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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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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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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2: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章 返京

  沒有人不嚮往長安。

  祝纓將冷雲的信又讀了一遍,冷雲的字一向是漫不經心的,信的口吻也帶著股隨意。祝纓打開裝信的匣子,將之前小吳和曹昌從京城帶回來的諸多回信拿出來又看了一回。將這些信都收了起來,召來信使詢問。

  冷雲在大理寺裡不怎麼管事兒,也就從來不用公文給祝纓送信,信使是他家的僕人。祝纓在大理寺多年,與冷雲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與這信使也算點頭之交。

  祝纓先讓信使:「坐下說話。」

  信使不敢托大,坐了半個屁股。

  她直接問信使:「少卿還有什麼囑咐沒有?」

  信使道:「我家郎君說,請小祝大人寫個回信捎回來。要是覺得寫信不方便,讓小人捎句話回去就行。」

  祝纓道:「好吧,你再歇息兩天,我修書一封你給帶回去。上覆少卿,有勞少卿掛念。」

  信使笑道:「郎君說了,他同您是什麼交情?大家誰跟誰呀?」

  祝纓道:「他淨好佔口頭便宜了。京裡近來有什麼新鮮事不?」

  信使歪頭想了一下,道:「還是那個樣子,郎君說,反正不會礙著咱們的事兒。啊!就是鄭詹事,總有點小麻煩,不太好。不過也不太麻煩,大家都說,鄭大人順風順水一輩子,小小挫折也不算大事兒。又是東宮的人,有的是遠大前程。」

  祝纓道:「沒問這個,有什麼好玩兒的事嗎?」

  信使道:「啊!花街來了個唱得好聽的,教坊裡又有一個舞得好看的……」他絮絮地說了許多京城的繁華趣聞,聽起來沒有什麼太過份的。

  但是另有一件別人信裡都沒說的事兒——皇帝給幾個年幼的皇子營建府邸了。

  這事兒邸報上沒寫,信使倒是說得頭頭是道:「一共三座府邸一塊兒建的,魯王依舊住在宮裡。」

  祝纓道:「陛下還真是疼愛魯王啊。」

  「可說呢,天下父親疼小兒。」

  兩人閒扯半天,祝纓從他口中得到了許多別人不會寫在信中的消息,又命人招待他吃飯。晚間,祝纓鋪開了信紙給冷雲回信。

  她的回信並不長,開門見山地告訴冷雲:我不回去。

  沒有人不嚮往長安,沒本事的人沒法在長安站得住腳。

  長安米貴。

  第二天,祝纓又與信使閒聊半天,再問出一點別的消息,比如永平公主懷孕了之類。不過還沒生,祝纓想起來駱晟,也不知道這位駙馬在京城又過得如何。她隨口一問,信使道:「駙馬每伴公主左右。」

  祝纓點點頭,將寫好的信交給信使:「上覆少卿,多謝惦記。我的話都在裡面了,再帶一句話給少卿,請少卿千萬照顧好自己。」

  信使道:「我們郎君最不會虧待自己的一個人,小祝大人只管放心。」

  祝纓道:「你只管把這一句話帶到!」

  「是。」

  祝纓對小吳做了個手勢,小吳上前對信使道:「請隨我來。」將準備好的盤費裝一隻錦袋裡交給了信使。信使略一推讓,也就收了走了。

  信使走後,祝纓再次召來祁泰。祁泰到了福祿縣之後,日子過得舒心極了,祝纓從不讓他寫說明,只要賬目對了,別的什麼事兒都不用他管。

  祝纓有召,祁泰毫無防備地過來,祝纓也知道祁泰的個性,只要賬目做對了,有時候祁泰忘了跟她行個禮她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她用祁泰幹活,也用得心安理得。

  無論祁泰是個什麼樣子,祝纓看他都是那副溫和的表情,說:「祁先生,有件事還需要你去做。」

  祁泰道:「大人只管吩咐。」

  「你把這兩年的賬重新攏一遍,尤其是與丁校尉那裡的。」

  「在下這就去辦。」

  「要快,最好五天之內,七天也行,不能超過半個月。」

  祁泰被雷劈了:「啥?」讓他查賬他沒二話,定了期限是不是太狠了?

  祝纓誠懇地道:「又要到春耕的時候啦,又要開始耕牛的租借事宜,這些都不能耽擱。」

  祁泰試圖向祝纓多要點時間,祝纓道:「先生,去攏賬吧。」

  她說得太自然了,祁泰硬沒想起來要怎麼跟她講道理,直到擺好了算盤才想起來這事兒的工程太大,幹完了得累脫一層皮。祁泰哭喪著臉,心道:我就知道天下沒那麼多的好事兒。

  一臉哭相地開始盤賬。

  祝纓笑笑,叫來小吳:「跟我去一趟丁家。」

  小吳忙去找曹昌準備馬,一起跟著祝纓去了丁宅。

  丁娘子正在家裡指揮著收拾屋子,大模樣已然有了,還差灑掃。又要準備有客人來暖宅,丁娘子還籌劃著要有個空屋子,暖宅的時候客人一般會送些禮物,得準備好了收禮。

  見到祝纓,丁娘子十分高興:「祝大人來啦!我們家那個口子不在,說是營裡有事兒。」她說到最後,心裡犯起了嘀咕,不對,縣令是個大官兒,死鬼竟然不在家裡等著縣令來,難道又背著我養小的了?

  祝纓道:「那我便去營裡尋他。」

  營地離縣城不算太遠,穿過一片田地就到了。兵營分得的荒地也在附近,因是荒地,須得有事沒事就犁一犁、整一整,快春耕了,今天竟沒有人在田裡準備著。

  到了營外,遠遠地就看到一根粗大的木樁上吊著個人,吊得很有手藝。先把人捆著,再從後背伸出根繩兒給他吊起來,並非像絞刑架一般吊死人。

  這人穿一身灰衣,沒著號服鎧甲之數,灰色的衣服上透著一道一道的紅色痕跡。

  是血。

  守營門的士卒見祝纓來了,如同見了救星一般:「祝大人!」他對內吆喝了一聲,有人飛奔去稟報丁校尉。

  丁校尉身上衣甲沒有穿得很整齊,領子也拽開了,大步走過來:「祝大人!」他恨恨地指著那個被吊起來的人說:「闖禍的狗東西我已罰了!」祝纓瞥見四下的士卒個個都提心吊膽的,很多人看著她,欲言又止。

  祝纓道:「南方本來就容易上火,你這兒當心嘴上長瘡。」

  「我都被架火上烤了,還顧得上這個?」丁校尉道,「為這狗東西一張嘴!弄得我還要被御史來問!再過兩天,將軍那裡怕也要來人問我了!」

  他親自把祝纓請到自己的營房裡,這裡比流人營要好不少,牆壁也厚一點,冬天更暖而夏天更陰涼一點。

  丁校尉再三向祝纓致歉:「大人不因為我們是粗人而瞧不起,反而多有照顧,又給錢。現在我的人闖出這麼大的禍來,實在是沒臉見大人了!」

  祝纓道:「這些客套的話就不要說了,校尉,你的賬,妥嗎?」

  「這……」

  祝纓道:「外面的人有錯,罪不致死,別鬧出人命來。」

  丁校尉道:「吊他三天,看他以後還亂放屁不!」

  「是得管住嘴,」祝纓淡淡評論一句,又說,「將士們辛苦,又是墾荒薄田,該讓人吃飽穿暖才能當差不是?這是正事,誰來問,我都要說撥給你的是應該的。如果為了這一條問責,這事兒我扛。」

  丁校尉道:「大人仗義!我再不會忘記你的!我也不能不講理,有事兒咱們一起擔著。」

  祝纓道:「不是大事兒,先別自己吃藥。整肅一下軍紀,該幹嘛幹嘛。二月的錢我還照發。」

  丁校尉連連點頭,祝纓又說:「別耽誤了春耕。一旦誤了收成,就算有我補貼、上頭給你撥米餉,你還是要手頭緊的。」

  「那是那是。」

  祝纓道:「不管有誰來問,咱們相處都不能算錯。」

  「那是那是。」

  「你咬死了就是。我給的,你就收,也不是你索要的,是你該得的。」

  「好。」

  祝纓道:「咱們再對一下文書。」

  「好。」

  祝纓給丁校尉補貼時,就寫的是因為是荒地,所以補貼到開荒出來為止。說詞上也沒什麼毛病,祝纓又確認了一下當時的文書,再讓丁校尉把營裡的賬也拿來對一下。丁校尉怎麼花錢她不管,她撥過來的錢款得跟她在縣裡的賬能對得上。

  兩下往來的文書、賬目都合上了,大半天都過去了,兩人連午飯都沒有吃。丁校尉道:「留下來吃個便飯。伙食粗些,酒肉管夠!」

  祝纓道:「縣裡還有些事,我得去處置一下。對了,豐堡嘩變因為苛待士卒,校尉你這兒?」

  丁校尉道:「沒事兒,賤皮子就得試著疼才能改!」

  他親自把祝纓送出營門,祝纓站在營門口又說:「嫂夫人還惦記你呢,把營裡的事兒安頓好就回家吧。接下來春耕,你恐怕得多上上心,不得總在家裡住了。」

  「這婆娘!」

  祝纓又指了指被吊起來的人:「那是洪幺吧?也不是他叫豐堡的人鬧事的。」

  「放心,我有數。」

  祝纓道:「告辭。」

  祝纓一番行動,自覺應當無礙,回程的時候又去公廨田看了一回。單八等人正準備收工回流人營,見到祝纓,單八忙迎了上來:「大人,就快能收割了!先別鏟!」

  他看到周圍已零星有人開始犁地了。春耕的時間還沒到,不過有些人會提前鬆鬆土,此時耕牛還不太緊張,先鬆個土,等到播種的時候即便沒有牛使,播種起來也更容易些。

  祝纓道:「我又沒說要鏟了它,你怕什麼?你估摸著一畝能產多少麥子?」

  「這地好,您看這穗子,照小人看,一石半也是行的。脫殼之後只吃粗麥飯,能吃上一石半,要是去皮、磨粉,精粉也能有一石……」單八急切地說著。

  祝纓道:「好。伺弄好了它們,我有賞。」

  「是!」

  祝纓將賬攏完,又看宿麥將有收獲,氣定神閒地回到縣城開始準備春耕事宜了。她還打算照著去年租借耕牛的模式來,因為與阿蘇家交易,從他們手上買回了一些牛馬,今年就不用再向阿蘇家再租借了,就由縣裡出租些耕牛給普通鄉人。

  祝纓今年辦得熟了,春耕前幾天就提前將鄉紳們聚了來,向他們提出了租借耕牛的事。

  顧翁等人去年是主動提出來配合的,收租金時又十分省心,不用再派人下鄉對賬。縣衙信譽不錯,他們都說:「聽大人的。」

  祁泰連合了七天的賬,才喘了一口氣又被祝纓叫了來,他的眼皮耷拉得更長了。說話愈發有氣無力:「在下這就去取去年的舊表來。」

  他去年做了個表格,今年打算拿這個當模板,照著去年的樣子往裡填。各鄉村有多少戶,租多少、租多久,算幾個租金。再有各鄉紳家有多少牛馬,各用多少天。

  兩下合上就是全無問題了。

  如果祝纓敢讓他重新做,他就要咬縣令了!

  祝纓看他這半死不活的樣子也知道他累得狠了,她也不打算折騰,去年辦得下來就證明表格好用,她說:「可以。」

  各鄉紳也都回家去找自己的賬,有添了牛馬的,也有生病宰殺的,約了三日後再回來報賬,一同協調。

  …………

  士紳們來縣衙協調耕牛的前一天,甘澤帶著兩個人先來了!

  曹昌見到表哥又驚又喜:「你怎麼來了?」

  甘澤一臉灰土色:「三郎呢?」

  「在裡面。」

  「快!」

  祝纓聽說甘澤來了也小吃了一驚,問道:「難道有什麼事?快請。」

  她沒有在縣衙裡見甘澤,而是讓他們到後衙家裡去。進了後衙就讓杜大姐準備吃的,又讓曹昌準備住處,甘澤與曹昌一處住,侯五還沒回來,另兩個跟著的人就住侯五的屋子。這兩個也都是鄭侯府上的人,與祝纓也是面熟的。

  甘澤先跟祝纓進書房裡回話,道:「三郎,我長話短說。侯五到京城了,他有點年紀了,七郎說,筋骨雖然強健,返程慢慢走也行,要再趕路怕要累死在路上了。就派我來。蘇匡的事,七郎已然知道了。」

  「怎麼說?」

  鄭熹只讓甘澤帶來一句話:「蘇匡是咱們什麼人?」

  甘澤又拿出鄭熹的信來,鄭熹信裡說:京城的事兒他還應付得來,就算應付不來,祝纓這裡也不要半途而廢,讓她好好在福祿縣裡幹,別總擔心京裡。真有什麼事兒,他會派人來通知祝纓的。此外也提到了東宮,說近來魯王頗得聖寵,但是東宮還好,聽到什麼流言也別信。三千里地,什麼消息傳到福祿縣都得傳變了形。

  等等。

  最後提到了蘇匡一句,讓祝纓:依法。

  祝纓心道:懂了,該賣的時候就賣了他。

  祝纓向甘澤打聽:「聽說他娶了房好妻?」

  甘澤撇撇嘴:「呸!養不熟的白眼兒狼!敗家子!」

  蘇匡投鄭熹,本就不是什麼「君臣相得」,他給鄭熹辦事,鄭熹也提撥了他。鄭熹一走,蘇匡在大理寺就得另找門路了。他不像左丞,經祝纓引路投了鄭熹甘心留守。蘇匡又年輕又有野心,此人不能幫他,他就要換個廟來燒香。

  他投的又不是裴清,裴清代掌大理,讓他分左丞之責是因為左丞辦事效率不如祝纓,裴清是為公務計。為私心計,裴清也寧願用祝纓那位鮑同年而非蘇匡。

  蘇匡一手又握著大理寺的部分公產,一面又有自己的上進心思。理所當然要從中揩油,先是從中貪墨,求娶了一位休致官員的女兒。經岳父家,又搭上了宦官羅元的線,花錢更多。漸漸入不敷出,就動起了用公款放高利貸的心思。

  高利貸的利高,折本的風險也大。裴清是被祝纓慣壞了,大理寺的上官們在祝纓的時代從來不用關心任何一點庶務上的麻煩,所以裴清一般不問賬。竇朋手下沒有過祝纓這樣的「大管事」,到了之後他查賬。

  蘇匡這虧空填不上,就開始變賣官產。竇朋是個精明的人,起初還懷疑是裴清搞鬼,為此還拜訪了鄭熹,大理寺的賬本緊接著就被人燒了。接著就有了查賬這一齣。

  不過現在竇朋和裴清似乎達成了一點點共識,但是蘇匡的岳父家也沒不管他,羅元似乎也不想馬上放棄蘇匡。

  甘澤道:「這群閹人,看錢比別人更重。」

  祝纓又問左丞,甘澤道:「他有數著呢,悄悄見過了七郎,如今正貓著。」

  祝纓又與他說了一會兒話,杜大姐那兒飯好了,祝纓道:「吃飯吧,再歇兩天再往回趕,侯五不禁這樣趕路法,你就經得住了?」

  甘澤笑笑:「好。」正好,他也想看看表弟曹昌都幹了什麼狗事!他媽的!一刻不看著一刻不行!

  …………

  曹昌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他只知道快春耕了,大人又得忙起來了,他得好好伺候著。

  他把自己的衣服鞋襪都準備了兩套,綁腿準備了三副。先招待表哥吃飯,再讓表哥休息。與甘澤同來的兩人看這孩子老實得可憐,都勸甘澤:「咱們還有兩天才走,一路也累了,先睡一晚,這孩子又不會跑。」

  曹昌摸不著頭腦:「哥,你睡我床上,我找小吳擠一晚。」

  「你去他那兒幹嘛?」

  「我夜裡得起來,別把你吵醒了。」

  曹昌說完抱著枕頭被子走了,留下甘澤生著氣睡著了。

  第二天想找表弟時,曹昌又到祝纓跟前伺候——今天要開始統計耕牛了。

  甘澤就先到後面見張仙姑和祝大,二人看到甘澤驚喜萬分:「甘大郎怎麼來了?!!!杜大姐啊,快!拿好酒好肉來!」

  甘澤道:「我昨天就到了,說完話太晩了,就不敢來打擾。」

  「生分了不是?什麼敢不敢的?快!」張仙姑樂呵呵地。

  甘澤看她身上的衣服已然是本地土布,打扮也有點蠻夷風氣,心道:好好的人,跑到三千里外受苦。都怪姓段的!

  他這邊跟張仙姑敘舊,又說了京城裡如金大娘子等人的事。前面祝纓與士紳們核算耕牛,很快填完,士紳們也都放心地離開。在縣衙門口,他們遇到了一騎驛馬飛馳而來!

  士紳們心裡嘀咕:這又是怎麼了?!

  有識得的,低聲道:「看著像是州城裡來的。」

  雖然都是走驛路,不同地方來的人還是有點區別的。總是越遠的地方看著越風塵僕僕,氣勢越足。看來人,得是州城的。

  鄉紳裡的王翁拽住童波:「那是哪兒來的?」

  童波的外婆家姓王,與王翁血緣稍遠,小聲說:「我去打聽一下。」

  去了回來就說:「京城公文。寫的什麼就別打聽了。」

  …………

  福祿縣並不經常有京城來客。

  以前的時候,幾年、十幾年也不來一個。公文倒是有,多是從州、府轉過來的。自打祝纓來了之後,福祿縣與京城的聯繫就變得頻繁了。但是因為路途遙遠,一季能有一個來回就算多的了,如果是物品的遞送,路上更耗時,攏共也沒幾次。

  今年過年之後,先是小吳、曹昌從京城回來,然後是京城的御史過來,再然後是祝纓派了侯五離開,現在又是京城來了信使。還是兩撥京城信使!不對!這是第三撥了!

  縣城內人人犯嘀咕:這是怎麼了?

  縣衙裡稍稍知道些內情的人就更多了,尤其關丞等人,關丞更是陪同康樺接待過阮芝、樊路的。整個縣衙都不安了起來,縣城裡更是人心惶惶,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

  憑經驗,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士紳們有點門路還想打聽,尋常百姓一點門路也沒有,不知道怎麼的,康樺前腳拂袖而去,後腳就有人說:「大人得罪了上官,他們要調他老人家走!」「是有人眼紅咱們大人!」「聽說是魯刺史看咱們縣令不過眼,要給他小鞋穿!」「我三姑家的二小子親眼看到的,州城來的一個官兒,罵咱們大人的。」「必是瞧著咱們這兒收成好了,要多收租稅!」「是大人不肯給他們多交租,他們就要擠他走。」「那群當兵的,拿了縣裡的好處還要害咱們大人!」

  過了兩天,又陸續有京城信使過來,百姓們越發的恐慌。人們一旦遇到了變化,最先想的就是自己最怕的事兒。福祿縣百姓最怕的,眼下就是祝纓被調走。女人們傳得尤其得凶。

  不出三天,流言越傳越離譜,傳到本來不太相信的鄉紳大戶都心底發毛了起來。

  ——這流言,它不能是真的吧?

  福祿縣的大戶們被祝纓強遷到縣城的時候,背後沒少罵她,現在卻又都覺出其中的方便來了——方便他們碰面通氣。

  還是在顧翁家,他們湊到了一起。顧翁也失了往日的冷靜,一個老頭兒在屋裡打轉,杖都不扶了。難得的,他下帖子連趙蘇都給請了來,還讓孫子顧同也一同從縣學裡回來作陪。

  等人聚得差不多了,互相看一眼,也有如顧翁一樣不再鎮定的,也有無所謂的。

  顧翁道:「近來縣裡有些謠言。」

  張翁與他是親戚,跟著接話:「難道傳言竟是真的嗎?祝大人真的要高升走了?」

  雷保笑道:「顧翁這是怎麼了?擔心縣令大人走了你也不能再這麼將大家伙兒召過來說話了?他走了,你老還是顧家老翁,飯照吃、覺照睡,倒還少了誰要你上報田畝再納稅呢!」

  此言一出便有幾個鄉紳點頭,他們也覺得顧翁這人實在是可笑,是在擔心以後不能狐假虎威了。

  他們是鄉紳,沒有祝纓,他們依舊是地主,還收著佃戶的租子、住著自己的大宅,不用必得有人住在縣城,天天看縣令的眼色。只有顧翁,因為縣令大人將大家遷到了縣城,所以佔據了地利之便,竟然隱隱成了本地所有鄉紳的頭腦人物一般。

  服他嗎?有些人那是不太願意服的。

  現在看顧翁這生怕失了勢的沒頭蒼蠅樣子,不少人心裡不由生出些鄙薄的意思來。

  顧翁道:「你無知!」

  幾個鄉紳開始勸解,也有擔心的,說雷保:「好容易與這個大人熟了,知道脾性了,再來一個誰知道是什麼樣兒?像汪縣令倒好,要是像個別的,整日裡勒索,如何是好?」福祿縣跟別的地方還不太一樣,它窮,百姓成窮鬼了,榨油水得費很大的勁,不如榨小地主,油厚點。

  也有覺得雷保說得對的,勸顧翁:「您老有年紀的人了,別這麼著急上火的。不耽誤咱們吃飯。」

  常寡婦見這一群老男人、小男人這個熊樣只覺得可笑,她大聲說:「吵什麼?!祝大人好不好,難道你們自己心裡沒個數?還是想著他走了,你們就能白得他帶來的好處還沒人管?

  三歲孩子嫌他爹娘打他了,想著要是爹娘都不在就好了,想吃就去鍋裡盛飯、想花就去罐裡拿錢?腦子沒長好的小畜牲也不想想,飯哪兒來的、錢哪兒來的!

  雷保,你不就是不幹人事挨了打記恨麼?同鄉會館的好事兒你也佔著了,不虧了,就想仇人走了是不是?做你娘的夢!沒有大人的文書,看你能全鬚全尾在外鄉活幾天!」

  被個娘們兒罵,這是男人不願意忍的,雷保被說中心事,跳起來要打她。被更多鄉紳攔住了,他們中原有漫不經心的,此時又正經了起來,很認真地勸雷保:「她婦道人家不會說話,道理還是有的。」

  祝纓來這裡兩年多,一切都還在剛剛開始,還沒到大豐收的時候,福祿縣彷彿從她手裡得到的並不多。可是常寡婦說得也對。

  趙翁道:「有他,好處還沒盡顯,沒他,壞處可是多多呀!」

  祝纓是個愛惜民力的人,她看鄉紳和農夫都是「百姓」,要求鄉紳老實交稅吐隱田的時候是把他們當「百姓」一樣的要求,照顧的時候也是當「百姓」一樣的照顧。

  顧翁道:「他不折騰啊!不會為了政績就不管別人死活,不會拿大家伙兒填坑,你們想想,有幾個官兒能這樣的?你們還不知道著急?再有,同鄉會館、就算是他自己要賣的橘子這兩件事兒,沒了他,咱們這些人雖然都在,誰能牽頭將大家伙兒攏起來?誰有這個威望信譽,叫大家信他能兜底兒?攏不起來,就是一盤散沙,大的好處誰也別想有!沒有個規矩,就得內鬥。」

  趙翁終於想起來趙蘇了,問道:「你有什麼消息不?」趙蘇應該是最急的吧?

  趙蘇什麼消息也沒有,他說:「義父看起來與平日無二。」

  顧翁道:「不如去打探一二。」

  趙蘇心說,你這是支使我呢?他說:「然後呢?無論義父是走是留,顧翁能干預得了?」

  顧翁一臉苦相,所有人都得承認趙蘇說得對,顧翁道:「知道了,心裡也好有個數兒。不如去請教一下。」他指著自己的孫子顧同說,「叫他與你同去!」

  顧同正在走神。

  鄉紳們爭執的時候,一旁顧同看著這群人的樣子,心道:平日裡個個穩操勝券、指點江山,還要背後說些祝大人的小話,如今看來卻是個個都要依靠大人的,這些人可真是沒意思。

  顧翁叫了他兩聲,顧同收起心情,裝成個乖模樣:「阿翁。」

  「你與趙賢侄同去衙裡,你們是縣學生嘛!」

  顧同不情願極了,趙蘇也不是什麼好人,顧同敢打賭,這人此時心裡正在嘲笑所有人。

  他嘆了口氣:「是。」

  …………

  二人到了縣衙,祝纓沒有拒絕見他們,把他們叫到了簽押房。

  顧同進了簽押房一看,祝纓一派淡然,看著桌上的一份文書。兩人行了禮,祝纓道:「有什麼事兒?」

  趙蘇道:「士紳們有些擔憂。」

  「嗯?」

  趙蘇不客氣地說:「近來使者頻繁,又有御史查問案件,士紳們擔心您要被問罪調開。」

  祝纓道:「我怎麼不知道?」

  趙蘇老老實實地不說話了。

  顧問道:「大人,這不是該百姓與學生管的事,可是縣裡人人都在傳,心裡很不安。是真是假,還請大人能出面安撫一下,快春耕了。」

  祝纓道:「唔,確實不是你們能管得了的,但也不該不關心。總悶著頭讀書、幹活,不太好。」

  顧問道:「那——」

  祝纓道:「能有什麼事?我過一陣兒會去京城一趟,了結一些事情,省得你們瞎操心。」

  趙蘇心頭一緊,問道:「義父,您還會回來的,對吧?」

  祝纓道:「當然。不把福祿縣治好,我是不會走的。讀書去吧。哦,要春耕了,你們也該放假了,那就在這個時候催你們讀書啦。收拾收拾,回家裡幫忙吧。我在與不在,你們的日子都是要過的。」

  「是。」

  二人將消息帶出去,又是惹得鄉紳們一陣的猜測。他們的心並沒有完全的安下來,這麼說,祝纓是遇到了一些事情了?說是要回京平事兒,可是,能平得了麼?

  顧翁當機立斷:「咱們去衙裡,向大人請願,有什麼事兒是咱們能出得上力的,咱們也得幹呀。」

  他們一齊找到衙門,路上想好的借口是——春耕。

  到了衙門裡,祝纓卻不在前衙,她又去看麥田了。

  公廨田裡種麥子這事兒不少人知道,人們討論一回也就罷了。本地不常種麥,有些人甚至以為是在隨便種點什麼當青肥或者飼料之類。

  單八依舊精神緊張,祝纓來問他:「還沒好麼?」

  單八道:「大人,再等五天、再等五天,一準兒成的!」

  祝纓道:「好,給你十天。」

  單八放鬆了下來:「那就成了。」

  祝纓騎馬回到縣衙,遠遠就看到門口一群僕人等在外面。

  祝纓回到縣衙,被顧翁等人從門口一路擁簇進內,祝纓邊走邊問:「怎麼?怕我跑了,過來看著我?」

  顧翁道:「哪裡哪裡?是來請示大人耕牛的事兒……」

  祝纓道:「正好,我也要與你們安排這件事兒。」上次都已經談妥了,再說耕牛就有點扯了。

  祝纓還是將他們請到了花廳坐下,說:「擔心我要走?」

  顧翁等人都陪笑,現在連雷保都不想她走了。她是不照著大家的意思當傀儡,給某一家死命謀利,從傳說起,本縣再沒遇到過另一個人這麼能幹且兼顧各方了。

  祝纓道:「安排好春耕,我就上京,我自己去!我的父母家人,就要托付給諸位了。家父家母年紀大了,你們多照應。」

  顧翁等人又驚又喜,都說:「我們一定侍奉好二老。」

  「不要耽誤了農時,他們時常會出去轉轉,路上遇到了跟他們聊聊天兒就成。」

  「是!」

  祝纓又問了他們現在生活是否艱難之類,他們都說:「只要大人您還在咱們這兒!」

  祝纓點點頭道:「我一任未滿,怎麼會走呢?」

  趙蘇問道:「義父何時動身?」

  祝纓又說:「回去對他們說,我要安排完春耕,看著你們播下第一粒種子再動身。」

  眾人一陣歡呼。

  顧翁道:「小人告退,這就回去安排!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啦!」

  「慢走。」

  祝纓沒有送他們出去,她自己是真的有事兒要幹——她得進京!

  與士紳們擦身而過進了縣衙的驛馬信使送來的公文,就是召她進京解釋的。御史台直接下令,既然蘇匡案、豐堡案都與祝纓有關,往來書信奏本太麻煩,就讓她跑這一趟。限期入京,當面解釋清楚。

  祝纓心裡沒個底,因為兩件事她都解釋完了!

  她問了還沒回去的甘澤,甘澤也不知道有這件事,聽了祝纓這般說,低聲道:「要不,咱們一同進京,或者我先回去同七郎講,也好有個照應。」

  祝纓道:「我現在還不能走。春耕還沒安排好。」

  甘澤急道:「都什麼時候了?!」

  祝纓道:「春耕的時候,甘大,你先走,代我向鄭大人問好,我自有準備。」

  甘澤氣得直跺腳:「行!」

  …………

  甘澤走後,祝纓就讓父母收拾行李。

  張仙姑道:「怎麼你要走?這個時候?」

  祝纓道:「朝廷的事兒,哪說得準呢?叫走就得走,快著些。」接著,她又找到了花姐。花姐道:「你……怎麼?」

  祝纓道:「會有點麻煩,這樣,如果我在京城出了事兒,你別管別的,帶著爹娘去蘇媛家。」

  「啊?」

  祝纓點點頭:「放心,還應付得來。只要你們沒事兒,別處有天大的事我也不怕。」

  花姐擔心得要命,仍然點頭:「好。你什麼時候走?」

  「限期我兩個月內到。」

  「三千里,六十天,一天要跑五十里,中間還不能遇到天氣不好、路壞了停歇。」

  「五十天。」祝纓說。

  「什麼?」

  「我得等到麥收,晾曬好。帶著麥子上路!」

  花姐驚訝地問:「為什麼?」

  祝纓笑笑:「上京可不能空著手啊。收完麥子,還要看著他們春耕好好開了頭。」

  花姐道:「家裡不用你擔心,我會好好照顧好乾爹乾娘等你回來的!你會好好的回來的!」

  祝纓道:「當然!我還要再幹一任呢?」

  「咦?」

  祝纓道:「三年哪夠?要幹,就得幹好,我不走。」

  「嗯!」

  祝纓對花姐說得堅定,事情其實不少。等麥收的這幾天,她不但將與兩案相關的證據準備好,又將福祿縣這兩年的情況寫了足有三萬字。再尋了兩隻很結實的口袋。等待的時間裡,蘇鳴鸞又到了縣城來,山上還沒有開始春耕,現在也不是她下山的日子。

  她是來協商買些農具的。

  祝纓又讓她再寫一封向皇帝問好的奏疏,蘇鳴鸞寫什麼她也不干預,但是她會代為轉達。

  蘇鳴鸞驚訝地說:「阿叔要親自去京城?」

  祝纓道:「你想不想與我一同去?」

  蘇鳴鸞有些意動,緩緩地搖了搖頭:「寨子裡事還多,我現在還走不開。以後……可以麼?」

  祝纓道:「當然。先去寫奏本,我來安排。」

  蘇鳴鸞笑道:「好。」

  她去宅子裡寫奏疏,祝纓繼續收拾行李。她親自到了田頭監督單八等人收割麥子,收麥子花了一天半,又曬了四天。福祿縣此前無人這樣種麥子,看到單八等人收完了麥子攤開晾曬,圍觀的老農激動極了,他們也有耕完了地的,也有現在還沒有牛的,凡有空的都來看曬麥子。

  也有悄悄伸手攥一把走的,議論著:「咱們也種這個?不知道種子哪裡有?」

  有大膽的就求祝纓:「大人,咱們也能種麼?」

  「多一季糧啊!」

  還有問產量的。

  祝纓道:「你們將春耕做好,等我回來安排。信不信我?」

  農夫們一齊說:「信!」

  祝纓命人將麥子秤重,算出來畝產與單八估計得差不多,只是肥料得跟上。祝纓得到這個結果終於放心,將麥子裝了兩大袋,餘下的都收入庫中。

  當天,她帶著極簡單的行李,也不用車、只騎馬,與曹昌兩個人往京城飛馳而去。

  她將奏疏一類都打包好自己背在身上,另備一匹馬不馱人,馱著兩口袋的麥子,兩人又另有換乘的馬匹,一路上換馬不換人。

  第三天,兩人到了一處驛站,曹昌進門便喊驛丞準備房間,說這是準備赴京的祝大人。驛丞尚未回話,一個熟悉的聲音找了過來:「大人?!!」

  侯五!

  祝纓道:「你休息好了?」

  侯五道:「大人!幸虧沒錯過!小人有事要稟!」

  祝纓讓驛丞準備好房間,才讓侯五到房裡回話。

  侯五進門便說:「是王大人要您回京的!我、我對不起您!」

  「起來,慢慢說。」

  「鄭大人體恤,說我太累,另派了小曹的表哥來送信。小人就想,在京城逛逛,不合路上被王相公看到了。小人上回到京裡,曾往他家送過信……」

  王雲鶴記性極佳,祝纓派侯五進京都是前年的事兒了,王雲鶴竟然還記得他。想來一個獨眼龍,也確實挺好記的。王雲鶴命人叫住了侯五,略一問,侯五還沒反應過來,王雲鶴已問出底。

  想到段嬰已經回京,王雲鶴雖不想讓祝纓回來,但她現在總被各種官司刮到,不如叫她過來解釋一下。一直不在京城,許多事情是極不方便的,兩年了,該來露個臉。出現一次,能省很多麻煩。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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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3: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一章 面聖

  侯五一路奔命,又怕又累,跟祝纓說話的時候已是面無人色。曹昌弄不大明白這其中的原委,看侯五一臉闖了大禍的樣子有點可憐,沉默地從驛卒手裡接過了熱茶水來,先給祝纓斟好,再給侯五倒了一杯。

  茶還滾燙,侯五也喝不進嘴裡,祝纓道:「你給他拿兩個果子,不拘什麼,潤潤喉。」

  王雲鶴下令的時候絕不會對侯五解釋,侯五乃是自覺不妙跑去向金良求教,金良不在家,他只得挨到了鄭府,然後被鄭熹給派了出來。鄭熹也不會對他解釋,他就一路惴惴不安地倉皇趕路。

  曹昌從驛丞那兒討了兩枚橘子過來,給他剝開了,他往嘴裡塞得太急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祝纓道:「還行。應付得來。」

  侯五鼻頭一酸,含糊地道:「大人,我闖禍了。」

  祝纓搖搖頭:「也不算什麼。你慢慢地回去,回程就不用著急了,到了家就聽大姐的吩咐幹活。跟小吳兩個好好處,讓他多留意衙裡的動靜,你多留意外面的消息。回去把遇到王相公的事兒跟大姐說一下,只對大姐說,對別人要保密,做得到麼?」

  「是!」侯五的聲音微微發抖。

  祝纓道:「莫慌。」

  她跟金良要人的時候,侯五就是個來當門房兼養老的,奔五的人了,把人家這麼使已超出了預期了。她身邊這些僕人,哪個沒點小毛病呢?這些她心裡早有一本賬。

  兩樁案子本來就刮到了她,離京兩年多了,回去一趟其實是件好事兒。她說:「吃過了飯都早些休息吧,別累壞了。」

  「哎。」侯五的聲音有些哽咽。

  祝纓再三叮囑他:「不用回去得太急,尤其進了福祿縣,都在春耕呢,別讓他們著急。誰要問你,都告訴他,我回了京裡自有主張,記下了麼?」

  侯五慌慌張張努力背了三遍,將詞兒記下了,最後說:「大人,真的沒事兒麼?」

  祝纓看他太緊張了,玩笑的話都不適合講了,她鎮定地點了點頭:「當然。」

  侯五稍稍放心,回房休息去了。

  祝纓對曹昌道:「吃了飯,你也趕緊歇著去吧,我這裡也不用你伺候,你養足了精神好趕路。從明天起,咱們每天只吃早晚兩頓,要早些趕到京城才好。」

  曹昌更無異議。一天只吃兩頓飯?他以前就是這樣的,祝纓應該也不會是故意刻薄他,就是為了趕路,這點苦他吃得下。

  祝纓又算了一回日程,因為在縣裡又多花了十天,兩千七百里路程她只有五十天時間,從南往北都開始春耕了,不少地方開始下春雨,還要刨去路上天氣不好之類的突發情況。最好比最後期限早到個三、五天,一是休息、二是打聽一點情況心裡有數。這樣算下來一天得跑個八十里,才能保證時間富裕。

  好在遇到了侯五,算是知道了召自己進京的目的,心裡不用慌了,只要專心趕路就行。也不算太累,還能扛得住。

  心裡有了譜,祝纓又把事情的始末在心裡捋了一遍,安心地睡了。

  次日一早,她起身的時候曹昌、侯五也都爬起來了,曹昌趕緊去找驛卒討要熱水、早飯。祝纓再次叮囑侯五:「莫慌,回去更不要慌,也不要驚了縣裡的人。」

  「是。」

  吃了早飯,祝纓讓曹昌多吃一點,然後在驛站裡又停了兩刻,兩人才騎上馬疾馳而去。

  此後一日兩餐,早上吃完了必要穩一下才走,晚上投宿之後也要穩一下再吃,兩餐都要吃得又多又好。一路曉行夜宿,遇到有大雨山路的地方就停下,以免山石滾落出了意外。途中遇到兩次路壞了的情況,一次等了兩天、一次等了三天,又有一次遇到大雨,他們這一天只走了三十里。

  這一路最重要的行李就是麥子,祝纓走得格外小心,住宿的時候不時檢查,途中又尋了油布包裹以防雨水。

  其餘時間路上都還順利,很快,京城在望。

  …………

  藍良志與孫一丹都是在政事堂裡聽差的書吏,能在這裡聽差,書吏也比外面的六品官有威勢。在外面,他們是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到了政事堂裡與同僚私下也是亂開玩笑的。

  藍良志戳戳孫一丹:「有信兒了麼?」

  孫一丹道:「你問哪個?」

  藍良志道:「那個英呀!這一個都到了,那一個入京的文書不還是你擬的麼?」

  「你急的什麼?」

  「咳咳!就說這人吶,有個好爹到底不一樣。」

  他們嘀嘀咕咕的,說的正是前不久抵京的段嬰。段嬰他爹段琳是太常,九卿之一,兒子也是「主動」請示去苦寒邊塞的。東宮有子,段嬰寫了一篇極好的文章呈上來,又有人為他說好話。

  皇帝一想,發了話:「如此文章,是有些可惜了。」

  過不兩天就把人調回京來進了著作局,做個著作佐郎。著作佐郎,從六品,還挺清要的一個官位。段嬰出仕才幾年呢?出去轉了一圈兒就回來就任這麼個職位了。這個職位還跟修史有關,對文人而言是個不錯的資歷。

  大家平常說「兩個英」,雖有戲謔的成份在內,是想看祝纓和段嬰打擂台鬧點小笑話,也是以為二人有點「旗鼓相當」的意思的。現在一看,一個轉了兩年回來了,另一個還要沾上官司回來解釋。

  孫一丹道:「這人跟人啊,不好比、不好比。」

  兩人嘀咕一陣兒,藍良志往正堂裡一指,低聲道:「不知道王相公是個什麼意思?」

  孫一丹道:「那個英就吃虧在出身上了,王相公要是他爹就好了。」

  「呿!真要那樣,這擂台也就不用打啦。」

  「也不知道現在到哪兒了,王相公就一句話將人調了回來解釋,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氣了。要是生氣,以後可就難熬嘍!鄭詹事自己都還貓著呢,我看有點不妙。」

