「福橘」,這東西她已經開始著手了,在府學考場外就給每個上場的發了一個鐵製的,等到趙振去了府學,就讓他還帶著,慢慢宣揚。等到秋冬橘子上市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些口碑了。

  這是賣「彩頭」的。

  第二是「反季」。她說:「在京城,四季都有鮮果吃,不過有的貴些,有的有錢也買不著,只供宮中及少數幾家享用。我前天看到這梨子突然想起來這個了,這也是極貴的。京中是有暖室會種些果蔬,量少。不過,好像是可以窖存?那咱們就不止賣一個新年了!」

  顧翁等人都說:「不錯!是有些存儲的法子。」

  祝纓道:「還要請教諸位父老。」

  與農桑有關的東西,她都是現學的,也包括水果。冬天暖房種果蔬這種事兒顧翁他們不太懂,他們既沒有這麼奢侈也不太需要,福祿縣這個地方,四季幾乎都有產出。當然冬季少些,所以只要稍稍存儲一點就行。他們的窖倉裡更多的是用來存儲糧食、蔬菜,並不去存很多的果子。

  正如縣令不讓果樹侵佔農田一樣,鄉紳們也不會放棄存糧而存果子。

  但是他們有餘力還是會存一些。

  一般就是窖藏,不能熱也不能太冷。太熱肯定會壞,太冷了就會凍壞。地窖裡還不能乾燥,如果乾燥了,果子就空了,咬起來像敗絮一般沒有汁水了。在這段時間裡還要有人時不時去翻揀,將壞掉的果子揀出來扔掉,不然一個壞了就會將周圍的果子都傳染壞掉。只要照顧得仔細,梨、柑橘這樣的水果能存到來年三月。

  顧翁等人越想越覺得此事可行。只是與賣橘子一樣,也是需要一點事先的小小的「廣而告之」的。

  祝纓道:「還有旁的難點,聽我講。其一,我不能出面經商。其二,存儲倉庫恐不夠用。其三,咱們周圍賣水果的多了去了,見你爭買賣,又使壞怎麼辦?其四,銷路。其五,品相、口味好了才能賣得出去。其六,又需場地、人工等。」

  顧翁等都點頭。

  顧翁道:「今年橘子還沒成熟,倉庫可從現在開始籌備了。秋收之後閒人也多,若是量大,翻揀果子之類也得幾百人手哩。」

  趙翁道:「大人不好出面,只管安坐幕後,您點個人來辦事,大伙兒無有不服的。」

  連雷保都說:「咱們親自押運,見機行事。」

  祝纓道:「起頭各自行事必然不行,還是由縣衙牽頭,諸位做事。」

  眾人都說:「謹遵令。」

  祝纓便讓他們先報上橘樹的大概規模,再加上摸底的散戶的,攏出一個數來。再與他們計算所需倉儲,從現在開始,各家開始準備倉庫。祝纓道:「不能耽誤了糧食。」如此一來,庫就不夠用了。因為以前是收了橘子絕大部分就當季價賤賣處理了。

  現在是要存起來慢慢賣高價。

  祝纓道:「縣裡修庫可以出租,按市價。」這就是縣衙合法地從中取利了。鄉紳們覺得這也是能接受的。而且祝纓出手的話,這倉庫修得應該質量還可以,比他們自己修的還強些。

  至於銷路,祝纓道:「福祿縣人雖少些,在府裡、州裡還是有一些的吧?先揀咱們縣人多的地方,給他們攏一攏,同鄉之間互相幫襯。設個同鄉聯絡的點,抱個團兒。」

  像陳相公子就帶她見識了在京城做官的「同鄉」,陳大公子的朋友傻點兒另說,陳相讓她認識的人可都是能頂用的。

  怕別人掀攤兒,那就自己人抱個團,在不偏僻的地方弄個院子,凡本地在外的人都可以這裡聯絡感情。她就出這麼個主意,頭一年也不要幹得多麼的大。從現在到過年還有大半年的時間可以經營呢!

  顧翁等人眼前一亮!「同鄉」關係他們是很懂的,雖然同鄉之間互相坑騙是常有的事,不過如果只是借個人氣、聲勢,那就很劃算了。

  祝纓道:「來,先從本府開始,咱們先設幾處,擇精幹子弟去主持。他們過去只是『客居』『遊學』長見識去的,並不是去經商。有本地商人過去要借用地方,也是他們照顧同鄉。」

  來了!

  鄉紳們精神一振。

  祝纓想過了,很多事不用鄉紳們是不行的。福祿縣這塊地方,識字的人都少,一文十個橘子都數不利索的大有人在,也就只有這些鄉紳家可用的人還多些。有老師教都得好幾年才能教出個差不多的人,何況福祿縣也沒多少能正經講課的先生,光靠識字碑?怕不得個十年二十年的才有結果。富家子弟現成可用。

  先定下五個點,比如南府就是趙翁的兒子,隔壁縣是雷保的弟弟,隔壁府是顧翁的兒子。他們都不是商人,是去主持一地同鄉會的。背後是縣衙,但是縣衙又不出面。這其中他們可以做的小動作就多了,也是會有收益的。

