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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命案
人命關天。
正興高采烈的時候來了樁人命官司打擾,縣中鄉紳們心中雖然不快也都沒有抱怨,他們也有點好奇、有點擔憂,不知道是哪裡出了人命。
祝纓聽說出了人命,竟有一種詭異的輕鬆感——這行當她比較熟。比起人命案,治理一個縣、讓這個窮得掉渣的地方日子不那麼拮據反而更有難度。
她看童波臉色蒼白,問道:「有人抬屍鬧衙了?」
童波被問懵了,小吳又大聲問了他一回他才說:「不不不,不是的。是外面村子裡死了個人。里正派人來報案了!」
關丞道:「怎麼語無倫次的?哪個村,報案的怎麼講的?」
童波道:「三十里外斜柳。死得太慘了!屍首沒敢抬過來。」
關丞對福祿縣還算熟,知道斜柳村在縣城三十里外,靠著個小山坡,因為村口有一株斜得過份的柳樹而得名。
鬧出人命在福祿縣不能說很罕見,不過以前的時候容易「私了」,關丞等人也不往上報,汪縣令也不怎麼過問。福祿縣的百姓也差不多習慣了。就算關丞等人想追究,也不太好找人。福祿縣地廣人稀的,還靠近山裡,容易逃。
他代表汪縣令跟祝纓交賬的時候,刑獄方面可是抹得很平的。現在出了事兒,又不敢賴到上司頭上,說是因為祝纓到來才讓風氣變壞的。
他只好說:「你又沒看到,怎麼敢說死得太慘?」
祝纓截口道:「死的是誰?」
童波道:「是他們村的一個後生,還不到三十歲,春耕完了大家伙兒都回家休息了。他卻被發現死在了家裡,人都快叫剁爛了。他娘眼都要哭瞎了,村裡打發了人來報個案,必要拿住凶手。」
關丞撇了撇嘴:「又誇張!剁爛了還能看出來是誰?」
祝纓道:「究竟什麼樣子,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司法佐呢?」
福祿縣是個上縣,配有四名司法佐,以前雖然縣令不到任,這些職位還是有人的。很快,四個司法佐就到了。祝纓道:「高閃,你帶兩個人去看一看。」
福祿縣的習慣,司法佐正經不怎麼管事兒,突然被點了名,高閃道:「是。」隨手點了兩個人,仵作都忘了帶,快要出城了才想來還忘了有這麼個人,又急派了個差役去把仵作給叫了一同去斜柳村。順手又把報案的人給帶上了,預備路上問問。
縣令大人不好糊弄,高閃也不敢怠慢,擱往常,他能把這事兒給拖黃了。
但是現在,他不敢。
祝纓派了人去,自己就先不去了,不過由於發生了命案,也不太適合繼續聚眾說錢的事兒了。她宣布:「諸位都先回去想一想,有什麼好的辦法也可以講。只有一條——本縣的糧食還是得接著種!不成,這就是保命,成,也能保底。」
顧翁等人都說:「那是,不能忘了根本。」
祝纓道:「百姓如水,水流是不講道理的,哪裡有窪地就往哪裡淌。一件事如果它能賺錢,為什麼不幹呢?但凡事有度。誰要毀田,我就毀他。」
眾人悚然,低眉順眼地說:「是。」
祝纓做了個「請」的手勢,將這些鄉紳客氣地請出了縣衙。
鄉紳們有遺憾不能多種的、有思考如何打開銷路的、又想如何編故事的,少有人想如果辦不成會怎麼樣。一年多來,他們對祝纓越來越有信心。
心裡有了底氣也就有心情關心點別的事情了,過了一陣兒,他們閒了下來不免就想起來了——哎,那人命官司,怎麼樣了?
…………
這也不怪他們現在才想起來這事兒,人命關天,特殊情況除外。
福祿縣裡死人不算特別的稀罕,但是大多數的時候命案如許多其他案件一般,當事人都不願意報案。
報了也得有人肯管不是?管也得能明辨是非不是?