  「是啊,可千萬別誤了時辰,要是耽誤了,怕又是一樁麻煩。」

  他們兩個對祝纓未必就有多麼的親近,只是看到段嬰的得意,心裡忍不住有一絲小小的感慨。

  兩人正嘀咕著,又一個同僚趕了過來:「來了!來了!嘿嘿!嘻嘻!」

  藍良志道:「你傻笑什麼?!!!誰來了?」

  那人道:「那個英進京了,你們猜,他是怎麼著來的?」

  「難道又有人路上偷襲他?段家不會這麼囂張吧?」

  「不是不是!」來人一邊比劃一邊笑,「哈哈哈哈,他!他!哈哈哈哈,二十好幾了,還光著個下巴回來了!!!好麼!一看著他的下巴我就想起段智那老兒來了!」

  「哈哈哈哈哈哈!」三人抱在一起狂笑了起來。

  都說:「不愧是他!!!」

  三人看熱鬧的心都起來了,一起說:「快,瞧瞧瞧瞧,快瞧瞧去!!!」

  藍良志搓著手問:「在哪裡?進了宮門沒有?不對呀,他外放之後門籍就沒了,你從哪裡知道的?」

  …………

  祝纓一路緊趕慢趕,於京城外三十里的驛站裡宿下的時候,離最後的期限還有三天的時間,與她預計的差不多。金良親自在這裡等著她。

  祝纓原打算在這裡多休息一天再進城的,見到金良便問:「怎麼?有事?要我現在就進京嗎?」

  金良道:「你還說呢,前兩天甘大他們回來,可急壞了!虧得七郎說你一向心裡有數,不叫催,只叫我在這裡等你。」

  兩人坐下,金良道:「段嬰回京了,著作佐郎。」

  祝纓道:「我路上看到邸報了,這個職位倒是適合他。」

  「你倒不生氣。」

  「我為百姓慶幸,不用在他手下討生活。」

  金良笑得渾身打顫:「你這張嘴也夠嗆。雖如此,他在聖上身邊了,你……」

  祝纓道:「你好奇怪,我為什麼要同他比?我自己的事兒還沒做完呢!鄭大人要是因為他改了我的路子,我連鄭大人也要瞧不起了。」

  金良現在聽她這麼說鄭熹,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說:「你這脾氣喲!」

  說笑兩聲之後,金良才低聲說了:「遇到侯五了吧?七郎說,兩件案子都不大,是王相公的意思叫你回來的,其實是為你好,你只管認真將事情說了就好。至於聖上面前,七郎不好插手,還好有藺、姜二位,他們會為你說話的。」

  祝纓跟段嬰確實不太好比,段嬰人家有親爹,就算不能時刻在皇帝面前,看到段琳也容易想起來段嬰,段嬰又確實是個不錯的年輕人。祝纓呢?實在是沒什麼能夠放在皇帝面前讓皇帝想的。

  藺振、姜植雖都是鄭熹一派的,這兩年也減少了明面上與鄭熹的聯繫,大家都貓著,能貓在皇帝身邊就算是贏了。

  祝纓道:「我明白的。」

  「七郎還說,你先將公事辦完,再有旁的功夫再來見。哎,老侯爺也挺惦記你的。對了,要你好好向王相公請教。」

  「好。」

  「還有劉先生。七郎說,興許你投他的緣呢。」

  祝纓哭笑不得:「這是看中我禁罵,要送我去挨一頓吧?」

  金良也笑。

  兩人說完了正事,金良開始話家常:「這二年大家可想你了!那天我遇著了溫大,他還念叨你呢,他家娘子也想你們家花姐。你家的宅子,我們也時常去看看,免教別人看著曹昌爹娘上了年紀好欺負……」

  金良看祝纓就帶了一個曹昌,又嫌她簡樸,又說:「侯五也就是看個門,幹別的也不夠用的。要不,我再多多用心給你找幾個人吧!」

  祝纓道:「我就要這麼著回來,缺了人我找你要,不找你要你先甭管。」

  「好吧。」

  金良沒提蘇匡,祝纓就知道對待蘇匡就還照原來的意思辦,不故意踩,但也不必費心為他收拾爛攤子。

  只有三十里了,第二天就不用早起,祝纓睡到天亮才起床,與曹昌二人騎馬進京。

  他們到城門外的時候,排隊進京的隊伍已短了不少,祝纓是有品級的官員又奉公文,不必與普通人一起排隊等檢查,拿著公文直接進了京城。

  鄭熹不用她先去侯府見人,她也不回家,乾脆就直奔皇城去了。朝廷中樞甭管哪個衙門給她下的令叫她回來解釋,這些衙門都在皇城裡,她的門籍已然沒了,想進去得先申請。

  她到皇城門前一站,禁軍裡先有人認出她來了。雖礙於職責不能讓她進去,也不好與她喧嘩笑鬧,但認得她的人都來與她打招呼。也有得閒的禁軍跑進去大理寺裡跟熟人說:「小祝大人回來了,正在門那裡呢!」

  祝纓知道有人看她,她先不跟這些人說話,拿著公文跟禁軍這裡交涉:「叫我回來解釋呢。」

  溫岳正在宮裡,他管巡查的,很快到了門口,道:「都圍著做甚?」將禁軍的人趕了各司其職去,他自己親自給祝纓登了個記,道:「等我向裡面說一聲。」他填了個單子,往裡頭送去,又派人給御史台、大理寺和政事堂都通知一聲。

  等消息的時候,他倒站著跟祝纓聊起了天兒。看他也閒聊,圍觀的人又聚攏了來。

  曹昌對皇城門前印象十分深刻,死死牽著韁繩。溫岳也注意到了他,揚揚下巴,對著他手裡的馬問祝纓:「你怎麼還帶了兩隻口袋過來?行李不叫他先給拿回家去?哎,看著也不像是行李。」

  祝纓笑笑:「我先到這裡來聽個信兒才好心裡有譜。再回家休息才能歇得安心。」

  溫岳道:「唉,你這一路跑得辛苦呀。」

  周圍都是人,溫岳也沒與祝纓說什麼機密話,他們說不幾句,以前相熟的李校尉等人也過來了。有說:「長高了。」也有說:「累瘦了。」還有人說:「你鬚呢?怎麼不留鬚?」

  祝纓從來就沒個鬚鬚。

  福祿縣雖熱,空氣濕潤,祝纓也不天天在外頭曬,人也沒怎麼黑。倒是這一路跑得確實累瘦了一些,既清瘦又顯高挑,面白無鬚,還帶著點二八少年的樣子。

  眾人將她一陣圍觀,想起來她的鬚,都是一陣狂笑:「哈哈哈哈!你這促狹鬼!還道你一去三千里要抑鬱,哪知還是這副脾氣。」

  祝纓道:「莫要當面說人壞話,我脾氣怎麼了?誰不知道我最好脾氣了?」

  沒怎麼,就是容易讓人想起來前陣子剛到京的那位風度翩翩的段嬰。段嬰在邊塞兩年,風沙未能讓他變醜,反給他染了一點點男子的滄桑,膚色略黑了一點點,更顯一種投筆從戎的文士的蒼涼。他的上唇又蓄了一點鬚,添了一點男子的陽剛英武。不到三十的年紀,極出色的相貌,見之令人心折。

  對比眼前這個小鬼。

  禁軍又是一陣狂笑。連帶的,聽了風兒來圍觀的人也都笑了。

  整個皇城裡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太常寺除外。

  …………

  朝中有人好辦事,禁軍也愛看熱鬧,祝纓的門籍沒有,但是進入的許可卻很快地批了下來。

  葉大將軍甚至對親兵說了一句:「他路過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也要看看。」特意跑去圍觀一個青年官員的鬚鬚,有失老將軍的威嚴,路過的時候看一眼總是不妨礙的。

  大理寺裡近幾年月人心惶惶的,聽說祝纓回來了,都是精神一振!懾於竇朋嚴格,都不敢擅離職守,公推兩個小吏偽裝成辦事路過去看祝纓,正推著人,冷雲扔了手中的書,流裡流氣地踱出了大理寺。他出門兒根本不用跟人請示。

  此外又有吏部的人也想看看她,御史台那裡得到了通報也派人過去,好與政事堂協商先給誰解釋。政事堂裡更是知道,人是王雲鶴給調過來的,也要找人。

  皇城突然因為一個不起眼的小官的到來變得熱鬧了。大部分人看熱鬧指著祝纓的鬚,好心人就給新入職的人講述當年段智買凶殺官被反殺的故事。

  也有人低聲說:「一路風塵還不忘剃鬚,此人也是……好記性。」

  就有人反駁:「鬼門關前轉一圈的,沒喝上孟婆湯,當然沒有忘性。」

  說什麼的都有,也不耽誤他們看一場好戲。

  那一邊,御史台陽大夫聽了禁軍這裡的通報,問道:「怎麼沒人告訴我這件事?罷了,將人帶過來吧——客氣些。」陽大夫見得多了,大理寺賬目出事,跟祝纓其實沒什麼關係,蘇匡造孽,白白牽連的。

  御史台出了一個御史過去,並不如冷雲走得快,冷雲已到了宮門前了,他第一眼就認出了祝纓——祝纓樣子一點也沒變。許多人成年之後留個鬚猶如美容,「鬚眉丈夫」可遮掩一些臉上的瑕疵,也有一些人留鬚之後反而變醜,就會試圖晚些蓄鬚,再將鬍鬚做些修整。

  唯有祝纓,就是不留鬚。

  冷雲先是笑,笑夠了才躥到跟前,裝出一副長者的樣子說:「嗯嗯,歷練出來啦!」

  祝纓道:「見過少卿。」

  「好好!」

  冷雲開始接到祝纓回信時是不太高興的,他難得很認真想撈一個人。直到祝纓過來了,才又有點喜歡:「自己跑回來了你!」

  祝纓道:「來回個話。」

  「切!我就說,那案子幹你什麼事兒?你是苦主才對!辛辛苦苦的,叫個廢物敗了家!」

  祝纓道:「別!他還敗不了我的家。」

  冷雲道:「走,我送你去御史台!嘿,說完了咱們再回大理寺聊聊。」

  御史知道冷雲是個什麼樣的人,然而不能示弱,道:「冷大人,小祝可是要到我們那裡說話的。」

  「對啊,我不扣下他,我跟他一塊兒過去。」

  圍觀的人都知道,讓他去就是攪局,但都不勸。知道祝纓回來會有熱鬧看,沒想到熱鬧會有這麼多。

  兩人說了幾句就不用爭了——政事堂派了人來,讓祝纓先過去回話。

  冷雲不敢去政事堂,他還挺怕王雲鶴的。其實,在王雲鶴眼裡他算是紈絝裡最不紈絝的那一種了,也不歧視他,也不鄙視他,可冷雲見著了王雲鶴就覺得自己是個不上進的廢物,他怕他。

  訕訕地給祝纓一個眼色,冷雲退到了一邊,說:「咳咳!那你去跟相公們老實說話。」

  祝纓道:「是。」然後一手一個,將兩個大袋子提了起來。

  孫一丹問道:「敢問祝大人,這是什麼?」

  祝纓道:「回話時要用的。」

  李校尉忙說:「哪用你自己提呢?來兩個人,這麼沒有眼力見兒呢?過來!」

  兩個禁軍應聲而出,一人一個,扛著口袋跟著一行人往政事堂走去。邊扛邊嘀咕,怎麼跟扛了半口袋麥子似的?

  …………

  政事堂裡,王雲鶴與施鯤已經從皇帝那裡回來了,二人還未正式開始一天的公務就聽到了外面的笑聲。

  施鯤一皺眉,道:「不成體統!」

  王雲鶴道:「去個人問問,怎麼回事兒。」他調祝纓進京解釋之後是記得此事,但也知道祝纓回來就能應付這事兒,不必他緊盯著。等公事完了,他再召祝纓來聊一聊,讓人看到回護之意也就行了。

  自從前年派了一群人出京任地方之後,各人的長短優劣也都能看到了。王雲鶴不帶一點情緒地只看各人的政績,也得說祝纓是其中幹得最好的。值得他額外給一份「單聊」,讓大家看一看,別瞎踩人。

  一會兒,孫一丹就過來回話了,施鯤道:「這小子,做事穩重、為人淘氣。得好好說說。」

  王雲鶴瞬間改了主意,道:「叫他過來回話。」

  孫一丹就去找人了。

  祝纓身後跟著倆背袋子的禁軍,大搖大擺到了政事堂。孫一丹道:「祝大人,請在外面稍候,小人進去稟報。」

  祝纓道:「有勞。」她環顧四周,見不少書吏躲在柱子後面看她,她一笑,跟禁軍說話:「有點兒沉吧?放下來吧,辛苦了。待會兒你們找李校尉要辛苦錢,對他說,等我回去了跟他算賬。」

  兩個禁軍都笑道:「不愧是小祝大人。我們先在這裡等一下,小祝大人去回話,要用這口袋,一會兒不得人拿過去麼?」

  祝纓道:「行。」

  王、施二人日理萬機,孫一丹去領祝纓的功夫,他二人壓根就沒閒著,正辦著手上的事兒。孫一丹等了一刻,等到二人將東宮長子相關之事議完,才進去稟報了。

  施鯤道:「帶他進來。」

  祝纓正正衣冠,將口袋托付給禁軍,舉步踏入了政事堂。

  政事堂中間一間正堂,兩邊是丞相們的桌案。祝纓被孫一丹引入左邊一間,施、王二人都在,正對坐在一張榻上喝茶中場休息。

  祝纓見過了禮,二人將她一打量,果然是光光的下巴,不過臉色略蒼白,又瘦了一點,像是認真做事累的。施鯤又不提她的鬚了,問:「路上還好?」

  祝纓道:「遇著幾場雨,耽擱了幾天。」

  王雲鶴問:「知道叫你來什麼事的嗎?」

  祝纓道:「是!」伸手就從袖子裡往外掏。她早準備好了!

  先拿一份當年從大理寺離職時的交割文書,這份文書足有六頁,上面明列了交割時她交出去的東西,最後是左丞接收簽的字,證人胡璉畫的押。

  王雲鶴道:「不錯,是很仔細了。」順手將文書給施鯤看,施鯤看了一眼,見上面列得清楚明白,除了一頁的產業,還有她交出去的文案有多少卷之類都列了出來。施鯤看得一陣舒心,道:「可以。蘇匡的案子,你怎麼看?」

  祝纓又從袖子裡再掏出一份單子,上面略薄一點,只有四頁。王雲鶴問道:「這是什麼?」

  祝纓道:「是下官接手時的單子。」

  王雲鶴與施鯤都看了,兩下一對比,她管大理寺庶務的時候著實給大理寺弄了不少產業!施鯤心道:一向知道他能幹,不想是這麼的能幹!怪不得老王看重她。我都饞了!

  王雲鶴一捋鬚,微笑道:「福祿縣的駐軍,又是怎麼回事?」

  祝纓再掏一份文書出來:「這是賬目。」奉上之後解釋了駐軍新至的時間,就算是良田,當時也過了春耕的時候,當年是沒有收成的,餓著了當兵的一準兒出事兒,所以必須補貼。至於田地,還是「開荒」。

  她說:「您看後面,預算就是頂格給十年的,十年之後,他們的地也能開好了,就不再給了。」

  施鯤道:「你還管到十年後了?」

  祝纓道:「不敢留麻煩給後來者,下官離職之前必將這一筆準備出來,不給後來人挖坑。」

  施鯤道:「胡說,你的逋租是怎麼免的?不欠朝廷的就不錯了,福祿縣還能有盈餘供他十年?」

  王雲鶴也很關心這個問題:「你不是個會苛待百姓的人,這一筆你要如何應付?」

  祝纓道:「本來不想說的,不過……還請兩位相公坐穩,先看一樣東西。」

  「哦?什麼?」王雲鶴看向她的袖子。

  祝纓道:「在外面了。」

  孫一丹躬身道:「相公,祝大人回來兩個口袋。」

  「拿進來。」

  兩個禁軍很仗義地將兩個口袋扛了進來,咚咚兩聲鈍響,將袋子卸到了丞相面前的地上。他們對著王、施一拱手:「相公,都在這裡了。」

  這一臉露得,難說有沒有用,王雲鶴說:「打開。」並沒有多看他們一眼的意思。

  二人將口袋上繞的繩子解開,將袋口往下挽,口裡:「咦?」了一聲。

  祝纓從裡面抓起了一把麥子,送到了施鯤的面前:「相公,您看這個盈餘行不行?」

  「這算什麼盈餘?嗯?等等……」施鯤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又說不上來。

  王雲鶴突然站了起來,快步走到袋子前,親自抓了一把,說:「這……新麥?你哪裡來的?福祿縣不是產稻米的麼?」

  祝纓道:「下官去年起就在福祿縣試種的,旁的或時間相衝突,又或水土不服,旋麥也沒種成。只有去年秋天種下的宿麥,二月裡收到了。收完了宿麥,春耕再種稻子……」

  「啊!」施鯤也叫了一聲,猛地站了起來,大步走了過去,也抄了一把麥子。

  兩個丞相一人守了一袋麥子,左手倒右手,嘖嘖稱奇。王雲鶴嚴肅地說:「此事不可誇口。」

  祝纓換了個袖子,又掏出一疊厚厚的成冊的本子來:「不敢有一字虛言,相公請看。」

  王雲鶴將手裡的麥子放回袋子裡,拍拍手,接了本子。看著封皮上寫著「試種」,揭開來看,第一頁是一張圖,畫著幾塊地的分布,旁寫福祿縣的位置。匆匆往後翻,也有種豆的記錄,也有種粟的記錄……

  祝纓道:「往後翻。得罪了。」她走上前,往後翻到了「宿麥」一項,見上面詳細記著種了多少畝地,宿麥從幾月幾日開始種的,犁地多深,氣候如何,何時抽穗,何時成熟、如何收獲。

  最後記著產量——畝產一石半。

  王雲鶴大喜:「妙!你等等!施公?」

  施鯤也眼帶激動之色,兩人都是幹過實務的,知道真幹事與假幹事之間,差的其實是「細節」,許多事兒不親自幹是不可能知道的。祝纓這本記錄幹得又實,細節又足,王雲鶴更是個知道怎麼種地的人。細細一看,何處引渠,如何晾曬,曬了幾日。這些都是細節。

  二人一邊翻看,一邊又問祝纓一些問題。祝纓也都一一回答了。二人指指點點,又命人找出輿圖來,指著輿圖比比劃劃,福祿縣能種,福祿縣的周圍呢?他們議論著,最後相視一笑,互相點頭,看祝纓的眼神尤其的慈祥。

  祝纓伸手把本子拿了回來:「只有一件事。」

  王雲鶴聲音難得有點顫:「什麼事?」

  「這個只是試種,若非為了回相公的話,下官是不會現在說出來的。」

  施鯤問道:「為什麼?」

  祝纓道:「有這個收成,一是種子好,二是下官專撥了公廨田種的麥子。有耕牛有農具,灌溉也好。」她翻了那本試種的記錄,上面另一頁的「宿麥」,說:「這個是在一塊薄田上種的,一畝只有一石的麥子。」

  「福祿縣地處偏僻南方,太熱的地方也種不了它。再有,福祿縣的農夫並不擅長種麥,要種兩季莊稼,地力也要跟得上,要積肥……」她慢慢說了許多中間的細節,王、施二人斷定她是真的種出了麥子。

  祝纓又說:「所以,畝產不一定就有一石半,一石也就差不多了。再脫殼去皮,要是吃麥飯呢,還多一點,要磨成粉,良田能有一石麵粉?薄田也就幾斗?這稅是不是先不算麥子的收成……」

  王雲鶴突然笑出了聲:「哈哈哈哈,你呀!帶上你的麥子,咱們去見陛下!施公?」

  施鯤也說:「對!請陛下也高興高興!」

  祝纓道:「是。」

  兩個禁軍也來神兒來,兩人你看我、我看你,想上去幫忙。施鯤道:「你們兩個閒著做甚?」

  二人趕緊上前,將袋子重新扎好口,扛著跟在後面。

  …………

  宮城與皇城之間也有城門,王雲鶴道:「你們在此等候!」

  祝纓與兩個禁軍都在這裡站住了,此時已是下午了,王、施二人進去了有小半個時辰,一隊小宦官跑了出來:「祝纓何在?」

  祝纓站了出去:「祝纓在此。」

  打頭的宦官喘著氣說:「快!陛下要見你呢!麥子呢?」

  兩個禁軍道:「在這裡了!」

  宦官道:「行了,交給我們,你們去吧。」

  將兩個禁軍噎了一回。

  祝纓對他們使了個眼色,二人忍氣吞聲地走了,心裡罵:閹狗!

  祝纓與宦官並排前進,後面兩個宦官扛著袋子,宦官笑道:「祝大人,恭喜恭喜。」

  祝纓道:「不知何喜之有?」

  「陛下很高興,一會兒奏對的時候可提著點兒神吶!」

  「是。多謝提醒,不知怎麼稱呼?」

  宦官笑嘻嘻地說:「現在先不告訴你,下回能再見著了,就知道了。」

  祝纓遂不再問。

  宦官又問:「面聖的禮儀,祝大人都還記得麼?」

  祝纓道:「幸好還沒忘。」

  「那就好。」

  一行人並不去朝會之所,而是從旁穿過,去了一旁一所皇帝日常理政的宮殿,高台之上宮殿五間,正中掛著著「勤政」二字的匾額。

  皇帝本來是不太高興的,下午了,沒什麼大事兒他就能休息玩樂了。想到王雲鶴和施鯤都不是無事生非的人,他只得接見了兩位丞相,因此也聽到了一個極好的消息——稻麥兩季!

  只要一縣能推廣,就意味著他實際上多了一縣的田地,一府推廣就意味著多了一府的錢糧!

  他不太敢相信這個好消息,問道:「此言當真?」

  王雲鶴道:「祝纓就在宮外,陛下可宣來查問。」

  施鯤道:「他此來已將種出來的宿麥帶了過來了。」

  「宣!」

  祝纓跟著宦官到了勤政殿內,她照著之前學的面聖的禮儀,對著皇帝正常舞拜,皇帝道:「平身。」

  祝纓也正常站了起來,這就讓皇帝看著很順眼了。雖然表現得很緊張有助於彰顯皇帝的威嚴,但是官員也得有個穩重的樣子,尤其是幹了這麼大一件事兒的官員,樣子上得拿得出手。

  皇帝問道:「王、施二相說了你種宿麥的事,可是真的?」

  祝纓道:「不敢欺瞞陛下,臣是試種了。手上沒有太多的種子,只稍種了二十畝,收成尚可。麥子就在外面。」

  「拿上來!」

  皇帝本來坐得很穩,等著宦官把麥子拿過來,可隨著小宦官走得越來越近,他忽然覺得自己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來,大步走了過去!

  小宦官嚇了一跳,七手八腳幫他把袋子打開。皇帝也伸手抄了一把麥子:「是麥子!真的是福祿縣種出來的嗎?」

  祝纓道:「是。」

  王雲鶴低聲給皇帝解釋:「陛下看,這是今年的新麥,絕不超過兩個月。」

  皇帝十分驚喜,他又問祝纓:「你以為可行麼?」

  祝纓忙把對王、施二人說的又說了一遍,最後又說:「尚未推廣,還不知道產量,這稅是不是……」

  皇帝道:「哦,你怕再欠逋租。我想起來了!」白雉嘛!他忽然又想起來了,「哎,識字碑也是你的手筆吧?」

  祝纓道:「是劉先生寫的識字篇,下官只是給它刻出來而已。」

  皇帝道:「你是個實幹的人呀!劉松年可說過你呢,嫌你給他寫的東西不好,你真寫了一篇?刻出來了?」

  「呃……」

  皇帝心情好,命人把劉松年給叫過來:「我來給你們開解開解,寫就寫了,明明是一件好事麼!他偏跟小孩子鬧別扭。誇他還不好麼?」

  劉松年就在宮裡,他早知道祝纓來了,不過繃著不去看熱鬧。此時皇帝宣召,他還生氣皇帝真是耽誤他聽趣聞。到了勤政殿,他還得裝成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哪知行完禮一抬頭,竟然看到了祝纓!

  劉松年揉了一下眼睛,皇帝笑道:「不許生氣!我叫你來的!」

  劉松年心裡挺高興的,現在又得裝成有意見,故意說:「臣從來是個好脾氣的人。」

  皇帝笑道:「是是,你脾氣最好了。」

  又讓祝纓當面謝劉松年。祝纓也老實道謝了,她本來就很感激劉松年肯俯下身子幫忙,語氣尤其的誠懇。

  劉松年道:「罷了罷了,願意弄就弄了吧。」

  祝纓就著彎腰道謝的姿勢扭頭朝上,道:「您心裡其實挺願意的,對吧?不然也不給我寫呀!」

  劉松年作勢要打,祝纓麻溜直起身子跳開兩步躥王雲鶴身後了。

  皇帝又給勸解。王雲鶴與施鯤也戲上前勸解,王雲鶴道:「不能打,不能打,他這回是真的做了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真的?」

  施鯤道:「不然我們能這麼高興?」

  祝纓忙說:「陛下,臣有一言,還請陛下一聽。」

  皇帝正興高采烈地「勸架」呢,聽這一言,攥著劉松年的袖子問:「什麼事?」

  祝纓道:「種麥還未推廣,還請陛下寬限幾年的糧稅,福祿縣太偏僻,煙瘴之地,百姓太苦。臣還有一個念頭……」

  「嗯?」皇帝皺眉,「說。」

  祝纓道:「還是從瑛族說起來的,臣還想,如果可能,也教他們耕種。」

  施鯤脫口而出:「要慎重!」

  祝纓道:「下官明白,是怕養寇。」

  劉松年哼了一聲:「知道還幹?」

  祝纓道:「不是因為那個,聽我說一句,就一句!

  咱們與瑛族貿易能得厚利,此多而彼少,從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所有的東西都到了一個人的手上,別人是徹底服了,還是想要搶奪呢?臣想,讓他們也能過得下去,免得走投無路,鋌而走險。

  臣說稅也是因為同樣的想法。財富如流水,總往低處聚,臣嘗讀史,富者愈富而貧者愈貧總是無法避免的,因為富人能夠承受更多的災禍,挺過去就是坦途。窮人一旦有一點波折就是傾家蕩產,或致逃亡身死。如果財富恆定,很快就會有兼併之禍。

  水如果都聚在了一處,別處花草樹木要枯死,魚蟲鳥獸乃至於人都要渴死。所以天帝降旨,雨師風伯、四海龍王取水布雨,澤被萬物。

  從江河湖海裡取水是很難的,那就要各處源源不斷地有水,不能斷了。多一季莊稼,就是讓地裡多儲一些水,可緩兼併的痛楚。

  陛下,行雲布雨不易,不如真正的開源。或五年、或十年,容百姓習種熟練再依產量定稅不遲。這才是萬世之功。

  這都是臣的一點兒傻念頭,還請陛下恕臣狂妄之罪。」

  說著,她向皇帝拜了下去。

  皇帝站著,想了一會兒,說:「這是謀國之言!」

  他看了一眼眼前幾人,心道:確是棟樑材,無怪劉松年也對他青眼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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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3: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二章 緋衣

  麥子也看了、人也問了,高興也高興過了。

  皇帝下令政事堂仔細研究此事拿出個計劃來。

  皇帝自己對種田只能說「略知」,他當甩手掌櫃王雲鶴和施鯤都沒有失望之情,反而覺得皇帝還挺可靠的。一個皇帝能知道「稼穡艱難」,知道產量提高了對他有好處,大臣們就已覺得他很合格了。能夠讓政事堂與懂實務的地方官去制定計劃,而不是頭腦發熱一拍腦門兒就說全部都給種上麥子,更是讓政事堂大大地滿意。

  施鯤與王雲鶴一齊道:「謹遵陛下旨意。」

  皇帝又看了一眼祝纓,道:「你仔細向二位相公說說,有什麼難處也不要隱瞞。」

  祝纓道:「是。」

  皇帝道:「麥子留下,你們去吧。」

  幾人向皇帝辭出,祝纓禮都行完了,又添了一句:「陛下,那臣能要求一件事不?」

  皇帝抬起一隻腳正要離開,又把腳放了下來,問:「什麼事?」

  「現都交四月了,臣回去時離秋收已不遠了,秋收之後就該再種宿麥了,可是手上的種子實在不夠,能不能給撥點兒?」

  皇帝指著施鯤和王雲鶴說:「你同他們講去,讓他們給。」

  祝纓道:「遵旨。」

  說了這一陣兒的話,後半晌都過了一多半,除了祝纓,其他人都知道皇帝的習慣,一同向皇帝辭出,留給皇帝娛樂休息的時間。

  劉松年與他們一起出了勤政殿,說:「我得聽聽,這小子又要作什麼夭。哎,你沒再寫我什麼壞話吧?」

  祝纓道:「哪兒能啊?我謝您都來不及呢。」

  「哼!」

  劉松年沒有硬蹭進政事堂裡旁聽,政事堂是宰相議事的地方,他雖心裡癢癢還是站住了,心道:你等著,我得問出來不可。

  …………

  祝纓安靜地跟在兩個丞相身後又回到了政事堂。

  今天因為她這一件事二位又積壓了一些公務,而在南方一些地區推廣稻麥兩季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完的,不是將所有事務耽誤一天就能定下來的。

  施鯤道:「你先住下,在京裡多留幾天,話要問你。大理寺、御史台自有我們協調。」

  祝纓道:「是。」

  王雲鶴道:「你回去寫……是不是已經寫好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祝纓聽了卻很配合地從另一隻袖子裡又掏出厚厚的那一疊數萬字的文稿,道:「這是下官整理的福祿縣的一些情況,都是下官親身經歷又或親自驗核的。」

  施鯤與王雲鶴對望一眼,都笑道:「還真寫了啊?」

  祝纓苦笑道:「要問我案子,我又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可不得把該準備的都準備了麼?」

  施鯤沒再說她鬍鬚的事情,說:「東西留下,你把心放回肚裡。」

  「是。」

  王雲鶴道:「這兩天不要亂跑,有人送你去大理寺和御史台回話。」

  「是。」

  祝纓見他們沒有別的吩咐了,將之前給他們看的那幾份文書分兩個袖子揣好就要告辭。王雲鶴道:「你站一下,將試種的那一本也留下,其餘你帶走。」

  祝纓又將試種的那一本交給王雲鶴,這才離開了政事堂。

  出了門,剛才的孫一丹上前道:「祝大人,小人送您出去。」

  祝纓道:「有勞。」

  一旁藍良志也湊了上來,笑道:「大理寺、御史台兩處都已派人知會過了,祝大人只管把心放回肚子裡,明天咱們去府上接祝大人過來見他們,包保順利過關。」

  祝纓笑道:「辛苦二位了。」

  「哪裡哪裡,都是小人的本分。」

  這種「毫無根基的小人物眼看要摔坑裡跌個嘴啃泥、忽然之間翻盤全身而退」的戲碼誰不愛看呢?反正他倆挺喜歡看的。

  三人一路往外走,一路說些閒話趣聞,祝纓不問旁人,先問:「咱們冷少卿近來還愜意嗎?」

  孫一丹想到冷雲之前的樣子,笑道:「他老人家沒有不愜意的時候。」

  「哎喲,當面不能說人。」祝纓忽然說,藍、孫二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遠遠的無聊得都要摳手指的人不是冷雲還能是誰?二人也都笑了起來。

  祝纓道:「怕是要教訓我,不敢耽誤二位了,二位先請回吧,我明天在家裡等著二位的大駕。」又報了自己的住址,孫一丹念了一遍,道:「記下了。明天一早,小人就去府上。」

  三人告別,祝纓快走幾步迎上了冷雲。冷雲將她上下一打量,故意驚訝地說:「哎喲,沒缺胳膊少腿兒,過關啦?」

  祝纓道:「大人這說話有點兒缺德啊,我好好的不行麼?」

  兩人互相都不生氣,冷雲道:「走,我送你回家。」

  「沒事兒,安全,政事堂還有話要問我呢,不會叫我去別處蹲大牢的。」

  「呸!童言無忌!」冷雲說,「還沒回過案子的事兒,且先別去鄭家。」

  「怎麼?」

  冷雲仰著臉想了一下,道:「倒也沒什麼,避嫌麼。」

  祝纓道:「您現在還是大理寺的少卿呢,就不用避嫌了?」

  冷雲道:「我?誰都不用跟我避嫌的。」

  兩人說著出了皇城,祝纓道:「我真得回家了,家裡還沒收拾呢,等把鬧心的事兒都收拾完了再拜您的廟門兒。」

  「呵,那得帶個豬頭。」

  祝纓笑道:「好啊,帶倆。」

  皇城門口之前看熱鬧的人早散得差不多了,溫岳和李校尉等都還在。祝纓上前一抱拳:「今天麻煩各位啦,明天少不得還得接著麻煩,可惜我久不回來,且要回家安頓一下,等事情了了再與大家說話。」

  溫岳道:「回你的家吧!哎,對了,你在京城不得有些花銷麼?你家兩年租子還在我這兒,我尋個空兒給你去。」

  「行。」

  李校尉也說:「咱們什麼交情?不在這一時,你先把正事兒辦了——看你這樣子,過關了?」

  祝纓道:「現在還不好說,不過看著還壞不了,明天我再來回話。」

  「那快回去吧。」

  曹昌還在外面等著呢,甘澤、陸超兩個在外面守鄭熹,三人已在一處說了小半天的話了。甘、陸二人見了祝纓都說:「三郎,可算回來啦。」甘澤又埋怨祝纓:「你可真是的!當時與我說明白了,我也好回來回七郎的話。」

  祝纓道:「我又沒個把握一定能有收獲的,怎麼說?牛吹了出去,回來沒法兒兌現不是丟臉麼?現在好了——鄭大人近來怎麼樣?」

  陸超道:「還那樣唄——」他是個話多的人,卻硬將下面的話都給咽了。

  祝纓故意與他們多聊了一會兒。之前那家常吃的油餅鋪子還開沒開,哪家飯館來了新廚子有沒有什麼好吃的。

  陸超問道:「甘大說,到了您那兒有好吃的?」祝纓道:「什麼好吃的?總比不上京裡,時新的果子是有一些,就是容易壞,不好運了來。可惜他來的時候沒趕上,沒能吃到那麼多。」

  他們是故意聊的,為的是等鄭熹出來。鄭熹說不用她先到府上拜見,祝纓終覺不妥,哪怕空著手,也得在見別人前見一見鄭熹。到皇城來是公務,不算。公務之外她可不敢怠慢了。

  她用了這麼個折衷的辦法,「偶遇」,看皇城門外碰面時鄭熹的樣子,如果必要她回家呢,她就回去,辦完正事再去見鄭熹。如果意思不那麼堅決,就算連夜去磕頭也得爬去敲鄭府的門。

  鄭熹按時出了皇城,在外面看到祝纓,道:「你怎麼還不回家?誰罰了你的站了?」

  祝纓看鄭熹比兩年前顯出了一點年紀,他已蓄了一部鬚,儼然是一個配得上羅敷的美丈夫。她向他施了一禮:「鄭大人。」直起身才說是久不回京,遇到熟人打聽點好吃的。

  鄭熹道輕笑一聲,祝纓看了他一眼,他擺擺手:「回去,別犯了宵禁。」

  兩人對望,祝纓會意,她可以安心回家睡個好覺,第二天從容起來應付公事了。

  …………

  曹昌將馬牽了來,祝纓道:「走吧,回家了,別犯了宵禁。」

  曹昌的嗓音裡透著高興:「是!」

  曹昌的父母現在正在祝宅看房子,他陪祝纓來是又回了家得見父母了。

  主僕二人熟門熟路從皇城往祝宅去,一路上的景色不曾大變,許多房舍還是祝纓離開時的樣子,老鋪依舊開著,祝纓路過又買了點肉食、點心之類,有店家認出了她:「哎喲!小祝大人!回來啦?大娘子可好?祝翁可好?」

  祝纓道:「他們沒回來,我來述職,過兩天還回去。」

  「哎喲,這可要受累了。」說話的店家又多包了一包切好的肉給她,「這算小人給小祝大人接風的。可得收下。」

  祝纓穿著官服,都讓曹昌拿了,她則多抓一把錢給店家,笑著回家。

  很快回到了祝宅,老倆口聽到拍門還懷疑是聽錯了,細一聽真是自己的兒子,曹父打開門:「你怎麼又回來了,是大人派的新差?大人?!」

  祝纓道:「嗯,是我。」

  曹父趕緊又叫妻子:「快!大人回來了。」

  一番擾攘,曹昌將馬將給曹父拿去馬槽拴著,將食物交給曹母準備晚飯,自己則去給祝纓打開書房的門,收拾書房請祝纓暫坐。

  祝纓還想自己打掃臥房的,大門又被拍響,曹昌一路小跑去開門,見金良一家與溫岳都來了。

  金大娘子帶著丫環,進門就對祝纓說:「我就知道,你又沒帶什麼人照顧生活。」有了她,吃的、用的就全有了。

  祝纓道:「我瞧著積灰不厚,曹大娘必是平日灑掃的。撣撣土就能住了。」

  金大娘子道:「知道她每過年節都要掃塵。離過年都過幾個月了?不得再打掃?你屋裡沒礙事兒的東西吧?」

  祝纓哭笑不得,道:「我能有什麼不見不得人的東西?」

  金大娘子這才帶著丫環去給她收拾臥室、擺酒席。曹父見狀,趕緊叫兒子一塊兒把前院的正廳給收拾出來。

  金良是陪著妻子過來的,溫岳是來給祝纓送點在京城的花費的。

  祝纓道:「我回來還沒去看你們,分些土產,你們倒先來了。」

  金良說:「這麼遠的路,你過年還記著我們,現在又瞎客氣什麼?誰不知道你現在事多?」

  溫岳說:「你甭管那些個虛的,虛事耗神。」

  正堂很快就打掃好了,再點上燈燭、擺上酒菜。金良道:「不用你們伺候,你們忙你們的,咱們自在吃酒。」

  祝纓喝茶陪著,溫岳給金良滿上。三人說起了京中這兩年的變故,祝纓道:「鄭大人這兩年消息少了,不常上邸報了。」

  金良道:「是好事,上了邸報也是挨罵的,陛下也不知道……」

  溫岳道:「陛下看中太子,七郎是詹事又是外甥,要求難免高些。」

  「魯王呢?」祝纓問。

  金良道:「天下父母疼小兒。」

  祝纓知道他們倆這樣兒能摸著一點兒門,其中門道又未全通,就不再多問他們。金良也關心起她的案子,問她今天的事兒,祝纓說:「見了兩位相公和陛下,相公們問起了案子,明天派人來送我去大理寺和御史台,事兒應該不大。我就是給刮上的。本來沒我什麼事兒,約摸是有人順手。」

  金、溫二人點頭,溫岳問道:「口袋裡是什麼?」

  祝纓道:「現在不說,過一陣兒你們可能也就知道了。我在福祿縣種的一些糧食。」

  「哦,帶這個倒是合適。」

  他們又說到金良,說金彪現在也長大一點了,金彪是武官的兒子,可惜不夠直接蔭個官當。

  蔭官是看老子的品級的,從一品開始,往下直到五品,他們的兒子是可以直接有官階的,不用通過別的甄選,只要有個老子就行。一般也有個名額限制,幾品的可以蔭幾個兒子、蔭官授幾品之類。官職越好,待遇越好,蔭了孫子的都有。六品開始,就不足以蔭兒子直接做官了。

  五品是個坎兒,不止是對官員本人的仕途,對他的家族更是如此。

  金良熬了這麼多年也還是個正六品,比起他,祝纓熬的年載算少的仕途可謂順利了。

  祝纓道:「無論入行伍還是什麼的,就算熬年資,也得先進了再說。甭管收成好不好,你不種,永遠沒收成。且你又不是沒熟人,把他送進去,怎麼也有個官身不是?晾在外頭算什麼?」

  金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文不成武不就的!」

  溫岳道:「我看小祝說的對,好壞先給他謀個一官半職,且熬著。難道要等你升五品?」

  金良道:「我再想想,不知道哪裡合適。他有點憨。」

  祝纓道:「你還說他憨呢?」

  金良作勢要打,三人笑成一團。又吃喝一陣兒,金大娘子道:「都收拾好了。」祝纓道:「大嫂來坐,大嫂辛苦了。」

  金大娘子一來,他們就不再說什麼「正事」了,接著話家常。又吃不太久,溫岳明天不當值,但是京兆有宵禁,過一會兒就散了。

  曹昌捲了鋪蓋去門房,曹家老夫婦依舊住前院僕人房。

  祝纓躺在床上,心道:京城雖好,還是快溜為妙!

