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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奔波
多了一百貫,祝纓也就大方了起來,將一些原本要送給別人的禮物也打包送給鄭熹。
時隔兩年,她進鄭府還是個「不用等」的待遇。門上僕人看到了她都笑著問:「三郎回來啦?」言語之間的親切與兩年前也沒什麼差別。
祝纓也笑著與他們點頭:「鄭大人現在有客人麼?」
鄭府管事道:「你來了,還管什麼客人?」
祝纓道:「你這話一說我有點害怕了。」京城貴人何其多?
鄭府管事接了她的禮物單子,再讓人從曹昌手裡接禮物,自己則恭恭敬敬給祝纓送到鄭熹的書房裡去。
鄭府的一切也都沒怎麼大變。這樣的興盛人家每隔一陣兒就會換掉壞了的瓦片、地磚,重新油漆門窗等等,如果剛好趕上了流行,修葺的時候也會給某個部分換個時興樣式。一些地方留下了修補的痕跡。花木也都修剪得很整齊,地上不見雜草。
親眼看到這些,祝纓也放下心來。鄭府如果遇到了麻煩,她也不免要分心的。
小廝給她將竹簾撩起,鄭熹的書房已開始點燈,陸超對她擠擠眼,示意鄭熹心情還可以。
鄭熹打量著祝纓,待她叉手行禮之後說:「坐。」
祝纓坐下了,接過了陸超遞來的茶,道:「大人,為什麼讓金良攔著我呀?」
鄭熹道:「身上有公事官司,四處亂逛像什麼話?」
「那也不是我的官司呀——蘇匡怎麼犯起昏來了?沒牽連到您吧?」
「我有什麼好牽連的?」他到底有點惱了,輕輕罵了一句,「那個混賬東西!眼皮子淺,膽子倒大!投了閹宦還想要我保他嗎?」
祝纓問道:「老左不會有事兒吧?那……裴少卿?」
鄭熹道:「這難道不是情理之中的麼?無論安排得多麼仔細,我在不在大理寺終究是不一樣的。他們要是有你一半兒的能幹興許還能支撐一陣兒,否則,但凡來個精明的主官,他們就熬不了太久。左丞算聰明的,知道貓著不動。」
「斂翼待時。」祝纓說。
「是啊——」鄭熹拖長了調子感慨。
祝纓道:「您別這樣,怪嚇人的。都不像您了。」
鄭熹斜睨了她一眼,道:「你倒還沒變。」
祝纓道:「我覺得我這樣就挺好的,沒打算變。」
鄭熹終於笑了起來:「也就是你!說說,你都幹了什麼好事了?我隱約聽說你還種了麥子了?」
祝纓道:「您要聽說了就不是隱約的,去年試種了一年,別的都有各種不合適,只有宿麥今年春耕前才將將收割。沒開鐮就收到了公文叫我回京解釋案子,虧得日子靠得近,我多等了幾天等收完曬完了帶著上路,尋思著真要找我的麻煩,這個興許能當個護身符來使。」
鄭熹道:「就你機靈!這話倒是說對了,這能算是你的護身符。不過也要記住一點——護身符也不是什麼事兒都能護著的。你已開了頭,就算拿下了你問罪別人就不會去種麥子非得等著你了?效用有限,你要謹慎!」
一盆冷水潑下,祝纓沒有受到打擊的樣子,她仍然很平靜地說:「是。」
鄭熹道:「不要不當一回事!古往今來多少名臣賢相,他們幹的政績哪個不如你呢?當時身敗名裂的也不在少數,一朝身死家敗,千百年後倒是有人再提起他們、請進賢良祠裡供著了,有什麼用?商鞅不如你?吳起不如你?嘖嘖,你要慎重!」
