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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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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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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44: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 漸進

  天上飄著雨,祝纓在縣衙屋簷下看雨的時候接到了蘇媛的名帖。

  驛館的驛丞陪同蘇媛的隨從將名帖送了過來。

  祝纓已從趙蘇那裡知道了這件事,她並不驚訝,示意他們到簷下避雨。名帖沾了雨水的潮氣入手有點軟,打來看依舊是趙蘇代寫的筆跡。

  「樹兄」道:「小妹回了洞主,洞主答應了交換奴隸。」

  祝纓微笑道:「那便好,有勞蘇娘子跑這一趟啦。我當親自去拜見蘇娘子,再商談細節。」

  「樹兄」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祝纓道:「你有話不妨直言。」

  「樹兄」心道:交換什麼奴隸?你不知道小妹花費了多少力氣得罪多少人。

  他搖搖頭:「沒有,縣令有話同小妹講吧。」

  祝纓道:「好。」也讓小吳拿著帖子去見蘇媛,表示自己第二天會去驛館見蘇媛。

  她已與鄉紳們聊過了,她以市價從鄉紳們的手裡換取獠人奴婢,如果有已在鄉紳家裡時間很久、已然「歸化」的奴婢,自己不願意離開,她也不強行將人帶走。只要這些奴婢與其家人見一面,再做決定。當然,很多時候這些奴婢的家人可能也找不到了。因為「獠人」數部語言也多,現在交易的只是奇霞一部裡的阿蘇家。

  蘇媛手裡的奴隸,有多少她都盡力去換,這個價格就不是山下的「市價」了。

  第二天,祝纓帶上祁泰、關丞等人到了驛館。驛館裡還算清淨,蘇媛此次沒有帶大隊的奴隸過來,須得先商議好了,然後還是照著租牛、還牛的程序,雙方在交界處交換。並非一句「交換」須臾就能辦好的。且要統計數目、辨清來歷之類,奇霞族沒有文字,這項工就更繁復了。

  小吳在身後撐起了碩大的暗黃色的桐油傘,蘇媛的目光在油傘上,只見傘面彎弧雨水順著傘骨的尖角落成一串。祝纓看蘇媛,只見這個姑娘依舊精神十足,心裡也覺得她是個能頂事的人。

  進了屋裡,兩人對坐,祝纓先說:「蘇娘子遠道而來,辛苦了。」

  蘇媛道:「也不苦。我就不跟縣令多說沒用的話啦——我們願意交換,交換的條件要變一變。」

  祝纓好聲好氣地問道:「怎麼變?」

  蘇媛道:「我不知道你們手上有多少奴隸,應該沒有我們的多。多出來的你還要不要?」

  祝纓毫不猶豫地說:「我都要!」

  蘇媛道:「那得用別的東西來換,我也不要人。我也答應你,不再掠你縣裡的人。」

  祝纓道:「要換什麼?」

  蘇媛道:「鹽鐵米最好,可你們說不能多換,那就換點兒別的吧。」她顯然是有備而來,列出來的單子很細,多是些需要百工技巧的,以及有一部分奢侈品。她說:「凡單子上的,只要你有、只要能換的,都行。」

  祝纓接過單子看了,上面也有金珠玉貝、漆器、琉璃,也有瓷器——瓷器還指明了器物的類型,譬如酒器、餐具等等。也有木製農具,比如耬車木犁之類。祝纓指著這一類說:「你要這個做甚?你們沒有木匠?不如換些別的。」

  蘇媛道:「我要這些的。」

  「好。」祝纓說。

  蘇媛聲量低了一點,說:「別人家的奴隸我們不要。要了也沒用。」如果可以她想交換一些山下的熟工巧匠,尤其鐵匠一類,這些到寨子裡是非常有用的。還有很會種地的農夫,但是農夫是連他姑父都不肯給往山上弄的。姑姑以前曾送了幾戶佃戶往山寨上去,惹得姑父大發雷霆,兩家差點斷親,直到將人還了回去事情才算完。她就不再做這類的試探了。

  祝纓道:「可以。」她這裡跟鄉紳們說話底氣還算硬,不過據她看,蘇媛在阿蘇家恐怕沒她在福祿縣說話這麼好使。據趙蘇的說法,他還有四個表哥,所以祝纓對蘇媛總想問一句「你能做主嗎?」

  蘇媛又說:「你這裡要有多出來的我們家的人,我也拿東西與你換。」

  祝纓:「可以,」

  接著,蘇媛拿出兩份單子來,字是她自己寫的,寫得歪歪扭扭的還有錯別字,祝纓看多了祝大張仙姑的字也都能順出意思來。

  第一份裡面寫了一些奴隸的情況,無非男女老少,健壯瘦弱之類。有一些人後面點上了墨點,蘇媛道:「他們都說是你們縣的人,沒有墨點的就不是。」有墨點是三十三個。

  祝纓從頭看到尾,約有二百來號人,她能攏起來的「獠人」奴婢比這個數目要少一些,看來得填點東西進去了。

  兩下拿出來的都是約數,一則語言不通,來歷說得不是很明白。二則也有瞞報偽報的。蘇媛那兒統計的時候,有奴隸以為是要被拿去放血祭天,就說自己不是福祿縣的。也有知道是要交換,不是福祿縣的也偽稱是的好逃出生天。

  祝纓這裡對「獠人」族屬也是分不清,因為祝纓自己學會了奇霞族的話,只有奇霞族的還能弄清楚一點。其他的就模模糊糊,也有認的、也有不認的,祝纓發了狠,接著學那個「勇健之族」利基族的話,現學現賣這次是來不及了。也有在山上就是奴隸,覺得山下奴婢比山上奴隸過得好而不承認的,自己都不承認了,主人家也樂得留個勞力,這種就更弄不清楚了。

  祝纓也不自己上陣,而是叫了祁泰:「祁先生。」

  祁泰拿著單子上來,上面也是名單,奇霞族的有三十九人,其中十五歲以下的倒有二十人,十歲以下的有十五人,仍是男女奴婢婚配之後繁衍出來的。

  「樹兄」上前與祁泰對陣。

  雙方各拿了一份看起來統計到個人的精確名單,連年齡、家庭關係都有,其實兩份都有不少水份。先是對了數目,一兌一的抵銷,本來蘇媛手上的福祿縣籍的人沒有祝纓手上奇霞族的人多,由於祝纓所有的山下人都要,反而是祝纓要多拿出物品來了。多出來的這一部分祝纓沒有讓祁泰去討價還價。

  祁泰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嗖一聲將單子一捲,人閃到了祝纓身後,他一個書生樣子的人行動不利索,左腳絆右腳差點絆腳,扶著祝纓的椅子才站穩。他買個菜都買不利索,只會被菜販宰,這種毫無標準而要與人爭執的事嚇著他了。

  祝纓道:「你單子上要的東西太多,這些人換不得這許多,須得有人與你仔細議價。我叫趙蘇來從中權衡,也不叫你吃虧就是。」

  山下「精工」的物件兒,在山上山下也是天上地下的兩個價,賣到寨子裡還是很貴的,祝纓才不要讓祁泰參與。

  蘇媛道:「好。」

  到了第二天,就是趙蘇做個中人掌眼,一邊是「樹兄」一邊是關丞帶著市令。祝纓和蘇媛都沒有出現,蘇媛又去了縣城中遊走,又往縣外看看田裡的情況。祝纓也讓她看,也不陪同,祝纓自己還有自己的田要看呢。

  侯五跟在祝纓的身邊,見她只專注看農田水利,不無憂慮地說:「以往在邊塞都防著胡人窺探哩。又要鹽鐵米,又要交易,又四處亂看,還跟山下人聯姻,怎麼看都像是準備著要起兵的樣子。」

  祝纓道:「兩處情形不同。初見阿蘇洞主的時候他還遇到了刺客。我看他們這般準備不是沖咱們,是沖其他的『獠人』。縣中無駐兵也不是朝廷的疏漏,而是不需要,最近的駐兵地在鄰縣邊界,真有事要過來也是很快的。」趙蘇還在縣城她眼皮子底下看著呢,顧翁等人輕輕鬆鬆就能湊起二、三百精壯。

  幾次巡視,全縣道路都還算通暢,也不見被大規模襲擾的痕跡。百姓也沒有哭訴的。

  她心裡都有數。

  侯五道:「叫個娘們兒出來談事兒也不對。」

  祝纓道:「說不好這就是他們老實的另一個原因。」看得出來蘇媛的能幹不是偽裝的,也能看得出來蘇媛有些事背後也是困難重重但是她自己都不提,老洞主年紀又大了,氣色也有點差,還有四個兒子。新舊交替,「對外武功」或許是新主立威的極好手段,但有腦子的人一般會選擇先「安內」。沒腦子的人,她就更不用怕了。

  如果條件允許,她還想上山去看一看。

  又經過了三天,兩下的價終於談妥了,有趙蘇在中間又憋了一回氣,終於雙方價碼談攏。「樹兄」以為山下的東西要價太高,蘇媛明明在市集逛的時候看著的不是這麼個價,憑什麼要高了幾倍?關丞和市令就說,集上的東西都是有數的,你們買了,縣裡百姓要的時候就買不到了,這可不行,可不得抬價?商人賣東西都是這樣的,有人爭買的時候就貴了。

  兩邊吵了三天,一般的手藝活計只比市集高了不到一倍,而奢侈品的價就比較沒邊了。還是趙蘇兩邊不討好,才將價給談攏。很難想像,一套黃金嵌寶的頭面能換三家奴隸。因為山上要的東西還挺多,奴隸不夠抵的,好在蘇媛當時準備了兩份單子,另一份就是山上的物產。

  這個交易也是縣衙出面的,並不由普通商戶直接交易。縣衙從市面上以市價買到這些東西,轉手給山上就賺個差價。美其名曰「稅」。

  山寨裡就是蘇媛這邊直接出面,她也照著市價跟祝纓算,並不比著商人入山的收購價。由於祝纓主要先要解決牛、馬的問題,也就是以人易物,這個價還比較公開,也是縣衙支付,祝纓也不虧。

  「樹兄」看著自己手上單子還有許多沒有換到的東西,感覺十分遺憾。

  兩下又約定了交易的時間——十日後。地點還是在西鄉,地方也還是老地方。

  …………

  「樹兄」與蘇媛即刻啟程,他們需要回去點齊奴隸、準備庫房、安排押運的人手等等。

  出了縣城,「樹兄」才以奇霞話對蘇媛道:「小妹,既然他們願意拿東西換人,咱們不如再——」他做了個捕獵的動作,「叫他們拿東西來換?」

  蘇媛猶豫一下,表情變得很堅定:「不行!索寧家、利基族、已很難應付了,不能再添敵人!與山下人做朋友比做敵人好。」

  「再這麼換下去,咱們家就要被換沒啦!牛犢馬駒賣不上價,長大了要三年,唉……」

  「樹兄」也很惆悵,他輔佐了洞主幾十年,也並不是一味只知劫掠之人,卻不得不為家底而發愁。且山下城堅池深兵器鋒利心眼多,他也不是沒交過手。

  「這個縣令像個柔弱的女人,再逼一逼試一試多要些東西,萬一鬆口了呢……」

  「女人怎麼了?!」蘇媛突然說,「像個女人倒好了!沒那麼壞心腸!燒死我阿翁的可不是女人。」

  「樹兄」無奈地笑笑,蘇媛一個女孩子想要代父掌權是很艱難了的,可惜她的哥哥很難在與對家的爭執中取勝。

  蘇媛意識到自己乍刺了,緩聲道:「敵人已經夠多了,好容易遇到一個軟和的,不要激怒。他不是一般人,我要從他身上學很多很多東西。」

  「樹兄」奇道:「學什麼?」

  「他事事都照著簿子,沒本事的人幹這樣的事只會被騙。有本事的人幹,是讓人老實點兒,他什麼都知道,也是叫人都到他手下來聽話。他能管得著這些人,我要好好學一學這個本事。」蘇媛大多數的日子是在山寨中,他們的習慣用詞、詞匯量與平地人差別稍大。心裡十分清楚,「控制」一詞卻不在她的詞匯列表中。

  蘇媛講如何治理部族、山寨的時候每每說奇霞話總有些不得勁,有許多意思她心裡明白,本族的詞匯裡卻無一個合適的詞可以用,還要借些山下的詞。

  她慢慢地想著,說:「咱們有那麼多的人,卻沒有山下的人那麼樣的有用。阿叔,你看他們要人,人有用。咱們人多了就沒那麼有用。他換了人,人心向他說他們好,不向他的也不敢不聽他的,他就更能『治理』好這些人。我多贖了人,也有人說我好,也有人說我壞,多出來的人要怎麼活呢?」

  她說到最後已經自言自語了:「姑姑說縣令管的人不比咱們管的多,可是他就比咱們有力。表哥還說要『百姓』富裕,這要怎麼做呢?啊……」

  一路上,蘇媛都在想著治理山寨、阿蘇家所有能管轄得了的範圍的事兒,直到回到寨中仍然沒有停止。

  「我要能管著整個奇霞族,人口比他一個縣要多多了,地方比山下一個府也不差呢!可卻不比他強。光靠搶是不能維持的,咱們族裡每個人都如山下那樣頂用該多好啊!要怎麼做呢?我要怎麼做才能讓山上的人也與山下人一樣有用……」

  她惦記著惦記著就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還要打起精神收集奴隸、安排給奴隸一點吃的、收集要交換的牛馬等等。

  山下,祝纓倒過得愜意。

  一大早,張仙姑就早早地起來,將之前冬天沒燒完的炭盆點了起來,把祝纓今天要穿的衣服給烘一下。昨天下雨,晚上停了一陣兒,早上又開始下了,衣服都潮了。張仙姑對女兒十分講究,認為女人不能受寒受潮,一邊烘著衣服一邊說:「這雨水可太多了。」

  「福祿縣的雨水本就比京城、比老家更多些,去年也這樣,再下一陣兒就能晴兩天了,」祝纓說,「要不怎麼叫『煙瘴之地』的呢?人都不愛到這兒來。」

  張仙姑咂咂嘴:「可惜了,好吃的果子有不少哩。」

  「這才不會餓死太多人吶!」

  張仙姑烘一件讓祝纓穿一件:「快,趁熱。」

  祝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行,我趁熱吃了。」

  張仙姑抬手拍了她一巴掌:「你這張嘴!」

  一件一件烤好衣服,看祝纓穿好了,張仙姑才滿意地說:「行,吃飯去吧。」

  她這衣服也算白烤了,祝纓吃完飯,把縣衙的事務吩咐完頂著個斗笠穿個蓑衣就去田裡了,又騰了一身濕氣。春耕完了,她從鄉下接了兩個老農過來,連同單家幾個農夫一同伺候她那點寶貝的試種田。

  老農也披蓑衣戴斗笠,陪她下地。祝纓因張仙姑說到了雨,就向老農請教雨水的問題。老農道:「現在還不算雨下得最大、持續最久的時候,現在下一下好。只要揚花的時候不總是下、收割的時候不下,水肥跟上了,今年一準兒豐收。」

  他們又去看了其他的地,也有長得好的、也有長得不好的,單八等人跟老農嘀嘀咕咕,一致認為還是水土地氣的原因。單八等人覺得這裡太濕熱,老農則說他們不懂,這裡最好了!最後慪了點氣,都約定等到收成的時候再看。

  過了兩天,天晴了一陣兒,後衙張仙姑趕緊張羅著洗衣服、後半晌又要曬被子之類。祝纓這裡也將要與蘇媛交易的人、物依次準備好。鄉紳們才從她這兒得到一點橘子、同鄉會的好處,又要賣奴婢給她,雖不是強搶還給了市價,鄉紳們也是哭笑不得:「大人可真是……」

  不吃虧呀。

  不過也是無傷大雅,他們也沒有強烈反對。但是公推了顧翁做個代表來與祝纓請願:「大人說這獠人部族多,今天來一個要換的,明天再來一個要換的,那可受不住呀。這些奴婢都是咱們正經從中人手裡買來的,可不是自己搶的。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不要那個的,也忒麻煩了。」

  祝纓笑道:「要不我把這樣來歷的都買了?」

  顧翁道:「也行啊。」

  祝纓道:「祁先生。」

  顧翁見她要動真章了,趕緊阻攔:「別別別,一叫祁先生就是要動手了。大人總要給我們一個準話,您一向不好折騰鄉里的,大家伙兒都感激著呢。」

  「我折騰的事兒可也不少。」

  「是好事就不算折騰。」

  祝纓道:「我要告訴你以後都是好事兒呢?」

  「那行!」顧翁一口應了下來,「秋天想收莊稼,春天也得灑種子,明白!」

  祝纓指著他說:「人老成精了。」

  顧翁道:「不敢不敢,尚覺年輕,還給為大人辦些事哩。」

  兩人都笑了。

  到了約定交易的這一天,祝纓依舊是親自帶隊前往,這次留關丞守家,帶著縣尉、莫主簿、司戶佐等人同去。司戶佐是為了當時就統下人口,如果是本縣的,就在本縣恢復了戶籍。如果不是本縣的,凡本府的,祝纓就行文給送到府裡,不是本府的,就行文送到魯刺史那裡讓他看著分派。

  此外又有貨物,運送瓷器尤其小心,以厚厚的草墊隔一件一件包好,隔好,再用草繩捆好、裝箱。此外又有少量的米可以交易。

  山上除了人就是牲口,祝纓這裡把獸醫也帶上了檢查。「樹兄」看了一眼這個半老不老的獸醫,頗有些心動,差點開口要換。

  祝纓看一看這些奴隸,大部分瘦骨嶙峋,因瘦顯得眼睛特別的大,骨節突出,頭髮被剃得只剩狗啃的一撮胡亂編成個辮子。他們的頸間、腕間、踝上都有磨損的痕跡,這是長期戴枷或是鐐銬頸圈才能留下來的。身上多有交錯的傷,有鞭傷、有棒傷,還有一些銳器傷。其中又有十幾個殘疾人,或是沒了手、或是沒了腳,又有瞎子,或耳朵沒了的。

  趙蘇低聲對祝纓道:「都是受了刑的。」

  隨行的人臉上或有些薄怒或有點恐懼,祝纓面不改色,道:「還行。」

  兩下交易完了,都各帶了點盈餘,互相看著地方貨物的盈餘,祝纓和蘇媛都會心一笑。祝纓看看還剩下些手藝活還有點農具,她敲了敲箱子:「帶出來就沒有再帶回去的。」都送給蘇媛了。

  蘇媛又送了她一頭牛、一匹馬,她們的馬馬種有點矮小,比祝纓從京城騎過來的看著灰撲撲的,馬的身高差也有點像人的身高差,但是在附近使用無論是載貨還是拉犁都很適合。

  她又拿出些茶來給祝纓:「請嘗一嘗我們的茶。」

  祝纓也大方地收下了。

  然後蘇媛又提出了一個要求:「我阿爸想親自去縣城一趟與縣令大人面談一些事兒,可以嗎?」

  祝纓道:「當然可以。」

  阿蘇洞主下山到縣裡又是另一番安排了,不能像蘇媛這樣就直接來看姑姑了。他有著「異族頭人」的身份,算是半個外賓了。一是安全問題,他得帶護衛,護衛要帶刀。二是要談的事。都要蘇媛事先跟福祿縣有共識。

  祝纓道:「護衛可以帶,也可以帶刀,但不能隨意走動與人毆鬥。如果出了人命或致人傷殘,大家都不好說話。我也會派人來迎接,有我的人帶著,這縣裡誰對洞主無禮又或先動手,我來罰他!」

  蘇媛想了一下,看看表哥趙蘇,這一年他在縣裡處境好了不少。她說:「可以。」

  至於要商談的事,蘇媛道:「事情還要我阿爸自己說,對縣令不會很難的。」

  祝纓道:「好。」難的她肯定不會答應啊,嘖!

  阿蘇洞主下山的日子約定在五日後,祝纓先回縣城準備,蘇媛去寨子裡匯報。

  …………

  祝纓這邊命人準備了幾輛大車,都是平板車,一車一車放滿了人,一路將人拉到了縣城。然後由司戶佐一一登記,各分一類。縣衙地方不夠,正好流人營已建得差不多了,裡面雖然沒什麼家具,居住的條件卻比山上奴隸居所強得多了。

  司戶佐與營地監工將人各按籍貫分好,直到此時他們才確定是真的回家了,一時哭聲四起!

  有幾個偽稱自己是別處被擄的人高聲叫道:「我是本縣人!我是本縣人!我姓張/王/李/趙,某翁、某郎君是我叔祖/叔父/親戚……」

  司戶佐好氣又好笑:「你倒機靈!」又覺得他們可憐,少不得重新登記過。

  因各鄉大戶幾乎都在縣城有家人居住,司戶佐往縣衙裡報了信,不多時,祝纓就安排了各戶來認個親。他們未必相識,但是可以「敘家譜」,一敘家譜,某代某祖,大約也能知道是不是自家人了。

  祝纓也過來看一看情況,她只說一句:「今天就算回家啦。」下面又是哭聲一片。祝纓道:「來認一認吧。」

  又是一陣叔伯兄弟侄的稱呼亂飛,各位大戶也不好意思推拒他們上前擁抱哭泣。也有人哭兒子被活埋了的,也有人哭老婆在逃跑的時候落下山崖跌死的。祝纓都安靜地聽著。

  直到一人說:「叔,我想家,我娘怎麼樣了?」

  此人是另一位鄉紳的族親,姓王,十來歲的時候走路上被擄走了家裡就剩下個老娘了。至今已有十年,他還活著,老娘是死了,家裡的地也被族裡拿走了。

  他叔含混著,祝纓都聽在耳裡,知道麻煩這才開始。

  果不其然,第三天就有人到衙門裡來告狀,說這個不是王家族親。並不是所有人都盼著族人回來的。

  王翁無奈,只得到縣衙來求祝纓:「大人,當時以為他家絕後了,族中公議的,地已耕了這許多年。大人判他還回去是好判,這幾畝田還給了他,只怕他在村裡也住不下去了。他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呢?大人總不能一直派人看著他吧?那地,別人已種了十年了!」

  祝纓道:「我把人贖回來,不是為了讓他再被人逼死的。」

  王翁一臉的惶恐。

  祝纓道:「你先回去,我自有道理。」

  王翁道:「是。」

  祝纓很快就將這起案子給判了,她先命人去查訪,此人究竟是不是王家失蹤的那人,如果不是,判個冒名頂替冒領家財,直接送採石場去。如果真是王氏族人,她也決定先進行調解。王翁說的也有道理,一族聚居,賣個地都得族人先買,本領稍差一點的人得罪了族人想活下去真是千難萬難。

  探訪的任務交給了本地人童波,童波找到了王氏子的舅舅、姑母等人,幾人都共同確認了王氏子身上應該有的表記。兩下一對,驗明了正身。

  祝纓再來調解。

  她先說王氏族人:「孤兒寡母,十來歲一個兒子路上就丟了。事情過去十年,這一樁陳年舊案我就先不追究了!巧了,這孤兒名下還有二畝地,不認他,地就是無主,就是族裡收回。別當我不懂!」

  王氏族人俯首。

  祝纓又召來王氏子,問明是否有人謀害的他,如果有,要說得出證人。王氏子也說不出來。祝纓也不能確認就是「吃絕戶」,就要按照「意外失蹤後財產為人所看顧」的情況來處理了。

  祝纓便說:「十年了,你的地沒人管也荒了,他們耕種、完糧納稅,這十年的出息你不能討回。他們為你看管田地,十年來耕作不息,費時費力,你也要付些辛苦錢與他們。念你才回來,不必一次付清,可逐年還算與他們。」辛苦錢也不算離譜,就照著朝廷的稅率付。

  王氏族人知道這縣令的厲害先都認了,王氏子還要爭兩句:「大人,都我的,不給他。」

  一旁的王翁見狀,飛快上手將這傻小子強行按住了,說:「大人明斷!」

  有王氏子的例子,接連有人想討回自己的舊業。只是其中有些人是假冒他人的姓名,就都被祝纓送進了採石場去砸石頭了。

  這些案子還沒全審完的時候,阿蘇洞主來了!

  …………

  阿蘇洞主來的時候也是個雨天。

  趙蘇早一天接到了信,先向祝纓匯報。阿蘇洞主到了西鄉的時候祝纓就已經知道了,趙蘇到縣衙找她,她道:「我算著你也該來了,你抽空陪陪你舅舅吧。」

  趙蘇道:「是。兒這就去請假。」

  祝纓道:「先去驛館看看,有什麼你認為要改動的地方叫他們改,務必要你舅舅住得舒服些。上了年紀的人,本來覺就少,住不舒服了就更難過了。」

  「是。」

  趙蘇得了令,往驛館看了一回,因蘇媛也住過,倒也沒什麼讓阿蘇家人看著不喜的東西。他請了當日的假,先到城門外接了舅舅,一路將阿蘇洞主給送到了驛館。

  縣城裡的人對「獠人」的出入已比較能適應了,又有換了奴隸的事,雖然也有拿「再哭,再哭獠子把你捉去吃了」的話來嚇小孩兒的,但也覺得至少趙蘇舅舅家還算講道理。他們連看新鮮的時間都短,看了阿蘇洞主幾眼就各忙各的去了。

  也有機靈的小販知道一些手工的小玩藝兒山上人喜歡,拿過來圍隨著報著高價,一副宰冤大頭的熱忱樣子。趙蘇心中不快,坐在馬上朝下冷冷地瞪了一眼,小販吐吐舌頭,心道:壞了,忘了他知道行情。

  抱著自己的小攤子跑了。

  阿蘇洞主雖聽不太明白,也能隱約知道什麼意思,見外甥臉上的生硬表情,豪爽地笑了起來。

  趙蘇低聲叫了一句:「舅舅。」

  「好啦,咱們先去休息吧,是不是?」

  舅甥倆到了驛館,阿蘇洞主先不問外甥外面的情況,他也有點累了,先讓外甥:「你給小妹寫什麼『帖子』?這個東西我也要嗎?」

  「最好有。山下打交遞這樣更鄭重。」

  「好,你也給我寫一個。」

  「是。我已寫了一個,您看看。」

  「我看得懂嗎?」

  趙蘇也笑了:「那我就為舅舅遞過去了。舅舅……」

  「小孩子,不該問的不要亂問。」

  「是。」

  趙蘇去遞帖子,回來說祝纓正在縣衙準備,明天在縣衙宴請阿蘇洞主。

  阿蘇洞主道:「那是該客人先過去見見主人的。你累不累?」

  「舅舅不累嗎?」

  「還行,小妹說山下熱鬧,你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舅舅要去市集嗎?我讓人準備些錢。」

  「我只看一看,不用錢。等我換個衣服。」

  阿蘇洞主準備了一身山下的袍子,暗青色的,繡點花紋,頭上的帽子也換成了黑紗的幞頭,腰間又掛個荷包,中蹬一雙粉底黑靴。只有腰間另一側的刀還是原來的樣子,顯得有點特別。

  阿蘇洞主先往市集看了幾眼,並不留戀,然後問:「鐵匠在哪裡?我想看一看。」

  趙蘇猶豫了一下,還是指了一個方向:「那邊。」

  阿蘇洞主邁步朝鐵匠鋪子走去。

  才看到鐵匠鋪子的幌子,尚未走近就見兩個差人押著一個男子,一個有點官味兒的男人在一旁說:「以後誰再打老婆,這就是榜樣!我都打了多少人了,你還犯!」一個鼻青臉腫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她的鞋都跑掉了。

  阿蘇洞主好奇地問:「這是幹什麼的?」

  趙蘇低聲說:「義父的令,誰打老婆,他就打誰,二十大板。」

  阿蘇洞主道:「他這麼幹沒人管嗎?」

  趙蘇道:「大家都聽他的。博士說,男子毆妻有傷風化,有違教化,是不義之舉。」

  阿蘇洞主不肯信,叫趙蘇給他再問兩個圍觀的人。圍觀的正在看熱鬧,被趙蘇一問,道:「趙小郎?你不明白?!怎麼問起這個來了?縣令大人只是隨便打打打老婆的男人,又不是搶他們的老婆,搶人老婆的縣令都有。這才到哪裡?且打老婆也容易出事兒,前回一個老婆被打急了,把男人剁成肉醬了都。」

  路過一人說:「打就打了。他能叫全縣吃飽飯不是?去年一冬,各家冬天每天能多吃到一碗米。男人在家打老婆也不像個話,大人哭孩子叫鄰居聽了也鬧心。縣令大人是官,隨便打。」

  阿蘇洞主聽了趙蘇的翻譯,笑道:「你們那個什麼『博士』不懂,這兩個人說的才是真的。」

  趙蘇道:「博士說的也是心裡話。」

  阿蘇洞主仍然堅持自己的見解。

  舅甥倆離鐵匠鋪已很近了,到了鐵匠鋪,萬鐵匠還在這裡幹活,與本地鐵匠也在議論剛才的事兒。萬鐵匠道:「倒新鮮,別處不見的。」

  鐵匠道:「你做完活計就回那邊,不得閒逛不得見。前些天打了好多,這幾天才少了點的。」

  萬鐵匠道:「我那住處他們說快弄好了,我搬去之後就不用住牢裡了,以後也能走動走動了。就能看新鮮了。哎,大人這麼弄沒人說什麼?」

  鐵匠道:「說什麼?大人做事一定有道理的!自打祝大人來了,咱們的日子就一天好過一天了,連財主們都不敢欺負人了。」

  萬鐵匠咧嘴一笑:「那跟咱們王相公有點兒像!」他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搓搓手,開始幹活!

  本地百姓不喜歡被流放過來的犯人。憑經驗,被冤枉的當然是有不少,但是能活到這裡來的都得有點討人厭的精神頭才能撐過三千里。聽萬鐵匠提到「王相公」,鐵匠想:你還知道好歹呢?

  看萬鐵匠也順眼了一點。

  兩人說著話,阿蘇洞主就過來了。他眼睛很毒,拿起幾個東西來問價,揀的都是萬鐵匠的手藝。鐵匠警惕地對趙蘇道:「是你?你是知道規矩的,我這裡東西不能隨便賣的呢!」

  阿蘇洞主看著他的表情,哈哈一笑,帶著趙蘇走了。

  …………

  第二日,祝纓鄭重下了個帖子,請阿蘇洞主到縣衙一敘,她在縣衙設了宴。

  時間定在晚上,阿蘇洞主卻在早上就親自到了縣衙。彼時祝纓才吩咐完了一天的公務,讓大家抓緊著幹,今天早些落衙,也好準備晚宴。

  話音剛落,侯五親自跑過來說:「大人,那個洞主來了!」

  祝纓道:「快請。」

  一面站在了廊下親自迎接。

  阿蘇洞主看起來又瘦了一點,不過精神還好,這天沒下雨,他的步子也顯得輕快了一些。

  祝纓拱手道:「洞主此來,榮幸之至。」

  然後才與他轉了奇霞語交談。洞主仗著沒幾個聽得懂他的話,也就豪爽地與祝纓談話:「小妹回家說縣令很公道,比見過的官兒都好。我就親自來了。」

  「太誇獎我了。請。本來想洞主走了這麼遠的路,先歇一下,晚上好好喝酒說話的。」

  「你又不能喝,」洞主取笑一聲,「我可不敢讓你說破我的心事。哎,縣令看我有什麼心事?」

  祝纓道:「洞主會自己說的。」

  說話間到了小花廳,兩人坐下,上了茶,洞主喝了一口,說:「比我的茶味道好,可我的茶種得不比別人的差。」

  「炒製的原因。」

  「是呢,不會弄,好東西都糟蹋了。」阿蘇洞主感慨一句,很快切入了正題,「喝酒閒人太多,還是與縣令直說了方便——咱們幾次交易都還算不錯吧?」

  「當然。」祝纓心中已有了猜測,幾次?是想經常嗎?

  「這樣也太麻煩了,你城裡的市集就很好。」

  「洞主是說設一個專供交易的市集?」

  阿蘇洞主點頭:「對。以前就幾個小商人來回的跑,想要這個也沒有,那個也沒有。」

  「趙灃不好嗎?」

  阿蘇洞主沒有否認趙灃也做過中人的活計,道:「好,還不夠。」有許多朝廷嚴令禁止的交易比如鹽鐵,本地也不產,趙灃想交易都得再中轉倒手,他做不來。因為前前前前任知府幹的破事以及互相劫掠,山上山下互相之間也沒太多的信任,這都不是趙灃一個當地的地主能夠解決的。且阿蘇洞主又另有盤算,是必得與官府打交道的。

  「我要好好想想,哪怕我答應了,也需要好好安排。」

  「好!我多住幾天,等縣令的消息。能等得到嗎?」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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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0: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盤算

  送走阿蘇洞主,祝纓的行程並沒有受到影響,她依舊去田裡看了一回。單八等人都在,請來的本縣老農趙老翁卻不見了人影。

  單八等人正坐在地頭閒聊,看到她都站起來:「大人。」

  「趙老翁呢?」

  單六道:「他老人家可忙,得進縣逛逛喝茶哩。」說話就被單八在背後捅了一指。

  祝纓失笑,與他們聊了一會兒。這片地裡的莊稼長得有好有差,單八道:「有些還不合適。」

  這個話題他們討論過幾次了,本地多少年的經驗,水稻是最合適的主糧,一切其他作物都不能同水稻的種植衝突。一共就這麼多的耕地,同一段時間就只能種一種作物。最好的土地和灌溉只能留給水稻,其他的作物要麼揀水稻剩下的時間,要麼揀水稻不用的地。

  祝纓希望能夠一年種兩次莊稼,這樣就能收獲兩次。這也不是她的獨創,之前也聽說過有的地方種成過,但是道聽途說以及別人的經驗是不能完全照搬的。所謂「橘生淮南」,是先人早就知道的事實,北方的作物到了南方也會有類似的問題。

  就這麼一塊地,想種兩茬就得卡準了時間,而南北氣候的差異讓這個時間無法照搬,只能憑「南方熱些早播種」之類推算之後試種。

  祝纓道:「所以才要試種。」

  單八道:「小人們一定好好幹!」

  正說話間,趙老翁也小跑著來了,他這些日子住在縣衙吃得好住得好人胖了一圈,白天到田裡轉一圈看看沒事兒就往縣城逛逛、看看新鮮,聽說祝纓到田裡了,趕緊一路小跑趕了過來,跑得滿頭的汗。見到祝纓,趕緊表白自己:「大人來了?小人去看了一回果樹。」

  祝纓自己試種的橘樹就與這片田相連,橘樹苗還沒躥得有多高壯,不足以擋住一個大活人。祝纓也不戳破,只問:「如何?」

  他的年紀很大了,經驗十足,張口就來:「還行還行,頭一年是結不了果的,總要種個三五年才能穩哩。只要結果的時候遇不上霜凍就成!咱們這兒好地方,尋常也沒個霜凍。」

  祝纓道:「你們忙吧。」

  她回到縣衙,將今年見到的明顯不太適合本地種的品種標記出來,明年就從合適的種的裡面再擇優而選。還是那句話,就這麼多的地,也就只有這麼多的人種地開荒,只能選最優的一兩樣來種。

  記錄完了,又寫了一封準備發往京城的信。阿蘇洞主要開「榷場」的事兒還是得向朝廷報備一下的,自己的私信不蹭個公文難道要自己單派人送?與阿蘇洞主議事且得耗些日子,她做事喜歡做預案,想拿出個差不多的方案供朝廷審核,她可以在這些日子裡捎帶手一天寫一封信,最後攢個大包一道送走。

  現在要寫的是給左丞的信,問候一下他的現狀。左丞上次來信抱怨,說蘇匡又跟自己掰腕子了,裴少卿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竟把蘇匡也提撥了起來跟自己打擂台。祝纓同時還收到了胡璉的信——他們也是攢一大包蹭驛路,信上說了左丞沒有說的另一件事,胡璉也在抱怨,說左丞辦事不如祝纓辦事周到俐落,譬如該發的東西,在祝纓手裡就發了,到他這裡就要拖延,下面都議論左丞是不是扣了放貸吃利息去了。

  祝纓私下猜測,左丞當不至於做得如此明顯,或許只是接手之後手生,又或者千頭萬緒一時不曾顧及。所以寫信問左丞哪裡不明。

  寫信的時候就聽到外面童波的腳步聲,他在站門外,直到祝纓寫完了信才進來請示:「大人,城東酒樓擬好了菜單請您過目。」

  祝纓晚上要宴請阿蘇洞主,照例,縣衙有宴都是從酒樓裡訂菜的,因為她自己沒啥好廚子。祝纓道:「不是已經定好了麼?」

  「您叫他們再問一問趙小郎君,這是他們問完了回來改好了的。」

  祝纓看了一回菜單,見上面加了一道魚,便說:「讓他們挑大魚,刺少些。」

  「是。」

  定完了菜單,祝纓又定了陪客的名單,沒有縣中鄉紳作陪——他們語言也不通,主要還是縣衙內的官吏們,關丞之類,另添一個趙蘇權充翻譯。

  午飯她就回家隨便吃一吃,順便告訴家裡:「晚上我不回來了,在前頭請阿蘇洞主。」

  張仙姑吃驚地道:「又是獠人?我瞅著你跟獠人混一塊兒的日子比跟咱們自己人在一塊的時辰都長啊。」

  祝纓道:「要改口,現在來的是阿蘇家的,他們是奇霞族的。」

  張仙姑快聽懵了:「啥?」

  祝纓道:「唔,娘就把他們當成鄰居,是不是得處好一點兒?」

  張仙姑道:「那倒是了。不過我聽阿旺娘說,獠人可凶狠了,她小時候可鬧過一陣兒獠人。」

  阿旺娘是縣城街上一個開小茶鋪的婦人,張仙姑自打能聽得懂方言之後也往她那裡坐坐聊個天兒。祝纓道:「知道。這不是為了以後不再鬧麼?」

  張仙姑道:「那行,哎,你可小心點兒。」

  …………

  到得晚間,祝纓讓縣衙早一個時辰落衙,酒樓大廚帶著一個徒弟、兩個雜役擔著擔子,將準備好的酒菜搬取了過來。冷碟之類是做好的,吃火時間長的就借著前衙的廚房熱著,要現爆出鍋的就準備好食材,客人一到就現做。