  ………………

  第二天一早,祝纓起來時曹家老倆口已經起身把前院又掃了一遍,馬也餵好了。

  祝纓道:「別忙那個了,先弄點兒吃的來。」

  曹母道:「粥已好了,有煮好的雞子,醃菜也切了,還有昨天一些肉菜,這……」

  祝纓笑道:「可以,不過今天要來人。」她取了錢讓曹昌去外面再多買些早點過來,點了些附近較貴的早點,曹昌跑出去買了一大提籃。

  東西買回來之後,孫一丹與藍良志就登門來了。

  祝纓道:「正好,一起吃點兒吧。」

  兩人十分推辭:「在家吃過了。我們等大人用完飯再走,來得及。您知道的,他們還得上朝,回來才是辦事兒呢。」

  祝纓道:「那你們還急什麼?再墊一點兒。就算吃過了,這一趟跑下來也該餓了。」

  她特意讓買的京城頗貴的早點,京城生活費錢,孫、藍二人也不能日日吃得這麼「富裕」。二人看了早餐花色就不再推辭,也坐下來又吃了一頓。三人吃完,太陽也升起來了,再一同去皇城。

  還沒出家門,祝纓就一人給了一個紅包。兩人還要推拒,祝纓道:「你們是審我的人麼?不是,就不是循私。我兩年沒回來了,正想打聽打聽這兩年的新聞,拿著喝茶。」

  兩人含笑收了。

  今天就沒多少人圍觀祝纓了,她很順利地先到了大理寺,這裡遍地是熟人,人人都帶點激動地叫:「小祝大人。」「小祝回來了?」

  藍有志低聲對孫一丹說:「看來真有點兒門道。」他二人出了政事堂,又是一副端莊體面的樣子了。

  竇朋與裴、冷從朝上下來,聽說祝纓來了,道:「請過來說話吧。」

  裴清的耳朵動了一動,「請」字用得還挺妙的哈。

  祝纓與藍、孫二人同到了堂外,這正堂她是極熟悉的。她不動聲色,緩步走了進去,藍、孫二人跟在後面。三人拜見了上面三位,冷雲道:「你們兩個怎麼來了?」

  竇朋看過去,見這二人也是面熟,道:「相公們有什麼事嗎?」

  藍良志拱手陪笑道:「相公命我二人送祝大人先到大理寺、再去御史台,故而前來。政事堂並不插手這件案子,這兩天案子過了相公們還有旁的話要問祝大人,所以派我二人跟隨。」

  竇朋道:「知道了。」

  祝纓道:「不知大人有何事垂詢?」

  竇朋對祝纓還有印象,微笑道:「核實一點小事。想必你也知道了,蘇匡。」

  祝纓還如在政事堂答的那樣,道:「下官離職時俱已交割完畢了。御史台派了阮、樊二位到福祿縣時問過,下官並無旁事可說給他們聽。」

  竇朋點頭,祝纓看他表情知道自己猜的不錯。她其實不用過來這兒,交割都交割完了,還有什麼好弄的?竇朋也壓根兒不想御史插手這事兒,他剛來,地盤就被別人橫插一手,誰能忍?

  竇朋對御史台也是一肚子的不滿,見祝纓不多提其他,道:「你們在時大理寺規矩整肅,哪知會出這樣的事?!」

  祝纓道:「人各有職司,若是時時審查下屬,豈不要被說多疑又器量不夠?」自鄭熹離開之後,是裴清在代理大理寺,無論是左還是蘇,他們如果犯事是很容易牽連到裴清的。這可不是祝纓願意看到的。

  竇朋問道:「當年究竟如何?」

  祝纓沒給他看自己接手時的收據,而是將自己與左丞交割時的收據呈給竇朋看,道:「就是這些。您看看怎麼抄錄一下,不然一會兒御史台那兒還得打官司。」

  竇朋當即喚了書吏來一人一頁飛快抄寫,抄完了再將原件還給祝纓。祝纓將他們抄的又看了一遍,簽了個背書。

  抄的、看的一面嘆她仔細,一面想:可恨!原來我們曾有這麼多的產業。

  竇朋道:「我料亦差不多。」

  祝纓道:「大人明鑑。」

  竇朋左右看看,問裴、冷二人道:「你們還有什麼要問的麼?」二人都搖頭。

  藍、孫二人又陪同祝纓往御史台去。

  御史台離大理寺也不算遠,很快就到了。御史台裡有祝纓的一個熟人,陽大夫不算,祝纓只見過他幾面,熟人是姜植。外人看來她和姜植不算密友,實際上二人與鄭熹都有很深的關係。蘇匡的案子不是姜植審的,他現在已是侍御史,大家都是卡在六品上的人,見面互相點頭致意,姜植就得去忙別的事兒去了。

  管蘇匡案的侍御史叫閻建民,是個方臉的中年人,長得很合選官的相貌,頗具威嚴。對祝纓說話卻還客氣:「累祝令跑這一趟。」

  祝纓跟他也是熟的,御史台借大理寺的大牢,辦案的人常與祝纓有接觸,若是提審女犯,手續就更要繁瑣一點,更常打交道。

  祝纓道:「不敢,有案子牽涉其中,自該說明的。」

  閻建民道:「我便不與你客氣啦——究竟如何?」

  「是我走之後的事,我手裡有的也只有收據。我也帶來了,要不御史找人抄錄一下?」

  閻建民笑道:「案子的證據你不給我留下?」

  祝纓道:「你不過拿這個對賬,有賬就行,這卻是我與旁人交割的佐證。你要留下來,也得給我寫個收據。」

  「你還真是小心。」

  祝纓道:「要是不小心,沒留這個東西,這會兒我自己都說不清了。」

  閻建民嘆了口氣,道:「好吧,我著人來抄寫。」

  收據抄完,他又問道:「豐堡嘩變,怎麼回事?」

  祝纓道:「我真不知道,離我五百里呢。說是因為我給我那兒的人發錢,他們那兒倒鬧起來了,可笑不可笑?」

  閻建民道:「有什麼可笑的?養家糊口的人,能不著急麼?你的賬有個說法麼?」

  祝纓又拿出一本來:「這是我與丁校尉往來的公賬,你接著抄錄?」

  閻建民笑道:「好。」

  政事堂派了人送過來的,他也不想惹。跟祝纓在這皇城裡抬頭不見低頭見了好幾年,祝纓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是很清楚的,除非上下串通一氣栽贓給她,不然是真找不到什麼毛病。

  書吏抄著,閻建民抄手踱步:「我真不知道叫你跑這一趟是值得什麼,這麼遠的路。哎,你是要回來了嗎?」

  祝纓笑眯眯地:「哪兒能呢?任期還沒滿,興許就是叫我回來好當面訓話,免得我淘氣。」

  閻建民道:「未必未必,聽說你面聖了?」

  「昨天,回了些在縣裡的事兒。倒先被相公們審了一回,他們問得可細。有點兒嚇人。」

  「你還能叫嚇著了?」

  兩人閒話的時候,這一份賬也被拆開抄完了,閻建民道:「好了,我這裡留個檔,你也看一看,抄錯了沒有?」

  祝纓拿了,逐頁給兩份復件上寫了背書為注,最後簽上名。閻建民道:「小祝,厲害。」

  祝纓道:「這又是怎麼了?」

  樊路是閻建民派出去的,期間在公文裡夾過私信給閻建民,歷數祝纓之不配合與綿軟之狀。

  閻建民心道:差遠了差遠了。客客氣氣給祝纓送了出去,出門時還說:「案子本不干小祝你的事,只是問幾句話。」

  祝纓道:「我明白。」

  …………

  出了御史台,就沒有別的地方了,藍、孫二人再將祝纓引回了政事堂。

  王雲鶴滿心歡悅。祝纓面聖的奏對非常得好,雖仍有青澀的地方,但是路子是對的。他花了些心思教祝纓讀史,祝纓讀出來的效果比他想像中的還好!這人帶著腦子讀書,能有自己的想法,王雲鶴豈能不喜?

  他昨天又熬夜把祝纓寫的兩大本都看完了,祝纓寫的試種記錄,各種數據齊全。王雲鶴比照自己所知,知道她是用心去種地了。士大夫總有一種不好的習慣,說是「耕讀」實則那個「耕」許多人是不大瞧得上的,更像是一種姿態,秋收糧食沒有春天種的種子多也不在乎,人家不靠那個吃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也不是少數。

  而祝纓寫的兩年為親民官的總結,更不僅僅是寫已經做過的,連計劃都有。不僅僅有福祿縣的,還捎帶寫了兩頁她對周邊的看法。當然也包括了稻麥兩季的問題,還包括了果樹的問題。

  今天一大早,王雲鶴上完早朝就把這個又給施鯤看,兩人替著班把日常的事務給批示完。

  中午吃飯的時候,祝纓被帶了過來。王雲鶴道:「來,一道用飯吧。」

  祝纓的飯量比他倆都大,兩人見她吃得香甜,都指著自己的桌子上的菜讓拿給她。祝纓問道:「二位相公不吃嗎?我沒事兒的,趕路時也不吃午飯。」

  「老了,吃不動了。」施鯤感慨。

  王雲鶴道:「你盡量吃,不夠還有,我們看著你吃,胃口也好些。」

  這會兒又沒有食不語的教訓了,一邊吃一邊聊。王雲鶴問祝纓一些情況:「南府你都給惦記上了?」

  祝纓道:「不惦記不行,我想給福祿縣弄富裕些,還是那句話,財富如流水。水都流到我這兒來了,鄰居家要是窮了,我也睡不安穩不是?不如大家一起能種個雙季,吃得飽一點,手裡有點餘錢了,也能多買一點我的橘子。對了,您吃橘子嗎?」

  王雲鶴笑道:「老劉手裡有塊板子,上頭有個白字。」

  「就是那個。賣貴一點,我這兒容易賺錢。把周圍的錢都攏了來可不太行,還得他們都有錢了,才有錢買我的東西。橘子這東西,周圍幾個州都大量的產,怎麼分辨?也容易冒充,也容易沖行。人家頂好另有別的生計。再有,人心趨利,種果樹有錢了,不種莊稼怎麼辦?」

  施鯤道:「不錯。你怎麼辦的?沒見你寫。」

  祝纓又扒了一碗肉菜,道:「不好意思寫,誰佔良田種果樹,我弄死他。」

  施鯤「噗」地噴出一口米飯,拿筷子點著她:「都說你促狹,我看你呀……」等等!這是皇城門前殺人的主兒啊!不狠才奇怪吧?

  施鯤道:「還是要宣諭一下再動手的。」

  「嗯,已經嚇唬過他們了。」

  兩位丞相都不覺得這樣有什麼問題,施鯤又問:「你跟魯刺史不和?」

  祝纓道:「不敢。下官一向敬重前輩的,只是福祿縣離州城也遠,下官到福祿縣想做的事兒太多,不免怠慢了刺史,好在刺史大度也不與下官計較,放手讓下官去做了。」

  施鯤對王雲鶴道:「他嘴巧。」

  吃完了飯,三人喝茶繼續聊天兒。王雲鶴問祝纓瑛族的事,祝纓說了自己的經歷:「下官去那兒連來帶回二十天,沒能全看到。除了語言不通,與普通百姓沒什麼區別,哪裡都有聰明人,並不能因為他們是『蠻夷』就覺得人家沒長腦子。」

  她舉了阿蘇洞主下山,對山下工匠的手藝感興趣,許多小販想坑冤大頭的例子。「第二回,就叫人看出來了,笑得那叫一個邪氣。」

  施、王二人聽了一笑。

  王雲鶴又問瑛族是否可以教化,祝纓道:「您看過的,那詩史就是他們自己寫的。奏本是洞主外甥寫的。」

  王雲鶴點頭:「寫得不錯。」

  又問瑛族內的具體情況,關鍵是首領的意志之類。祝纓道:「他們也想與朝廷交好,下官在勸他……歸附。相公看,羈縻如何?」

  王、施二人都說:「果然可行麼?」

  「相公面前不敢誇口,下官確實在試著勸說他們獻圖、受朝廷敕封,只是……」

  「只是什麼?」施鯤問。

  祝纓道:「風俗不同,物產也與中原不同,稅上恐怕不行。我想,他們按石繳稅,一年一戶半石米行不行?少是少了些……」

  施鯤道:「你還想收他們的稅?」

  通常情況下,藩屬、羈縻是不怎麼能給朝廷上稅的,隔個幾年來「上貢」一次就是挺給面子了,貢的東西也不多,朝廷還要給他們一些賞賜回禮,賞賜一般比較豐厚。

  這些人的作用主要是「屏藩」,即阻攔更遙遠的地方的入侵,以及安撫他們自己不要作亂,別亂吞併周圍其他的小部落打得亂七八糟。

  祝纓還敢想收稅了!

  祝纓道:「我覺得可以啊,要不咱試試?先不收稅,先看看敕封?然後教種麥子,多收一季莊稼,她也該給我點抽頭吧?」

  二相大笑!

  祝纓道:「真的,不過可能得討價還價。相公,我要的麥種,咱們是不是也得談一談了?」

  兩人忍笑說:「行,看你怎麼還價。」

  祝纓道:「下官想依次推進,那本子裡寫了,今秋我將所有公廨田種了,再給選部分有餘力的士紳,至於百姓,自願。耕牛也不夠的,還得我給他們租。冬天了又要修渠,怎麼將徭役使的人與耕種的勞力錯開來,不使民力窮匱,也還得試一試才能定下來。等今冬試過了,明年再繼續推廣。花個三、五年,讓全縣穩穩地種好麥子。以福祿縣的耕地,您這回至少得給我一千石麥種帶走,不能再少了!」

  王雲鶴道:「你還想再有三、五年?」

  祝纓站了起來,從袖子裡又拿出一份奏本,這是正式格式的奏本而不是自己隨手寫的總結。

  她鄭重地往前一遞,道:「下官請再任一任福祿縣令,再兩任最好。一季稻、一季麥,一年就過去,一任縣令夠幹什麼呢?一棵果樹要好兩、三年才能結果,五年才能產量穩定,我親手種的橘子自己還沒吃上呢,我規劃的水渠、道路還沒修完。福祿縣還沒出一個進士。還有瑛族,才開了個頭兒。我去的時候,百姓穿得上補丁衣服的都不算最差的,鄉間還有衣不蔽體的人,我來了一回,總要讓全縣上下都能穿上一件新的粗布衣。我想回去。請二位成全。」

  王雲鶴與施鯤難得感動。會說漂亮話的人很多,肯真的跑到二千七百里外扎扎實實當縣令的很少,幹了實事再說什麼話他們都會感動。

  王雲鶴道:「你幹多久,由陛下來定、由朝廷來定,你且回去吧。」口氣十分溫和。

  祝纓道:「是。」

  她不太擔心自己的請求會被駁回,王雲鶴實幹,稻麥兩季現在全朝廷就她懂,那肯定得用她。

  她所猜不差,前腳出了政事堂,後腳施鯤就說:「看他獻白雉時,還道他動了歪心思,不想終是能夠踏實做事。」

  王雲鶴道:「老實人不少,機靈鬼也不少。有捷徑還能克制住自己走正途的人,確實難得。」

  「那就成全他?」

  王雲鶴點了點頭。

  兩人將祝纓的奏本仔細都看了一遍,見寫得與她剛才說的意思相近,不過用詞稍稍規範些,沒查出什麼錯訛、犯忌諱的事兒,才給她遞上去,再輕描淡寫一句:「倒是有些恆心,不肯半途而廢。」

  皇帝道:「我也正想到他。很好。」

  想了一想,於「准」字之外,又別有賞賜,賜錢十萬,緋衣一領。

  王雲鶴道:「緋衣是不是有些過了?」

  賜錢十萬,一百貫,對皇帝而言不算大手筆。緋衣卻不一般,五品才能穿紅,祝纓卡在六品門檻上,她各項政績都只是「剛剛開始」,沒有一項大功告成的,穿紅為時還早。

  皇帝道:「哪裡過了?告訴他,這衣服是借他穿的。用心國事,將事情辦好,這衣服才是他的!」

  …………

  此時祝纓不知道自己得賞了,案子的事兒她算應付完了,皇帝那兒也回完了話、丞相這裡也答完了題。

  她出了皇城,趕緊回家換了衣服,重新收拾點東西,她得趕緊拜廟門去!

  鄭熹、王雲鶴、劉松年都得去拜一拜,順便得去謝一謝岳桓,還有冷雲,這人對自己確實算是熱心腸的。

  虧得溫岳給她送了些錢來,不然還不太湊手呢。

  肚裡扒拉著算盤,皇帝派的賞就來了!

  祝纓從來沒在家裡接過什麼旨意,只好把供祖宗的香案給拿出來,搜了點香點著。曹家一家一口什麼都不懂,只在一側跟著跪下頭也不敢抬。

  祝纓接了一百貫錢、一領緋衣,還要請使者喝茶。使者不是內使,而是由皇帝指派的一個年輕翰林。翰林也分數種,有湊數的,也有正經的。這來的跟藺振一樣,是正經的進士出來的翰林。

  他對祝纓有點好奇,所以不推辭留下喝口茶。先是傳了皇帝的話,讓祝纓記住:「用心國事,這衣服才是你的。」

  然後才微笑道:「恭喜祝令,朱紫可期。」

  祝纓道:「不敢。如果一心想著朱紫,現在就是我這輩子離緋衣最近的時候了。」

  年輕翰林道:「福祿縣偏遠,恐怕……在下年輕,失言了,不如回京更方便些。」

  祝纓道:「不敢辜負陛下聖恩,不將任上的事情辦好不敢想其他。」

  「任上的事辦好亦是回京之途,離天子近些才能得沐聖恩呀。譬如段著作,只有在陛下身邊才能一展長才。」

  祝纓道:「他不容易。滾滾黃沙想種地都難,他的長處在這裡,走的路子對。我還能種個地,比他的處境好多啦,不該有貪心。」

  年輕翰林心中是更親近段嬰的,眼見祝纓一句壞話也不講,心道:這人究竟是個寬和君子,還是個外寬內忌的小人呢?

  他沒試著底,也不能留太久,打個哈哈,也不拿喜錢就走了。

  曹家一家三口也算長見識了,曹母有點慌張地問:「大、大人,這、這要怎麼收拾?」

  祝纓道:「不用收拾啊,我這就給它花了。太好了,我正愁手頭錢不太夠呢!」

  她把衣服往衣櫥裡一放,提起一串錢來:「可算不用愁了。」

  她先寫了個謝表,明天好投給皇帝。

  接著就收拾了去鄭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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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3: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奔波

  多了一百貫,祝纓也就大方了起來,將一些原本要送給別人的禮物也打包送給鄭熹。

  時隔兩年,她進鄭府還是個「不用等」的待遇。門上僕人看到了她都笑著問:「三郎回來啦?」言語之間的親切與兩年前也沒什麼差別。

  祝纓也笑著與他們點頭:「鄭大人現在有客人麼?」

  鄭府管事道:「你來了,還管什麼客人?」

  祝纓道:「你這話一說我有點害怕了。」京城貴人何其多?

  鄭府管事接了她的禮物單子,再讓人從曹昌手裡接禮物,自己則恭恭敬敬給祝纓送到鄭熹的書房裡去。

  鄭府的一切也都沒怎麼大變。這樣的興盛人家每隔一陣兒就會換掉壞了的瓦片、地磚,重新油漆門窗等等,如果剛好趕上了流行,修葺的時候也會給某個部分換個時興樣式。一些地方留下了修補的痕跡。花木也都修剪得很整齊,地上不見雜草。

  親眼看到這些,祝纓也放下心來。鄭府如果遇到了麻煩,她也不免要分心的。

  小廝給她將竹簾撩起,鄭熹的書房已開始點燈,陸超對她擠擠眼,示意鄭熹心情還可以。

  鄭熹打量著祝纓,待她叉手行禮之後說:「坐。」

  祝纓坐下了,接過了陸超遞來的茶,道:「大人,為什麼讓金良攔著我呀?」

  鄭熹道:「身上有公事官司,四處亂逛像什麼話?」

  「那也不是我的官司呀——蘇匡怎麼犯起昏來了?沒牽連到您吧?」

  「我有什麼好牽連的?」他到底有點惱了,輕輕罵了一句,「那個混賬東西!眼皮子淺,膽子倒大!投了閹宦還想要我保他嗎?」

  祝纓問道:「老左不會有事兒吧?那……裴少卿?」

  鄭熹道:「這難道不是情理之中的麼?無論安排得多麼仔細,我在不在大理寺終究是不一樣的。他們要是有你一半兒的能幹興許還能支撐一陣兒,否則,但凡來個精明的主官,他們就熬不了太久。左丞算聰明的,知道貓著不動。」

  「斂翼待時。」祝纓說。

  「是啊——」鄭熹拖長了調子感慨。

  祝纓道:「您別這樣,怪嚇人的。都不像您了。」

  鄭熹斜睨了她一眼,道:「你倒還沒變。」

  祝纓道:「我覺得我這樣就挺好的,沒打算變。」

  鄭熹終於笑了起來:「也就是你!說說,你都幹了什麼好事了?我隱約聽說你還種了麥子了?」

  祝纓道:「您要聽說了就不是隱約的,去年試種了一年,別的都有各種不合適,只有宿麥今年春耕前才將將收割。沒開鐮就收到了公文叫我回京解釋案子,虧得日子靠得近,我多等了幾天等收完曬完了帶著上路,尋思著真要找我的麻煩,這個興許能當個護身符來使。」

  鄭熹道:「就你機靈!這話倒是說對了,這能算是你的護身符。不過也要記住一點——護身符也不是什麼事兒都能護著的。你已開了頭,就算拿下了你問罪別人就不會去種麥子非得等著你了?效用有限,你要謹慎!」

  一盆冷水潑下,祝纓沒有受到打擊的樣子,她仍然很平靜地說:「是。」

  鄭熹道:「不要不當一回事!古往今來多少名臣賢相,他們幹的政績哪個不如你呢?當時身敗名裂的也不在少數,一朝身死家敗,千百年後倒是有人再提起他們、請進賢良祠裡供著了,有什麼用?商鞅不如你?吳起不如你?嘖嘖,你要慎重!」

  祝纓道:「是。」

  「就是對政事堂也不要就掏心掏肺了,他們的心裡不算他們自己,第一重的還得是江山社稷、是兩宮,是禮法體統。

  他們前幾年一口氣放出許多年輕官員出去,根本就是廣撒網。經過一場年輕時期的歷練,能磨煉出來的日後必有作為。至於誰能出頭,他們倒不是很在乎,凡事都是有損耗的,為國儲材也是這樣。

  誰能冒頭他們就拉扯一下,談不上必得內定哪個人是一路坦途。你能幹又肯幹,腦袋自己冒出來了,他們才能看得到你。你不能幹,也就這麼埋沒下去了。

  你有犯法之事,又或者牽涉到什麼案子裡去,指望他們一力死保著你?你就不要想這樣的好事了。你自己行事要謹慎!」

  「是。」祝纓心裡抽氣,很少見鄭熹這麼激動得長篇大論的樣子,一會兒功夫他就說了三個慎重、謹慎了。

  鄭熹說了一長串,他在外面憋得狠了,長篇大論就只好沖「自己人」了。說了很久之後,他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坐回椅子上,自嘲地笑笑:「光說你,我自己也未必就辦得到呢。」

  祝纓問道:「可是遇到什麼事了麼?」

  「沒事。」鄭熹說。他自己發洩了一通積鬱的情緒之後,語氣又變得和緩而穩定了,問祝纓在福祿縣都幹了什麼,有什麼難處之類。

  祝纓道:「都還勉強應付得來。只要別總把我薅回來解釋就好了,一來一回小半年就沒了,怪耽誤事兒的。」

  鄭熹道:「回來一趟是好事,離天子越遠,越容易為人所趁。唉,就算近了,又能好到哪裡去呢?心遠了,一樣是遠的。」

  祝纓道:「要是不能說,您就別說。」

  「呸!」鄭熹笑罵一句,「什麼不能說的?我估摸著你在京城轉兩圈兒就都能打聽得到了,陛下愛魯王,東宮是常會受到些刁難。斂翼待時嘛!」

  祝纓就不再多打聽,也不再多說什麼天子父子的話了,這方面她以前沒怎麼接觸過,現在又不在跟前,信息不全,貿然開口十有八、九得說錯。她說:「那咱們就斂翼待時。」

  鄭熹點點頭,又說她:「你不是個愛搜刮的人,怎麼過年送了那麼些個東西來?好好做官,好好做事,就像種麥子這樣的事你做一做就好。」

  祝纓道:「不會耽誤了正事了。我要真有毛病,魯刺史頭一個饒不了我。」

  「他怎麼回事?」

  「瞅著跟要降伏人似的。」

  「嗤——」鄭熹嘲笑了一聲,「不用管他,他已過去有幾年了,也該調走了。」

  祝纓趁機說:「我上了個奏本請求再任一任,已經批下來了。」

  鄭熹挑眉看向她,祝纓道:「您又不讓先來見,又讓金大告訴我段嬰回來了。我就只好隨機應變了。他愛回就回,我不回。」

  鄭熹笑不可遏:「你可真是姓段的剋星了。」

  收了笑,鄭熹道:「很好。該拜訪的人都拜訪一下,大大方方的,你是朝廷官員,有自己的交際,不要避諱。欲蓋彌彰就沒意思了。」

  「是。」

  祝纓又提出要感謝鄭侯給弄了佩刀,還問拜訪岳桓道謝的時候需要注意什麼。她沒好提要感謝一下鄭熹的妻子,「求見夫人」多少有點不太妥當。

  鄭熹道:「該怎麼見就怎麼見。」

  祝纓見他已冷靜了下來,心裡鬆了一口氣,心道:京城現在果然是個風起雲湧的地方,走!趕緊走!

  兩人又閒聊了兩句,祝纓就起身告辭了:「不敢犯宵禁,明天還得去回話。」

  鄭熹問道:「回什麼話?」

  祝纓道:「討點麥種回去種,之前都是我自己弄的,不多。現在要推廣,朝廷不能不給我本錢。」

  鄭熹失笑:「去吧,好好幹!」

  …………

  祝纓從鄭府裡出來,心裡有點感慨。想她初見鄭熹時,此人是何等的少年得意,又是何等的沉著穩重。

  升斗小民為爭一文一分起早貪黑,小官小吏為升一階營營苟苟,王侯將相捲入天家爭鬥照樣坐立難安。大浪之前,王侯將相也不過如此。實在沒必要為這些人的「高貴氣度」心折,穩得住不過是因為「輸得起」,等到代價太大輸不起的時候,照樣是難沉不住氣的。

  只是這種心情眼下卻無人訴說。

  突然之間,她很想花姐,很想父母。

  曹昌已在門口等著了,見狀忙牽了馬過來:「大人。」

  祝纓道:「走,咱們回家。」

  回到家裡,她又在心裡將事情過了一遍,蘇匡是徹底不用管了,左丞也不用她多管。她管好自己就行了。

  於是,她又打開一疊空白的紙,慢慢地寫了起來。

  她還是到了點兒就睡,第二天照樣起床。這一天她還得到皇城裡去,不過不用有人接送了,兩件官司與她有關的部分已經結了,她也拿到了臨時的門籍,只要自己掐著點兒去政事堂裡跟王雲鶴報到就行。

  王雲鶴得上早朝,她就算著差不多了的時候再往皇城去。在皇城門口又遇到再次輪值的李校尉,跟他約了過幾天一起吃個便飯。

  她將這次回京需要的應酬分為幾類,需要親自登門的、可以派人送帖子送禮的、聚在一起吃個飯的,各有不同。李校尉在「舊熟人吃飯」一類裡。

  李校尉痛快地答了。

  她自己一個人進皇城,自己走到了政事堂,看樣子王雲鶴和施鯤都還沒回來。她抬頭看看天,覺得時辰應該差不多了。藍良志抱著一疊奏本從她身邊經過,道:「祝大人?怎麼站在這裡了?來來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他將祝纓帶到他們的值房裡坐著,將值房的門打開:「喏,只要相公回來,咱們從這兒就能看到,你只管坐著。」

  祝纓笑道:「多謝。」

  藍良志抱著那疊奏本往上面送去做準備了,祝纓隨後也從值房裡出來了。在屋簷下站不一會兒,就有人跑過來說:「相公們回來了!」

  祝纓順勢走到一邊等著。

  王、施二人路過她的時候說了一聲:「你來了?進來吧!」

  二人特意多看了她一眼,見她依舊一身六品的青綠服色,輕輕點了點頭。

  進了政事堂內再往右一拐,就是幾張書案,王、施二人隨手指著輿圖又問了祝纓一些問題,譬如田畝數、一畝地種子與收獲比之類,王雲鶴又問了祝纓的意見:「太熱的地方宿麥也不好種?」

  祝纓道:「是。要看品種。有的旋麥倒是能種,又與稻子重了季節。下官試過了,又想了一下,還是得稻麥兩季更穩妥。」

  王雲鶴道:「把冼敬叫來。」

  冼敬是王雲鶴的學生,之前外放的那一個,當時王雲鶴還是京兆尹。幾年過去了,王雲鶴做了丞相,冼敬現在是做的戶部侍郎。

  王雲鶴指著祝纓對冼敬道:「他的事兒就交給你啦。」然後又告訴祝纓,福祿縣種麥子這事兒的細節她得跟冼敬去商量。商量完了給政事堂拿出一個方案來,政事堂審核過了之後再交給皇帝批准。皇帝批完了,下旨,通過,祝纓就能去領麥種然後回去了。

  祝纓和冼敬都無異議,冼敬道:「二位相公要是沒有其他的吩咐,下官就帶他去戶部詳定了。」

  王雲鶴道:「去吧。」

  祝纓又跟著冼敬出了政事堂,出了門兒,冼敬也放鬆了一點,笑道:「昔年一別,不想小友已成棟樑。」

  祝纓忙說:「不敢,還差得遠,見賢思齊、見賢思齊。」

  冼敬道:「何必過謙呢?仗著聰明不肯沉下心的人太多了,害!都不是真聰明的人。」

  祝纓道:「自己選的路。」

  「那是。」

  不一會兒就到了戶部。戶部現在沒尚書,就侍郎主持,另一個侍郎還是個掛銜兒的,祝纓也曾見過,是高陽郡王的世子、鄭熹的親表弟。這位表弟的臉居然沒有長垮,還是一副「貌若好女」的樣子,身體也還沒有多麼健康,仍然沒有變得膀大腰圓。

  高陽郡王的爵位到他身上就得再降一級了,他也不能再稱王,先給他兼個官倒也說得過去。只是戶部的事兒就只有冼敬在做了,冼敬的資歷又不足以做個戶部尚書,他頂著侍郎的頭銜實際幹著尚書的活兒,也還算方便。戶部管錢糧人口的,祝纓要麥種得從他手裡摳,最後交的賦稅也都會流到他的手上。

  世子看到了祝纓,一時沒想起她是誰,聽冼敬說了就想起來了:「哦,是你。」

  冼敬道:「就是他。」

  世子在戶部跟冷雲在大理寺也差不多,萬事不管的,他說:「你們忙吧。」

  冼敬又將部裡的事分派了一下,指著一個郎中、一個員外郎說:「你們將手上的事務處置完了過來一下。」最後才帶著祝纓到了他的屋子裡,與祝纓討論起種麥的事兒。

  進了這間屋子,冼敬先是好聲好氣讓祝纓坐下,然後說了幾句辛苦的話,又誇祝纓真是能幹:「天下縣令都像你這樣,能把產量翻一番,我還有什麼好愁的?」

  祝纓道:「大人要是真著急,就趕緊把我的麥種批下來。」

  冼敬笑眯眯地:「要多少呢?」

  「起碼得一千石,不能再少了,」祝纓說著,將昨晚寫好的那一疊紙又拿了出來,「大人請看,福祿縣現有田若干畝,其中上等田若干、中等若干、下等若干,為不浪費,先從上等種起……」

  冼敬一邊翻看一邊問:「下等的不管了?」

  「上等產糧多,起先二年種出來我得收一些當種子用的。要不,您再多給個兩千石?」

  冼敬一抹臉,表情就變了,道:「又要麥種,種了又不繳稅,這說不過去吧?」

  祝纓道:「想吃蛋也得先把母雞餵大吧?」

  兩人討價還價的時候毫無在王雲鶴書房裡講什麼禮、刑、經、史時的斯文樣兒,都變得嘴臉刻薄起來。

  祝纓道:「你現在管我要,我也是沒有的。你擱賬上也是欠著,福祿縣在我到之前,都欠了二十年的租子了,你能怎樣?」

  冼敬道:「欠租還有理了?能怎樣?當然是把你報上去啦!你就等著幹不好把你調回來吧。」

  祝纓道:「我回來更沒人能交得起了。」

  等到郎中和員外郎二人到門外的時候,冼、祝二人已吵得站起來了。冼敬見他們到了,咳嗽一聲:「來啦?等一會兒。」

  他對祝纓說:「那你得補給我一點兒什麼。」

  祝纓雙手一攤:「沒有。」

  「嘿!」

  兩人又吵了一回,冼敬嘀咕道:「好吧,就一千石,你也不能十年後再交。五年,不!三年!三年後稅得再給我加……」

  「五年!不能再少了!」祝纓趕緊打斷。她算了一下,五年還行,十年她也頂不住朝廷的壓力,十年都種不出個名堂來,還有啥用啊?

  她又說:「五年,租賦給你多兩成!不能再多了!一千石麥子,你就想換以後年年多兩成的糧,高利貸都沒你這麼狠的。」

  兩人一番討價還價,最後各讓一步,冼敬給祝纓兩千石的麥子,祝纓五年後得給他多三成的糧食稅。

  接著,二人就「五年後」的「五年」從什麼時候算起又扯了一回皮,祝纓堅持:「這是宿麥,今年種、明年才能收的,得算下一年的。」活給又摳出了一年的時間。

  郎中和員外郎兩個看得眼都直了,他們常遇到哭窮的地方官,不過能跟冼侍郎吵成這樣的縣令也是罕見。二人心道:此人年紀輕輕就能不怯場,是個好苗子。

  轉念一想,這個是祝纓的話,膽子確實是應該很大的。

  冼敬與她爭吵完,將臉一轉,把這二人嚇了一跳,道:「這件事你們兩個與她去辦。」

  郎中心道:您都跟他說完了,還有我們什麼辦事的餘地?

  冼敬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道:「擬個推廣的章程出來。」

  於是王雲鶴交給冼敬、冼敬交給郎中,這份差事終於有實際辦事的人了。郎中道:「是。」

  將祝纓請到他的屋子裡,請祝纓坐下,攤開了紙筆,讓員外郎記述,他再與祝纓協商每一條。

  郎中姓張,五十多歲了,戶部的郎中是個從五品的官兒,祝纓也不敢怠慢,她與冼敬不大客氣,是因為跟冼敬算認識、且中間有一個王雲鶴,要辦的事兒王雲鶴也是支持的,所以才能吵。張郎中又不熟,品階也比她高,不能當面太失禮。

  張郎中也心裡有數,想這幾日祝纓出入政事堂,又面聖了,聽說還得賜緋衣,他也不多擺架子。兩人客客氣氣,有商有量。

  他們商量的就十分的細了,比祝纓答王雲鶴的內容還要細致。多少畝田,能怎麼種,增產多少。洗敬給派的任務並不只是福祿一縣,還讓他們寫個「推廣」的計劃。這計劃張郎中還摸不著頭腦,少不得再問祝纓。

  祝纓就手拿筆在紙上寫寫畫畫,給他們講解,著重說了時令、氣候等等的影響,並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適合這樣種的,等等。

  說到午飯的時候,祝纓就被冼敬留在戶部一塊兒吃了。吃完了沒讓她走,就在戶部接著跟張郎中講解、磋商。

  下午,張郎中又問:「這墾田推廣究竟如何?」

  祝纓道:「說起墾田,就得說拋荒。偏僻地方,一旦有事,拋荒逃亡的就有。下任縣令來了,一看,賬上有這麼多田,實際都荒了,哪裡收得上稅?硬收,剩下的人也要跑光了。惡性循環了。」

  冼敬突然探出頭來,說:「你就是這個『下任縣令』吧?」

  祝纓道:「大人,進來聽?」

  冼敬擺擺手:「我還有事。」

  說了一下午,到落衙的時候,他們的紙上還只是有一些零散的字詞。

  張郎中與祝纓約定第二天再過來商議。

  …………

  祝纓這一天要去的是陳巒的府上而不是王雲鶴的府上。

  陳巒如今還住在京城,這讓祝纓有一點點的詫異。照說他已請求休致了,還說要回老家,這會兒不應該還在京城的。

  祝纓有了一百貫的天降橫財,給陳巒準備的禮物也就多了一些。

  陳巒府邸收拾得跟鄭府一樣的乾淨整齊,門上昔日排著隊來求見的人流幾乎不見了。祝纓投了帖就得見。

  陳巒的鬍鬚白得更多了!

  見了祝纓,陳巒有些高興也有些感慨:「你還沒忘了我呀!」

  祝纓道:「相公這話味兒有點兒怪。」

  「我已不是丞相啦。」

  祝纓道:「那也不差。」

  「誒~還是改個稱呼吧。」

  祝纓道:「相公,咱們就甭在這個事兒上耗時辰了吧?相公可好?」

  「好好!你呢?我怎麼聽說有點兒小官司?」

  祝纓便將蘇匡的案子和豐堡的案子都說了,又說了政事堂叫她回來解釋,自己如何去了大理寺和御史台,怎麼讓他們抄了賬去等等。

  陳巒點點頭:「王、施二位還是愛護後輩的。你呢?有什麼打算?」

  祝纓道:「晚輩是前年外放的,今年是第三個年頭了,想想有許多事情還沒做完,就具本請再連一任福祿縣令,陛下已然准了。」

  陳巒拍著膝蓋道:「做得對呀!要踏實地幹。唉,你一個孩子家都知道遠離,我竟……」

  「相公?」

  當著她的面,陳巒吩咐道:「從明天起,收拾行裝,咱們也該回家啦!」

  祝纓道:「您這是什麼意思呀?」

  陳巒道:「你看這京城,適合久留嗎?」

  「這……」祝纓知道他是誤會了,說,「晚輩是因為有事。」

  陳巒搖搖頭:「喏,熱炭盆裡一大塊兒赤金,炭火永不熄,伸手,不伸手?」

  祝纓想了一下,道:「得看我想不想要。」

  陳巒道:「如果想要呢?」

  「我找個火筷子吧。」

  陳巒笑得驚天動地:「是極!是極!伸不伸手、怎麼伸手,看要不要、看有沒有本事拿!沒本事、沒看清,一伸手進去就是燙得皮脫肉爛!你可要記住了呀!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後,都要記著自己現在的心。」

  「是。」

  「哎喲,我有點想拿,也想大郎能拿,我們現今都沒有火筷子。」陳巒說,「那還等什麼?」

  他又看了祝纓一眼,說:「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會有成就,你一向也做得不錯。許多人,出身貧寒、年輕時卑微受過別人的蔑視,一朝得勢就易心胸狹窄過於自卑又有疑心病,好在你不是這樣的人。小祝啊,你現在也沒有火筷子。你種麥的事我也聽說了,是好事,還要踏實做下去,不可居功。那可不是你的火筷子。」

  「是。」

  陳巒道:「你沒弄明白。你的功績有了,你的幫手呢?要有頂用的幫手。光桿兒一個,屁用沒有,不能指望著別人『瞧你人不錯』過日子。」

  祝纓道:「晚輩明白。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招來相應的人不是?雞窩裡養不出鳳凰,縱有,也往梧桐樹上飛了。好在晚輩可以連任,如今時間寬裕可以從容籌劃了。」

  陳巒捋鬚笑道:「你是個有主意的人吶!很好!以後有事,不妨也多給我寫寫信,老了,想找人說話了。」

  「是。只是不知寄往何處?晚輩正在催促戶部給撥麥種,好押運回去。」

  陳巒道:「當然是送到家裡。」

  他環顧了一下書房,自嘲地笑笑:「捨不得,捨不得。我雖請辭,又使人回家收拾宅院,這一拖二拖呀,又起了貪念嘍!不是你來,我幾乎要接著賴下去了。你什麼時候離開,我與你也走同路走一段,咱們做個伴兒,路上也有人說話不孤單。」

  「好。」

  …………

  祝纓離開陳府,再回自己家,想想自己與陳巒相識的過程,也覺得有意思。誰能想到陪他最後離京的會是自己呢?