祝纓道:「是。」
「就是對政事堂也不要就掏心掏肺了,他們的心裡不算他們自己,第一重的還得是江山社稷、是兩宮,是禮法體統。
他們前幾年一口氣放出許多年輕官員出去,根本就是廣撒網。經過一場年輕時期的歷練,能磨煉出來的日後必有作為。至於誰能出頭,他們倒不是很在乎,凡事都是有損耗的,為國儲材也是這樣。
誰能冒頭他們就拉扯一下,談不上必得內定哪個人是一路坦途。你能幹又肯幹,腦袋自己冒出來了,他們才能看得到你。你不能幹,也就這麼埋沒下去了。
你有犯法之事,又或者牽涉到什麼案子裡去,指望他們一力死保著你?你就不要想這樣的好事了。你自己行事要謹慎!」
「是。」祝纓心裡抽氣,很少見鄭熹這麼激動得長篇大論的樣子,一會兒功夫他就說了三個慎重、謹慎了。
鄭熹說了一長串,他在外面憋得狠了,長篇大論就只好沖「自己人」了。說了很久之後,他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坐回椅子上,自嘲地笑笑:「光說你,我自己也未必就辦得到呢。」
祝纓問道:「可是遇到什麼事了麼?」
「沒事。」鄭熹說。他自己發洩了一通積鬱的情緒之後,語氣又變得和緩而穩定了,問祝纓在福祿縣都幹了什麼,有什麼難處之類。
祝纓道:「都還勉強應付得來。只要別總把我薅回來解釋就好了,一來一回小半年就沒了,怪耽誤事兒的。」
鄭熹道:「回來一趟是好事,離天子越遠,越容易為人所趁。唉,就算近了,又能好到哪裡去呢?心遠了,一樣是遠的。」
祝纓道:「要是不能說,您就別說。」
「呸!」鄭熹笑罵一句,「什麼不能說的?我估摸著你在京城轉兩圈兒就都能打聽得到了,陛下愛魯王,東宮是常會受到些刁難。斂翼待時嘛!」
祝纓就不再多打聽,也不再多說什麼天子父子的話了,這方面她以前沒怎麼接觸過,現在又不在跟前,信息不全,貿然開口十有八、九得說錯。她說:「那咱們就斂翼待時。」
鄭熹點點頭,又說她:「你不是個愛搜刮的人,怎麼過年送了那麼些個東西來?好好做官,好好做事,就像種麥子這樣的事你做一做就好。」
祝纓道:「不會耽誤了正事了。我要真有毛病,魯刺史頭一個饒不了我。」
「他怎麼回事?」
「瞅著跟要降伏人似的。」
「嗤——」鄭熹嘲笑了一聲,「不用管他,他已過去有幾年了,也該調走了。」
祝纓趁機說:「我上了個奏本請求再任一任,已經批下來了。」
鄭熹挑眉看向她,祝纓道:「您又不讓先來見,又讓金大告訴我段嬰回來了。我就只好隨機應變了。他愛回就回,我不回。」
鄭熹笑不可遏:「你可真是姓段的剋星了。」
收了笑,鄭熹道:「很好。該拜訪的人都拜訪一下,大大方方的,你是朝廷官員,有自己的交際,不要避諱。欲蓋彌彰就沒意思了。」
「是。」
祝纓又提出要感謝鄭侯給弄了佩刀,還問拜訪岳桓道謝的時候需要注意什麼。她沒好提要感謝一下鄭熹的妻子,「求見夫人」多少有點不太妥當。
鄭熹道:「該怎麼見就怎麼見。」
祝纓見他已冷靜了下來,心裡鬆了一口氣,心道:京城現在果然是個風起雲湧的地方,走!趕緊走!