如果報了案,縣衙敷衍,沒完沒了逮著報案人一天問八遍,就是不見他抓到嫌犯審一審,那還報個什麼案?一回兩回的,心也就冷了。
如果縣衙插手了,最後還是胡亂結案,指個破爛乞丐說是凶手就算破案了,報案又有什麼意思呢?一年二年的,人們也就不給自己添堵了。
縣衙管了事兒,下到村裡還得好酒好菜招待著,何苦給自己找事呢?
許多鄉民會選擇私了,又或者請教於族中長者、村中老人、住在深宅大院裡的鄉紳。而鄉紳通常又是鄉間一姓一族裡有頭有臉的人物。
祝纓頭回下鄉就只有雞毛蒜皮,第二回也沒遇著特別的大案,也有這種慣性的原因。
今天居然有人報案,這就有點奇怪、值得抽空想一下了。
這些事祝纓都想到了,但她還得先按照程序走一遍,既顯示縣衙不會不管百姓,也顯得她是個縣令、是有些朝廷威嚴在身上的,有事兒她會安排該履行職責的人去做。以她的經驗,本地「民風純樸」,犯人犯案手法也比較不遮掩,司法佐查不出來她再去看,也不怕時間長了會遺失太多的線索。
她派出了高閃之後,就又招了司戶佐來。上縣的司戶佐也是四人,祝纓到了之後就給補齊了,現在四個人到了,她就吩咐下面的事情了:「將縣內石匠的名冊統計出來,我有事要派給他們。」
司戶佐們一齊答應了。
祝纓又說:「另招人來服今年的役。要去採石場做活計。」
「是。」
司戶佐們並不質疑祝纓這個決定,也沒人說「春耕剛結束,該愛惜民力」。他們只問了一句:「大人要用多少人呢?我們也好準備。」
祝纓道:「祁先生,你來跟他們講。」
數目是祁泰給算出來的,按照「先縣、後鄉、最後村」的次序,凡人口超過二十戶的村莊都要立識字碑。從全縣徵發相應的人手,再由縣衙統一調度。否則二十戶的村子讓它自己立十幾通石碑,村裡自己去採石頭、字還要刻得準確美觀,村民第二天就能捲鋪蓋跑進山裡投奔趙蘇他舅舅了。
祁泰報了個數,祝纓道:「徵發來的人今年就不再徵別的役了。這一點要講清,罷了,我出個告示吧。你們宣講一下。」
司戶佐們應了之後便出去忙碌了。
石匠在冊的,通知一下開工的日期就行,粗活雜工則需要到鄉村裡去徵調。
福祿縣這種小地方的實際情況,與祝纓在朝廷的科條規定、律法上看到並不相同,這事兒她甚至有切身的體會。那就是鄉下有許多人在戶籍上是良民百姓,但是他們也會幹各種其他的活計。
像祝纓雖然不是農夫,但是跳大神之外還會做些小飾品、能幫著祝大搭板棚房子、會修屋頂……等等。不少鄉民於種田之外也會些石匠、木匠手藝的,但他們又都不在番匠的名冊裡。福祿縣這個地方人口不多,在冊番匠的絕對數量是很少的。
祝纓就要徵發有點手藝的人來做採石、將石材粗製成石碑之類的活計,最後由技藝最好的石匠來刻字。
司戶佐們最先報上來的是在冊的石匠名單,祝纓拿了一看,正式在冊的是六人。他們是俗稱的「大工」,其他的都是「小工」,遇有事,讓大工帶著小工幹,大工承擔最復雜、最難的工程,小工幹些粗笨的力氣活和準備工作。對福祿縣來說,六個石匠大工是夠用的了。
祝纓今年也不打算翻蓋縣衙,有破損之處修補一下接著用。今年的人力之中,石匠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識字碑了。
她翻看名單,又命將六人的戶籍資料調了過來,看一看是不是跟龐石匠一樣,還有能幹活的成年兒子。一般手藝人會優先選擇「子承父業」,然後才是「師徒相承」,也有招女婿的。官府、朝廷也希望他們一直是這樣的,父是石匠、子也是石匠,則朝廷永遠有用不完的穩定的工匠。
祝纓數了數,六個人裡,有四個人有不止一個兒子,看年紀也都能當幫手了,心道:如此,人手是足夠的了。即使手藝不足,令龐石匠指點指點也就是能行的。
然後,她又讓小吳去把小江找過來。
………………