  她笑笑,寫了些帖子,叫來曹昌:「明天不必等我,你去投幾封帖子,再送些東西出去。」她分派了田羆家等處,讓曹昌送東西。再讓曹昌給休致的老王也送個帖子,邀他與大理寺同僚們一起吃飯。

  第二天再去與戶部討價還價。

  初稿很快擬了出來,不但有福祿縣的內容,後續推廣一府、一州乃至數州的計劃都有。

  張郎中讓祝纓看看。祝纓道:「這是大人的事,下官怎麼能指手劃腳呢?」

  「看一看,看一看嘛,早早弄妥了,彼此都省心。」

  祝纓這才接了,一看,這位執筆的員外郎日常顯然是做老了事的,寫得順暢得緊!她只看關節處的數字對上了,關鍵的詞句沒有歧義,尤其給自己的麥種和稅的優惠年限沒錯。就說:「諸位做事太可靠了。」

  張郎中笑道:「大家都傳說,小祝做事才是妥當呢!」

  互相吹捧幾句,張郎中道:「那我就這樣遞上去了?」

  「有勞。」

  此時還沒到落衙的時候,祝纓就親自往大理寺去,給同僚們遞帖子請吃飯。在大理寺,她被人圍了起來,也見到了久違的左丞。

  她說:「老左,給你寫信你也不回!還要我來請!我訂好了席面,一道吃?」

  左丞在蘇匡的案子裡受了牽連,又被削了一些職權,笑得有點勉強:「好。」

  祝纓散了一回帖子,見武相和崔佳成不在,問道:「武、崔二人呢?還在女監?誰與我同去?」

  左丞道:「我吧。」

  二人往女監走去,左丞道:「小祝,我愧對你呀,交到我手上那麼多東西,我竟守不住。」

  祝纓道:「你這話說得,倒像是竇大人與鄭大人說話了。大理是你的?是我的?有天大的本事,主官不是你,你也無法不是?你手上還有多少?抽個空兒,咱們再去轉一回,那些人我都還記得,給他理順了。老左,你人在大理寺就是寶貝。」

  左丞笑笑:「聽你一說話,心情就會好。」

  祝纓道:「那是。」

  一會兒到了女監,連男監的看守都提著鑰匙來拜見她。男人女人都有哭的,也有跪下拜的:「小祝大人!」

  祝纓散了兩張帖子,又對諸獄卒說:「也有你們的,我都安排好了。」大理寺的吏、卒幾百號人,她是真的寫不過來。大家都說:「好!」

  祝纓算好了,張郎中把章程遞上去,冼敬審,冼敬審完了多少得添點見解再遞到政事堂在,政事堂二位看過了可能還得再改點兒,最後交給皇帝,皇帝再批下來。批完了過政事堂等處執行。

  祝纓再去領麥種,她還要親自挑一挑好的,因為過了朝廷的明路,朝廷會再撥車伕、馬匹、運糧車等等一整個車隊再給她派押送的官吏——七到十天都是非常正常且不拖延的。

  半個月後她能動身,都能算辦事利索了。

  她正可趁這功夫把京城的舊識們都拜訪一回。

  她在大理寺又與舊相識們都聊了一會兒,跟左丞約好了休沐日帶他見一些自己認識的舊人。

  趕在落衙前回家,收拾一包禮物讓曹昌扛著,主僕二人再去拜訪劉松年。

  …………

  劉松年是天下文宗,雖近來被召回做官事務卻不忙,按點的到了家。門上早等著一群青年才俊了,才俊堆裡,一個斜倚在門柱上的小無賴就尤其的扎眼。

  劉松年跳下馬來,大步走到門柱前打量:「噫!不穿緋衣就裝柱子,是不是傻?」

  祝纓懶洋洋地道:「紅配綠,顯眼。這不,能讓您眼裡有我了。」

  劉松年笑罵:「胡說胡說!油嘴滑舌!你靠那兒幹嘛?進來。」

  祝纓麻溜跟著進來了。

  劉松年常年是個生氣的狀態,看到祝纓他的心情反而變好了。說:「怎麼不穿?」

  祝纓道:「滿城朱紫,不差我不一個。本來就是『假』又不是真的能穿得上,顯擺什麼呢?」

  劉松年道:「你這嘴也很討厭了,為什麼老王不說你?」

  祝纓道:「不知道。」

  劉松年翻了個白眼,兩人進正堂裡坐下,劉松年道:「你又帶什麼來啦?」他滿心以為能再翻出個拓片出來,再不濟,有個破木板子也行。夾手奪過了禮單一看,登時大失所望:「這都是什麼?這都是什麼?俗物!俗!」

  不過是些金帛之類,數目還不太多,夾點兒筆墨紙硯什麼的。

  祝纓道:「不要還我。攏共就這麼點兒錢,我還不夠使呢。送給了這個,就沒有錢再送那個了,沒有俗物開道,別的東西也送不到跟前。」

  劉松年突然不罵了,說:「是啊。哎,不對,你那珠寶不錯呀!一件值上百貫!」

  「什麼珠寶?」祝纓問。她啥時有這麼貴的東西了?

  劉松年仰臉看房樑,不說話,祝纓道:「您快說吧,我都窮瘋了。」

  劉松年哼唧一聲,從袖子裡掏出件東西來,微微泛著點寶光,道:「喏!」

  祝纓一看,小心地道:「您……帶著吶?」

  「嗯。」劉松年含糊地答了一聲。

  他的僕人笑道:「安德公主拿價值百貫的一支釵跟代王妃換了一件呢。陛下知道後下令匠人尋訪照做,卻總不得。」

  祝纓的臉頰跳了幾下,她那珠子,按斤秤的買了好幾斤親自挑的,磨粉的材料啊!回去趕緊多買幾斤!

  劉松年故作不經意地問:「又來幹嘛啊?」

  祝纓道:「看看您啊。吃橘子不?等我種的橘子好了,給您送點兒過來,吃不吃?」

  「囉嗦,要送就拿過來,空口說什麼?」

  祝纓道:「等好了就送。哎,您上回說的番學,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就是差點意思的意思。」

  「就那個人,能進太學嗎?」

  「想考末等就進來。」

  祝纓道:「那就行。」

  趙蘇吧,她就給搭個梯就行了。

  她跟劉松年沒詩文能夠討教的,不過劉松年對當地的詩歌感興趣,又問當地的風土人情。就這事兒又聊了一會兒,祝纓也說了一些阿蘇家的事兒,還說了阿蘇家與利基族那一場衝突。

  劉松年道:「古人也常有以人為祭品的事兒,祭品身份越是尊貴越好。噫!雖是蠻夷,倒有古風。」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又在嘲諷人了。

  祝纓道:「就是他們現在還是小孩兒,咱們已經是大人的意思,是不是?」

  「哼!」

  祝纓又說:「商量個事兒唄。」

  劉松年感興趣地問:「什麼事?」

  「吶!以後有什麼難寫的文章,是不是能找您代筆……」

  「呸!」劉松年說,「你找不著人啦?」

  「有你,我還找別人幹嘛?我又不傻!」

  劉松年勉勉強強地說:「行吧。」他等著祝纓出題目,祝纓猶豫了一下,還真給出了個題目——編一編耕種的歌。

  各地都有一些民諺、歌訣來講農時之類,但是這些內容以祝纓的經驗來看,並不是通行各地的。主要是南北,差異巨大。

  福祿縣當地之前不種麥,更沒有種麥的歌訣。祝纓道:「我已試種出一季了,都有收獲了。日子我都記下來了,您看看!對了,快些編出來啊,我沒幾天就得回去了。還有稻子要收呢。」

  說完,她拿出一疊試種的記錄來,標出必須要編進去的內容,另有一些內容可編可不編,劉松年如果有本事就請也編進去。

  劉松年瞪眼:「你還真要支使我?!」

  祝纓道:「那要不,明年收了麥子送您一石當潤筆?」

  「哼!」

  「能還價的,您要嫌少了咱們再添點兒。麻煩您字寫好點兒啊,不然不好照著刻。」

  「去去去!」劉松年一手收了試種的記錄,一手揮蒼蠅似的趕人。

  祝纓不再久留,起身鄭重一禮:「拜托了。」

  劉松年也斂了活潑的表情,認真地說:「臨走之前你來拿。呿!什麼時候同你這麼熟了?回去吧。」

  ………………

  此後祝纓一邊等著批復,一面又陸續拜訪故人。

  王雲鶴排在劉松年之後,見面後對她說的是些鼓勵的話,祝纓並不向他告魯刺史的狀。王雲鶴留給她的時間並不多,告訴她:「陛下已准奏了,正在選種、派人,準備好了就會告知你。」

  祝纓向他道了謝,沒有王雲鶴關注這事兒辦不了這麼順利,且將她召回來這一趟本身就幫了她一個大忙了。

  王雲鶴道:「年輕人當勉力前行。」

  「是。」

  祝纓做事實在是不需要人操心,王雲鶴道:「既請旨連任就要幹好,蒼天不負苦心人。」

  「是。」

  王雲鶴之外,她又陸續拜訪了一些官員。繼面與溫岳、鄭奕等人聚會,再拜訪一下金大娘子、溫母等人代張仙姑和花姐問好,又宴請昔日同僚、禁軍中的熟人。也沒忘往老馬的茶鋪裡再坐一坐。

  臨行前,她帶了一簍銅錢到了慈惠寺裡,先給了尼師二十貫:「大姐在的時候常過來捨藥的,現在也還常惦記著。」

  尼師宣了一聲佛號,也托她帶著藥給花姐和張仙姑:「這些藥材南方不易買到好的。」

  祝纓也接了。

  她又給了借住在這裡的傅小娘子兩貫錢補貼,傅小娘子的孩子還是病懨懨的,能走能說能動,比同齡人還是失了幾分活潑。大理寺的補貼如今減了,她就順手給兩貫。

  傅小娘子有心不收,又掛念兒子,只得含羞收下了。收了錢之後,傅小娘子忍不住又向她說了一件事兒:「小周好像遇到了難事兒。」

  祝纓道:「我正要問呢,那天吃酒的時候,她臉色就不太好。我還道她與哪個慪鬧別扭了。」

  「她的脾氣大家後來也都知道了,人不壞,脾氣壞,倒沒壞心。要說慪氣,也得跟她家裡。大人只管想想她的年紀,怕是。生得又好看,能寫能算,還有份差餉,有的是人求。她爹娘又是那樣的,恐怕……」

  祝纓道:「知道了。」

  「大人,不是小人愛好播弄口舌,姑娘家要在這件事情上栽了,下半輩子就毀了。我們這樣的人,能自己糊口全賴大人一念之仁。唉,再遇上旁的事兒就真的無法了。只好看誰好心就求一求了。她好強,不好意思說,我們看出來了,不能裝不懂。」

  祝纓點點頭,給慈惠庵又添了點香火錢,慢慢踱回家,曹昌牽著馬跟在後面。

  到了家裡的巷口,就看到曹母站在小門那裡往外張望,一看到他們來,曹母迎上來低聲道:「大人,家裡來了個姑娘,問她是誰,她說是大理寺的人,姓周。」

  祝纓道:「知道了。」

  她仍從前門進,曹父也開前門迎,周娓就坐在門房裡的一條長凳上等著她回來。

  祝纓道:「今天不當值?進來說。」將她帶到書房。

  一進書房,周娓見四下無人,就跪了下來:「大人,姓遲的要打探牢裡的事兒!這回是認真的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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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4: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四章 回家

  周娓原本的「主家」祝纓是有印象的,能拿一包鹽來當毒藥試探放良出去的僕人是不是還「忠心聽話」,也是個人才了。

  祝纓道:「他想幹什麼?」

  周娓深吸了一口氣,有點怔忡的樣子。祝纓道:「那你就從頭說。」

  周娓想了一下,仰著臉說:「遲家很久沒問我話了,直到竇大人到了大理寺之後沒多久,有一天,我爹回來了。」

  她說「我爹」的時候說得又快又急,彷彿不願提及似的。周娓這個爹,在祝纓的印象裡好像從來沒給閨女帶過什麼好消息。祝纓很耐心地等周娓說下文。

  周娓低聲道:「遲家女婿犯了案子,落到了竇大人的手裡,那男人現在關在了大理寺的大獄裡。」

  祝纓點點頭,竇朋新官上任,內、外都得抓,對內是抓權,對外就是審案,二者相輔相成。內,蘇匡是他的蠹蟲,外,誰倒黴正好在這個時候撞他手裡就是誰了。不過有人借著蘇匡的案子想搞大一點,才有了後面的風波。

  這個遲家的姑爺,不知道又是怎麼一回事了。

  祝纓問道:「他犯了什麼案子?」

  周娓早有準備,前因後果講得還算清楚:「起初是個侵佔民田的案子,哪知逼死了人命,那家人告了他,地方上追查了一回也想大事化小的,就拿了他們家的家奴判了個流刑。

  案子到了大理寺,被竇大人察覺不對,將人拘了來,要細細查問。他們慌了,走路子也走不通,那時竇大人正在查蘇匡的案子,大理寺人心惶惶,也沒人敢接這件事兒給他們脫罪。

  他們就叫我爹找我,開始是想打聽案情,好隨時應付。我說,大理寺的規矩,不許女卒亂走,女卒只能在女監裡,出去必得兩人以上。他們就叫我、叫我……」

  周娓咬牙切齒:「叫我向男監裡打聽!還要串供!」

  遲家女婿這回運氣是太差了,連撞南牆,苦主不肯私了,地方上雖然沒有過分追究,但也不是不追究,拿了家奴判了個流放。流放犯得過大理寺,撞到了要立威的竇朋,不肯拿個家奴敷衍。

  遲家如今也沒多大的勢力了,在舊家奴看來遲家還是一座大山,實則已很難有面子向竇朋討情了。所以周娓這個放良開始新生活的前僕人就倒了黴。

  祝纓問道:「怎麼串的?」

  「詳情沒說,就叫我、叫我……」

  周娓實在難以說出她的父母讓她做的事,他們說:「跟那裡的人說點好聽的,央他們遞個話兒,他們要是不答應,你就說許十貫錢,跟他們撒個嬌兒。這事兒一定要辦成了,郎君已然允了,以後給你添個嫁妝。哎,你要能嫁給大理寺裡不拘哪個誰,府裡還多給你些嫁妝。你兄弟也能跟著小郎君一道讀書……」

  祝纓看她臉上的表情也能猜個幾分了,她不逼問周娓的父母說了什麼,只問:「串什麼?」

  祝纓不問,周娓心裡更難受了,不免想,祝大人是不是已經猜到了?這種猜測讓她愈發尷尬且不安。

  她有點恍惚地說:「一些證據,都推到下人身上,叫他死咬著,他什麼都不知情。」

  祝纓抬眼看到曹母有點不安地端著張托盤往書房裡走來,沒有讓周娓起身。曹母進來,祝纓看她托盤上放著兩盞茶,曹母給祝纓上了一盞茶,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祝纓一眼,再看剩下的那一盞茶:「大人,這個……」

  祝纓擺了擺手,曹母不自覺地露出一個放心的笑來。

  等她走後,祝纓才讓周娓起來,將茶推給了她:「喝口茶,慢慢說。」

  周娓接了茶先不喝,說:「要是人都像大人這樣就好。我就知道,親生爹娘對閨女也不是掏心掏肺的,他們想掏了我的心肝!又是叫我跟監裡男人撒嬌套話,又是要擇個大理寺裡機靈的人嫁了,不過是想叫我拿身子給他們淌條路罷了!自己個兒什麼本事沒有,歪門邪道一個頂八個!我要幹了這一件事兒,一步錯,步步錯,以後再沒有抽身做人的機會了。一輩子都是他們的牛馬。」

  說著說著,眼淚也掉了下來。

  她低聲說:「可是以後怎麼辦呢?」

  祝纓道:「不要為無能的人落淚。」

  周娓道:「大人,我知道,他們最是無能無用的人,有能耐的人,地方上也不敢管。管了,他們自能與竇大人說話,哪用得著我?就是無能,又想耍心眼兒。可是……他們是我……舊主人……」

  說到這個她就恨得牙癢癢,真是如蛆附骨,撕扯不掉。她更怨父母,為什麼對親生的女兒也能這樣不管不顧。

  祝纓道:「你猜猜,一旦事發,你是個什麼下場?」

  周娓道:「不用猜,能再給他們家當奴婢都算是好下場了。大人,我……」她又有點羞愧,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很可靠乖順的下屬。

  「我不甘心。」她說。

  「如果有機會,誰不想光明正大的做人呢?」祝纓說,「你這事兒我接了。不過你得先說說,這兩家都有什麼古怪。還有什麼舊案在身,什麼枉法之事。」

  她心裡已有了主意。

  人與人之間的恩怨是很難理清的。什麼樣的身份都有好人,也都有壞人。周娓不幸,遇著了遲家這樣的舊主。因為習慣了支使人,哪怕放了良,心裡也依舊認為自己可以隨便禍害別人的人生,也難免招人恨了。

  祝纓與遲家沒有什麼怨仇,但是周娓是女監,動女監是祝纓不能容忍的。

  周娓想了一下,低聲道:「我離開那府裡的時候年紀還小,只是隱約聽到一些事情,並無證據。只有一件事是知道的,府裡的大娘子以前收了人的錢,代平官司,逼死過人命。」

  「無論有沒有證據,都告訴我。」

  「是。」

  周娓低低地說了一些遲府的事,都是普通富貴人家常有的事兒。就像許多官員一樣,什麼侵佔田地、人販子手裡買來路不明的奴婢、買賣官司等等。等她說完了,祝纓道:「知道了,你還依舊回家去。」

  「我懂。」

  祝纓道:「行了,回去吧。」

  「是。」周娓將茶放下,慢慢地退了出去,走到門邊時突然問,「大人,您什麼時候回來呀?」

  祝纓道:「這可不由我呀。放心,給你了結此事。」

  …………

  周娓走後,也到了午飯的時候了,午飯後,祝纓讓曹昌去往竇朋家裡遞個帖子。

  她自己也出門,先去了老王家,與老王聊了一會兒,再去左丞家,讓左丞家人去將左丞找回來。左丞這幾天精神好了很多,一回家就問:「稀客,你這是有什麼事麼?」

  祝纓道:「除了那點產業,你現在手上還有多少事兒在管?」

  左丞道:「也不多了。我與胡丞兩個分管,現在又多了小鮑。」

  祝纓道:「近來不太平,你得留神大理寺叫人利用鑽空子。」

  「怎麼?你聽到什麼消息了?」

  祝纓道:「看好了,別叫人把大理寺的案子走漏了消息,更不要讓犯人與外面串連了。咱們在大理寺有今天,都是因為十幾年前那件賣放囚犯的事兒,別人事發了給咱們騰地方。」

  左丞嚴肅地道:「不錯!」

  「我一會兒還要拜見一下竇大理,這種事兒我就不跟他提了,你來提?」

  「行!」

  祝纓從左家出來,那邊竇朋也約好了,時間在第二天。

  當天晚上,祝纓又去找了鮑同年。

  鮑同年近來小有得意,蘇匡跌倒了,他的機會倒來了,竇朋更願意栽培他,他也向竇朋表達了投效的意思,一段佳話就此開始。

  祝纓登門,他笑著將人迎了進去:「寒舍狹窄,比不得你那宅子。」

  「我那算什麼?家底都砸在上面了。你這裡位置又好,又方便。過不兩年就能再置個大宅子了。我可聽說了,你老兄最近春風得意呀。」

  「哪裡哪裡!」鮑同年十分謙虛。

  兩人坐下,就說些八卦了,他們的同年裡,如今在大理寺的就只有鮑同年一個人,其他人都散在各州縣裡,鮑同年道:「都不如你,已是一縣主官了,緋衣也有了,五品指日可待!不像我們,虛度年華,還在各種輔官的位子上打轉。」

  祝纓道:「你想外放?」

  「又不夠格!不做主官,想幹什麼也沒意思。」

  「我看你是不想走,竇大理也未必肯放你呢。」

  「說笑了,說笑了!真想出去幾年,出去幾年,我也能有所房子啦。我不比你,在京裡就能憑本事掙一所房子。我要置你那樣的家業,非得犯法不可!你有什麼竅門不?」

  祝纓道:「你在竇大理手上,就給他好好幹幾件出彩的事兒唄。」

  「經營上頭我恐怕不太行。」

  「跟大理寺裡自己人較勁招怨,也容易叫人給你使絆子。不如在外頭找點案子,揀那個頭不大不小的,難一點兒但又不會給自己惹麻煩的。最好有個一官半職,但又犯法,以前人破不了,你知道了,破了……」

  「說得輕巧,上哪兒找去?」

  祝纓道:「尋摸一下,總是有的。這四周有點勢力的人,犯點案子容易叫人頂罪……等等,你手上有這樣的案子麼?」

  鮑同年前:「還真有一個!」將遲家女婿的案子說了。

  祝纓道:「有點耳熟,你讓我想一下。哦!」

  「怎麼?」

  「這人沒什麼,不過他岳家姓遲。」

  「怎麼說?」

  「遲家有點古怪在身上,舊年也有點案子,你查一查,興許有收獲。竇大理正因蘇匡的事不太好看,案子破了,你露臉兒,他心裡也舒服。」

  「不錯!」

  兩個同年又嘰喳了一陣,祝纓從鮑同年家告辭,臨行之前說:「以後我那裡要有復核的案子,你可得給我上心吶!」

  「一定一定!只要經我手,必不叫你的案子過夜!」

  第二天,祝纓算好了竇朋回家的時間,她取了一份禮物去拜見竇朋。這次拜見本來就是在她的計劃裡,不過因為周娓,她把這計劃提前了幾天。

  竇朋在京城還沒有置下府邸,現在是借住在一位同鄉的府邸裡。同鄉的官階不如他高,府邸不算大,位置也不太靠北。竇朋的僕人倒是不少,以他的品級,朝廷還給他配僕人,多是徵發服徭役的人充任。差不多品級的官員都有些聽使的人,祝纓其實也有,不過她情況特殊,都不放在家裡用。

  到竇府來求見的人還是有一些的,竇朋卻先見了祝纓。

  祝纓被引到了竇家的花廳,賓主敘禮坐下,竇朋道:「早就想與子璋好好聊一聊了,卻總不得機會。」

  祝纓道:「下官再過幾日就要南下了,特意來拜見您。一則聆聽教訓,二則請示您案子上還有什麼要垂詢的,趁下官還在必定知無不言。」

  「我能有什麼可以教你的呢?不過多吃了幾年的鹽,你的本領可比我這老骨頭強多啦,我倒有事要請教你哩。」

  「不敢。」

  竇朋道:「案子,哼,本也沒什麼!這個蘇匡——」

  「本是大理寺的事兒,誰給它宣揚出去,誰就是要鬧事的人。」祝纓毫不猶豫地說。

  竇朋點點頭,沒告訴祝纓他要怎麼做。而是說起了女監的事兒,他說:「虧得你想得仔細,否則當年真就難以收場了。」

  祝纓道:「下官魯莽。」

  「不,想得很好。我看你必還有旁的想法,不妨說出來你我探討探討。」

  祝纓道:「整天瞎忙哪裡還有腦子想?不過下官在福祿縣倒是開始使女仵作。」

  「哦?」

  祝纓道:「找個習點字的女子,驗女屍更方便。穩婆之流未必識字,更不懂如何驗屍,隔行如隔山,描述上難免會有差異。」

  竇朋道:「此言有理!」又借著識字的事兒誇祝纓的識字碑,祝纓道:「下官也是沒有別的辦法了,一個連數都不會數的人,叫他挖坑他都數不清挖了幾個,幹什麼能幹得好呢?仵作的事兒干係生死,更是馬虎不得,女仵作要是能推行開來就好了。」

  竇朋笑道:「確實!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想在大理寺裡招一、二女仵作了。唔,倒也可行。你要不介意,你我聯署如何?」

  祝纓雙手一攤:「我已開始幹了,只要別追究我就行。我這就要回去種地了,這制度上的事兒,還是大人您來吧。上回女監的事兒,我可磨了不少嘴皮子,我可不想再來一回了。」

  竇朋大笑。

  兩人聊得還算投機,又說起案子來。竇朋說起他任地方的時候有一個案子,就是因為驗屍的時候沒發現女屍某處傷口所以冤枉了人,嫌犯的母親到他面前喊冤,經他主持重驗才抓到真凶。

  祝纓道:「說起這個,倒與當年遲家的一個案子很像。」她順口就把周娓提供的訊息告訴了竇朋。竇朋頗感興趣地問:「還有這回事?怎麼判的?」

  祝纓低聲道:「沒判,有所耳聞,案子沒交到大理。不能查明可真是太遺憾了!」

  竇朋若有所思,道:「那可真是有趣了。」

  祝纓道:「您手上的案子還不夠多?」

  竇朋笑笑:「沒事兒,就快結了。」

  竇朋又向她問了一些大理寺裡的事,著重問的是:「你接手之前,是個什麼章程?」

  祝纓道:「也是按品級。接手之後確實添置了一些,各人也依品級多了些補貼。」

  她慢慢地報了一個數,又說還有一些細節也都是要花錢的。平日不顯眼,日積月累也是一筆。比如每天在大理寺吃的飯,再比如日常用的紙筆墨、夏天的冰、冬天的炭之類。

  竇朋心道:是個幹實事的人。我手下沒有這樣的人,恐怕不如他經營得力,不妨借著蘇匡的事,就說讓蘇匡揮霍了不少公產無法追回,因此減省一些補貼。要罵,就讓他們罵蘇匡去。

  他幹刺史的時候還算合格,算了一下,打算將補貼減一減,卡在一個讓人有點難受又不至於鬧起來的程度。這樣一般的人接手也能運轉過來。

  兩人聊了好一陣兒,祝纓仍是以宵禁為理由辭出。

  …………

  至此,祝纓在京城要特別拜訪的人已經都拜訪完了。

  她那個推廣種麥的計劃也被批了下來,計劃是張郎中執筆,祝纓最後也得了個署名的機會。先從福祿縣種起,福祿縣花兩到三年試種,效果好了再推廣到南府。這一次批了祝纓兩千石麥種,祝纓當然也得答應冼敬,五年後多交三成的糧。這兩千石的麥子,朝廷就當是免費給祝纓的。

  以後各地推廣種植第一批的種子,也是朝廷分發給各地。朝廷計劃著,南方的部分糧種不由朝廷的庫存劃撥,而是由福祿縣這類先種的地方選取,就近運給各地。

  這麼個劃撥法,祝纓猜得是冼敬提議、王雲鶴點頭的。

  不過眼下她只要帶著這一批的麥種南下,順便跟陳巒蹭一程的優待就好!

  她先跑去陳府,告知自己要動身的時間,接著就去接收麥種。

  這一批兩千石的麥種被仔細地挑選,裝的時候也很仔細。因為已經到了夏天了,路上不免會下些雨,須得注意防潮。萬一黴壞又或者現在就發芽,那可就壞了。祝纓又與押糧官碰了個頭,商定了沿途的事項——主要是吃、住的問題。

  期間聽到的消息,御史台那裡將蘇匡的案子給判了——追贓,奪官,貶為庶人,直接發配了兩千里。算來他離京城比祝纓還要更近一些。羅元是內官,皇帝不發話御史台也不能拿他怎麼樣,追贓都是先追的蘇匡的家產。御史台再將羅元涉案的事報給皇帝,由皇帝裁奪。

  內廷傳出來的消息,羅元因為收受賄賂受到了訓斥,在內廷的職位也被降了,他的職位給了藍興的一個乾兒子。至於羅元要如何應對,就不是祝纓所關心的了,案子結了,她和左丞都從這件事裡脫身,對她而言就是個可以接受的結果了。

  動身前一天,祝纓先去鄭府辭行,府裡依舊熱情,裝了一箱子的東西給她。彼時鄭熹不在家,鄭侯和郡主將她叫過去說話。岳妙君還特意給她準備了一些藥材,並且給張仙和祝大都有物品捎帶。

  直到此時,祝纓才發現坐在郡主下首的岳妙君肚子已經挺起來了。

  壞了,又得多準備一份兒禮了。祝纓想。

  其次是去了劉松年家,從他那裡取寫好的種麥歌。劉松年將寫好的稿子交給她,說:「說好的我的潤筆,不能忘了。」

  祝纓道:「忘不了。」

  她只去這兩處,其他人家就不去道別了,派曹昌去送個帖子捎個信就罷。

  金良等人都先到她家裡來給她打點行裝。鄭奕擔心她的車不夠,派了上次送她的幾輛大車,溫岳擔心她錢不夠使,又給送了點。祝纓道:「我的田租可沒這麼多。」溫岳笑道:「預支的,行不行?」

  祝纓從身上摸出一隻小盒子說:「拿這個抵,給伯母玩吧。」

  溫岳打開一看,是一枚異形的珍珠,鑲成個寶瓶的樣子做成了枚戒指,說:「這可值錢了!」

  大理寺舊日的同僚、下屬也都過來了,既有香火情,今昔對比更懷念她了。夾在一些男子中間的女監們就比較亮眼了,她們總是一起行動,齊刷刷行個禮,看著都叫人要讚一聲。周娓的心裡更有一種隱秘的高興——遲府被查了,昨天,大理寺翻舊案開始拿人了。

  這可真是釜底抽薪的妙計啊!她打算明天就「避嫌」,跑去慈惠庵住到案子結束。

  祝纓不動聲色,與眾人道別完,告訴曹昌:「不用你伺候了,好好跟你爹娘說說話,明天咱們就走了。」

  老倆口又十分慌張,曹母這些日子連夜做針線,又給兒子縫新衣服,連同之前做的鞋子都讓曹昌帶上。她又打點給主僕二人的鋪蓋,說:「還是自家鋪蓋用著乾淨省心。」忙到大半夜,一家三口才睡下,此時祝纓早就吹燈睡著了。

  ………………

  第二天一早,祝纓帶上曹昌,先去陳府見陳巒,只見陳府外面街上排滿了長長的車隊。陳巒的府裡留了舊僕人看房子,還留了一些家什財物,隨行的車輛仍然不少。

  光主人的車就有三輛,加上裝僕人、裝行李的,再簡單也有二十幾輛車。京城的人看在眼裡,都說:「陳相公倒不算貪。」

  陳巒扶杖站在府門前,看到祝纓問道:「你的糧車呢?」

  祝纓道:「他們先出城,在外面等咱們。」

  「你的行李呢?」

  「我就兩輛車,在城門那裡等咱們。」她回程就帶了套鋪蓋、曹母給收拾了點洗沐用的家什、幾件衣服。此外就是大家送的一點東西,天熱,許多東西都不好給她帶。舊同僚又湊了點盤纏給她路上用。也就這麼多了。

  陳巒道:「也不帶個人伺候起居。」

  祝纓道:「有個曹昌。」

  陳巒搖了搖頭,又看了一眼這住了許多年的府邸,道:「走吧。」

  曹昌的父母本來還想送的,他們跟著祝纓的那輛行李車,出城沒多會兒兩人就嚇得躲在車後不敢出來了——來了好些大官兒!

  祝纓沒有這麼大的排場,大家是來送陳巒的。

  祝纓識趣,避到了一邊兒跟押糧官閒話。押糧官道:「祝大人這一路一定會順利的。」祝纓道:「借你吉言。」押糧官道:「不是吉言,是真事兒,有陳相公一路壓陣,沒有不順利的。」

  兩人胡扯著,陳家的一個管家飛奔過來:「祝大人,那邊相公們請您過去呢。」

  那邊他們道別完了,陳巒順口一提,王雲鶴也就順口一說:「你們倒是順路,他人呢?」

  祝纓就被提了過來。

  送別陳巒的不但有丞相,還有太子與一些皇子。陳巒雖然頭上沒有頂個太師太傅的頭銜,也當過給他們講課的老師,老師要離開了,皇帝派兒子們過來送一送。太子是被點名的,其他幾個王是自己湊過來的。鄭熹也跟著來了,他有時候也會說陳巒是他老師,這次就將戲做足。

  祝纓過來一個一個地拜完了,王雲鶴、施鯤等人狀似隨意地勉勵她一定要愛護百姓之類。

  太子對鄭熹道:「幾年不見,他也算歷練出來了。」

  鄭熹一派沉穩,對祝纓點了點頭,說:「行百里者半九十,你當繼續勉力。」

  「是。」

  魯王突然躥了過來,道:「你們這也太嚴肅了吧?阿爹都說很好的人,還有什麼好挑剔的?」

  這位魯王以前祝纓只瞄過幾眼,現在仔細一看,不由懷疑皇帝的眼神有問題!

  他不醜,可是一點兒也不漂亮!不與精緻漂亮的高陽世子比,哪怕太子都是個五官端正且略清秀的男子。

  魯王,扒了他這一身衣服往外一扔,就泯然眾人了。腦子也看不出比別人聰明!

  皇帝看中他哪一點了?

  祝纓還是很恭敬地說:「陛下誇讚,臣受之有愧。」

  魯王嘖嘖地搖頭:「太謙虛就不好啦。」

  祝纓道:「不敢。事情還沒辦成,等辦成了再受領也不遲。」

  魯王道:「咦?你不是謙虛是挺傲的啊。」

  祝纓笑道:「是呀。」

  陳巒咳嗽一聲:「諸位請回吧,子璋啊,咱們也該動身回家嘍!」

  「是。」祝纓趕緊對魯王等人一禮,躥回陳巒身邊去。

  陳巒與太子謙讓一番,還是太子贏了,要目送他離開。祝纓把陳巒給送上了車,才牽回自己的馬,打算離他的車遠一點,別妨礙人家學生目送。陳巒道:「你站住,上來坐。」

  「誒?」

  陳巒道:「上來。」

  祝纓想了一下,上了陳巒的車,問道:「相公,您這是?」

  「魯王怎麼樣?」

  「現在還看不出來,以往他也沒幹什麼大事兒。不過能被陛下看中,必有他過人之處吧?」

  「有什麼過人之處?」陳巒哼了一聲,「就是讓太子繼續老實著。陛下也上了年紀啦。」

  哦,敲打。讓大個兒的兒子別蹦跶。

  陳巒道:「你是跟著鄭熹進京的,跟他也摘不開,不過呢,你跟我一道走,總會有人覺得你與他不那麼親近了。他心裡明白,勢力太大了惹人眼不好,你也不用擔心他對你起疑。」

  祝纓道:「晚輩小的時候覺得自己很聰明,那麼多的蠢人一個一個怎麼都過得那麼好,只有我還在四處討飯。後來看到好些紈絝,呃,也就那樣。直到我在京兆府的書房裡,遇到王大人和冼大人。我以為我背書是個長項,結果您猜怎麼著?一間屋子三個人,人家背得比我還快,上學比我還早。打那開始我就老實了。」

  陳巒拍著膝蓋笑道:「哈哈哈哈!你也有老實的時候?」

  「晚輩一向很老實的。」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天,陳巒有時候也將兩個孫子叫到車上來,讓他們與祝纓一道玩兒。休致丞相的車也還是丞相的規制,寬大,輪子包著蒲草,四人一起玩得挺開心。祝纓小時候不常能夠玩,兩個小孩子日常讀書玩的機會也不多,配上一個老小孩兒,一路很輕鬆地走過。

  陳巒為相多年,路過總有地方官來拜見。陳巒總帶著祝纓,給雙方做些介紹,等人走後再點評幾句,祝纓一一記在心裡。遇到有他們的同鄉,陳巒就會特意設個小宴,大家一起吃個飯、敘敘鄉情。祝纓覺得自己這一路是賺大發了。

  又走一陣,就到了陳萌的地界。

  陳萌早早就過來迎接自己的父親,看到祝纓也十分高興:「三郎也來了?!!!」又對祝纓說「恭喜」,恭喜她得到了御賜的緋衣,說「如今咱們可一樣了。」

  祝纓道:「那可不一樣,你那個是真的,我這個是『假』的。」

  陳萌道:「陛下既然肯賜給你了,就是打算讓你做真的,你好好做就是了。」

  陳巒先斥兒子:「你我父子,你是一地主官,怎麼能放下公務跑這麼遠迎接自己的父親?」

  祝纓道:「您是丞相回鄉,他是體現朝廷敬老崇賢之意。」

  陳巒道:「你就替他說好話吧。」

  陳萌笑笑,陳大娘子領著兩個兒子,推他們去見父親。陳萌任職期間曾往京城敘述。老大記得很清楚,老二也覺得他不陌生,兩個兒子很快跟親爹湊到了一起。

  陳巒咳嗽一聲,陳萌忙放下兒子,請父親和祝纓到他的府裡安歇,一起吃個飯。

  祝纓道:「你們一家團聚,夫妻父子必有悄悄話,我就不打擾啦。我還帶著糧隊呢,不好擅離。」

  他們一家先聚一聚,祝纓願意在這裡多等陳巒幾天,然後再一同啟程,跟陳巒同路,這位老前輩隨口點撥一點就夠她自己悟很久的了。陳巒出身不算特別的好,混到京城都數得上號的「名門」,大半是靠自己,確有可學之處。

  陳萌不再與她客氣,一家回府衙裡,卻又派人往驛館裡給祝纓送了許多吃的、用的,又命人詢問糧車的情況,安排得也很周到。

  ………………

  祝纓在驛館裡住下,當晚又有人投了個帖子求見。當年祝纓路過此地辦了兩件案子,一件是田羆案,另一件是個綁架案,昔日那位丟了孩子的財主聽說她路過,又特意帶著妻兒、備下了厚禮過來拜見她。特意讓兒子來給她磕頭,謝一謝救命之恩。

  所以在陳家一家共享天倫之樂的時候,祝纓這裡同樣很熱鬧。

  祝纓看那個孩子又長大了一些,笑道:「他臉長開了一點兒了,跟那個時候不太像了。」從行李裡拿出文房四寶回贈。這些東西她在京城的時候買了很多,準備帶回福祿縣自己使兼送人。

  等到陳家一家過了兩天,陳萌又鄭重下帖子請祝纓過府赴宴。

  祝纓到府裡的時候,陳巒上首高坐,一左一右設的是陳萌和祝纓的位子,陳大娘子帶著兩個孩子在一邊。

  賓主問好,坐下。陳巒問道:「勞三郎多等這兩天啦,我們父子有些日子沒見了。」

  祝纓道:「趕了這麼久的路,晚輩也正好歇息休整,還要多謝相公一家給晚輩休整的機會。」

  「什麼相公、晚輩的?叫我一聲伯父又如何?」陳巒笑著看她。

  祝纓微愕,陳萌一拍桌子:「就是!三郎!」

  祝纓也不含糊,當下起身對著陳巒一拜:「請伯父安。」

  陳萌是最高興的,本來這就該是他表妹夫的,他又讓兒子們來叫個「叔父」,祝纓又跟陳大嫂子叫一聲:「嫂嫂。」

  算是正式確認了一下關係,陳巒高興地說:「我老了,京城的許多人都老了,以後是年輕人的天下了,你們要互相扶持啊!」

  「是。」

  他們這一席不說朝廷風雲,只說家鄉。說府城,說家鄉的小吃,說家鄉的歌謠。

  這一晚,祝纓雖不喝酒,陳巒也很高興。他喝了不少酒,親自把祝纓送到了門外,說:「明天咱們接著趕路。」

  祝纓笑道:「好,明天我來接伯父。」

  陳巒含笑對她搖手:「你去,你去。」然後被陳萌扶進了內衙。在榻上坐下,他才長出了一口氣:「以前為父管你管得少,致你蹉跎。」

  陳萌道:「爹怎麼說起這個來了?當年也是情勢所迫。」

  陳巒擺了擺手,道:「你,聰明是有的,但還不太夠。這個你知道的吧?」

  陳萌滿臉通紅:「是。」

  「然而一步一步地踏實來,你也可做到九卿。」

  陳萌心頭微喜。

  陳巒道:「九卿位高權重,要是聰明不太夠還是容易出事兒,你呀,得有可靠的朋友。祝纓這個人我看了有幾年了,聰明夠了、狠勁兒也夠,難得手不黑,心地也還寬厚。好在你心地也不壞,他微末時你待他也不算勢利,你們要好好相處。」

  「爹。」陳萌哽咽了。

  陳巒擺擺手:「京城這潭渾水不是你能蹚的,政事堂要調你回去,我給攔了。你踏踏實實再幹幾任地方,知府做好了轉刺史,幹夠了,人情世故都徹底明白了,再回京城。到那時,我要不在了你多與祝纓商議。鄭熹領他進京,一共也沒花多少心思,他回報鄭熹的可不少,是個知恩圖報且有能耐回報的人。我近來對他也算有些提攜,你有難處他會幫你、比你平日那些朋友幫你更多,但你絕不可以有挾恩圖報的意思。記著了嗎?」

  陳萌道:「我也不曾想過要他為我做些什麼。爹,你……你別說那樣的話,你要長命百歲的。」

  陳巒摸了摸他的頭,陳萌放聲大哭。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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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4: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五章 顧同

  與陳萌道別之後,陳巒回鄉的路就剩半程了。

  祝纓依舊像前半程一樣隨侍左右,陳巒與她之間的稱呼也變成了「伯父」和「三郎」,陳萌的兩個兒子張口也都是「三叔」或者「叔父」之類。

  他們的家鄉與祝纓南下的路不是全順,到了差不多的地方陳巒一家就要拐彎回去了,而祝纓還得照著官道一路南下。如果祝纓只有自己幾個人、兩輛車,一路把陳巒送回去她都樂意,可惜不能。

  這一天到了岔路口,陳巒道:「終是到了分別的時候啦,往前走,莫要回頭。我對大郎也說,且不要回京,你也一樣。」

  祝纓道:「是,小侄一定謹記在心。」

  陳巒語重心長地道:「將你召回來的那件官司,本來是一件大事麼?不大。一旦有人借機生事,立時就從大理寺自查出去到了御史問案。這樣的事情一直都有很多,不過以前沒落到你頭上罷了。以後落到你頭上的機會可就多了,防是防不住的,要能應付才行。要怎麼應付呢?你勢單力孤,什麼事兒都要親力親為可不行。光靠著鄭熹也不行,得有自己人。」

  祝纓道:「是。就像蓋房子,過硬的政績是磚石木料,怎麼建起來還要看人工、圖紙、調度,乃至於地基合不合適建高樓。不能說哪一樣不要緊,但也不能只靠哪一樣。」

  兩人頗有點依依惜別之情,陳巒心道:怪不得王雲鶴願意提點他。

  我可真是老了,總是感慨,他想。最終吞下所有的嘆息,振奮精神道:「去吧!海闊天空!」

  「伯父保重。來年進京,我再來看您。」

  陳巒笑呵呵地道:「好。」

  祝纓目送他的車隊拐入了另一條官道,漸漸變成了一條線、一個點,才回頭說:「咱們也該接著趕路了。」

  …………

  押糧官一路也算開了眼了,莫名其妙地就跟丞相一路走了這麼久,雖說是個休致的丞相,那也是以前沒見過的。雖說一路上也沒能跟陳巒搭上幾句話,畢竟也跟這樣的大人物交談過幾句。

  最最要緊的是,祝纓還能抽空關心一下他這一路的待遇問題,押糧官就覺得祝纓挺懂事兒。私下與押糧的吏卒們說起時,也要說:「難怪年紀輕輕就能這麼吃得開,確實有點本事。」

  吏卒民伕往日押運糧草吃住沒有現在這麼好,但是可以小賭、可以偶爾醉酒——這個可能會被押糧官打。也佔了些便宜、也有不便的地方,總的來說也都還算滿意。

  直到祝纓送走了陳巒。

  當天晚上,祝纓找到了押糧官,客客氣氣地說:「老兄,商量個事兒。」

  押糧官對她印象頗佳,道:「不敢不敢,祝大人只管吩咐。」

  祝纓道:「還要辛苦一下弟兄們,明天開始咱們得走快一些了。不然路上就要遇到雨水了,南方的雨水一下大半個月,道上泥濘難走,到時候可要受罪了。」

  押糧官很關切地問:「這麼艱難麼?」

  祝纓道:「越往南越不好走,濕熱,要麼怎麼說是煙瘴之地呢?」

  押糧官這些日子看著祝纓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南下回福祿縣看起來十分輕鬆,看不出絲毫的怨言。直到祝纓提及才想起來,哦,煙瘴之地,還真是的呢!他有點緊張地問:「可有什麼妨礙麼?」

  祝纓道:「接下來幾百里還行,再往前就要留神了。等到了福祿縣,如果趕上了雨季,你們就先在我那裡歇幾天休整一下再走,三、五天的飯我還是管得起的,我再給老兄你出個文書說明天氣不好,你捎回去。」

  押糧官道:「好!」

  祝纓又與他拿出路線圖來,二人商定了之後的安排。祝纓也從押糧官這裡學到了一些東西,長途押運又與她攜眷赴任不同。官員赴任,損壞了的車輛馬匹驛館裡能很快修復、補上,大隊的押運由於體量巨大,有時候損耗過多驛館沒有提前準備會來不及,就要滯留比較長的時間。馱馬生病、人生病、車輛損壞、運送的物品損壞等等情況都是會有發生的,都要有預案。

  押糧官道:「咱們是官差,馱馬路上有補,人就不一定了。頂好往大驛站宿的時候找大夫配點藥,有人染病就及時一劑藥下去,車輛也要及時修補。否則到了小驛站又或者荒地裡就難辦了。這樣的長途是許損耗人的,可損耗太多也不好交差。」

  祝纓連連點頭,到了下一個驛站,讓人又弄了點木匠家什、一些木頭捎上,以備途中出現意外之類,簡單一點的問題她順手就能給解決了。

  押糧官看了,更添了一點佩服,心道:這心是夠細的。

  祝纓之心細仍不止於此,不用管陳巒了,她就有功夫將運糧隊仔細巡查一回。押糧官陪著她巡查,道:「祝大人放心,咱們這一趟吃好喝好,再沒有敢醉酒誤事的。」祝纓將這些人看了,點點頭。

  下一個是大驛站,是照例要多休息一陣兒補充一下車隊的缺損的,祝纓便與押糧官商議,可以在此處多停留一天。押糧官欣然應允:「我看這天氣也有些不好,正可歇上一天。」

  祝纓卻離開驛站,找了個驛丞帶路去了附近的城裡,先採購了一批新的草鞋,接著又去了買了一些斗笠、蓑衣,最後買了幾隻新桶一些木瓢,雇了兩輛車拉到了驛站。

  回驛站前又從錢袋裡抓了一把錢給驛卒:「辛苦了,拿去吃酒吧。」

  她這奇怪的樣子很快引起了圍觀,押糧官笑道:「這是幹嘛呢?」

  祝纓道:「把弟兄們叫過來吧,走了上千里地了,不得換雙新鞋麼?」

  押糧官張張口,怔了一下,才說:「祝大人體恤!」

  祝纓道:「分一分,咱們好上路。對了,接下來的地方雨水頻繁,我看你們帶的蓑衣之類也不夠。桶帶蓋子的,從驛站裝些乾淨的甜水,免得路上喝髒水。」

  押糧官從來沒遇到過這麼順溜的事兒,他自己也不太上心,押糧路上,人隨便淋、糧不給濕,此外他自己有件蓑衣就不會特別的管下頭的人。沒讓服役的人自帶口糧就已經很不錯了,再給準備這些?想什麼呢?