兩人又閒聊了兩句,祝纓就起身告辭了:「不敢犯宵禁,明天還得去回話。」
鄭熹問道:「回什麼話?」
祝纓道:「討點麥種回去種,之前都是我自己弄的,不多。現在要推廣,朝廷不能不給我本錢。」
鄭熹失笑:「去吧,好好幹!」
…………
祝纓從鄭府裡出來,心裡有點感慨。想她初見鄭熹時,此人是何等的少年得意,又是何等的沉著穩重。
升斗小民為爭一文一分起早貪黑,小官小吏為升一階營營苟苟,王侯將相捲入天家爭鬥照樣坐立難安。大浪之前,王侯將相也不過如此。實在沒必要為這些人的「高貴氣度」心折,穩得住不過是因為「輸得起」,等到代價太大輸不起的時候,照樣是難沉不住氣的。
只是這種心情眼下卻無人訴說。
突然之間,她很想花姐,很想父母。
曹昌已在門口等著了,見狀忙牽了馬過來:「大人。」
祝纓道:「走,咱們回家。」
回到家裡,她又在心裡將事情過了一遍,蘇匡是徹底不用管了,左丞也不用她多管。她管好自己就行了。
於是,她又打開一疊空白的紙,慢慢地寫了起來。
她還是到了點兒就睡,第二天照樣起床。這一天她還得到皇城裡去,不過不用有人接送了,兩件官司與她有關的部分已經結了,她也拿到了臨時的門籍,只要自己掐著點兒去政事堂裡跟王雲鶴報到就行。
王雲鶴得上早朝,她就算著差不多了的時候再往皇城去。在皇城門口又遇到再次輪值的李校尉,跟他約了過幾天一起吃個便飯。
她將這次回京需要的應酬分為幾類,需要親自登門的、可以派人送帖子送禮的、聚在一起吃個飯的,各有不同。李校尉在「舊熟人吃飯」一類裡。
李校尉痛快地答了。
她自己一個人進皇城,自己走到了政事堂,看樣子王雲鶴和施鯤都還沒回來。她抬頭看看天,覺得時辰應該差不多了。藍良志抱著一疊奏本從她身邊經過,道:「祝大人?怎麼站在這裡了?來來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他將祝纓帶到他們的值房裡坐著,將值房的門打開:「喏,只要相公回來,咱們從這兒就能看到,你只管坐著。」
祝纓笑道:「多謝。」
藍良志抱著那疊奏本往上面送去做準備了,祝纓隨後也從值房裡出來了。在屋簷下站不一會兒,就有人跑過來說:「相公們回來了!」
祝纓順勢走到一邊等著。
王、施二人路過她的時候說了一聲:「你來了?進來吧!」
二人特意多看了她一眼,見她依舊一身六品的青綠服色,輕輕點了點頭。
進了政事堂內再往右一拐,就是幾張書案,王、施二人隨手指著輿圖又問了祝纓一些問題,譬如田畝數、一畝地種子與收獲比之類,王雲鶴又問了祝纓的意見:「太熱的地方宿麥也不好種?」
祝纓道:「是。要看品種。有的旋麥倒是能種,又與稻子重了季節。下官試過了,又想了一下,還是得稻麥兩季更穩妥。」
王雲鶴道:「把冼敬叫來。」
冼敬是王雲鶴的學生,之前外放的那一個,當時王雲鶴還是京兆尹。幾年過去了,王雲鶴做了丞相,冼敬現在是做的戶部侍郎。
王雲鶴指著祝纓對冼敬道:「他的事兒就交給你啦。」然後又告訴祝纓,福祿縣種麥子這事兒的細節她得跟冼敬去商量。商量完了給政事堂拿出一個方案來,政事堂審核過了之後再交給皇帝批准。皇帝批完了,下旨,通過,祝纓就能去領麥種然後回去了。
祝纓和冼敬都無異議,冼敬道:「二位相公要是沒有其他的吩咐,下官就帶他去戶部詳定了。」
王雲鶴道:「去吧。」
祝纓又跟著冼敬出了政事堂,出了門兒,冼敬也放鬆了一點,笑道:「昔年一別,不想小友已成棟樑。」
祝纓忙說:「不敢,還差得遠,見賢思齊、見賢思齊。」
冼敬道:「何必過謙呢?仗著聰明不肯沉下心的人太多了,害!都不是真聰明的人。」