  關丞等人都是在衙內的,外面是趙蘇從縣學裡出來去驛館接了他舅舅,陪同到縣衙。

  他們到縣衙的時候,天將將暗下來,縣衙裡正在點燈,一切都井然有序。阿蘇洞主對趙蘇道:「你們這個縣令是個能幹的人呀。」

  趙蘇道:「不能幹的那個在府城躲了六年呢。」

  門上是關丞迎接,關丞這些日子因頂頭上司重視奇霞族,與阿蘇家人會面的時候時常要帶上他或者莫主簿之類的人物,也不得不學了兩句奇霞的話。才開始,學得很糟糕,只會簡單的問候:「洞主,你好。」

  阿蘇洞主樂了:「你也好。」

  這句關丞就聽不懂了,因為奇霞族的詞句是另一種規律,還是趙蘇給翻譯了。關丞就不再賣弄自己這點可憐的詞匯了,忙說:「大人已等候多時了,請。」

  阿蘇洞主能聽得懂「大人」和「請」,整個句子也弄不明白。趙蘇只好又做一回翻譯。

  進了門,繞過升堂斷案的大堂,走到一處廳堂裡,這裡已點了許多明亮的蠟燭,蠟燭的火苗後面放著銅鏡,將整間屋子照得亮堂堂的。祝纓和關丞等人已在堂前等著他了。

  兩下又是一陣寒暄,祝纓將阿蘇洞主請到了裡面就坐。

  阿蘇洞主看這處房子一共三間,酒席擺在正中那一間,一人一席,兩邊兩間稍暗,有一些男女在裡面吹拉彈唱。

  賓主坐下,祝纓與阿蘇洞主坐在上面,下面是一些陪客,趙蘇坐在阿蘇洞主的下手,隨時準備翻譯。阿蘇洞主與這些人年紀也不太合,經歷也不太合。但是經過趙蘇的翻譯,還是能夠說到一起去。

  祝纓說:「一直要多謝洞主的牛馬。」

  阿蘇洞主就說:「縣令很守信用,也給了錢,咱們的交易很好。」

  關丞對祝纓稱讚阿蘇洞主:「與別家不同,下官在本縣這麼多年,不曾見洞主騷擾邊境。」

  趙蘇將關丞的話翻譯給了阿蘇洞主,阿蘇洞主笑道:「也是幹過的,不過後來找準了仇人,知道與你們不相干,就放開了。」

  然後指著趙蘇對祝纓說:「我妹妹嫁過來連孩子都生了,他們總是不信。」

  祝纓道:「趙蘇很好。」

  兩下都說一點互相誇獎的客套話,不深,也都沒有不快。祝纓道:「他們都不讓我喝酒,可惜了我從京裡帶來的好酒。今天正好開了給大家嘗嘗,放心,我不喝。」

  一時推杯換盞,細樂聲起,也是其樂融融。阿蘇洞主見祝纓不喝,自己就與關丞等人喝,喝到最後唱起了歌。關丞酒喝得多了,也跟他一起唱起了家鄉的小調。祝纓聽著,抽了支笛子給他們伴奏,大家彷彿是朋友一般。

  喝到最後,阿蘇洞主借著酒意說:「要是能夠時常這樣和朋友聚會就好啦。」

  關丞大著舌頭說:「樂一日是一日。」

  他倆語言不通,各說各的竟也說得下去,只是聊不出一個結果罷了。

  到外面響起梆子聲,關丞說話也說不清的時候,陪同來的「樹兄」看著阿蘇洞主有些擔心,對趙蘇使著眼色。祝纓先看出來了,指著關丞道:「他喝醉了,扶下去灌碗醒酒湯再送回家,不然家裡要倒葡萄架的。」

  莫主簿也有了酒意,腳步不穩地道:「我送他。」

  「樹兄」趁機對祝纓道:「洞主也醉了,我也扶他回去。」

  祝纓道:「慢走。趙蘇,送送你舅舅。」

  她起身,看著這些人一個一個地走出縣衙,再看著酒樓的人將家什都收拾好帶走,才回了後面家裡。

  在自己家,張仙姑就不擔心祝纓喝酒的事兒了,問:「新鄰居,怎麼樣啦?」

  「裝醉呢。」

  「嘖!一肚子鬼心眼兒!」張仙姑評價說,「天晚了,你也早些睡吧,把那紗窗子放下來,有蟲子了。」

  「哎。」

  …………

  阿蘇洞主被手下和外甥架回了驛館床上,「樹兄」道:「喝多了明天要頭疼。」

  趙蘇道:「剛才該喝些醒酒湯再回來的。」

  「怕不頂事……」

  阿蘇洞主忽然從床上坐了起來:「你們囉嗦什麼呢?」起身下床,自己擦了把臉,說,「這小縣令不好對付。」

  「舅舅?」

  「嘿嘿!我是來辦事的,怎麼能醉了?孩子,來,有件事要托付給你。」阿蘇洞主說。

  這樣的舅舅讓趙蘇沒了脾氣,老實上前又被舅舅薅住了腦袋一通亂揉:「小老頭似的。唉,不怪你,你是受了欺負的孩子,不怪你。有什麼辦法呢?兩家要和好,就要結親。結親就要生娃娃。咱們跟山下處好了,才能叫你少受些氣。」

  趙蘇這回可一點也不反感這個「咱們」了,他低低地叫了一聲:「舅舅。」從小到大舅舅可比親娘待他還要寬容。

  阿蘇洞主道:「我還是要問一句,你看你這位『義父』究竟是不是真心想與咱們好呢?」

  趙蘇一凜,他也陪了一點酒,現在酒意也散了大半,道:「義父為人很好。」

  阿蘇洞主道:「那就好,那就好,對你好,對咱們都好。」

  「是。」

  「要一直好下去啊!」阿蘇洞主說。

  「樹兄」從旁道:「看起來還是不錯的。他要是不行,咱們就依舊回寨子裡,熬一熬,不過苦一些。」

  阿蘇洞主苦笑一聲:「得熬得過去才行呀。孩子,你回去休息吧。」

  他這外甥性格有點小別扭,不過是個聰明孩子,應該看不錯人,阿蘇洞主自己也經過幾次交易觀察,覺得這個小縣令可以放心,他這才放心地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稍晚些,吃過了早飯也不急著去縣衙催促祝纓,而是又在縣城裡閒逛。趙蘇這幾天都不得去上學,也過來陪著舅舅,兼充作翻譯。阿蘇洞主道:「不用你陪,我找個會說話的商人。」

  趙蘇道:「他們不如我。」萬一商人有私心又或者有別的什麼意外,那可就不好了。

  他們又去了市集,阿蘇洞主指著識字碑問:「昨天就看到了,這是什麼?」

  趙蘇說:「識字碑。義父大人請京城的劉先生寫的,又編成了歌,只要會說話、會唱歌的人,唱著歌對照著碑就能認得字了。」

  阿蘇洞主在碑前站立良久,道:「為什麼能人都生在山下呢?」他嘆息了很久也沒有心情去看別的地方了,就要回驛館。趙蘇以為他累了,說:「回去休息?昨天晚上的菜好吃嗎?我再去給舅舅弄來。」

  阿蘇洞主含笑道:「好,咱們一邊吃好吃的,一邊等你義父的回信。」

  ………………

  趙蘇他義父正在縣衙裡寫信,又寫一封給鄭熹的信,除了問候,還要問鄭熹有沒有什麼需要採買的南貨之類,她正好在南方,可以進貨。

  寫完了信,就將關丞、縣尉、莫主簿等人召了來,宣布了一件事:「我打算去阿蘇家的寨子裡走一趟。」

  關丞等人都驚呆了,莫主簿更是猛地站了起來,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一件事:「大人,不可!!!」

  祝纓道:「你們道阿蘇洞主來是為了什麼?他想開榷場。」

  關丞道:「交易過幾次,信譽倒也說得過去,請示朝廷就是,大人何必以身犯險?」

  祝纓道:「你這話就有意思了。」

  「下官是有意思,有快要急死了的意思。」

  祝纓道:「什麼叫『以身犯險』?既覺得險,怎麼敢就請示朝廷要開榷場了?」

  「那就不開。」莫主簿答得乾脆。

  關丞白了他一眼,心道:你個傻子,不會看人眼色,大人是要用獠人來拿政績的,他能不開嗎?咱們這位大人,心大著呢!

  關丞也不嘲笑祝纓是痴心妄想,在他心裡,祝纓是有本事的人,興許能幹成。他只擔心自己的主官這一次是真的挺冒險的。從來,哦,不,二十幾年了,只有一些商人或許進過山裡再回來,山上山下因為上一次的變亂已然互相不信很久了。

  什麼阿蘇洞主嫁妹子就是相信山下這種話,關丞是直覺地不相信。就憑前陣子才換的奴婢,是吧?那就是互相坑的。

  主官涉險,他們能落得到好嗎?關丞十分擔憂。

  祝纓道:「放心,我自保的本事還是有的。人家都下來了,咱們不能不接這個盤。」

  關丞道:「要麼……請府裡派兵丁保護?」

  祝纓道:「胡說。」

  朝廷除了京城禁軍之外,又有各地邊軍。福祿縣這個地方也勉強算個「邊境」,但是「獠人」又與胡人不太一樣,說「邊」又不太「邊」,所以福祿縣以前的駐軍很少,主要是為了看守流人營的犯人之類。隨著流放犯人被府城接收,這些兵丁也跟著轉移過去了。

  應變的士兵也有,卻是駐南府的,主要在福祿縣與隔壁縣交界之處,一處兵營看兩縣,二十年來倒也相安無事。要調兵丁就得申請,這一申請動靜就大發了。

  關丞就死活不肯答應,祝纓道:「現在開了榷場,固然算我的功勞,如果他們那裡有什麼變亂發生,我在,尚能支應。如果我走了,豈不是把個爛攤子留下了,我得去看一看。我意已決,不必再提。我會向阿蘇洞主提出的,只要談妥我就進山。我動身之後,縣裡的事情還如之前。」

  之前就是,祝纓出行有時候自己、有時候帶一部分官吏,但是會剩下一部分官吏在衙門裡理事。祝纓這次打算自己去,因為別人也是語言不通的,自己帶幾個隨從意思意思就行,人帶多了一旦有事自己還得撈他們,不劃算的。

  關丞眼也直了,坐立難安。他想去找顧翁等商議,轉念一想:我找顧翁幹嘛?這些財主看起來老奸巨滑的,自去年至今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找他們有什麼用?況且他們是民、大人是官,能聽他們的?我真是傻了!

  他勉強應了下來,莫主簿急得直使眼色。關丞道:「大人既然心意已決,我等也不敢再阻攔,只請大人以百姓為重,一旦情勢不妙,毋再逗留、火速下山。再命縣尉率些健卒在山下等候!」

  祝纓道:「好。」

  莫主簿想掐死關丞,沖關丞直瞪眼,關丞一把把他拽走了。

  莫主簿一路跌跌撞撞,直到兩人進到關丞的屋子把門窗關上,莫主簿才罵出聲來:「你瘋了?」關丞道:「閉嘴!對,你就現在這個臉,帶上它,跟我去後衙!」

  莫主簿那張「現在這個臉」掛不住了,眉花眼笑了起來:「對!告訴他爹娘去!」

  …………

  關、莫二人不知道,祝家閨女是不聽父母的話的。

  他們也料對了一點,祝大和張仙姑聽說閨女要去「獠人」的寨子的時候,兩張臉一齊綠了:「什麼?」

  關、莫二人道:「老翁、大娘子,你們沒有聽錯,咱們大人想上山上去看看呢!你們想,大人已將咱們縣治理得足夠好啦!何必呢?!」

  張仙姑喃喃地道:「她可不能隨便進鄰居家裡呀!」

  「對對對!」二人小雞啄米一樣地點頭,看他們兩個是記住了,又囑咐,「千萬別說是我們說的。」

  張仙姑道:「放心。」

  兩人這才告辭而去。

  他倆一走,祝大和張仙姑就在屋子裡打轉,兩人轉的圈還不一樣,呯一聲,兩人撞一塊兒了,顧不上對罵,又各自轉圈。嘴裡還喃喃自語:「這可不行,這可不行。」

  他們也不圖閨女封侯拜相的,這麼拼命做什麼?都已經是縣令了!地方苦一點吧,可是說話算數!自家在這裡生活也不錯了。離京城又遠,又安全。

  「這是圖的什麼呀?」張仙姑氣得直跳。

  花姐一直在旁邊站著,她也擔心祝纓,看老倆人口這樣她反而冷靜了下來,說:「乾爹乾娘,您二位且慢著急,聽我說。」

  花姐一向穩重可靠,張仙姑勉強道:「你說。」

  花姐道:「小祝什麼時候辦事沒個成算了?您二位想想,她要幹的事看起來難,可她是小祝啊!她這麼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也有那個本事。再說了,咱們還沒問她呢,就聽兩個外人的話就先急成這樣了,再是他們聽岔了,或者想岔了呢?我知道您二位擔心的是什麼,無非是那件事,小祝既然敢提議,就會有辦法的。與其在這裡乾著急,不如問一問她,你們說呢?」

  祝大道:「對!叫過來問問。別叫她跑了。」

  張仙姑道:「沒收拾行李,往哪兒跑去?」

  花姐就讓杜大姐去前面把祝纓給請回來。

  老倆口雖然也有不靠譜的時候,但是祝纓辦正事的時候他們都很安靜,白天正是她處理公務的時候,這個時候叫她必是有事的,祝纓一邊往後走,一邊問杜大姐:「有什麼事嗎?」

  杜大姐搖頭道:「旁的不知道。就是關丞和莫主簿到咱家來,不叫我在一旁聽著,只有二老和娘子在一旁。後來二人走了,二老就急上了,娘子就叫我來請大人回家去。」

  哦……

  祝纓失笑,杜大姐好奇地看看她,她還在笑,好像有什麼特別有趣的事情發生了一樣。

  那就是沒什麼大事兒,杜大姐安心了。自從她到了這個家,這個家就沒什麼事兒能難得祝大人。

  事實也是如此。

  祝纓一到後面就被張仙姑扯進了屋裡,臨關門前還不忘跟杜大姐說:「杜大姐,你去外面看著,別叫人過來。」實則把杜大姐也給關在門外。

  一進屋裡,張仙姑就不客氣了,左手扯著祝纓袖子,右手食指戳著祝纓腦門兒:「你行啊!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啊!」

  祝纓偏著頭往一邊躲,一邊說:「我當然知道啦!娘知道怎麼寫不?」

  張仙姑更生氣了,直接要開始打了,她已經有十多年沒幹過打女兒的事了。祝纓才不肯老實挨打呢,嗖一下又從她手裡躥了出去,說:「行了行了,別氣了,都過來,聽我說!爹也過來,大姐也過來。」

  見她好像真有事要講,三人都狐疑地湊近,張仙姑口裡還說:「我看你怎麼編!」

  祝纓卻是低聲地說起了正事:「我知道你們擔心的什麼。我身邊也沒個跟我一道喬裝成小廝貼身伺候的丫鬟,走到哪裡近身跟著的都是男僕,娘和大姐都想跟著我遮掩,這些個我都知道。你們想過沒有,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我是既做賊,又防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有一天露餡兒了怎麼辦?娘,當初你把我當兒子養的時候,想過怎麼辦嗎?」

  張仙姑張了張口:「我哪顧得上以後啊?先把眼前事兒應付過去唄!」

  「不留後路啊?」祝纓吃驚地看著張仙姑。

  「你別扯遠了!」祝大也虎起了臉,「那事是我不追究。你這事兒有人追究怎麼辦?你還敢瞎躥啊?我跟你說,咱好不容易到了這兒來,你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安穩得很!你咋自己找死呢?」

  張仙姑道:「那獠人的地方是好去的麼?你去幾天能回來?到時候要是到了日子回不來呢?或者你身上日子不準呢?不行!你要過去,除非我死了。」

  祝纓道:「聽我說,怕的不過那一件事。對吧?行,我跟你們交底,我如今幹的也是為的那一件事。別打岔,我得留後路,與其天天害怕被拆穿,不如準備好了拆穿之後怎麼辦,不就不用害怕了?」

  花姐眼睛一亮!「小祝……」

  「對。你們為這事兒擔心得太久了,我也想過了。到時候恐怕什麼王大人、鄭大人、陳大人都保不得我。哪怕做到丞相,地基是假的,一旦揭破,高樓大廈頓時崩塌!命或許是有的,也得一番波折,官也做不得,家業也沒了,也不得見人了,白忙一場,這可不行!」

  祝大和張仙姑都聽住了,張仙姑問:「這跟你要去獠人寨裡給自己找事兒有什麼關係?」

  「您沒聽明白。朝裡無人會保我、保我的日後、保咱們全家,那我就自己來。京裡沒有,就往京外找,不然我幹嘛跑這麼遠?

  『獠人』就是我打算給咱們留的一條後路了,我要把自己與他們死死地綁在一起,讓他們離不開我。到時候朝廷為了安穩也還得用我,不能與我計較許多,縱計較,最後還得容我。」

  張仙姑眉頭皺得死緊,祝纓道:「吶,就像一個人,自己家裡不容他了,要是鄰居家少不了他,還不是去當僕人雜工還是能當個差不多的自家人。那自己的家裡也會掂量掂量,是不是?」

  祝大吃驚地道:「反叛啊?」

  祝纓道:「誰說的?他們反叛的本事可不大,我算過了,反叛不太可行,我是用旁的法子,叫朝廷想要這片地方就離不開我。我親眼見了寨子裡的情形才好走下一步。總在山下不得親見,那可不行。」

  祝大道:「他們就這麼好說話?肯為你出頭?」

  祝纓道:「哪能啊?我也幫他們。現在是他們有事兒求著我。」

  張仙姑道:「你這主意可真大!也不跟咱們說一聲就自己要幹了。」

  祝纓心道,咱還在家跳大神的時候,我想開茶鋪也沒跟你說就開始攢錢了啊!有什麼好奇怪的。

  花姐道:「那你可要辛苦了。」

  祝纓笑道:「你們真是的,為什麼總替我說辛苦?我喜歡這樣。」

  張仙姑被這「鄰居」說差不多說服了,依然憂心女兒的安全問題。祝纓道:「你閨女是鬼門關轉過一圈的人,還不想再去一趟,您放心,只要見著情形不對我就跑!我逃跑的本事還是有的吧?」

  張仙姑嘆了口氣:「都是我造孽。」

  祝大屁也不敢放一個,蹲在地上扯了扯張仙姑的裙子。

  祝纓道:「那就這麼定了?」

  三人都默默點頭,祝纓再次叮囑:「那說好了,不要再叫『獠人』了,趙蘇的舅舅是阿蘇家的。嗯?」

  「行。」

  ………………

  對父母和花姐祝纓也有預案,關丞和莫主簿如果不提前告狀,她今天晚些時候也會對家裡人說的。

  將事情交代了之後,祝纓沒有馬上放心回前衙辦公,而拉開了門去廚房翻了點炸魚乾裝到盤子裡,自己捏一根嚼了,端去了花姐那裡餵貓。她一根、貓一根,她一根、看貓還沒吃完上一根她自己再吃一根。

  花姐回來的時候,貓正哀怨地看著她。

  祝纓毫不愧疚地把盤子放到桌子上,往凳子上一坐,說:「回來了?」

  「嗯,他們沒再生氣了,又都在怪自己。乾爹雖然不說話,可也擔心你的。」

  祝纓道:「別叫他們哄了,你得看緊了他們,萬一我一出門他們不放心要跟著走,你千萬攔住了。我自己能跑得了,帶上他們跑不動。」

  花姐嚴肅地道:「這麼危險?那你……能不能先幹不那麼危險的事兒?」

  祝纓搖搖頭:「最壞打算罷了。現在已經是拖了很久之後不那麼危險了,都做了幾次交易試探過了。你想,殺父之仇雖然不是我幹的,但是官府幹的,又派兵剿了幾年。就算是我也動了念吧,他們這麼配合不是很奇怪麼?裡面一定有故事的!幾次了,他們沒有惡意,我覺得他們我還急迫。而且……」

  「嗯?」

  「洞主有四個兒子,卻派了女兒下山來,這次又自己親至。要麼我不重要隨便派個女兒就打發了,要麼他女兒不重要折在我這裡也無所謂。可他又親自來了。可見都不是。弄明白內情對我很重要,所以我一定要去。」

  花姐握住了祝纓的手。

  祝纓笑笑,拍拍她的手背:「我要抽出自己的一縷魂埋在這兒,有一天死在了京城、死在了家鄉,也能在這裡復活。」

  「別說活呀死呀的!一準能成!」

  祝纓道:「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我說『死』正是為了謀『活』。」

  「你一定行的!」

  祝纓道:「就算這次不行也沒關係,人有三魂七魄,換個地方再重新埋一個。

  別急,我還是有點把握的。他們也可憐,你瞧換回來的那些奴隸,比咱們這裡的奴婢活得還慘。為什麼呢?人不值錢了,沒那麼多的錢養這些人,就從下開始克扣儉省。我看他們父女要鹽、鐵、米、農具,鐵匠鋪裡也不是只看兵器還看農具,就知道他們也不是安心繼續這樣過活,至少想要更好一點。」

  花姐道:「這麼一說,他們是有抱負的了。贖回來的奴隸那麼的淒慘……書上說,蠻夷有抱負後果總不太好,我也有點擔心他們壯大了反叛朝廷,那你不是更要被問罪了嗎?」

  「擔心什麼?」祝纓咯咯笑了,「你看我,只要以真面目示人,朝廷都容不下我的。害怕問罪嗎?不過兵連禍結太造孽,我不想鬧成那樣,我會盡力避免的。你瞧,奴隸不是也贖回來了麼?」

  花姐道:「你都想到了,那就是會有辦法了。既然生地在此,以後要好好地在這裡過活,那就好好幹。我的藥方好了,好像有些效用。我怕藥效有誤差,先下少量的,煮些涼茶出來嘗嘗。若是行時,就把方子亮出去!也好叫這『煙瘴之地』少些苦楚,多留住些人。這樣能幫到你嗎?」

  「害!你們都說我好心,我才有私心呢,你才全是真好心。」

  「那是有你護著我,我才能做好人,」花姐不好意思起來,「忙去的去吧,乾爹乾娘我帶著杜大姐和小祁準給你看住了。」

  祝纓起身道:「我把小吳也給你留下,他機靈。侯五我得帶走,曹昌……我帶走吧,他留下來別聽了爹娘的吩咐帶他們出城。」

  兩人議定,祝纓便去拜訪阿蘇洞主。

  …………

  這天是陰天,雨要下不下的。

  阿蘇洞主聽說祝纓來了,心頭一喜,飛快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又放慢了腳步。

  祝纓踏進驛館,正看到阿蘇洞主站在台階上看起來一點也不著急。阿蘇洞主好像很意外,說:「縣令來得好早,是想好了嗎?」

  祝纓笑道:「對。」

  「縣令是個痛快人!請進來說!」

  「好。」

  兩人對話很快,一旁趙蘇險些沒找到機會叫一聲義父。

  祝纓進了屋子與他對坐,對上阿蘇洞主的眼睛,祝纓不閃不避開門見山:「洞主,我想親自去你的寨子裡看一看。」

  阿蘇洞主的笑容凝固了:「什、什麼?」他一驚之下去看趙蘇,只見這外甥也是一臉的吃驚,吃驚之後臉也硬了——趙蘇也不知道此事。

  祝纓道:「不用看他,你與我議事我也不事先告訴他。他夾在中間本就難做,告訴了他,或者多問了,他是說好還是不說好?咱們只說咱們的事兒。」

  阿蘇洞主道:「為什麼?」

  「洞主和小妹都來過了,這位樹兄也來過了,我的縣衙你也可進,這縣城各處也隨你看,無論集市又或者什麼作坊,無論是田地還是各種鋪子,我都不曾吩咐人阻攔也不曾防備於你們。是也不是?」

  阿蘇洞主面色如水。

  祝纓道:「我知道信任難得,兩個生人都很難互相信任,何況洞主與朝廷還有些恩怨。所以我先把門敞開了,我的誠意都在這裡了。你是不是也該讓我看一看你的誠意?不能我一點數也沒有就要向朝廷去請示。」

  她指著趙蘇說:「就我帶著我幾個隨從過去,不用你妹妹或者趙蘇留在縣裡做人質,咱們一同動身也可。我是他義父,你是他舅舅,親戚串個門,可以嗎?」

  阿蘇洞主道:「縣令一定要到我寨子裡?不來就不答應咱們的事了?」

  祝纓道:「我知道你家經歷,你對官府有戒心是對的。我在盡力地改變。你山上有多少牛馬茶葉?能交易多少?等我說完。福祿縣雖算窮,比你山寨物產算豐富的,一具犁能換你三個奴隸,你有多少奴隸能換?就算開了榷場,這樣的交易能持久嗎?

  我怕你的產出與我這裡一比太少,幾場交易下來把你的家底掏空了,那是要出事的!讓我去看一看,我會籌劃得更周詳。同意不同意,在你。」

  阿蘇洞主嘆了口氣:「好吧。你是能人,也是個好心人,你要是有壞心我已經死了。你這麼能幹,不要再對別人這麼講真話啦,他們有人聽你這麼說,會想殺了你的。」

  趙蘇低低地叫了一聲:「舅舅。」

  阿蘇洞主道:「孩子義父,你是個好人。世上卻有許多的壞人,一個能人,他們得不到就要殺掉,也不能被別人用了或者成了自己的敵人。一件寶貝,他們得不到,就要毀掉,也不能讓別人得到了炫耀。」

  祝纓笑道:「我也是有牙的。」

  陳蘇洞主這才笑了出來,說:「我家的豬養得很肥,酒也很甜,可惜你不喝酒。」

  「你請客,我喝。」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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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0: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二章 獵頭

  阿蘇洞主看著祝纓,有種心頭巨石落地的感覺。

  他選擇與福祿縣合作也是情勢所迫,自與祝纓接觸以來,他就有一種直覺:這個縣令不簡單。

  近來的接觸也都展示了祝纓是一個有膽識、有能力、有眼光的人,但總與自己的直覺合不大上。直到現在,祝纓要去山寨裡看一看,這才與阿蘇洞主心中的形象完全地合了起來。

  他答應了之後也不打算反悔,對祝纓道:「那我就等著縣令到我家來啦。」

  祝纓道:「容我將縣裡的事交代一下便動身,洞主若是不急咱們可以一同去。洞主才來幾天呢?多歇兩天也無妨。」

  阿蘇洞主倒也想多看兩天,便說:「好!」

  兩人商定,祝纓把縣裡的事務安排一下就一同去山寨,再由趙蘇陪同,阿蘇洞主把妹妹留在了山下不讓她陪著上山,說:「她有丈夫的人,應該陪同她的丈夫。我很放心。」

  祝纓瞥到趙蘇的表情,這孩子又是一臉冷漠了。

  祝纓道:「娘子很擔心洞主。」

  「她已經看過我啦,縣令的誠意我已經看到了,我也要留一點誠意的。」

  祝纓心道,你這買賣有點賺。

  她也不點破,道:「只要洞主安心。」

  阿蘇洞主便帶著外甥重回了驛館,每日閒時再到縣城裡逛一逛,閒暇之餘他倒也學會了幾首識字歌,對著識字碑也能對得上字,但是他的母語是奇霞語,他學會了歌的調子、看到了碑,沒有對照的翻譯他也沒能學會字,不由氣悶。

  祝纓這裡就暢快了許多。

  她先把家裡哄得服服貼貼的,家中另外三口人雖然都很擔心她,卻也都不得不同意她自己去。張仙姑滿心擔憂,仍然為她收拾了行李,說:「多帶幾件衣裳,老人常說上山冷。」

  祝纓道:「行。」

  張仙姑又說:「帶個蓑衣吧,穿在身上比打傘方便。」

  「好。」

  「哦,對了!你得多帶點兒錢!萬一有個什麼事兒,也能買通人放你走。」

  她說什麼祝纓就答應什麼,祝纓自己也在翻揀東西——她可不想空手上門。除了例行的給山上準備些布匹、米之外,她記得阿蘇洞主還有老婆孩子,四個兒子都很大了,據說都成家了,家裡除了蘇媛還另有一個女兒,不過那個女兒好像已經出嫁了,不住家裡。其他人員就不太清楚了。

  她於是給阿蘇洞主的妻子再準備一對金簪當禮物,這是必須得單獨奉上的。又把自己行李裡的一些零碎飾物都拿出來攏共放到了一隻匣子裡,就由著洞主家人自己挑選,她就不管分了。

  收拾完這些,坐在一邊盤算著行程,祝纓想去阿蘇家看看的念頭不是突然產生的,與一個人交朋友,看到他這個人或許就可以了,與一部首領談交易不去摸一摸他背後有多麼大的勢力是絕不可能的。

  按照之前與山寨打交道的日程估算,這邊信去山上,山上再下人來,單程也就兩、三天,快著些一、兩天,不算很遠。她打算在那邊多盤桓幾日,能看完主寨之後再看看附屬的小山寨也很好。如果能再有嚮導帶她看看阿蘇家鄰近的索寧家就更好了。

  而利基族聽口氣好像與阿蘇家不大對付,這個存疑,能看就看,不能看就罷。反正她一共也只有二十天的預算,看不到就等下次。

  這些,都是她早已謀劃了要摸底的。

  張仙姑念叨了一陣兒,就只聽到祝纓說「行」,感覺被敷衍了,她停下了手:「你怎麼就不上心呢?!」

  祝纓道:「我心上地方大著呢,你有事盡管往上放。」

  張仙姑氣呼呼地又去收拾東西了,還念叨著讓她把刀帶上。以往張仙姑不太念叨這個,這次也給念叨上了。又說:「那縣裡的事兒——」

  祝纓道:「我都安排好了。」

  「我看關丞和莫主簿他們都不樂意呢!」

  「我還叫他們管著了?誰是長官啊?」祝纓說。

  …………

  關丞和莫主簿等人還真管不著她,保境安民也算是縣令的職責,她要去與阿蘇家這樣的「獠人」接觸,二人也搬不出什麼律法來攔著她。

  至於縣中鄉紳如顧翁等人,更是連這消息都沒有得到。祝纓表現得一切如常,為了安撫張仙姑,也是為了行事方便,她打算掐準了日子出行。算一算還有幾天,趁著這幾天的功夫,她又往縣學裡去了一趟——甄琦、趙振兩個學生入了府學,縣學的名額就差了兩名,她是要與博士、助教商議這兩個缺額的問題。

  上一次因為換了新縣令,所以她可以主持全縣重新考試海選,這一次為了兩個名額再這麼考似乎就有點興師動眾了。

  博士道:「不如從上次考試四十名以後依次遞進?」

  祝纓道:「還是要有個章程,以後都照著章程來。或者幾年一考,以這一次的等第為準,如何?」

  博士沒有不同意了。

  祝纓道:「那好吧,上次後幾名是誰?」名單拿出來,四十一名就是那位湯小郎君,祝纓皺了皺眉頭,說:「攜妓出遊……」

  博士道:「下面這個王正也可以的。」

  他們順勢就跳過了湯小郎君,擇了四十二名和四十三名遞補,派人去通知他們限期到縣學到報。如果逾期,再由後面的遞補。祝纓道:「還是行文更鄭重些,一式兩份,騎縫蓋章,免得事後有人說沒有通知到。」

  博士道:「大人妥貼。」

  祝纓也沒跟他說自己要去阿蘇家的事兒。

  她又去了自己的試種田,那裡,趙老翁和單八等人可都在了。他們用心侍弄莊稼,恨不得明天就是個大豐收,只可惜有些地方長得還不是很好,果樹也還沒到結果的時候。祝纓卻不看這些,而是問:「山上是不是更冷一些?更適合種一些北方的莊稼?」

  單八道:「小人只知道同樣的東西山上更冷些,收獲更晚。有些喜熱有些喜冷,山上雖冷,卻不知道合適不合適,得種了才知道。」

  趙老翁道:「山上種田費勁吶!地不好開,開了不容易種肥。北方的莊稼不知道,稻子也能種一些、豆子也能種一些。長得不如平地好。」

  「就是說可以試?」

  他們兩個都點頭,趙老翁道:「餓得要死的時候,哪裡不能種?」

  祝纓點點頭,又遠望群山,福祿縣境內亦有山,但是最好的地確實都是在平地上的。山上即便有田,也是在平緩的地方。

  進山之後也得看一看這些。

  她又往縣城裡閒逛,縣城百姓也早熟悉她這作派了。自打她發現自己出現在就會被認出來之後,也沒消失太久,還是經常換上當地土布衣服,到街上閒晃,被人發現了就跟人聊兩句,買幾文錢東西。遇著有人吵架還會幫著吵兩句,時日久了,縣裡人也都習慣了,非但不害怕反而覺得她有趣。

  她這一回卻是將一些作坊又看了一遍,再往市集裡重新看一回。縣城的貨物也比以往豐富了一些,她進了一家茶葉鋪子,又跟老板閒聊了一陣兒。

  如此這般忙得差不多了,出發的日子也到了。祝纓點了人,帶了二十個健壯的衙役,連同她自己的僕人侯五、曹昌與阿蘇洞主等人出城了。顧翁他們還以為祝纓是要親自送阿蘇洞主出城以示鄭重哩!

  左等祝纓沒回來、右等祝纓沒回來,顧翁等人覺得奇怪,第二天去詢問關丞裡才得到消息。顧翁目瞪口呆:「這是要幹什麼?」

  …………

  祝纓騎馬與阿蘇洞主先去西鄉,經趙灃家補給之後再往山上去。

  沿途,田裡的稻子長勢頗佳,祝纓看著心情也不錯。阿蘇洞主看到她身後那些大車,若有所思。

  到得西鄉,趙灃早已接到了兒子的信,拆信的時候他還不信,親眼看到了祝纓他才了一絲慌亂:「大人!千金之軀……」

  「也得走親戚的。」祝纓說。

  趙灃只得苦笑:「請。」安排了祝纓每次來住的屋子請她入住。又對兒子趙蘇使眼色。

  趙蘇不動聲色,一直跟在祝纓身邊,他對趙灃搖了搖頭,打定主意一定要跟隨祝纓去進山。

  一行人在西鄉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們便又動身,趙灃夫妻都來送行。趙娘子給哥哥整了整衣領,十分不捨:「以後有事兒叫小妹他們來辦嘛,你還自己跑什麼?」阿蘇洞主道:「又說傻話了。」趙娘子就囑咐兒子:「路上照顧好你舅舅。」

  那一邊,趙灃突然不知道怎麼評價這位縣令大人了,也只有一句:「大人,我等在此等候大人歸來。」也要讓兒子一路「侍奉好大人」。

  祝纓對趙灃道:「我會照顧好大郎的。」這個大郎說的就是趙蘇。

  她又對趙娘子道:「男孩子不會照顧人,娘子要不放心,不妨一同上路親自照顧哥哥。」

  趙娘子有些心動,她看看祝纓,祝纓對她點點頭。阿蘇洞主道:「說好了的……」

  祝纓道:「這個可以改。」

  趙娘子猛然道:「我難道就是要伺候人的?我偏不走!」十分不捨地留了下來。

  祝纓笑笑,與阿蘇洞主等人一同再往山裡進發。

  從西鄉往山裡的路起初並不難走,福祿縣內自己就有些小山,初入山中也還與在縣中無異,路也還算平整寬闊,只是看得出來這路維護得不太好。

  趙蘇跟在祝纓身邊,道:「聽老人說,以前特意修過這條路的,後來兩邊都怕對方從路上摸上來,就挖斷了路。」

  祝纓看這路上,幾十年過去了,原本挖壞的痕跡已得到了修補不大看得出來了,路上還有一些土像是新鋪上去的,估計是近些年的手筆。

  阿蘇洞主指著前面,說:「拐過那個彎,就是咱們的地方啦!」

  原來這一段路的歸屬還不太明白,這也是其時的常態,許多邊界不太清楚的。有時候圖上畫得清了,實際在誰手裡還不一定。祝纓留意看著,這一段都是山林,也無什麼人家,也無什麼田地。鳥鳴聲卻傳入耳中。

  一行人因趕路而稍顯沉默,他們並不時時交談,只有遇到值得說的時候,趙蘇或是阿蘇洞主才會對祝纓解釋一二。

  到了中午的時候,他們已騎了半天的馬,路竟都還能通。中午的時候,兩處都要準備吃食,祝纓看到阿蘇洞主這邊家什齊全,絲毫沒有傳說中「蠻夷」的那種生吞活剝的不講究。心道,無論哪裡,總有些不必吃苦的人。

  阿蘇洞主看祝纓這邊,只見祝纓毫不嫌棄,地上鋪張氈子也就席地而坐,吃也不講究,喝也不講究。祝纓穿一身箭袖,活動十分方便,這打扮好像比那一身官衣更讓她舒服。

  祝纓比較關心的只是:「咱們今晚宿在哪裡?」

  阿蘇洞主道:「前面有個小寨,也是我家的,先歇在那裡。明天開始就要進山了。」

  合著這一段居然不叫「進山」?