  吏卒們自己都沒想到還能有這樣的待遇,一些粗心的民伕自己出門的時候嫌麻煩都不會帶這些東西。

  祝纓道:「催你們趕路,不得給準備好了麼?遇到下雨路滑的時候可能要手杖,路上遇著竹林砍幾根吧。我沒錢了,就不買了。」

  他們都笑著說:「好。」

  祝纓道:「想起什麼別的事兒再現置辦吧。」什麼生病損耗,吃飽了、穿利索點、別淋雨喝髒水……總之盡量別讓人生病不就好了?人好好的,路上遇到啥事不能解決?

  此後一路走得越來越順利,這條路祝纓走過,雖然季節略有不同,但大模樣都在。越往南,押糧官的經驗越用不上,反而是祝纓越來越熟悉越來越順手,將一切都安排得妥當。

  白天加緊趕路,隨行的人也不太叫苦,遇著些事故大部分也都能馬上解決。五月末的時候,他們離福祿縣已經近了,雨也漸漸多了起來。下雨的時候,眾人遮擋的動作俐落,麥種一路幾乎沒有什麼損失,這讓祝纓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她這一路白天趕路、晚上寫些計劃,麥種怎麼用她都有了規劃,路上的損耗她也有一個預期,如果損失太多計劃就要調整。現在可以照著計劃來了,她有點高興。

  她這回沒有先去見魯刺史,祝纓算準備了日子,現在回福祿縣,把之前積壓了小半年的公務粗略地處理一下,再將麥種收拾好,她就得去見魯刺史了——六月末又到了。不做好準備,魯刺史是不太好見的。

  六月二十一,她回到了福祿縣。

  長長的車隊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有人看熱鬧,有人呼朋引伴一起看熱鬧,發現前面騎馬的人是祝纓,他們都歡呼:「祝大人回來了!!!」

  祝纓向他們揮手,還要與押糧官商量:「留意別壓著了莊稼,我可指望他們吃飯了。」

  押糧官笑道:「我們省得。」

  從縣境回到縣城又走了兩天,不知道為什麼,越靠近目的地了,腳伕們心裡著急,步子反而慢了一點。押糧官也累得夠嗆,他在押運的經驗裡從來沒有走得這麼快過,大家精神倒還不錯。

  祝纓沒有催促,只是說:「就快到了,縣城雖然簡陋,安排大家休息的地方還是有的,歇個三兩天再走。」

  …………

  縣城裡的人有早就知道消息的,關丞等人出了縣城來迎接。

  關丞身後的父老很有幾個眼淚汪汪,看到祝纓忍不住哭出了聲:「大人!可算回來了!」

  祝纓道:「怎麼出來這麼遠?說回來就是要回來的。」

  關丞趕緊恭喜:「恭喜大人得賜緋衣!」

  著緋衣的官,關丞也只有在州城裡見過。以前南府的知府是能穿上緋衣的,可是南府好幾年沒知府了,從上到下一片春意盎然——都穿得綠油油的。

  祝纓道:「同喜同喜。麥種來了,咱們回去再說。哎喲,見到我就不要再哭啦,看不見的時候偷偷抹淚兒盼著就行了。」

  一句話將人都逗笑了,顧翁扶著杖,聲音打顫兒地道:「等大人回來的時候只有哭得更多的,真真望眼欲穿吶!」

  趙蘇不動聲色,只是默默地上前幾步,自動自發地站在了祝纓身側,道:「義父,請上馬。」

  一行人上了馬,又走一天,傍晚時分到了縣城。

  趙蘇道:「義父,大家已準備好了接風酒為您洗塵。」

  祝纓道:「好。莫主簿,你與倉督先將麥種交割了,倉庫還夠吧?」

  莫主簿笑道:「足夠了,之前存了橘子和稻穀,完糧納稅再出了幾批橘子之後倉庫就騰了出來,正好放麥子。」

  祝纓道:「這是拿來做種的,可要仔細收好。」

  「大人只管放心!」

  祝纓讓他們交割完之後將押糧官也請過來一起吃酒,又讓驛丞將押運的吏卒民伕等都帶到驛站安頓下來。然後對眾人道:「容我先拜見父母,剛好他們那裡交割完畢,咱們一同吃酒。」

  眾人忙說:「應該的應該的!」

  一齊擁簇著她先回縣衙。

  祝纓攏共帶回來兩輛車,曹昌回來就悶聲不吭地招呼人卸車、把箱子往後衙裡抬。侯五比小吳跑得還快!親眼看到祝纓好好地回來了,吸吸鼻子說:「大人,可算回來了!」

  祝纓道:「對啊,再不回來我錢都快花光了,得餓肚子了。」

  邊說邊走,沒進二門呢張仙姑和祝大就衝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花姐。

  張仙姑拉著祝纓的手左右看。「瘦了。」她說。

  祝纓道:「苦夏。對了,我帶了些東西回來。她們還有叫我捎東西給你們的呢。」

  鄭府裡給各人準備的禮物都有,連花姐都得了一份好緞子,或許是因為她寡婦的身份,給準備的都是冷色的,張仙姑的緞子比花姐的還要鮮豔一點。祝大也有份,鄭侯還送了他一根釣竿,鉤帶絲線一應俱全。此外又有各人的熟人托付捎帶的。祝纓自己又在京城買了一些特產。

  張仙姑嗔道:「這得花多少錢?」

  祝纓道:「沒花我自己的,陛下賞了一百貫。」

  「都花啦?」

  「哪兒能啊?我還剩了二十貫呢!」她驕傲地說。

  張仙姑一口氣沒倒上來,伸出兩根手指:「二、二、二十貫?一百貫你花得只剩二十?我打死你算了!」

  祁小娘子和杜大姐趕緊過來笑著攔著,花姐把祝纓拉到一邊,點點她的額頭:「你呀。」

  笑了一陣兒,曹昌等人把箱子都抬了過來。祝大道:「你官衣呢?陛下賜的那身兒!穿上咱們看看!」

  祝纓道:「五品才能穿的,我又不是五品!衣裳在那箱子裡,想看你們拿了看就是。對了,小祁,我給祁先生也捎了些京城的東西,你們打開看看。」

  祁小娘子靦腆一笑:「我們也有呢?」

  連小吳,她都幫老吳一家又捎了些東西回來。侯五沒親人,就她隨便給買點兒了。都不是貴的東西,但是物離鄉貴,她還都記得了。

  父母又要拉著她說話,她說:「外頭等我出去喝酒呢。」

  現在父母都不怕她出去喝酒了,反正也沒人敢灌她,張仙姑道:「這大熱的天,你先洗個澡換身衣裳再去!」

  杜大姐道:「水都燒好了。」

  祝纓道:「行,東西你們看著分吧。」反正她自己也沒什麼特別想留的,就把從劉松年那兒弄的稿子之類讓小吳給送書房裡。

  洗完了澡,擦著頭髮,祝大捧著那身緋衣說:「你穿一個,穿一個我看看!」

  張仙姑一面給女兒擦乾頭髮一面說:「對呀,穿一個,穿一個嘛!哎喲,紅官衣!紅官衣!穿了紅官衣才叫官兒呀。」

  祝纓甩著頭髮,拋出些微小的水珠在空中一陣亂飛。她順手一撈往身上一裹:「吶!有什麼好看的?做了五品以後天天穿,怕不看煩了?」

  「嘿嘿!」祝大圍著她傻笑,「咱們家也有穿紅衣的官兒啦。」

  祝纓心道:你等著,早晚我能給你倆也掙一身的。

  她脫下了緋衣,道:「收好了,就這一身兒,別弄壞了。有大事的時候再穿。」

  張仙姑忙接了過去抱在懷裡:「放心!我親自給它收好。」

  花姐笑著把她拉到了妝台前:「來,我給你把頭梳了,外頭他們該等急了。等你回來再逗乾爹乾娘吧。」

  「我才沒逗他們呢。」

  張仙姑笑著罵她:「你沒逗,你撩著我生氣呢。快滾去喝酒吧!」

  …………

  接風酒擺在縣裡的那一座酒樓裡,祝纓沒騎馬,這縣城實在不大,她洗沐一新,換了乾淨的綢衫,搖著腰扇在街上慢慢地走,看到他的人都跟她問好。祝纓也笑著跟他們說:「好好。」

  有人問她:「大人回來了嗎?」旁人就笑話:「沒回來你看到的是哪個?」

  她沒有一點不耐煩,也回答說:「回來了。」

  路上有人塞給她兩個大橘子,祝纓也接了,問道:「這會兒還有橘子呢?沒賣完?」

  那孩子笑嘻嘻地:「嗯,存的!特意留的!」

  祝纓摸了幾個錢給他,他也高興地接了,被小伙伴兒們一下圍住了。

  走到酒樓前,丁校尉正在那裡,站在簷下拱手道:「祝大人,一路順風!」

  呃……這話說得比蘇媛才學說官話時還不靠譜,不過看丁校尉臉上晦氣之色已消,知道他過了關了,祝纓也不糾正他。

  祝纓道:「順風順風,你也順風。」

  丁校尉道:「可算回來啦!別的話我也不多說了!走!喝著去!」

  「請!」

  眾人敘了座,押糧官也撈到了一個位子,他好奇地打量著這些人。他現在只剩看了,因為這些人說的「官話」相當的繞舌,他幾乎聽不懂,說慢點還能猜一猜,講快了就聽得腦子只發懵。

  他很驚奇地發現,祝纓居然很流利地用當地的土話與這些人順暢地交流。之前與他交割的莫主簿的官話就比較差,他還有點鄙視,如今一看莫主簿的官話居然還算好的了。

  祝纓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對趙蘇道:「那位是押糧官,你官話好些,同他聊一聊吧。」

  趙蘇領命,與押糧官旁邊的莫主簿換了個位子,順利地切入了一堆福祿縣的官吏中間。押糧官發現趙蘇的官話居然不錯,道:「小郎君,你官話可以呀。」

  趙蘇客氣地道:「才學的。」

  兩人悄聲交談了起來。

  那邊丁校尉先端起了酒,鄭重歡迎祝纓回歸,他也不說道歉的話,就一句:「都在酒裡了!」自己先乾了一碗,四周一片叫好。

  祝纓道:「本也不是你的錯,御史台那裡我都答完了,你的賬也與他們對過了。以後咱們都小心點兒就行。」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丁校尉拍胸脯保證。

  二人都算是被豐堡那裡的事兒給牽連的,丁校尉倒黴更大一點,這幾個月也沒少受訓斥。他回來就把氣往小兵身上撒一撒,最近一個月才恢復了正常,嚴令手下士卒不許胡說八道,更是一腳將吹牛的給打發得更遠。

  接著就是關丞等官吏、顧翁等鄉紳敬酒歡迎,本地風俗是不大看得上不能喝酒的人,尤其是男人,不能喝酒還像話麼?

  但是本地主官例外,大家自己喝自己的,兼著聊天兒拍不喝酒那個的馬屁。

  關丞又問起了緋衣的事兒,祝纓道:「是有那麼一套,帶回來了。可也只給了我這麼一套呀,穿壞了怎麼辦?收著,有用的時候再穿。」

  大家邊吃邊聊,祝纓道:「我看了田裡的稻子,看來今年收成應該不錯了。」

  大家都順著說是縣令調度有方,又愛護百姓,這才有這樣的收成。關丞又提:「那麥種?」

  祝纓道:「是啊,咱們種新糧,朝廷也不會乾看著的,這不,撥了種子來。先喝酒,過兩天我再安排。」

  安排耕種?

  鄉紳們的耳朵都豎了起來。祝纓卻表示出了現在「不談正事」,只跟大家敘一敘離別之情的意思。那邊押糧官幾杯下肚,上下眼皮開始打架,趙蘇好奇地看著他:「您這是?」

  押糧官忙打起了精神,咂咂嘴:「沒沒什麼,天兒熱不會犯悃哈,你們祝大人可真是……他不累的嗎?」

  趙蘇心道,那是你太弱了吧?

  祝纓在上面談笑風生,趙蘇在旁邊看得也有點羨慕、也與有榮焉。一頓酒下來,祝纓滴酒沒沾,下面喝哭了好幾個。

  趙蘇等到酒宴結束,把押糧官往驛館裡一送,趁著夏夜的涼風往縣衙走去。義父離開幾個月,肯定想知道縣裡的一些情況,這些事兒在趙蘇知道祝纓回來的時候就開始打腹稿了,與阿蘇家的交易、田裡的情況、鄉紳們的動向、橘子貿易的事兒、丁校尉那裡……

  他一條一條地在心裡梳理,決定想要搶先報告。

  走到縣衙,值夜的人叫一聲:「小郎君。」

  趙蘇問道:「義父現在是在前面還是在後面?」

  「在前面,顧家小郎君來了,正在裡面說話呢!」

  趙蘇眼睛瞪大了一點:「顧同?」

  「是呢?」

  趙蘇心道:顧老兒又起什麼壞心呢?

  …………

  簽押房裡,幾個燈芯把屋裡照得很亮,也把跪在地上的顧同拉出好幾個重影來。

  祝纓本來在看這幾個月福祿縣的公文的,福祿縣的事兒不太多,壓了幾個月卻也不少了。州裡、府裡就來了好幾封公文,也有調這個賬的,也有調那個文的。關丞十分油滑,想了一個兩全的法子,一份文書,他要是覺得交出去了會被祝纓收拾,就推說被祝纓帶上京去解釋案子用了。州、府拿他無法,也只能暫時記下。

  祝纓看到這裡不由發笑。

  顧同便在此時登門求見。

  今天接風宴,顧翁也把這孫子給帶上了,四下都是他的長輩,他沒什麼搭話的人,因此顯得很沉默。這是許多年輕人上桌時的常態,如果不是用來斟酒、勸酒、陪聊、表演才藝,就只剩下安靜湊數一個用途了。

  顧同安靜地看著這些人的表演,一個在幾個月前就萌生的念頭瞬間破土而出。

  小時候,他看的是這些人的意氣風發、指點福祿縣,談笑風生又指揮若定。一副什麼事情都在掌握中的樣子。這兩年他見識到了這些人的淺薄之處,這些長輩們拌嘴的時候跟街頭無賴吵架的差別也不是很大嘛!

  他對自己的祖父失望,祖父在他心裡一直是高大的、深沉的、遇事冷靜而事事都成竹在胸的。鄉紳們也有是他的姻親長輩,一個個平日裡也都高高在上,聽說為他們帶來好處的縣令要走慌得像群驢。不想縣裡怎麼樣,不想百姓怎麼樣,第一想自己家好處壞處,想與縣令的恩怨。

  等到縣令回來了,又一個個像深閨怨婦盼來了夫婿一般的喜出望外。

  哭的時候像個怨婦、鬧的時候像個潑婦。

  真是沒意思極了!

  雖不願意,仍要說他們一句「營營苟苟」。一點也不大氣!

  顧同再回憶一下祝縣令,比起這些年紀是他幾倍的人,稱得上是真正的氣定神閒,舉重若輕,事事都有安排,更能算得上是「雨露均霑」。對地方士紳也是不卑不亢,他能打死雷保卻沒有,能勒索自家叫自家狠出一回血也沒有,可以不事事都為百姓著想安排普通百姓獲益,他還是沒有這樣做。

  在這一片喜極而泣的歡迎聲中,顧同定下了自己的榜樣——我得像祝大人這樣!

  他把祖父扶回家裡安頓好,自己卻悄悄地到了縣衙,做一件衝動也不衝動的事兒。

  他跪到了祝纓面前,道:「大人,學生還能轉明法科嗎?」

  祝纓看著這個年輕人,問道:「你怎麼有這樣的念頭了?」

  顧同道:「以前沒想明白,現在想明白了。明法科又如何?明經科又如何?進士科又如何?考中進士的人,只是考試有本事,做事未必就有本事了,更不用提做人。既然大人曾說過,願轉明法科也是一條路,那學生願意轉的。」

  祝纓道:「你起來好好說話。」

  顧同老實地爬了起來,問道:「可以麼?」

  「哪一科,能在全天下的讀書人裡脫穎而出的都不是一般人。」

  「學生明白的。」顧同說。他突然之間彷彿打通了任督二脈,只想一個問題:阿翁厲害,怎麼連個縣令也沒當上呢?縣令是容易當的麼?一點也不容易呀!

  他打定了主意:「學生願意追隨大人!」

  祝纓也有點意外,陳巒提醒得對,她是得攢人了,她也打算從福祿縣開始攢。她還沒動手就有人主動找上門來了,怎麼想都有點微妙。她說:「你沒跟家裡說。」

  顧同道:「是。」

  祝纓將他仔細看了一看,道:「有感而發?」

  「是。」

  顧同緊張得將拳頭都攥了起來,祝纓道:「你本來就是我的學生,轉科的事你再想想。」

  「可是!」

  「現在告訴你也沒關係,反正過兩天也是要告訴大家的。我上表了,還要再幹一任的。」祝纓說。

  顧同更加堅定了信念,道:「我聽大人的安排!」

  「時候不早了,先回去休息。你要真想明白了再來找我。咱們有更長的時間,不必非得轉科才能安排好你。」

  顧同面露疑惑之色,祝纓道:「三年和六年,安排是不一樣的。你們不是非得轉科不可,而是三年一任,轉了明法科我更能護你們一程。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想自己,也想想家裡怎麼應付。」

  「是。」

  顧同沒有猶豫,想想自己?他都打算著跟這位縣令幹了,讓學啥就學啥,不行就跟在身邊伺候著學唄,估摸著比跟縣學裡的博士能學到的更多。想想家裡?要什麼都聽家裡的,肯定幹不出一番事業來呀!

  不過他還是很乖巧地告退了,心裡已將自己當人家半個入門弟子了。

  …………

  趙蘇往樹影裡一站,目送顧同離開,振一振衣袖,邁方步到了簽押房外。

  小吳笑道:「小郎君來了?」

  趙蘇故意問:「義父正在忙嗎?」

  裡面祝纓說:「進來吧。」

  趙蘇神色如常地走了進去,祝纓將手中的公文又重新合上,說:「坐。」

  「父子倆」坐好,祝纓問道:「覺得自己的官話說得怎麼樣了?」

  趙蘇苦笑道:「彷彿還差一點。」

  祝纓道:「還要再下點功夫,不然到了京城這口音就夠被人笑了。」

  「京城?義父要回京了?那麥種?」

  祝纓道:「不是我,是你。」

  「我?」

  祝纓道:「你多大了?」

  「二、二十有三。」

  祝纓道:「你要出仕,有幾條路可走。第一,下死力氣讀書,試著考試,這一條路不太容易,你雖天資不差,福祿縣之前文風不昌有些耽誤了,等你能去京城科考了,怕不得十年八年以後了。第二,番學,我看你恐怕也不大願意。那就去國子監,這個我能辦到。」

  她問過了劉松年,劉松年在這上面的眼光是比較可靠的。離京前拜訪岳家,她又向岳桓打聽了一下,將趙蘇的文章等等給岳桓看了,又說了趙蘇的情況。岳桓不愧是與劉松年一脈相承的文士,給出的結論也與劉松年相仿。

  祝纓就打算以福祿縣的名義把趙蘇給京裡考個國子監,說是考,趙蘇也佔了優勢了。七、八分的把握還是有的,不過得掛末尾。

  趙蘇如果熬到三十歲再出仕,對於沒有門路的偏僻小地方的人來說已算很好。但是三十歲是個理想的狀態,天下俊才何其多?考到四十的也是一大把。祝纓自己算少年得志的,覺得一個人三、四十歲出仕然後熬資歷,如果沒有經天緯地之才,說不定剛熬到六品就壽終正寢了。

  不如從國子監上來,雖然也競爭激烈,但是機會比科考要大不少。而且比較容易接觸到一些名門子弟,對趙蘇來說比較劃算。

  祝纓道:「你要走正經的科考路子就是這樣。要麼你就再等一兩年,我直接薦你做官。或者咱們這樣,你先去國子監看看,稍慢呢,我再薦你出仕,不過這樣一來你的品階就不一定了。」

  趙蘇差點忘了他這次過來的目的,頓了一頓,才說:「全憑義父安排。兒此來是有些事向義父稟報的。」

  「哦?」

  趙蘇將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一一對祝纓說了。

  阿蘇家一切都還順利,與利基族又起了一點衝突,主要是大表哥想起上次被偷家十分不忿,也帶人去別人家偷人放血,雖捆回了兩個人,自家也有損失。現在是下半月,蘇媛在山上,七月初準時下山。

  縣裡人都盼著祝纓回來,這幾個月祝纓的家人除了想念祝纓沒別的事兒,縣裡也沒有什麼惡性案件發生。

  他又說了橘子的事兒,福祿縣的橘子過年一波整體算虧的,但是拉長了線看,過了三月之後,別地保存下來的橘子就不多了,唯有福祿縣因為是縣衙牽的頭、建的倉,又一直維護,所剩存量頗多。各處同鄉會館慢慢發售一些,刨去了人工成本之外又小賺了筆。總體算來,這頭一年虧得很少。

  來年局面打開了,應該就能賺錢了,至少得是個不虧不賺。趙蘇道:「以兒的經驗,這算很順利了。全因有義父在背後支持。」

  福祿縣的鄉紳也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會如此的乖順。別的地方難道就沒有橘子?能快速鋪開就是仗著官府給統籌,又給行方便。否則光各家協調就很麻煩,現在祝纓發話了,壞人都由她來做,別人照辦就行。

  祝纓問道:「一個反對的都沒有?也沒有嫉妒別人想壞事兒的?」

  趙蘇笑道:「也有連嫉妒都不用,就是見不得別人好的。都叫底下的人按下了,送不到您跟兒。也有偷砍別人橘樹的,也有往人樹根上澆開水的……嘖!逮著了一頓打唄。」

  祝纓道:「原來如此。你的事兒,好好想一想。」

  趙蘇道:「我想上京!」他的眼中有兩簇小火苗。

  祝纓道:「那你要答應我,五年之內,京城裡有任何事你都只能看著、聽著,不能說、不能參與。仔細看,仔仔細細地聽,看清裡面的門道。京城是個大磨盤,貿然下場會被碾得粉碎的。

  機會越多、危險越大。你讀的史書裡前朝權貴們當街殺人、鞭韃官員的事,現在也會真實發生的。在福祿縣,你是鄉紳之子,縣衙裡能有一張座椅,到了京城,你就與所有偏僻縣城出去的年輕人一樣了。是另一種……不是鄙視,是無視。」

  趙蘇一凜:「兒明白,兒不怕。」

  「把你父母也請過來吧,要送你走,他們也是該知道的。再先告訴他們,我要安排種宿麥的事了,你要走了,這事兒就得你父親親自過來。」

  「是。」

  …………

  祝纓將縣衙積累的公務看完,第三天,先打發了押糧官回程。

  押糧官等人住了兩天,再不想多住了。他們語言也不通,可恨這裡的人還要嘲笑他們:「京城來的連官話也聽不懂的嗎?」

  你們說的那是官話嗎?!

  天氣也果然如祝纓所說是很濕熱的,蚊蟲還挺多。這還是縣城呢,別的地方更不敢想了,煙瘴之地名不虛傳。他們往廟裡領了些施的湯藥、涼茶,喝了幾劑才感覺好了一點。

  特產麼,只有保存得不錯的橘子算是比較稀罕的,這會兒已經沒什麼橘子了。十文一個,貴是挺貴的,但是稀罕,京城現在如果有橘子只會更貴。他秤了二斤。

  再就是一些只好在本地吃的水果,手下有個傻子連吃了兩把荔枝,給自己還吃上火了!

  押糧官決定:走!

  祝纓送了他幾貫盤費,將人給好好送走。

  趙灃一到,她就將鄉紳們請到了縣衙,與他們商議種宿麥的事兒。水稻快到收獲季了,收完水稻略一歇,就該犁一犁地,種麥子了。

  之所以先召集鄉紳,是因為他們有更多的田地,又自帶耕牛,本身就比較會安排耕種收獲的事宜。試種期間種田已夠耗神的了,讓她再組織小戶散戶、再給他們借耕牛,也是不太現實的。更重要的是,這些人虧得起。普通農夫忙一季之後回收種子就得上吊,鄉紳扛得住、賭得起。

  祝纓召來所有的鄉紳,道:「今年我種的麥子你們都看見了吧?」

  鄉紳們不知道她打算借他們來蹚河試水,都躍躍欲試:「是!大人只管說,怎麼種!」

  祝纓說:「麥種我出,有收獲後,你們只須還我麥種,其他的都歸你們。」

  鄉紳們都笑了,公廨田的產出他們都是看見的,多一季的收益,妙啊!

  祝纓道:「我向朝廷陳情,五年之內,還照原來的租稅收糧,五年之後,宿麥種成了,再加收三成的糧稅,如何?」

  鄉紳們更高興了,麥子的產量他們也有估算,全年產糧不能說翻番吧,至少也能多個六成。剩下的就是白得了。

  祝纓道:「且慢高興,還有些事要講清了。」

  祝纓一條一條地說了自己的安排。

  兩千石的麥種,祝纓不打算一次都種了,她做好了大面積播種會失敗的準備。種地,靠陽光雨露靠灌溉也靠地力,地力、主要是肥力如果跟不上,收成肯定是要打折扣。如何一年兩季不把地力耗光,如何追肥,都得有個計劃。

  她的計劃是,先示範種一部分。如果地力能撐得下去就接著這麼種,如果撐不下去,試試所謂「豆子肥田」又或者「輪播」「積肥」,反正有一縣的土地可以試驗,她又向朝廷討要了三年的任期。

  全縣土地分成幾部分,試種,她再從頭開始做記錄,要找到一種最佳的搭配。

  她在這幾年內,她只要保證一年一季的水稻可以有正常的收獲,其他的完全可以隨便種。

  鄉紳們聽她有計劃,且有「每年必種好一季水稻」也都願意放心配合,就算陪縣令玩兒吧,也不用他們親自種地。他們有牛、有犁、有佃戶,哪怕是多翻一次地,方便來年耕種呢?

  顧翁笑道:「咱們都是親眼見到麥子的收成的,壞不了事兒!只是不知麥種要如何分呢?」

  祝纓道:「不急,你們各人將各家的田畝數,上等、中等、下等田有多少再攏一攏,咱們勻一勻,不能給這一個不給那一個的,又或者多寡過於不均。」

  她是不信這些人的田畝會一直很老實地申報的,就得跟種地似的,每年給他們犁一遍。

  鄉紳們也習慣了她的做派,心道:行吧……

  祝纓笑眯眯地道:「等我見過刺史大人回來,咱們就開始著手辦。」

  她要趕緊去秤個百八十斤的殘次珠子回來!皇帝真不夠意思,都開始讓京城的工匠研究這玩意兒了,以後她還能買得起嗎?!得囤點兒!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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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5: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六章 漲價

  心中有了目標,顧同第二天上課的時候心都飛到了窗外,他的同學們也因為祝纓回來了的消息大部分心不在焉的,連趙蘇一個平時冷臉的人都因為「進京讀書」這個事兒心神不寧。博士維持了好幾次紀律,最後自己也放棄了,將書一丟,道:「你們自己好生溫書。」

  博士和助教也在私下嘀咕,他們也去吃了給祝纓接風的酒席,更是知道了「緋衣」,湊一塊兒說了好幾天了。

  師生都無心,一起將這一天亂七八糟地搪塞了過去。

  老師不管了,顧同更是在心裡想了許多事兒,晚上一放學就回家去找祖父。

  顧翁正忙著盤點自己手上的田產,種地這種事怎麼能少得了他呢?不是他非得掐尖好強,誰叫他既是鄉紳,眼光還準,沒想跟縣令掰腕子呢?當然偽報田畝這種事兒他也幹一點,這不落祝縣令手裡了麼?行,再吐出來一點,就說是新開荒的唄……

  多報一點,就能多得一點糧種來種植。私下弄些麥種來種也可以,但是後續可能得不到縣衙的幫扶。顧翁的小算盤也打得叮噹響。現在沒功夫理會孫子。

  吃晚飯的時候,祖孫倆各有心事,顧同發現了祖父的樣子,心道:不知道又在弄些什麼雞毛蒜皮了。

  吃完了飯,他跟在顧翁的身後到了顧翁的小賬房裡,顧翁轉身看到了他,問道:「你來做甚?有事?」

  顧同是顧翁孫輩中最得意者,顧翁對他也比較的寬容,招呼孫子一同進屋坐下,搖著涼扇問道:「有什麼事只管說,不要吞吞吐吐的!你闖禍了?」

  顧同道:「阿翁,我想跟著縣令大人做學生!」

  「這是好事呀!」顧翁眉花眼笑的,這個孫子可真是讓人省心嘿!讀書又上進,「咱們家的家業眼看越來越興旺,就差你能選個官兒啦!給縣令大人做學生,必是比旁人更容易些的。這可是家裡百代的基業呀!」

  顧同心裡的白眼翻上了天,心道:官兒是想做就能做的嗎?咱們家,不,整個福祿縣都多少年沒出個正經官兒了?您老想得也太好了吧?

  顧同道:「那您同意了?」

  顧翁道:「當然!好孩子!你要多多努力呀!我老了,光宗耀祖就靠你了!你爹和你叔叔、兄弟們都不如你機靈,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呀。嘿嘿!」他招招手,「過來過來,來看看這個。」

  顧同上前了兩步,顧翁打開一個暗格,小心翼翼地從裡面拿出一包銀錢來,說:「只要你好好上進,要走什麼門路,我都捨得起。」

  顧同皺眉道:「不用錢!縣令大人一向提攜後進,也提攜百姓,才不會為錢幹沒譜的事呢。」

  「哎~當然當然啦,除了他,還有別人呢?你只要記著,只要你有出息,什麼好事都少不了你的。」

  顧同道:「那您答應了?!」

  「當然了。」

  顧同惡作劇般地笑笑:「好嘞!那我明天就跟縣令大人說,您答應我轉科了,再去學裡向博士請示,轉個明法科!」

  顧翁一哆嗦,手裡銀的銅的落了一地,叮叮咣咣的,外面僕人聽到了往這裡跑:「出什麼事兒了?」

  顧翁大聲道:「沒事!不用進來!」

  他驚疑地看著顧同,問道:「你發的什麼昏?」

  顧同道:「啊?什麼昏?」

  「你少給我裝傻!」顧翁顧不得揀地上的錢,顫抖著手指指著這個孫子,「你為什麼要轉科吶?!」

  顧同理所當然地道:「給縣令大人當學生,還是明法科的更好些。您近來不是總念叨著什麼『緋衣』『緋衣』的嗎?縣令大人的緋衣也是從明法科來的,出身哪有那麼多的要緊?要緊的是有本事!」

  「胡說!科考正途,還是以六經為要!否則天下學府為何皆以聖人之言為準?耕讀耕讀,家裡耕別田,你好生讀書做官!休要再想其他!你要是敢胡鬧,休想從我這裡拿到一文錢!說!是誰勾的你轉科的?我與他理論去!是不是你最近新交的朋友?那個什麼什麼叫譚什麼的小子?我要問問他安的什麼心!」

  顧同道:「我自己的主意,您就跟我理論吧。」

  顧翁氣得眼睛發直,嘴裡念念有詞,道:「反了,反了!」

  顧同打小因為聰明又長得還端正,也是被家裡人慣著長大的,並不害怕這位祖父,反而說:「反什麼?難道明法科不是正途?我與您老去縣令大人那裡理論好了,您要能當著他的面兒說,明法科不是正經營生,我就服了您的膽子了!」

  祖孫二人一個威脅要斷了生活來源,一個威脅要跟縣令告狀,顧翁被氣得一抽一抽的,捂著心口往身邊的椅子上一倒:「哎喲哎喲,造孽呀!這是中了什麼邪了?!」

  顧同驚慌道:「快來人!阿翁中邪了!」

  顧翁蹭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逮著他的頭一陣敲:「你說誰中邪?你說誰中邪?」

  顧同抱著頭道:「在家裡說縣令大人的不是,當然是你啊,阿婆!快來啊!阿婆!」

  顧翁氣得兩眼發黑,又要接著打他,顧同的叔叔、祖母、家裡僕人一致進來將祖孫二人隔絕了。顧同的祖母與僕人把顧翁扶進臥房,顧同的叔叔低聲問侄兒:「你阿翁怎麼了?是不是你氣的他?」

  顧同看著叔叔,低聲道:「二叔,我想轉科。」

  二叔道:「什麼?你阿翁一心想要你……」

  「他想呢,能成麼?」顧同道,「二叔,你最疼我了,幫我勸一勸嘛!」

  二叔猶豫地說:「我可勸不動,他最疼你了,可見不得你這樣。」

  顧同對二叔一陣作揖:「二叔,你幫幫我,幫幫我嘛!」

  二叔道:「那好吧。」

  顧同與二叔一同離開了小賬房,他回了自己房裡,心道:你們答不答應的,這科我都轉定了。大不了我從縣學裡退出來,跟著縣令大人當個學生兼個書僮都行。我看他也沒書僮,就跟隨了又怎樣?

  經了今天,他更加覺得祖父的主意並不高明。自己只是轉個科,又不是出去吃喝嫖賭,就要被威脅著斷了月錢。祖父呢?明著也算識些大體,暗中也沒少有些晦暗難明的算盤,就這樣,還想縣令大人給他把孫子扶去當官兒?

  都不說福祿縣這考試的水平,就說人情,你都不聽話了,憑啥覺得縣令會聽你的算盤啊!!!

  那一邊,顧翁也是越想越氣,他以為這個轉科的事兒已經過去了,祝纓自己都不提了,沒想到祝纓一朝領回件緋衣,他正高興呢,他孫子要造反了!

  顧翁本來沒想過讓孫子做官的,可是,這不是……有個能幹的縣令麼?福祿縣整個兒都向好,眼看宿麥也能種成功了,他的家業會更加興旺的。有錢了就想有權,家裡有田了就想出個官兒,這要求也不過份!