小江如今也不穿道袍了,帶出來的幾套舊道袍穿了一年多磨損了,就裁掉磨壞的稍寬的袖子邊兒,改成了窄袖適合行動的樣式。她的髮式還沒變,依舊是女冠的髮式,把頭髮往頭頂梳起來挽個鬏。看起來十分的清爽。
她出現在祝纓面前的時候身上還穿著一件本色的大圍裙。
祝纓道:「你這是幹什麼呢?」
小江眼睛亮閃閃的,看著祝纓說:「大人,剛不久,張師傅出城了,我就收拾收拾停屍房!」
她自打入了仵作這一行就是學徒,到現在也還沒有出師卻已學了些本領,現在正是癮最大的時候。死的是個男人,張仵作就不用帶她去,小江心中小有失落,仍是打起精神來把停屍房又仔細地打掃了一遍,開窗通風,又點起香來驅蟲。
正忙著,祝纓把她叫了來,她還以為祝纓是要派她也跟著過去瞧瞧呢。
祝纓道:「收拾完了嗎?」
「嗯!」
祝纓道:「驗屍的事現在有張仵作,先讓他看。這裡還有一件需要你做的事——上回說的曲子,你譜好了嗎?」
小江恍然:「哦!那個!識字碑已刻好了嗎?!這麼快的?」
祝纓道:「你都譜好了?」
「嗯!您沒放話,我也就壓箱底兒沒告訴別人,現在可以了嗎?」只要有件事讓她做,小江也就不在乎這件事是不是驗屍了。只要有需要,什麼事都行,不會她也願意現學。
祝纓道:「石匠父子已開出兩通碑來了,等會兒叫小丫陪你去那邊看看是哪兩篇,你就先教這兩篇的。」
小江道:「好!我這就去!」
她一邊走,一邊解下了圍裙拎著抖一抖,束成一條,左手拎著頭,右手在中間一提再一抖,圍裙就被折短了一半,她用力抽打了一下裙子上不知道有沒有的浮塵,將圍裙搭在了臂彎,喊小丫:「走,跟我去看碑去。」
小吳看著她的背影,吐舌頭做了個被鎮住了的怪樣子。
曹昌用鞋尖碰了碰他,問道:「你幹嘛呢?」
小吳鬼鬼祟祟地說:「哎,你瞧這樣兒,怎麼恍惚間跟咱們家大娘子似的?」這動作不得不說,它有點潑。但是小吳不敢把這個字當眾用在張仙姑的身上。
曹昌道:「你看岔了吧?大娘子腿腳靈便著呢。」
祝纓咳嗽一聲,兩人頓時停止了討論。
屋裡安靜了,祝纓又抽出之前記錄的幾種北方作物種植的冊子,翻出那張圖來,心道:春耕忙完了,得種點果樹了。還記得他們跟我說過,樹頂好在春冬栽種、移植,現在都有點晚了呢,得加緊動作了。
後面杜大姐叫人:「吃飯了!」
半天的功夫就過去了。
…………
祝纓吃完了飯,又叫人去把縣城附近春耕前請過來的老農請回來一二位,請教種果樹的事兒。
老農道:「現在是有點晚了,不過也不礙事,果樹不是種下去就能結的。總要種下兩年就行。只要今年不死,肥追上了,不耽誤過兩年結果子。」
祝纓放心了,跟他一塊兒種橘子樹。先刨坑,還得取水等等,直幹到了太陽落山才回到城裡,兩個老農依舊住在上回住的地方。祝纓沒再給他們安排新的鋪蓋,上回她已經給過了,但是可以讓人給他們家裡捎信,搬取家中的鋪蓋回來。
飯食卻與上次的一樣,也是有葷有素且有主食管飽。
老農吃過了晚飯就歇下了,祝纓又在燈下觀書,才看兩頁,侯五就跑了過來說:「大人!高閃回來了!」
他的臉上露出奇怪的神色:「跟後頭有鬼攆著他們似的!」
「回來了?」
侯五又沒管住自己的嘴,說:「是吧?大人也覺得奇怪吧?!斜柳村離縣城三十里,不算遠,高閃有個騾子騎著,兩個當差的就只能步行,走的快慢全看那兩個腿著的人。來回六十里,哪怕不辦案子,他們也得明天才能回來。現在怎麼就趕回來了呢?!真是鬼攆的了?」
小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侯老叔,他們人都回來了?您老先在這兒跟大人回話,我去把他們叫過來跟大人如實一報,不就知道了?」
全家男僕幫手都是廢物,就他頂用,小吳突然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好重!