  有群山遮擋,太陽「落山」得很早,天暗得十分突然。祝纓也不慌,侯五驅馬近前,道:「路變窄了,當心。」祝纓道:「莫慌。」趙蘇道:「快到小寨了。」

  此時他們正在繞著山路往上爬,又繞了個弧之後,一座樸實的山寨就在眼前了。他們稱之為「小寨」也確實不大,寨子在山腰向陽的一面一個比較平緩的坡上。說是比較平緩,也是高高低錯落著的。寨門一邊有一個高高的望樓,上面有一個人,見到他們就揮動著一支纏繞了一些布條的桿子。

  阿蘇洞主的人也變出一支桿子,晃一晃。兩邊一問一答,告知是「洞主來了」,那邊激動了起來。原本零星的火光漸漸變得密集,一隊人迎了出來!

  阿蘇洞主對祝纓道:「縣令大人,請!」

  祝纓道:「洞主先請。」

  兩人並轡入了山寨,祝纓的打扮頓時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他們甚至顧不得去看阿蘇洞主。祝纓隱約聽到有人說:「那是山下的縣令。」她看過去時卻沒能找到說話的人。

  寨子裡有一百多戶人家,人數不足千人,寨子四面都有粗壯的柵欄,頗高,像是一個小小的堡壘。祝纓不大懂兵事,但是看這樣的堡壘應該也不是很難攻破的樣子。寨主也設了個宴招待,阿蘇洞主請祝纓一同吃個便飯。

  祝纓與他一同往寨主的大屋去的時候,忽然勒住了馬!她往人群中看去,只見一個年輕的人影被一群人匆匆拽走,祝纓眼瞼下垂,馬蹄不遠處落了枚石子。阿蘇洞主大感丟臉,喝道:「是誰?!!!」

  人們面面相覷,祝纓不再說話,靜看阿蘇洞主將人揪出打了二十鞭。

  祝纓不動聲色,阿蘇洞主與寨主卻又格外的熱情的起來,又安排了歌舞。此時賓主易位,祝纓成了主賓,與阿蘇洞主對坐,她說:「看來當年的恩怨不小。」

  寨主道:「那是!你們一把火燒了寨子,死了好些人,現在寨子都是後來建的。」

  阿蘇洞主喝了一聲,祝纓對阿蘇洞主,道:「看來洞主的難處不小。」她也不惱,這些都是早有預料的,福祿縣裡也是獠人長獠人短的叫著呢。

  趙蘇此時又湊了上來,低低地對祝纓說:「現在已經好了許多了。以前更糟一些。」

  祝纓拍拍他的肩膀:「以後會更好一些的。」

  阿蘇洞主道:「不錯,以後會更好一些的!」他端著酒碗站了起來,說,「縣令是我請來的客人!對他不禮貌就是對我不禮貌!」他說完這話,底下竟無一人反對,祝纓暗暗點頭,也起身對阿蘇洞主舉杯。

  阿蘇洞主沒有安排她喝酒,祝纓也不強求,二人頗有默契。

  祝纓便約束手下:「不得在寨中胡亂走動。」看這樣兒,有個瞎摸亂撞的怕不是要出事。便是她自己,也只在後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寨中的人都遠遠地看著她。

  她問一個湊得近的小孩兒:「你叫什麼名字呀?」

  小孩兒好奇地看看她,「嗷」一聲跑了:「阿媽、阿媽,這個青蛙會說話!」

  祝纓索性在門口坐下,曲起一條腿,撐著腮看著圍觀她的人。他們看她,她也看他們。不大會兒,有傻不愣登的年輕人就湊了上前,也有年輕姑娘看她生得白淨,算個俊後生也湊近了。他們問:「你會說我們的話呀?」

  「對呀。」

  等到阿蘇洞主收到消息的時候,祝纓已經把他們祖宗八代都給套完了。知道了他們也種地,種的是稻田,田也散在四周,再往裡面的山裡,有些矮一點的山,山頂的平地上他們也種不少東西。他們也放牧牛馬,也養羊和豬,大部分的男人都是要打獵的。

  他們也織布、染布,還翻過山與另一邊的人貿易。他們這寨子裡什麼作坊都只有一個,甚至沒有商鋪,只有偶爾與山下的交換。又有圩,一個月才往大寨裡做一次交換,為期三天。

  也說了這個寨子這一支也聽阿蘇家的管,在很久很久之前與阿蘇家也是親戚。

  至於索寧家,雖然是同族,但是兩家互相看起來是極其不順眼的,年年打月月打,打起來的時候不互相抓了放血祭天就不錯了,沒什麼同族之情的。

  奇霞族與利基族的地盤雖然有個相對的位置,但也是犬牙交錯的,這也與他們祖上的互相攻伐有關。當然,現在也還是互相打。等等。

  祝纓一邊跟他們說話,一邊順手扯了些地縫裡的草莖,草莖在修長的指頭上繞來繞去,不多會兒,她就扔了隻螞蚱給那個跑掉又跑回來的小孩兒玩了。

  她也與他們聊天,說:「我們那兒一個月有三次圩,我小時候最愛逛了,也不買,就看。他們可煩我了。」

  看到阿蘇洞主來,人們都站起來避讓,祝纓也拍拍屁股站起來:「你這裡可真好啊,他們好像都不會煩惱。」

  阿蘇洞主道:「他們把煩惱的事情都讓給我了。」

  祝纓看到剛才還與她聊天的人都快散光了,知道今天也就到此為止了,她笑笑,問:「明天還是一早趕路嗎?」

  「當然。」

  「好!」

  …………

  第二天,山裡卻下起了小雨,濕氣漸大又變成了霧,群山都漫在了霧裡。

  阿蘇洞主將趙蘇叫了過去,問道:「這樣的天氣你義父還能走路嗎?」

  趙蘇道:「他一定會趕路的。」

  那邊祝纓也擔心阿蘇洞主的身體是否適合趕路,雖然頭一天說好了,她這一天依舊是派了人去問阿蘇洞主是否需要休息。

  阿蘇洞主對趙蘇道:「他真與山下旁的官兒不一樣。」阿蘇洞主年輕時也與官員打過交道,那些人不要說想去他的寨子裡了,連臨近的地方都輕易不會去,哪怕是騙了他阿爸去燒死的時候,酒宴也是設在山下讓他們這些首領下山去。

  冒雨進山的事情就更是不要提了。

  趙蘇沉默不語,他夾在義父和舅舅中間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麼。

  祝纓穿上油衣,見阿蘇洞主和那位樹兄身上也有油衣。再看阿蘇洞主的隨從們,都穿的是蓑衣,她這邊的隨從也多穿蓑衣。看到人人都有遮雨的工具,祝纓收回目光。

  趙蘇也是穿的油衣,跟在祝纓身邊,道:「雨天山路難行,馬蹄易滑。」

  祝纓道:「我省得,實在難行時就下馬步行便是。你舅舅的身體還吃得消嗎?」

  趙蘇道:「舅舅上了年紀了,不如早些回寨子裡休息。他近來已很少出寨子了,是很想與義父交好的。他……唉,義父去寨子裡見了我幾位表哥就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著急了。」說著,一臉的苦笑。

  祝纓道:「與我猜得差不多。不要苦著臉,不問你一定是有原因的。」

  「您看得出來?」

  「你也能看得出來。只是你總把精神耗費在無用的事情上才遮了眼。福祿縣是你父母之鄉,你既熟本鄉又熟山寨,卻把自己活得不痛快。真該把你扔到府裡、州裡、京裡去。」

  「義父?」

  祝纓搖搖頭,與阿蘇洞主一同上路了。

  這一路他們愈發的沉默,霧也越來越大,東西都看得不大清楚了,祝纓只有在爬到另一座山的半腰的時候才隱約看到了附近一座矮山的山頂很平,彷彿是有田地的樣子。期間也聽到了幾聲水牛悠長的叫聲,卻又找不到牛在何處。

  祝纓讓隊伍暫停,命隨從用繩子一個接一個地連起來,她拿著繩頭以防有人走失。阿蘇洞主見了,心道:好仔細。

  他們中午的時候吃得更簡單,大家都下馬,撐起了碩大的桐油傘,祝纓與趙蘇等人在傘下就餐,童波等人就戴著斗笠站著嚼乾糧。四下除了雨聲就是咀嚼聲,喝的水是臨行前從小寨裡裝的,味道甘甜,比縣裡的水還要好喝一點。京城的甜水井也不能比。

  吃過了又上路,雨、霧和大車又拖慢了行程,他們中間又往一條岔路上一拐,進了另一座山寨,阿蘇洞主已露出了疲態,道:「今天先在這裡歇下吧。明天就能到我家了。」

  祝纓道:「好。」

  阿蘇洞主見她依舊精神奕奕,不由有點嫉妒又有點傷感自身,他在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這麼的精力充沛的!

  因霧大,阿蘇洞主的人與這處小寨互相看不清,險些鬧出了誤會,耽誤了一陣兒才進了寨中。由於阿蘇洞主身體的原因,在這個寨子裡就沒有什麼歌舞宴請,只有寨主相陪。下雨,寨中也沒什麼人來圍觀。祝纓看著寨中彌漫的薄霧,更加小心再次叮囑不許四處走動。

  就是她自己,也不去寨中尋人聊天了。

  次日清晨,雨停了,山霧仍濃,阿蘇洞主的精神恢復了一些。見祝纓早起又是生龍活虎,又嘆一回氣。用過早飯,一行人再次出發。這一路上,霧沒有散去的跡象,但是阿蘇洞主等人漸漸放鬆了下來,催動馬的次數卻增加了,祝纓察覺到了他的這種變化,知道快到地方了。

  天漸暗了下來,算來他們趕了足三天的路,此時天氣漸熱,煙瘴之地已現雛形。福祿縣本地人如童波也低聲詛咒了起來,祝纓只覺得身上略濕,衣服黏在了皮膚上,其他倒也還好。

  忽然!祝纓的馬不安地動了動,祝纓也勒住了馬,她說:「且慢!」

  縱馬到了阿蘇洞主身邊,她看著阿蘇洞主說:「快到你家了嗎?」

  阿蘇洞主見她神色有異,仍是答道:「是。怎麼了?」

  「不對勁,我也說不上來,但是不對勁。」

  隊伍安靜了下來,在這個山霧仍未散的陌生山裡,身邊是有名的「獠人」,整個福祿縣的隊伍裡頓時不安了起來,侯五揣著刀,縱馬上前要保護祝纓。這段山路並不寬,只能容兩輛馬車並行,祝纓、阿蘇洞主、侯五、「樹兄」四人頓時將路堵住了,趙蘇都被堵在了後面。

  「樹兄」也不快了起來,他道:「怎麼?!」

  阿蘇洞主也覺得不對,但也說不出來,他抬手示意「樹兄」不要說話。忽然!不遠處響起了一陣熟悉的聲響!

  號角聲!

  「樹兄」臉色大變:「利基!」

  阿蘇洞主的臉也黑了,他狐疑地看了祝纓一眼,心道:他察覺到了嗎?

  祝纓問道:「有敵人嗎?」

  「樹兄」咬牙切齒:「狗東西,趁大霧摸過來偷襲了!」

  祝纓道:「算得到霧?」她是知道的,在一個熟悉的地方,比如一個鄉,有經驗的老人能夠預測得到未來一兩天的天氣。但是這麼大的山,難道利基族住得特別近?趙蘇給她的地圖裡,利基族的主要地盤可是在比較遠的大江對岸的!

  侯五聽到了號角,道:「敵襲嗎?還是訊號?」

  祝纓道:「他們有敵襲。」

  阿蘇洞主道:「請縣令在這裡稍等一下,我要帶人回去防禦敵人!」他叫過趙蘇,讓他在這裡陪同祝纓。

  祝纓道:「我既然來了,就沒有躲在後面的道理,我與洞主同去,一定不給你添亂。來人,把繩子拴緊。」她又問趙蘇,寨子旁是否有稍空曠之地。

  趙蘇道:「很多。」

  能容得下一部首領的大寨,其地理是很有優勢的,最大一條優點就是宜居的範圍大。

  祝纓道:「那就好辦了。」

  越靠近阿蘇家主寨附近,路反而會越好走一些,祝纓堅持,阿蘇洞主也沒有多餘的時間與她客氣,只得由著她帶著隊伍跟隨。曹昌想勸祝纓別去冒險,侯五道:「大人說的對,跟上去,沒有不管朋友的道理!」

  曹昌瞪他,侯五道:「你懂個屁!」大霧的天,生地方,敵襲,跟著熟人才是對的!萬一不是什麼敵襲而是陷阱呢?這個破洞主就是最好的擋箭牌。

  他們一行人靠近了主寨,越靠近霧居然越淡,漸漸只有薄薄一層,幾乎不怎麼妨礙視力了。只是天色又有點晚了,影影綽綽看到寨子外有二、三百人的樣子,正與寨子裡的人打得熱鬧。地上一片屍首,土也染成暗紅色。

  祝纓近來對這各族的服色有了點研究,說不太好外面的是什麼人,但應該不是奇霞族了。

  入侵者?

  入侵者裡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腰間拴著一顆人頭,阿蘇洞主看見了大怒:「狗東西!!!」

  「樹兄」等人也憤怒了起來,連趙蘇都忍不住了:「欺人太甚!」

  祝纓問道:「他殺害了很重要的人物麼?」

  趙蘇寒聲道:「奇霞族放血祭天,利基族拿人頭祭天。越是年紀大、鬍鬚多的頭顱越好,德高望重者是最好的祭品!他們說砍頭的時候,不僅是砍頭。」

  「人牲。」

  「是。」

  阿蘇洞主觀察戰局,只見自家人雖然多卻不能傾巢出動,且寨內似乎也有擾動。他更是生氣:怎麼就讓人摸到了寨子裡了?!

  他抽出刀來,帶著自己的隨從要趁勢從後面掩殺,來個前後夾擊。他只要保證自己不被擊潰,在自己的寨中,有洞兵數千人,必然能夠戰勝來敵的。

  祝纓道:「來人!」她命人將自己帶來的大車卸下牲口,用繩索將車連起來,形成一個臨時的陣地。牛馬放到車的後面,將這臨時的陣地往前推,堵住了利基人另一面的退路。

  阿蘇洞主看了她一眼,點點頭,揮刀衝了過去。

  主寨中的人看到了他,大聲歡呼:「洞主回來了!」

  一時士氣大漲!

  利基族人不知道來了多少援兵,但是聽到洞主來了,他們也把人頭拿到了,於是開始撤退。不想險些撞上了祝纓,阿蘇洞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好不容易與山下取得了聯繫,難得這縣令還很講道理。可不能折在這裡了!

  卻見祝纓站在車上拉開了弓,箭發連珠,三枝箭一支接著一支連著往那魁梧漢子的腰間射去!

  那人就地一滾,人頭硌著十分不便,腿上被箭支擦傷。祝纓見狀又拈起三支箭來,說:「頭留下,你走。」

  她發狠突擊學的利基話還不很熟練,不過意思到了。來人把人頭解下提在手裡,往她這邊一擲,飛快地跑了。祝纓也不去追,約束人手不得妄動,侯五小心地去把人頭揀了過來。直到主寨裡面的人出來,與阿蘇洞主見禮,阿蘇洞主親自來對祝纓說:「請進。」

  祝纓對侯五道:「來,給我。」

  親自把人頭還給了阿蘇洞主,阿蘇洞主抱著人頭淚如雨下。

  死的是他的一個族內的弟弟,兩人一向親近。

  …………

  因為有這麼一齣,祝纓在主寨裡沒有感受到明顯的敵意,人們對她充滿了好奇。

  祝纓不動聲色,命人重新把套好牲口,將大車拉進了寨子裡。

  這個寨子比之前小寨規模要宏偉得多,也有兩條大路,也像是個「丄」一樣,不過又有點不太一樣。寨子並不是方形的,而是有點像個不規則的圓形,地勢也是高低起伏的。因霧散了,越往上走越是靠近寨主的家,祝纓站在兩條大路的交匯點看去,估摸著這個寨子裡得住有千戶以上的人家。竟不比一個縣城小。

  寨主家前面是一個極大的平坦的廣場,地面很平,上面有各式的旗桿、石台等物。

  阿蘇洞主的妻兒們都在這裡迎候他的到來。

  阿蘇洞主下馬,祝纓等人也一同下馬,他們家人還要上前痛哭,阿蘇洞主將人頭交給長子:「還回去。我晚些時候過去。」又對妻子道:「來客人了,快些準備!」

  祝纓看這位洞主的夫人,她的年紀也不小了,看得出來年輕時也是相貌端正的女子。她一身的飾物,祝纓從她的身上看到了上次交易的金首飾。她對這位夫人一禮,說:「你好。」

  洞主夫人道:「你也好,小妹說得沒錯。請先進來吧。」

  祝纓與蘇媛算熟的了,但是介紹的工作還是阿蘇洞主來做的。他一邊往家裡走一邊對祝纓說了他的家人。

  祝纓道:「你家人口很多,人丁興旺。」

  到了宅中正堂坐下,見這屋子里正中一個大火塘,裡面還燃著火。山上偏涼一點,又有霧,他們在這個時節也燃起火來驅濕氣。祝纓示意侯五又遞上了禮物的單子給阿蘇洞主,阿蘇洞主也不同她客氣,讓女兒收了單子——全家可能就蘇媛能看得懂這個了。

  祝纓又拿出一個匣子,是給洞主夫人的金簪。

  洞主夫人也笑著接了,祝纓又拿出一個大匣子,說:「我聽說您家裡人很多,但是不知道各人的喜好,這裡有些小東西,請大家自己挑選吧。」

  山寨窮,洞主家卻是見過好東西的,洞主夫人看了也很吃驚:「這麼多好東西嗎?」

  祝纓道:「我留著也沒用,你喜歡就留下。」

  洞主全家都開心了起來。送人頭的大兒子回來了,臉上有哭過的痕跡,但見了祝纓等人又有了點高興的樣子。阿蘇洞主對洞主夫人道:「客人的禮物你也收下了,先請客人住下來,晚上我再好好招待咱們的客人吧。」

  阿蘇洞主也是為了禮貌先請客人休息,也是為了支開祝纓好問一問事情的始末。

  洞主夫人請祝纓與她一同出去好安排,連趙蘇也一同帶走了。一路上一會兒與祝纓聊天,一會兒與外甥說話,還問外甥:「你這回住哪兒?還住你阿媽住的地方嗎?」

  趙蘇道:「我跟義父一道住。」

  「好,我叫人把你的東西也搬過去。」

  正堂的火塘邊兒女們卻都圍著阿蘇洞主:「阿爸,你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

  阿蘇洞主大怒:「我才離開幾天?就出了這樣的事,我還能休息嗎?!說!」

  兄妹幾個只得說了,說著說著還小吵了幾句。

  原來,阿蘇洞主下山之後原本一切正常,但是今天利基人趁大霧摸了過來偷襲。寨中發現得還算早,將寨門一關。

  至此,外面是霧,裡面關著了幾個入侵的人,拿去放血祭天,完事兒。但是阿蘇洞主的大兒子看到寨子外面只有一、二十人在叫罵,卻認為,不行,不能叫人闖進來就完了,得把門外這些都抓回來。

  小妹反對,認為霧裡看不清,父親沒回來還是慎重一點的好。

  結果其他幾個哥哥看到外面人很少,都同意了大哥的意見,不想利基族也不傻,他們明面上放了二十人做誘餌,其他人借著濃霧的掩護已潛伏在了寨子底下,寨門一開,他們借機衝了進去。

  這一場來得目的也很明確,一套酷刑下來俘虜就招——他們就是來搶人頭的。他們的叔叔要給侄子侄女撐場面,親自壓陣,人頭被取走了。

  蘇媛的大哥被激怒了,帶隊一路把人又打了出去。

  這位大哥猶自憤憤:「他們真是狡猾,我去攻打他們寨子的時候就不會幹這樣的事!」

  阿蘇洞主一陣頭痛,道:「我知道了,死了的人給他的家裡送米。給他棺材。抓到的人,等你們叔叔下葬的時候祭了。你們去吧,我休息一會兒再去你們叔叔家。」

  兒女們退了下去,蘇媛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

  阿蘇洞主道:「你很辛苦。」

  「阿爸,我不累。那位縣令怎麼來了呢?」

  阿蘇洞主搖搖頭:「他是個厲害的人呀!」將祝纓如何要跟過來,對自己說了什麼,一路上的表現、路上在小寨中又怎麼做的,一一都說了。

  蘇媛認真聽了,忽然問道:「阿爸,你說他們的縣有多大?比咱們的地方更大嗎?如果咱們的地方再加上索寧家的,是不是比他管的地方還要大?如果算上利基族的呢?利基族之外又有『西卡』族『吉瑪』族,都加上呢?是不是比他的地方大得多?他雖然厲害,可要聽他的朝廷的,一點也不痛快!那樣的本領卻要聽別人擺布!如果告訴他,他肯留在咱們這裡幫咱們,他不用聽任何人的。他會不會留下來?」

  「你是說——」

  蘇媛眼睛亮晶晶的:「做『王』。他們說的王。咱家做王,讓他也能在這裡做王!他什麼都懂,只是缺一片天地,可他頭上壓著人!在咱們這裡,不這樣!他不用事事都問別人,只要他想做的,都聽他的!」

  阿蘇洞主說:「他已經看些什麼來了,只怕……」

  蘇媛道:「那就結親!不願結親就給他生個孩子,他的孩子他總不能不管,不願意孩子做王。」

  ………………

  祝纓當然已經看出來了,不看出來也問出來了。

  洞主夫人給她安頓好,趙蘇住她隔壁,她在屋裡趁阿蘇洞主家的僕人過來點火塘的功夫就跟人攀談上了,也把今天這一場戰事的始末問了個底兒掉。

  只是不知道阿蘇洞主父女已把主意打到她的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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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0: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兄弟

  寨裡死了人,還是自己的兄弟,阿蘇洞主回家之後先問清了事情的始末,接著就去了兄弟家安撫自家親人。

  寨子裡這一場雖然死了人但人頭沒被帶走,也不算輸。又俘獲了對方的一些來襲之人,阿蘇洞主自留了一些,又分了幾個俘虜給兄弟家。苦主家的兒子抱著他一陣大哭,轉頭收下了人,挑了兩個看起來品相頗佳的俘虜當成了人牲,剩下的預備留著當自家的奴隸使。

  利基族砍老男人的頭,奇霞族放壯年男子的血,都是族中的頂尖祭祀。

  這是寨中的慣例了,阿蘇洞主道:「我還有客,明天再來。」

  他侄子問道:「是今天奪回阿爸頭顱的客人嗎?我要去謝他。」

  阿蘇洞主道:「是。」

  家人也不管祝纓是不是山下來的,都打算去道謝。阿蘇洞主正要交好山下官府,便不攔著,反而要帶著侄子回自家去見祝纓。一行人才出門就看到趙蘇走了過來。

  阿蘇洞主問:「你義父呢?你怎麼自己過來啦?」

  趙蘇道:「義父命我先來看看,說不熟寨裡喪事怎麼辦的,冒然過來怕犯忌諱。」

  阿蘇洞主道:「他總是這麼小心。」對侄子簡要說了。

  這侄子對山下人的印象一向不是很好,同趙蘇也是面子情,不過人家幫忙奪回了親爹的頭他也就不太挑剔了,說:「我親自去道謝吧。」又很疑惑:伯伯為什麼對這人這麼客氣了呢?

  一行人便往阿蘇洞主家去。

  祝纓此時已安頓了下來,先將自己收拾妥當,清清爽爽坐在離火塘不遠的地方想事兒。看到趙蘇回來了,身後還跟著阿蘇洞主,她也起身相迎。阿蘇洞主身後的年輕人就不認識了,這人長得與阿蘇洞主沒半點相似的地方,但是看他的衣飾也知道此人的身份應該不低,祝纓記得,在混戰的時候彷彿看到過他。

  阿蘇洞主先給祝纓介紹這年輕人,年輕人十分實在見面就給祝纓行了個大禮。祝纓上前將他扶了起來,道:「你遭逢大難,不必多禮。」

  她說的是奇霞話,將這年輕人唬住了,頓了一頓才哭著說:「能搶回阿爸的頭,你是我的恩人。」

  祝纓道:「遇到了這樣的事,誰都會幫忙的。你的家裡現在怎麼樣了?」又問安葬的事兒需不需她出點力。

  阿蘇洞主道:「都辦好啦。」

  年輕人又邀她去葬禮上坐坐,吃個飯、喝碗酒,全家好認真謝一謝。

  祝纓看向阿蘇洞主,阿蘇洞主點一點頭:「咱們一同去看一看,再回來我家。」

  祝纓道:「好。」

  她又問有什麼禮儀忌諱,重新修整,又拿出布帛作為禮物,再三叮囑自己的隨從不要隨便出阿蘇洞主家,才帶著侯五去了這年輕人家。出門的時候又問一句:「大郎呢?」趙蘇閃過來站在她的身後,同她一起去葬禮上致奠。

  奇霞族也不興燒紙錢,卻把逝者生前用過的許多東西燒的燒、放進棺材的放進棺材,也算厚葬了。不興拈香,也不興跟著哭幾聲,人們摘了自己身上的貴重佩飾往棺材裡放,祝纓也摘了枚玉佩放了進去。

  逝者的妻兒放聲痛哭。

  出了這邊哭聲震天的屋子,再回阿蘇洞主家,洞主家已點亮燈籠火把,預備好了豐盛的酒宴來歡迎貴賓了,從裡到外絲毫看不出才經歷了一場「戰爭」。

  祝纓是主賓,侯五在她的身邊,其他人都被安排到下面有人招待著喝酒、吃肉。曹昌是個老實孩子,不喝酒,帶得童波等人饞得口水要流下來了也不敢多喝。

  祝纓已探聽到了今天這場「戰爭」的始末,再看阿蘇洞主這幾個兒子越發看出些端倪來了。他們豪爽,心眼兒卻不多,又很想把這不多的心眼拗得看起來像是很多,結果卻是彎彎繞繞把自己繞得亂七八糟。

  她聽著蘇媛的三哥故意說要「三千洞兵人人都有酒喝」,肚裡就想發笑。她面上卻一點也不顯出來,反而說:「辛苦過的人是該有賞的。」

  阿蘇洞主瞪了三兒子一眼:「那你還不滾去催酒?滾!」

  將這傻子給趕走了。

  寨中年輕的姑娘們唱起了歌、跳起了舞,祝纓看了兩眼,發現她們的舞蹈節拍很有意思,有點像跳大神。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問阿蘇洞主:「寨子裡是什麼人在主持祭祀呢?還是洞主嗎?」據她所知,山上祭中應該有連郎中也兼了的巫醫的。

  阿蘇洞主道:「他今晚在各家有事。」

  「哦。」祝纓說,猜到大概是去主持喪事了。

  有年輕的姑娘在歌舞,哪怕賓主不聊天場面也不會冷,洞主的二兒子卻偏偏要熱個場。他一手提著一壇子酒一手拿著一隻碗到了祝纓的席前,說:「縣令,我敬你。」

  侯五大驚失色,趙蘇道:「表哥,義父不喝酒……」

  祝纓不等這位「二表哥」對趙蘇瞪眼便說:「我對你舅舅說過,他家的酒我喝。」

  將空碗遞給了「二表哥」,「二表哥」一咧嘴:「痛快!」接了空碗倒滿酒。

  侯五想來擋酒代飲,也被祝纓使眼色斥退了,她接了「二表哥」的酒碗一飲而盡。她酒量尚可,不過久不飲酒一碗下去頭稍有點點飄。阿蘇洞主在大聲喝斥二兒子魯莽,祝纓已笑著看「二表哥」又給她滿了一碗,她也不推拒,又喝了。

  「大表哥」見狀也上來敬酒,祝纓來者不拒。

  阿蘇洞主大喝:「你們又來灌人了!」

  祝纓道:「他們故意試我呢!」

  「大表哥」說:「沒有!我很佩服你的。今天你不像個山下人,倒像我們阿蘇家的勇士一樣。」

  祝纓道:「你有。想試我酒量,還想試我武藝,你已按捺不住了。你兄弟也想給我下馬威鎮住我,不過想裝得不叫人看出來。」

  「二表哥」矢口否認:「我沒有!」

  祝纓道:「說的就是你,喝酒顯威。你們都不懂你們的父親,覺得他人老膽怯了。你既不想與我多交往,也不想與我做交易……」

  阿蘇洞主臉色大變!

  他不能說人老成精也是閱歷豐富,「一喝酒就揭短」這種事兒世上肯定有,不過當這種反應出現在要談條件的人身上的時候,他心底是懷疑的。此時此刻,這醉酒的反應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祝纓說的話,那是真的在「揭短」。

  祝纓還說「二表哥」:「你們不懂你們的父親。」

  侯五臉也變了,忙對阿蘇洞主道:「洞主,大人醉了。」要把祝纓拉去休息,阿蘇洞主的內心很矛盾,既想再灌兩碗酒看看祝纓還能說出什麼來,又擔心這樣不禮貌會將事情談崩,便說:「是我沒留神。」讓趙蘇趕緊侍奉義父去休息。

  祝纓被侯五扶起,她看到了阿蘇洞主說:「你身體不太好了,上次的傷應該還沒完全好吧?你肯下山找我,是在為你的兒女操心了。」

  侯五擔心了個半死,如今他們孤身在此猛戳主人家的痛處也不太好。

  阿蘇洞主卻露出了少有的坦誠,他說:「你說的都對。」

  「那是,我可不騙人。」

  侯五再也不敢耽擱了,道聲「得罪」,硬把祝纓帶回了客房,隨後,越蘇也跟著匆匆進了客房,留下主人家面面相覷。

  洞主夫人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阿蘇洞主道:「撒酒瘋了。」

  …………

  祝纓這酒瘋還撒到了客房裡,進了客房就只有她自己的人了。侯五見她一抬眼看到了自己,不由一個激靈,只聽祝纓說:「侯五,你現在背後也不說我的壞話了。」

  侯五苦著臉:「是,小人改了毛病了。」

  「你沒有,你還在背後說他們的不好,我都聽到了。」

  侯五鬱悶得要死,嘟囔了一聲,不敢接話。

  趙蘇見狀往一旁一閃,甭管這酒醉是不是真的,他都不想讓祝纓現在看到他。

  祝纓接過毛巾擦了把臉,往盆裡一擲卻又看向了他。趙蘇心裡咯噔一聲,卻聽祝纓說:「別扭得要死,還以為自己是個心裡清楚的人。你知道原稿是劉松年的手筆,偷偷照著識字碑練字。私下找趙振,把府學的卷子還自己做了一遍。」

  曹昌聽到了聲音走了過去,先說一句:「怎麼讓大人喝酒了?」又趕緊拉出了趙蘇,接著便和侯五合力將祝纓送到了內室,把她扶上了床。祝纓將鞋子一蹬,扯起被子一蓋,不理他們了。三人如得了赦一般跑了出來。

  曹昌大大地出了一口氣,道:「還好我跑得快,沒被看到。」

  侯五使了眼色:走!

  三人悄悄地跑了,都不說剛剛聽到的別人的秘密。

  他們剛走,祝纓就從床上坐了起來,慢條廝理給自己倒了碗茶,小聲嘀咕:「虧了,沒吃多少東西。」

  重新洗了臉,坐在床上回想這幾日的所見所聞。

  以山寨的規模想湊出三千兵是能夠的,但是,一個這樣的山寨是不可能日常維持得了三千兵的。不過一路宿過兩個小寨,期間也隱約看到路邊山上還有別的小寨,如果都是阿蘇家的部下的話,統統加起來湊個上萬兵也是能夠的。

  祝纓估算著阿蘇家的規模。不小,但也不特別的龐大。部族不大才好呢,太大了,誰是主、誰是客?這個規模對她來說剛剛好,地盤、人口彷彿比她手裡的多一點,但是她還是佔優的。譬如福祿縣,地盤比萬年縣大得多,各方面卻都是比不過萬年縣的。阿蘇家也是一樣的意思。

  阿蘇洞主這幾個兒子可真是夠叫人發愁的。雖然不知道利基家是個什麼樣,也不知道索寧家又是什麼水平,但是只要有一個人與阿蘇洞主能力相仿,對付阿蘇洞主這些兒子就綽綽有餘,到時候阿蘇家就得吃大虧了。怪不得阿蘇洞主對自己是這樣的態度。

  兩部今天的爭鬥她也看到了,她不大懂兵事,不過京城禁軍不少,金良又是行伍出身,她多少看到了一些、聽到了一些。就今天這一場來看,兩邊都不能說是「兵」,比「群毆」好上那麼一點,稍強於民間械鬥。

  她準備明天一早就在寨子裡、四下的山裡再轉一轉,看一看這裡的農桑漁獵。

  才要睡下,卻又聽到腳步聲起,祝纓微微皺眉,腳步聲她聽得耳熟——蘇媛。

  ………………

  門是侯五等人出去的時候從外面帶上的,裡面沒有插上,蘇媛一推便將門推開了。

  她手裡拿著一盞油燈。她掌著燈,進屋後反手將門給插上。裡間的門剛才被祝纓打開了,透過門正好看到蘇媛的動作。蘇媛轉身看向內室,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到裡間床上坐著個人,她反而嚇了一跳。

  「誰!」

  祝纓沒說話。

  蘇媛拿起燈照進去,看到祝纓,臉上現出一點點嗔來:「你醒酒了,也不說一聲。」將燈又拿進了裡間,往一張小桌上放了。她站在燈,歪著頭看著祝纓。祝纓也看著她,燈下美人別有風韻。

  蘇媛晚上也喝了一點酒,趁著一點點的酒意來到了祝纓的屋子。

  她看祝纓沒動,嗔了一句:「看什麼呢?」

  祝纓仍然沒動,蘇媛上前坐在她的身邊,一隻胳膊搭在了她的肩上:「你不想睡嗎?」

  祝纓轉過頭來看著她,蘇媛的心呯呯直跳,心想:他會說什麼嗎?又會對我說怎樣的實話?他會說出我的心事嗎?

  祝纓卻站了起來往外走,蘇媛險些被閃到床上。她也不生氣,仍然帶著那一點嗔:「你站住!這麼大的男人,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來?不知道我過來的意思?」

  祝纓真的站住了,蘇媛踩著重重的步子到了她的身邊,說:「我們要與人好,就結親!他不願結親就給他生個孩子!」

  祝纓歪頭看著她,仍是沒有多言。蘇媛深吸一口氣,湊近了她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人,你留下來好不好?留下來,我是你的,以後這個寨子都聽你的、周圍所有的寨子也都聽你的!」

  祝纓抬起了手,蘇媛心頭一跳,只見祝纓伸出一根食指抵著蘇媛已經靠得很近的腦門兒,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我媽不叫我跟傻子一塊玩兒。」

  蘇媛瞪大了眼睛:「你!」

  祝纓慢慢地用那一根指頭將她與自己推開一尺的距離,說:「小傻子。」

  雖帶了一個「小」字,整個詞卻沒一點親暱的意思。她說:「我今天見過你所有的哥哥了,你四哥說話雖然很少,可也與其他幾個差不多。我都見過他們了,我知道你和你的父親在愁什麼。」

  她食指在空中下劃,又抬起另一隻將蘇媛微張的領口理好,說:「我問過你『能不能做主』,你該明白是什麼意思。是女人都能生孩子,這算不得本領更稱不上金貴。我是能做主的人,也只與能做主的人說話。我不與你姑姑商議任何正事,她只是信使。你呢?你本事不差,是夠格做下一任當家人的人,如果眼睛只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我與你就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蘇媛的心跳得愈發厲害了:「你不要兒子嗎?」

  祝纓道:「你幾個哥哥可也都是你阿爸的兒子。」

  祝纓收回了手,說:「能當家做主的人卻要以出賣身體生孩子來做條件,真是個傻子。明天我會找能做主的人好好談一談。」

  見蘇媛還沒動,她伸手捏著蘇媛肩膀上的衣服,將她提到了門口,單手開門,不幸遇到了侯五巡夜又巡了回來:「大人房裡燈亮了?是口渴麼?」

  曹昌道:「我去倒水……」

  兩人看清門口的人影之後,嘴張得能塞進去一個碗!

  他們的聲音又驚動了剛躺下的趙蘇,他也從隔壁房裡拉門走了過來:「怎麼了?」

  祝纓面不改色繼續將蘇媛提了出去,順手把門給關上了。侯、曹二人一聲也不敢吭,蘇媛將頭一昂,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趙蘇大步追了上去!

  蘇媛一路不說話,沒幾步就到自己房外,趙蘇道:「你站住!」

  蘇媛回過頭看著他,說:「怎麼?」

  「你幹什麼去了?」

  蘇媛道:「聊天。」

  趙蘇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

  「咱們不講究這個!」

  「那你、你們,有沒有……」趙蘇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問。

  蘇媛生氣地說:「你看呢?」

  趙蘇並不好打發,他仍不依不饒道:「我要聽你說。」

  「沒有!討厭鬼!你要知道這個幹什麼?」

  趙蘇突然恢復了禮貌,後退了三步,說:「夜裡風大,進去早點休息吧。」

  蘇媛道:「什麼鬼?!」

  趙蘇卻心情很好地回去睡覺了。

  ………………

  次日一清晨,祝纓早早起身,她這一夜睡得挺好的,趙蘇也早早起來到義父房門前站崗。

  父子倆精神十足,侯五、曹昌卻是頂著四隻黑眼圈,問也不敢問,連討論都不敢,就怕被童波等人聽到。他二人自詡是祝纓的「心腹自己人」與福祿縣的衙役不一樣,哪裡會把昨夜看到的事情拿出來講?好險沒把自己給憋死!