  他躺在床上,對老妻道:「可不得了!現在孩子主意怎麼這麼大了的?都是你慣壞的他!去把他鎖在房裡,叫他閉門思過,不許出來!老二,你明天去學裡,給他請假!」

  顧同他二叔剛好進來就聽親爹又給他派了個活,他弓身上前,道:「爹,阿同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呀……」

  「呸!」顧翁啐道,「他小孩子家懂什麼?你竟然也聽他的?你白活這麼大了。」

  二兒子挨了一口,低聲道:「可咱們縣令大人不也是明法科麼?您瞧……」

  顧翁冷笑道:「別道我不知道你心裡想的什麼!打小我看著阿同好,你們就都說我偏心,恨不得他學壞了!外人不是仇人,自家人恨起來才是真的恨呢!就怕自家人比自己好了!」

  「哎呀,死老頭,你說什麼呢?」一旁老妻聽了不樂意了。

  顧翁道:「你們都別想了!我定的,不許改!」

  二兒子低聲道:「他一心仰慕縣令大人,要不,您找縣令大人說說,請縣令大人勸勸他去?總慪著也不是個辦法,一天兩天不上學,十天半個月的不去,學裡該追究了。」

  顧翁道:「你也滾出去。」

  二兒子只得抱憾離開。

  老妻低聲埋怨:「你怎麼那樣說孩子呢?不管哪一個,不能好好說麼?」

  「還要我求他們不成?明天就去見縣令大人!睡覺!」

  ………………

  顧翁說的時候硬氣,可是顧同安心睡了一晚,他卻氣得半宿沒能睡著,第二天一大早起來飯也吃不下就想去縣衙。

  在家氣沖沖,出了門越近縣衙他的脾氣就變得越好,等到了縣衙求見的時候,又是一副很溫和的樣子了。等看到祝纓那張看不出想法的臉,顧翁語帶謙恭地說:「大人,麥種如何分,小老兒不敢置喙,這麥子怎麼種,您是不是要教導我們一些?」

  祝纓道:「顧翁等不及了?我也才種了一年,今年不定能種成什麼樣子呢。所以我想,真士紳們應該為家鄉多出些力,才找你們先種。」

  顧翁笑道:「大人定的事兒,準是極好的。」

  兩人互相客氣了一回,祝纓道:「一兩句說不清楚,等我從州府回來,再與你們細說。還有什麼事嗎?」

  顧翁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外面小吳跑了進來:「大人,顧小郎君求見呢。」

  祝纓詢問地看向顧翁,猜到應該是為了轉科的事兒,她現在對顧同轉科的想法是一點也不迫切的。當然,顧同想考進士是真的挺難的,今年那個去國子監的機會她又給了趙蘇了。

  她說:「今天不上課麼?請進來吧。顧翁,這是怎麼回事?」

  顧翁啞火了,顧同卻跑了進來。他看著還挺整潔,祝纓細看卻發現他後背上有點灰塵,頭上的帽子也有點髒了,心道:這是被家裡鎖起來之後逃過來的吧?

  顧同是跳窗跑路的,還差點崴了腳,二叔不是真心要攔他,他意思意思跟家僕周旋兩下就跑出了家門。

  祖孫倆在祝纓面前大眼瞪小眼的。

  祝纓道:「你怎麼不上學?」

  顧同當地一跪:「大人,學生想轉明法科!學生覺得明法科頂好的!讀明法科也不耽誤學生讀經史!我的《春秋》也已通讀過一遍了。」

  顧翁響亮地抽了一口氣,祝纓問道:「顧翁?」

  顧翁左右為難,小兔崽子是真的被慣壞了,硬是不怕他,還敢跑。祝纓他又得罪不起,不敢揭人家出身的短。顧翁肚裡一肚子的計劃,底子裡還是怕縣令的。

  祝纓卻很寬和地道:「你先起來,有話好好說。」

  顧同也機靈,並不提自己之前已拜訪到祝纓的事兒,只說自己的盤算:「大人容稟,大人一向寬容待人,不會說學生功利。學生想,明經、進士應考者眾多,出頭也難。福祿縣乃至整個南府也無甚全國聞名的大儒,如何能出息?多少年也不曾有一個經明經、進士出仕的人了。明法科卻有大人指點,學生請大人不要嫌棄學生駑鈍,許我轉個明法科,好向大人請教。一個人能做的有限,但是能夠出仕,就能像大人這樣幫許多人了!」

  祝纓看向顧翁,問道:「顧翁的意思呢?」

  顧翁支支唔唔又說不出話來,祝纓笑道:「看來顧翁還是有所猶豫的,顧同,你先跟小吳去洗把臉。」

  顧同微微一頓,將兩個人都看了一眼,道:「是。」他捏著兩把汗,將賭注壓在了祝纓的身上,他希望自己心目中才樹起來的榜樣不會讓自己失望。

  孩子一走,顧翁就開始大口喘氣,一副被氣得不行的樣子。祝纓道:「我以前問過轉科的事兒,都過去這麼久了,他怎麼又想起這麼一齣來了?嗯?」

  顧翁苦著臉說:「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大人,您看這孩子……」

  祝纓道:「年輕人可貴之處就在於有一身的銳氣,沒了銳氣,人也就沒意思了。我知道你們的心意,還是想走最正的正途嘛!」

  顧翁趕緊連搖雙手:「不敢不敢,不是!小老兒的意思不是說明法科不好,是他已讀了這麼多年了,再一轉又要耽誤功夫了。」

  祝纓道:「他還年輕,倒也耽誤得起,這樣吧,就讓他先跟著我一年,走走看。合適了就走下去,不合適,我重給他一條路。要不,你給他安排?」

  顧翁道:「不敢不敢,就聽大人的。」心裡把孫子罵個半死,又不敢怨祝纓。

  祝纓把顧同叫了過來,道:「給你阿翁道歉,你氣到他啦。」

  顧同心中祝纓是可靠的,可是居然讓他跟祖父認錯,他心裡失望極了,只對祖父深深一揖,要他認錯那是不可能的。顧翁心裡對這孫子也是不滿了,他拂袖而起,對祝纓一拱手:「我是管不了他啦,全交給大人了!」

  顧同心中驟然一喜,直起身來看顧翁臉上的表情不似作偽,驚喜地看向祝纓。祝纓道:「你可以先試一試,一年後要是沒個成就,就老實跟你祖父回家去。」

  顧翁道:「我才不要他呢!」

  顧同對顧翁道:「那我要您。」

  顧翁氣得將鬍子一吹,向祝纓匆匆道別!

  顧同左顧右盼,在留下來還是陪著回家之間作選擇的時候顧翁已走遠了。他就當這是天意,順勢留了下來,湊上前道:「老師,為什麼是一年啊?」

  「忤逆可是重罪。他只要一句話,你辯解就坐實了與祖父口角反訴祖父陷祖父於不慈確實不孝,不辯解就是認了。你怎麼辦?」

  「呃……」

  祝纓又將一本書塞給了他:「禮之所去、刑之所取,你是不是只背了這八個字,沒懂其中的道理啊?先把這個給我再讀一遍,再去習律條。之前告訴過你們這是王相公一生的學問,你都學到哪兒去了?不會以為這就是總結的經史禮儀吧?你要真是這麼想的,那你確實不適合考明經、進士,你考不過人家。」

  耳目一新!顧同道:「是、是這樣嗎?」

  祝纓歪頭看他,顧同老老實實地捧起了書,道:「是。那,縣學裡?」

  祝纓道:「你要是現在轉了科,想再轉回來就難了。」

  顧同道:「我不後悔!本來我們家、全縣,也沒個讀書能出來的人呢!」

  祝纓道:「行。」

  顧同高興地笑了,又疑惑:「學生這就成了?您收下我了?怎麼就……成了呢?」

  祝纓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你是福祿縣裡第三個自己個兒來找我的。」

  顧同好奇地問道:「前兩個是誰?」

  「趙蘇、蘇鳴鸞。」

  顧同不掩飾地皺皺鼻子,顯得與趙蘇不是那麼的合拍,祝纓也只是笑笑,道:「去溫書吧。」

  「是。」他又添了一句,「我不會跟他鬥氣的。」

  祝纓對他擺了擺手,顧同抱著書輕快地走了,一路上有人問他怎麼不去上學,他說:「我阿翁讓二叔給我請假了。」

  一路走一路說回到了家裡,迎面就飛過來一根拐杖。顧同抱著書閃到了一邊,笑著說:「阿翁莫氣,以後有好事呢!」

  顧翁虎著臉,道:「你出息了,敢拿外人壓你阿翁了!」

  「大人現在是我老師了,不算外人了吧?」

  「你拜師?敬酒了?孝敬了?跟著了?他給你什麼了?待你跟趙蘇那麼近了?」顧翁一連串的發問又快又急,然後說,「以後不給他月錢!」

  顧同想了一下,道:「也行。」他回了房,將鋪蓋一捲,扛著就打算去縣衙。顧翁怒道:「那也是我的!」

  顧同把鋪蓋也放下了,開始解腰帶脫衣服。顧翁道:「你要幹什麼?」

  「這也是您的……」

  那不能叫他裸奔,顧翁說:「滾!」

  正中顧同下懷,他正愁沒個理由能賴在縣衙跟老師多混一陣兒呢。他抱著書又滾回了縣衙,重新站到了祝纓面前。

  祝纓將他上下打量,道:「顧翁怎麼突然脾氣這麼大了?」

  顧同道:「您慣的唄。就覺著您總會給縣裡各種好處的,就算咱們讀書再不如別人,非得考個進士,您也能給弄上。想什麼呢?不是,老師,我不是說您不行。」

  祝纓默,道:「小吳,拿我帖子去顧家說一聲,人我先留下了,向顧翁要點食宿費。」

  顧同睜大了眼睛,祝纓道:「你真想跟你祖父現在鬧掰呢?」

  顧同道:「要不您跟養我幾年吧,別跟他們要錢,這樣我就能少欠他們點兒了,以後少受點兒轄制了。天地君親師,您得護著我點兒。」

  「小吳,跟顧翁說,人我留著住幾天,過幾天讓他回去請罪。」

  「是。」

  顧翁無奈,他也知道祝纓的「好脾氣」未必就是真的「好」,孫子就先放那兒也不算太虧。心裡終究是有了個疙瘩,將次子家的一個孫子又帶在了身邊。這孩子與顧同不能說截然不同,但也區別明顯。樣樣比顧同都要差一點,但是有一個顧翁特別需要的特質「聽話」。

  顧同再回家的時候,就看到自己堂弟扶著祖父出現了。他也不嫉妒,很平和地跟顧翁行了禮。

  顧翁道:「這是什麼大官人回來了?」

  顧同笑嘻嘻地道:「阿翁別生氣,我來取鋪蓋,以後就少在您面前惹您生氣啦。」

  他二叔上前勸道:「你怎麼與你阿翁慪起氣來了呢?哪有不在家住的?」

  顧同道:「二叔,老師的義子要去京城了,我當然得伺候老師啦。老師管學生吃住,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二叔驚疑地問:「趙蘇?他上京幹嘛?」

  「他是老師義子,老師要送他上京去國子監。」

  顧翁猛地坐了起來,眼神不定地打量顧同。顧同道:「我去取鋪蓋啦。」顧翁沉默地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說:「取五貫錢給他。」

  「阿爹?」

  「咱們家的人住到縣衙裡,不得有錢上下打點?算了,等會兒我自己給縣裡送過去。」

  …………

  顧翁想再見祝纓一回,哪知顧同回家取鋪蓋到縣衙,祝纓安排了他的住處後就離了縣衙往州城去見魯刺史了。顧翁撲了個空。

  見魯刺史之前,她先去了府城,看看上司要不要一同去。照常來說,聚一聚是應該的。哪知上司這回沒病,見了她之後先是默默無語,繼而說:「你自己先去吧。」

  祝纓問道:「可是有什麼事麼?」

  上司心道,有你在,刺史大人的心情就會不好,誰想在刺史府裡多待?找罵嗎?

  上司知道,魯刺史這幾個月被祝纓又氣得夠嗆。他說:「你沾了些官司,刺史大人明明有回護之意,你怎麼也不領情?這可不好。」

  祝纓道:「啊?我知道刺史大人回護之情,只是又被朝廷給叫了去解釋,這才回來呢。這不是想早去幾天,好向刺史大人當面道謝麼?」

  上司深吸一口氣,道:「你們都是好漢,你先去吧。」他要踩著點兒過去!這破地方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祝纓道:「是。」

  祝纓說的是實話,阮芝和樊路來的時候魯刺史是確實有回護她的意思,不管這意思有幾分真心,還真是派了人一路跟著了。她也確實想要向魯刺史道個謝的,此外又有種麥子的事兒她也有個預案。魯刺史願意體諒就體諒,不願意那她也沒辦法,只好依舊自己玩兒了。

  出了府衙,她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驛館裡擺了一桌豐盛的酒宴,讓小吳去把在府學裡上學的趙振和甄琦都請來一起吃個便飯。

  小吳去了半晌,只有趙振過來了。祝纓問道:「甄琦呢?」

  趙振搖搖頭:「他讀書太刻苦,不與我們一處,剛才沒找到他。您叫他他也不會來的。」

  祝纓問道:「怎麼說?」

  趙振道:「他太想考好了,這樣吃一頓飯也嫌浪費功夫。」

  祝纓再問,趙振才吞吞吐吐地說了,甄琦近來過得不是很好,在福祿縣,他是個雞頭,在南府,差不多是個鳳尾。府學的老師比縣學是強很多,但是趙振說:「比起您給咱們講的王相公的文章,那可就差遠了。都是剖析經史,他們要是能講得好早當相公去了。真想回家啊……」

  他只是叫喚兩聲,並不想真的回去。因為除了那點講義,別的方面府學還是佔優的。他家又供得起他的開銷,在這兒感覺還湊合。

  甄琦的情況特殊一點——他長得不好看,以貌取人在哪裡都是難免的。如果一個學生,窮、學習不是名列前茅、長得還不好看,又不大會打架,也沒什麼勢力。

  祝纓道:「是有些艱難的。」

  「犟呢,我說我與他一同吃住,他說不肯佔我便宜。就天天悶頭苦讀。」

  再提就沒意思了,祝纓道:「你呢?」

  趙振突然覺得壓力有點大,他本來比甄琦成績差些,準準的掛車尾的,勝在心態一直很平和,在府學這些日子竟有了點長進,還被老師誇了兩句。但是成績確實稱不上優秀,甚至混個良好都勉強。

  祝纓道:「才剛上沒多久,不急。」

  「哎!」趙振高興地答應了。

  吃完了一餐,祝纓讓人拿出些錢來給他帶走,又讓他再帶一份給甄琦。趙振道:「大人放心,我一定帶到。」

  祝纓又在府城住了一晚,往同鄉會館看了一回。那裡橘子也還剩一點,不過不多了。祝纓問了價,知道這個時候已經按個賣了,竟也有人買。有個財主的母親還願,三十文一個就買了一盤去供給佛祖了。

  祝纓心道:還行。

  次日動身趕往入州城去。

  到了州城,她還是住驛館的。這一次到州城比起之前她也是誠意十足。依舊是準備了一些禮物,雖不貴重也是人人都有。給魯刺史準備的尤其用心,還添上了她從京城帶回來的一些東西。

  帖子遞上了,她沒用在刺史府多等就得以入內見魯刺史。此時是六月二十七,她算提前三天到了。她估計別的知府、縣令應該也是差不多的時間到,但是她能夠第一時間見到魯刺史,可見是上了魯刺史的單子了,是不是黑名單不好說,刺兒頭的單子上得有她一個。

  她仍然畢恭畢敬地拜見魯刺史,魯刺史的聲音也聽不出喜怒:「來了?坐。」

  祝纓謝了座,很乖巧地坐下,然後開口向魯刺史致歉兼道謝:「早該來拜謝大人的,不幸沾了些麻煩須得往京城去解釋,延宕至今,不勝惶恐。」

  魯刺史心道,你還悠閒自在的在縣裡多玩了十幾天才動的身,你當我不知道?

  他說:「案子不是已經了結了麼?與你無關有什麼好惶恐的?」

  祝纓道:「給大人添麻煩了,勞大人又特意派了康大人跟隨回護,大人恩情我豈能不知道呢?」

  魯刺史道:「你得賜緋衣才要謝陛下的聖恩,怎麼不穿來呢?」

  「您這一身才是真的,我那一身還是『假』的,不敢誇耀虛榮。」

  一旁侍立的人大氣也不敢出,就見魯刺史跟個假人似的,祝纓也越來越像個假人。兩人說話的內容都很友好客氣,口氣了也沒有嘲諷的意思,氣氛不知怎的就還是很讓人害怕。

  魯刺史道:「怎麼是虛榮呢?你不是種出麥子了?」

  祝纓道:「那是僥幸,不敢居功。案子壓到了頭上,只好先尋摸些東西帶上想著能擋一擋。究竟能不能推廣成了,現在還是未知,故而不敢先向大人稟報。哪知情勢所迫得用著它,倉促間就帶到了京城……」

  魯刺史揮手打斷了她的話,道:「事情過去了就好,你又不曾犯法,不必再提。」

  祝纓道:「下官已奏請再任三年,以後還請大人多多賜教了。」

  魯刺史他心裡有點堵,但也知道不好跟這個人槓下去,他溫和地說:「年輕人,日後必有作為。」

  祝纓也很無奈,她不太想得罪魯刺史的,魯刺史這個年紀、這個品級,弄不好就能進京在哪個部裡有一席之地了,到時候她還是個地方官。不怕他,但也麻煩,最好能維持一個「相敬如賓」。

  事已至此,卻又不是輕易能化解的了,她也只好禮貌地向魯刺史告退。

  兩人心情都不怎麼美妙。

  出了刺史府,祝纓回望了一眼刺史府的朱門,心道:得再做點打算了。

  小吳在外面牽著馬,一見她出來就躍躍欲試:「大人,咱們再去珠市?還是去看看寶石?」

  祝纓道:「走!換身衣服,去珠市!」

  …………

  憋了一陣氣,祝纓決定多秤點珍珠!

  主僕二人到了珠市,這回小吳不想揀漏了,祝纓卻有了點「搶購」的心思。她之前買過幾次珠子,認識了一些販賣的商人,直接去信得過的商人那裡去要買。

  商人抄起一把散珠,笑道:「官人來啦?您瞧瞧這些!」

  祝纓低頭,看到了牌子上的價格,問道:「你這漲得有點凶啊!」

  狗日的!價格翻了四倍!這是要搶錢嗎?

  商人陪笑道:「官人許久不來我這裡,或許不知道,行情變啦!」

  小吳道:「你休要騙人!不要看著咱們總往你這裡買,你就要殺熟。」

  商人不慌不忙地道:「不敢、不敢!您往哪家去看,也都差不多是這個價。官人或許不知道,如今珠子的市價有點亂的。以往,咱們只看珠子的成色、大小、圓不圓。可就在前幾個月,京裡忽然派了使者來,連不圓的珠子都要。他們帶了幾個匠人,一看那手就知道是大拿!哎呀,他們不但讓我們這些人拿珠子去挑,還往產珠地親自選哩。」

  祝纓心裡暗叫不妙,道:「怎麼說?」

  「以往,有些不像樣的珠子原地就扔了,或者湊一起按斤秤了。現在那樣的珠子也都有人要,越奇形怪狀的越好,拿去鑲了首飾,哎喲,還怪好看的!這不,聽說京中有貴人喜歡,刺史大人也就使人揀選些好的貢上。您瞧,那邊也有幾家做珠寶的鋪子也有師傅過來挑珠子呢,大家伙兒也就,咳咳,奇貨可居了。」

  祝纓道:「也不是所有的珠子都能用的吧?」

  「可說呢,可是大家伙兒都覺得自己的珠子是奇珍,就是漲,同行漲了咱們可不敢不漲。小人說句話,官人莫怪。虧得市面上還更認走盤珠,現在這些不圓的價還沒上去,它們還是看工匠手藝才能要上價。不過呢,小人估摸著,以後還得漲,漲個差不多了才會落一點,最後看它長的樣子。特別奇異一眼能認出像什麼的,最貴,其他的才會便宜下來。您要現在買,就這個價兒。要是看中了什麼,千萬別跟我說,跟我一說,我就忍不住要接著漲價了。」

  珍珠這東西一般人也不大消費,能用的都是小有資產的人,它再貴也不耽誤百姓吃飯。所以這價格真就見風漲也沒人管的。

  因為異形珠的價格極不穩定,帶著走盤珠的價格也跟著不穩定了起來,反正是都不太便宜。只有個頭小些的圓珠子目前的價格比去年要降了一點。

  祝纓估計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錢,什麼百八十斤的是別想了!

  她不動聲色地說:「我要磨粉的,也不用細挑,先隨便買點兒吧。小個兒的圓珠給我來一些,要個頭差不多的。」

  商人笑道:「使得!」一邊給她秤珠子、揀珠子,一邊說,「官人實在人,又識貨的老主顧,小人也不算你高價,這幾顆算是小人送您的。今年小人算是年景好,一樣的貨,利更厚些,真要多謝京裡的匠人,還能想到這樣嵌珠寶的法子哩!」

  祝纓道:「是哈。」

  主僕二人提著小袋子的珍珠回到了驛館,小吳低聲說:「也不知道是誰……」

  祝纓看了他一眼,小吳恍然:「不會就是您去年弄的……」

  意識到可能戳了上司的痛處,他垂下了腦袋,跟隻雨打了的鵪鶉似的不再說話。

  祝纓心道,算了,我還是種地去吧,不過圓珠買得倒是劃算了,正好送岳夫人生孩子。這一次的禮物又有著落了!

  珍珠囤貨不成,祝纓也不難過,到了六月三十這一天她還照舊去刺史府匯報。今年大家看她的眼神又有點不同,從御史台全身而退,還獻麥了!還有緋衣!

  魯刺史面前,大家不敢拿她的緋衣說事,心裡卻是有些佩服的。等她匯報完了,大家也不好明著誇她,只有魯刺史誇讚了她兩句。又說她「不驕不躁,願為百姓福祉留任福祿縣。」讓其他人也要向她學習,不看自己仕途,卻是真正的心繫百姓。

  眾官也一陣含糊地附和,許多人想的是:不,我還想升官,還想去繁華的地方。他幹這個是有回報的,咱們不是。

  鄰縣的縣令不知道是不是傻,道:「你種得好些,也給我些麥種,如何?」

  祝纓道:「好。」

  苗縣令咳嗽一聲,道:「二位這些事情不如私下細細的商討,反正你們離得近麼。」

  鄰縣的王縣令道:「苗兄說的是!祝兄,等會兒我找你去!」

  祝纓道:「好。」

  等所有人都匯報完了上半年開始說下半年計劃,祝纓的計劃就是再種個宿麥,也不提橘子的事兒。

  魯刺史以前喜歡開會,現在開會開得挺鬧心,又忍不住還想開。將其他人挨個點評一遍,再說祝纓給駐軍發錢的事辦的不太好:「以後行事要慎重。」就讓散會了。

  王縣令與祝纓一同離開,苗縣令留了下來,陪著小心對魯刺史道:「大人,這種麥推廣的事兒,一個縣也不能叫廣呀!您是不是得將這事兒管起來?不然得多少年才能幹成呢?」

  魯刺史涼涼地看著他,苗縣令道:「下官的一點淺見。本地以往也不見種麥,可見本地是不太適宜的。他偶然種成了,貿然推廣恐怕也難,或許本地就不宜栽種呢?還得您來主持大局。」

  魯刺史沒好氣地說:「他奏請連任了!多少年能幹成?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能把我送走!」

  苗縣令輕輕籲了口氣:「是個厲害的角色呀,肯在福祿縣一幹六年不怕回不去。」

  魯刺史心情本就不好,說:「你也回去吧!」他心裡又把祝纓給記了一筆,這小兔崽子,怪噁心人的。

  噁心人的小兔崽子跟王縣令協商,只要上頭一開始推廣,王縣令那兒她派人去教授種麥子。王縣令滿意地離開了:「你可快著些呀!我還等著呢!」誰不想多有些糧食呢?

  祝纓道:「好。」

  王縣令道:「哎,你跟刺史大人怎麼回事兒?可不能再犟下去了啊,他是刺史,隨便給你個小鞋就好了。就說種麥,也得人家不給你使絆子呀。」

  祝纓道:「我前幾天好好跟大人道謝了呢,他也沒生氣。」

  「那就好!」王縣令這回真的離開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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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綢繆

  州城之行兩個目的都沒有完成得很好,祝纓也還是在七月初一的時候按時啟程回福祿縣。幾月未見,也不知蘇鳴鸞等人情況如何了。她們本該每月下山半個月來學習的,幾個月來祝纓本人並不在縣城,蘇鳴鸞的功課她沒有親自監督,不知她和她的伴讀們是否將十六篇識字碑都自學過了。

  這次回程祝纓走得比往常更快一些,第一天跑了一百二十里,當晚歇在驛站裡,估摸著再有兩天就能到縣城了。小吳又見識到了祝纓趕路的速度,第二天再宿下的時候,他給祝纓打好了熱水,自己隨便抹把臉倒頭就睡。

  睡到一半,小吳猛然驚醒,披衣下床拉開了門,只見院子裡影影綽綽站著幾個人。驛站裡簷下掛著燈籠,就著昏暗的燈光一看,來人他也熟:「老侯?」

  侯五與驛卒同時回頭看他,上房的門也被拉開了,祝纓穿戴整齊地站在門口,問道:「怎麼了?」聲音裡聽不出一點睏意。

  侯五道:「大人!有事!」

  祝纓道:「進來吧,小吳,弄點兒水來。」

  小吳答應一聲,拖著驛卒去灶下弄水,順手盛了碗飯,又催廚下給炒個菜瓜之類就著吃飯。驛站的灶在有官員住宿的時候是經夜不熄的,廚子揉著眼睛胡亂給炒了個素菜,一個菜炒完,廚子也醒了盹兒,問道:「大人不再吃點魚肉?」

  小吳道:「不是大人,我餓了,你有什麼隨便弄一點兒就行。有勞。」塞給了廚子幾個錢。

  廚子又拌了兩道涼菜,再炒一盤雞蛋,小吳道:「夠了夠了。」

  拿個食盒往裡一裝,一手拎著食盒一手提著茶壺回到了上房。

  上房裡,祝纓面色凝重,侯五站在一邊抹汗,桌上放著一個空茶盞,旁邊有一點水漬。

  小吳忙道:「對不住,來晚了,老侯,水晾涼了,你先喝一口。今晚跟我住?我把吃的也拿回來了。」順手斟了一碗茶給老侯。

  祝纓道:「行。」

  侯五道:「大人,我也不急著吃,您有什麼主意,我再趕回去傳信兒。」

  祝纓道:「急什麼?你跟小吳先對付一晚,明天咱們一道回去,黑燈瞎火趕什麼路。」

  「是……」

  小吳提著食盒領著侯五去了自己屋裡,把食盒往桌上一放,道:「你先自己吃著,我給你打盆水。出什麼事兒了?」

  侯五緩過來一點兒了,一屁股坐在桌子邊,一邊從裡面拿吃的一邊說:「出事了!」

  「啊?」

  侯五扒著飯,含糊地說:「七月初一,開市的日子,山上那位也下來看著。聽說大人回來了,又要回來接著上學。她來的時候還路過西鄉榷場,說一切如常,話音才落,西鄉趙家就傳來消息——出人命了!你說她這什麼運氣?關丞叫我趕緊過來報信,顧小郎君搶著要來,我一看他哪兒認得路?又跑得不快,這不添亂麼?還是我來了。」

  「什麼人命?」

  侯五提著水壺灌了口茶,道:「是山上下來的匪類,穿著那個獠人的衣裳,騎馬跑進了市集裡先捅死了幾個大商人,接著見人就砍!」

  「啊?!!!」

  侯五又埋頭苦吃一陣,抬手抹了抹嘴,打了個飽嗝,長出一口氣:「市令受了傷,趙郎君帶人拿下了兩個人。結果還不如不拿呢!」

  「什麼意思?」小吳一邊收拾殘肴一邊問。

  侯五道:「你道那是什麼人?他是個奴隸,可他的主人竟是那位蘇小娘子的遠親,與趙家也有些親戚。你說,這可怎麼辦?」

  「嘿!他們自己求的要開榷場,現在倒自己砸起鍋來了!」小吳憤憤地道,「虧得大人還說,不能將他們的錢全都榨乾了,不然要出事兒了,還讓著他們呢。怎麼他們還這麼亂七八糟的?」

  侯五道:「我也不知道了,估摸著他們沒落著好處吧。十個指頭有長短,唉,我也見過的,一家子心不齊,這個想跟朝廷交好,那個就想壞事兒。別是那個洞主也做不了主吧?嘖!那還吹什麼牛啊?」

  小吳道:「大人願意結拜必是看準了的,不用咱們操心那個。只是……眼下可怎麼辦?」

  兩人對望一眼,都有一點點擔憂。他們常在祝纓身邊,知道祝纓是重視獠人,要以此為一項功績的。本以為一切順利,瞌睡遞了個枕頭,阿蘇家自己肯貼上來,哪知……

  …………

  比他們更憂慮的是趙蘇和蘇鳴鸞等人。

  蘇鳴鸞和趙蘇連夜趕到了西鄉,趙灃此時也還沒睡!

  兩人趕緊向趙灃詢問情況。

  蘇鳴鸞道:「我下山的時候看著還好好的,是誰竟然敢這個時候壞我的事?」她每月下山半個月,初一、十五開榷場,她正好一來一回順路監督,這些都是籌劃得好好的事情,以往從未出過差錯。

  趙灃陰著臉道:「我知道有人會搗亂,防著他們欺行罷市又或者詐欺財物、以次充好等等,沒想到他們是直接動的刀子!」

  趙蘇寒聲道:「這些日子過去,還以為他們曉得利害了,竟是在憋著等機會呢!」

  蘇鳴鸞道:「姑父,殺人的是哪幾個?都是誰家的?姑姑是去上山告訴阿爸消息的嗎?」

  趙灃道:「你姑姑已經上山了。人我拿下了,都是奴隸!他們的主人家你都認識的,大郎更是知道的,就是阿渾,以前他們倒是常與咱們有交易。」

  趙蘇道:「當時情境如何?阿爹是怎麼處置的?」

  趙灃道:「我把人扣下了,在咱們家暗房裡,捆好了,防著他自裁。另有一個跑了。」

  趙灃作為鄉紳代表以及榷場裡的一個隱形的市令,每逢開市是必得出現的,他在地方上有勢力,榷場發生變故的時候他正在裡面,緊趕慢趕還是晚了幾步,等他帶人把凶手控制住的時候,已有一個商人當場死亡,另三個受了重傷。此外還有些人也受了或輕或重的傷。他又安排人治傷,再安撫商人,忙了個不可開交。

  蘇鳴鸞道:「我要看看是什麼樣的狗東西這麼大膽子!」

  趙灃道:「跟我來。」

  一行人去了暗房去看人,說是暗房,可以視作一間禁閉室,四面沒有窗,只有一扇窄門往內透出一點光來,裡面有幾根木樁子,從房樑上又垂下一些鐵鏈繩索之類。兩個人被吊在了房樑上,身上已抽出了條條血痕,衣服也抽破了。

  趙灃道:「你姑姑已經審問過一回了。」

  蘇鳴鸞提著根鞭子上前,問道:「說!誰派你們殺人的?為什麼要殺他們?都命令了你們什麼?」

  吊著的人悶不作聲,趙灃的手下又點了幾根火把,火光照耀之下蘇鳴鸞看清了他們的臉,怒道:「原來是他!」

  趙灃說她還將信將疑,直到她認出了這是她父親的一個堂弟家的奴隸,那位叔叔以前是代表著寨子裡跟山下的趙灃聯絡交換買賣一些需要的物品的。房樑上的人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頭。蘇鳴鸞卻安靜了下來,繞著他轉了一圈,忽然問道:「還有別人叫你這麼幹麼?」

  那人又看了她一眼,還是沒有說話。

  趙蘇突然說:「說出實情,我放你走,包管別人找不到你。」

  蘇鳴鸞看了他一眼,默許了他的話,那人還是一言不發,趙蘇道:「殺人賠命,除非另有人指使你。」

  這人死活不肯開口,蘇鳴鸞叫來隨從,將這人一套暴打,又下令:「燒起烙鐵!拿大剪刀來!」

  趙灃道:「且慢,不要把人弄死了,等到縣令大人回來看著你反而像是殺人滅口了。」

  蘇鳴鸞恨得咬牙切齒:「就讓這狗東西多活幾天!」

  趙灃低聲命令手下看好人犯,才說:「咱們出去吧。當時人不少,雖然維持了秩序,商人仍是逃走了一些,縣裡一定知道消息了,縣令大人很快就會回來,咱們要想好怎麼答話。」

  蘇鳴鸞臉色鐵青:「他現在已經知道了!怎麼可能不知道嘛!」

  趙蘇道:「出去說。」

  出了暗房,趙蘇道:「小妹,這事兒你要拿個主意的。是懲罰肇事者,還是回護他。這個人是在壞你的事,留下來會是個禍害。要處罰了,你現在會難一些,過了這一關以後反而更順利。」

  蘇鳴鸞道:「我明白的。」

  趙蘇道:「那就好,你先休息,養足了精神才好辦事。」

  趙灃道:「大郎說的對,小妹,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們就不多打擾了。」

  他父子兩個拐去一邊說話,當真不再打擾蘇鳴鸞。

  蘇鳴鸞心裡堵得慌,她眼見得跟山下關係越來越好,當然也知道朝廷要她一點「順從」,綜合考慮她得到的更多。她這次下山還有一個目的:想同祝纓商議一下,問怎麼種麥子。山上貧瘠,如果一年能夠多種一次莊稼,這得是多麼好的一件事情啊!

  此時她不由佩服起祝纓來,祝纓早說過,如果只是貿易,她家遲早被掏空家底。事實證明祝纓的預見是對的,由於早就考慮到了這種情況,情況還沒有變得很糟糕。想來祝纓也會願意讓她學習一些耕種之法,以便可以長期貿易的。

  現在不說進展了,之前取得的都可能被葬送。

  縱使祝纓有意,可是她不能做所有的主,出了命案,這事就不能輕易過關了。

  蘇鳴鸞慢慢地踱回了房。

  趙氏父子步履匆匆,回了趙灃的正房兩人才將焦慮徹底地暴露出來。

  趙灃道:「這可如何是好?!我要怎麼向縣令大人交代?!唉……」

  趙蘇道:「先別急,義父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

  「現在出人命了!大家都看到了,沒法兒遮掩!你的國子監……」

  趙蘇眼角一抽。祝纓才要給他送國子監去,這是一個新的起點,趙蘇滿心的期待,他知道自己能被推薦去試入國子監這個「中間人」的身份也為他增分不少。一旦雙方交惡,呵!

  趙蘇眼睛氣得通紅。

  趙蘇沉著臉道:「不管舅舅他們如何,殺人償命,這事兒咱們不能偏袒哪個!爹,凶手不能交給舅舅!得法辦!」

  趙灃道:「我知道。哎,大人是真的收了顧同做學生?」

  趙蘇道:「約摸是想著送我上京之後身邊得有個人吧。」

  趙灃搓搓手,道:「哎呀,有點不妙。這要是他總在前面繞著,恐怕要分薄大人對你關注呀。」

  趙蘇道:「我本是要上京的。」

  趙灃嘆了口氣:「無論如何不能叫這事兒妨礙了與瑛族的交好。」

  幾人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又派出兩撥人,一撥往進山的路上迎阿蘇洞主的信命使,問他的消息,一撥往去縣城的路上,等候祝纓的消息。

  ………………

  祝纓第二天照舊起床,照舊吃早飯,飯吃得與平常差不多,不多也不少。吃完了又暫歇兩刻時光,才讓人備馬回福祿縣。

  一路趕得很急,天還沒暗就趕到了福祿縣裡。縣衙裡,關丞等人正在焦急地等待著祝纓回來。結交「獠人」是祝纓主導的,雖與關丞關係不大,但是主官倒黴,誰知道下面的人是不是跟著倒黴呢?

  他們都蔫頭耷腦的。

  關丞坐在縣衙的門房裡枯等,聽到馬蹄聲就要跳起來跑出去張望。如果不是祝纓,他就要把人罵一頓:「混蛋!居然在在衙門口跑馬!拿下來打他二十板!」

  連打了四個人之後,附近連條狗也不湊過來了。

  他又聽到了馬蹄聲。

  關丞又跳了起來,這一回祝纓是真的回來了。他跑過去,拉住祝纓的馬籠頭:「大人,您可算回來了!」

  祝纓輕盈地跳下馬,問道:「出什麼大事兒了?非得急著把我叫回來?也不說清楚到底怎麼一回事。」

  關丞低聲道:「趙蘇趙小郎君派人來說……」

  兩人說不幾句,顧同風一樣地捲了過來:「老師!」

  祝纓道:「你沒上學?」

  顧同嘿嘿一笑:「上了,今天放學早。」

  祝纓道:「好吧,你去辦一件事。」

  「哎!老師只管吩咐!」

  祝纓道:「你與他們一道,請士紳們過來議事。」

  「是。」顧同答應一聲,就與童波等衙差去各家門上通知了。

  祝纓與關丞一面往裡走,莫主簿等更多的官吏也迎了上來,祝纓問道:「市令的傷怎麼樣了?瞧過大夫了嗎?」

  關丞道:「趙灃將人留下醫治了,前胸挨了一刀,不宜挪動,暫無性命之憂。」

  祝纓點點頭:「怎麼福祿縣從來沒有過命案嗎?你們這焦急得不同以往啊!」之前斜柳村的案子,跟著她看熱鬧的居多,現在圍著她的人都顯得急惶。

  關丞道:「要真是鬧翻了,山上的盜匪無時無刻不騷擾,也是麻煩的。好不容易不鬧了的……」

  祝纓道:「唔,這倒提醒我了,瑛族畢竟還不是編戶齊民,究竟適應什麼樣的律條確實得說道說道。」

  「啊?」

  祝纓慢慢走到小花廳,坐下說:「本想著這件事兒緩一緩再談的,既然遇到了也就正好與阿蘇家將此事定個章程下來。看我幹什麼?一樁凶案,凶手都被扣下來了,只走脫了一個,審一審,拿了走脫的那一個就是了。難處倒在於適用何法。」

  關丞等人腦子差點沒轉過來,聽她說完,人們面面相覷,過了一陣兒,關丞小心地問:「您的意思,就照普通凶案處置了?」

  祝纓問道:「難道不是?那你說說,它怎麼不普通了?」

  關丞張口結舌:「額……這……不不不,沒、沒有,您說的是。」心道:不愧是京城裡出來的能賜緋衣的人,一句話就將事情最難的地方給邁過去了。

  祝纓道:「司法佐呢?沒去西鄉嗎?」她掃了一眼,四個司法佐都在,他們也知道了這個事兒正擔心呢。

  四人底下一陣拳腳把高閃給推了出來,高閃道:「回大人,趙蘇來報,說犯人已拿下了,我們不知道要怎麼處置他們,故而沒有過去。」

  祝纓道:「明天你與我一同往西鄉去。」

  「是。」

  剩下三人悄悄地相對微笑,一人挨了高閃一腳。他們的小動作祝纓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但也沒跟他們計較,這事兒確實不是他們能辦得了的。走脫的那個估計也得是山上的奴隸,讓他們進山抓人?怕不是去送菜的。

  祝纓問:「還有什麼事嗎?」

  關丞忙說:「沒、沒有了。」

  祝纓問道:「安撫百姓了沒有啊?」

  關丞道:「百姓也沒慌亂。」

  「商人要是慌亂了,四處傳些謠言也不好。貼個告示昭告一下,就是生意上的糾紛引發的毆鬥,我自會料理,他們不必慌亂,錢財上的糾紛鬧出人命的事兒他們走南闖北見得還少麼?去把丁校尉也請來,我有事要勞動他。」

  「是。」

  …………

  丁校尉還沒到,顧同等人已將顧翁等士紳請來了。消息靈通的士紳已經透過商人知道發生了血案,都懷疑這次叫他們過來與此事有關。

  到了卻發現縣裡的官員大部分也都聚在此處,他們又吃不準了。

  祝纓看了一下,道:「都來了?」

  顧同道:「凡在縣城的士紳都請到了,趙蘇現在西鄉,他沒過來。」他對士紳們熟得很,掃一眼就知道了。

  祝纓伸出兩根指頭,道:「兩件事。本來是要與你們說一下種麥的事兒,現在有一個案子須得我親自跑一趟。那件事就要延後些時日,好在水稻還未收割,倒是來得及。這是第一。第二麼,你們秋收的時候,有無防範火災?」

  王翁道:「秋收的時候男女勞力都在,有火災也即時撲滅了。」

  祝纓道:「這樣不好。」

  顧翁等人忙說:「但聽大人吩咐。」

  祝纓道:「要防著有人縱火。這樣,各鄉、村的田地都要分若干區,快要收獲的時候要安排人巡夜,帶上鑼,有事就敲。這是防。此外,還要有預案,萬一有火情也不至於慌亂。你們是本縣的大戶,田地也多,所以叫你們來一同吩咐。圖來!」

  她對全縣土地的掌控高於歷任縣令,她指著輿圖,命司戶佐等人也一同觀看,道:「這樣,全村的地分成若干份,以縣郊為例。這裡這裡、那裡那裡,劃分若干地塊,一處著火,不要緊著救火。著火了,怕它燒著莊稼,那叫它沒得燒不就成了?秋收的時候就搶收,割出一片空地來,叫火燒不過來就成了。」

  看的人都點頭,又有些驚訝:難道真的會發生這樣的災事?獠人這麼大膽?