祝纓道:「自己選的路。」
「那是。」
不一會兒就到了戶部。戶部現在沒尚書,就侍郎主持,另一個侍郎還是個掛銜兒的,祝纓也曾見過,是高陽郡王的世子、鄭熹的親表弟。這位表弟的臉居然沒有長垮,還是一副「貌若好女」的樣子,身體也還沒有多麼健康,仍然沒有變得膀大腰圓。
高陽郡王的爵位到他身上就得再降一級了,他也不能再稱王,先給他兼個官倒也說得過去。只是戶部的事兒就只有冼敬在做了,冼敬的資歷又不足以做個戶部尚書,他頂著侍郎的頭銜實際幹著尚書的活兒,也還算方便。戶部管錢糧人口的,祝纓要麥種得從他手裡摳,最後交的賦稅也都會流到他的手上。
世子看到了祝纓,一時沒想起她是誰,聽冼敬說了就想起來了:「哦,是你。」
冼敬道:「就是他。」
世子在戶部跟冷雲在大理寺也差不多,萬事不管的,他說:「你們忙吧。」
冼敬又將部裡的事分派了一下,指著一個郎中、一個員外郎說:「你們將手上的事務處置完了過來一下。」最後才帶著祝纓到了他的屋子裡,與祝纓討論起種麥的事兒。
進了這間屋子,冼敬先是好聲好氣讓祝纓坐下,然後說了幾句辛苦的話,又誇祝纓真是能幹:「天下縣令都像你這樣,能把產量翻一番,我還有什麼好愁的?」
祝纓道:「大人要是真著急,就趕緊把我的麥種批下來。」
冼敬笑眯眯地:「要多少呢?」
「起碼得一千石,不能再少了,」祝纓說著,將昨晚寫好的那一疊紙又拿了出來,「大人請看,福祿縣現有田若干畝,其中上等田若干、中等若干、下等若干,為不浪費,先從上等種起……」
冼敬一邊翻看一邊問:「下等的不管了?」
「上等產糧多,起先二年種出來我得收一些當種子用的。要不,您再多給個兩千石?」
冼敬一抹臉,表情就變了,道:「又要麥種,種了又不繳稅,這說不過去吧?」
祝纓道:「想吃蛋也得先把母雞餵大吧?」
兩人討價還價的時候毫無在王雲鶴書房裡講什麼禮、刑、經、史時的斯文樣兒,都變得嘴臉刻薄起來。
祝纓道:「你現在管我要,我也是沒有的。你擱賬上也是欠著,福祿縣在我到之前,都欠了二十年的租子了,你能怎樣?」
冼敬道:「欠租還有理了?能怎樣?當然是把你報上去啦!你就等著幹不好把你調回來吧。」
祝纓道:「我回來更沒人能交得起了。」
等到郎中和員外郎二人到門外的時候,冼、祝二人已吵得站起來了。冼敬見他們到了,咳嗽一聲:「來啦?等一會兒。」
他對祝纓說:「那你得補給我一點兒什麼。」
祝纓雙手一攤:「沒有。」
「嘿!」
兩人又吵了一回,冼敬嘀咕道:「好吧,就一千石,你也不能十年後再交。五年,不!三年!三年後稅得再給我加……」
「五年!不能再少了!」祝纓趕緊打斷。她算了一下,五年還行,十年她也頂不住朝廷的壓力,十年都種不出個名堂來,還有啥用啊?
她又說:「五年,租賦給你多兩成!不能再多了!一千石麥子,你就想換以後年年多兩成的糧,高利貸都沒你這麼狠的。」
兩人一番討價還價,最後各讓一步,冼敬給祝纓兩千石的麥子,祝纓五年後得給他多三成的糧食稅。
接著,二人就「五年後」的「五年」從什麼時候算起又扯了一回皮,祝纓堅持:「這是宿麥,今年種、明年才能收的,得算下一年的。」活給又摳出了一年的時間。
郎中和員外郎兩個看得眼都直了,他們常遇到哭窮的地方官,不過能跟冼侍郎吵成這樣的縣令也是罕見。二人心道:此人年紀輕輕就能不怯場,是個好苗子。
轉念一想,這個是祝纓的話,膽子確實是應該很大的。
冼敬與她爭吵完,將臉一轉,把這二人嚇了一跳,道:「這件事你們兩個與她去辦。」
郎中心道:您都跟他說完了,還有我們什麼辦事的餘地?