  祝纓洗漱完了,跟趙蘇一起在自己房裡吃早飯,早飯是阿蘇洞主家的廚子做的,仍是山寨風味,雞蛋、熏魚、臘肉等等十分豐富,還上了一壺米酒。

  趙蘇吃了兩口粥,低聲道:「奇霞族不知道何時沾了些鄭衛之風,父母不禁青年男女自擇婚配。」

  話才說完就聽祝纓笑出了聲,祝纓伸手給趙蘇倒了碗米酒,道:「能說出這個話,你再喝點兒吧。」

  趙蘇有點疑惑地看著祝纓,祝纓道:「只要有選擇就會有高下。哎呀,吃完了你陪我四下走走?」

  「是。」

  祝纓不再解說,兩人吃完了飯又去看阿蘇洞主,阿蘇洞主今天得去兄弟的喪禮上,祝纓問趙蘇:「你不去嗎?」

  趙蘇道:「他們也未必想見我。」

  祝纓道:「走吧,我與你同去,別叫人挑了禮數。」

  兩人仍是去喪禮上轉了一圈,這回就不用再往棺材裡扔貴重的佩物的。在這裡,祝纓見到了寨中的巫醫。這是一個年老的男子,有著花白的頭髮和鬍鬚,他唱著難懂的歌謠,祝纓饒有興趣地從頭聽到了尾,覺得很有意思。

  原來,天下跳大神的唱的意思都差不多。

  她忽然有點想父母了。

  看了一會兒,阿蘇洞主就過來說:「縣令大人,你又過來啦?我這裡忙完就要去找你呢。」

  祝纓道:「死者為大,不要耽誤了殯事。」

  兩人客氣一回,阿蘇洞主請祝纓回他家了,他也不是哪個親戚的喪事都要從頭待到尾的。路上,祝纓說:「洞主去看看其他人家嗎?」

  阿蘇洞主道:「早上看過啦。」

  兩人無話,到了阿蘇洞主家,阿蘇洞主請祝纓到正堂的火塘邊坐下,擺了一張小桌,上面放著茶、一些肉脯之類。他拿出小刀慢慢切著肉,堆了一碟子推給祝纓,又切了自己吃,顯出是要長談的樣子。

  趙蘇躬一躬身,往後退了幾步要出去,冷不丁後背撞上了個人!趙蘇一回頭,就看到蘇媛神色自若地走了進來。祝纓道:「大郎,要麼出去要麼坐下,選定離手,再不能反悔。」

  蘇媛坐在阿蘇洞主的身側,趙蘇就坐在祝纓的身側,祝纓一邊嚼著肉條,一邊看著蘇媛說:「洞主,你留下了她,她是能做主的人嗎?」

  阿蘇洞主看了女兒一眼,心裡矛盾得很。祝纓道:「你這女兒很能幹,可是一個管家再能幹,我也不想與管家定約。再能幹的管家也不是主人,跟管家說話不頂用。大郎留下來,是我知道他能當他的家。」

  蘇媛神情緊張地看著父親,她想對父親表一表忠心,卻又張不開口。她明白,一旦她說出「我就一心為阿蘇家輔佐哥哥」,祝纓一定會轉而與她的哥哥接觸。

  阿蘇洞主長嘆一聲:「縣令大人上山,連我的家也想看一看的吧?我的幾個孩子,縣令大人都看到了,我的兒子雖多,卻不如這一個女兒聰明懂事。可是女兒要怎麼當家呢?我快死了,我這個家不能跟著我死。我要在死前將家裡安排好。」

  祝纓道:「我上來是為了榷場的事,我說過,讓我看一看才好籌劃。開榷場是為了長久的貿易,可不是為了一錘子買賣。如果洞主家不能持久,這件事我也是不能答應的。洞主的家事我不該過問,也不想過問,但是想問洞主一句,你怎麼保證持久?」

  阿蘇洞主道:「我正在做的就是這件事。」

  祝纓道:「那可不太穩。開榷場不是一句話就能辦好的,選址、選官吏、定規矩,從劃地、建造市場,再到召集商人、定價、供貨,等等,這邊兒房子還沒蓋好,那邊兒有人反悔,今天一個說法、明天換個人又換一個說法,我擔的責任可太大了。」

  阿蘇洞主道:「我與你發誓,絕不反悔。」

  祝纓搖頭道:「我不想看反悔後的報應,我只希望能夠保證沒有反悔的事情發生。」

  阿蘇洞主終於吐了一點實話,道:「小妹當家倒可保證。」

  祝纓道:「洞主擔心她坐不穩你這張椅子。」

  「是啊。」

  祝纓問道:「洞主覺得把這張椅子傳給誰,他能坐得穩呢?」

  阿蘇洞主啞然。

  祝纓沒有催促,阿蘇洞主能請她上山,又屢次派女兒下山辦重要的事情而不是把女兒像妹妹那樣拿出來嫁掉,就已是一種表態了。而她昨晚對蘇媛,也是一種表態。

  終於阿蘇洞主低聲道:「縣令大人能夠幫助我這女兒坐穩這張椅子嗎?」

  祝纓喝了口茶,低聲說:「洞主不是已經開始安排了嗎?你我不如坦誠一點,阿蘇家興旺和睦對我也有利,不然你這裡亂起來必有人做山匪打劫,我那裡也不太平。我不希望你家出事。」

  阿蘇洞主大喜:「好!那榷場的事?」

  祝纓道:「我已有了些想法。開當然可以開,如何說服朝廷我已有了主意。只是如何開,怎麼定個規矩,還請洞主能夠讓我在寨子瞧瞧,與寨裡的人聊聊。再看看寨中的產出當如何安排。」

  阿蘇洞主道:「可以。你要怎麼與你們的朝廷說,要我做什麼?」

  祝纓笑道:「洞主明白人,當然還要上一份表章了,這個依舊讓大郎來寫。」

  她已規劃好了,還是阿蘇洞主的名義寫請開個集市可以長久貿易,理由就寫寨子離縣城太遠,交易不便。當然免不了要稱頌一下皇帝,再讚美一下天朝的物產豐富之類。然後祝纓再寫一個奏本,詳細說明本地的情況,並且向阿蘇洞主要更詳細一些的奇霞族、阿蘇家的情況,她需要再匯報一下。

  「你人多、地方大,才好設榷場。只有三五個人,也是不值得單設一個的。」

  阿蘇洞主慢慢聽著,猶豫地問:「我家所有的事?」

  祝纓道:「不必所有。你有那麼多的敵人,又有那麼多的需求,與朝廷走得近一點不是壞事。」

  阿蘇洞主笑道:「這是實話。就這麼定了!」

  祝纓道:「好。」

  阿蘇洞主道:「我可以照你說的做,你會幫我對付利基族嗎?我出兵,你有兵器、有錢糧,又有主意。咱們打敗了他們,就有更多的人、更多的地,你也會有更多的功勞。」

  祝纓笑道:「拉一個打一個?那是在玩弄心術。那我也可以先答應你,等你把他打得不行的時候再幫他一把,叫你拿奴隸人口來換米、鹽、鐵,讓你們永遠流血,我一直可以收獲人口,對我豈不更有利?我只想大家都能過得好一點,並不想玩弄這樣的詭計。陰謀,我懂,但不想用在你們身上。」

  阿蘇洞主死死地盯著祝纓,祝纓安穩地坐在那裡,絲毫不為所動。

  阿蘇洞主道:「縣令大人幫我這許多,我也不能不給你允諾!我願與你結為兄弟!」

  祝纓毫不猶豫地說:「好!」

  趙蘇吃了一驚,人往後仰了一下。

  …………

  結為兄弟是件常見又不太尋常的事情。

  所謂常見,是指只要意氣相投了,當場斬雞頭燒黃紙就算是個把兄弟的。所謂不太尋常是指,結為兄弟之後就跟親兄弟只差那麼一點了,兩家輩份也通了,得算個通家之好了。尤其是兩人的身份,阿蘇洞主是「蠻夷酋長」祝纓是「朝廷命官」,這就不太尋常。

  但由於是私人的關係,就像祝纓收了趙蘇做義子一樣,倒也不能說是犯法。

  阿蘇洞主當即就安排了起來,就在他家前的那一個寬闊的廣場上,阿蘇洞主叫來了巫醫兼任主持,又通知寨中的人明天觀禮。

  阿蘇洞主全家的人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要結拜了,四兄弟看著比自己年紀小一大截的祝纓,以後就要叫「叔」了,不知道說什麼好。

  阿蘇洞主卻不管他們的意見,一個勁兒地下令安排。

  第二天的時候,阿蘇洞主另一個兄弟還沒下葬,這一個兄弟就在結拜了。

  祝纓穿戴整齊,與阿蘇洞主到了廣場上。只見廣場上站滿了人,人又蔓延到了廣場下面的路上,黑壓壓的一片。

  一個壯年男子牽了一頭牛、一匹馬上來,閃亮的刀鋒劃過牛頸,將它的血放到一個大盆裡,牛發出痛苦的長鳴。接著是馬,也是如法炮製。次後用一隻銀碗從盆裡盛出血來,由巫醫接了,遞到二人的面前。

  兩人各取血塗了口唇,跪下對天盟誓,說的是奇霞語的誓詞:「我兩人結為兄弟,從今天開始就是一家人了,要互相幫助,絕不背叛。如果背叛,就放乾他的血祭天地。」

  山上山下都歡呼了起來。

  阿蘇洞主就讓全家來跟祝纓改稱呼,祝纓十分自然地叫洞主夫人「阿嫂」,阿蘇洞主的兒子們狠狠咽了口唾沫,還是叫了:「阿叔。」

  蘇媛倒是張口就來:「阿叔。」

  接著,阿蘇洞主就開始擺流水席,慶祝自己多了個兄弟。祝纓留意看著,他這流水席擺得比趙翁做壽的流水席也不差多少,自家吃得好一些,外面的桌上也能管飽。

  祝纓會奇霞語,與上下說話並無阻礙,不多時她就與不少人都混熟了。尤其那位巫醫,她說:「我姐姐也學醫術,她在弄個藥方。」巫醫道:「弄出來了嗎?」祝纓道:「差不多了,等弄出來我給你捎來?」巫醫矜持地點了點頭,又說自己也有很好的傷藥。祝纓也向他討一點,還說自己也有跌打藥。

  阿蘇洞主低聲對妻子道:「巫醫平常不太喜歡與人說話的。」

  洞主夫人道:「是很讓人喜歡的一個人呢。」

  祝纓吃完這一席,次日又找到了阿蘇洞主,往他那位死了的兄弟的喪事上去,按照她與阿蘇洞主的關係,現在死者也算她兄弟了。

  阿蘇洞主道:「不是要去寨裡看一看的嗎?」

  祝纓道:「看是要看的,家裡的事也是不能不管的。」竟真的去了喪主家裡。

  奇霞族的風俗跟山下略有不同,不必停靈太長的時間,這一天就下葬了,人們將棺材抬到另一座山上,放進了一個山洞裡。這山洞比較高,將近山頂了,裡面高高低低擺來很多棺材。棺材抬進去之後也不在洞裡再掘坑深埋,只是往裡面一放。巫醫又在外面兼起了祭司,帶著幾個人又唱又跳,唱跳完了葬禮就算結了。

  祝纓跟在隊伍裡步行,她與阿蘇洞主並肩,聽阿蘇洞主介紹一下山裡的物產之類,也有茶,也有米,還有木材等。

  祝纓道:「我問過茶鋪,春秋兩季茶好,春季尤其的好。大哥給我的茶我也拿去給他們看了,他們說製得不好。」

  阿蘇洞主道:「要好匠人才行,總弄不到。」搶人是一個好辦法,問題是搶不到。好的製茶師傅不在他這周邊,根本無從下手。

  祝纓道:「等秋茶下來,我設法尋一個吧。」

  阿蘇洞主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兩人又一路說著如何經營山寨的事,直到走回家阿蘇洞主也沒覺得累,到晚上休息的時候才發現雙腿都腫脹了。

  此後祝纓就滿山滿寨的亂躥,偶爾還順手雕支漂亮的木簪順手送給個孤獨的老阿婆。

  也見過奴隸,他們戴著枷鎖,還要背著沉重的東西,祝纓低聲道:「不戴枷還能多背一些。」

  寨裡的人都笑著說:「不戴枷就跑了。」

  祝纓默默記在心上。

  祝纓又往山中的稻田看了一回,還看了茶山、附近的其他小寨。寨子看得不多,她的時間有限。

  眼看離開的日子將近,這天晚上,祝纓去向阿蘇洞主辭行。

  阿蘇洞主十分不捨,道:「日子過得可真是快呀!」

  祝纓道:「我還要回去辦咱們的事呢,榷場的事我心中也有數了。回去就寫奏本。」

  阿蘇洞主嘆道:「我也沒想到事情真能辦成。」

  祝纓道:「只要想辦,總能成的。對了,另有一事,既然已經結義,大哥家裡的事就是我的事,萬一我調走,不能把大哥一家晾在半山腰上不去下不來。我少不得為大哥籌謀一二,只盼大哥不要當我別的用心。」

  「兄弟你說。」

  祝纓道:「大哥擔心的沒錯,女兒當家必會有人挑毛病。不過,如果有朝廷的敕封,就是另一回事了。」

  阿蘇洞主突然不說話了,祝纓道:「莫慌,不是要管著你。如果是給你授官,以後這官也可以傳給你的兒女,兒女再傳給兒女,世襲,你還管著你的地方,除了多一個官兒,旁的什麼都不變,怎麼樣?」

  阿蘇洞主臉上豁然開朗!

  祝纓道:「你認朝廷為主,朝廷並不派官員接管你的山寨。每年繳一點賦稅,數目能另商量,就是自己人了。鹽鐵交易也不像現在這般困難,榷場更是容易。當然,咱們現在先不跟朝廷講,一點一點放出來。人口也不全報上,一是大哥你這裡沒有文字,數目也不準,二是,報得多了,又有賦稅上的麻煩。今年可以先不報,等到明年。或留到有需要的時候再報上去。

  我雖然不願動刀兵,但大哥要是被人襲擊了,我也想保你平安。有敕封,別人動你你向朝廷求援名正言順,是過了明路的。」

  阿蘇洞主聽到最後一句,道:「好兄弟,你很好!是在為我著想。就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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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1: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四章 校尉

  阿蘇族之行祝纓收獲頗豐,阿蘇族也沒有故布疑陣給她看一些明顯假裝的小寨,也沒有故意安排人在她面前表露敵意,更沒有安排假意熱情的人群,一切都還算自然。

  她也對阿蘇族這一片地方的物產有了些了解,阿蘇族之地比較適合種茶樹,更讓她在意的是山地的氣候,這時節雨水比較多,但是山上要更寒冷一些,她不由想到自己試種的一些作物是否可以移種山上之類。

  不過那都是後話了。

  就在兩人夜話的次日,她告別了阿蘇洞主帶著趙蘇等人折返縣城,比她預定的日期還要早上三天。阿蘇洞主親自送她送到寨子外面,說:「我等你的好消息。」他向後一招手,他的長子帶著一隊人出列,兩人一組抬著祝纓在山寨卸下的箱子。

  阿蘇洞主道:「你做客帶了禮物來,回家也不能空著回去。」

  祝纓不推辭,坦然收下了。

  阿蘇洞主道:「回去要走幾天,還要經過寨子,就讓他送你回去吧。」

  這回派的是長子送祝纓回縣,祝纓道:「那就辛苦你啦。」

  鬍子留了兩寸長的阿蘇家長子臉皮抽了一下,對這位年輕的「阿叔」道:「走慣了的路,不辛苦。」

  一行人這才上路。

  回程陰著天,因沒遇到雨比來的時候走得更順利些,走得也比來的時候更快。趕車、押車的人有時候需要下車步行、幫忙推車,但前面領路的人卻絲毫不覺,弄得眾衙役肚裡小聲嘀咕。

  夜宿的時候,不用祝纓叮囑,他們也沒力氣四下閒逛了。大侄子與這座寨子的寨主顯得極熟,兩人見面就是擁抱,大侄子向寨主介紹了祝纓:「這是我阿爸新結的義兄弟。」

  寨主驚訝地看著祝纓,祝纓也對他點點頭,此後宴上就主要是大侄子與寨主敘舊了。他們年紀相仿,快走不用一天的路程,聽得出來兩人打小經常見,互相問候著彼此的家人,又說起一月不見發生的事。

  趙蘇想開口,祝纓對他使了個眼色,他就安靜地用飯不再說話了。祝纓則偶爾插一兩句,大侄子很在意她的那手連珠箭。祝纓道:「我這不算什麼本事,京城看別人專精箭術的才叫厲害呢。」並不展示給他們看。

  大侄子得了父親的囑咐,也不敢強求。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終於到了西鄉。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大侄子見到姑姑,開心得緊。

  趙灃搶先來見祝纓:「大人可算回來了!再不回來,縣裡關丞就要吃了我啦!」

  祝纓道:「他哪裡有這麼凶?」

  趙灃搖頭道:「您不知道。」再看折返的車的樣子,估摸著帶了回頭禮,覺得事情應該談得不錯。他看了一眼兒子,不等父子倆說話,趙娘子已經大聲說:「這又多了個兄弟了?!」

  大侄子清清喉嚨:「是。阿爸叫我護送阿叔下山的。」

  趙娘子道:「這可是件大好事!來!」

  祝纓不知不覺又多了個「阿姐」,被阿姐招待在西鄉多住了一天才回縣裡。

  …………

  祝纓離開縣城大半個月,整個縣城已經知道了她出城,從驚訝到擔憂也不過是花了三天的時間,此後就一直盼著她回來。

  她才出西鄉,田野間就有人看到了她,大聲叫:「大人回來了!」

  有腿快的早回到村裡報信了,一站傳一站,消息比她回程還快,人還沒到縣城,關丞就已經收到了消息。確認消息之後,關丞心頭一顆大石終於落地,不自覺笑了出來。

  小吳一個機靈鬼,聽了信兒就溜到了後衙:「大娘子!咱們大人回來啦!」

  後衙也歡騰了起來。

  待到祝纓回到縣城,早有鄉民出城來圍觀她,其情況比之前幾次出城更熱烈。祝纓見狀下了馬,問道:「縣裡出什麼事了嗎?」擠在前面的人張口差點落淚:「大人,以後可不敢孤身犯險離開這麼久了!」

  祝纓一口答應:「好。」

  「真的?」

  「真的。」

  圍觀者都歡呼了起來。

  她該跑的都跑了,現在就剩六月末去州城一趟,其他的都是在縣裡就能辦得了的了。這答應的話不算是騙人。

  祝纓對趙蘇道:「你先回答,將那稿子擬出來,過兩天拿到衙裡我來看。」

  趙蘇之前已代阿蘇洞主寫過奏本,這回也有底氣了,答道:「是。」這回的奏本主題還是榷場,而不是「歸附」,這是祝纓與阿蘇洞主商議好了的,一點一點的來。

  祝纓獨自回縣衙,怎麼樣走的還是怎麼樣回,還帶回了禮物,這是縣衙幾十年沒有見過的奇景了。汪縣令之前的縣令不是沒想過與阿蘇族緩和,卻總也不能成功,不想祝纓卻能做到。

  關丞與莫主簿等人一個勁兒地猛拍馬屁:「這些年也不見有一個縣令如大人這般精明強幹!」

  祝纓道:「皆是因為諸位可靠,我才能放心離開。」

  互相吹捧了一回,關丞又要說縣裡的事務。祝纓道:「你辦事我還能不放心麼?明天再說,今天都歇一歇。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放假半天,」半天假,整個縣衙都快活了起來。

  祝纓匆忙回到後衙,又被家裡人圍著看了一圈,張仙姑見她全鬚全尾地回來,不再抱怨,只催著她洗澡換衣服:「都要餿了!」

  祝纓聞了聞自己:「哪有?山上還挺涼快的。哎,我帶回來了些東西,你們看看。」

  她自回房洗沐,換了身袍子出來,見他們都在看她帶回來的山寨土物。以山珍為多,張仙姑道:「哎喲,這可值老錢了。在京城……」

  祝纓心想,在京城那得算上運費了,這些東西在產地沒那麼貴。也伸頭看了一下,各色菌子、土布,更有一整套的銀飾。她想起了蘇媛說過,她們山裡還有銀礦。花姐打開一個匣子,驚訝地說:「丹砂!」

  祝纓道:「你用得著就拿走。」

  山中有寶,但是她在寨子裡這些日子都沒有看到礦,據寨子裡的人說,這些礦產離寨子也挺遠,運輸困難。

  祝纓看了一回帶回來的東西,自己家留了一些,又將其中一部分散給縣衙上下。晚間便開始寫奏本。

  她的奏本上詳述了自己這些日子的見聞,將阿蘇家的物產列了一些,又標出哪是自己親見,哪些是聽說。

  其次寫了與奇霞族交好的好處——縣裡可以安心勸課農桑。再寫了自己開榷場的詳細規劃,何處設點,開設的頻率、規模,不過眼下不必太大,一月開一次,由縣衙派人去主持。大概的物品,以及山中有哪些是山下也比較需要的。

  向政事堂陳明了自己的觀點:榷場是可以開的。

  第三日上,趙蘇也將自己寫好的稿子拿來給祝纓看,依舊是以阿蘇洞主的口氣寫的。祝纓看了,又指點他將其中幾句稍稍改一改,讓他重新謄抄好。

  等趙蘇謄抄完了拿來,祝纓問道:「你還願意時常往你舅舅那裡跑幾趟嗎?」

  趙蘇一凜,道:「但憑義父吩咐。」

  祝纓道:「坐。」

  趙蘇坐了下來,祝纓道:「以往不安排你是因我只知你父系,現今你母系我也見過了,是時候與你好好談一談了。」

  趙蘇道:「是。」

  祝纓道:「你佔兩邊的便宜也吃兩邊的虧,你要把自己夾在中間,永遠困死一隅就一輩子都是一個別扭的人。你得跳出來看,一旦跳出來了,天地寬廣。你有忌諱,別人看你的時候就要顧忌你的忌諱,許多事情也就跟你不沾邊兒了。」

  趙蘇道:「兒以往沒有跳出來的機會。」

  祝纓點點頭:「現在呢?能看得開嗎?」

  趙蘇笑笑:「義父寬容,兒沒有什麼看不開的。」

  祝纓道:「很好。你舅家,你怎麼看?」

  趙蘇道:「舅舅已是認準了小妹了。舅舅和小妹都有心氣,他們不甘心。表哥們當家做主不是不行,但是太平庸。」

  祝纓道:「這一封奏表遞上去,朝廷多半是會答允的。接下來要做什麼呢?」

  趙蘇猶豫地說:「歸附?」

  祝纓搖了搖頭:「是先請朝廷正名。奇霞族分幾家,先到先得。榷場的事定下來之後,你去你舅家說這件事。除天授而外,人做事都是歷練出來的。趁著跟舅家好說話,你先練一練。」

  「是,兒一定把事情辦好。」

  「還沒說完,要讓你舅舅準備一些貢品。改名,不得準備點禮物麼?這個不急著辦,你先自己想想要怎麼說。」

  「是。」

  「你還是想走科考的路子麼?」

  趙蘇道:「兒要想走得遠些,還是經學校考試為好。」

  「很好,」祝纓說,「你再用心做兩年文章,我將你的文章送到京城,自有人點評。」

  趙蘇臉上的喜色一閃而過:「謝義父!」

  …………

  祝纓將兩封奏表連同自己寫的一些私信統統捎到了京城。接著,她又發了幾封公文,說的是另外一件事——駐兵。

  一地有了正式的官兵入駐,大部分時間裡是肯定會更安全的,兵士等有點錢也會在當地買東西,還是肥了當地。當然,如果軍紀不好,就是地方一害了。且駐軍有軍官,也有品級,如何與之相處也是一件麻煩事。

  祝纓思之再三,還是請求派駐少量兵馬到福祿縣。

  因為福祿縣本就是接收流人的地方,現在恢復了接收,接不下來不可能總是給她宗族械鬥的老實人、倒黴催的好心人、誤殺人命的可憐人……流人營就得跟官兵營離得近一點,好有個看守。

  再者,與奇霞族之間的榷場開了,阿蘇家還好,局面打開之後,必有其他部族。各族之間又各自有仇,打起來光憑縣衙這幾丁人恐怕鎮不住。

  幾封公文發出,最先收到的是同意派兵的公文。

  原本福祿縣就有少量駐軍,眼下不過是「恢復故事」,由一個校尉帶著一百來號人分駐到福祿縣。他們原就在南府駐兵,據言南府駐兵有一千人,分她一百雖不算多,但也勉強說得過去。

  一百人維持日常也夠了,真要打仗的時候,那就是全縣抽丁,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各村、鄉以宗族、同鄉為基礎,選出各級的頭目,這一百人就是骨幹。以福祿縣的人口,臨時能湊出來數千至一萬兵丁,如果讓一縣常年維護養一萬個青壯,哪個縣也熬不住,所以不打仗的時候就全散了,日常還是指望駐兵。

  府、州也是這麼個辦法。按說,農閒的時候壯丁還應該操練一下的,不過許多地方都省了這個步驟。

  因她多向南府也行文一封,南府那位上司倒還好心,給了她一個公文,提醒她:準備好給駐軍耕種的田地!

  祝纓拿到了公文心道:原來坑在這裡!

  她重新召來了關丞,指著公文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關丞道:「大人怎麼會想到招這群鬼來?好不容易將他們給晾走了!」

  祝纓道:「我問你這是怎麼回事兒?」

  關丞道:「哎喲,要是軍紀不好,他們喝酒賭錢、打架、調戲婦女……比土匪還可怕呢!」

  「地是怎麼回事?」

  「您還不知道麼?這些人有些個是拖家帶口的,還有地處偏僻轉運難的,養活這麼些個人,除了上頭撥錢糧,也有下令當地給田畝自己種。以前駐兵的時候他們也有田地,後來撤了,不但營盤荒廢了,地也荒了。」

  「荒了?也行,有多大地方?叫他們再開墾就是。他們本也會帶些兵馬錢糧來的。」

  關丞啞了,祝纓再三催促,他才說:「又開荒了。」

  祝纓聽明白了,其實就是把人家的田說成荒地,畢竟原來耕種的人真的走了,算拋荒。緊接著再說我來開荒了,這地就是我的了,又能免幾年的租稅。合著是兩頭吃。

  一百人,一人五畝算,就是五百畝,也算個財主了!怪不得這兩年也沒人提醒她,哪怕流人發過來了也沒人提及這件事!

  關丞見祝纓看著他不說話,心裡直發毛,對祝纓道:「大人,其實……」

  「嗯?」

  「不如再給他們一片地,叫他們開荒。都是壯丁呢……」

  祝纓道:「原來的荒都叫誰開了?」

  關丞臉色煞白,誰開了?他也開了,不過是由縣衙一個本地的書吏代持,名義上是書吏開的荒,實則有他的一分兒,每年書吏收了租還分他一大半,等他離任了,再將田地以平價轉讓給書吏,書吏又是一方地主了。

  這也是許多書吏積攢家業的方法之一。

  除了關丞,縣衙裡與他交好的莫主簿也這麼幹了,此外又有四個縣中大戶,給了一些賄賂也分得幾十、上百不等,合起來攏共六人幹的這個事兒。但因這田不算縣產,祝纓讓他們自首時沒一個人提這事兒的,哪知道這事兒現在又被翻出來了呢?

  祝纓道:「看來有你的事兒。你是現在說,還是等駐軍來了事發了,我把你們都捆了給他們亂刀砍死?嗯?」

  關丞腿一軟,跪了下來,道:「下官當時不合起了貪念,收了他們一些好處,將田撥給了他們。」

  他不招自己,而是將代持的書吏與從他手裡弄到田地的鄉紳給供了出來。這事兒是過不去的,縣裡的田畝冊已改了過來,可是軍中的記載他的手也伸不過去,還是得老實招。

  祝纓道:「把人都請來吧。」

  關丞忙道:「下官這就去叫他們來!」

  祝纓沒說話,眼睛一直看著關丞,關丞只覺得她一雙眼珠子冷冰冰的,全不似個正常人類的樣子。他上下牙直打戰,硬著頭皮道:「下、下官……」

  「串供?小吳,你去!」

  …………

  來的一共是七個人,因為關丞和莫主簿是由人代持的,關丞沒把莫主簿招出來,莫主簿卻躲在外面偷聽。又因祝纓到任之前是關丞代理縣務,關丞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的,他只能出現。代持的這兩個人居然現在也在衙內,每天勤勤懇懇地應卯。

  四位鄉紳也都是熟人,內中還有一個顧翁。

  他們也沒想到在與新縣令的相處漸入佳境的時候又冒出一筆舊賬來,也都有點心慌。

  祝纓先不說話,幾人繃不住都跪了下來,不等祝纓點名,一個一個痛哭流涕。縣中書吏哪個上司都得罪不起,也不敢供出縣丞和主簿,只能自認:「豬油蒙了心,白搶了這塊荒地。」死咬著荒地不放。

  祝纓知道這些人的油滑之處,他們辦事的本事是有的,否則也不能還能留下來,挖坑的本事更是有!

  她說:「荒地?行,幾年開出來的?六年?我再給你一塊荒地,開不出來我杖斃了你!」

  關丞一腳將人踢翻,跪到祝纓面前:「大人,休理這等奸滑小吏的口舌。」

  顧翁也有點慌,低聲道:「老朽無顏見大人!」

  祝纓已然看出端倪,慢條廝理地道:「你們是算地錢,還是交錢?」

  幾人哭聲戛然而止,臉上掛著淚抬頭看祝纓。祝纓道:「你們總不能白拿我的地吧?」

  關丞心中暗叫一聲僥幸,祝纓的眼風就掃到了他的身上:「你們幹這等事,該脫官衣的脫官衣,該流放的流放,還敢有妄想嗎?」

  關丞的心涼透了,他這確實是犯法了,如果深挖事情更多,真不止脫官衣了。忙忙碌碌幾十年,最後官沒升反而貶為庶人?關丞這回哭得真心實地,頭在地上呯呯作響:「大人,大人,下官知錯了!」

  餘下幾人見他這樣也都嚇得不輕,又想起來這位近來十分和氣的大人剛到福祿縣幹過的事了,都叩首乞饒。

  祝纓道:「算地錢,還是交租子?」

  顧翁也嚇到了,道:「全憑大人做主。」

  祝纓道:「拿紙筆來!一人一張,寫!不許交頭接耳!」

  她命幾人各寫取了多少田畝,各人既怕她,又怕與別人說的合不上,不得不寫了實數。祝纓拿了一看,樂了:「六百畝地,就這麼分了?」原來,前番耕地不止五百的數,六百畝多一點。筆一抹,六人就這麼分了。

  祝纓也不跟他們客氣,先把兩個書吏手上的田沒收歸公,兩個書吏各二十大板逐出縣衙,不許再在縣衙供職,另擇兩人代替他們的職位。交出職位之前,先在縣衙外面站枷三天。

  罰完他們,祝纓對鄉紳道:「是我沒有信譽,還是這二年來我做得不夠好呢?你們沒有對我說實話,現在我很失望。」

  顧翁也哭得梨花帶雨,一個勁地請罪。祝纓道:「你們都是縣中鄉紳長者,為什麼也這樣?行賂是罪,侵吞田地也是罪,還要欺瞞嗎?」

  顧翁等人膝行上前:「小人知罪了!大人寬恕則個!」

  「交錢還是交地?」祝纓問。

  顧翁等人哭聲又是一歇,顧翁哭得頭腦發昏,抬起頭來想了一陣才明白這意思:「大人?小人願,交錢……」

  地就這麼多,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得到,還是一整片連起來的地!

  祝纓道:「祁先生。」

  祁泰又半死不活地挾著個賬本過來了:「大人。」

  「算一算吧。」

  顧翁等人癱軟在了地上,祁泰呆呆地看了他們幾眼,開始算賬,給四個人報了一個數目。顧翁耳朵裡聽著數,心算了一下:不算高價。

  他鬆了一口氣,癱得十分安心。

  算完了賬,祁泰道:「起來拿錢去吧。」

  顧翁等人對他也算熟了,道:「祁先生還是這麼丁是丁卯是卯。」

  「我是做賬的。」祁泰說。

  顧翁抹了一把臉,老老實實地對祝纓一禮:「大人,小人無地自容,這便回去兌錢。」

  祝纓擺了擺手,沒說話。

  顧翁心裡頗不是滋味,這回這便宜沒佔夠,還吐出來一口,他真覺得挺虧。又想讓祝纓早點高升走人算完,走出縣衙之前,他站住了腳,先正一正衣冠,又討水擦一把臉。衙役裡也有好心一點的,帶他去洗了臉。與他同來的鄉紳們也都有樣學樣,一個個將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才裝成沒事人一般出縣衙。

  縣衙外,久不見的站枷又出現了。兩個書吏挨過二十大板,被一群人圍觀,人們竊竊私語,不知他們犯了什麼罪。也有認得顧翁的,見他大模大樣地從縣衙裡出來,向他拱手打聽。顧翁將這兩個書吏一看,一陣心驚肉跳,不敢多想,道:「你們看縣衙的告示就知了。」

  須臾,兌了錢,收到了縣衙批下來的條子,他這一百畝田就算過了明路了,他將地契放進匣子裡。老妻還要追問:「你為何兌了這許多錢出去?」他說:「別問了,別問了!」恨不得剛才出的錢是給祝纓賄賂上官高升走的錢。

  老妻左猜不著、右猜不著,要再問時,顧翁突然發怒:「這家還是我在做主嗎?!!!」

  將老妻嚇了老大一跳,與他吵了起來:「我與你生兒育女操持家業,如今兒孫滿堂,你竟這麼對我?」

  顧翁氣得要命,將自己反鎖在房裡,誰叫也不肯出來。心裡琢磨著:有這麼個縣令,究竟是劃算還是不劃算?有心糾集大伙兒抗議,心裡又怯了,不做點什麼又覺得憋悶。

  一時又琢磨著:這個縣令大人,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究竟是重視士紳還是要抑制豪強?

  ………………

  顧翁沒猜透祝纓,關丞此時在祝纓面前也猜她不透。

  祝纓處置完了田地的事兒,也不說放他走,也不說不放。他也不知道這田收回了兩份,另外四份都賣出去了,祝纓怎麼應付駐軍。他老麼大一個人,站在祝纓面前罰站也不敢叫苦。

  到了落衙的時候,祝纓才說:「落衙了,你怎麼還在這裡?」

  關丞道:「剛才還沒落衙,下官應該在衙內的。」

  「哦,那走吧。」以剛才二吏的神情,祝纓就看出來其中一人與關丞有瓜葛,故意晾著關丞。

  到第二天,她又下令,採石場準備石料,再發徭役,準備木料等——準備建營房。駐軍還是得要,流放犯還得有人看著。將來榷場的秩序也還是要維持的。又有,缺了兩個書吏,再張文榜,招書吏。書吏也還是依著她之前定的規矩來招,識字,但是與各大族明面上不能有很深的關係。

  公文才發出,縣衙前面的鼓被敲響了!

  兩個書吏被她黜了之後,又有百姓來首告。如今他們不在縣衙裡弄權了,就更有人敢告了。接著,這兩家的妻子又告關丞的管家,說是這管家勒索他們。

  祝纓彈了彈手裡的狀子。民告官是要挨打的,但是告官的管家卻是可以的。告的內容十分刁鑽,是說書吏是代管家侵佔的耕地,指著管家罵關丞。莫主簿亦是如此。

  祝纓收了狀紙,將管家也拘了來,管家卻又咬死了都是他自己幹的。祝纓知道,這管家是關丞的家奴,奴婢不能首告主人。她嘆了口氣,明知這二人是代持,但是關丞、莫主簿是官,她如果硬打也是能打,但是其他的懲罰還是得經朝廷。且還沒有證據,只能在明面上放過。不過她也不打算讓關丞和莫主簿好過,她將二人今年的補貼掐了。

  關丞、莫主簿一言不敢露。

  祝纓也不再管他們,她終於可以應付駐兵的事了。

  …………

  駐軍到來之前,她的奏本也批了出來。

  皇帝看了奏本心情不錯,誇獎了她兩句,批准了她的請求,命政事堂詳議。政事堂裡也覺得合適,政事堂三人都是老鬼,見她先請交易,再設榷場,在公文裡隱諱地提出了,讓她再接再勵,能再進一步就更好了。

  祝纓接到公文,會心一笑,招來趙蘇:「是你的事了。去跑一趟,告訴你舅舅這個好消息吧。誰不愛聽好消息呢?」

  趙蘇問道:「要兒再同舅舅說別的嗎?」

  祝纓道:「待榷場立起來,再說下一件事。」

  「是。」

  祝纓又問:「設了榷場,對你父親會有影響嗎?」

  趙蘇道:「兒家中吃不下這一大筆。」

  「唔,放心,不會讓他吃虧的。你去吧。」

  榷場設立最麻煩的地方在於「批准」,准了之後祝纓就不覺得麻煩了。阿蘇家那裡的物產她也知道,福祿縣有的她也知道,西鄉圈出一片野地,平整一下,粗粗的木柵一圈,再隔出一些攤位來,都是比較簡單的木板子一搭,各寫上編號。

  再在中心立一桿秤,放升斗等秤量的工具,都是朝廷頒布下的標準器具。

  再由縣城之商人經報名,集體往榷場去。榷場不收阿蘇家的稅,但收商人的交易稅,收了稅之後,他們拿到的東西就可以在縣裡販賣了。

  縣衙裡派出衙役、市令,祝纓指令趙灃、雷保等幾人在榷場評定物價,與市令一同維持秩序。榷場開三天,三天之後關門,下月初再開。

  阿蘇洞主與祝纓都親自到場,看這頭一場交易,阿蘇洞主因不收他家的稅,笑道:「兄弟你果然夠朋友!」

  祝纓心道,他們會把這稅也回到交易的價裡的。嘴上卻說:「也要朝廷准了才好。」

  這一次交易的東西不算特別多,雙方都在試探,價格也不很穩定,有頭一天高、第二天就落的,也有頭一天便宜,第二天就貴了的。

  三天一過,雙方各自回家。

  祝纓回縣衙之後便派了趙蘇再次上山,與阿蘇洞主協商「稱臣,正名」之事。原本沒有提及「稱臣」,但是祝纓這次派趙蘇上山讓他向阿蘇洞主說明「敕封是對臣子的,須先稱臣,再請封。」趙蘇一個讀聖賢書長大的人,以為稱臣是理所當然,沒有絲毫反對的意思,領命就往山上去了。

  而她自己則收到了一封公文。

  這封公文與之前接過的都不一樣,乃是一封由軍中發出的公函,講一位丁校尉將帶一百人駐扎到福祿縣。不日便至,請福祿縣地方劃出一片地方來供他們駐扎。

  …………

  祝纓接到公函之後,先問採石場與木材準備得如何,得到已在準備之後,又親自往城郊看了一圈,劃定了流人營旁一片荒地,以作駐扎之用。

  等到丁校尉到的這一天,祝纓帶著縣裡的官吏、士紳前去迎接。

  丁校尉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冷不丁看到前面迎接他的人裡有一匹更神駿的馬,心道:聽說這個縣令有些來頭,竟是真的!