  祝纓道:「司戶佐,你們幾個照著戶籍田簿挨個鄉村跑一遍,讓他們警醒,防火救火也照此辦理——我要查的!」

  「是!」

  祝纓又說:「讓各里正鄉老都留神些生人。」

  「是。」

  祝纓問道:「還有別的問題嗎?」

  「那、那、那、那……那個凶案?」顧翁現在話少了些,張翁話又多了一點兒。

  祝纓道:「你有線索?」

  「沒沒沒沒。」張翁將兩隻手護在胸前連連擺動。

  祝纓點點頭:「哦,那行,都去準備吧。我去將案子結了,回來咱們再說正事兒。都還有別的事嗎?」

  眾人都說沒有,祝纓道:「那就散了吧,高閃,你明天與我同行。關丞留在縣衙。」

  童波跑了來道:「大人,丁校尉來了。」

  「請。」

  丁校尉與一眾鄉紳擦肩而過,回頭看了兩眼,大步走了進來。祝纓起身道:「丁兄,請坐。」

  丁校尉道:「大人有什麼事要吩咐我的?」

  祝纓道:「不敢。坐下慢慢說。」

  兩人坐下來,祝纓道:「丁兄知道西鄉有個榷場麼?」

  「啊,是,聽說有,我家婆娘還從轉賣的人手裡買了些菌子野雞,燉著好吃。」

  祝纓心說,野味哪裡好吃了?年載長的肉也柴,還一股羶味騷味的,家養的好吃多了。

  對丁校尉卻是說了另一件事:「近來有人鬧事,就前天,見血了。我想請丁兄那兒每月兩次,派些人去鎮鎮場子。好叫他們不敢胡鬧。」

  丁校尉道:「何必客氣?大人的事就是我的事!要多少人?」

  祝纓道:「先二十,巡邏著看看。每次三天,食宿我這兒包了。」

  「那怎麼好意思?」

  祝纓道:「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使,要是有吃酒循私,又或者打架鬥毆的,丁兄可得管好了。」

  丁校尉嚴肅地道:「你放心,下回我親自帶人去。」

  祝纓道:「那我就先謝過丁兄了。」

  「不客氣,不客氣哈。」丁校尉拿人手短,答應得痛快。天天在縣城和營裡,有時候還要被老婆打,他也待得有點膩也想透透氣——這話就不用說了。

  祝纓道:「還請丁兄明天就與我走一趟,先去看一看,心裡好有個數兒。瑛族的事已上報朝廷了,不能當是化外蠻夷來待。」

  丁校尉道:「放心,我們知道的。上頭不放話,咱們不能拿獠人的人頭湊數兒。誰闖了禍,誰自個兒收拾,都明白。」

  祝纓道:「見了瑛族的人,不可稱『獠』,他們是瑛族。」

  「鷹?那有猴兒不?」

  祝纓笑道:「以後幫你問問。」

  「那行。」

  祝纓又留丁校尉在縣衙裡吃飯,丁校尉道:「不了,家裡母老虎備了飯了,我要敢不回去吃,她能吃了我!」

  祝纓道:「嫂夫人是關心你。」

  丁校尉連連擺手:「享不了這個福,我走了。」

  …………

  顧同送完了鄉紳們,回來又與丁校尉擦肩而過。

  他跟顧翁差點鬧掰,自個兒賴到縣衙裡住的,落到了眾鄉紳眼裡彷彿是顧翁故意將他給送過來的一般。也有姻親拉著顧同的手說:「你小子出息了。」的,也有人說顧翁可真是「好福氣,得了縣令大人青眼的。」顧翁被他們說得皮笑肉不笑的,只想回家。

  顧同與他們在門口說了一回話,才將他們一一送走,回來時連丁校尉的事兒也沒聽到。顧同心裡癢癢的,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了祝纓跟前。

  祝纓道:「都送走了?」

  「是。」

  「走,咱們後頭吃飯去。」

  「哎!」顧同趕緊撩開了簾子,同時問道,「老師,這就完了?案子怎麼弄?」

  「老師還沒完呢,案子那當然就是照著案子來辦了。」

  「要是獠、哦、那個瑛族人鬧起來怎麼辦?我總覺得這事兒不大簡單。就算事兒簡單,也容易被人拿去做文章,不然趙蘇不能這麼著急跑回家去。」

  祝纓道:「他是關心則亂。既然明面上是凶案,咱們明面上也照著凶案來。暗地裡誰要拿這事兒做文章,咱們也就暗地裡也作一篇文章懟回去就是了。莫慌。」

  「哎!」顧同笑了,這樣處事十分俐落,他喜歡。

  兩人去了後面,張仙姑也認命了,走了一個乾孫子又來一個徒孫,她說:「來,吃飯了!」

  趙蘇幾乎不與他家一處吃飯,顧同不一樣,他是住過來的,張仙姑和祝大還都挺喜歡這個爽快的小子。祁小娘子就不太合適與這個年輕男子同桌了,她拿了飯菜去與祁泰一道吃。

  張仙姑道:「才回來,你衣裳換了去。」

  祝纓道:「不了,吃完再弄吧,對了,我明天還要去西鄉。」

  張仙姑端飯的手停住了:「啥?你才歇了幾天吶?」

  祝纓道:「我又不走遠,幾天就回來了。」

  顧同跟著說:「您老放心,我陪老師一同去,一定會侍奉好老師的!」

  張仙姑看了他一眼,心說,你一個年輕男子跟著我才不放心吶!

  祝纓道:「是案子。」

  張仙姑嘆了一口氣:「哦。」

  祝大道:「老三吶,你不是說的司法佐嗎?怎麼自己去了呢?」

  「這事兒他辦不了。」

  「哦。」

  顧同心道,原來咱們家裡都一樣,老頭子們都是這麼的囉嗦。不過張仙姑和祝大比他祖父好點,祝大有時候愛裝腔作勢的,顧同開始還被他哄住了,後來發現他就是純粹的裝腔作勢,內裡什麼都沒有,也就不怕他了。不像顧翁,故作神秘,但是親祖父,有時候還真能出點賤招,令人防不勝防。

  讓顧同選,他還是想跟祝家人在一起,輕鬆。

  吃完了飯,祝纓才問顧同:「我什麼時候說要帶你一同去了的?你學不上了?」

  「嘿嘿。學生這不是轉了科了嗎?辦案麼,總得跟著學著點兒,您說是吧?」

  祝纓道:「你律條沒背熟,先學這個沒好處。」

  顧同問道:「那是為什麼呀?」

  祝纓道:「你背的東西是死的,就像地基,地基也是死的,它絕不能活!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活的,會妨礙你打地基。」

  顧同道:「我不怕!我只記住了什麼是該記牢的就行。」

  「你留下來好好上學,先把該背的都背熟了,回來我要查的。」

  顧同撇撇嘴,還想討饒撒嬌,祝纓就安靜地看著他表演,演了半天顧同突然不演了,說:「唉,騙不過。我明天上學去,老師,你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家裡都等著你呢。」

  祝纓被他逗笑了,道:「知道了。睡去吧。」

  顧同就住她家後衙客房裡,一步三回頭地回去睡了。祝纓將第二天要做的事準備好,也回去房去準備休息了。張仙姑已經給她準備好了熱水,祝纓道:「不忙,我又買回來些東西,你們收一下。」

  張仙姑嘆了口氣:「好吧。我去叫花兒姐來。」

  祝纓回來了些珍珠,由於異形珠漲價了,她沒有多買,又勻了些錢買了點寶石。分一邊說:「留一份兒,在京城看鄭夫人已經顯懷了,得有五、六個月了,這會兒怕不快要生了。」

  花姐道:「這邊又沒有好的綢緞料子,我這兩天四下討些碎布,給孩子縫個百衲衣吧。」

  祝纓道:「這個好!我窮,就得想點兒別的招。」

  張仙姑道:「窮還買這些寶貝!」

  祝纓道:「還說呢!它還漲價了!漲了四倍,一問,宮裡說,鑲著好看,就要徵一些做貢品了。要死!」

  張仙姑驚訝地道:「什麼?那不跟你想一處去了嗎?」

  祝纓看了看她的頭上,說:「是啊。你頭上這個,得值一百貫。」

  張仙姑一時頭都不知道要怎麼擺了,趕緊把頭上的簪子取了下來:「這麼貴啊?」

  祝纓點點頭,張仙姑不再跟她說錢的事兒了,攥緊了簪子先回房收好。祝纓與花姐偷笑,花姐道:「那這一包不是你先挑?」

  「他們都挑過一回了,好用的他們都揀走了,我能挑出幾顆就不錯了。」

  「一顆也好,一百貫呢。」花姐取笑。

  兩人又笑了。

  將她帶回來的東西都收好,花姐問道:「聽說死了人,又與瑛人有關,案子很大麼?」

  祝纓低低地將事情說了,最後說:「我一直防備著有人反對,並不敢著緊就催著他們歸附,只想羈縻便罷,免得激怒一些人。我以為要到阿蘇洞主過世,又或者蘇媛受封時才會有大波瀾,竟還是想差了一步,此時就有命案了。所以,你們在縣城也要小心些,不過我也有準備了。」

  「怎麼準備的?」

  祝纓又說了防火防盜以及鄉村巡查的事兒,花姐道:「你想得仔細又周到,縱有事,也能收拾得很好的。真的,我就想不到。」

  「唔,我只是想,要是我來幹,會幹什麼事。比如放個火之類的。」

  花姐道:「你總能想到前頭去。」

  祝纓道:「也不是回回都行的,這次就沒料到。我得好好想想了。」

  光是自己防盜還不行,還得從源頭上給它掐了,祝纓決定與阿蘇家好好談一談這個事兒。她自己對整個「獠人」是有一個大致的想法的,總的來說是羈縻,既然是羈縻,也就算是歸朝廷管轄的一部分了,人口的歸屬、戶籍、律法的適用等等,最終還是要朝著「一體」的方向來的。之前沒有提出來,是因為連敕封、羈縻都還沒有做到。

  現在遇到了這個凶案,只好先把適用律條這一項拿來跟阿蘇洞主、蘇媛先敲定一下,同時,她也把給朝廷的奏本先打了個腹稿,定稿還要看接下來事態的發展。

  ………………

  次日一早,祝纓就帶著一隊人馬趕往西鄉,丁校尉也帶著兩什人如約而至。兩隊人併作一處,丁校尉道:「可算能出來逛逛了。」

  祝纓道:「咱們這是趕路的。」

  「放心,這些人腳程可以的。」

  他們又走了一整天,將將到了西鄉。趙蘇親自迎在道旁:「孩兒拜見義父,義父一路辛苦。」

  祝纓道:「你也辛苦啦,來,咱們邊走邊說。」

  趙蘇攏馬跟在她身側,一眼沒掃到顧同,低聲將:「舅舅到了。表妹已在我家裡了,凶手一共三人,拿住了兩個,跑了一個。都是阿渾舅舅家的人,阿渾舅舅先前與我爹娘很熟,沒想到偏偏是他。」

  「沒有誤會嗎?不會是別人收買了他的奴隸?」

  「舅舅親自問的,他認了。呃,許是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吧。」趙蘇說得有些艱澀。殺自己寨子裡的人,那是個事兒,殺外面的人就真不是個大事兒。如果是殺的仇人家,就更不是什麼事兒了。這個破遠方舅舅是沒把山下人當自己人,甚至覺得山下商人背叛。

  祝纓道:「最後一個凶徒拿下了嗎?」

  「是。舅舅把阿渾舅舅也帶來了。」趙蘇心裡稍安,這代表他舅舅還是願意與朝廷友好相處的。

  祝纓道:「我也有事要與你舅舅商量,他的身體還吃得消嗎?」

  「是有些操勞,正在休息。」

  一邊說著,一行人到了趙宅。趙灃又出來迎接,趙娘子和蘇媛也出來,蘇媛此時又是一身男裝,變成蘇鳴鸞了。

  祝纓道:「阿姐。」

  趙娘子道:「可算來了!」

  祝纓順手將一枚珍珠串起的肩飾掛在了她的肩上,說:「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趙灃命趙蘇安置一行人,祝纓道:「阿姐,這是丁校尉,新到咱們這兒來駐兵的。」

  趙娘子道:「咦?」她知道丁校尉,但是為什麼他會來西鄉?

  丁校尉上前一抱拳:「娘子放心,以後開榷場我就過來,包管不會再出命案了。」心道,縣令大人這第二個姐姐了,等會兒不會再冒出一個來吧?

  幾人才進大門阿蘇洞主就被那位「樹兄」攙著走了過來,兄弟相見,又是一番問候,祝纓看阿蘇洞主比上次更加衰弱了,臉色尤其的不好,說:「大哥這是累著了嗎?快些去休息吧。」

  阿蘇洞主道:「這事兒我得親自過來同你解釋才好!」

  他比較著急,兒子魯莽,跟利基族繼續打得亂七八糟,反而是女兒安靜發展,又同他講要學種麥子之類。搶擄、打獵等的收獲是不固定的,風險也高,耕種以前產量低,無法完全依賴,風險有時候也不低。如果產量高了又穩定,阿蘇洞主還是希望自己的部族可以穩定、持續地發展。

  他也在思索著朝廷敕封的事兒,他希望,以後是自己家擇出一個好的繼承人向朝廷申請,朝廷批復。即,敕封可以,你不能代我決定。

  有了敕封,哪怕像祝纓隱約提及的,要交一點稅,但這樣背後有朝廷,他也覺得安穩。如此便可子子孫孫、長長久久。

  這樣的局面他可不想敗壞了!

  好在祝纓是個還可以講道理的人,希望她不會因為「瑛族殺了百姓商人」就悍然認為是兩族之爭。

  祝纓一開口就給他吃了顆定心丸:「一場尋常凶案,你怎麼還當成件大事來辦了?」

  阿蘇洞主道:「只怕別人不這麼想。又要說什麼不是一族的人,流著不一樣的血,總不是一條心了。」

  那肯定是有的,不過當著她的面大家不太敢說罷了。

  祝纓道:「我既然來了,就與大哥將這件事辦好,也為以後的事情做個樣子,怎麼樣?」

  阿蘇洞主不顧勞累,道:「你說,要怎麼弄個樣子?」

  祝纓道:「大哥已然稱臣,咱們就是自己人了,怎麼樣?」

  「好!那個混蛋我已經帶來了!」

  祝纓道:「且慢,還沒說完,姐夫,咱們進去說吧。」

  趙灃道:「席面已經擺下了,請!」

  一行人入內,又不開始談正事了,丁校尉等人也都在趙灃的田莊裡安頓了下來,吃酒的時候也叫上了他們。

  阿蘇洞主和祝纓都不喝酒,兩人看著下面推杯換盞,自己卻交談了起來。祝纓道:「我知道,肥了這個就要瘦了那個,虧得姐夫心寬,沒有與我計較,他也有虧損的。」

  阿蘇洞主道:「你上一回說的那個話,現在才顯出道理來了。只可惜我不能為了他一個人、一家人吃得滿嘴油,就鎖著一整個寨子只經他的手來交易。這個你放心,我絕不更改主意。」

  祝纓道:「其實你照著原來的樣子過活,也能求了敕封,你的日子也是不會差的,不過底下的人過得苦些,奴隸更苦些罷了。」

  阿蘇洞主道:「想過了。有時也想放棄的。可我這一鬆手,後代怎麼辦呢?你沒有壞心,下一個像你這樣聰明的人就不一定了。就算害死我阿爸、兄弟的那個人,他也是很聰明的。過一陣兒來這麼一個,我們就像外面種的花,年年被剪葉子嗎?剪了,再長,再長,再剪。唉……所以我選小妹。」

  祝纓點點頭:「大哥助我功成,我也要為大哥著想。大哥看,一個案子,寨子裡與縣裡的判法就不一樣,咱們是不是商量一下,定個準星?大哥家事事心裡有數,是不是給它寫下來,不然以後事事依著朝廷律法,恐怕有些事大哥也不太方便的。」

  阿蘇洞主驚疑地看著她,祝纓知道他的意思,不寫下來不公布,就是天威難測,寫下來就跟朝廷似的,有人敢跟皇帝理論兩句勸諫了,她解釋道:「咱可以不告訴別人,自家人心裡得有個底,跟朝廷說話也得有個譜,譬如……」

  她輕聲在阿蘇洞主耳邊說:「寫下來,告訴朝廷,小妹當家是有瑛族的法可依的——至於法怎麼寫,在咱們。寫了就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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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7: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八章 定律

  阿蘇洞主的眼神變了,他從未想過要「寫下」什麼法典之類的,奇霞族連文字也沒有,哪來的法典?且什麼都要寫下來跟那個朝廷請示,一件兩件還罷了,越來越多實在讓人有些厭煩與猜疑。

  祝纓看他的臉色,不慌不忙地又加了一句:「小妹不是已經會寫了麼?你讓她來寫就是了。」

  阿蘇洞主心中懷疑的火苗又被壓了下去一點,他點點頭,說:「我再想想。」

  這一天直到宴會結束,祝纓也沒有再提這件事情。

  宴會結束,有些人明知道還有一件事沒辦完仍然是微醺,祝纓滴酒未沾,先去看望了市令。

  市令接了這個差使之後兢兢業業,沒想到天降橫禍,被趙家安排在客房裡休息,身上的傷口也疼。想到接下來會有一段時間也不能再主持集市,他的心也痛——他幹這個活也能得一些小小的好處,這下一養傷可就沒了。

  臥房的門被推開,趙蘇先露了個腦袋,進屋後往一旁一閃,祝纓就踱了進來。市令掙扎著起身:「大人!」

  祝纓道:「你有傷在身,快躺下,咱們慢慢說話。」

  她先問了市令的傷勢如何,感覺如何,市令道:「挨了兩刀,揀回一條命來。」

  祝纓又問他當時的情狀,市令道:「本來一切都好好的,交易也順利。交易過許多次了,以往也有些爭執成色、打架鬥毆的,都是常見的,哪裡的市集都有這樣的事兒。這一回不一樣,以小人的淺見,他們就是沖著殺人來的。揀的是市集裡的幾個大戶,特意挑的才能殺得這麼準。」

  「你從頭看到尾了?」

  「他們縱馬入市就驚起了人,小人忙趕過去時,他們已然殺傷兩人了,小人去阻攔也受了傷。」

  祝纓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你看到凶手了嗎?」

  「看到了三個人,都騎馬,品字殺入,」市令很肯定地說,「後來趙郎君也趕到了,大家伙兒一道動手,拿下了兩個,還有一個從馬上跳到屋頂上逃躥了。」

  「嚯!還挺能耐呢?」祝纓嘖了一聲,「你安心養傷,這是公傷,給你一個月的假,俸祿照拿,我另給你兩貫湯藥費。好好養傷,榷場還是你更熟悉些,早些養好傷早些回來。」

  「大人的大恩大德,小人感銘五內。」

  市令想要起身來送,祝纓道:「你別動了,這下能安心養傷了吧?」

  「多謝大人。」

  祝纓沒有多做停留便離開了他這裡,又讓趙蘇帶路先去看了停屍的地方。此時除了當場死亡的,又有傷重不治的,屋子裡已有了四具屍體,都蓋著白布。

  祝纓掀開了覆屍的白布,四個人裡有三個她都有印象,開榷場是需要商人的,大商人她都見過。三個人裡有兩個是本地人,一個是鄰縣的。他們的衣飾也並不很華貴,窮地方的大商人,華貴也很有限。祝纓仔細查看了他們的傷口,凶手下手時一點猶豫也沒有,無論砍的是什麼地方,刀痕都很果決。

  祝纓問道:「他們的貨物、隨從都在哪裡?」

  趙蘇忙說:「市令受傷,家父當時命人維持秩序,大部分人都叫在榷場內不要動了,也有幾個人被嚇跑了。死者的貨物都封存了,他們的隨從也都在一處安置了。」

  祝纓道:「走,再去看看傷者。」

  趙蘇道:「在這邊。」

  他們父子處理這件突發的案件很有章法,祝纓還是比較滿意的,同他一道又去撫慰傷者。比起死者的安靜,傷者哭聲震天:「大人!我就知道大人不會不管我們的!」

  剛才聽著那邊宴會的聲音,傷者內心既淒慘又灰敗,待祝纓過來他們方覺得縣令一如既往。祝纓向來不喝酒,身上也沒酒味,更不是打著酒嗝來看他們,這就更讓人覺得她確實是個好官。她不讓傷者揭開傷口,說:「包扎好了就不要動了。安心養傷,我會給你們一個交代的。吃得怎麼樣?」

  傷者道:「有吃有喝的,還好,還好。」

  祝纓又問趙蘇:「他們的貨物也封存了嗎?」

  趙蘇道:「是,都派人看管了。」

  祝纓看完了他們,又往榷場去看望受到驚嚇的商賈。官府經營的榷場,都有號牌,各有攤位。時值夏秋之交,天氣仍然很熱,他們就住在這裡也不嫌寒冷。祝纓打著火把,一間一間看過去,看到一張張緊張焦慮的臉。人們漸漸聚集,有人只知道叫:「大人。」也有人詢問出了什麼事,還有人說「冤枉」的。

  祝纓大聲說:「榷場裡出了命案,人命關天,各位是證人,我要多留你們幾天!這幾日都不要胡亂走動,會不時來詢問案情。縣裡已調來了丁校尉帶兵前來,以後榷場會有兵士保護!不日就會有一個結果,不會耽誤大家的正事的。」

  底下嗡嗡地議論紛紛,祝纓知道,根子還得是案子,只有把案子辦得漂亮了,把案子辦成個普通的貿易糾紛才能不引起更大的動亂,才能把榷場繼續開下去,也才能與阿蘇家繼續交好。

  她又安撫眾商人:「都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稍安毋躁,我要挨個詢問。」

  有個具體的步驟比虛言保證可信得多,商人們慢慢退回自己的地方休息了。祝纓先把榷場轉了一圈,打著許多火把到了案發現場,大商人分屬不同的鋪子,她逐一往鋪子前查看。榷場是泥土地,鮮血滲到了泥土裡,暗夜之中成了黑色。腳印還能辨認出一些,也有馬蹄印。

  三匹馬,沒有遲疑就沖鋪子動手,結合屍身的狀況,是踩好點了的。

  謀殺。

  祝纓摒掉一切從趙灃等人那裡聽來的信息,只以自己的眼睛來看,也是這個結論。

  再看人的痕跡,商人顯然是事出突然沒有能夠很快的反應過來,他們才移動了兩、三步就被追上了,還有人滑倒了,地上留下了長長的滑倒的印痕。有人圍了上來,將他們扶起,像是他們的隨從。

  榷場裡有人試圖阻攔,猶豫了一下又閃開了。凶手行凶完之後沒有馬上逃跑,又開始砍殺,根據血跡就能推斷出他們邊砍邊走的路徑。

  趙灃帶人趕了過來,在離鋪子比較遠的地方攔下了其中兩人,這兩人是一前一後被攔下的,另一人棄了馬。她還看到了市令的足印,是攔在了一匹馬的前面,又斜向倒去。

  祝纓一手打著火把,一手扶著梯子,站在梯子上觀察了一下最後一名凶手逃走時走的房頂。避開足印爬上房頂,照著房頂瓦上的極淺的足印,看到人跳了幾個房頂之後躍下了榷場的柵欄,跑了。

  她把這一切都看完,確認了三名凶手的身份,裡面應該沒有趙蘇的那個「阿渾舅舅」。她在寨子裡見過阿渾,此人是個靈活的胖子,靈活是指他的表情,是所有人裡與祝纓說話比較親切的那一個。如果三人都是他的奴隸的話,他是主使的嫌疑就很大了。

  往市令、趙灃等人休息的屋裡坐了,祝纓命童波去找人:「今晚先問五個人。」

  五人裡就有一個是祝纓在縣城閒逛時見過的,她叫出了這人的名字:「王四,你是頭一回過來嗎?」

  王四哭喪著臉道:「大人!我冤吶!」他一身布衣,肘上還打著補丁。商人也是有貧有富,並非所有人都是豪富,有小商小販好容易得了一張入場券就遇到這樣的事,見祝纓能叫出他的名字,眼淚也下來了。

  祝纓道:「莫哭,說說你都看到了什麼?」

  王四啥都沒看到:「他們有蹭著大戶的鋪子揀些買賣的,小人是新來的,也靠不上前,幸虧這樣才沒叫人砍人。小人就只看到幾條馬腿從眼前刮過。」

  祝纓又安撫了他兩句,接著傳下一個。

  問完五個人,她才離開榷場,路上,她對趙蘇道:「事情處置得當,你們辦得不錯。」

  趙蘇一點也不高興,道:「終究還是出事了。」

  祝纓道:「應該的。這可也算寨子的變法了,哪裡變法不得出點事?下回有人砍我也不一定。我倒寧願有人來砍我了,沒的弄這些人做甚?這件事在你這兒就算結了,你甭管了。這都七月了,眼看收了麥子,就得完糧入庫、送糧入京。你的功課怎麼樣了?」

  「啊?哦!案子……」

  「功課,」祝纓提醒道,「你要趕在明年入學,最近就得動身了,不得先適應一下京城麼?去了京城也不必拜訪什麼人,先看京城。」

  「是。」

  祝纓道:「京城繁華,一擲千金的有,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也有,有好人也有壞人,自己掂量。」

  「是。」

  「要是帶僕人呢,頂好讓他懂些官話。」

  「是。」

  兩人一面走一面說,祝纓說一句,趙蘇記一句,末了,祝纓說:「案子結了你跟我縣城,我再給你準備些東西。」

  「義父。」

  「去吧。」

  …………

  趙蘇將祝纓送回客房,自己去尋趙灃,說了剛才的事兒。趙灃一顆心放回了肚裡,道:「不愧是大人!」差點沒心再管案子的事兒,琢磨怎麼給兒子打點行裝了。錢是要的,御寒的衣物當然也要,還有僕人,一定得是忠僕!

  這邊父子倆忙忙碌碌,那邊阿蘇洞主父女也沒閒著。

  阿蘇洞主對「寫下來」並不熱衷,蘇媛一聽說「寫法典」不由自由想起來祝纓讓她寫「史詩」的事了。

  她說:「阿爸,我這就去寫!」

  阿蘇洞主道:「你要寫什麼?」

  蘇媛也有說辭:「咱們沒有文字,當然也沒有法典。如今遇到了案子,沒個本子給他們朝廷這事兒就不能了結。要寫本子,就得有東西寫。阿叔讓我來寫是給咱們機會呢,趕在索寧家前面,咱們搶著個先!」

  她遊說父親說:「咱們之前,沒人在朝廷裡細說咱們的事兒,現在咱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咱們寫什麼奇霞就是什麼樣子的。我寫,寫好了念給阿爸聽,再請阿叔來商量一下哪樣說更好聽。」

  阿蘇洞主道:「咱們雖有求於他們,也不能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

  「所以咱們才要搶先說呀!比如阿渾叔叔,咱們就說,以咱們的法,殺奴隸就行了,阿渾叔叔沒殺人,那個朝廷也不能算他是犯人!您說呢?以後相處得多了,免不了有些殺傷的事,阿叔說的對,得先有個準星。萬一以後哪一回鬧得太大,就怕他們真的派了兵來。」

  上一回雖然是朝廷官員騙了人家頭領來燒死,朝廷還是派兵圍剿了的,打到「獠人」也打不動了,才互相老實了。否則以阿蘇洞主等人的脾氣,也不可能就嫁了妹妹給趙灃這樣一下山下的地主,一、二十年也沒什麼騷擾過山下。

  一朝翻臉,確實打不過整個朝廷當後方的官軍。

  阿蘇洞主道:「這倒也是。」

  蘇媛道:「阿叔自然不會一心只為咱們,他也有他自己的官兒要做,他人也確實很好,是會想著別人的人。我這幾個月在縣城住著、看著,他不止對咱們,對他們的人也很好。縣裡那個地主,嗤,也都不是好弄的人。阿叔看見了,也不很計較。他不是個狠毒絕情的人,也不弄奸計。」

  阿蘇洞主緩緩地道:「也好。」

  蘇媛道:「那我就去寫了。現在這個呢?」

  阿蘇洞主嘆了口氣,道:「明天我同他商議吧。」

  「哎!」

  蘇媛去現編個《法典》去了,她也不知道怎麼編,寫得長長短短的,心道:要學成本事、辦成事就不能怕丟臉,我先寫著,有不懂的再請教阿叔就是了。

  阿蘇洞主站在窗前望天,思忖了很久、很久,久到天突然下起了雨。

  父女倆並不知道,祝纓此時還沒睡,她又去詢問了一回傷者,詢問了他們的口供。那位活下來的大商人稱,聽到馬蹄聲他還以為來了什麼貴客,親自出了鋪子看,就看到了三人三騎。

  其他的傷者有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砍傷了的,也沒看清人,也有看清了是某一個人砍的他。

  祝纓將所有的情報匯總,得到了一個不算太糟糕的真相——洞主的堂弟沒有親自動手。只能說這位投了個好胎,殺人都不用自己動手,他甚至不用償命。

  …………

  次日一早,阿蘇洞主和祝纓都起得很早,蘇媛的《法典》根本來不及編完,草草寫了一點,又覺得不滿意,寫寫改改刪刪,最後竟只留下一條「主人殺人不犯法」,蘇媛自己看著這一條都覺得太顯眼了,又把這一頁紙團一團給扔了。

  父女倆兩手空空來見祝纓。

  祝纓預備再問幾個目擊者,見狀就吩咐高閃等人去問話、記錄,自己則與阿蘇洞主協商。

  阿蘇洞主道:「我把阿渾帶來了。」

  祝纓道:「那就請來一見吧。」

  阿渾看起來幾乎完好,除了左頰上一塊淤青,得是個巴掌印,大概是阿蘇洞主打的。他一張胖臉此時也不見了和氣生財的笑,而是有點橫肉的凶相。阿蘇洞主道:「你還不知道錯麼?」

  阿渾與祝纓打過照面,祝纓請他先坐下,道:「事已至此,還請給我一個原因吧。」

  阿渾一聲冷笑:「你們奸詐狡猾,還要什麼原因?」

  阿蘇洞主道:「是你的奴隸受你的指使,你還說別人?!!!」

  祝纓跟阿渾論親戚還得叫他一聲哥,她這一聲叫得十分自然:「哥,我奸詐狡猾也沒對付過你呀。」

  阿渾氣得胖臉一抖:「這個市集!」

  得,斷人財路了,祝纓無辜地看向阿蘇洞主,阿蘇洞主道:「你就不管大伙兒了?!寨子裡不比以前好嗎?」

  「我不是你兄弟嗎?我不是阿蘇家的人嗎?你想過我嗎?哦!你們弟兄倆都有好處,只有我得到了壞處!你們才是一伙的!誰跟你是血親?」

  眼看阿蘇洞主要被這貨氣死了,祝纓道:「大哥,你瞧,我就說凶案是因為貿易的事兒,就是為財殺人,不幹別的事兒。」

  阿蘇洞主一口氣緩了過來,道:「他也做得不對!人我帶來了,你要怎麼罰便怎麼罰他!」

  祝纓道:「且慢說這個話,昨晚我同大哥說的,咱們得定個準星,以後遇到涉及雙方的案子要怎麼判呢?」

  阿蘇洞主問道:「你說呢?」

  所謂「約法三章」並沒有那麼的簡單。

  祝纓早有方案,便說:「當然要照著律法來,我知道大哥那兒法典未備,咱們不如先約定幾條絕不能犯的,餘下的再慢慢商量。比如,在誰的地方,受誰的法管。在此之下,也可以有特例,咱們把例子也給定下來。」

  阿蘇洞主道:「哪些不能犯?」

  祝纓道:「譬如十惡。」

  蘇媛給阿蘇洞主解釋了一下十惡,阿蘇洞主道:「當然,不能叫奴隸反了主人。」

  他們就當著阿渾的面又議了謀殺的事,殺人當然也是不好的,阿蘇洞主道:「利基族、索寧家可與我們不是一家,你們不能管。」

  祝纓道:「只要是在我的地上,我就要管的。不過你也放心,雖歸我管,判了之後我也會知會你一聲,你有異議,及時說了咱們看誰在理。沒有異議,就照判的來。我的人到了你那裡,也是這般。」

  「行,我的寨子裡,你不能管。」

  「可以。不過即便雙方都是你的人,到了我這裡也得守我的規矩,譬如我這兒不興放血祭祀,你不能把人帶到我這兒幹這個事。」

  「好!你的人到了我寨裡也一樣。」

  此外,瑛族已到了「人有貴賤」的階段,而祝纓這邊的律條裡更是將人細分為數等,不但有十惡,還有八議。

  雙方很快就達成了一個共識。

  阿蘇洞主道:「我將三個奴隸交給你,隨你處置,砍頭也好、放血也好,都依你。阿渾不行!」

  祝纓道:「他要賠償死者家人,以後也不能再犯。」

  阿蘇洞主道:「好!」

  阿渾跳了起來:「憑什麼?!」

  阿蘇洞主果斷地說:「就這樣!」

  雙方約定,由蘇媛和祝纓寫本上奏朝廷,將這件案子就寫成一樁普通的「為財殺人」的案件,不提及任何的兩族糾紛。阿渾因是「部中大人」,按照阿蘇族的習慣法,他也不用死,只要交出殺手並且處以罰金。

  祝纓計算了損失,給死傷者以補償,死者賠燒埋錢,傷者賠湯藥費。又有榷場受損需要修復的錢,攏共報出來二百三十九貫。阿蘇洞主一巴掌拍歪了抗議的阿渾,道:「可以。」

  三個凶手由於不是山下的編戶齊民,阿蘇洞主完全可以強行處置,不用祝纓報大理寺去復核,更不用刑部批准。兩人一合計,祝纓將商人往榷場一集合,阿蘇洞主的劊子手手起刀落,三顆腦袋落地。

  阿蘇洞主對祝纓道:「還有一件事我也要給你一個交待!帶上來!打二十鞭子!」

  他又將阿渾綁了上來,派了個強壯的勇士鞭打阿渾。祝纓留意到阿渾的眼神,說:「大哥,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後咱們也還照這樣辦。」

  阿蘇洞主道:「好!」

  商人們本有些疑慮的,因為祝纓一向對「獠人」寬厚,擔心她為了政績將此事隱瞞下去。現見三顆人頭滾落,阿渾又受了鞭打,都一齊歡呼。祝纓又示意丁校尉:「這位是丁校尉,以後交易都有他在。記著,我不是防備哪一個人,是防備所有為非作歹的人,你們當中有人誰心存歹念,也是一樣的擒拿格殺!」

  蘇媛著她的話轉給阿蘇洞主聽,阿蘇洞主道:「又到日子了,你跟著你阿叔回去,將那什麼本子寫好。寨子裡有我。」

  「阿爸。」

  「家裡人要怨就怨我,不能叫你背著埋怨再管家。去!」

  …………

  祝纓又留了一日才走,這一日,她重開集市,親自敲響了開市的銅鑼。

  因為之前榷場的交易並沒有做足三天,商人們帶來的貨物也都沒有販賣完,又有一些從山上下來的商人,這幾日過得度日如年還怕有人報復,見恢復了正常,心思又漸漸穩了下來,想到十五日的時候少販些貨,看看情況,如果不被報復就再接著做買賣。

  凶案現場被雨水沖刷一新,又重墊了土,已幾乎看不出來了——工費祝纓都算給阿渾出了。

  丁校尉帶著二十個人,個個昂首挺胸,商人平常見到這樣的人都要擔心他們勒索,現在看著又覺得安心了。

  祝纓和阿蘇洞主也逛一逛,順手買些小東西。阿蘇洞主看著衣飾、相貌像是自己這邊的人,也問一句:「你賣的什麼?能有多少錢?換回什麼東西?」之類的。

  祝纓道:「大哥,回去寨子裡的事兒請多上心,後院不穩,前頭事情也不好辦吶。」

  「當然!」阿蘇洞主一口應下來。

  眼下祝纓也不適合再往人家寨子裡插手,只得一勸而罷,反正她還有蘇媛。

  交易結束,只要沒死的,交易都還挺順利。幾個死者的家屬也趕了過來,祝纓又主持代他們交易了貨物。他們見凶手已伏法,竟也都沒再鬧,反而跪謝祝纓代他們主持公道。祝纓心中滿是遺憾,明明事情該怪阿渾,她竟也只能這樣判,甚至不願意因為阿渾的事情而影響到兩族的交往。她現在只能記下雙方的姓名。

  祝纓道:「是我的疏忽,天氣炎熱,你們加緊回去辦喪事吧。莫主簿,給他們兌錢。」

  阿渾現在也沒帶錢,先讓趙灃墊付,然後阿蘇洞主再收了阿渾的錢給趙灃。

  一樁案子就此結束,祝纓與阿蘇洞主在榷場分別,阿蘇洞主捆了阿渾上山,祝纓則帶著趙蘇、蘇媛與自己的隨從回縣城。

  趙灃被留了下來處置後續的事務,祝纓又派了他一項差使:「你再蓋幾間房子,給丁校尉他們過來的時候落腳。校尉要單間,其他人分兩間。就在榷場邊上,不要遠離。」

  趙灃道:「大人放心,一定辦好。」

  祝纓道:「大郎先隨我去縣裡,分麥種的事兒先由他料理。」

  「是。」

  祝纓於是啟程因縣城,此時從案發至今不過六日。

  祝纓回到縣城,關丞等人迎人上來。祝纓道:「定了,凶手已然伏法了。」

  關丞吃驚地道:「不上報大理寺嗎?」

  祝纓道:「那是瑛族的人,現在歸大理寺管嗎?」

  關丞道:「那……那怎麼伏法?」

  「抓了殺了。」祝纓說,「阿蘇洞主也是深明大義的人。行了,以後有這樣的事甭一驚一乍的,給我累得。出個安民告示吧,就說凶手伏法了,以後兩族如果犯案,各依法辦。無論何族,我皆一視同仁。」

  關丞大聲應了:「是。」

  祝纓方與一行人重回了縣衙,祝纓對蘇媛道:「你也要寫個奏本的,寫出來一同送進京裡。」

  蘇媛道:「奏本我也會寫一點兒了,可是那個律條有點兒難。」

  「先寫奏本,寫完了我再教你寫那個。」

  「好嘞!」

  趙蘇道:「你留神著腳下,別絆倒了。」

  蘇媛見他臉上笑都多了一點兒,道:「你遇著什麼好事兒了麼?笑得像個傻子。」

  趙蘇也不跟她生氣,說:「寫不出來的傻子不知道是哪一個。」

  兩人拌嘴的時候,顧同從縣學裡回來了,看到一堆人就知道祝纓回來了,跑過來就叫「老師」。

  「老師!您將事情辦妥了麼?!」

  祝纓道:「你幫關丞去。」

  顧同看一眼那邊一對已經停下來的「表兄弟」,答應一聲就去找關丞。祝纓這邊將兄妹倆打發走,顧同又跑了過來:「老師!!!」

  「這是怎麼了?」

  「您辦成了!真不簡單!山上山下好些年沒這樣過了,出了事兒,就是打。據說在很久以前有過捉了對方的犯人交還對方的事跡,但早已模糊不清了。」

  祝纓看他有點興奮,道:「還沒完呢,奏本還沒遞上去,你幫忙了沒啊?」

  「我這就去。」顧同又興興頭頭地跑了過去。

  祝纓回家先換了衣服在書房裡寫奏本。記述了事件的經過、自己查訪的過程、證據以及判罰的依據。然後寫了自己與阿蘇洞主的約定、屬地管轄、互相知會。

  奏本的最後寫了自己的觀點:總體還是要對方與自己一致,不一致而不能勸說的地方就先保留對方的習俗。

  然後鋪開一張紙,打起了《法典》的草稿,律法雖然是她的長項,讓她現編一套還是太難。她尋思著瑛族本身也沒個《法典》,弄得太復雜也不像。就先仿著她背過的律法分部,然後往裡面填自己需要寫的內容。

  最先寫的就是「繼承」,將女兒也列為有同樣繼承權的人,只要還姓娘家的姓、生的孩子也隨母姓,就不算「出嫁」。她有意模糊了嫁娶與入贅的區別,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朝廷裡讀到的人將會以為這是一種並不鄙視的「招贅」。