冼敬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道:「擬個推廣的章程出來。」
於是王雲鶴交給冼敬、冼敬交給郎中,這份差事終於有實際辦事的人了。郎中道:「是。」
將祝纓請到他的屋子裡,請祝纓坐下,攤開了紙筆,讓員外郎記述,他再與祝纓協商每一條。
郎中姓張,五十多歲了,戶部的郎中是個從五品的官兒,祝纓也不敢怠慢,她與冼敬不大客氣,是因為跟冼敬算認識、且中間有一個王雲鶴,要辦的事兒王雲鶴也是支持的,所以才能吵。張郎中又不熟,品階也比她高,不能當面太失禮。
張郎中也心裡有數,想這幾日祝纓出入政事堂,又面聖了,聽說還得賜緋衣,他也不多擺架子。兩人客客氣氣,有商有量。
他們商量的就十分的細了,比祝纓答王雲鶴的內容還要細致。多少畝田,能怎麼種,增產多少。洗敬給派的任務並不只是福祿一縣,還讓他們寫個「推廣」的計劃。這計劃張郎中還摸不著頭腦,少不得再問祝纓。
祝纓就手拿筆在紙上寫寫畫畫,給他們講解,著重說了時令、氣候等等的影響,並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適合這樣種的,等等。
說到午飯的時候,祝纓就被冼敬留在戶部一塊兒吃了。吃完了沒讓她走,就在戶部接著跟張郎中講解、磋商。
下午,張郎中又問:「這墾田推廣究竟如何?」
祝纓道:「說起墾田,就得說拋荒。偏僻地方,一旦有事,拋荒逃亡的就有。下任縣令來了,一看,賬上有這麼多田,實際都荒了,哪裡收得上稅?硬收,剩下的人也要跑光了。惡性循環了。」
冼敬突然探出頭來,說:「你就是這個『下任縣令』吧?」
祝纓道:「大人,進來聽?」
冼敬擺擺手:「我還有事。」
說了一下午,到落衙的時候,他們的紙上還只是有一些零散的字詞。
張郎中與祝纓約定第二天再過來商議。
…………
祝纓這一天要去的是陳巒的府上而不是王雲鶴的府上。
陳巒如今還住在京城,這讓祝纓有一點點的詫異。照說他已請求休致了,還說要回老家,這會兒不應該還在京城的。
祝纓有了一百貫的天降橫財,給陳巒準備的禮物也就多了一些。
陳巒府邸收拾得跟鄭府一樣的乾淨整齊,門上昔日排著隊來求見的人流幾乎不見了。祝纓投了帖就得見。
陳巒的鬍鬚白得更多了!
見了祝纓,陳巒有些高興也有些感慨:「你還沒忘了我呀!」
祝纓道:「相公這話味兒有點兒怪。」
「我已不是丞相啦。」
祝纓道:「那也不差。」
「誒~還是改個稱呼吧。」
祝纓道:「相公,咱們就甭在這個事兒上耗時辰了吧?相公可好?」
「好好!你呢?我怎麼聽說有點兒小官司?」
祝纓便將蘇匡的案子和豐堡的案子都說了,又說了政事堂叫她回來解釋,自己如何去了大理寺和御史台,怎麼讓他們抄了賬去等等。
陳巒點點頭:「王、施二位還是愛護後輩的。你呢?有什麼打算?」
祝纓道:「晚輩是前年外放的,今年是第三個年頭了,想想有許多事情還沒做完,就具本請再連一任福祿縣令,陛下已然准了。」
陳巒拍著膝蓋道:「做得對呀!要踏實地幹。唉,你一個孩子家都知道遠離,我竟……」
「相公?」
當著她的面,陳巒吩咐道:「從明天起,收拾行裝,咱們也該回家啦!」
祝纓道:「您這是什麼意思呀?」
陳巒道:「你看這京城,適合久留嗎?」
「這……」祝纓知道他是誤會了,說,「晚輩是因為有事。」
陳巒搖搖頭:「喏,熱炭盆裡一大塊兒赤金,炭火永不熄,伸手,不伸手?」
祝纓想了一下,道:「得看我想不想要。」
陳巒道:「如果想要呢?」
「我找個火筷子吧。」
陳巒笑得驚天動地:「是極!是極!伸不伸手、怎麼伸手,看要不要、看有沒有本事拿!沒本事、沒看清,一伸手進去就是燙得皮脫肉爛!你可要記住了呀!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後,都要記著自己現在的心。」
「是。」
「哎喲,我有點想拿,也想大郎能拿,我們現今都沒有火筷子。」陳巒說,「那還等什麼?」
他又看了祝纓一眼,說:「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會有成就,你一向也做得不錯。許多人,出身貧寒、年輕時卑微受過別人的蔑視,一朝得勢就易心胸狹窄過於自卑又有疑心病,好在你不是這樣的人。小祝啊,你現在也沒有火筷子。你種麥的事我也聽說了,是好事,還要踏實做下去,不可居功。那可不是你的火筷子。」
「是。」
陳巒道:「你沒弄明白。你的功績有了,你的幫手呢?要有頂用的幫手。光桿兒一個,屁用沒有,不能指望著別人『瞧你人不錯』過日子。」
祝纓道:「晚輩明白。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招來相應的人不是?雞窩裡養不出鳳凰,縱有,也往梧桐樹上飛了。好在晚輩可以連任,如今時間寬裕可以從容籌劃了。」
陳巒捋鬚笑道:「你是個有主意的人吶!很好!以後有事,不妨也多給我寫寫信,老了,想找人說話了。」
「是。只是不知寄往何處?晚輩正在催促戶部給撥麥種,好押運回去。」
陳巒道:「當然是送到家裡。」
他環顧了一下書房,自嘲地笑笑:「捨不得,捨不得。我雖請辭,又使人回家收拾宅院,這一拖二拖呀,又起了貪念嘍!不是你來,我幾乎要接著賴下去了。你什麼時候離開,我與你也走同路走一段,咱們做個伴兒,路上也有人說話不孤單。」
「好。」
…………
祝纓離開陳府,再回自己家,想想自己與陳巒相識的過程,也覺得有意思。誰能想到陪他最後離京的會是自己呢?