  他們在當地先將橘子的故事傳出去,到時候再由福祿縣的商人去「投奔」。

  趙翁的兒子到了府城,就可與趙振這位族侄有聯繫,講一講帶了隻橘子進考場從而考中的故事。

  那邊故事講完了,這邊庫修好了,也就到了橘子收獲的季節了。

  祝纓道:「諸位不要畏難畏險。試一試而已,輸了算我的。」

  顧翁等人都說:「大人為我等思慮甚多,我等豈能毫無擔當?」也都要承擔一部分。

  祝纓道:「本是我多事。諸位原可以安安穩穩取租過活的。」

  雷保雖然挨了打,這一兩年有事也沒被落下,品出來自己就是撞槍口上了,事情過去不會再被重復追究,於是也站出來說:「人往高處走!縣裡窮成這樣,能有別的出路還是想要的。只是咱們笨,沒想著。經商也幹不過別處的人。現在大人來了,就好了。」

  當下講定,祝纓幕後總攬,縣衙就收個倉庫租金以及商稅,其他的盈利都是鄉紳們的。但是鄉紳們須得組織起來,也收普通百姓的橘子,不能壓價,要買賣公平,每年都有個定價。再有,凡種橘樹的種植、採摘、運輸、倉儲的管理也都要用本縣的百姓。

  同時,不許耽誤了種地。

  鄉紳們一口答應了下來!

  祝纓道:「還有一件事,橘子存儲在秋冬,我想,秋收之後就又該徵徭役、修水利了,今年又有這事,須得再騰出些人手來將路也再修一修。這個不用你們管,莫慌,縣裡出徭役人工。則倉儲的人手可以用些婦女,縣裡不會為你們徵這個徭役的,須得你們自己雇去。一是心細,二是正好得閒。我知道你們有佃戶可使,你們手裡的佃戶也未必夠用。」

  顧翁等人猶豫:「這也用不了太多的人手,何必要用婦人?這許多婦人聚在一處,說出去不好聽。男人幹事更可靠。」

  祝纓道:「你們都是有年紀的人,見過的事情一定比我多。我只說一件,有了倆糟錢兒就去買酒、嫖娼、去賭、去軋姘頭,到手的錢全花光了、老婆孩子在家裡餓個半死的男人,不是一個兩個吧?花光了算好的,還有花得太順手欠債的,最後老婆孩子都賣了,家破人亡。」

  顧翁嘆了口氣:「是有的,把自己喝死的也有很多。」

  祝纓道:「要是出了這樣的事反而不美。老實肯幹的男人當然可用,不過這樣的人我要先徵發了幹工程,不能給你們。」

  顧翁還有點猶豫。

  祝纓道:「我就這麼一說,可以先試一試。我估摸著女人更能持家。如果你們要用男子,就要將他的工錢先批一半給他們家裡。不能本縣賺得錢,卻有百姓餓死。」就說她家,她爹算好的了,不嫖不賭也盡力養家糊口,可錢財上頭也不太聰明。

  顧翁等人這才點頭:「大人說的是。」

  祝纓道:「事兒還沒幹下去,邊幹邊定章程吧。等章程定下來了,我就不管了,全交給縣中父老來處置。但在我手上,不能出紕漏。」

  顧翁等人心中樂意,口上十分挽留。祝纓道:「官員是不能經商的。我只為本地百姓才插手。」

  顧翁等人又高聲讚揚祝纓實在是個青天,自她來了之後風氣都正了。顧翁率先提到了識字碑,說:「實乃德政,開啟民智。鄉民都是好的,只是有時候與他們說話雜夾不清的。他們也不懂禮法,就只認自己的死理。有時候又不識數,收他們的租子就以為我們盤剝……」

  說了一大套。

  張翁道:「以往不見衙門為百姓租牛,大人可謂民之父母。難得是能做得成。比那些滿口文章、眼高手低之輩又強許多。」

  雷保也說:「大人寬宏大量,不計小人之過,對事不對人,給了小人改過自新之機,小人感銘五內。」

  祝纓心道,等到這筆買賣的好處拿到手了再說吧!真虧了本兒,有你們罵我的時候呢。

  她面上卻表現得十分謙和,說:「諸位過獎了,等到事成之後,我與諸位一同慶功。眼下同鄉會館是少了些,以後會有更多,沒有同鄉會,還有別的呢。不要著急,有的是機會。」

  大家都說好。

  計劃定下,各人都還算滿意,沒撈到同鄉會館的機會的鄉紳雖然有些躁動,不過祝纓有了許諾,他們也都靜觀其變。

  回家之後各家又有自己的盤算,也有準備擴建倉庫的,也有加派人手檢護果樹的,也有給家人準備行李的。

  祝纓讓他們弄個同鄉會也不是一張口,而是先批了款子,一人帶著二十貫去,先定下落腳點。後續如果有什麼麻煩,可以隨時來報,官面上的事兒,縣裡會發文幫他們溝通。名義祝纓都想好了:本縣百姓在貴處有了糾紛,還望查實。

  等等。

  祝纓親自將外出建立同鄉會的人送出去,幾個人都是她平日裡觀察過的比較能幹的人,不至於出門被騙又或者從中抽成太狠。這裡面幾個人都不是一個鄉的,從此又形成了一個格局:同鄉會中又有同鄉,總是投奔離自己更近的人。

  這些卻是祝纓無法左右的了。

  她現在手上又有了另一件事情的好消息——趙蘇來報,蘇媛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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