  她又將「殺傷」裡面夫殺妻減刑,而妻殺夫加重的一條抹去了,特意寫「互相殺傷」。

  凡她之前看不順眼的律條,在這新的《法典》裡想改則改。什麼「變法」?不如自己造一個。

  唯有這「人有貴賤」阿蘇家比朝廷分得還狠,她實在是沒辦法在這上面明寫。只能含恨不寫。

  她這裡草稿打好,蘇媛那邊奏本的草稿也寫好了。晚飯後,蘇媛捧著她寫的奏本來請祝纓給修改。

  祝纓看她已掌握了寫奏本的要領,先敬問皇帝,再談正事,道:「照著這個模子寫,總是出不了大格子的。」

  蘇媛道:「那咱們的《法典》怎麼寫?我想照著上回寫的那樣,您看?」她問得有點小心翼翼的。

  祝纓道:「行。你的草稿給我看一下。」

  蘇媛苦笑著拿了幾張添改過的紙:「就這點兒,沒想好怎麼寫。」

  祝纓提起筆來道:「吶,律,先分幾章,再往裡面填內容。你現在要的,讓人知道你與兒子並無差別,就照這個寫。不要寫什麼兒、女的差別就行,也不要寫什麼夫妻有差。什麼都不要特意去表白,更不要寫只要女兒厲害了就能如何如何。把男人女人當成一樣的人,很難嗎?」

  「是有點難,他們不如我。」蘇媛說,「阿叔你和我阿爸除外。阿叔,那要怎麼寫?我們斷事,沒個明確的法,怪隨心的。阿爸嫌寫了下來就像被捆住了手腳,我也說不清哪些事到底用哪些刑。」

  祝纓道:「那這樣,我來填,最後你來看。」

  「好!」

  祝纓照著自己之前打的草稿,一章一章地往裡寫內容,有些內容,譬如宵禁,那是沒有的。此外五服、九族也分得不細,祝纓也就不費心把這些寫進去了,一概都省了。

  兩人商量到半夜,才寫了個開頭。

  此後數日,兩人都在商定這一部《法典》,祝纓只管寫她需要的部分,蘇媛十分滿意這位阿叔的回護。在「酷刑」這一點上,二人又有些分歧,祝纓認為瑛族現在的刑罰有些不宜宣示,蘇媛則認為阿叔脾氣太好。

  蘇媛道:「這些原本就是會有刑罰,咱們不寫,該弄還是要弄的,到時候或砍手腳、或挖眼睛,真幹了,又要怎麼說了?我可不想總用朝廷解釋這麼多的事情。」

  祝纓將筆遞給了她:「那你寫。」

  寫就寫,蘇媛接過筆就寫。

  雖然有些條目祝纓並不喜歡,這本《法典》最後還是成型了,連同奏本一同發往了京城。

  祝纓對蘇媛說:「不是緊急軍務回復怎麼也要八月以後了。你可先做其他事。」

  蘇媛道:「朝廷能答應麼?」

  祝纓道:「不是朝廷能不能答應,是咱們告訴朝廷有這回事兒。以後你當家了,要朝廷敕封,朝廷翻出舊檔就能用。」

  蘇媛笑道:「我懂了,做到前面去。」

  祝纓道:「不錯,還有一件事,你要放心思。」

  「什麼事?」

  「阿渾。」

  「他怎麼了?」蘇媛問。

  祝纓卻什麼也不肯多說了,只讓蘇媛繼續讀書去。她不讓蘇媛讀六經,而是讓她先讀律法和史。蘇媛也沒有再追問,卻不得不記住要把阿渾當個事辦。

  祝纓一面處理縣內的事務,一面等著政事堂的回信。她預計政事堂是會接受她的處理方案的。朝廷本來也沒有實際控制到阿蘇家,以往連緝凶都很難做到。現在連凶手都正法了,阿渾也被阿蘇洞主罰了,是正常人的朝廷能夠接受的結果。

  幾十年了,這樣將觸手伸入到某一支「獠人」內的事這還是第一次發生。雖然不歸管轄,細究起來是控制得更強了,無怪阿蘇洞主覺得不太舒服了。

  …………

  祝纓心情不錯,將士紳們又召了來,與他們協調分麥種的事情。她將大部分的麥種分給了有勢力的地主,小部分分給一部分家中有壯勞力的普通農夫。

  祝纓不讓他們將所有的土地都種上宿麥,而是照名下田產的三分之一的數量給種子,這樣即便有問題,不妨礙另外三分之二的產出。

  士紳們喜氣洋洋地接了她寫的條子,只等時候到了去領麥種。祝纓又教他們種植的法子,這些人都識字,暫時不用刻碑去背——萬一種不好,又要改進種植的方法,碑也白刻、歌也白背了。

  她因比也還沒讓小江提前譜曲。

  顧同看著自己祖父高興地拿著條子走,起了點叛逆之心,低聲問祝纓:「老師一向體恤貧苦百姓,為什麼有這樣的好事要先便宜了鄉紳?」

  祝纓問道:「這是好事嗎?」

  「難道不是?」顧同又有點為自家擔心了。

  祝纓道:「既然是好事,等到青苗出來了,我趕一群羊去吃草。是士紳有辦法把羊趕走,還是貧民能趕得走吃麥苗的羊?」

  顧同恍然,又說:「人不至於這麼壞的吧?」

  祝纓道:「人可以好,你不能不想到最壞的情況。真發生了你怎麼辦?苗都吃完了,哪怕罰了他,一年的光景也追不回來了。」

  顧同道:「原來如此。」

  祝纓道:「你阿翁還不讓你回家啊?」

  顧同大驚失色:「您要趕我走嗎?」

  「秋收不回家幫忙啊?」

  「那……那也不用不讓我在您跟前侍奉呀!」

  「你要能夠回家。」

  顧同勉強同意了:「好吧,大不了被打一頓。」

  顧同把鋪蓋帶回家,他一個人大模大樣地回家給顧翁問好。顧翁像沒事人一樣地問:「縣學什麼時候放假?」

  顧同道:「跟去年一樣,還是秋收的假,老師讓我回家幫忙來的。」

  「去吧,你的屋子都準備好了。」

  他的祖母拉著他的手說:「我們阿同回來了呀!」

  直到秋收,顧同都住到了家裡。他心中既有了個榜樣,也就要事事學一學榜樣,祝纓在秋收的時候往田間去,他也學著樣子跟著下田去看,看懂了多少不知道,農夫的忙碌卻是看得明白了。

  他又忽然想起來,之前老師好像安排了個「防火防盜」,又趕緊巡查這個。農夫們收割稻穀就忙得要命,哪有功夫陪他玩?再懦弱好脾氣的農夫都要說他:「小郎君,我們收完了稻子不就不怕放火了嗎?!你到一邊玩吧。」

  說完就不再理會他,只管彎腰繼續幹活。

  顧同只得回家幫祖父記賬。

  祝纓知道了他的行為,也是一笑而過,她自己也在緊張地盯著秋收,農夫在收拾稻穀,她又要巡查一下穀倉。稻子收完沒多久就要種麥了,今年計劃比去年早種個三、五天試試的,種之前要育種,開始的時間只會更早。

  今年的收成也還不錯,收獲的稻穀沒有去年漲幅那麼大,但是畝產也多了一點。祝纓的臉上,每天都帶著點笑。

  這天,她正與趙蘇說上京的事兒,她拿出自己的兩件冬季的皮毛斗篷給趙蘇:「帶過來也總穿不上,你到了京城正好用得上。先湊合著穿,到了京城看有更喜歡的再置辦。」

  趙蘇原是想幫表妹給遞個話的,他看得出來蘇媛也很想要種麥,已經詢問了他好幾次了。他要上京了,想起母族心中也是滋味難辨。現在兩件斗篷將他心裡一暖,只知:「嗯嗯。」地應聲了。

  緩了一陣兒才試探地提了麥種的事,祝纓道:「唔,我倒還有些,先與她一些試種,倒也不怕種壞。」

  趙蘇笑道:「義父真是慈悲為懷。」

  祝纓才要客氣,外面突然跑了童立進來:「大人!不好了!」

  屋裡的兩人看向他,童立扶著膝蓋道:「出事了!出人命了!還、還、還有強盜闖進人家了!」

  「哦。」祝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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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7: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九章 殺性

  趙蘇聽到「出人命了」就是一陣心驚肉跳,聽到「強盜」的時候才緩過來一點。他看了一眼,見祝纓表情不變,低聲問道:「義父,要去看一看麼?」

  祝纓會查案,縣裡有案子她都會去管,趙蘇才有此一問。

  祝纓道:「去看看。」

  趙蘇自然而然地跟在了她的身後,他也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強盜這樣的不長眼睛,還敢到福祿縣來犯案。

  來的是當地的里正,這是一個四十上下的中年漢子,腰間繫著一條白色的布帶,黝黑的皮膚,臉上滿是焦急的神色。見到祝纓便當地一跪:「大人!您可要為我們做主呀!」

  祝纓道:「慢慢說,怎麼回事兒?」

  里正道:「大家都忙著收稻子,男女都下地了,只有些老人帶著孩子在家裡看家、做飯,強盜闖了過來,搶吃的、搶錢,不給就殺人……」

  祝纓聽他口音裡的細小差別,覺得他應該是福祿縣靠近鄰縣邊上的,問道:「你是哪裡的?」

  里正道:「小人是河西村的,靠著思城縣的。」

  河西村故名思義,在河的西邊,河也不是正南直北,而是從山中發源,西北斜向東南,這條河也就成了兩縣天然的分界點。河東村就在思城縣了。

  現在正是搶收的關鍵時期,村裡能下得了地的都在地裡忙著,此外又有打穀的、曬穀的等等,凡能幹得動活的都在為口裡一點食不惜力氣。老弱病殘帶孩子在家裡做個飯、往地裡送飯送水的。連祝纓說的「防火」都被許多人疏忽,更不要提「防盜」了。

  他們最大的財富都在地裡,防的什麼盜?該防著田裡的莊稼不能按時收割、曬好、入倉。

  祝纓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昨、昨天後半晌!」

  祝纓道:「強盜現在是跑了麼?」

  「是……嗚嗚……」里正越說越憤怒,最後嗚咽了起來。自然的聚落幾乎都是同族,或者是二、三大姓,相互之間也要通婚,大部分人都是親戚,一家戴孝、家家著白。

  祝纓問道:「有人目擊到了嗎?」

  「是,好幾個人都看到了!他殺了咱家幾個人,又點著了屋子,曬穀場裡揚場的看到火光敲的鑼,將這強盜驚跑了。」

  「強盜有幾個人?」

  「三、三個,吧?」

  「長什麼樣的?」

  「一個瘦子,一個五大三粗,一個中等身材,穿著破爛,有個二、三十歲,頂多不過四十歲。」

  「他們是一起逃的還是分開逃的?」

  里正的憤怒被漸漸問散了,他搖搖頭:「不、不知道。」

  「你知道他們的相貌嗎?有聽到他們互相的稱呼嗎?」

  里正道:「小、小人當時不在。」

  祝纓對童立,道:「請關丞過來。」

  關丞就在縣衙裡,本就尖起耳朵聽消息的,聽了這一聲趕緊過來了。祝纓道:「河西村出了強盜殺的事兒,我得去看一看,出個告示,曉喻一下,各村都要當心,遇到生人速速來報。」

  關丞忙道:「是。」

  祝纓道:「叫上人,咱們走。」

  里正磕了一個頭,道:「小人帶路!」

  祝纓去後面換了一身衣服,佩刀而出,後面跟著小吳等人,祝纓這回不帶高閃了,事實證明,高閃這位司法佐對查案是沒什麼天賦的,她這回帶上了另一個司法佐。

  一行人出縣城,此時正是農忙時節,似斜柳村時跟著看熱鬧的人幾乎沒有了。祝纓命給里正一頭驢騎,差役們也不用跑路,都坐一輛大車上。縣裡的仵作也帶著個小徒弟,小江帶著小黑丫頭坐另一輛大車,同往河西而去。

  走不三十里,前面又遇到了一個腰纏白布條的人,里正還以為是自家人,催動驢子往前要招呼,卻發現這人不是他村裡的!來人也看到了他腰間的孝帶,兩人對眼兒,指著對方的腰間,遲疑地說:「你這是?」

  祝纓走近時,他們兩個已完成了默契的交流——又出一場命案了!

  另一個腰纏白布帶的是個年輕人,聽小吳說:「這是本縣祝大人。」抬臉仔細一看,道:「大人!您可要為我們做主啊!」

  這個年輕人祝纓就有點印象了,她巡了全縣,這年輕人在他們村裡是有點跳脫的,很有特點。

  祝纓問道:「你慢慢說來,出了什麼事?」

  「有、有個賊人,在我們村害了人命!」

  祝纓身後的車上,差役們跳了下來,尚不及列隊給縣令大人擺排場就聽到這一句,不由面面相覷。

  祝纓問道:「什麼樣的賊人?有幾人?殺傷多少人,情形如何?」

  與河西的里正一樣,這個年輕人也沒有親眼見到歹人行凶,他說:「昨天夜裡,看場的大伯起夜時聽到動靜怕是有偷穀子的賊,就回去看看,看到一個黑影,害死了二小子,又將大伯毆成重傷!他們以為大伯死了,大伯沒死,敲了鑼。咱們才知道的。」

  祝纓問道:「幾個賊人,可知賊人長相?以前見過沒有?」

  「說就看著一個!生臉,五大三粗的,臉上有道疤!」

  里正「啊」了一聲,道:「是不是從腦門兒往下的?」

  「你知道?」

  從時間來看,應該是三個或者更多的賊人先到了河西村犯案,受驚之後分路跑了,其中一人又犯下了一樁命案。

  祝纓心情有些沉重,她不怕有人命案,但是「分頭流躥」就很麻煩了!

  祝纓道:「大郎,你騎馬快去請丁校尉帶人來!」

  趙蘇問道:「要多少人呢?」

  祝纓道:「三十吧,或許還要分兵,請他安排好營盤,營裡一定要有人守住,尤其是兵器。」

  「是。」

  祝纓從路邊折了根樹枝,在地上簡單地畫了一下,一道河,圈出河西村,再圈出河西村周圍的幾個村子,可見年輕人的村子與河西村之間還有兩三個村子,這兩三個村子至今無人來報案。她估了一下這幾個人的腳程,他們沒有吃的,如今田裡到處都是收稻子的人,曬穀場等處也有人看守,他們多少得避著一點。

  祝纓下令,命衙役們趕緊以河西村為圓點,去它周圍約摸七十里範圍內的所有村子通知。司法佐道:「那大人您呢?」這些人一派出去,祝纓身邊就剩個小吳還有仵作了。

  祝纓道:「丁校尉馬上就來!你們快去!」

  他們先一齊驅車行個幾十里,中途再分人手往各村去。這些衙役也是有講究的,祝纓選衙役有兩個標準,一是要擇優,二是也兼顧各鄉村都有那麼一兩個。此時就顯出第二條的好處來了,他們有路熟的、有臉熟的,自己分個工就跑了。

  仵作也下了車,等著祝纓的安排。祝纓卻在等丁校尉。

  …………

  丁校尉那裡聽到祝纓有案子也是欣然前往,與祝纓配合現在錢不太敢收了,一頓好吃好喝是有的。幫著拿凶匪,也可以小報一功。

  丁校尉點了三十個人,自騎了馬,攜了兵器殺了過來。

  兩人照面,丁校尉問道:「賊人在哪裡?」

  祝纓道:「得看咱們了!走吧。」她指著報信的那個年輕人,說先去他們那兒。他們村比河西村離縣城更近,河西的里正也不反對,因為兩處命案的凶手其中很可能有一人是重合的。就算反對,在縣令面前大概也是沒用的。

  一行人很快到了年輕人的村子。村口有人望風,見來了人,都喊:「請來衙門裡的人了!」

  等看清了來人騎著高頭大馬,又是遲疑,年輕人道:「是縣令大人哩!」也有見過祝纓的人,哭著說:「大人!」

  祝纓道:「都不要動!要發現命案的人、里正同我先去曬穀場看看,旁的人都在家裡拴好門,都不許出來。」

  她先不進村,一隊人殺到了曬穀場。這裡的曬穀場與別處也沒什麼不同,一大片平整的、用碾子壓實的平地,有堆的、有半攤開的穀子,還有未及脫殼的稻穗。旁邊兩間小土屋,就是看場人住的地方了。小土屋外面有一張很舊的矮桌,上面放著個打翻了的碗,地上一個摔破的水罐。

  土屋簷下掛了個燈籠,地上許多的血跡,屍體、傷者都被移走了。因為壓得平實,來往人又多,有用的足印幾乎找不到了,祝纓道:「都站住,且別動!」

  祝纓盯著那幾灘血,血有噴濺狀的,也有滴落的,還有拖拽的,又有像是傷者爬過的,還有幾個血腳印。

  祝纓道:「不對,老翁不止是被毆傷的吧?案犯有凶器,老翁身上是不是有刀傷之類銳器劃傷的傷口?」

  年輕人有點怔,他傳話也沒傳全。本村的里正接口道:「是有的!」

  祝纓又將血跡仔細看了一下,大部分人看到血是會繞著走的,沾了血漬的鞋印又是怎麼回事?

  因有血的浸潤,堅硬的土地被泡開了一點,在血還沒有乾之前硬是比周圍多留了一點痕跡。看出帶血的鞋印往曬穀場外面走了。

  天色漸暗,祝纓又將土屋周繞了一圈,拿起馬鞭在地上開始畫圈,圈出血腳印,一路往前,在半攤開的稻穀堆上又畫了幾個圈,將這些圓圈連出一條線,直指——村子!

  鞋印在稻穀堆上顯出一點滑步的痕跡,祝纓在一個穀堆旁邊用馬鞭挑起了一隻帶血的草鞋。在不遠處又發現了另一隻。

  他把鞋扔了!谷粒上也有點點血跡,居然拿穀子洗了腳!如此一來,曬穀場上就再難找到他的足跡了。

  祝纓道:「悄悄進村,咱們去看看受傷的老翁,他現在還能說話,對吧?」

  里正道:「是。」

  祝纓猜想也是,因為年輕人沒有親見凶案發生,則他能描述得比較仔細,必是倖存者說的。

  他們安靜地進了村子,村子中央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立著一些石碑,祝纓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見有幾塊石碑前堆了一些柴草,有幾塊石碑前還有羊糞。可見並不是所有的識字碑都是被人珍視的。

  突然間,祝纓在一塊碑附近看到了一點紅色。皺了皺眉,她不動聲色地轉過頭道:「帶路吧。」

  家家或從門縫裡、或從牆頭上圍觀這一群人。祝纓在年輕人的引路下去了看場老翁的家。

  老頭兒家一排四個院子,自己住最東一個,往西三個是他的三個兒子——都已分家了。其中一家搭著靈棚,就是死了孩子的那一家了。他們進了老翁的院子,一個老婆子在哭,一個婦女在勸,又有一個男子在院中井裡取水。

  報案的年輕人道:「三哥,縣令大人親自過來了!」

  一家人慌忙跪下來,祝纓道:「老翁可好?我來看看他,他現在還能說話嗎?」

  老頭兒在屋裡躺著,屋裡光線很暗,打開窗子才看清老頭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身上橫七豎八綁著些雜色的布帶,布條上已滲出了血。祝纓問道:「沒有請郎中?」她從身上摸出一把錢,遞給他的老妻:「拿去請個郎中抓藥吧。」

  然後才是看這老翁,老頭兒一雙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房樑,身邊有蚊蠅飛舞。小吳趕緊上前,抽出腰間別的扇子驅趕。祝纓低聲問道:「老翁,你看到賊人了嗎?告訴我,我給你報仇。」

  老頭子激動了起來,動一下又疼得躺下了,祝纓俯下身道:「你說。」

  老頭嘶聲說了起來——

  收下來的稻穀通常在曬穀場的一邊脫粒,然後再攤開晾曬,一邊曬一邊揚場。場上有穀子的時候多半會有人看場,一般是中老年人。老頭帶了個孫子一道住在曬穀場,祖孫倆累了一天已經睡下了,他聽到動靜問了一聲,那人躥上來就打。

  把個老頭打得鼻青眼腫、鮮血長流,老頭大聲呼救,小孫子驚醒了跑了出來要與賊人拼命,被這賊人一腳踢在心口上給踢死了,老頭子要與賊人拼命,又被賊人打了一頓,最後又挨了一刀,這賊人手裡有把鋒利的柴刀!

  曬穀場離村子稍遠一些,這動靜沒人聽到。

  賊人劈了他一刀之後以為他死了,沒想到他沒死透,又活了過來。為了防火防盜,曬穀場是有鑼的,他爬去拿了鑼敲響,這才引來了村民。

  祝纓問道:「你看清了?只有一個人?」

  老頭兒呼吸得像個風箱:「是。」

  祝纓讓仵作來看老頭兒的傷,仵作看了一回道:「是被毆打的,應該是拳頭,興許還有腳。刀傷麼就……」他主要是看死屍。

  祝纓對老翁道:「你好好歇息。」出了這一家的院子,去看那讓孩子的屍身。孩子的父親一臉的恨意,孩子的母親抱著一個幼兒坐在小小的薄皮棺材邊哭——這家有三個孩子。老大跟著父親下地,母親背著最小的幹活,中間這個就跟著祖父看曬穀場。

  孩子的母親身邊也有一個婦女在勸道:「二嫂,你這樣,孩子也走得不安心。」

  他們見到祝纓就撲到腳下:「大人,求大人為我們做主啊!」

  祝纓道:「扶起來。」然後去看孩子。

  孩子已被清洗過了,穿上了一身還算新的衣服,補丁很少,小臉慘白慘白的。仵作上前一摸,道:「胸骨碎了,力道很大,沒有別的傷,走得很快。」小江上前看了一眼,仵作道:「且莫看。」人家爹娘在那兒呢,不合適研究孩子。

  一行人不便在喪家久留,出了門,丁校尉罵道:「什麼狗東西,對孩子下手!有種來與老子對陣!」

  趙蘇低聲問道:「義父,現在要怎麼辦?」

  祝纓道:「丁兄,讓你的人打起火把,將村子的出路都圍住。那裡、那裡、還有那裡,上人去放哨,監視四周!只要有人出門,都記下來,喝止!里正,你們聽到了就去將人拿下。」

  丁校尉道:「好!」里正也忙不迭地答應了。

  祝纓又命整個村子的人也不許動,她重返了識字碑那裡,將碑上的紅色重新看了一遍,果然是個模糊的血手印。有人試圖在石碑上蹭掉手上的血,好像沒蹭乾淨,又將石碑下的乾草拿了一點來擦手,擦完了丟在了地上。

  這裡的腳印祝纓就看得非常的清楚了——不是!與曬穀場上的血腳印完全不同!沒有與草鞋相合的赤足印記,倒是一雙磨平了底的布鞋的位置與手印的位置完美地契合了起來!

  祝纓親自帶人搜村,一間一間地搜下去,找到了一個年輕的後生,問道:「你手上沾血了?」

  後生還不明所以,傻乎乎地點了點頭,笑道:「大人怎麼知道的?」

  里正氣得一巴掌抽在他的後腦勺上:「你這殺千刀的!找死呢?血哪兒來的?」

  「幫忙把大阿翁抬過來的時候蹭上的啊!進了村兒他們接了手,我就……」

  天色暗了下來,祝纓道:「不是他那就繼續!問一問村裡,誰家丟了一雙九寸或者更大一點的鞋子!要快!」

  掌燈的時候,整個村子裡依舊不見多出來的那個人,有一戶人家報失:「丟了一雙新做的鞋子,九寸,還沒來得及穿呢!」

  祝纓到了這一家,問道:「鞋是誰做的?有舊針線嗎?最好有相似的鞋子我看一看。」

  那家媳婦紅著臉,又找出一雙鞋來,低聲道:「是奴的針線,這雙已穿過了。」

  祝纓將鞋子看了看,又翻看了鞋底,道:「知道了。」

  看天色已晚,當晚就在該村住下來,讓村民依舊不許動,丁校尉的人換崗,輪流放哨。他們幾個人分住在里正及里正的鄰居家裡。正在此時,村裡一戶人家傳來了尖叫聲:「我驢呢?!!」

  祝纓只得再往他家去看,卻是他養的一頭驢沒了。祝纓在他家裡意外地發現了一雙九寸的鞋印,新鞋,鞋底納得跟那雙九寸舊鞋手藝非常相似。鞋印只有進、沒有出。祝纓問道:「你最後一次見到驢子是什麼時候?」

  這人一家人急得不行,你一言我一語的:「大前天還拉車去曬穀場。」「不對,是前天。」等他們核對完了,發現驢子竟然是今早不見的!當時村裡鬧了一夜凶案,一大早的有些亂,父親以為兒子牽了驢走、兒子以為是兒子牽了驢走。直到現在不許所有人出村,才發現驢沒了!

  攢頭驢可不容易!一家人有嘆氣的、有跺腳的,也有流淚的。

  祝纓道:「姑且記下吧。」她往驢棚裡看了下,地上落了些乾草,驢蹄印還有一點。然而天黑了,不利追蹤,只得歇下。

  …………

  次日,雞一叫祝纓就起身,整個村子雖有起床、劈柴生火的聲音,卻有一種安靜的感覺。一切都籠罩在一種淡淡的恐怖與哀愁之中。

  安靜之中又有一種焦慮——稻子可還沒有收完呢!就算出了人命,就算有人重傷,該打的稻子還得打,該曬的穀子還得曬。村民們心中惴惴,又不敢先鬧。有愣子已然大聲說了:「不能耽誤天時啊!」

  里正家早早起來做了早飯,熬了兩大鍋的粥,又忍痛拿了些雞蛋出來,配上小醃菜。祝纓對小吳道:「跟他算錢。」

  丁校尉的人吃得十分自然,當兵吃糧、天經地義。

  一眾人都吃過了,祝纓重新去驢棚裡又看了看,吩咐里正:「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再循著驢蹄印帶人追蹤而去。

  趙蘇心中十分驚奇,請教道:「義父,孩兒也知道要躡其蹤跡,可是義父是如何做到的呢?」

  祝纓隨口道:「回去教你。」突然頓住了,再看看小吳,又看看仵作和小江,最後想起來高閃以及童立等人,心道:不止要讓小江學仵作,還得讓這些人懂些查案的本事。

  她記下此事,且先去追蹤驢蹄印。

  出村行不多遠,只見不遠處的大路上煙塵滾滾,祝纓眯起了眼睛!丁校尉手搭涼棚看過去,訝道:「福祿縣還有別的官軍嗎?大人且住,我去看看。」

  祝纓慢慢地騎馬在後面,只見兩隊人馬會合,丁校尉大聲地說:「某乃福祿縣校尉,前面是何人?」

  對面的聲音更大:「老丁麼?是我!前來捉拿逃犯!」

  「常校尉?!」

  兩馬靠近,他們是認識的,丁校尉原是在對面校尉手下做的副手,被調到了福祿縣的。常校尉道:「你好啊,到了福祿縣倒好發財!」

  祝纓聽著他這口氣含著點玩笑式的譏諷,攏住了馬不再往前,與他們隔了三丈遠。丁校尉大大咧咧地:「哪裡的話?倒好查賬!什麼逃犯?要兄弟們搭把手嗎?」

  常校尉不客氣地說:「拿給他看。」

  丁校尉道:「我哪識幾個字啊?」

  打開一看,是三張畫得有些簡單的人像,三張!丁校尉回頭對祝纓道:「祝大人!」

  祝纓這才上前,經丁校尉介紹,再與常校尉寒暄。校尉與校尉級別也是不一樣的,常校尉看著高兩級。不過沒祝纓品級高,常校尉的語氣裡帶點散漫地抱拳:「原來您就是祝大人!這般年輕,真如散財童子一般啊!哈哈哈哈!」

  祝纓道:「散財童子也要有錢才能散,我這窮地方,哪來的錢?」

  丁校尉把畫像給祝纓,常校尉咳嗽一聲:「這是我轄內的事,不好勞煩祝大人啦。」

  祝纓已將三張畫像看完了,第一張是個瘦子,毛六,二十三歲。還有一個完全看不出來特點的叫婁七,一般人畫像,畫師總會將自己印象最深的特點給畫出來,婁七這張就完全看不出來,如果硬要說的話,就是:這是一個男人。

  看得出畫師已經很努力了,他給婁七畫了點青鬍茬,連鬍茬的形狀都沒有任何的特點。

  最後一張叫王大虎——此人五大三粗。

  三人與河西里正的描述居然出奇的一致。丁校尉低聲道:「我調過來的時候,還不見思城縣有這幾個人,恐怕是新來的犯人!」

  祝纓喚來河西村的里正,道:「你來看一看。」

  河西村里正小跑上前,道:「小人也是聽他們說的,很像!」

  祝纓道:「拿到村子裡,給老翁認一認。」

  常校尉不耐煩到了一半,聽到「認一認」,問道:「怎麼?你們見過?」

  丁校尉道:「在咱們這兒犯了案了!他們怎麼跑的?」

  常校尉笑道:「老丁,審我呢?」

  趙蘇已經拿了畫像縱馬回村了,過了一刻回來,道:「義父,就是這個王大虎!」

  祝纓道:「常校尉,得給我個說法了!這三人犯的案子可非止一樁!再者,思城縣的駐軍跑到我這裡來,沒有說法的嗎?」

  常校尉一噎,丁校尉咳嗽一聲,道:「校尉,要不你補個文書?」

  常校尉臉色變得難看了,但又不能拂袖而去,三個重犯在他手裡跑了,還犯了命案,他哪裡敢就此離開?這三個人不止在福祿縣犯了案,他們在思城縣也是殺人逃跑的主兒!否則常校尉也不能親自帶了二、三十人來捉拿!

  他們這一路,只能跟著這三人殺人的蹤跡來追!

  他的面色陰晴不定,看看祝纓又看看丁校尉,還是覺得丁校尉更可惡,又覺得祝纓討厭。他手裡是逃了五個人的,已抓回了兩個,據二人供述,他們五人合作出逃,然後就分成兩股。他據口供以及命案、失竊案追到了福祿縣。

  也不能怪他不移文就追過來,福祿縣好些年沒個駐軍了,本來這一片也勉強歸他巡護的,當然他一般也不過來。現在又急著捉拿重犯,怕他們將事情鬧大,所以什麼文書?沒有的!先抓到人再說。

  他也不喜歡祝纓與丁校尉,常校尉手下的兵,也有一些與丁校尉的手下是同鄉。因為豐堡嘩變的事情,消息靈通的人漸漸傳了一點出來,原來他們嫌棄的鳥不拉屎的福祿縣,居然有錢可以拿!常校尉手下的兵聽了,雖不嘩變,心裡也懶洋洋的,做事不免懈怠,叫這幾個重犯給跑了!

  帶著成見來的,常校尉言語中不就免帶出來了一點。他也嫌棄祝纓雖然有眼無珠,還孝敬丁校尉?什麼破官兒?也是個沒骨頭的!

  丁校尉在福祿縣的地盤上,也不怵「老上司」,雖不至於翻臉,但思及自己也是一縣的校尉了,剛才好心說要幫忙還要被常校尉陰陽怪氣,也就擺出公事公辦的樣子來。

  氣氛一時有些僵。

  常校尉身後閃出一個機靈的親兵,笑嘻嘻地對丁校尉說:「校尉,眼下是不是先拿下犯人再說旁的呀?」

  話是在理的,就是怕當官兒的鬥氣。常校尉已是失職,是必得抓緊拿人的。就怕這地方官不做人,福祿縣的習慣是——只要我不承認不上報,我這裡就沒有凶案發生,我這裡就還是太平福地。

  他們真怕祝纓也是這樣的人。

  丁校尉道:「縣裡的命案,歸大人管的。」

  他說了一句大實話,又說:「校尉,這群流人是什麼來歷?」

  親兵笑道:「都是手上有人命的主兒。」

  祝纓道:「殺人越貨不判死刑?」

  親兵道:「您老是個明白人,只要有錢,買命還是行的。」無非是把死刑判個流放三千里的,差別不是特別的大。譬如把個謀殺變成個誤殺,或者失手。又譬如,一群匪類,頭目是張三,必死,就將嘍囉李四寫成匪首,張三寫成嘍囉,除了二人的名字換一換,其實事跡統統不變。李四判死刑,張三判流放。地方上如果查得不仔細,就將這樣的案卷交到大理寺,大理寺不實地查一查,也會批准了地方的判決。而大理寺不可能將每一樁案子都實地復核。

  親兵笑道:「是他們自己吹噓的,小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呢,毛六倒不是這樣的,他是跟著械鬥。」

  又是械鬥群架。

  畢竟是自己的老上司,丁校尉的膽氣還是沒有祝纓壯的,他低聲對祝纓道:「祝大人,還是先將犯人拿了,再理會這些吧。不然,他們又要接著禍害百姓了。」

  祝纓對常校尉道:「校尉,我正巧在追蹤這個王大虎,同去?」

  常校尉掩飾著咳嗽兩聲,心道:你等著,拿到了人犯咱們再理論!哼!拿人犯還得看我們的!

  他說:「好,請!」

  …………

  祝纓從隨身攜帶的筆袋裡拿出筆,匆匆寫了幾行字,折了,封到一支小竹筒裡,對丁校尉道:「校尉,派個人送到縣衙,給關丞。」

  丁校尉道:「好!」

  一個士卒拿了小竹筒,從村裡又找了頭驢,一騎絕塵去找關丞了。

  這一邊,常校尉問道:「不知凶犯王大虎逃向何方了?」

  祝纓道:「跟我來吧。」

  她走在前面,趙蘇、小吳等人跟在她後面,常、丁還在更後,常校尉騎馬,祝纓要遁跡找路走得略慢,常校尉漸漸不耐煩道:「這樣要到什麼時候?既然知道方向了,只管一路遇到村子就問,沒有就去下一個,他們已經殺紅了眼,不會漏過經過的村子的。」

  小吳心道:還不是因為你沒看好犯人?我們縣的犯人就老老實實的!

  祝纓看了常校尉一眼,沒說話,常校尉被她這平平無奇的一眼看得一陣不舒服,更討厭這個嘴上無毛的狗屁縣令了。

  好在驢蹄印還比較明顯,這頭驢不是肉驢,它打了掌,右後蹄上有個豁口,只要看準了走得倒是快。

  一路上,也有已經收割完的稻田,也有還沒收割的。祝纓道:「留神,別踩著了莊稼。」

  常校尉道:「知道。」他手下的人卻有故意去踩倒幾株稻子的,看得丁校尉一陣皺眉。丁校尉的軍紀未必有多麼的好,但是跟福祿縣總有點香火情。哪怕平常自己路過時也會手賤、腳賤作踐一點,看著常校尉的兵這麼幹他就不高興了。

  他大聲地咳嗽,引來眾人的目光,又故意看向那幾個踩進稻田裡的兵。將常校尉氣得抽了這幾人幾鞭子才罷。

  走了小半天,驢蹄印進了一個村子,祝纓等人入村。村子裡的青壯也去收稻子了,只有老弱病殘在,看在這一大隊人,都嚇了一大跳!

  這村子裡有個老農,是祝纓曾請進縣城裡種莊稼的,現在雖沒再用他,仍是記得這個人。老農被兵嚇著的,見到祝纓到來也不害怕了,樂呵呵地上前迎接:「大人!」

  祝纓問道:「你怎麼在村裡不去田裡呀?」

  「老嘍!回來拿個飯。」

  祝纓問道:「村裡有外人來了。」

  「大人怎麼知道的?」

  「騎驢來的?」

  老農眼睛左右瞄著,低頭拿草鞋搓了搓地,道:「是是,在吃飯哩!」

  祝纓問道:「驢怎麼了?」

  老農仰起臉,無奈地笑笑:「什麼都瞞不過大人呢,他說了,殺雞、做好米飯,給他吃個飽,再裝兩籃酒肉,驢就送我了。」

  小吳倒抽了一口涼氣,祝纓道:「他在哪裡?」

  老農小心地問:「大人,怎麼了?」他又看看這些官軍,「那不是個好人?」

  「他手上的人命比你家的人口都多!」常校尉不耐煩地說,「人在哪裡?帶路!」

  老農慌得要命,趕緊在前面引路。祝纓道:「不要驚動村裡人!」

  哪能不驚動呢?一則常校尉急著抓人,他恨極了王大虎等人,動靜就大,二則村童裡頑皮的也不少,笑著、拍著手,呼朋喚友「看官軍騎大馬來了」!

  祝纓道:「不好!快!」

  老農一路小跑,還是慢了一步,他家門前的土場上,那個許諾要給他驢子的壯漢正左手按著他的老伴,右手持一把菜刀架在他老伴的脖子上!

  圍觀的孩子們都嚇呆了,有小童開始尖叫。祝纓道:「噤聲!家裡大人呢?把孩子帶走!」

  丁校尉就不客氣了,一巴掌一個,揀叫得最大聲的孩子一人後腦勺掄了一巴掌:「再叫!山上獠人下來把你抓了吃了!」

  祝纓:……

  趙蘇:……

  丁校尉還沒覺得,他說這話實在是順口。

  祝纓心道,回去再同你算賬。揚聲問王大虎:「你在河西殺人了嗎?」

  王大虎沒有將一個小白臉放在眼裡,嘿嘿一笑:「該問殺了幾個。」

  「幾個?」

  王大虎道:「好兒子,真乖!叫你問什麼就問什麼!你爹我告訴你!連你叔叔一起幹的,我們沒數!哈哈哈哈!」

  丁校尉臉上一黑,決定動手,再看祝纓,那不能叫她一個文謅的縣令看這麼血腥的場面。一擺手,左右各上兩個士卒,將祝纓擋了個嚴嚴實實。

  常校尉輕蔑地往這場鬧劇裡投了一眼,道:「圍!」他的手下比丁校尉的手下更精幹一些,都是健卒,行動間卻更顯彪悍。他們中先出八人抽刀對著王大虎,又有八人張弓搭箭,從持刀八人的空隙裡瞄準王大虎。

  常校尉喝道:「王大虎,還不束手就擒!」

  王大虎嘿嘿一笑,挾持著老婦往後退,背抵在土牆上:「別過來!過來我就殺了她!」

  柴刀貼著皮膚,老婦人也不敢動,小聲地說:「這位官人,看我為你做飯份上……」

  王大虎不與她廢話,將柴刀又壓緊了一點,老婦人嚇得再也不敢說話。

  祝纓輕嘆一聲,往後退了幾步,閃到一所房子的後面,常校尉餘光瞥到了,心中又是輕蔑一聲。

  趙蘇等人也跟著退,趙蘇低聲道:「義父,就由著他們這樣?我怕他不管這老婦人的性命,亂箭齊發,賊人死了,老婦人死活自是無人管的。」

  祝纓抬手摘下了筆袋交給他,趙蘇道:「義父?」

  祝纓又陸續摘下了身上的一些掛件,將一柄尺長短刀抽出銜在口中,提起長刀,不等趙蘇再說話,已輕盈地繞過這座房子。

  她繞了一個大圈兒,繞到老農房子後面,縱身一躍跳上房頂,草房的頂不像瓦房,走起來更要小心,還要防著把房子給踩塌了。她從房頂輕輕地躍到了矮牆上,她雙膝微彎,穩穩地站在了牆頭上。

  王大虎忽然覺得對面士卒的眼神彷彿看到了什麼令人驚駭的東西!

  他有點得意,仍是不對勁!這是一種直覺,刀頭舔血的直覺,這種直覺救過他許多次。

  未及細想,他挾持老婦往一旁移動,無論如何,先移開再說!

  說時遲,那時快,一柄狹長的刀狠狠地劃過他持刀的右腕,快、準、狠,堪堪劃斷他的手筋!

  王大虎吃痛,一聲長嚎!猛地回頭,看到祝纓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祝纓眼睛看著常校尉,又一刀劈在了王大虎的背上,創可見骨。

  王大虎反射性地一抖左臂,老婦人呼吸順暢了一點,扒著他的左臂便要往外跑!

  王大虎察覺到了,他轉過臉來左手一伸,重又準確地攫住了老婦人的脖子。他的臉對著常校尉等人,笑得十分猙獰。

  祝纓從矮牆上伸出一隻手,狠狠地抓向王大虎的髮髻,用力一拽的同時躍下了牆頭。她順手將長刀插到地上,取手中短刀架在了王大虎的頸中!

  「放人。」她說。

  王大虎左手發力,老婦人開始翻白眼,喉頭作響,對面一陣驚呼。

  祝纓手中的短刀自王大虎的頸中劃過,自左而右,深深的一道,切開了他的喉管,像在他的脖子上又開了一張嘴。

  起初,血流得不如預期得多,因為沒有傷到左邊的動脈,直到收刀時切破了右側的大動脈,鮮血噴湧而出。祝纓提著他的髮髻,像是給一隻雞在放血,她的眼睛還在看著常校尉。

  從站到矮牆上到王大虎的身軀重重墜地,不過數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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