  兩隊人越來越近,丁校尉越忍不住往馬上瞟,很勉強地與祝纓抱拳為禮。他是個八品的校尉,祝纓卻是個六品的官員,他職銜也比祝纓低,心裡越發的喪氣:這小子看著年輕,竟做到這麼高的官兒了。

  祝纓看丁校尉,是個正式的軍官模樣,再看他身後的士兵也算強壯,沒有老弱病殘,心裡也算滿意。跟禁軍是別想比了,不過禁軍的出身、待遇也比他們強,她又不能給這些人提供禁軍的待遇。大家誰也別挑剔誰。

  祝纓說:「全縣父老翹首以盼。」

  丁校尉道:「職責所在。」

  兩人寒暄幾句,不等關丞等人再捧個場,丁校尉就說:「大人這馬真是好馬啊!」

  祝纓道:「我也不大懂,鄭侯說好,就給我了。」

  丁校尉一噎:「鄭鄭,鄭侯?京裡那位?」

  「嗯。」

  丁校尉本有一點點試騎借騎的心,此時又都熄了。只好再三感嘆:「難怪難怪。」再看祝纓佩的刀,看不到裡面,鞘也是很好的,心道:他娘的,真會投胎!

  祝纓不知道自己被丁校尉歸入了紈絝一類,仍然是含笑道:「接風的酒已然備下了,先請弟兄們到營裡安頓下來,再到衙裡吃酒,如何?」

  丁校尉道:「好!」

  營地很荒,這個丁校尉早有預感。一般大隊駐軍除非是守城戰,也不都擠城裡。軍官城裡有宅,但是城外有營。即便在城裡,也得住在臨近城門的地方。他們的一大任務是看守流放的囚放,以及採石場這樣幹苦力的地方,就更無法在城內居住了。

  營地已經被一圈柵欄圈了出來,地也做了粗略的平整,石料、木料都有序地碼放著。丁校尉看了,笑道:「大人想得真周到,是心疼我們。」

  祝纓道:「那邊就是流人營,已建得差不多了,這邊營房怎麼建我們也不懂,只好準備好材料,校尉看著辦。地方夠麼?」

  「足夠啦!」荒郊野地,地方是真的夠!

  祝纓道:「還有田,先前人都撤了,地也拋荒了,只好請校尉重新開荒啦。」

  丁校尉臉上露出不痛快的神情,他身後聽到這話的士卒也有點躁動。他們跑了這麼遠的路,營房沒有這是正常,他們可以先搭個帳篷住下。給準備了石材、木料,他們還說這縣令懂事呢。轉眼叫他們自己開荒?

  丁校尉道:「這就不厚道了吧?」

  祝纓道:「我還沒說完,不說清楚了,校尉也沒心情喝酒不是?吶,現在都幾月了?已不是春耕的時節了。今年你想耕種也是不行了的。我看你也帶了些糧來,這樣,一人五畝,你開荒,無論你種成什麼、收成多麼高,我都不過問,徵稅也征不到你頭上。縣裡修水利時該過你的地也過你的地。你是我請來的,我不能叫你這麼荒著,十頭耕牛、十具犁,明春我給你。你這裡有的是人,開荒難不倒你。

  當然,荒地不養人,我給你們每人每月依品級發補貼。」

  丁校尉開始是為「鄭侯」憋氣的,聽到給牛給犁才好一點,聽到補貼,精神一振:「怎麼講?」

  「荒地開成熟田,咱們照十年算,我手裡定下成例,按你們的品級,每月給錢。」這個祝纓早就想好了,要不也不能從顧翁等手中摳這麼多地錢。

  一般的兵士有一百錢、二百錢的,伍長再多,什長再多,直到丁校尉。是每月按時有。

  祝纓道:「我在縣令任上有時間,今年先照這個價來,我要調走了,臨走之前也給你有安排,如何?」

  下面士兵聽了都不掙扎了,丁校尉心道:先把錢拿到再說!我又不用耕地!種來的米也要換錢,還不值錢。

  按品級,就是頭兒拿最多的,丁校尉心裡也還滿意。

  他笑道:「好!孩兒們,扎下營來!」他自己帶著幾個親兵,跟祝纓進城吃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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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1: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五章 鳴鸞

  丁校尉帶來的兵丁雖然不算很多,福祿縣心理上彷彿更安全了一點,祝纓與丁校尉談完了條件,回到縣衙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將流人從縣衙的大牢裡移入流人營。流人營現在屋子比較多,一個犯人可以分得一個單間,許其家眷跟隨同住。

  單八等人都是良民,只因「械鬥」出了人命才被流放,日常種田與常人無異,不幹活的時候卻要住牢房,滿心的不自在。聽說要移出去,都頗開心:「可算能透口氣了。」

  獸醫和龐石匠也都高興:「終於可以團聚了!」

  二人都是有家人跟隨過來的,平常家人租住在廟裡幹些雜活零工還要付房錢,現在獸醫家夫妻可以住一間房,石匠父子也可以同住,兩家都省了一份房錢。他們本就沒有多少行李,到福祿縣之後零零碎碎雖添置了一點,攏共多費一個包袱皮就裹著走了。

  房子是新建的,還算寬敞,採光也不錯,這便比一些草房農舍要好。關鍵是它沒有木柵鐵鎖,住起來像個正常的人家了!可以短暫忘卻自己犯人的身份。

  他們這裡開心,卻不知道縣衙裡也挺高興。

  縣衙又減了一筆開支。

  流放之人到了地方,多是服役,幹些苦活累活,有技藝的能活得好些,沒技藝的就是吃苦,累死、病死的不少,端看主官怎麼處置。祝纓對流人算厚道的,只要他們幹活,關在大牢的時候縣衙管飯,雖不精致但是管飽,一天二十幾個人的伙食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如今將人往流人營裡一放,一人分一間屋子,在哪兒幹活跟誰吃飯,就不再全由縣衙管飯了,有多少本事就吃什麼樣的飯。不老實就直接扔到採石場又或者挖渠、修路、建倉庫,有的是苦活幹。

  這一批犯人才遷出的時候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他們都是祝纓通過大理寺的門路弄來的,都有些實用的技藝在身上,最差也是會種田的,剛好祝纓又要用到他們的這點技藝。

  雙方皆大歡喜。

  丁校尉所率皆是青壯,此時正在修建營房,對福祿縣也沒有什麼明顯的影響。

  一切都顯得十分平和。

  這天,祝纓在縣衙裡看趙蘇為他舅舅寫好的奏本,一回生二回熟,到第三回趙蘇已然摸到了不少竅門,奏本寫得臣裡臣氣的。這本是一封「稱臣、請正名」的奏本,臣裡臣氣也算恰當。奏疏中說,既然臣與陛下如此親近友好,又感受到了「王化」,請以後不要稱臣為「獠人」,「獠人」分好多部呢,臣也是有正經名字的,音為奇霞,意為美玉。

  祝纓道:「要恰到好處。只說你辦了什麼事就顯得乾巴巴的,只知一味頌聖又顯無能。」

  趙蘇將她說的都記下,又將她點的兩處也改了,預備拿回去重新謄抄。祝纓自己也要再寫一封奏本,將「稱臣、正名」這事兒再敘述一回,自己也得再誇一下皇帝、誇一下朝廷,都是因為他們心腸好允許開榷場,才使阿蘇家被打動肯稱臣的。她還打算在這一封奏本裡將「互換奴隸」一節也寫入,以證明阿蘇家確實有向善的誠意。

  最後寫自己對換回的奴隸的處理,福祿縣的留下,外縣外府的讓他們還鄉。

  以她對朝廷的了解,這回又不是管朝廷要好處,朝廷是一準兒會答應的。此時她再將給本州各府、縣被擄去的人口行文發出,再行文一封給魯刺史匯報了此事。

  將兩封奏本放在眼前重新檢查了一下兩封奏疏裡的內容,見沒有什麼疏漏了,正要命人發出去,小吳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大人,趙娘子來了。」

  祝纓問道:「趙娘子?不是趙灃也不是趙蘇?」

  小吳道:「就是趙娘子本人。」

  祝纓道:「請吧。」

  …………

  趙娘子不常來縣衙,連在縣城居住的時間都不多,祝纓猜測她此來必是有事。

  她哥哥阿蘇洞主與祝纓結為義兄弟,祝纓張口就叫她「阿姐」:「阿姐有什麼事麼?讓趙蘇捎個信來就行。」

  趙娘子笑道:「這件事他辦可不成,他得多心。」

  祝纓問道:「什麼事?」

  趙娘子道:「他是我的兒子,他能幹、得你的誇獎我也很喜歡,我想問一問阿弟,以後這孩子阿弟是打算就叫他留在縣裡呢,還是也能送他出去見見世面?」

  祝纓道:「他有凌雲志,我也願意助他一臂之力。」

  趙娘子道:「就是!我知道阿弟是個可靠的人,可是這孩子總有一天要離開,他離開之後,舅家的事又要托付給誰?誰能代他舅家再與山下聯絡?他識字、能替他舅舅寫東西,除他之外,阿蘇家還有哪個能幹這個事?」

  祝纓道:「這是阿姐的意思還是大哥的意思?又或者已經有了什麼安排?有什麼事想要我來做?」

  她猜這得是山上阿蘇家裡的決定。

  趙娘子道:「大哥想來與阿弟見上一面說一說這個事,阿弟什麼時候有空?」

  祝纓道:「六月末我要去州城去,沒有意外的話在此之前我不會離開本縣。大哥的身體還好嗎?能夠親自下山嗎?需要我親自去一趟嗎?」

  趙娘子道:「他還硬朗呢,這樣的大事怎麼能總叫阿弟來回呢?阿弟要答允,我就傳信回去,過兩天他就來,怎樣?」

  「好。」

  趙娘子道:「與阿弟說話果然痛快!我這就去傳信。」

  「阿姐且慢。」

  「嗯?」

  「剛才這件事阿姐親自對大郎說一下吧,瞞著他才要叫他多心呢。」

  趙娘子道:「不知道哪裡學來的脾氣,就這麼別別扭扭的。」

  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對兒子講,祝纓還是特意將趙蘇召了來,將趙娘子要說的事告訴了他。

  趙蘇沉默了一下,道:「他們想得也是,誰不為自家著想呢?與朝廷的聯繫是要握在自己手裡的。」

  祝纓道:「誰也不想被別人卡脖子,你再沒私心也不行。這與信任無關。好比父母子女,那麼的親近,兒女長大了是想自己拿主意的。你雖是晚輩,但在這件事情上你們的情勢是顛倒的。到底是親人。」

  「哎。」

  祝纓又問了他的學業,趙蘇也一一答了,他的書背得更熟了,理解上卻又有點照本宣科的意思。祝纓道:「還是做事太少。縣裡修倉庫,你跟著看看。」

  「是。」

  倉庫是為了秋冬收橘子準備的,祝纓還指望拿它頂個大用,順便收一收各家的租金。趙蘇在福祿縣是個大戶人家的孩子,是個能代父母料理事務的年輕人,派他襄理此事,既不會拖後腿,也能再多鍛煉鍛煉他。一縣的某項事務,比他一家的事務規模要大不少。

  也因此,阿蘇洞主抵達縣城的時候,趙蘇並沒有再從中做翻譯,是阿蘇洞主與祝纓直接面談的。

  ………………

  阿蘇洞主再到縣城,仍有圍觀他的人,卻都不是看稀奇而是好奇他來做什麼了。圍著他想宰肥羊的小販已少了許多。

  人們對著他的隊伍指指點點:「哎,那個小娘子上回我見過的……」「那個人是誰?」「上回的隨從吧?」「不對,這是另一個,上回那一個我記得臉的。」

  人們竊竊私語,幾乎沒有什麼敵意。

  阿蘇洞主此來並非孤身一人,他帶了蘇媛、巫醫同來,依舊是住的驛館。驛丞接待奇霞族已有了經驗,給三人連同他們的隨從都安排得妥當。巫醫道:「是要交朋友的樣子。」

  阿蘇洞主道:「咱們的運氣不錯。」他讓隨從們安放行李,自己帶著蘇媛先去趙宅好安撫一下外甥。

  趙蘇在雙方的調節之中功勞不小,但是阿蘇洞主不能把寨子的事都繫在一人身上的,趙蘇又是有別的志向的,他一走,現找人接替他嗎?那可不行!

  蘇媛道:「這個時候他還在那個學校裡,就算回家也得晚上了,阿爸你先休息。我寫個帖子,咱們投到縣衙去。」

  阿蘇洞主道:「你會寫了?」

  蘇媛道:「不是很好看,但也是我寫的,我已經在練習寫字了。表哥之前也幫我寫過帖子,我也看過。」

  阿蘇洞主喜道:「好!」

  蘇媛去寫了一封稍稍不那麼美觀的名帖,派人投到了縣衙,約明天見面。祝纓打開名帖一看字跡,字她雖然不認得是誰寫的,卻能看出是個初學者,阿蘇家的意思已然擺明——他們想要自己來,不要中間人了。

  祝纓輕輕嘆了一口氣,將帖子收下,道:「我知道了,明天我在縣衙等著大哥。」

  第二天,阿蘇洞主帶著一行人如約到了縣衙,他此行又帶了些禮物來,先讓女兒做翻譯,往後衙去見了張仙姑和祝大。老兩口自打有了趙蘇這個輩孫,祝纓再給他們認回什麼親戚他們也都不會一驚一乍了。

  因與阿蘇洞主語言不通,便由蘇媛從中做了個翻譯,蘇媛的福祿方言也還稍有點瑕疵。張仙姑和祝大反而輕鬆了許多,真要語言通了,他們倒不大敢放開了說了。現在只需要大致說出自己歡迎的意思就可以了,有用詞粗糙不恰當的地方就統統推給彼此語言不通暢。

  彼此致意完,張仙姑就說:「老三啊,你好好招待你這大哥。」有金良珠玉在前,再添一個老大哥也不算什麼。

  祝纓道:「好。」

  張仙姑又問:「那這小娘子?」她也不怕招待蘇媛,因為有花姐在。

  蘇媛道:「我還得給我阿爸做通譯,下回再來拜記您老人家。」

  張仙姑長出一口氣,笑眯眯地:「好好,下回來我燉好豬蹄請你吃。」

  蘇媛笑著答應了。

  拜會完了家長,才輪到祝纓與他們談正事。

  阿蘇洞主這回來得比之前更熟稔一些,也不再特意強撐一股氣勢,人顯得平和了一些。他坐下之後抿了口茶,對祝纓道:「兄弟,阿妹已對你說了我的事了吧?」

  祝纓道:「阿姐已說明了,不知道大哥想怎麼安排?」

  阿蘇洞主道:「我想讓小妹下山來學些文字,更學一些本領。我信你。」

  祝纓微愕,不是因為阿蘇洞主安排蘇媛來學習,而是:「一個人不能劈兩半兒來使,要學習就不能回山上了。縣學現在也還沒法招女學生啊。」她有點感慨,能招女學生多好啊,女孩兒又不比別人笨。可是男學生都沒幾個夠格的,福祿縣這地方它現在就不太適合開女學。

  阿蘇洞主道:「我來就是商量這樣的事兒。我知道,山下講究男女之間不好太親近,就叫她穿個男子衣裳下來。那個學校我也聽說了,我看他們都不比你強,這孩子就交給你,學半個月、回山上半個月,行不行?」

  祝纓道:「想學什麼東西?學到什麼樣?有的人,學一輩子都不能把學問學全,你這半月半月的,學得慢。」

  蘇媛道:「阿叔,識字碑我也拓了些回去,已將上面的字都認全了。我也不用當什麼厲害的『博士』,我只要能看得懂文字,自己也能看得懂奏本、能寫奏本就行。我也不用寫得多麼的好,或者件件都要自己寫,但我得自己會。」

  祝纓道:「那會很累。」

  蘇媛道:「阿叔真有趣,聽說山下人喜歡『教化蠻夷』呢,你們那個刺史就愛幹這個。」

  祝纓道:「屁的『教化』,鞋不能光好看,還得合腳,能走路。」

  阿蘇洞主和蘇媛對望一眼,阿蘇洞主道:「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兄弟,我要孩子學你這個本事!你願意教她多少就教多少,一丁點也夠了。」

  祝纓道:「可以。」

  阿蘇洞主滿臉喜色,祝纓倒無所謂,她不在乎帶個大侄女教學。

  蘇媛與阿蘇洞主下山前已商量過了,扮作男子行動會更方便,結交一些能人也方便,就執意要做男子裝束。蘇媛想帶幾個「伴讀」,三男三女,皆是寨中與她年紀相仿的富人子女。

  祝纓也答應了。

  「教化蠻夷」這種功績不是想要就能有的,得人家也願意,還得能教出個樣子來。祝纓計劃裡並沒有非完成這一項不可。眼下這別人求也求不來的好事,她的好義兄主動送到門上來了,祝纓又豈有推辭之理?

  僅剩的一個小問題就是蘇媛裝作男子「蘇媛」這個名字就不太合適了。蘇媛也覺得這名字失之柔軟,請祝纓再給她取個化名。

  祝纓道:「鳴鸞,可以嗎?」

  蘇鳴鸞,你說是男名也行,說是女名也行,與蘇媛的本名意義一致,只是不知道有沒有忌諱。

  蘇媛聽了,道:「這就應該是我的名字!」然後才對祝纓說:「嗯,把本名告訴人容易被詛咒,不過我看山下人都這麼叫,應該也不礙事?」

  祝纓點點頭。

  阿蘇洞主道:「那就這麼定了!」

  ………………

  阿蘇洞主到過縣城幾回又跟外甥聊過,知道山下也重「師徒之誼」,就鄭重準備了一份禮物,為「蘇鳴鸞」辦一場拜師禮。也照著山下的規矩,準備了肉條之類,請祝纓坐下,讓女兒拜師。

  蘇媛改作男子裝束,對外稱作阿蘇洞主的孩子,一般人看到男子裝束就默認她是洞主的兒子。洞主四個兒子,山下人也分不清誰是誰。有人要問,就說是蘇媛的孿生哥哥,則見過「蘇媛」的人看到「蘇鳴鸞」便也不覺得有太大的違和了。

  阿蘇洞主在縣衙附近為女兒置了一所房子,帶同伴讀、侍從都住在這裡。每半月回來一次,一住就住半個月。安排好女兒,阿蘇洞主也不跟著聽一課看看老師究竟如何,拍拍屁股就回家去了,留下一屋子的小鬼兒當家做主。

  蘇鳴鸞這處宅子比她們在山寨裡小很多,兩進,她將前面一進改成了大書堂,大家伙兒就在這裡讀書。

  拜師的第二天,她便帶著伴讀去縣衙請祝纓指點。

  祝纓道:「我要知道你們現在都學了哪些東西。」

  蘇鳴鸞道:「我會山下的話,識字碑上的字差不多都識得了。他們已經在學說話了。」

  祝纓與她的伴讀們交談,知道他們互相之間都是親戚。阿蘇家管的寨子就那麼些,與山下豪族一樣,差不多的上等人家也是互相通婚的。這六個人,有三個是蘇鳴鸞的表親,兩個是她的堂親,另一個是巫醫的族親,巫醫的家族也是與寨中富貴之人通婚的,不過與蘇鳴鸞家的血緣稍遠一些。

  聊不幾句就切回了奇霞語——他們的福祿方言只剛剛入門,他們與蘇鳴鸞的學習進度不同,不得不更加刻苦。奇霞族沒有文字,他們連拿筆都要現學。

  祝纓道:「先學一學識字歌吧。把調子先學會了,我將那些字一篇一篇地譯作奇霞語,熟知其意之後再學字就快了。鳴鸞,你先教他們歌訣,次序換一下。第一篇最後學。」頌聖篇十分的虛,不如後面的常識篇好記,先將常識類的學會了,再背頌聖篇就方便多了。

  蘇鳴鸞雖然恨不得一天就能全學好,也知這是辦不到的,她又需要幫手,於是一口答應了下來。

  祝纓眼下雖然不太忙,每天白天也只能抽出一個時間來給他們講授功課,她每天譯出一篇來,不求意思精確,大意差不多即可。蘇鳴鸞先聽了意思,再給伴讀們講,竟比自己學的時候又多了一點體會。

  祝纓到落衙後再拿出點時間來檢查他們的功課。學生們學得十分刻苦,不用人催,夜夜學到二更,第二天天不亮又起來背誦。

  蘇鳴不以自己比別人進度更快而驕傲,她拿主意的時候很果決,向祝纓請教問題的時候卻很謙虛。「伴讀」們苦學識字歌練習的時候,蘇鳴鸞找上了祝纓。

  祝纓正算著奏本抵京的日期,見蘇鳴鸞來,心道:巧了,正與她有關。

  蘇鳴鸞如同一個守禮的書生一般等在一邊,待小吳通報了,祝纓說:「進來吧。」

  她才走了進來,問道:「學生沒有打擾到阿叔吧?」

  祝纓道:「你來不算打擾。什麼事?」

  蘇鳴鸞道:「我教他們說話,自己雖然又有了新的感悟,還是想請阿叔給我再多安排一些功課。」

  祝纓道:「巧了,正想著你。小吳,把小江請過來。我給你再找一位老師。」

  蘇鳴鸞感興趣地問:「什麼老師?」

  「見了你就知道了。」話雖如此,祝纓還是給了蘇鳴鸞答案——學說官話。

  不是想學嗎?正式的官話可比福祿方言更貼合朝廷。

  蘇鳴鸞笑道:「我聽阿叔的!」

  小江很快到了簽押房,祝纓往她臉上一看,道:「又生氣了?」

  小江道:「沒有的。」

  祝纓道:「這兩天縣裡也沒屍體給你剖,天天跟一些喜歡改歌詞的人混在一起一天氣三回。給你一個好學生,鳴鸞。」

  蘇鳴鸞有點好奇地看著這個跛足的女子,她之前在縣城的時候四處亂躥,也知道有花姐、也知道有小江,甚至有點懷疑小江是不是與祝纓有點私情。現在看來,兩人不像是有什麼情愫的樣子。

  小江也看蘇鳴鸞,心道:是個女娘。

  蘇鳴鸞作男裝只消留意將聲音稍稍壓低,不作嬌嗔女兒態,一般人並不會盯著她找破綻,懷疑她是男是女。小江的經歷使然,看人是有些眼光的。蘇鳴鸞與祝纓不同,祝纓從來就是當個男孩兒養大的,行動自然就帶上些揮灑自如,蘇鳴鸞從小就是個女孩子長大的,一時半會兒裝不出來那股理所當然的勁兒。

  祝纓道:「鳴鸞一定是個好學生。」蘇鳴鸞的腦子雖然活,學東西卻很有分寸,目的明確,不似本地百姓學歌的時候猶帶懵懂時不時會改個詞,她學東西時要背的就丁是丁卯是卯,有見解的地方也先記下來再與人討論。

  小江又看看祝纓,見她與蘇鳴鸞也沒個眼神纏綿,心道:這是獠人的貴女,好,女子,我用心教,看她能走到哪一步!

  小江說:「好!我一定用心!」

  蘇鳴鸞道:「不會讓你失望的。」

  一個答應的痛快,一個接受得乾脆,祝纓道:「記得避嫌,說話的時候門得開著。」

  兩人一齊心說:我跟個姑娘說話,有什麼好避嫌的?

  埋怨歸埋怨,又都覺得這是祝纓能說得出來的話,於是一前一後出了簽押房,十分的「避嫌」著去教學相長了。

  祝纓挑挑眉,掐指一算——奏本該到京城了。

  …………

  京城近來收到祝纓的公文稍顯密集,勝在都是好消息。

  這天,陳巒特別留意了一下,見有好消息便笑著拿了出來翻開一看,笑道:「正好!」

  施鯤問道:「好什麼?」他更奇怪的是陳巒近來已有退意,為何今天卻突然這麼關心起政事來了。

  陳巒道:「是個好消息,看到四夷皆服,我也可以就此休致啦!」

  施鯤顧不上「四夷皆服」是個什麼事兒,先問陳巒:「你要休致?」

  陳巒心裡是千萬不捨,順口說出來就罷了,要他鄭重地承認,話到嘴邊險些沒能說出口。在施鯤專注的目光下,他十分痛心地說:「我為相這些年,是時候讓給賢者啦!此時休致正可好好教導兩個孫兒,免教像他們父親那樣蹉跎歲月。」

  施鯤道:「萬萬不可!」

  一旁王雲鶴被這一聲引了來:「怎麼了?」

  施鯤道:「他要休致,這如何使得?」

  陳巒話都說出來了,心裡難過也不好反悔,故作瀟灑地道:「怎麼使不得?我做丞相,別人才稱呼我是『陳相』,不做了,就只是一老翁。『丞相』二字又不是長在我身上的。你們二位,咳咳。」

  他趕緊住了口,就怕自己再擺出個前輩的架子說出不太合適的話來。這個「適時而退」不能算是他的獨家感悟,許多人都知道,不過許多人做不過罷了。拿這個說事兒,對兩位如日中天的丞相說「以後你們也要適時而退」,顯然是不合適的。尤其是王雲鶴,有抱負,才剛幹沒多久呢,不該說、不該說。

  施鯤道:「令郎還在外任上。」

  休致的丞相許多都會選擇回鄉,凡主動休致而非被迫休致的丞相都有自己的想法,回鄉之後地方上也捧著,還光宗耀祖。但是在這此之前,實在應該給僅剩的一個兒子安排好了再走。陳萌前半生可稱為紈絝,這幾年才像個樣子。施鯤就勸陳巒好歹等陳萌三年知府任滿給調個京官再走。

  陳巒卻說:「原是這麼想,這二年看他做事也有個樣子了,叫他自己憑本事掙前程吧!」

  好消息可遇不可求,趁著有個好消息求退,總比政事焦頭爛額的時候上書求休致要體面得多,物議上也要好。

  陳巒揚著手裡的奏本,道:「我奏本都擬好啦!二位,這一件事一定要讓要我來奏。」

  王雲鶴、施鯤都問:「什麼事?」

  他二人此時才顧得上關注一下是什麼好消息,打開一看都笑了。

  施鯤道:「我料他也該進到這一步了,很好。再往下就會難些,要再耗些日子了。」阿蘇洞主稱臣,下一步得獻個圖冊戶口之類的,不獻圖也得跟朝廷請個敕封,這就有點難了。陳巒不一定能等到。

  施、王二人都說:「你來、你來。」

  陳巒等不到,他二人總是能等到以後更大的好消息。

  三人商定由陳巒向皇帝奏請此事。皇帝近來頗喜好消息,沒有皇帝能夠不喜歡「四夷賓服」、「天下歸心」的,打下來的未必有「蠻夷自願」這麼好!什麼是王道?這就是王道!

  皇帝命他們挑一個字為奇霞族命名,這個名要有個玉字旁,但是意思又不能太大。

  陳巒特別為小老鄉祝纓說了幾句好話,請示給祝纓一個表彰。

  皇帝笑道:「准!」

  祝纓在不知道的時候,因為蹭了陳巒休致的安排,額外多了一分好處。

  陳巒向皇帝奏完了這個好消息,第二天向皇帝拿出了自己連夜抄了十幾遍才抄好的奏本,向皇帝請求休致。

  朝中上下這一年來隱隱覺得他有此意,不想他竟真的能狠下心來請辭。皇帝出言挽留:「卿是社稷臣,為何要棄朕而去?」

  陳巒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臣生天地間,何敢言『棄』?請陛下收回『棄』字。」

  皇帝眼眶也濕潤了:「卿正當年呀!」

  陳巒道:「臣不材,深荷聖恩方得登相位,今朝中賢者雲集,臣可以放心了。」

  君臣二人做足了體面,皇帝才收了陳巒的奏本,給他全俸休致,又讓他先不要離京,且住京中各咨詢。

  陳巒也沒打算馬上動身,他還要將京城的事收個尾,同時派人將家中老宅整肅一番才好搬遷。當時答道:「臣敢不效命?」

  直到出了禁宮,陳巒腳底仍有點飄,心裡空落落的,放在政事堂的東西也忘了收拾,扶著小廝的肩膀登車,呆坐車中一路搖晃回家。看到兩個孫子稚嫩的臉龐,陳巒才長長出了一口氣,臉上也有了一點笑影。

  門生故吏、同鄉同門之類都來見他,也有來求教的,陳巒道:「你們以後要問施、王二位去啦。他們為人都很寬和。」堂中有人嗚咽,也有人激動,大家哭了一場才散。也有人才哭完,便打聽施鯤今天回家了沒有的——這是後話了。

  …………

  施鯤與王雲鶴二人此時顧不上這些,陳巒近來管事少,但少了一個人,二人仍是忙了不少。

  次日,兩人在政事堂碰了面,議事時王雲鶴順口問一句:「陳公的意思呢?」話說完,二人不由相視一笑,頗有些悵然。

  施鯤道:「明年記得將陳萌調入京吧,他這二年知府做得似模似樣,是肯做實事的樣子。」

  王雲鶴道:「可以。」

  外任肥一點,想在仕途上更進一步還得是進京。兩人因此又將京中各部各衙的職司又篩了一遍,王雲鶴道:「大理寺卿空缺很久了,總由裴清代任恐不妥貼。現已入夏,離秋天不遠了,該有一個大理寺卿了。」

  施鯤道:「不錯,裴清代掌大理寺雖無疏失,品級擺在那裡,有些事情辦起來麻煩。你我具本,請陛下點一大理寺卿來吧。」

  二人都不提由裴清直升大理寺卿的事兒,裴清在大理寺的年載比鄭熹還久,不宜讓他繼續直升做大理寺卿。不過如果皇帝最後還是要用他,那二人也先不去反駁。

  兩人反復推敲,頗花了幾天功夫私下議了幾個候選人,預備皇帝問起的時候薦上去,看皇帝喜歡用哪一個,幾個人的履歷、才幹都不錯,二人心裡都有一本賬。如果皇帝另有安排,二人就不再提名。

  兩個丞相商量完就具本將大理寺的情況寫明,請示皇帝再任一位大理寺卿。

  次日早朝畢,皇帝留丞相等議事,提到了大理寺卿的任命。

  皇帝道:「記得竇朋不錯。」

  竇朋是之前發現李藏命案的刺史,那案子也是他查得分明的。他這刺史做得,其他方面合格,刑獄方面亮眼。此人恰在二位丞相準備推薦的名單上,雖不靠前也可接受。

  君臣的想法一致,擬了旨,很快便下文給竇朋,征其為新任大理寺卿。

  消息傳出來,大理寺炸開了鍋。鄭熹在的時候實是他們的美好時光,裴清代理也有點蕭規曹隨的味道,許多人都以為大理寺會一直這麼下去,猛然間卻要來一個新的大理寺卿,大多數人的臉上都露出了一種茫然——這可怎麼辦?

  冷雲和裴清得到消息比下屬更早,二人也有點措手不及,冷雲更不在乎一點,說:「他要好相處就處,不好相處,咱們不會換個地方?」

  裴清看了他一眼,心道:我與你不同。

  冷雲到哪兒都是甩手掌櫃,裴清是有些追求的,他代掌大理寺這些日子才將事務理順、威望立起,不讓他幹了。

  裴清有點自嘲地道:「當家姨娘遇著夫君娶妻了。」

  冷雲笑噴了:「這可不像你會說的話!聽我的,過一日是一日!怕他怎的?都是天子臣,什麼妻妻妾妾的?你越娘們兒嘰嘰的,別人愈當你好欺負。你看我,瀟灑自在。」

  裴清說完就後悔了,被冷雲又說了一通,忙說:「這是自然!」

  冷雲卻突然感慨道:「熟人走了,不熟的人來了。」

  裴清道:「新人不日到任,你我還是將手上的案卷梳理一番備查的好。」

  冷雲道:「我沒案卷,你忙吧。」

  裴清望著他這瀟灑的背影,竟有了一點羨慕。他手上事務極多,理不多時,忽然望向東宮,心道:不知鄭七如何了,昔日他在時……

  感慨一回,低頭重新收拾。打開個卷宗,見上面又是個流放的犯人,裴清想了一下,匆匆又翻了幾卷案卷,揀了幾個「有技藝」的工匠,趁新上司還沒來,將人核了發往福祿縣去。

  …………

  祝纓此時尚不知大理寺的變故,她收到了表彰,自己被記了一功固然可喜,阿蘇洞主的奏請也被批了下來更是好事。

  她將批復的文書轉交給蘇鳴鸞,道:「朝廷准了,以後往來公文皆稱為瑛。」

  蘇鳴鸞見狀頗為高興:「這個好!多謝老師!」

  祝纓道:「將有半月了,你回去的時候正好將這好消息帶給你阿爸。」本來公文應該早兩天就到的,不過為了選字又耽誤了幾天。玉字旁,意思又不能太大,挑來揀去的最後才定了這麼個字。

  「可惜要有半個月不得見阿叔啦了」

  祝纓道:「我也不在縣裡,我還得往州城去見刺史大人呢。」

  蘇鳴鸞道:「他?假模假式的,好端個架子叫人拜,嘻嘻,當自己是廟裡的菩薩呢?」

  「菩薩都知道了?」

  「嗯!」

  此時祝纓還不知道京城已然定了新的大理寺卿,到得六月末,她到州城見魯刺史,被魯刺史問到面上:「你是大理寺出來的,新任大理寺卿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有消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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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1: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定力

  魯刺史這是沒話找話。

  他與祝纓相看兩相厭,尤其在「獠人」的問題上,他曾動過招撫獠人的念頭,哪知道人家對他愛搭不理的轉頭卻跟祝纓勾搭上了!

  比較起來,祝纓對魯刺史的反感沒有魯刺史對她那麼大,魯刺史那麼大一個刺史,居然沒有堅持不懈地為難她一個小小的縣令,只是當她不存在而已,這已足以令許多可憐的下屬感激涕零了。一個不折騰的上司,何其難得?!!!

  上司這麼懂事兒,祝纓早就想好了一定不故意給他添堵的,可魯刺史提的這個問題實在讓她為難。

  她壓根兒就不知道京城裡有這麼個人事變動!

  我哪知道新的大理寺卿是誰啊?!!!

  祝纓只得裝出一副老實樣子,說:「九卿是國家重臣,下官不敢以卑議尊。」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聽入各人耳中卻有了不同的意味,魯刺史不過隨口一問而已,隨便祝纓說句什麼搪塞了也就算了,他也沒打算從祝纓這兒聽到什麼內幕。但是堵回來就是不給他面子了,魯刺史臉雖沒拉下來,心裡愈發覺得祝纓這個人實在是討厭!

  你在我面前可沒這麼講究上下尊卑啊!

  新仇舊恨,魯刺又想起祝纓在「獠人」事務上也不先向他匯報就搶了個先手,他這個上司竟是從邸報和政事堂的公文上才知道的!偏偏皇帝也誇了、政事堂也表彰了,要參她也不容易、想說她不能幹也不行。魯刺史真想捏著鼻子給祝纓打個「優異」的考語,早早給她踢走,不管是去膏腴之地還是升遷,總之,讓她滾!