小吳往前去,見高閃和張仵作、兩個差役正在喝茶。小吳算差役裡頭一等的人物,那兩個人都站了起來,說一聲:「吳頭兒。」
小吳笑著點頭,又跟高閃問個好,問道:「一路辛苦了,吃了嗎?今晚有很好的紅燒肉……」
「嘔~」高閃茶也不喝了,一陣乾嘔。兩個差役也說:「快別提了!誰還能吃得下呢?」
小吳問:「怎麼了?大人雖等著回話,也不會讓你們餓著,咱們大人最會體恤人了。」
高閃站了起來,說:「我們也吃不下東西,這就去見大人。」
張仵作也站了起來,說:「我也去。」
四人一同到了簽押房,侯五正在背後說:「張仵作那張臉,慘白慘白的,他平日裡看慣了屍首的,膽子怎麼也這麼小……」
祝纓咳嗽一聲。侯五問道:「您怎麼了?要不請朱大娘給弄點兒潤喉的……」
小吳趕緊說:「大人!他們來了!!!」
侯五身子一斜、一出溜,溜到一排書架的陰影裡藏著了。
幾人進門,只當不知道還有個侯五,祝纓道:「不用多禮了,你們怎麼沒在那邊住一夜再回來了?」
高閃臉色難看地道:「看完那樣的屍首,實在是不敢住了。您問老張吧。」
張仵作道:「大人,小人從先父手裡接過這份差使也有二十年了,從來沒見這樣的屍首!報案人沒說錯!」
高閃道:「起初咱們都以為他是沒見過世面,哪知道沒見過世面的是咱們!屍身剁得快成肉醬了。」
他們剛出城的時候,報案的那個後生一直哆嗦著說:「太、太凶了!」
高閃道:「死了人,當然凶了!好了,別抖了,等會兒拿到了凶犯,你們再做場法事,超度了就行了。」
後生只一個勁地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高閃聽得直翻白眼。
等到真見到了屍體,別說白眼,他連黑眼珠子都不想露出來。
祝纓也是一驚,她見過的案子也不少了,死成這樣的,哪怕拿到大理寺都值得被復核的人翻出來給同僚們一起看。她問:「找到疑凶了嗎?」
高閃訕訕地道:「沒有。一個村子都是同姓,也沒什麼深仇大恨,他雖不討人喜歡,恨成那樣的,全村的人都想不到他能有那樣一個仇家。也不知道是不是獠人幹的。」
又沒發現痕跡、凶器等,就只能瞎猜了。
祝纓道:「他跟山上的人有仇?」
高閃也猶豫了:「聽村民胡亂猜的,如此凶蠻的手法,它也像是蠻夷所為。」
「證據呢?」
「呃……」
高閃自認無能,將案子又還給了祝纓。
祝纓道:「罷了,你們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我親自去看一看。」
…………
她當晚囑咐了吳、曹、侯三人都不許說出去,又讓張仵作、高閃等人明早到縣衙報到,與她同去斜柳村。
小吳請示道:「那……要不要請那位江娘子一同去?或者還是請杜大姐?杜大姐一走,後頭大娘子和老翁就知道了,怕不好。」
侯五道:「不是有張仵作了?」
小吳道:「嘿,有用處的。」他上次想向龐石匠套話,連侯五都拉上了也沒成,祝纓派個杜大姐輕輕鬆鬆就從小龐石匠和獸醫娘子那裡套到了話。小吳大受啟發!辦案,帶個女人好套話。他們這些差役,村姑們見著了要麼圍觀、要麼躲閃,不大容易說話,女人就不一樣了!小江還是個仵作的學徒,帶著走名正言順的。
祝纓道:「不錯。」哪怕不帶小江她也要從女監裡調個人出來同行的,也是為了問話。如果她自己不裝成個貨郎、算命先生之類親自摸底的話,頂好弄些身上官府味兒不濃的人去套話。女人最好,因為誰都不覺得女人能做官吏。
做官做吏久了的人,身上很容易就有一股與別人不太一樣的氣質,說不上好或者不好,但是容易被識破。
小吳心道:學會了一招!