她笑笑,寫了些帖子,叫來曹昌:「明天不必等我,你去投幾封帖子,再送些東西出去。」她分派了田羆家等處,讓曹昌送東西。再讓曹昌給休致的老王也送個帖子,邀他與大理寺同僚們一起吃飯。
第二天再去與戶部討價還價。
初稿很快擬了出來,不但有福祿縣的內容,後續推廣一府、一州乃至數州的計劃都有。
張郎中讓祝纓看看。祝纓道:「這是大人的事,下官怎麼能指手劃腳呢?」
「看一看,看一看嘛,早早弄妥了,彼此都省心。」
祝纓這才接了,一看,這位執筆的員外郎日常顯然是做老了事的,寫得順暢得緊!她只看關節處的數字對上了,關鍵的詞句沒有歧義,尤其給自己的麥種和稅的優惠年限沒錯。就說:「諸位做事太可靠了。」
張郎中笑道:「大家都傳說,小祝做事才是妥當呢!」
互相吹捧幾句,張郎中道:「那我就這樣遞上去了?」
「有勞。」
此時還沒到落衙的時候,祝纓就親自往大理寺去,給同僚們遞帖子請吃飯。在大理寺,她被人圍了起來,也見到了久違的左丞。
她說:「老左,給你寫信你也不回!還要我來請!我訂好了席面,一道吃?」
左丞在蘇匡的案子裡受了牽連,又被削了一些職權,笑得有點勉強:「好。」
祝纓散了一回帖子,見武相和崔佳成不在,問道:「武、崔二人呢?還在女監?誰與我同去?」
左丞道:「我吧。」
二人往女監走去,左丞道:「小祝,我愧對你呀,交到我手上那麼多東西,我竟守不住。」
祝纓道:「你這話說得,倒像是竇大人與鄭大人說話了。大理是你的?是我的?有天大的本事,主官不是你,你也無法不是?你手上還有多少?抽個空兒,咱們再去轉一回,那些人我都還記得,給他理順了。老左,你人在大理寺就是寶貝。」
左丞笑笑:「聽你一說話,心情就會好。」
祝纓道:「那是。」
一會兒到了女監,連男監的看守都提著鑰匙來拜見她。男人女人都有哭的,也有跪下拜的:「小祝大人!」
祝纓散了兩張帖子,又對諸獄卒說:「也有你們的,我都安排好了。」大理寺的吏、卒幾百號人,她是真的寫不過來。大家都說:「好!」
祝纓算好了,張郎中把章程遞上去,冼敬審,冼敬審完了多少得添點見解再遞到政事堂在,政事堂二位看過了可能還得再改點兒,最後交給皇帝,皇帝再批下來。批完了過政事堂等處執行。
祝纓再去領麥種,她還要親自挑一挑好的,因為過了朝廷的明路,朝廷會再撥車伕、馬匹、運糧車等等一整個車隊再給她派押送的官吏——七到十天都是非常正常且不拖延的。
半個月後她能動身,都能算辦事利索了。
她正可趁這功夫把京城的舊識們都拜訪一回。
她在大理寺又與舊相識們都聊了一會兒,跟左丞約好了休沐日帶他見一些自己認識的舊人。
趕在落衙前回家,收拾一包禮物讓曹昌扛著,主僕二人再去拜訪劉松年。
…………
劉松年是天下文宗,雖近來被召回做官事務卻不忙,按點的到了家。門上早等著一群青年才俊了,才俊堆裡,一個斜倚在門柱上的小無賴就尤其的扎眼。
劉松年跳下馬來,大步走到門柱前打量:「噫!不穿緋衣就裝柱子,是不是傻?」
祝纓懶洋洋地道:「紅配綠,顯眼。這不,能讓您眼裡有我了。」
劉松年笑罵:「胡說胡說!油嘴滑舌!你靠那兒幹嘛?進來。」
祝纓麻溜跟著進來了。
劉松年常年是個生氣的狀態,看到祝纓他的心情反而變好了。說:「怎麼不穿?」