  魯刺史道:「你還是這麼謹慎吶!」

  祝纓繼續裝老實,魯刺史見滿座的知府、縣令連個接話圓場的人都沒有,更覺得祝纓是顆老鼠屎,再放在自己手下得壞一鍋粥,匆匆宣布:「上半年大家做得都不錯,好與不好還要看秋天的收成。各自回還,用心民生。」

  「是。」

  魯刺史讓大家解散,許多人並不馬上就走,難得到州城一次,不少人是來跑關係、走門路、討好上官的。魯刺史也在這個時候一會兒辦個詩會、一會兒叫幾個人同遊,一次叫上三五人,並不將所有府縣官員叫齊。有人心卻能夠發現,幾次聚會下來,只有祝纓一個人是一次也沒得魯刺史的征召。

  她偏偏還沒走。

  祝纓到州城來應付魯刺史純是走個過場,她有更明確的目的:找個製茶的師傅,再買些珍珠寶石海貨之類。

  她出了刺史府本該著手辦這兩件事的,現在卻飛奔回驛館,先找了當日邸報來看。任命大理寺卿是件大事,值得在邸報上佔個位置。稍一翻找就找了,新任大理寺卿居然是她知道的人。

  祝纓伸手在邸報上點了點竇朋的名字,她跟這位竇刺史——現在該稱呼為竇大理了——沒啥特別的交情,比生人好一些,卻又不那麼的親近。再想從大理寺那裡佔便宜,可能性就很小了,以後有事頂好是自己扛,別再想著大理寺還有一條後路。

  看完這一條,她又將邸報仔仔細細地翻了一遍,沒有找到裴清或者冷雲調任的信息。

  小吳端來了茶水,輕手輕腳地退到一邊侍立。祝纓將邸報看完也沒看到自己的熟人再有什麼別的消息,陳巒休致的消息是前幾天登在邸報上的,從那一天之後祝纓看邸報時就格外在意,直到今天也沒看到陳萌有什麼調動。

  這幾天也沒有鄭熹什麼消息,連同她的許多熟人都沒有在邸報上面。陳巒休致,沒有新的丞相,竇朋升任,他的空缺也還沒有新的人頂上。

  祝纓放下邸報,問小吳:「你到外面轉了嗎?」

  小吳臉上露出點羞愧的神色來:「沒找到。小人往茶葉鋪子那裡轉了一圈兒,他們的製茶師傅也不在鋪子裡坐著。」

  祝纓想給阿蘇家找個製茶師傅,不用多好,比阿蘇家自己的本事強就行。會製茶的人多是在茶山附近,她一個縣令不能擅自離開福祿縣,她便想到州城這裡各色鋪子都有、南來北往的商客眾多,消息會靈通些,打聽打聽也好有個方向。

  祝纓道:「好吧,咱們再出去走一走,先看看珠子石頭。」

  …………

  福祿縣窮且沒有什麼特產,州城裡好東西還有不少。

  小吳滿心高興,州城裡的一宗特色就是珍珠的交易,在這裡買珍珠的價格、尤其是採珠人自己拿過來賣的價格,非常的劃算。又有,一些海外奇珍、各色寶石也比在京城的便宜許多。

  珠玉之贏,百倍。

  小吳沒讀過這本書,也知道珠寶利潤極高,那他在這裡買豈不是會……

  祝纓看他走路也不一步一步地走了,而是一步一躥,問道:「喜歡?」

  「嗯嗯,誰能不喜歡寶貝呢?小人想買點兒。」

  祝纓問道:「你有多少本錢?打算買多少?」

  小吳一噎,快速盤算了一下,他跟著祝纓開始吃了些煙瘴之地的苦頭,後來日子還算是滋潤的。祝纓是個對己不太在意,對人反而上心些的人。小吳又是衙門裡的班頭,日常還有點外快。饒是如此,他一個才到本地的人,小康,不足以倒騰珠寶。

  他慢了下來,心道:我就找採珠人買點珠子,捎回京裡給娘、給姐姐也是很體面的。

  他不太懂珠寶,珍珠嘛也不難懂,大、圓、亮的就是好的。就算他不懂,祝纓肯定懂的,他也不敢要祝纓幫他揀漏,只要跟在祝纓身後弄點她篩剩下的也就夠了。

  小吳穩重地跟要祝纓身後,道:「沒幾個,隨便看看。大人要買什麼?」

  祝纓道:「隨便看看吧。」

  她的錢比小吳的多得多,倒騰珠寶也不寬裕。揀漏她是不想了的,眼光再好也得有得揀不是?能販運到州城的珠寶都是經過一輪乃至數輪篩揀的,廢料裡有遺寶的情況是少之又少。還是隨緣。州城這邊的價格已然比京城劃算太多了!照價買,只要東西對、不被騙,都是賺的。

  主僕二人先去看看寶石,這裡的小石頭都是一包一包、一堆一堆的,也有米粒大的,也有綠豆大的。滿滿地閃著各色的寶光,看得人眼花繚亂。

  祝纓逛了幾個攤子,商人們擺在外面的多是些次貨,要麼小、要麼品相不好,略有兩顆好一些的在外面當招牌。

  商人給他們小竹簽子,不讓下手,但可以用簽子撥了看。小吳拿了簽子撥來撥去,問商人:「這一包都是一樣的價?我要挑出大的來,你也得照這個價賣我。」這一包的寶石價低。

  祝纓彈了彈他的腦門兒,對商人道:「你拿大一些的來我瞧瞧。」

  商人再拿出來的就是放在小匣子裡的,裡面鋪著深色的襯布,一粒一粒的寶石放在上面,形狀大部分不是特別的規整。小吳把所有的小寶石撥完,也沒揀出一粒能有黃豆大小的,十分洩氣,重回到祝纓身後,說:「大人,要不再換一家看看?」

  小吳癟了癟嘴,商人笑得頗有深意了,隨手摸出兩枚核桃大的寶石來,低聲道:「十貫,要不要?」

  小吳眼睛一亮,十貫錢他還真的有!

  手伸了一半,祝纓道:「別亂動。」

  假的,她心說。一看就是假的,這傻孩子還真當了寶了。

  一眼看過去,這攤子上大顆的寶石就沒有真的,小粒的反而有真的。要買,還得去正經的商行裡,看那些不是「一文錢揀塊大寶石」的。

  商人見祝纓說破,順手將那兩枚「寶石」往邊上一扔,笑道:「哪家都一樣,告訴這位小哥,咱們就是吃這行飯的。拿錢收了貨來,再千里販運至此,東漏一顆大的、西漏一顆大的,都給你了我們還吃什麼?」

  祝纓道:「你這裡的價比京城已算便宜了。」

  商人道:「官人說的是。此地距京城近三千里,路途遙遠,未必安全,所以運過去的才會更貴。」

  祝纓與商人聊了幾句,最後也沒在他這攤子上買——這些都不是她要的。

  又逛了一些,期間也有看著不錯的,小吳幾次幾乎要湊上去,祝纓都喊停。

  祝纓最後在一家鋪子裡問了合適的價格買了一小盒子,足有十幾顆。她身上沒帶這些錢,也是與商人寫契書,後兌錢。十幾顆寶石也不是自己用,她家也不用這些,這些都是給京城送禮用的。不能等到十二月的時候再跑到州城裡買禮物,現在買一些,秋收之後手上有錢了、往州城押運今年的錢糧時再買一些。收拾收拾往京城送,正好能趕上京城過年。

  不能年年都不給京城送貴重禮物啊!

  商人問:「有極好的匠人,官人要不要他們為官人收拾一下?」

  祝纓道:「不用。」這些人的手藝再好也不如京城的匠人。好匠人?手藝好的大多數都得徵到京城服役,漏網之魚很少。

  接著才是看珍珠去。

  走得遠了,小吳突然一拍腦門,道:「哎喲,我剛才怎麼昏了頭了?!大人,我是不是差點兒叫人給蒙了?」

  祝纓瞥了他一眼,見他頰上的紅潮褪了一些,又是那個機靈的衙役班頭了。

  小吳拍拍胸口,心有餘悸:「這也太可惡了!」接著拍祝纓的馬屁,「還是大人穩得住。要是小人自己,早叫人連褲子都騙走了。」

  祝纓道:「走吧,看珍珠去。不是想買些回家?」

  「嘿嘿。」

  「走。」

  主僕二人又去了珠市,祝纓先看珠子,上等大珠她現在也是買不起的。她不刮福祿縣的地皮,自己就只能是小富,順手給小吳挑了些差不多的,她自己又仔仔細細地選了一些,最後再論斤秤了一些奇形怪狀完全無法串珠串的,還是預備做成粉。

  這兩樣買完,手頭還有點魚錢,又買了點玳瑁之類,都是無法挑最上等,只好自己回去再用點巧思了。

  東西買完,祝纓就帶著小吳等人回福祿縣去了,留給魯刺史一個揚長而去的背影。她這無心之舉好險沒把魯刺史氣個倒仰。

  …………

  一行人回到福祿縣,縣裡關丞等人看到她完好地回來了,心頭一顆大石落地。

  關丞因私吞田地的事情被祝纓給收拾了一回,這結果不能讓關丞感到愉快,但是他更怕祝纓和魯刺史鬥起法來他們這些小鬼要倒更大的黴。祝纓好好的回來,關丞是打心底裡的高興。

  他蹭前擦後,向祝纓匯報:「有兩座倉庫在您去州府的時候完工了,那條往府城的小路拓寬工程也快好了……」

  祝纓聽他將幾樣都說完了,道:「辛苦了。」

  「不敢不敢。」關丞連忙說。

  只要不是事情都堆在一起,底下人忙了一陣之後祝纓都會適當地給一點假,或早些落衙,或就給一整天假。這一回也不例外,她當時就宣布這天下午除了當值的人,其他人都可以回家休息。

  衙門內外又是一陣歡呼之聲。

  祝纓先不去見父母,她讓小吳將自己從州城買回來的東西送到後面,自己先發文,給先前派出去的同鄉會館的主事人,讓他們在當地尋製茶的師傅。大理寺以後指望不上了,就算指望得上,也沒那麼巧就能找一個流放三千里的、手藝很好的製茶師傅。還是自己想辦法。

  再翻看一回公文,與關丞方才匯報的內容不差,祝纓這才回家。

  後面,小吳正講得眉飛色舞。與侯五專在背後說上司壞話不同,小吳吹噓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祝纓。聲音不小,將張仙姑和祝大也引來了聽。

  小吳說的是祝纓選寶石和珍珠的事兒:「大人眼力又好,又穩得住神兒。要是我,給我那眼力,我也得賠光呢!」

  張仙姑和祝大聽人誇他們閨女,心裡得意得緊,對小吳,他們就不謙虛了,祝大道:「她打小就有主意。」張仙姑道:「是哩!」

  他們一處說笑,花姐在外面將曬的草藥翻一翻繼續曬,七月開始,福祿縣就沒有那麼多的雨水了,晴朗的天氣變多。花姐翻一回草藥,抬頭看到祝纓,提著裙子跑過來問:「回來了?」

  「嗯。」

  「小吳誇你呢。」

  祝纓道:「我不過比他有點定力罷了。」

  花姐道:「定力也是一種本事,比眼力還可貴呢。」

  祝纓不客氣地說:「對。」

  花姐被逗笑了,笑聲將張仙姑和祝大又從小吳的「說書場」引了過來。祝纓看小吳也出來了,說:「也給你半天假,將你的東西也收拾好。」

  小吳從懷裡掏出個小布包來,裡面裝著他買的珍珠,說:「大人,這個您給收著,我怕自己放不好。嘿嘿。」

  祝纓道:「大姐,你給他收了吧,這是他給家裡買的。」

  花姐也接了,小吳陪了一堆好話,花姐笑道:「放心。」

  侯五十分羨慕,心道:我什麼時候能有他這個運氣,說好話也能趕上大娘子他們聽到,還能趕上大人回來聽到。

  張仙姑看到女兒就顧不上聽好話了,她拉著祝纓說:「走,屋裡說話。」

  張仙姑與祝大現在對她往一些繁華的地方跑並不擔心了,女人喜歡漂亮的東西,珠寶正在其列。張仙姑看了幾塊寶石,頗有點不捨,祝纓道:「喜歡就挑兩顆。」

  張仙姑把寶石放回了匣子裡,嘆了口氣說:「哎喲,咱哪配呀,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上峰不得打點麼?咱們現在有吃有喝,穿的新衣、住的大屋,還有杜大姐,我也有金有銀。不在這上頭非得圖個好看。」

  女兒做官久了,她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了一些,上峰是得孝敬的。得罪了刺史,就得打點好比刺史更大的官兒。

  官兒越大,越不吃素。王雲鶴是好人,別人呢?就她隱約聽到的風聲,祝纓在大理寺的時候可沒少借著公中的名目給鄭熹好處。包括鄭熹的親戚,比方那個鄭奕,就為了他家失火,祝纓還被參了呢!

  張仙姑都記得真真兒的,現在外任了,能少了這些嗎?還有大理寺的那些人,人情要沒有了點實在的東西來維繫,也是容易沒的。

  她說:「都收好了。」

  祝纓道:「知道。」

  花姐問道:「珍珠還是要製粉麼?我來吧。」

  祝纓道:「好。」

  花姐順手抄起一把形狀各異的珠子,忽然笑道:「這個長得倒像個柿子,我留著玩兒了。」

  祝纓突然說:「等一下,我瞧瞧。」

  她從花姐手裡接過那顆珍珠仔細看了一下,這珠子有小指頭大小,長得像個扁柿子,祝纓道:「你先把這顆收好,餘下的也先不要磨了,等我看一遍再磨。」

  花姐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仍然說:「好。」將一大包珍珠又給了祝纓。

  ………………

  祝纓拿了珍珠回到書房,取一張大漆盤,鋪上布,抓了一把珍珠灑在盤內,一粒一粒地挑選,選中的都放到旁邊的一隻碗裡,沒選中的都放到另一隻大盒子裡。一把一把地挑,直挑到天色暗下來才住手。

  第二天一早,祝纓起來先到前衙分派完事務。此時水稻還未成熟,田間尚未開始忙碌,祝纓正能得些空閒,分派完事務又去挑珍珠。

  第三天,蘇鳴鸞從山上回來了,祝纓將她扔給小江,自己依舊挑珍珠。

  她秤了幾斤珠子,挑了足足五天才挑完,將挑剩下的再篩一遍,最後取中一小匣子,其他的都交給花姐:「這些可以磨粉了。」

  花姐道:「那些呢?」

  「我有用。」祝纓說。

  花姐道:「你淨跟珠子較勁了,不幹正事啦?」

  祝纓道:「我得有點定力呀。」

  「什麼意思?」

  祝纓給她看了幾份邸報,低聲道:「瞧,京城有變動了,陳相休致……」

  「哎呀。」

  「嗯,大理寺有了新的上司,裴、冷二位至今又還沒有消息。我雖得了表彰,離京城甚遠,也做不得什麼。唯有平心靜氣,做好手上的事兒,不能著急。我一個縣令,能頂什麼用?還是得埋頭幹活兒。」

  花姐指著珍珠:「這個?」

  「我磨磨性子,順便練門手藝。」祝纓說。

  花姐心疼地摸摸她的臉,說:「除了叫你別累著,我竟也沒別的能說的。」祝纓臉上的肉不像一般少女那樣的水嫩,反而略緊實,觸手微硬又有彈性,花姐惡從膽邊手,捏了把她的臉,晃著晃著笑出聲來。

  祝纓捂著臉跳後一步:「你幹嘛?」

  花姐道:「我熬的涼茶很有用,敗火,他們喝都說好,我給你灌一茶來。」

  半壺涼茶下肚,祝纓沒覺得身體有什麼不妥,說:「挺好。」

  花姐道:「你要怎麼磨性子?」

  祝纓道:「先把萬鐵匠找來,弄套家什吧。」

  等萬鐵匠將給一套給珍珠打孔的家什準備好,邸報上依舊沒有新消息,左丞等人也沒有給祝纓回信。福祿縣的秋收卻又開始了。

  祝纓也不惱、也不急,收好家什和珍珠,先安排秋收的事。秋收就是搶收,拼的是一個快!收割的時候需要天氣晴朗,水稻收獲下來也需要陽光曝曬,曬稻穀的時候如果遇到大雨,收成也要完蛋。

  種了一季的稻穀如果毀在這個時候,比春耕時種不了還讓人難受。

  祝纓下令全縣暫停一切徭役,全力搶收稻穀,她自己親自往公廨田那裡監督,親眼看到所有的稻穀都裝好,雨也沒下,臉上不由露出了笑容。接下來只要再曬上個三、五天,就可以收儲入倉或是舂碾脫粒了。

  存儲的時候一般不脫粒,這樣能保存得久一點。至此,祝纓算是學全了水稻的全套種、收、儲,心情也好了不少。

  不意卻又有了新的難題——穀倉不夠用了。

  兩個倉督一頭汗地跑過來,向祝纓稟告:「公廨田收成已解入庫中,比往年多了許多。小人查問了產量,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今年福祿縣的氣候沒有變得更好,結果卻好像是個豐年,收成比去年多了兩成。眼下糧倉還夠用,等到完租納稅之後恐怕就要盛不下了。」

  產量是其一,祝纓又查出許多隱藏的人口和田地是其二,前陣兒把關丞等人私吞的田給摳出來是其三。三項加在一起,福祿縣常用的糧倉就不夠用了。

  祝纓心下大定,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她還有好些花錢的用項呢!製茶的師傅有幾個,但是福祿縣太偏,技藝不錯的要的工錢貴。

  往京中「孝敬」的禮物還得繼續準備著。

  這事兒是不能偷工減料的,就像買寶石一樣,以小搏大揀漏一輩子也不見得能遇著一回,正經做生意混飯吃就還得是腳踏實地的買進賣出掙個辛苦錢。頂多因為眼光和運氣的原因比別人的獲利厚一些,該出的力還是得出。

  祝纓道:「咱們不是督造了些倉庫麼?橘子還沒下來,先放一些在那裡,等到我往州府發了今年的租賦,倉庫也就騰出來了。」

  倉督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先向上司匯報,上司說了合適的解決辦法,那就是:「大人英明!虧得大人預先修了倉庫,不然以後下起雨來真不知道要怎麼辦好了!」

  如果上司想不到,他們再提供辦法,顯得他們辦事踏實有辦法。

  得了祝纓的令,兩人拿了祝纓寫的條子,先去徵幾個庫來使。而收稅的活兒也開始了!今年收稅與往年不同,收成好了,百姓交稅交得很痛快,催徵的人也省了不少力氣。

  祝纓命人巡諭各鄉村,每戶按人口收多少糧、多少布,都有定額以免有人從中上下其手。

  祝纓收稅收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山上也開始收稻穀了。

  蘇鳴鸞知道山下今年收成好了,算一下山上的收成,心道:我們收成不如山下好,也該比往年多一些了,今冬不用再向山下買米了。

  轉念一想,現在山下也是豐收,米價會便宜些,不如趁低價囤一點。

  她想得很好,當天向祝纓辭行,祝纓道:「代我向大哥問好。」

  蘇鳴鸞道:「就算我不說,阿爸也知道阿叔掛念著他的。」又向花姐討了幾包配好的涼茶,與伴讀們一齊往山上進發。

  ………………

  到得山上,山上也開鐮收割了。一連幾日,蘇鳴鸞都高高興興地跑到田埂邊看人收割。

  山上田間勞作的也有寨裡的平民,也有各富人家的奴隸,也有給富人家幹活的貧苦族人。他們幹得有快有慢,「樹兄」陪著蘇鳴鸞站在山埂上,以為她要親自監工,將手中的鞭子遞給了她。

  蘇鳴鸞道:「我不用這個,我就看看。」

  一連看了幾天,山上也沒有下雨,蘇鳴鸞道:「看來咱們的天氣也不壞嘛!」

  她以往也管家,今年總覺得哪裡有點不對,低聲問道:「今年咱們沒有多收到穀子嗎?」

  「樹兄」奇道:「什麼?哪裡有多的?」

  蘇鳴鸞皺皺眉,道:「不對啊……不應該啊……山下收成好了,山上應該也不差才是。我得回去問問!」

  她耐著性子等著稻穀曬乾,重新秤量過了,是比往年略多了一點,僅僅一點,遠達不到撐爆糧倉的程度。

  蘇鳴鸞這下坐不住了,沒到半個月,她就要動身下山。她大哥道:「今年收成不錯,你不在家喝酒跳舞,出去幹嘛?要請阿叔來,派個人下去就行了。你不是會寫那個『帖子』麼?」

  蘇鳴鸞道:「你不知道,我得去問一問。」

  她親自跑下山,想弄明白大家一樣的種地,收獲比山下少她也就認了,為何人家增產她家不增加呢?也不見山下耕種有何不同!

  她趁著縣城的城門關閉的最後一刻縫隙闖進了縣城,將關城門的卒子嚇得原地跳了起來。看清是她,卒子道:「蘇小郎,你跑這麼快後面有狼追著麼?」

  蘇鳴鸞道:「是呢,大灰狼。」

  「豁!」卒子當了真,趕緊將大門合上。將耳朵貼在城門,卻一聲狼嚎也沒聽到!他不信邪,又跑到城樓上往下看,別說狼了,城外連條狗都沒有!

  真是邪了門兒了!

  「蘇小郎……」他說,轉身一看,哪裡還有蘇鳴鸞的影子?

  蘇鳴鸞先回自己住處將馬一扔,轉身去縣衙求見祝纓。這個時候正是祝家吃完晚飯,祝纓陪張仙姑等人聊完天去看書、處理公務的時間。

  今天祝纓沒看書,正在畫圖。

  前兩天,她把跟花姐要來的那顆珍珠,從中鑽個孔,找個銀匠來拉些銀絲,打點小小的銀葉子用銀絲一串,最後掛在簪頭上充個步搖簪。現在這簪子已插在了花姐的頭上了,花姐也喜歡,她看著也覺得不錯。

  可見她的想法是可行的。

  她仔細著異形珍珠的樣子畫下來,再添幾筆。柿子狀的就添個葉子,葫蘆狀的就再畫個托舉的人形。依著珍珠原本的形狀,隨便想想,添點材料鑲嵌,給它湊成個獨一無二的飾物。

  挑幾個依稀有點扇形的,嵌一嵌,爭取給它嵌成個松樹的樣子,樹幹用銀、錘打出鱗片狀的松皮。劉松年拿來當腰間附飾也好、拿在手裡把玩也罷,也都不算粗俗。

  她特意挑了個長三角形的,給它鑲個金邊兒,蓮座俱全、充作觀音,做成個簪首,好給張仙姑過年的時候戴。

  又有祥雲狀的、瓜狀的,都一一安排。銀匠只負責打造配件,打孔、串連、鑲嵌都她自己來做。

  反正她買這些珍珠的時候是論斤秤的,最貴的花費反而是工貴和銀料。到了過年的時候往京城一送,還挺扎眼的。

  她的手越來越穩,心情也越來越平靜。

  蘇鳴鸞的到來沒能讓她畫錯一筆,放下筆,她說:「進來吧。」

  蘇鳴鸞進了書房才覺得自己莽撞了,低低叫了一聲阿叔。祝纓道:「有急事?」

  蘇鳴鸞道:「有一點。」

  「哦?」

  蘇鳴鸞道:「我不明白,為什麼阿叔這裡稻穀收獲得多了,我那裡卻沒什麼變化呢?我看過的,與以往明明沒什麼不同的。」

  「你看到了什麼?」

  蘇鳴鸞皺起了眉頭。

  祝纓低聲道:「我也看過的。你得讓人願意幹活。同樣的地,多鋤兩下草、多堆一點肥、多鬆兩鍬土,最後收成就好一點。聚沙成塔罷了。」

  蘇鳴鸞坐在椅子,慢慢品著這話,說:「阿叔這法子,不太好學。不,應該說很難。」

  祝纓道:「不急,慢慢想。你要過的關還多著呢。對了,製茶的師傅找著了,秋茶下來的時候會來兩個人。」

  蘇鳴鸞面現欣喜之色:「阿叔說話算數!」

  「也有一件沒有算數,」祝纓說,「答應給你阿爸尋把一樣的好刀,卻還沒有討到。」

  蘇鳴鸞笑嘻嘻地說:「那個話阿叔自己對阿爸講。阿叔,製茶的師傅要錢吧?多少?」

  祝纓道:「別急,先試試看。」

  「沒事兒!手藝不好我也給錢!給他銀子!多多的給!」

  祝纓道:「你阿爸是該把家交給你的。」

  「嘿嘿。」

  「跑了一天的路吧?」

  「嗯!」

  祝纓道:「回去好好休息,你這個時候應該在山上。」

  「算日子我下來得是早了些哈。」

  「日子是死的,事情是活的,收獲的時候你不在,你想什麼時候在?收成怎麼分配?接下來做什麼?今年的收成有什麼教訓……這些你不得在場嗎?」

  「哦哦!那我去休息了,明天就回去!」蘇鳴鸞見祝纓沒有別的話,風風火火地回了自己的住處。

  祝纓搖搖頭,繼續畫她的圖,打算拿幾「顆」長條狀的嵌成處竹叢送給裴清。

  手上這些設計得差不多時,又到了押運糧草到州城的時候了。祝纓打算趁這機會再買一些東西,多秤點奇形怪狀的珍珠,但這種珍珠只能算是添頭,她還得再搜羅一些正圓的珠子、品相不錯的寶石、海中珍奇。

  只可惜龍涎香她買不到,那東西是魯刺史的囊中物,魯刺史收購之後當成貢品獻上的。

  今年她還是先到府裡,跟那位上司同去州城,上司搭了她的便車順利地繳糧入庫。祝纓知道上司的想法卻不戳破,她不與上司一同回去,自己往城裡轉了一圈,採買了自己要的東西,才自行回福祿縣。

  福祿縣此時全年最大的一件事已然完成,剩下橘子的事兒鄉紳更熱衷一些,普通人一則不一定種橘樹,二則少,並不很關心。普通百姓更關心的是今年的徭役要怎麼服。

  祝纓說話算數,還照著去年修渠的例來,將去年規劃而未及完成的工程向前推進。這樣的工程人工果然差一些,祝纓便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錢糧來雇工進行。她不計性別、不計時間,只以完成的工量為準發放錢糧。

  譬如挖河,就算土石方,一擔土算多少,一天若干擔土算一個工。無論男女老少,幹夠了就給一個工的錢。朝廷「徵發婦人」是能寫到史書裡的竭澤而漁不做人,但祝纓是用「雇」,就繞開了這一條。

  流人營裡原本也該無休地參與這樣的徭役,祝纓卻給單八等人另派了一件活計:「你們不是說要天冷才好種宿麥的嗎?種!用公廨田!給我算準了日子,你們不用幹別的,種它,能種多少種多少。」

  單八十分害怕:「萬一到明年春耕的時候還沒收割,趕不上種稻子可怎麼是好?」

  公廨田幾乎是全縣最好的田地之一,要叫他給種耽誤了,單八很怕祝纓翻臉打死他。

  祝纓奇怪地道:「當然是保稻子啦。就地把麥子鏟了當青肥。」

  單八雙腿一軟,一臉的痛心:「那多糟踐莊稼啊!!!大人,小人還用那塊地種宿麥,再種一年,反正種子也不夠種那麼多公廨田的。可別鏟。」

  祝纓道:「囉嗦!我說種哪兒就種哪兒,你心疼,就給我把地種好!」

  單八深吸了一口氣,語氣裡帶點灰敗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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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1: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七章 白字

  豐收令人喜悅。

  整個福祿縣都沉浸在一股歡欣喜悅的氣氛中,從上到下都透著快活。

  祝纓給單八下完了令沒緊盯著單八幹活,她也忙碌了起來。水利、道路工程是一件,橘子是一件,另有一件卻是舊賬。

  春耕的時候由縣衙統一給無牛的貧戶租的耕牛,約定了當時如果沒有錢糧租種,就先由縣衙墊付,待到秋收之後再由縣衙統一催徵,同時徵收少量的利息。

  應繳朝廷、官府的租賦收完了,也該催收這一筆款子了。這一項的工作量比催徵捐稅要少許多,縣衙裡的衙役們催徵起來並不算特別的費力。也有實在貧窮繳不起的,也有故意想佔這一項便宜就是不肯繳的。

  祝纓一一甄別,譬如家中人口眾多而繳不起的,就視情況而定,如果能還得起本金而還不起利息的,就蠲了利息。這一家人這一年就盤活了。如果因有重大疾病之類實在繳不起的,她先給這些人記個賬,並不馬上就將本金也給免了。至於故意不肯繳納的,就將他們的耕地收走,種不起就別種。想佔她的便宜,門兒也沒有!

  衙役們真上門收地時,存著歪心思的人也就老實了,乖乖將租金奉上。祝纓便將這些人的名字記下來,以後凡有縣衙出面牽頭、墊付之類的事情,就不帶他們玩兒了。因租金在春耕結束之後就由縣衙代付過了,秋收後就沒有富戶們什麼事了,他們也不用再派人向農戶催這一份欠賬,著實省了不少心。

  顧翁為私下佔據的田地狠出了一口血,心情本不甚好,眼見省了這一份心,又覺得祝纓人還可以。秋收結束,顧翁作為縣城的地頭蛇,下了帖子請了居住在縣城的鄉紳們到他家裡小聚一下,說是為了慶祝豐收。

  ………………

  縣城裡的富戶頗多,秋收的時候也有回老家督促收糧的、也有回去與佃戶算賬的,又有回去準備倉儲等等的。秋收之後又陸續返回,顧翁宅中高朋滿座。

  顧翁臉上帶一點點笑意,祝纓算給他面子的,收他地錢的時間沒有宣揚,顧翁得以裝成沒事人一般。反是關丞受罰的事情頗有幾個消息靈通的人知道了,再看顧翁今天也沒有請關丞,心裡不免有些思量。

  有嘴快的說了出來:「不見顧翁請關丞呀。」

  顧翁清清嗓子,道:「別瞎猜!」坐實了他另有想法。

  顧翁看得清關丞卻看不透祝纓,卻從祝纓身上學了一點「故作高深」,他說:「秋收完了,咱們得給縣令大人將橘子的事兒辦好呀!」

  鄉紳們一齊笑道:「這還用說?」

  趙翁道:「這位大人是有本事的人,今年收成不錯,咱們就當拿這二成收成陪縣令大人玩耍了,就算都賠進去了,也不算損失。」

  張翁道:「哎~這是什麼話?光同鄉會館就算賺啦!興許真能再多賺些呢?說來有個好縣令,有些事情不便可有些事情也是受益的。趙翁,你家阿振可是去了府學的。」

  趙振是考的還不是走的後門混個好聽的名頭的,前途的差別挺大,士紳們都得承認祝纓確實帶來了好處。

  顧翁道:「諸位、諸位!我有一話,請諸位靜聽。」

  大家都說:「顧翁只管說,客氣什麼?我們都聽著。」

  顧翁這才說出一番話來,道:「咱們這位縣令雖然年輕,卻有些想法。他勸課農桑、教化蠻夷這是正事也有利鄉梓,咱們自當幫忙。橘子這事兒,想必大家心裡都有數。不能說不行,也不行說一定就成,老趙雖是玩笑話,道理卻是不錯的。縣裡無論建庫還是修路,確實幹了好些正事兒,比前頭那些縣令強多了。這個咱們都認的,對吧?」

  看大家都點了頭,顧翁這才話鋒一轉,說了自己的目的:「可橘子這個事兒呢,是大人的主意,哦,還有老張說的同鄉會館,沒錯,咱們都沾了光。沒有大人出面,咱們一輩子也難擰成一股這麼粗的繩。這個情咱們領。再說回來,橘子這個事兒它不是農桑,咱們要倚仗著縣衙,咱們自己個兒,是不是也得有個章程?」

  聰明點的都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這是要訂個攻守同盟了?

  有人便說:「大人待你可不薄,你這是要……」

  顧翁忙說:「可不敢這麼胡說!我怎麼敢對大人不敬?我的意思是,這是大人心心念念的事兒,咱們不得將它長長久久的做下去麼?」

  雷保四下張望了一下,說:「哎,獠兒不在,盡可暢言了。」

  常寡婦一向與雷保不合,現在兩家不再械鬥了,仍然皺了皺眉。

  王翁道:「大人心地好,咱們都是認的。大人來了之後統籌規劃,咱們都得到了譬如水利、道路之類的諸多的好處,這得認。當然也有些不便,放貸的利得低些、有些徭役不服得出些錢、租賦麼……」

  顧翁咳嗽了一聲,將王翁的大實話給堵了回去。這些都是所有鄉紳有切身感受的,不必多言,總的來說少了些作威作福,但也省了不少心,算好的。只是大家不免想魚與熊掌二者得兼。

  顧翁道:「農桑是根本,祝大人放過話,誰毀田、他毀誰,平日裡他對著衙中官吏、縣中無賴下狠手,旁的事倒是寬和得很。」

  雷保道:「顧翁的意思是,咱們在橘子的事情上做個文章?」

  常寡婦道:「做什麼文章?生意還沒做呢就想拆台了?凡買賣,頭兩年虧錢是常有的。就說開荒種地,頭幾年都是虧的。想賺怎麼也得個兩、三年才能有些苗頭。現在就想著做文章,是不是嫌早了些?」

  雷保道:「我難道不知道這個?!」

  眼見兩人又要爭吵起來,趙翁忙打個圓場:「二位,停一停,沒說給大人拆台。不過大人能幹,遲早要高升,為免他老人家人走政息,再新來個搗亂的縣令壞了大人的事,咱們總要先準備一下的。」

  常寡婦心頭一沉,秋收都結束了,轉年就是縣令大人在福祿縣的第三個年頭了!他能在這裡多久?

  趙翁的話說到了諸鄉紳的心坎兒上,雷保道:「老趙說的對!顧翁?」

  顧翁也是這個意思,鐵打的福祿縣、流水的縣令,他們是得給自己多考慮不是?

  顧翁道:「都知道頭兩年要虧一點的,咱們不能虧損著貼補別人吧?咱們要先盡著自家的橘子,再收散戶的……」

  他們很快訂下了攻守同盟,他們都是大戶,無論是稻田還是果園都比窮人的成規模,做起來也更方便。開始的時候利潤本來就少,不能叫他們給散戶墊腳!但是大家又都明白,祝纓其實是一個會照顧到散戶的人。

  他們議了一個價格,搶先從散戶手裡低價收購橘子,他們從中賺個差價。反正散戶手裡的果子品相一般不會太好,散戶自己也難賣上高價,不如他們來!比起去年一文錢十個橘子,他們一文錢收五個,算高價了吧?

  至於他轉手賣十文錢一個,你管呢?