趕緊去通知了小江。
小江這裡接到通知還不肯信:「真的?」
小吳道:「當然!我哪裡敢消遣你?縱不怕你,難道不怕大人識破了收拾我?」
小江道:「呸!你的鬼心眼兒可也不少呢。」
「這不是好事麼?大人身邊兒的缺心眼兒夠多的了。」
兩人拌了幾句嘴,小吳就走了,小江連夜跟小黑丫頭說:「咱們跟那邊兒胡大叔家借頭驢,快!」
她出京之後自己是有車有牲口的,到了福祿縣定居下來,自己再養牲口就不劃算了,就把牲口和車都賣了。現在要去斜柳,步行的話小黑丫頭還行,小江自忖自己非得拖後腿不可。連夜借到了驢,準備第二天上路的時候騎著走。
祝纓卻是個周到的人,她給二女都準備了腳力,一看她們都準備了,就把自己準備的一頭給了小黑丫頭,一頭給了張仵作。高閃有自己的代步。
聽說她要去查看命案,縣城中也有好事者想跟著去。春耕忙完了,下一輪的活計又還沒鋪開,正是難得的清閒時刻。斜柳又不遠,於是關丞也想去、莫主簿也想陪,司法佐們也想跟著「見識見識,學些本領」。
又有張翁等人,賣橘子的事兒他們都想參與一二,既然祝纓現在被命案絆住了,他們中就有人想跟著一同去。常在祝纓身邊晃晃,晃得更眼熟些,肯定就能多得一點好處。也有人想看看祝纓真本事的。小案子不算,命案破了才是本領呢!
呼啦啦,鄉紳就來了八位,每位至少帶一個僮僕伺候出門。
祝纓道:「都看景兒呢?沒正事了嗎?」
張翁笑道:「好奇,好奇而已。咱們只跟著看!本縣許久沒有縣令親自斷命案了。」
以前的汪縣令對下有一個口頭禪:「我不知道,不用問我,你看著辦。」等出了紕漏就是:「這事是你辦的。」
張翁想看看祝纓怎麼辦人命官司。
祝纓就沒再拒絕。
…………
去斜柳的路祝纓也知道,她去年去過斜柳,高閃依然自告奮勇在前面引路。祝纓坐在馬上,心裡卻產生了疑惑:我上回看到了斜柳分明是很正常的一個村子!
祝纓對「正常的村子」的理解與別人不太一樣,她從不粉飾太平,以為一個小山村裡面的人就全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鰥寡孤獨皆有所養。一個正常的村子裡,必是有好人也有壞人的,也有跟鄰居吵架的,也有抱怨父母偏心的。還有跟別人媳婦兒看對眼的……
有愛有恨有仇有恩,但普通人的愛恨一般都不會過於濃烈。斜柳村得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以至於屍體能夠把張仵作都能嚇到?