祝纓道:「滿城朱紫,不差我不一個。本來就是『假』又不是真的能穿得上,顯擺什麼呢?」
劉松年道:「你這嘴也很討厭了,為什麼老王不說你?」
祝纓道:「不知道。」
劉松年翻了個白眼,兩人進正堂裡坐下,劉松年道:「你又帶什麼來啦?」他滿心以為能再翻出個拓片出來,再不濟,有個破木板子也行。夾手奪過了禮單一看,登時大失所望:「這都是什麼?這都是什麼?俗物!俗!」
不過是些金帛之類,數目還不太多,夾點兒筆墨紙硯什麼的。
祝纓道:「不要還我。攏共就這麼點兒錢,我還不夠使呢。送給了這個,就沒有錢再送那個了,沒有俗物開道,別的東西也送不到跟前。」
劉松年突然不罵了,說:「是啊。哎,不對,你那珠寶不錯呀!一件值上百貫!」
「什麼珠寶?」祝纓問。她啥時有這麼貴的東西了?
劉松年仰臉看房樑,不說話,祝纓道:「您快說吧,我都窮瘋了。」
劉松年哼唧一聲,從袖子裡掏出件東西來,微微泛著點寶光,道:「喏!」
祝纓一看,小心地道:「您……帶著吶?」
「嗯。」劉松年含糊地答了一聲。
他的僕人笑道:「安德公主拿價值百貫的一支釵跟代王妃換了一件呢。陛下知道後下令匠人尋訪照做,卻總不得。」
祝纓的臉頰跳了幾下,她那珠子,按斤秤的買了好幾斤親自挑的,磨粉的材料啊!回去趕緊多買幾斤!
劉松年故作不經意地問:「又來幹嘛啊?」
祝纓道:「看看您啊。吃橘子不?等我種的橘子好了,給您送點兒過來,吃不吃?」
「囉嗦,要送就拿過來,空口說什麼?」
祝纓道:「等好了就送。哎,您上回說的番學,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就是差點意思的意思。」
「就那個人,能進太學嗎?」
「想考末等就進來。」
祝纓道:「那就行。」
趙蘇吧,她就給搭個梯就行了。
她跟劉松年沒詩文能夠討教的,不過劉松年對當地的詩歌感興趣,又問當地的風土人情。就這事兒又聊了一會兒,祝纓也說了一些阿蘇家的事兒,還說了阿蘇家與利基族那一場衝突。
劉松年道:「古人也常有以人為祭品的事兒,祭品身份越是尊貴越好。噫!雖是蠻夷,倒有古風。」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又在嘲諷人了。
祝纓道:「就是他們現在還是小孩兒,咱們已經是大人的意思,是不是?」
「哼!」
祝纓又說:「商量個事兒唄。」
劉松年感興趣地問:「什麼事?」
「吶!以後有什麼難寫的文章,是不是能找您代筆……」
「呸!」劉松年說,「你找不著人啦?」
「有你,我還找別人幹嘛?我又不傻!」
劉松年勉勉強強地說:「行吧。」他等著祝纓出題目,祝纓猶豫了一下,還真給出了個題目——編一編耕種的歌。
各地都有一些民諺、歌訣來講農時之類,但是這些內容以祝纓的經驗來看,並不是通行各地的。主要是南北,差異巨大。
福祿縣當地之前不種麥,更沒有種麥的歌訣。祝纓道:「我已試種出一季了,都有收獲了。日子我都記下來了,您看看!對了,快些編出來啊,我沒幾天就得回去了。還有稻子要收呢。」
說完,她拿出一疊試種的記錄來,標出必須要編進去的內容,另有一些內容可編可不編,劉松年如果有本事就請也編進去。