  雷保道:「運費、倉儲、人工不要錢麼?」

  「對啊!」大家齊聲附和。

  顧翁道:「那就這麼定了?!這可是件干係咱們大家伙兒的事,誰都不能反悔!」

  大家都說:「這是當然!」

  顧翁環顧四周,道:「還有些人沒來,也不必強求了。都一個路數,反而著相了,他們怎麼幹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眾鄉紳都說:「好!」

  …………

  常寡婦從顧翁家出來,回家時天已黑透了,她輾轉半宿,第二天一早起來就說:「我要去廟裡上個香。」

  婦人去廟裡上香,太常見了。常寡婦帶著丫環到了廟裡,四下一看,道:「奇怪,今天朱大娘沒有來捨藥嗎?」

  丫環道:「我才問了,她要後半晌才來,頭半晌家裡有事呢。」

  常寡婦道:「哦,她總這麼弄,有多少錢好捨呢?」又說今天要在廟裡吃頓午飯。

  吃了一頓齋菜之後,下午果然就等到了花姐。

  秋糧入庫,花姐反而更忙了,家裡事不多,家外事倒有不少。常寡婦同她問好,說:「大娘看著好忙,有什麼要幫忙的麼?」

  花姐道:「常大娘。還應付得來,就是病人有點兒多。農忙的時候就算有人施醫贈藥,莊稼人也不捨得耽誤農時,現在就什麼毛病都出來了。」

  常寡婦打發丫環幫花姐拿東西、分藥之類,對花姐道:「昨天,顧翁將好些人邀到他們家裡說了橘子的事兒。」

  花姐吃了一驚:「你?」

  常寡婦點點頭:「沒看出壞心來,不過大家伙兒商定了……」

  她沒反悔,就是告了個密。

  花姐低聲道:「你告訴了我,不會惹麻煩麼?」

  常寡婦道:「我雖是本縣人,卻是個寡婦,是個受排擠的女人。」

  她與別人不同,她既是「鄉紳」又是個女人,在祝纓治下的感受與普通鄉紳是有很大不同。如果祝纓在福祿縣沒有更多的掣肘,常寡婦覺得自己還能過得更好一些。她可不想祝纓被顧翁等人轄制了,連帶她也要多受排擠。

  花姐道:「多謝。」

  常寡婦點點頭,又去大殿抽了一回簽,得了個「中吉」,也不用廟祝解簽,拿著簽子帶著丫環走了。

  這邊花姐將準備好的藥材分發完也回了衙裡,等到祝纓回家吃了晚飯去書房與祝纓對賬。祁小娘子雖是祁泰親生的女兒,也學了點做賬的家傳本事,祝家的賬還是自家人花姐在管。

  外任收入比在京會高一些,是因為外任、尤其是一地主官,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能持撈錢的地方也太多了!公廨田的收入可以有,加一點點稅也可以有,又有種種明的、暗的收入。秋收之後,祝纓拿出了一筆錢又採購了些寶石珍珠,她家仍有不小的盈餘。

  花姐道:「有你買的那些個,再添些土儀,年禮就足夠了。咱們家還能再攢些錢下來,京裡的田都能再多置幾畝了。」

  祝纓道:「好。」

  花姐道:「不過有一件事,我今天遇到了常大娘,她說……」她將常寡婦說的事又轉給了祝纓聽。

  祝纓笑道:「我說他家昨晚怎麼這麼熱鬧呢?」

  「你知道的?」

  祝纓道:「你跟我來。」

  她拉著花姐的手到了院子裡,搬了架長梯架搭到房簷上,自己先爬了上去,伸手對花姐道:「來!」

  花姐慢慢往上爬,最後還剩一格的時候被祝纓一把拉了上去。秋風吹過鬢髮,花姐望著縣裡點點燈火,道:「原來上面是這樣的風景。」

  祝纓指著一處說:「喏,那是顧翁家,昨天那裡的燈排成了隊了。嘻嘻。」

  花姐道:「你有主意了?」

  祝纓往房頂上一躺,道:「本來,散戶也賺不到大錢的。貧者愈貧而富者愈富,這種事很常見的,這就是兼併。田地可以兼併,果園怎麼就不能呢?橘子的買賣怎麼就不能呢?」

  花姐蹲在她的身邊,低聲道:「你都想到了。」

  祝纓道:「我看到了顧翁家的密集燈火,卻還沒有想到根治兼併的辦法。」

  花姐道:「不急,不急,他們也沒有要不給別人活路。」

  「只是抱著團兒要大聲說話,」祝纓笑道,「懂。沒事兒。」

  花姐道:「那……橘子的事兒?」

  祝纓道:「還得幹。單八他們這兩天還在犁地呢,麥子還沒種下去,也不知道收成如何,我得再另找飯轍。一年多幾百錢,老百姓就能多吃兩口飯、過年年能吃口肉,我能做的也就這樣了。糧食才是生存之本吶!」

  兩人低低又說了一陣兒,直到杜大姐在底下喊人,她們才順著梯子爬了下去。顧翁等人還不知道已然被常寡婦給賣了。

  祝纓這裡不動聲色,卻又張貼了告示,招收著看管倉庫的人,依舊是不拘男女,但是她又不讓這些人在一處幹活,這一處倉庫如果是由男子來看管,就全是男子,那一個倉庫如果是由女子來整理果子,就全是女子。

  橘子還帶一點青綠的顏色的時候,各處就開始採摘了。青橘上市就有人買,等到橘子完全成熟時,又是另一種顏色和味道了。

  …………

  福祿縣種的橘子雖然不少,但往年也沒有這聲勢,今年倒像是又一次「秋收」一樣了。此時天氣已轉涼,蘇鳴鸞又再次下山來,她的官話已有了點模樣,與趙蘇一左一右跟在祝纓身後。

  祝纓喜歡逛集市,喜歡大街小巷、田間地頭地走,蘇、趙二人也跟著她滿縣亂躥。蘇鳴鸞此來是為了茶。秋茶下來了,她高價留下了兩位製茶師傅,師傅手藝比她們寨子裡的強多了。同樣的茶葉,不同的人製出來的成品味道能差不少。

  這回下山帶了些新製的秋茶來給祝纓嘗嘗,順便商量一下銷路。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製茶師傅不太願意帶徒弟,蘇鳴鸞一邊逛街一邊說:「要是他們願意把家搬過來,先在縣城安家,行不行?」

  上山,人家肯定不願意的,縣城倒可以一試。

  祝纓道:「怎麼不行?在縣城花錢就行。」

  蘇鳴鸞道:「我給他們錢花!」

  趙蘇道:「讓他們把戶籍遷過來最妥。」

  「咦?」蘇鳴鸞說。

  趙蘇低聲道:「戶籍在哪裡,受誰的管。雖然也有逃亡的,可他有手藝,能過得很好,是不會肯當流民的……」

  表兄妹倆嘀嘀咕咕,祝纓已站到了一個橘子擔子前。偏僻地方的市集多的是這種路邊的小攤子,一對夫婦擔著擔子坐在路邊賣橘子,這橘子已泛著黃色,看著成色尚可。

  讓祝纓感興趣的是他們擔子前擺著塊破木板,上面用燒焦的木柴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桔子,一文五個。

  夫婦二人察覺有人到了他們攤子前,抬起頭來以方言土話招呼:「買些吧!上好的橘子!去年縣令大人都買過我家的……大人?!!!」

  二人慌忙就地一跪,祝纓蹲在他們的面前,問道:「甭跪了,跟我說說,這字兒,誰寫的?」

  男子不好意思地說:「是小人……」

  趙蘇和蘇鳴鸞兄妹兩個也見祝纓蹲下了,也只得一同蹲下,聽那男子說:「胡亂寫的,錯、錯了麼?小人不敢再寫了。」

  祝纓道:「沒怪你,只管寫。今年的橘子甜還是酸?」

  男子道:「今年侍弄得用心,想著大人萬一再買我家的呢?肥也足、插枝也好,甜!」他大著膽子,將一筐橘子往祝纓面前一推:「這些送給大人了。」

  祝纓笑道:「公然行賄啊?」

  男子沒聽得懂「行賄」二字的意思,卻說:「今年收成好,都是因為有了大人,吃幾個橘子,應該的。」

  祝纓還是要跟他買,不多買,兜裡摸出兩文錢來。男子將錢接了,扔到妻子腰間的一個小包裡,說:「二五一十,你數十個。」

  女人說:「他就照著識字碑扒下來的幾個字兒,又會算一點數了。多了也不用,咱們也用不到。」

  祝纓指著木板,問道:「這個也是從識字碑上學的?」

  兩人肯定地說:「是!」

  祝纓確定,「桔」字不可能是識字碑上的字,蘇鳴鸞也說:「不對呀,這個字沒有的。」

  「橘子嘛!」女人不高興地與蘇鳴鸞爭辯道,「就是這樣寫的。」

  蘇鳴鸞也有點吃不準,問祝纓:「阿叔,真有這個字嗎?我怎麼學的不是這樣的?」

  趙蘇也搖頭:「不對,這是個白字。有秸稈,有橘梗,沒有橘子,音也不對。沒有這個用法的。」

  蘇鳴鸞道:「那我沒學錯,還以為我記錯了呢。」

  「現在有了。」祝纓說。

  表兄妹都愕然。

  祝纓對女人道:「板子賣不賣?這板子賣我,我還把你這一擔橘子都買了。給你一貫錢。」

  女人反而不好意思了起來:「大人,我們都是粗人,怕是字也寫錯了。自家兩筐橘子,也不值錢的。今年能糊上口了,不敢多要錢。」

  祝纓道:「那好吧,這一貫錢我給你記賬上,明年從你家稅上折取,想折成米或者布也可以。你明年可以少交一匹布。」

  女人喜道:「哎!」又說,「那……不值一貫錢的。」

  祝纓道:「我說值就值了。以後呀,我看這個字可以這樣寫的。」她將板子拿到手裡,看一眼板子,看一眼橘子,再看一眼蘇鳴鸞,心道:這可真好啊!

  買了橘子,祝纓就不再閒逛了,讓這男人擔了橘子送到縣衙,再把蘇鳴鸞和趙蘇帶到了簽押房,問道:「看出什麼來了嗎?」

  趙蘇問道:「義父,這真的不是個白字嗎?」

  祝纓笑道:「什麼是白字?嗯?」

  「呃……」

  「我說它不是,它就不是。你看它有個『吉』,挺好的。」

  蘇鳴鸞拍手道:「阿叔又想著賣橘子了。」

  祝纓道:「窮啊,沒辦法。」

  蘇鳴鸞道:「可太操心了。」

  「唔,收成都從操心來的。你們兩個,各寫一篇文章過來。」

  兩人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從「白字」轉到了「文章」了,蘇鳴鸞問道:「什麼題目?」

  祝纓道:「總說奇霞的意思是美玉,這個來歷有什麼故事嗎?族裡沒有史官,講古的老人總是有的吧?你就寫一寫這個。大郎呢,揀你拿手的詩詞文章作一篇出來,不拘題例。」

  兩人道:「是。」

  …………

  祝纓給蘇鳴鸞表兄妹派了作業,將顧翁等鄉紳又召了來。

  顧翁等人知道此時只有橘子這件事值得召這麼多人了,也都胸有成竹。縣令雖然在庶務上很有本事,不過她只有一個人,而他們卻有不少人,在本縣做事,還得用得他們。

  顧翁等都等著祝纓說話。

  祝纓只當不知道他們已經串通一氣了,而是拿出了新買的木板,問道:「誰認得這個字?」

  本地士紳自打祝纓來了之後,官話的水平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以半準不準的官話說:「莫不是橘字?」

  本地方言,「橘」與「桔」幾乎分不清楚,福祿味兒的官話裡這兩個字的讀音仍然很準。

  祝纓道:「大吉,很好。」

  提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個「桔」字,道:「以後,都這麼寫!」

  顧翁等人比趙蘇經驗豐富得多,一齊撫掌道:「妙!」

  福祿縣的橘子本來就是在噱頭上賣高價,不在乎多這一點,吉祥的細節給它堆滿,齊活!

  祝纓又問了倉儲,問了橘子的數目,卻不提收購、銷售之類的事情,顧翁等人心裡沒底,你看我、我看你,由張翁主動提了出來:「大人,那這橘子,接下來要如何辦呢?」

  祝纓道:「什麼如何辦?照先前說好的,先少些往同鄉會館那裡發去。慢慢的賣,一定不要急!咱們有倉庫,等到來年依舊能有橘子賣,現在新橘才上市,賣不上價。」

  「是。」

  顧翁不信祝纓想不到,他將心一橫,問道:「大人,這橘子的價……」

  祝纓道:「你們的橘子,估個數給我,成本是多少?」

  顧翁道:「看哪種了。橘子分成數種,有大有小,有酸有甜……」

  他報了個低價,地頭收,大個的橘子就是祝纓之前買過的那種一斤七個,一文錢。又有一種極甜的小橘子,一斤收購的價就出到三文錢。雖然木板上寫的一文五個,他還是說:「又要存、又要運,總要有點利潤的。」

  祝纓道:「穀賤傷農,橘子賤了也傷果農。」

  顧翁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平準,」祝纓說,「你們只管收你們的,縣裡撥出款子,照市價也收一些。以做平抑物價之用。」

  官府是會平抑物價的,什麼米、布之類是必得平的,此外當地大宗的貨物也會有相應的控制。這個價格變化會比市面上的晚一些,也不以盈利為主要的目的,主要是為了維持物價的穩定。

  顧翁彷彿被人掐住了後頸,老老實實地說:「是。」

  「還有一件事,你們手裡的橘子是大宗,也要有個平準的念頭。除了本縣,鄰府鄰縣哪個不會種橘子?橘子上又沒刻字!把心思放在這個上面,或是由同鄉會館賣出的才是正宗,或是有什麼別的說法。」

  「是。」

  祝纓將才寫的那張紙給了他:「這個寫法,也改過來的好。」

  「是。」

  祝纓不動聲色,將顧翁等人打發了走,好像根本也不知道顧翁曾背後想將這一宗買賣暗中操控,使一個地方官給他們出苦力一樣。

  她的目光掃過所有的鄉紳,眼神一絲波動也沒有,常寡婦卻總覺得祝纓的眼睛在她身上多停了一點時間。

  ………………

  祝纓此時的念頭並不在常寡婦身上,她想的是蘇鳴鸞。

  蘇鳴鸞是她父親屬意的接班人,但是一個女孩子想要掌家實在太難了,她還有四個哥哥!祝纓為阿蘇洞主出的那個稱臣以求朝廷敕封來為蘇鳴鸞背書的主意,並不全是為了自己的政績,更是為了蘇鳴鸞能夠有個名頭。

  而朝廷雖然會因為「蠻夷」的出身,對瑛族的「禮法」要求不那麼嚴格,祝纓還是打算給朝廷準備一個說法。

  她仔細回憶了一下之前歷次給朝廷上書的內容,原始的內容是都是趙蘇所寫,確實沒有提到遠古的傳說來歷。

  這就可以做文章了。

  蘇鳴鸞寫得很快,第二天就交了作業,此時趙蘇還在琢磨一篇優美的賦。

  蘇鳴鸞的書法還是不怎麼樣,跟祝纓自己考明科法之前差不多,故事倒是寫得很流暢,彷彿是一首歌詞一樣。上面寫了奇霞族——現在是瑛族——的祖先,從葫蘆裡出來的。

  有大洪水,一隻葫蘆在水裡飄來飄去,有一天,水落了,葫蘆被留到了岸上,被太陽照射著忽然炸開了,從裡面出現了一男一女,這就是瑛族的祖先了。

  這一男一女成婚,一共生了七個兒子,七個兒子各自成家,繁衍出了七個家族,阿蘇家就是其中一支。後來,兄弟之間出現了戰爭,有三支消失了,現在只剩下四支。

  祝纓皺著鼻子看到最後,說:「你就寫的這個?」

  蘇鳴鸞問道:「哪裡不好嗎?」

  祝纓道:「為什麼是七個兒子?為什麼不是七個孩子繁衍出來的七支?」

  蘇鳴鸞道:「傳說的就是……是……」

  她驚訝地看向祝纓的眼睛,祝纓道:「看我幹嘛?!給我編去!編完了去寨子裡慢慢改,把這詞兒都改了,過個三、五年,他們也分不清是哪個對哪個了。你的歌詞留下來,就是阿蘇家的史,就是奇霞的史,就是你瑛族的史詩。你的族人覺得你當家是對的、他們接受你、認為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我寫的奏本上為你請敕封,兩下合上了,不就行了?」

  蘇鳴鸞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阿叔?!!!這樣改,可行的,是吧?」

  祝纓奇怪地說:「你為什麼不說,這麼『還原』是可行的呢?既然能夠將七個兒子改為七個孩子,為什麼不能是有人將七個孩子唱錯了,唱成了七個兒子的?筆在你的手裡!瑛族由兒子繁衍,要你何用?!你身上沒流你阿爸的血嗎?」

  她抄起筆來,寫了個「桔」字,說:「咱們打個賭吧,看這個字能不能傳播開來。」

  蘇鳴鸞道:「我才不賭呢,我這就回去寫去。嘻嘻。」

  祝纓「嘖嘖」了兩聲,道:「小傻子。」

  蘇鳴鸞聽了這一聲反而不走了,就在簽押房裡坐下了:「我就在這裡寫,寫完了阿叔看看?」

  「寫吧。」

  蘇鳴鸞按照祝纓說的大意重新寫過,前面還是那樣,不過筆一拐,將「兒子」寫成了「孩子」,將歌詞裡女性祖先的部分擴寫。原本幾支的英雄各有其功績,什麼射太陽、射月亮,射虎、射鷹之類的,她將其中幾個故事改了。

  將「有一雌一雄兩頭怪獸吞了太陽和月亮,英雄射殺怪獸」的故事又進行了擴寫,給英雄添了個伴兒,寫兄妹二人一人射殺了一頭怪獸,從而救出了太陽和月亮,從此白天和夜晚都有了光。

  諸如此類。從早上寫到了下午,來找祝纓請示的人都看到她在簽押房裡奮筆疾書,心道:這「瑛」族的少年雖是個蠻夷,倒是向學啊!

  天漸漸暗了下來,蘇鳴鸞還編得意猶未盡,道:「我也盡力還原了,可惜……誒,想我姑姑也是個果斷的人,我也能夠為阿爸奔波,我家祖先怎麼就只會生孩子不會幹什麼了?」

  「呵!」祝纓聽到生孩子翻了個白眼。

  蘇鳴鸞也想起來「夜訪」過她的事兒,對祝纓扮了個鬼臉。

  祝纓道:「拿來我看。」

  一個神棍,還是個讀過書的神棍想要「潤色」一篇篇的神話故事簡直順手得不能更順手了。祝纓搖頭道:「不好不好,你這是硬生生將一件事劈成兩半兒分給兩個人了,太生硬了。就好像之前的史詩裡女人完全無力一樣,不好。要寫點聰明。」

  蘇鳴鸞問道:「怎麼寫?」

  祝纓循循善誘:「喏,怪物吞完太陽是會躲起來的,要找,誰找到的?怎麼找的?」

  蘇鳴鸞再次受到了啟發,道:「明白了!」

  祝纓又說:「還有,不要將錯的事也生生劈成兩半兒分給兩個人,要寫知錯能改。」她面授機宜,蘇鳴鸞不恥下問,到要吃晚飯的時候,祝纓道:「好了,回去吃飯吧,明天再說。不急在這一時。」

  蘇鳴鸞道:「好!我回去寫,明天再向阿叔交功課!」

  她又盤算著,回去寫出來之後要將奇霞語的歌譜也編上一編,想起來小江是個會唱歌的女子,又躊躇,她現在是個「男子」。她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對祝纓道:「阿叔,那位江娘子可以借我幾天嗎?」

  「幹嘛?」

  「幫我編曲子。」

  「嘖嘖。你自己問她去。」

  「哎喲,不是『男女大妨』嗎?」

  祝纓道:「行,我給你說去。」

  「謝阿叔!」

  …………

  蘇鳴鸞用力記錄她這一族的史詩,祝纓也沒閒著,邸報看了又看,熟人們的消息依舊沒有。不太對勁,因為信也沒收到。

  她將那塊板子仔細包好,又寫了幾封信,召來小吳和曹昌:「今年往京中送年禮該啟程了,小吳之前跟老侯走過,今年就派你們倆去,老侯看家。你們兩個也可以回家探望父母親人。」

  兩千七百里,如果押著車的話,走一個多月兩個月實屬正常,到京城的時候差不多得十二月了。再留在京裡打聽一點消息,幫祝纓辦點事也就到新年了。

  祝纓特意將木板子指定是給劉松年的,這事兒真得謝謝他,否則一個偏遠地方的農夫,他連寫白字的機會也是沒有的。

  最後又隨信附上了蘇鳴鸞與趙蘇寫的文章,蘇鳴鸞那個改了幾稿都不太滿意。最後祝纓拍板:「沒事兒,你們又沒有文字,傳唱的時候傳出不同的詞兒才是正常的。這個發出去,你接著編。」

  趙蘇的文章祝纓總覺得少了一點味兒,請劉松年給看看:知道寫得不好,您給改改,您肯改就是一種指點了。

  將所有東西打包,讓吳、曹二人擇日動身。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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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2: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八章 御史

  自從祝纓決定讓他今年押運年禮兼送信件回京之後,曹昌就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夜裡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

  他與小吳、侯五跟在祝纓身邊待遇都還不錯,各有自己的一間屋子,屋內亦有床鋪、箱籠之類。他點亮了燈,連夜清點自己積攢下來的財物。

  祝纓自己不刮地方,但她會經營,對待僕人也不吝嗇。稍稍大方一點往下撒撒錢,對她不算什麼大數目,對曹昌而言就是難得的一筆私房了。數了半夜的錢,曹昌才算數明白了,琢磨著捎回了京城交給父母,自家也可置辦一點家產。

  他有點遺憾,之前小吳跟在祝纓身邊鞍前馬後,陪同在州城買了一些珍珠之類。彼時他沒反應過來,現在想想,當時真該也央求著跟隨去買一點的。小吳回來說,州城的珍寶比在京城便宜太多了!

  此時再想要買也是來不及了,祝纓一年也不去州城幾次,下一次得到十二月下旬了,那會兒曹昌已經和小吳押送禮物到京城了!

  曹昌又後悔了半宿,一整宿都沒睡好,第二天頂著兩隻黑眼圈出現在祝纓面前。

  小吳中間回過一次京,今天只興奮了半宿,睡了半宿的他依舊機靈得緊,襯得曹昌越發的木。祝纓對這二人卻有不同的安排。

  她先叮囑小吳:「到了安頓下來,先去投遞這幾封書信,將禮物一併轉達。我還有一件事要你去辦。」

  小吳將胸脯一挺:「大人只管吩咐,都包在小人身上!」

  祝纓讓他往王雲鶴等人處投書、送禮物,一份一份都是打包好的。最後一份給劉松年的包袱尤其的大,囑咐他:「一定要將劉先生的回信帶回來。」

  「是。」小吳看這一份一份的禮物,其中好些珍貴的都是他陪同買的呢!又想陳丞相這樣已休致的也沒少一份兒,祝大人真是個周到的人!

  祝纓最後說:「最後一件事,你回家去的時候留意一下,大理寺裡近來有什麼變故。」

  小吳直接拍了胸脯,道:「大人要說旁的事兒,或許還有辦不到的,大理寺的消息,嘿嘿。」他爹、他姐姐姐夫都在大理寺,哪能打聽不到呢?

  祝纓道:「你在大姐那裡還存了一包東西可別忘了。去拿吧。」

  「哎!」

  小吳有點遺憾,因為祝纓讓他去送的這些禮物裡,唯獨沒有一個人的——鄭熹。鄭大人才是對祝大人最不一般的人吶!沒有鄭侯府上的栽培,祝大人也不能有今天。可惜……

  可惜曹昌與鄭侯府上更有淵源,這一份的活兒肯定得是曹昌的。小吳向花姐討了先前自買的珠寶,猶豫著要不要路上使點小手段,看看曹昌領的是個什麼樣的差使。

  曹昌壓根就不知道小吳還有這個想法,他飄乎乎地,祝纓本想吩咐他事兒的,看他這個樣子就沒有馬上提。等中午曹昌眯完了個午覺終於有點精神了,祝纓才吩咐了他押運東西往鄭府送。曹昌的活計裡,還有往金良等熟人處走動的任務。

  祝纓沒有特別囑咐曹昌要去打探什麼消息,這孩子不是幹這個的料。只要把他往鄭府一扔,讓他跟甘澤表兄弟見了面,事兒就差不多了。

  兩人雖是共同領了差使,往不同人家去的時候誰主誰次並不一樣。

  又等了兩天,這是張仙姑看黃曆上的好日子,祝纓開具了文書,小吳與曹昌帶著幾輛大車就往京城進發了。

  …………

  兩人一路曉行夜宿並不敢耽擱,小吳肚裡賬本子清楚,曹昌是個實誠孩子,兩人路上也不偷懶,也不吃酒賭錢。又謹慎,遇到雨雪天氣也不強行多趕路,等天好了再加快點腳程。一路上,兩人將珍貴珠寶都隨身攜帶,其餘之特色山菌果乾之類才是放在大箱裡讓車夫等隨行人看管。

  趕在了十二月中旬到了京城,此時京城上一場雪才將將停下,地上掃起來的積雪上還沒有顯出黑灰的顏色,依舊很乾淨。

  二人不敢耽擱,先是以曹昌為主,跑到鄭侯府上,這個次序是祝纓給定下來的。不管別人怎麼說,她都得把鄭熹排到前面去。

  鄭侯府上看她也是青眼,就在曹昌他們啟程的同時,鄭侯府上的車其實也往福祿縣去了。去年的時候,祝纓給陳巒那兒送了份人情,陳巒將這份人情也勻了一點到鄭熹身上,鄭府轉手又給了祝纓許多東西。

  岳妙君隱約知道此事,今年早早就問是不是得給祝纓再送點東西?「煙瘴之地辛苦,不該叫人心冷。」

  鄭熹早有此意,示意她準備一些,祝纓之前信裡提到了阿蘇洞主喜歡短刀,鄭熹又從鄭侯那裡尋了一柄。辦完這些,他自嘲地笑笑:「以往是他為我收拾,如今倒是我為他收拾了。」

  岳妙君勸他:「一張一弛而已。」

  曹昌押了年禮過來,鄭熹的心情更好了不少。他自稱這兩年真是「一無是處」,什麼大事不能做,此時依舊有人惦記著,他也算高興。召了曹昌來說話。

  甘澤悄悄抄近路先去看他表弟,說不兩句話就有點絕望——還是那個傻表弟。他教曹昌:「見了七郎別多說話,他問你三郎的事情,你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知道的也少說。」

  曹昌道:「我知道。」

  他本來也不會說話,鄭熹隨口說一句:「你們一路也辛苦了。」

  曹昌就說:「不辛苦不辛苦。」甘澤尖起耳朵聽他下半句,怎麼也得多說一點場面話吧?並沒有!甘澤還後悔自己教他「少說」,卻不知道曹昌實在不是個會說漂亮話的人,他就只會說「不辛苦」,至於「能為祝大人往京城來見鄭大人是小人的福分,別人求都求不來」這樣的內容他是想不到講的。

  甘澤痛苦地聽著鄭熹問:「子璋還好嗎?」

  曹昌啞了,要說好,被刺史冷落也稱不上好,家裡錢也沒攢下多少。要說不好,事兒也幹了不少,實在不知道怎麼評價。

  甘澤踢了他一腳:「問你呢。三郎最近都在幹嘛?」

  曹昌道:「在忙縣裡的事兒。」

  要不是知道曹昌就是這樣的人,鄭熹都要以為祝纓是特意派這麼個人來噁心自己的了。他只好問得仔細一點,問:「瑛族現在如何?」

  曹昌道:「洞主跟咱們大人結拜成兄弟了!」

  「噗——」鄭熹差點沒嗆著,說,「也行。」

  「縣裡士紳呢?」

  曹昌道:「大人比他們厲害。」

  「他父母在幹什麼?」

  「沒幹什麼,有空就出去喝茶聽故事,再就盯著大人吃飯穿衣。」

  鄭熹不免同情起祝纓來,身邊跟著這麼個僕人也是夠憋屈的。他讓曹昌將信件留下,就讓他回去了。拆信一看,祝纓在信裡已將一些事情寫明,倒是不用曹昌多嘴了。

  甘澤看著他的臉色,心道,我得趕緊請個假!

  曹昌將東西一交割,就緊著送下一家去了,等甘澤請了假出來,他已跑完了金良家、溫岳家等數處,禮物也都送完了,人都回到了京城祝宅,自己去見父母了。

  曹家父母說看房子就看房子,還住祝府的僕人房裡,曹昌回來了,也是在門房裡暫住著,並不敢趁機偷睡主人的臥房。

  一家三口見了面,自有一番悲喜,曹昌胖了一點,父母老了一點,才訴了離別之情甘澤就來了。甘澤道:「我先來看看他,把差使辦完了咱們才好放心地過年。」

  曹昌茫然地道:「差使?我都辦完了呀?」

  甘澤被他一句話閃到了腰:「辦完了?!!!你都怎麼辦的?」

  「我就去,送了東西,說是大人送的。坐了兩下,他們也沒話說,我就回來了。」

  甘澤的臉綠綠的,心道,我這回欠三郎的人情欠大發了!

  ………………

  另一邊,小吳可比曹昌機靈多了。

  他帶著僕僕風塵,先去王雲鶴的府上投帖坐等。王雲鶴再正直他也是個丞相,求見的人太多了。小吳帖子遞上去,足等了半個時辰才得進——這已是很不錯的效率了,好些人求見只得遞個帖子,並不能當天等到回信。

  小吳先送了信,再奉上禮單。

  王雲鶴看上面有些山珍、蜂蜜之類,拿到京城也算好物,在福祿縣當是不貴,他慢慢點頭。小吳又奉上了一隻小匣子,王雲鶴道:「這是什麼?」

  「大人說,一點小玩藝兒。」

  王雲鶴揭了封條,見匣子裡是一枚有趣的墜子,一隻朱頂的白鶴,主體泛著珠光,頂嵌一點小小的紅寶石,以玳瑁為黑羽,白色的竟是一顆不規則的珍珠。正嘆巧思,拿起來看時卻見這墜子還可改作它用,吊在扇尾它是墜子,又有環扣,插在素簪上箍緊又可作簪首。平常放在手邊又可賞玩。

  王雲鶴笑道:「有趣。」

  小吳多一個字也不敢說,將東西奉上就要離開。王雲鶴問道:「你什麼時候回去?」

  小吳道:「回相公,小人是京城人氏,祝大人許小人在家過個年再回去。」

  「是他會說的話。你回去之前再過來一趟。」

  「是!」小吳答得響亮!

  接著,他又往陳巒家去了一趟,接著是施鯤家,其後又去了裴清、冷雲等處。陳巒正閒,叫了他過去聊天,從福祿縣的氣候問起,又問祝纓起居飲食之類,儼然一位和藹長者。

  小吳莫名其妙,漸漸忘了來意,與陳巒聊得投機。待陳巒說一句:「時候不早了,你回京正好過個年,年後回去前過來一趟。」

  小吳迷迷糊糊出了陳府,差點想不起跟陳巒都說了什麼。

  裴、冷兩處都沒見著人,他們府上的人看到祝纓的帖子都很客氣,又都說二人沒在家。小吳只得留下了祝纓的名帖和禮物,看看天色不早,急急先轉回自己家。因為剩下的多半是胡璉、左丞之類的「小官」,不急在今日。劉松年則是計劃在明天一大早就要特別去跑一趟的,這位先生脾氣有點大,值得一大早就去候著。

  他一回到自己家就受到了熱烈的歡迎!

  小吳露出一個傻笑來:「我這是幹了什麼好事兒了嗎?這麼想我了?」

  他娘伸手就擰他的臉:「你還能幹好事兒呢?你姐姐今天當值,明天才回來。你先歇下!我瞧瞧,瘦了!」他家裡也有個小丫環,他娘讓丫環去端熱茶飯來給他吃,又要跟他有許多話說。

  小吳迫不及待地從懷裡掏出那包珍珠:「南邊兒也就產這些個了,大人大方,賞的錢多,我就買了些。」

  他娘高興極了:「好好!」

  娘兒倆正高興,老吳也回來了,老吳道:「你回來了?!!!大人有什麼話不?」

  小吳冷靜了一點:「咋?還真有事兒?」

  「大人料到了嗎?」

  父子倆岔著說了好幾句,老吳道:「你住嘴,我問,你答!大人叫你幹什麼了?」

  「送年禮,再叫我打聽一下大理寺近來是不是有什麼變故。」

  老吳一拍巴掌:「可算問了!」

  「怎麼了?」

  「還怎麼了?來了個竇大理,新官上任三把火,還能怎麼著?」

  兩人說話,當娘的不樂意了:「孩子剛回來,還叫不叫人吃飯了?!」

  老吳道:「不錯,老婆子,擺上酒菜,把他姐夫也叫來,咱們爺兒幾個好好喝兩盅,慢慢兒地說!」

  …………

  小吳他姐夫就是小陶,跟著祝纓千里扒了李藏墳的那個。

  三人坐在一起邊喝邊聊,小陶道:「你跟著小祝大人走了,可真是好命!」

  小吳雖有得意,又有點擔心父親和姐姐姐夫,問道:「竇大理不好嗎?大人說,竇大理是個明白人。」

  老吳道:「就是太明白啦!他要是個糊塗人倒能弄了!」

  小陶道:「你想,哪個明白人不想手下人都聽自己的呢?咱們大理寺裡,冷少卿不大管事兒,也有兩、三個跑腿兒的。裴少卿代理了這二年,也很有幾個聽他的。鄭大人調去了東宮也沒離京城,依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這些人又都是在鄭大人手上起來的。竇大理一個精明人,光桿兒到了大理寺,上頭還有陛下和相公們看著,他能不幹點兒什麼嗎?」

  小吳道:「不得先安靜看著,然後好下手?」

  老吳看了他一眼,說:「他要是已經看明白了呢?哎,小祝大人還派你給哪個送禮物了?」

  小吳扳著指頭數了數,老吳和小陶聽到什麼王相公、劉先生的已不再驚訝,卻都叮囑:「胡璉還罷了,在左丞那裡他說什麼你就聽著,什麼話也別接。蘇蜈蚣家就更不要去!」

  小吳吃驚地道:「真出事了?」

  小陶冷笑道:「人人都看著小祝大人手上東西多,饞得要死,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兩沉!蘇蜈蚣娶了個休致的五品官兒的閨女,正是花錢的時候,可鬧了好大一筆虧空!正著急上火呢!我看他要糟。」

  小吳不知道蘇匡娶妻了,還說:「憑什麼呀?五品官兒的閨女呢!」

  「休致了!」小陶不耐煩地說。

  蘇匡熬了這麼些年也熬到了六品,以他的年資想升個五品比祝纓還要難許多。不止是他,許多青年才俊都是卡在這一步一卡許多年的,這個品級也確實夠蘇匡說一門不錯的親事了。五品官的女兒不一定就能嫁得了五品官或者更高的官員,她們的丈夫反而大半是一身青綠。蘇匡年紀也不老,長得也端正,年資、前途都還不錯,值得娶個官宦人家的姑娘。

  老吳道:「老來女,妾生的,不但要在岳家面前做臉,娘子還有生母娘家的『舅舅』們要應付呢,他且得花錢。裴少清主事的時候他就從左丞手裡分了些事兒,也是左丞自己不爭氣,幹事比小祝大人總差著些,他要能幹,怎麼能叫蘇蜈蚣得手?現在又害我們一起吃藥?」

  小吳道:「我有點糊塗了。」

  小陶道:「有什麼好糊塗的?聽我說,小祝大人在的時候給咱們大理寺置辦了許多產業好進項,對不對?」

  「是。」

  「他老人家走了,左丞接手,幹得不如他。裴少卿就讓蘇蜈蚣、鮑司直他們幫著分擔,鮑司直是相幫胡丞幹庶務,蘇蜈蚣的手就伸去撈錢了。他們吃相太難看了,虧空一多,竇大理來了要查賬……」

  小吳倒吸一口涼氣:「壞了。」

  老吳道:「這還不是最壞的!他賬平不上,就起邪念,勒索以前那些商人。小祝大人在時,兩袖清風,商人們日子過得順了不在意,被他一勒索,也有過不下去吵鬧出來的。他又以勢壓人。有些商人忍氣吞聲,有些索性不與他做買賣了。他這虧空愈大,正密謀著在將小祝大人給咱們大理寺置辦的產業給賣了填窟窿呢!」

  小吳大怒:「這個狗東西!」又問,「那咱家的……」

  他們家有三口人吃大理寺的飯,以前補貼幾乎比正俸還要多,現在母雞都宰了,哪裡來的雞蛋給他們?

  蘇匡經手的案子還算經查,可他經手的賬……

  小吳罵道:「該了死的臭蟲,沒這本事他接的什麼賬?」

  「可說呢!」

  他們卻不知道,蘇匡也是有算計的,祝纓在大理寺人緣極好、能將上下人等都支使得動,蘇匡經過觀察,以為這其中也有「收買」的功勞。也想走祝纓的老路,不想祝纓是真克制得住不多伸手,蘇匡成親之後有一大家子要養。妻子是有嫁妝的,但開銷也大,是「不得不」近水樓台先揩一把大理寺的油的。

  父子翁婿三人罵了一回蘇匡,又嘲諷一回左丞,最後小聲叨叨竇大理真是多事。喝得醉了,翁婿懷念起祝纓,老吳越想越氣,把兒子打了一頓:「老子將你送到小祝大人那裡,你省心了,你老子在京城要吃草了。」

  小吳哭笑不得:「何至於呢?」

  老吳罵道:「呸!你等著吧,事情且還沒完呢?大家伙兒現在都低著頭呢!你回來別四處亂躥了。」

  「我知道,可我還得給大人往各處投帖子呢。」

  「頂嘴是不是?幹完了正事給我滾回來貓著!」

  「哎。」

  …………

  第二天,小吳他姐也從大理寺回來,回來也是一通報怨,將蘇匡等人又罵一通:「這下好了,今年過年什麼也沒有了。小祝大人在的時候,這時候各家年貨大理寺都能給發得差不多了,今年先是炭次了一等,後是說以後都沒這一項了。還有過年的肉、米、雞……」

  吳氏越數越傷心:「殺千刀的蘇蜈蚣,沒用的左棉花!」又小小聲埋怨了一句竇大理,「也不管管他們。」

  小吳聽得一個腦袋兩個大,趕緊跑去守劉松年的門。

  劉松年家比王雲鶴家還好進些,小吳起初見門上許多書生等著不得進,他先怯了。不想帖子一投,裡面就有人說:「請進。」

  小吳更老實了,進了門腰就一直沒挺直過。禮單奉上了,劉松年看也不看,指著他手裡捧的用布包好的板子問:「那是什麼?」

  小吳道:「我們大人從市集上花一貫錢買的。」

  劉松年狐疑地搶了過去,打開一看,道:「這是什麼……哼!一定不是什麼好事。信呢?我看他又要怎麼氣我!」

  他將那塊又髒又爛的木板往漆光閃亮的書案上一放,拿過信來慢慢讀著。臉上的神情越來越生動,最後居然沒罵,只抱怨了一句:「就知道給我找事兒!你什麼時候回去?」

  小吳道:「年後。」

  「年後你再過來。」

  「是。」小吳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奉上了壓軸的禮物,說:「這是我們大人自己做的。」

  劉松年又是一搶,打開了一看,竟也沒罵,取了往自己腰上一掛,說:「還算有良心。」命人拿錢賞了小吳。

  小吳心說:我今天這是什麼運氣?!

  趁著運氣好,趕緊去了一趟左丞家,還是得了個「回京前來一趟,有信要你捎回去」的信兒。胡璉那裡亦如是。

  小吳一連幾天總在外面跑,最後去了田羆家、休致的那個前大理寺老王家,往這兩家又送了點東西。在這兩家,小吳特意背了祝纓的話:「去年才到福祿縣,手頭也沒理會出東西來,今年手頭略鬆了一點,還請別嫌棄。」

  忙完這些就過年了。小吳安安穩穩過了一個年,京城繁華與福祿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過完了年,往這幾處收一收回信,又得一回賞,到了初九這一天,他就與曹昌動身回福祿縣了。去的時候車滿滿的,回的時候除了信卻又沒帶什麼東西,如此反而省了路上的時候,來的時候兩個月,回去的時候一個月多一點就到了。

  路上越走越暖和,走到中途,後面又有快馬疾奔超過了他們,揚起的塵土將二人嗆得直罵娘。等二人到了下一個驛站,卻聽到裡面盡是歡欣討論之事——太子有兒子了!

  小吳和曹昌一怔,也都傻笑了起來。東宮有後,於國於民都是一件大好事兒!