一行人不良於行的都有代步,走得也不慢,午飯前就直到了斜柳村。里正等人都了出來,祝纓問道:「案發何處?」
里正道:「那邊兒,頭頭上的那一家。」
張翁等人還對這裡指指點點,說這裡景還不錯,祝纓已往死者家裡去了。
斜柳村全村都姓常,不過跟常寡婦家沒什麼關係。死的人是個二十七歲的男子,名叫常命。里正一邊帶路一邊說:「家裡還有一個老娘、一個娘子,平日裡就是種田做活。他爹才死沒兩年,哎,到了。」
這房子一看就不是富人住的,院子裡養一籠雞,堂屋三間,廂房三間,也有廚房。房子是半新的,不是磚瓦房,而是與這裡許多民居一樣,下半截砌點石頭,上面是木板,頂上卻是個草頂。這個院子的隔壁還有三間破敗的老房。
里正道:「那是他爹娘原住的,為了娶媳婦兒才蓋了這新的。他爹走了以後,他老娘就住這兒了。老房子也沒個人住。」他站在門口叫:「他嫂子!大人來了!」
里正也姓常,他輩高,兒子跟常命他娘一個輩份。院子裡也有些女人陪著,死者常命的母親被人扶著出來,哭得眼睛成了一道縫兒、鼻涕也不停地掉,掙扎著跪了下來,一邊說:「青天!要為我兒報仇啊!我就這一個兒子啊!沒指望了啊!兒啊,你死得好冤啊!」
一邊往祝纓的方向爬。
祝纓一看一院子的人,道:「快把人扶起來。再有,都不要動!」
里正忙讓村裡人不要動,祝纓對張翁等人說:「你們也不要輕動!高閃,帶路,張仵作、小江咱們進去先瞧瞧。」
高閃和張仵作的表情像是從碗裡翻出一隻蒼蠅,祝纓道:「愣著幹什麼?!」
常命住正房,他娘住廂房,剛才他娘就是從廂房裡出來的。
高閃低聲道:「大人,留神。常命在正房東間裡……」
祝纓等人跟著他進了房間,祝纓留意腳下,卻發現這裡地面十分的乾淨。普通人家的地都是泥土地。打得平整光滑的都能沾上小康人家的邊兒了,能鋪點地板或者青石板、地磚之類的得是財主,能鋪地毯的都是豪富。
家境再差一點的,屋裡的泥土地都不平常,呈現出一種凹凸不平。如果再潮濕一點,昨天吃剩的雞骨頭能被一腳踩得嵌進土裡,打掃的時候得用摳的。
常家的地面是土的,略潮濕,照說應該有很多足印的。但是,東間臥房外的正房有些雜亂的、極淺的腳印之外,臥房裡幾乎沒有什麼腳印。
有一道長長的滑印,應該是常命的,又有他母親的,還有……
祝纓沒看屍體,先問:「他不是有個娘子麼?人呢?」
「哎喲!」常命的母親驚叫了一聲,「人呢???」
祝纓道:「去找。」
然後自己帶著張、江二人靠近了床,股難聞的味道湧入鼻腔。
這是一張木床,上面還雕著喜字,漆成紅色,可以猜出來是幹什麼用的。光席和屍身上覆蓋的一幅極薄的夾被也被染成了暗紅發黑的樣子——血還挺多的。高閃說沒發現痕跡和證據,其實地上有點點血痕的,也不知道他怎麼看的。
祝纓上前揭開夾被,一具屍體顯了出來。她知道為什麼臥房的凶殺現場會保存得這麼好了——屍體呈一個很扭曲的姿式,彷彿一根脆蘿蔔被人拗成了幾節又沒有完全的拗斷,上半身被砍得稀爛。右臂、雙手、手腕上也有傷痕。脖子像是生手廚子手下的雞脖子,這破爛廚子怎麼砍都不能一刀把雞頭剁下來。
他頭扭曲著,後腦上也是數道刀痕。肚皮朝上,也被砍了許多刀,最長的一道劃破了他的肚子,腸子也流出來了。
屍體的下身幾乎是完好的,不好的是兩腳踝也被砍得露出了骨頭。
這麼樣的屍體令人望而生畏,既不敢輕易踏進這個房間,也不願給他收斂。地上的腳印很少,除了縣衙幾個,就只有里正、常命母親、常命以及一雙應該是女子的鞋印。發現命案的是常命的母親,她的驚叫人叫來了里正,里正派人報的案。
高閃又開始翻白眼兒,小江也把半聲驚叫卡在了喉嚨裡,不自覺地攥著小黑丫頭躲到了祝纓的身後,張仵作昨天已經看過了,今天也不由倒退三步,說:「大人,就是這樣了。嘔……」
祝纓將屍身翻了一下,發現屍體後背左肩上也是一道長長的創口。
「嘔~~——哇!」張翁等人見祝纓進去了許久不出來,聽村民說「凶」他們還不大信,心道,能有多凶?