劉松年瞪眼:「你還真要支使我?!」
祝纓道:「那要不,明年收了麥子送您一石當潤筆?」
「哼!」
「能還價的,您要嫌少了咱們再添點兒。麻煩您字寫好點兒啊,不然不好照著刻。」
「去去去!」劉松年一手收了試種的記錄,一手揮蒼蠅似的趕人。
祝纓不再久留,起身鄭重一禮:「拜托了。」
劉松年也斂了活潑的表情,認真地說:「臨走之前你來拿。呿!什麼時候同你這麼熟了?回去吧。」
………………
此後祝纓一邊等著批復,一面又陸續拜訪故人。
王雲鶴排在劉松年之後,見面後對她說的是些鼓勵的話,祝纓並不向他告魯刺史的狀。王雲鶴留給她的時間並不多,告訴她:「陛下已准奏了,正在選種、派人,準備好了就會告知你。」
祝纓向他道了謝,沒有王雲鶴關注這事兒辦不了這麼順利,且將她召回來這一趟本身就幫了她一個大忙了。
王雲鶴道:「年輕人當勉力前行。」
「是。」
祝纓做事實在是不需要人操心,王雲鶴道:「既請旨連任就要幹好,蒼天不負苦心人。」
「是。」
王雲鶴之外,她又陸續拜訪了一些官員。繼面與溫岳、鄭奕等人聚會,再拜訪一下金大娘子、溫母等人代張仙姑和花姐問好,又宴請昔日同僚、禁軍中的熟人。也沒忘往老馬的茶鋪裡再坐一坐。
臨行前,她帶了一簍銅錢到了慈惠寺裡,先給了尼師二十貫:「大姐在的時候常過來捨藥的,現在也還常惦記著。」
尼師宣了一聲佛號,也托她帶著藥給花姐和張仙姑:「這些藥材南方不易買到好的。」
祝纓也接了。
她又給了借住在這裡的傅小娘子兩貫錢補貼,傅小娘子的孩子還是病懨懨的,能走能說能動,比同齡人還是失了幾分活潑。大理寺的補貼如今減了,她就順手給兩貫。
傅小娘子有心不收,又掛念兒子,只得含羞收下了。收了錢之後,傅小娘子忍不住又向她說了一件事兒:「小周好像遇到了難事兒。」
祝纓道:「我正要問呢,那天吃酒的時候,她臉色就不太好。我還道她與哪個慪鬧別扭了。」
「她的脾氣大家後來也都知道了,人不壞,脾氣壞,倒沒壞心。要說慪氣,也得跟她家裡。大人只管想想她的年紀,怕是。生得又好看,能寫能算,還有份差餉,有的是人求。她爹娘又是那樣的,恐怕……」
祝纓道:「知道了。」
「大人,不是小人愛好播弄口舌,姑娘家要在這件事情上栽了,下半輩子就毀了。我們這樣的人,能自己糊口全賴大人一念之仁。唉,再遇上旁的事兒就真的無法了。只好看誰好心就求一求了。她好強,不好意思說,我們看出來了,不能裝不懂。」
祝纓點點頭,給慈惠庵又添了點香火錢,慢慢踱回家,曹昌牽著馬跟在後面。
到了家裡的巷口,就看到曹母站在小門那裡往外張望,一看到他們來,曹母迎上來低聲道:「大人,家裡來了個姑娘,問她是誰,她說是大理寺的人,姓周。」
祝纓道:「知道了。」
她仍從前門進,曹父也開前門迎,周娓就坐在門房裡的一條長凳上等著她回來。
祝纓道:「今天不當值?進來說。」將她帶到書房。
一進書房,周娓見四下無人,就跪了下來:「大人,姓遲的要打探牢裡的事兒!這回是認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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