  兩人趕路的勁頭更足了。

  到福祿縣的時候還沒出二月,二人已將厚冬衣都脫了,只穿夾衣。福祿縣裡也沉浸在一股很輕鬆的氛圍裡。東宮終於有了兒子,如此偏僻之地的百姓也認為這是件好事。

  人們看到小吳和曹昌,也與他們倆打招呼,說:「回來了呀?快些去見大人吧!」

  …………

  回到縣衙,祝纓正在簽押房裡看賬,蘇鳴鸞和趙蘇都在一旁侍立,祁泰在向她報賬。

  過年一波「橘子」賣得還不錯,不算建同鄉會館、修路、修倉庫,錢上只虧了幾百貫而已。

  蘇鳴鸞道:「豈不是白費了這一番辛苦了?」

  趙蘇道:「才開始,幾百貫不算虧了。明年就能少虧些,再過兩年,就是穩賺了。且庫裡還有一些,越往後,橘子越貴一些。一春一夏還能有厚利。」

  祝纓道:「你們就是這麼看的?」

  蘇鳴鸞問道:「阿叔,你這樣說肯定有別的話,說嘛!」

  祝纓豎起雙掌在面前比了比,道:「你們兩個,一個以後是要掌管整個部族的,一個呢又有心仕途,怎麼能只看眼前這麼窄的一片地方的一點錢呢?」

  蘇鳴鸞道:「阿叔不就是為了縣裡多弄點錢麼?我弄茶,也是為了寨子裡多些錢。」

  祝纓道:「錢的數目差不多的時候,就不在多少而在位置了。」

  蘇鳴鸞沒聽明白,祝纓道:「這一回好像是虧了幾百貫,且不說各家一攤虧也不算多。就說這錢,散戶拿到了賣橘子的錢、倉庫的工人拿到了工錢、車夫、腳夫乃至路邊賣茶的都拿到了錢。他們有買米的、有買鹽的,也有買些家什的,農夫能有錢賺、茶館酒樓也有錢賺。看著是一文錢,實則已是三文、五文、十文……」

  她還修了路,路可不是只為運橘子,還能幹別的呢!還有倉庫,還取租金。各種商稅也有了,就算她不收十文一下的小買賣,也是一筆收入。明面虧錢,實則她借此時還賺了不少錢。

  蘇鳴鸞道:「還是不太懂,不過聽起來很好。」

  祝纓道:「本來就很好的。」她摸出了一枚銅錢,道:「你要是只看著它,就必然拿不不穩它。慢慢想想這個道理。」

  「是。」

  童波跑了過來,道:「大人!小吳他們回來了!」

  祝纓對表兄妹道:「今天就到這兒吧,明天再同你們說話。」

  兩人離去,與小吳等人擦肩而過,小吳老老實實叫一聲:「小郎君。」沉著穩重直到蘇鳴鸞和趙蘇走遠了,才跳起來往簽押房蹦:「大人!大人!我們回來啦!」

  兩人將一包袱信放到了祝纓桌上,開始依次敘述拜訪京中各人的經歷。曹昌口中就沒有什麼,只有:「都問您好。」

  小吳說得就很精彩了:「王相公府前好些人排隊,小人正排著隊,裡頭把小人叫過去了。」、「陳相公說,大人還年輕,一定要很把根基打牢。」「田大人家裡都哭了呢。」

  祝纓一邊看信一邊聽,王、陳都讓好不要急躁,王雲鶴說,能「撫遠」當然是好,但是重心還得是福祿縣本身,切不可因為陛下更喜歡這教化蠻夷之功就忽略了縣裡百姓。陳巒說得直白:你在朝中無根基,就得拿地方上的政績當你的根基,老實貓著,至少幹滿三年,三年都得優異!

  裴清、冷雲這回都沒有信了,正好小吳講到了大理寺風雲。

  祝纓心道:我說呢!

  現在的竇朋就像當初的鄭熹,他們都是有本事有抱負的人,到了一個衙門,不得把這個衙門上上下下攥到自己手裡,把人都弄得服服貼貼的?可大理寺人員都被鄭熹這個缺德鬼臨走前填滿了!

  竇朋正因明白、有本事,才會弄出這些風波來。左丞能堅持下來就不錯了,自是無暇再理會她。

  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前幾天才收的幾個流放犯與之前全然不同,乃是正經的「悍匪凶徒」,是當年王雲鶴在京城遇到了要當街打死的那種。人就是不會種地、不會幹活,就打打殺殺,除了正經事兒,姦淫掠擄無所不做。

  才到福祿縣,給放到流人營裡,沒三天就要佔獸醫妻子的便宜。虧得單八等人聽到動靜要來救,反而被他們打了一頓。丁校尉的營地在流人營旁邊,聽到聲音派了健卒過來才免去了一場禍事。

  祝纓只好將流人的「規矩」也立了起來——流放犯到了地頭,先打四十殺威棒。

  她一封一封翻著信件,信沒看完,吳、曹二人都說完了,祝纓道:「好,知道了,你們去後頭歇著吧。」

  兩人知道她的習慣,一揖,退了出去,留她繼續看信。

  鄭熹的信越發的囉嗦了,這也叮囑那也叮囑。劉松年的信就很有趣了,先說瑛族的傳說十分有趣,然後故作不經意地說,橘子不錯啊,有沒有給我兩顆。最後才是說到了趙蘇的文章。

  劉松年沒有批改趙蘇的文章,而是給了祝纓一個建議:要不讓他去讀番學吧。這賦作得味兒不對,根本沒法兒改。他還舉了個例子,就像鄭熹和周游,都是人,你要把周游改成鄭熹,就改不了。

  如果真要走科考的路子,就考個明經,背書的那種,或者去國子監讀書。「文名」是很難的了。

  祝纓心道,番學是不可能的,只好設法進國子監了。可惜國子監也有些難度,不是現在就能進的。

  「唔……」她忽然起身,將各種信件攏好拿到後面臥房裡,放到裝信的箱子裡鎖好。然後換了身衣服,慢慢地往衙門外走去。

  衙門外面的街上,她遇到了丁校尉。

  丁校尉道:「祝老弟,你出來怎麼不帶個人?」

  祝纓道:「有你在,安全得很,哪還要人?新宅子還好?嫂夫人還喜歡?」

  丁校尉是道:「喜歡。她喜歡了,我卻慘了,老弟,我的私房沒了。」他指著自己臉上的抓痕,表情十分的難過。

  祝纓給駐軍補貼,這撥駐軍老家不在福祿縣。其時多半是一處徵發的士卒集體往另一地服兵役,這一百人來源比較集中。祝纓就特意派人去那裡也建了個同鄉會館,一邊賣橘子一邊給軍士們提供一種兌換的服務,即,在福祿縣裡領的錢,如果要捎回家裡,可以能過福祿縣的同鄉會館。這樣他們就不用再另托人捎帶,以免被人侵吞了辛苦錢。

  祝纓也不是讓人押著錢上路的,而是開一張單子,拿單子兌錢。每一百里,收百分之一的費用。一百錢,走一百里,到地頭兌個九十九文。

  即便這樣,也比托人捎帶安全可靠。

  丁校尉的家與士卒們不同,他是個小軍官,他在城裡置了一所小宅,本想討個外室伺候起居。這樣原配在家鄉伺候父母,他自己在這邊也有人照顧起居,如果再添個一兒半女,也不耽誤給丁家添人口。

  想得很美。

  就在前兩天,宅子剛用這段日子的補貼賃了下來,本地的媒人帶了個年輕的小娘子來給他說媒,正撞上老婆過來找他!「外室」也被打跑了,媒人也被打跑了,丁校尉被打得躲在了床底下。

  丁娘子一戰成名,這兩天正妥妥地安排新居。

  所以祝纓才有此一問。

  丁校尉道:「明天來吃酒暖宅呀!」

  「一定去。」

  「我得回去給母大蟲應卯,晚一刻,又要鬧了。」丁校尉鬱悶地說。

  祝纓背著手,踱到城外。公廨田裡的麥子長勢頗佳,已由青漸漸轉黃。祝纓在地頭又看到了單八,單八十分緊張地說:「大人!麥子很好,就快能收了!真的!不耽誤種稻子的!」

  春耕眼看又要到了,單八看著沉甸甸的麥穗萬分不捨,生怕祝纓一個興起就把麥子鏟了好準備種水稻。

  祝纓捏了個麥穗道:「很好!」她又不傻,稻子稍晚兩天種也是可以的,每年水稻也不是同一天突然就灑下種子種好的,也是有個過程。只要趕上最後的時辰就行。

  她說:「看來今秋麥子還要早種幾天。」

  單八道:「小人一定記得!今年是第一年!」

  祝纓才要說什麼,童波騎著馬跑了過來:「大人!大人!不好了!刺史大人派了人過來!關大人請您快些回去!」

  …………

  魯刺史的人她是不怕的,她翻身騎上了童波的馬,神情卻頗為悠閒。在縣衙門口跳下馬來,將韁繩扔給了侯五,祝纓信步走進了衙門裡。

  走到大堂才發現,除了作陪的關丞,刺史府裡派來的居然是司法參軍事!而在司法參軍事身邊是幾個風塵僕僕的男子,年長者留鬚,約摸三、四十歲,年輕的二十來歲,幾個人還都帶著幾個隨從。

  祝纓將那幾個人看了一眼,問道:「有人參我?」

  司法參軍事姓康名樺,表情嚴肅,道:「這二位是御史……咦?你……」

  年長的御史道:「祝令?果然名不虛傳。下官阮芝,忝為侍御史,這位是樊路,監察御史。有一樁案子,要來請教祝令。」

  祝纓看看康樺,再看看兩個御史,道:「既然都是刑獄上的事兒,我便不繞彎子了,是查案還是查我?公文呢?」

  康樺道:「都什麼時候了?還開玩笑?」

  祝纓看了他一眼,心道:看來你是不知道了。

  康樺確實不知道,因為兩個御史到了刺史府,要求刺史府配合一下,魯刺史問他們何事,他們也不講。魯刺史便派了康樺陪同前往。

  康樺領了命,一路陪著來的。

  阮芝道:「有件案子須得問祝令幾句話,並不是祝令的事兒。」

  「請。」

  康樺硬擠進來,道:「刺史大人有令,祝令是本州的官員,御史大人有話要問,須得我在場。」

  原來,魯刺史囑咐過康樺:「見機行事。若與本州有關,除非有旨意,萬不可叫人就這麼輕易將我州的官員白白帶走了!也不能叫他們就隨便審問了!你跟著!」

  樊路笑容有點古怪:「你要聽?恐怕不能叫你聽了去。」

  康樺執意不肯避開,兩下僵持住了。阮芝對祝纓道:「蘇匡。」

  祝纓微愕:「他?」

  康樺道:「這怎麼回事?」

  阮芝道:「真要在這裡講?」

  祝纓低聲對康樺道:「是為了以前京裡的事情。」

  康樺這才勉強地道:「好,我等兩位御史大人一同回州裡見魯大人!」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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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2: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九章 查賬

  康樺的頂頭上司是魯刺史,他得完成魯刺史交代的事情,哪怕是御史就站在面前,他也努力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樊路聽了康樺的話,似笑非笑地問了一句:「康兄想好了?真的想要知道案件原委?」

  京官與地方官員是一種很奇怪的關係,他們都是官,氣質上卻有著一些難言的差別。這種差別也存在於「常年跟在上官身邊」以及「獨自在外辦事遠離上官」的人之間,難言卻又真實的存在著。哪怕是同一個人,他做京官和做地方官員的時候,都會有著些微的差距,很少人能夠例外。

  祝纓就是那個例外。

  而康樺顯然是個正常的案例。

  康樺聽到樊路的話之後,臉色就變得有點難看了,祝纓樂得在一邊看他們之間的交鋒,一瞬間,她約摸就將魯刺史、康樺以及阮、樊二人的心思猜著了一點。

  等到阮芝打了個圓場,說:「這是御史台的案子,並不與貴州相干,只是詢問祝令些事情,你盡可放心。祝令,好生安置康兄,你我談一談,可好?」

  祝纓才說:「小吳。」

  小吳躬著身進來,對康樺做了個「請」的姿態,恭恭敬敬地將康樺引到了別處靜坐等信兒。

  祝纓看了關丞一眼,關丞也縮著脖子跟著走了,關丞是一點也不想陷進這些事情裡的。

  祝纓對阮、樊二位道:「既然不是要審我,就請移步坐下慢慢說吧。」

  阮芝道:「祝令玩笑了,我們二人客隨主便。」

  他的品級並不比祝纓高,佔了「京官」「御史」身份的便宜,方才與祝纓能平起平坐且來問話,行動間對祝纓仍保持了些禮貌。並沒有「天使」們常有的那種不將地方官員當人看的高高在上。

  祝纓道:「請。」

  一行人到了小花廳坐下,曹昌等人上了茶就都垂手退到一邊,一聲也不吭了。

  樊路好奇地打量著祝纓,見她是個端正白淨的年輕官員,一身簡單的布衣,輪廓顯得很柔和,雖不笑,卻不讓人覺得冷漠。這人年紀比自己還小一點,品級卻已比自己高不少了,原大理寺出來的,也不知道有幾分本領……

  阮芝也看著祝纓,道:「祝令是大理寺出來的應該知道規矩,我們二人並不是來審問的,問些事情還要走。祝令也不必過於拘束。」

  祝纓道:「好。」

  她一看這二人,以前沒見過,就知道這案子有點意思了。御史台自己沒有監獄,是借的大理寺的監獄看押的犯人,所以御史台與大理寺之間交往還是比較多的。祝纓又是個有心人,御史台裡的人她都認識。這兩個人面生,就是她離京之後才到的御史台。

  御史台與所有的衙門一樣,都是吏比官多,在有數的官員中間還要刨去出缺的,想從剩下的人裡找出倆祝纓都不認識的搭個班兒跑個兩千七百里問個案子,這事兒就透著不尋常。

  阮芝道:「為的蘇匡的事來,祝令以前知道蘇匡嗎?」

  祝纓不與他兜圈子,道:「我進大理寺的時候他就在了,我外放時,他仍在。」

  阮芝問道:「其人如何?」

  祝纓道:「精明強幹。」

  「何以見得?」

  祝纓道:「調過他核完的案子了麼?並無紕漏。外出推案也常能有所發現。」

  樊路突然插言道:「所以你才薦的他?」

  阮芝心道:傻子,他在大理寺十年,什麼樣的審問手段不知道?你竟想突然詐他?

  祝纓不動聲色,道:「我薦他什麼了?」

  樊路道:「就在你離京之前,他的考語……」

  阮芝忙打斷了這個年輕人的話,道:「不要說與案子無關的事兒。」他忽然又問起了左丞。

  祝纓道:「也是大理寺的老資歷了。」

  小吳從京城回來已帶回了一些消息,然而從阮、樊二人的情況來看,事情似乎不止是竇朋要抓權那麼簡單。大理寺自己的事兒,竇朋必不會讓御史台出手來查!祝纓有數,左丞可能也會從中吃點好處,蘇匡更不用說。「精明強幹」用在辦案上固然是好,用在摟錢上必也能成個大貪。

  但是,鬧出去了終歸是大理寺丟臉,能自家內解決是最好的。借了外力終究不美。

  御史來的,就代表背後還有其他的事情。

  蘇匡最後的薦詞是鄭熹授意她寫的,她可不值得御史台這麼大費周章的。

  她很警惕,多一個字也不說。

  阮芝又慢慢問了一些蘇匡和左丞的事情,並且問祝纓:「祝令這麼評價他二人,可有什麼依據麼?」

  祝纓道:「看他們斷過的舊卷就知道了,一個銳氣,一個穩重。蘇匡辦案是有一手的,也肯幹。左丞經驗很足。」

  樊路突然發問:「你怎麼不問問是什麼案子?」

  阮芝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祝纓道:「既然是案子。斷過案的人就該知道無意間一句話就容易引出許多的麻煩來,不知原委的多餘述說又容易引起誤解,反而於案情不利。頂好是問什麼、答什麼。」

  阮芝大聲咳嗽了一下,道:「祝令在大理寺的時候,置辦了不少產業?」

  「嗯?」

  阮芝又糾正了一下:「你曾為大理寺置產,是麼?」

  「是有一些。」

  「還記得有哪些麼?」問話的時候,阮芝的心情是難言的羨慕。他雖是才進的御史台,也常聽人說起大理寺的祝三郎,一個面面俱到的「大管事」。大理寺可以說有權,也有些人能以權換財,但是在祝纓手上,大理寺一個斷案的地方竟然不靠包攬訴訟而成了個富得流油、上下都闊綽的衙門,那是御史們都羨慕的。

  祝纓道:「當年離任的時候我賬本都交出去了。現在不能信口開河,萬一記錯就不好了。大理寺應該有舊檔。」

  祝纓辦交接的時候有賬。現在就有左丞當時的接收的收據。左丞簽的名。證人是胡璉。三人都畫了押。不過祝纓不打算把這些都告訴阮芝,她覺得這背後有事,並不想交底。

  眼見她油鹽不進的,阮芝只好吐了些實情:「蘇匡侵吞了大理寺的公產,正在查他。只是有些證據卻不見了,所以才來請教。」

  祝纓道:「要什麼樣的證據?」

  樊路要說話,被阮芝直接按了下去,阮芝道:「能有當年的產業名錄是最好了。」

  「我可不會私留大理寺的底檔。」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樊路道:「祝令,祝前輩,我們不是來查你的。」

  祝纓道:「就算是查我,我也是沒有私留底檔的。」

  阮芝對樊路道:「你出去走走。」

  樊路的臉色有點難看,阮芝定定地看著他,樊路黑著臉居然聽話地出去了。阮芝將身下的坐椅住祝纓這邊拉了一點距離,道:「樊路年輕人,說話難免魯直著,卻也是實情。若是查祝令,就不是我二人來這般說話了。出君之口、入我之耳,絕不對第三人講起。」

  「底檔都在大理寺封存了。」祝纓說。不說還能寫呢!奏本一上,八張嘴都說不清了。沒影兒的事都能編它一編,她但凡說出一個字,她自己都難洗了。

  阮芝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再次張開眼,對祝纓道:「是大理寺內有人告發了他。」

  「告發他的人沒有證據麼?」

  阮芝道:「還要什麼證據呢?幾個月不發錢米,算不算證據?」

  「虧空成這樣了?」

  阮芝道:「他說他的錢財是來自妻子的嫁妝。」

  祝纓心道:你從蘇匡那兒問不到的東西,就想從我這兒問到了?

  她說:「那就難辦了,不定罪的時候可不能輕易查抄官員家的賬目。」

  「祝令有何可以教我?」

  祝纓道:「我離開京城兩年了,世易時移,我也說不好。」

  阮芝起身作揖,祝纓也起身扶住了他。阮芝再三說:「還請不吝賜教。」

  「早知如此,當年就不置辦那麼些個煩人的東西了。」

  阮芝道:「已然置辦下了,還望再費一回心。」

  祝纓道:「不是我的案子不想問,知道得太多了終究是個麻煩。」

  阮芝道:「本不是大事,我只管查案子,最後怎麼結案也不是我能說了算的。」

  「好吧,你們千里迢迢的來,實在不容易。」

  「多謝體諒,我必不忘今日之事。」

  祝纓道:「凡事都有個根兒。私賣官產,產業得在他手上不是?他接手的時候,是誰交割給他的?交割給他多少?」

  阮芝道:「左丞倒是回憶起了一些,也寫了個單子,也有幾個證人。可是賬本燒了,空口無憑。蘇匡手下也有幾個證人,都說沒有拿到。」

  「死無對證了?」

  阮芝苦笑道:「辦過案的都知道,賬本燒了是個什麼意思。不然,我也不用來這裡了。」

  祝纓道:「這樣。當年我離京前他們查過我的賬,你回去悄悄的調一下那個檔,裡頭應該有你要的東西。」

  阮芝又吐了一點實情,說:「早看過了。祝令離開時的賬目是清晰的。左丞接手之後,又有蘇匡參與,如今二人互相推諉,都指責是對方幹的!兩人都是辦案的老手,輕易問不出什麼來。」

  祝纓心裡捋了一下:哦,有人因為沒有幾個月沒有發補貼,所以把蘇匡給告了,但是一把火把大理寺的有關為賬目給燒了。蘇匡不認私賣官產,左丞也不肯背這個鍋。但是蘇匡嫌疑更大,左丞多少也有稍有一點不太乾淨的地方。因為沒有證據,所以雙方在扯皮。

  就這麼一件事情,竇朋想借機幹點什麼是很正常的,但是御史來了,就代表除了竇朋,大理寺外應該還有別的人想借這件事再生出點事端來。只是不知道那個想借此生事的人是誰!

  無論是鄭熹還是溫良等人之前給她的信裡都沒提及此事,王雲鶴,尤其是陳巒也沒提及這件事,要麼是突然發的,要麼就是這事兒跟她沒關係。

  祝纓道:「那就真不好辦了,我亦無法。我離開都兩年多了,這兩年裡,關山阻隔,公文還好些。要說為旁的事情進京,一來一回小半年都過去了,能知道什麼?」

  阮芝有些失望,不死心地問:「真的無法麼?」

  祝纓道:「動手晚了,沒有及早封賬。」

  阮芝嘆息一聲,道:「終是白跑一趟。」

  祝纓道:「天色已晚,還請先到驛館歇息。」

  …………

  阮芝支開了樊路也沒能從祝纓這裡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二人心中都有些鬱鬱。樊路更是說:「難道他與蘇匡不和是裝的?仍是要維護蘇匡?他們都是鄭詹事使出來的人……」

  阮芝道:「莫要胡說!你今天有些衝動了。」

  樊路笑道:「我這年紀就該衝動的,可惜沒詐到他。咱們明天還去見魯刺史麼?」

  阮芝道:「不去。咱們是查蘇匡的,又不是來查他們的,早些回去復命要緊。」

  「可惜什麼也沒問出來。」

  阮芝道:「問不出來就問不出來,這可是個難纏的人吶!」

  兩人又商量一回,終究是無計可施,心中對祝纓實在說不上是滿意。

  第二天一早,二人著急趕回京城辦案,拒絕了祝纓的挽留,也對康樺說了不去州城,留了帖子請康樺代向魯刺史致意。

  祝纓這邊,連夜又將京城的書信重新看了一通,上面也有左丞淺提了幾句蘇匡「攀上高枝」「中飽私囊」的話,卻又沒有其他人的話來做個佐證。現在寫信去京城問,眼下肯定是來不及了的,只得跟著下一封公文的時候一道送進京,多問幾個人才好定奪。

  她給三人都置辦了些土產做禮物,親自將三人送到縣城外的官道上。禮物不多不少的,也看不出來怠慢。

  康樺故意留在後面,他另有魯刺史給的任務——應付完了御史,得把祝纓叫到州城裡來問個話。不然御史過來查了一回,刺史還不知道縣令跟什麼大案有牽扯,「以後」萬一有事,豈不要抓瞎了?

  阮、樊二人怏怏地上馬,簡單地謝了土儀,正要驅馬回京,遠遠的、一隊騎士飛奔而來:「有令!有令!」

  康樺心道:這又是什麼事兒?

  阮、樊二人想這必是祝纓的事兒,他們懶得管這個,都打算催馬趕路。不想這一隊人卻是沖他們來的!

  為首一人先不問祝纓,而是問:「阮、樊二位御史在嗎?」

  二人問道:「何事?」

  來人道:「接令,命阮芝、樊路查問福祿縣駐軍案。」

  祝纓心道:丁校尉犯什麼案子了?!!!

  那邊阮、樊二人下了馬,取了身份憑證驗訖,來人這才取出一份公文交給阮芝:「著查福祿縣駐軍錢糧。」

  康樺聽這事兒跟他們沒關係,對祝纓道:「魯大人有令,此間事了,你到州城一趟。我先回去向大人回話。」

  祝纓道:「慢走。」康樺對阮、樊二人拱手,道:「告辭。」

  二人道:「且慢。」

  康樺問道:「何事?」

  二人將康樺叫到一邊,將公文給看他了一眼,康樺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樊路道:「康大人,你且回不去了,得幫這個忙。」

  阮芝又對祝纓道:「又要叨擾啦。」

  祝纓道:「哪裡的話,還住驛館嗎?」

  「也只得如此啦。」

  「請。」祝纓做了個手勢,心下暗暗警惕,這事兒不太對勁!二人看她的眼神有點怪,丁校尉才來多久?能有什麼錢糧上的問題?難道與我有關?又留康樺,難道是為了轄制我?

  阮芝道:「我二人與丁校尉並不相熟,還請祝令代為延請。」

  祝纓與他們一邊回驛館一邊說:「好。二位是要下公文,還是只是問話?」

  阮芝笑道:「不會讓祝令夾在中間難做的。」

  「好。」

  三人先回驛站,祝纓親自去找丁校尉。

  丁校尉家本來就要準備暖宅的事兒,雖然會被老婆打,他此時還是在家裡幫忙的。丁宅看門的是丁校尉從營裡調來的軍士,看到祝纓笑道:「祝大人來了?!標下這就去通報我們校尉。」

  祝纓道:「跑慢點兒。」

  軍士仍是一道煙跑了去,丁校尉轉眼就出來:「祝大人來得好早!我這裡酒席還沒準備好哩。」

  祝纓道:「方便說話麼?」

  丁校尉道:「到書房來吧。」

  丁校尉不讀書,「書房」不過徒有其名而已,實則是個丁校尉裝門面的會客室。兩人賓主坐下,祝纓道:「京中兩個御史要見你。」

  「咦?我與御史有什麼瓜葛?我養個外室,那不是沒養成麼?」他摸了摸臉,上面疤還沒掉呢。

  祝纓道:「這也算個事兒?你自己小心著點兒,沒發文拿你,現在事就還不大。」

  「哦哦!祝大人,一同去不?」

  祝纓道:「我要不與你同去,以後還能做得成朋友麼?走著。」

  兩人走到院子裡,丁校尉對後面大聲叫吼了一句:「我跟祝大人出去了!」

  丁娘子從後面繞過來,見到了祝纓才笑道:「祝大人又要為我們家費心啦。」

  祝纓道:「哪裡。」

  丁娘子這才放心地放丁校尉出門。

  ………………

  二人到了驛站,裡面已然擺開了架勢,阮、樊二人與康樺正在聊天兒。三人的隨從加起來也有十數人了,都列隊整齊。

  祝纓暗中警惕,丁校尉卻大大咧咧的。祝纓向丁校尉介紹了阮、樊、康三人,丁校尉對三人抱拳為禮,又問:「不知叫我來有何事?」

  丁校尉是一點也不怕的,他是軍人,並不像一般的官員那樣可以被隨意處置。

  阮芝請他二人坐下,丁校尉的品階最低,就坐在了最後。

  阮芝就問道:「丁校尉帳下可有一個叫洪幺的人?」

  有。祝纓在心裡答。丁校尉帳下從她手裡領補貼,攏共百來號人,她連這些人長什麼樣都知道。

  丁校尉也說:「有。這小子怎麼了?」

  阮芝點點頭,不答反問:「為人如何?」

  「就那樣吧,是個肯出力氣的兵。」

  「品性如何?」

  丁校尉道:「這話奇怪,咱們當兵的,以忠君愛國為要,哪有什麼不好?」

  阮芝道:「那就是還算可信了?」

  「他沒犯什麼案吧?」丁校尉忽然怵了。

  阮芝微笑道:「好叫丁校尉知道,五百里外有一地名豐堡,那裡的士卒險些嘩變。」

  「哎?那與洪幺有什麼關係?」

  阮芝對祝纓道:「祝令,我現在要是封賬,應該不算晚吧?祝令一向能幹,我們都是知道的。只是有時候,太能幹了也不好。豐堡的駐軍與本地洪幺等人都是同鄉,祝令會心疼人,給他們發錢了吧?都是同鄉……」

  原來,一處徵發的兵役並不全會分到同一個地方,譬如福祿縣就需要一百來人,如果洪幺老家一次徵發三百人,另兩百就會調到別的地方。洪幺等同鄉跟著丁校尉到了福祿縣,他的另一部分同鄉們則在豐堡當兵。

  今年過年之前,祝纓不但發了按月的補貼,還給每人一筆按品級不等的過年費。都湊在一起,對普通人家來說也算是巨款了。祝纓又提供了費用極低的運送錢款的業務,讓洪幺的家人過了一個好年。

  好巧不巧的,洪幺「肯出力氣」之外又別有一個特點——大嘴巴。丁校尉帶兵也不算很苛刻,更要給祝纓面子,他就點了個強壯又能言會道的士卒,命他陪同福祿縣派去開同鄉會館的人回鄉。一是給福祿縣的人領路,二也算是為了保護福祿縣人的安全。

  這個人就是洪幺。

  洪幺能言會道在趕路無聊的時候是個優點,可是回到家一吹牛就是個缺點了。他回到家,陪同鄉會館的人將捎帶的錢一分,自己也回家過的了。過年少不了串親戚,他大嘴一張,就吹起牛來:咱們這回可以發達了!福祿縣孝敬咱們土地、錢糧、還給牛和犁!

  他與所有出門闖蕩而回家的人一樣,必不能灰溜溜的回來。徵發兵役是件沒有出息的事兒,但是能發財就另當別論了!

  沒多久,十里八鄉好些人就知道了他怎麼顯擺的。他明明只攢了兩貫錢,卻將這兩貫錢都拆散了放到一個笸籮裡,擺在自家堂屋的桌子上叫人看。對錢吹牛,越吹越沒了邊兒。

  事兒就傳到了在豐堡駐軍的人家裡,福祿縣都這樣,豐堡應該也不錯吧?

  並沒有!

  豐堡地方就算要與駐軍相處,也是先從校尉等頭領開始結交,誰能照顧到一個個的大頭兵呢?那得看校尉做不做人。

  這校尉自己撈錢還撈不過來,又要士兵過得清苦以顯示自己清廉,哪有心想到他們?校尉不做人,自己吃得滿面油光,卻以「青黃不接」為由,又污了一筆款子。豐堡駐軍的日子愈發的難熬。

  終於在前陣子出事了!

  起因是一個士卒收到家裡人捎來的口信——他爹死了,但是沒錢埋,家裡借了錢辦了喪事兒,讓他把一些軍餉捎回來還債。

  他向校尉討錢,反被校尉的親兵說:「不識大體,沒眼色。」

  兩下吵了起來,親兵把人給打了。豐堡士卒都是來自同一個地方,老鄉幫老鄉,與親兵們打了起來,校尉又要「行軍法」,要斬殺帶頭鬧了他的事的人。這下可算是捅了馬蜂窩了,士卒鼓噪起來,執刀殺進了校尉的大帳,將他給挾持了。

  又把平素奉承校尉、欺壓士卒的親兵們都殺了,接著就公推了兩個人要向上陳情,控訴校尉不做人。

  事情鬧大了,當地官府趕緊加緊文書發到了京城,皇帝震怒!

  京城一面下令安撫、處置嘩變的士兵,一面下徹查。事情比較緊急,需要快點拿出個結論。

  再另派官員過去調查又耽誤時間,正好,阮芝、樊路已然在附近了,不如發一封公文,由驛路飛奔去通知,可比另派官員趕路節省時間啊!

  這裡面本來沒祝纓什麼事兒的,祝纓道:「豐堡克扣士卒以致嘩變,與我福祿縣何干?」

  阮芝道:「凡事都要從根子上來。錢糧的賬,還是要說一下的。」

  丁校尉也有點傻,他不識幾個字,他的賬也挺糊塗的。他有點慌亂地看向祝纓。

  祝纓道:「賬可以封了查,我的賬你查一千年都行。將要春耕了,我縣裡錢糧調度要安排這一件大事,耽誤了春耕,我是不依的。」

  阮芝微笑道:「這是自然。」

  祝纓道:「請。」心裡卻罵了一句:他娘的!

  他看了一眼丁校尉,丁校尉惴惴,低聲罵道:「他娘的,我非得割了這小子的舌頭不可!」

  樊路聽到了,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祝纓心說:你可閉嘴吧!

  …………

  案子主要是士卒嘩變,但是阮芝二人在福祿縣,所以先查的福祿縣,且說:「我們還要趕去豐堡,不會耽誤祝令太多時間的。」

  祝纓道:「請。」

  一行人到了縣衙,祝纓自己現在就是被查的人,只得把大堂讓給了阮芝。阮芝也不拿她當犯人,還客客氣氣地請她坐下。丁校尉也得以敬陪末座。

  樊路道:「時間緊急,咱們就長話短說了——丁校尉,你的賬呢?」

  丁校尉道:「我叫他們去取!」

  阮芝道:「且慢!」他指了自己的兩個隨從,讓他們跟著丁校尉的人回營去拿賬本,又讓把洪幺也給帶過來。

  然後,阮芝對祝纓客氣地道:「不知縣裡的這一筆賬目是怎麼結算的?據我所知,福祿縣並不富裕。還請封賬看賬。」

  他邀了康樺一同查看福祿縣的賬冊,福祿縣歷年舊賬早清,如今是祝纓到了之後重建的新賬。雖如此,他們幾人都不是專門做賬的人,查起來也十分的麻煩。

  樊路道:「我們只看這一注的賬。」

  他們命隨從先上封皮,然後再讓福祿縣將與丁校尉的賬目往來部分從中揀出。如果看著沒問題,那就算過關。只要稍有問題,立時就要倒查回去。

  祝纓道:「雖不富裕,先前朝廷免了逋租之後就好多了。過不好,因新債疊舊債。舊債免了,自然就沒了新債。且又搜出隱田隱戶,這點錢還是有的。祁先生。」

  別人見御史得嚇得半死,祁泰天生懵懂,耷拉著眼皮、抱著本賬給阮芝報賬。

  開荒分地、提供耕牛種子之類都是有公文往來的,福祿縣的賬目裡也有一筆「錢糧」明明寫著是開荒的補貼。

  阮芝又問:「為何沒有耕地,要分荒地?」

  關丞忙插言道:「拋荒。」他將事情統統推到了汪縣令的頭上,講述汪縣令之不務正業,致使流人營荒廢了,所以駐軍也撤了,駐軍種的地也就荒了。這一部分的公文還是在的,駐軍撤離,還是要下文的。

  阮芝與樊路又翻出這份公文,驗看了上面的大印,才說:「倒也說得過去。」

  須臾,丁校尉的賬也拿到了。福祿縣的補貼由祝纓這邊發還好,糧餉等由丁校尉發的,中間賬目稍有不清,丁校尉額頭上生滿了黃豆大的汗滴。

  阮芝看了看,輕輕一笑,就將賬本往桌上一扔。對祝纓道:「祝令,恕我們失禮了。」

  祝纓道:「這是哪裡的話?查清楚就好。」

  兩下又客氣了一回,一天就這麼過去了。當晚,阮芝等三人還是住在驛站,祝纓卻召來侯五:「你連夜去京裡一趟!」

  侯五當時都要睡覺,被叫過去的時候還以為是要簡單跑個腿,等知道「跑腿」的內容之後,人也傻了,這跑腿也太長了!

  他小心地問道:「大人,出什麼事了?」

  祝纓冷冷地道:「沒事就不能上京了麼?你收拾好,去見幾個人……」

  她讓侯五見的一個是鄭熹,問問他的底,蘇匡背後到底有什麼事兒。第二個是陳巒,請他支招,其他誰都不問。

  侯五見她神情嚴肅,忙道:「是!」

  祝纓連夜給他開了條子,侯五從福祿縣出發,一路徑往京城而去!

  那一邊,阮芝、樊路二人也不在福祿縣久留,兩人雖對祝纓不是很滿意,卻知道嘩變案的根子其實並不在福祿縣而在豐堡,一旦處理不好,他們兩個也要跟著倒黴。

  第二天,二人連祝纓給準備的土儀也不及帶,便動身往豐堡去了。

  康樺對祝纓道:「你與我一同去見魯大人吧!這都什麼事兒?!」

  祝纓道:「我還得準備春耕呢。」

  「你賬都叫人封了,還備春耕呢?」

  祝纓笑道:「這不又解封了嗎?」

  康樺低聲問道:「御史們來,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你總不說,大人和我怎麼幫你?」

  祝纓道:「這事兒與咱們都沒有關係,與京裡有關係,你真想知道?」

  康樺厭惡地皺眉:「你就憋著不說吧!哼!」

  祝纓道:「我倒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何況……」

  「什麼?」

  祝纓道:「這件事兒,魯大人恐怕也是不要沾的好。」

  康樺瞪大了眼睛!

  祝纓對康樺道:「不會叫你為難的。稍等,我修書一封,你捎給魯刺史就是。」

  見她如此不知好歹,康樺大怒:「你可真是不識好歹!大人好心保你,你卻這般作派!」

  祝纓道:「康兄這番奔波也是辛苦了。」

  康樺拂袖而去!

  關丞直到此時才敢湊上來,怯生生地問:「大人……這……要如何是好?」

  祝纓一挑眉:「什麼『如何是好』?」

  關丞不敢答話,心中委實擔憂。他不敢再問,回到縣衙之後等在簽押房外面,待小吳經過之後一把拉住了他!

  小吳嚇了一跳!

  關丞道:「別假模假式的了,問你一件事兒——你上京的時候,遇到什麼事了嗎?」

  小吳笑嘻嘻地說:「能有什麼事兒?相公們很喜歡咱們大人呢!都有回信。」

  關丞狐疑地看向他:「真的?」

  「當然是真的!要不好,我還會回來嗎?我是京兆人,早躲回家裡啦!」小吳說。

  關丞臉上終於浮現出一點點的笑來:「那就好、那就好,看來是不會有什麼事兒的。」

  「怎麼就不會有什麼事兒呢?」小吳故意說,看到關丞又擔心了起來,才緩緩說出下一句,「會有好事兒的!」

  關丞笑罵一句:「你這猴子!」背起雙手踱步走了。顯是相信了小吳的話。

  …………

  小吳的話倒也不假,就在他答完關丞的話之後的第三天,祝纓便又收到了來自京城的關懷。

  寄信來的是冷雲,他特意派了人從京城送來急信。

  信上寫道:段嬰那個狗日的又要揚名京城了,他寫了篇別人都喜歡的賦出來賀太子有了兒子,他爹段琳正設法要把他回來呢!陛下看起來是有些意動的!咱們可不能落後了!要不要叔幫你弄回來呀?他有詩文,你有祥瑞呀!趕緊的,再整點什麼白雉之類的,不然弄個靈芝也行!你「爹」鄭熹現在不能動彈,他過得慘呀,天天被他舅罵。你別指望他了。也不要指望政事堂了,王雲鶴是什麼人你又不清楚。趕緊的,叔幫你。

  祝纓心道:你是不知道阮芝來找我查了兩個案子,要是有人從中弄鬼,搞不好我就得被押解進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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