他們也不敢硬要闖進,只將窗戶扒拉開一道縫,伸頭往裡瞧。一瞧之下腸肚裡開始翻江倒海,跑到牆根邊吐了起來。
祝纓神色如常,出來站在門口問道:「他娘子呢?找到了沒有?」
外面人說:「還沒有。」
里正埋怨:「你怎麼當婆婆的?不知道兒媳婦去了哪裡?」
「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我哪知道?沒用的東西,娶了她進門來也沒能看住男人。」
祝纓對小江道:「你們先出去。打聽一下這家人家的為人,尤其是常命的娘子。」
小江掏出個小瓶子,打開聞了聞,臉色好了一點,道:「知道了,我這就去。」
張仵作對小江稍有點意見,年輕女子,不找個好人家嫁了,當仵作?張仵作有點看不下去,甚至覺得小江是不是別有所圖,以及腦子不好使。想要接近大人,你學什麼仵作啊?!但這樣的屍身……
此時他忍不住說:「大人,她才見著這樣的屍身受了驚訝,讓她緩一緩、歇一歇吧。女人家哪能看這個呢?別再派差使啦。」
小江道:「我可以的。」
她和小黑丫頭出去,先裝成受了驚嚇的樣子向村裡的年輕媳婦討口水喝,那人面相挺和氣,說:「我家離這兒不遠,娘子跟我來吧。」
小江一邊喝水一邊同她聊天,說:「太嚇人了!」
「是啊!」
「什麼仇什麼怨呢?」
「是啊!」
「我師傅張仵作當了這麼些年的仵作都嚇得不輕哩!」小江又表露了一下自己的身份,果然引起了年輕媳婦的好奇。這媳婦問:「你也是仵作?」
小江有點自豪地說:「正學著呢!要是有女屍,是不好叫男人瞧的,就得用上我了。這個是男屍,就先不用我。」
「原來是這樣!」這媳婦的抵觸之心就減了幾分。
小江道:「不過我也看了一眼死者,看著挺年輕的,也不知道他娘子以後日子怎麼過。寡婦門前是非多……」
「額……那倒不一定哩。」
兩人漸漸說了開來,小江頻頻點頭,心道:原來這男人不是個東西,天天在家打老婆!
哪裡男人不打老婆呢?但能打到全村人都覺得過份的還是不多的。據年輕媳婦說,他這老婆真是個好女人,老實本份,什麼活都幹,也不頂嘴。起初,常命只是隨便打打也不聲張,順手一巴掌、抬腿踢一腳,這媳婦挨了打就默默地哭,也不訴苦。一開始,年輕媳婦堆裡也不知道,大家戲鬧的時候發現她的異樣,挽起袖子一看都驚呆了。
被發現之後,常命覺得難堪,打起來就肆無忌憚了。從十五歲過門,打到了二十五歲。本來婆婆還是心疼兒媳婦的,攔了幾回沒攔住,這兒媳婦也不知道訴苦,弄得婆婆最後也要掐她兩把了。
小江罵道:「這母子倆真不是東西!」
「是哩,也是花錢聘了來的!怎麼能這麼對待呢?」
「她娘家人不管?」
「收了彩禮了。跑回去又叫娘家人送回來了。」
兩人嘰喳說了一陣兒,小江心道:頂好這小娘子跑了!
她又擔心,常命死得如此淒慘,萬一凶手窮凶極惡,會不會已然連常命的妻子也殺了?又或者將她挾走了?
她站了起來,說:「多謝啦,我得回去聽招呼了。」拿了幾文錢謝這個小媳婦,小媳婦道:「這怎麼好?」三個指頭往裡拽、兩個指頭往外推。小江把錢塞到她手裡,道:「也沒多少,買個花兒粉兒的,不用跟男人討。」
然後又回到了常命家,他老娘正在滿地打滾:「可不敢這樣幹啊!!!我的兒啊!!!」
張仵作道:「我也不想看這麼晦氣的屍首!大人肯要帶回去驗屍已是要給你查案了,你倒好,屍首不讓驗,還要拿賊!這人是不是你殺的?」
高閃等人一齊點頭,並非認為張仵作這話多有道理,而是他們遇到不聽話的人都是這麼扣鍋的。要結果,又不讓查,必有貓膩,誰反對,誰就是犯人。抓起來一頓打,打到承認自己是凶手為止,結案。
祝纓道:「他娘子找到了麼?」
小江上前說:「他們說,昨天和今天都沒見著她,不知道去了哪裡了。大人,她別是也被凶手給害了吧?」
祝纓又問常命的母親:「家裡丟什麼東西了嗎?」
這人被張仵作嚇得不敢打滾了,坐在地上說:「沒。我也沒心查看。錢在我那房裡,沒丟。」
不是為財,就是有仇了?
祝纓有點擔心。按照她的經驗,女人死了,她會懷疑一下丈夫,男人死了,除了妻子還會有更多的嫌疑人。因為女人囿於內宅接觸的人少,凶手多半是身邊人,男人就不一定了,外面什麼仇都能結下。且夫妻身份尊卑有別,事發後需要付出的代價也不一樣。
再有,如果是女子行凶,相當一部分人會選擇一些技巧,比如下個毒什麼的,一個例子就是畢晴。正面搏殺的不多。
常命這個樣子,以常理而論得是外來悍匪作案。祝纓也不認為是「獠人」,雖然他們的名聲在福祿縣稱不上好,仍然保留有一些「古樸」的風俗。但是他們殺人祭天得帶回去跳舞奏樂上祭台,殺得十分講究。
仇人?
祝纓低下頭看著臥房裡的腳印,就那麼幾雙,其他人都在這裡了。哪怕再不願意,她也得承認一個不太可能的事實——或許真的是常命的妻子幹的。除非常命的仇人是妖怪,來無影去無蹤。
有經驗的賊會清除痕跡,但是不可能只清掉自己的而完全不破壞其他人的痕跡。如果被打掃過,則地上應該只有常命母親發現命案之後進過房間的人的腳印。現在常命夫妻倆的腳印都在。
要麼寡婦殺了長大成人的兒子,要麼是殺夫。權衡一下,凶手是妻子的可能更大些。
小江低聲道:「這人打老婆,他老婆太慘了……」慢慢將打聽到的消息都告訴了祝纓。
祝纓心道,那倒合上了。問她:「你敢再看一遍屍體嗎?」
「敢!」小江說,聲音有點發顫。
祝纓拿夾被把屍體上半身頭臉軀幹都蓋了,讓她先看腳,再看手,問:「能看出什麼來嗎?」
張仵作也湊了過來,不看砍得太慘的部分,只看手腳他也能看出些來:「凶器不太鋒利呢……」
侯五也湊了過來,說:「呀,這人力氣不大。」
祝纓問:「怎麼說?」
侯五道:「吶,甭管兵刃是不是鋒利,力道大和力道小的是不一樣的。稍鈍一些的兵刃,只要力氣夠大、出手夠快,也能一擊斃命的。您瞧這個,就是勁兒不夠。」侯五專司與人搏命的勾當二十年,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小江一面聽他們說,一面記著,她的心有點亂,對祝纓道:「大人,我還想再去打聽一下。」
祝纓問:「去問問,常命的妻子除了自己家還會去哪兒。」
周圍的人都驚訝地看著她,小江更是驚訝:「大人,你懷疑她?」
祝纓道:「先把這屋子封了,找一找人吧。如今常命生前熟人都在這裡了,只有她不見了。至少是有嫌疑。先找。」
她看出來那雙女人的鞋印走出了屋子,她先在屋內搜尋,找到了一雙女鞋,與地上的鞋印一比,大小正好。鞋底的手藝也十分相似。
她出了房子,讓所有人都在原地不要動,一步也不許挪,自己抽了根柴,提著在房前屋後轉了幾圈,終於找到了幾枚腳印。她在地上畫了幾個圈,圈出腳印,一路走一路畫,順著腳印推開了一所破敗房子的門——這裡是常命家的舊房子。
她慢慢走了進去,一腳踢開了房門,只見一堆乾草上伏著一個乾瘦的身軀,乾草邊上一把柴刀,刀身上是暗紅的顏色。
祝纓揚聲對隔壁道:「都甭站著了,過來吧!小吳、老侯、童波,你們和小江、小丫一起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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