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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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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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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0:18: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章 悲憫

  王大虎死沉死沉的,血還沒流盡的時候他已經沒了掙扎的勁兒了。

  對面幾十名士卒與一些老弱村民也彷彿傻了一樣不動,老婦人連滾帶爬地骨碌到了老伴身邊,兩人抱頭痛哭。村童們一半被嚇到了話也說不出來,一半在好奇地叫好:「看殺人了!」

  趙蘇將方才祝纓摘下的佩飾交給小江,道:「拿好。」和小吳趕緊向祝纓奔了過去,小江和小黑丫頭緊隨其後。

  祝纓提著王大虎的手指有點僵硬,她得靠這一隻手、幾根手指的力量將一個健壯的王大虎給穩穩提住,手有點麻。她將目光從常校尉身上移向跑過來的幾個人,緩緩地將王大虎鬆開,王大虎像一口袋麥子一樣地倒在了地上,他還沒有死透,隱約又動了一下。

  寒光一閃,趙蘇抽出了腰間佩刀,卻是虛驚一場,王大虎並沒有暴起傷人。

  小吳臉上的表情混合了驚訝、敬畏以及一種很奇怪的興奮,大聲說:「大人!」

  趙蘇執刀,刀尖對著王大虎,警惕地撥了一下王大虎還溫熱的屍身,刀尖不動,微偏頭向後對仵作道:「你來看看。」

  仵作帶著徒弟小心地上前,摸了一把,道:「死透了。」

  趙蘇收了刀,道:「義父,犯人已伏法了。」

  此時,圍觀的人方如夢初醒。

  丁校尉大步上前,大讚:「一擊斃命!沒想到大人有這般身手、這般武藝!是這般英雄人物!」

  「刀好。」祝纓說。

  他們一齊看向插在土裡的長刀,祝纓轉動了一下左腕,提起了長刀。士卒們都不敢動,常校尉的手下怔了一陣兒,都望向他,常校尉也看得有點不知所措。他以為一個小白臉,沒想到是凶得很。

  凶徒,常校尉見得多了,這麼不動聲色的凶徒還是極為罕見的。如果是面目猙獰,反而不是那麼的駭人。常校尉的坐騎不安地動了動,常校尉手一抖,緊張地攏住了馬頭。他本以為是這一樁很讓人火氣上揚,但是憑著一股子悍勇就能解決的事情。追殺逃犯唄,多大點事兒?

  現在這事情有點棘手了,他不知道祝纓的深淺,一時也沒個準主意。

  村口傳來一陣聲響,眾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如得了赦般地看過去,卻是一隊人風塵僕僕地趕了過來。為首的福祿縣尉,後面跟著高閃,又有一些衙役、壯丁等人,他們終於找到了這裡。他們有從各村裡通知完了找回來的,有從縣城裡被派出來的。關丞自己不敢擅離職守,將縣尉等人派了出來。

  兩伙人湊了兩天終於湊成一個大隊,一路打聽奔了過來。在他們的身後,是一些勉強抽出身來的村民,見大隊的官差往自己家方向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兒,也跟著過來了。拖拖沓沓,拖了老長的一個隊伍。

  進了村就往人最多的地方扎,士卒們很自覺地給官差讓出了一條路,官差感覺良好,大步衝到了小土場前面,縣尉猛地剎住了腳!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祝纓,祝纓左手長刀、右手短刀,一看就像是有事兒的樣子。順著下垂的刀尖他才仔細地研究了一下地上的……狼籍。一具有點詭異的屍首,一地的鮮血。縣尉抬眼看看祝纓,祝纓一臉的平靜,縣尉打了個哆嗦,小碎步趨上前來,抱拳道:「大人,卑職來遲了。」

  小吳問老農取水處——老農家不遠就有一口甜水井——打了一桶水提了過來,趙蘇收了刀,侍立一旁。小江捧了佩飾等物上前,祝纓伸手抄水洗去刀身的血和泥土,一邊對小江說:「叮光的,怪礙事的,放一邊兒吧。」

  一邊取了一條帕子擦刀,對縣尉道:「來得正好。」

  縣尉硬著頭皮走上前去,高閃也與童立等人上前,聽祝纓道:「公文帶了麼?」

  縣尉道:「是,關丞接到您的令,已將文書準備好了。」

  祝纓擦好了短刀,收刀入鞘,重新佩回腰間,朝常校尉的方向揚揚下巴,道:「去請常校尉過來。」

  丁校尉見狀,往一旁閃了一閃,高閃去請常校尉:「校尉,我們大人請校尉過去說話。」他心裡很納悶,這又是哪裡來的校尉?

  常校尉喉嚨裡咳嗽兩聲,下了馬,將胳膊架起又用力邁著八字步,大步走了過來。他的臉上一片嚴肅:「祝縣令。」

  祝纓提著長刀,道:「校尉說有三個犯人,現其中一個已經伏法了,還有兩個,校尉是要同我一同去緝拿呢?還是回思城縣等信兒?」

  常校尉心中暗怒,一看祝纓又發不起火來,她太平靜了,這種平靜甚至不是裝出來的。

  常校尉道:「思城縣的流人囚徒,緝拿他們我責無旁貸。」

  祝纓道:「筆墨伺候。」

  常校尉有些不解,他看向祝纓,祝纓耐心解釋道:「犯人逃到了福祿縣,我就管得,校尉要在我的地方拿人,須得有個文書。念校尉來得倉促準備不及,你現在寫,我就認。思城縣的裘縣令那裡你也不必擔心,我已命關丞行文過去了。」

  常校尉脫口而出:「你告訴他了?」

  祝纓看了他一眼,常校尉只得忍了。他不想寫,之前之所以急躁冒進不管不顧,就是想趁別人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不管是死是活先將幾個犯人帶回去,以後萬事好商量。否則落到別人手裡,他的失職是跑不了的。原是為了不落把柄,現在怎麼肯再親筆留下個把柄?

  「我不識字。」他說。

  丁校尉吃了一驚:「怎麼……」

  祝纓道:「帶印了嗎?」

  常校尉臉色更是難看,祝纓道:「校尉以前的公文都是怎麼發的?是有書辦為你寫麼?那就派人去讓書辦加緊辦好了公文來。我與校尉同朝為官,校尉只要不犯軍中法紀,可以離開思城縣到福祿縣來,我好酒好肉招待。有公文要辦案,我也只有襄助的。若是什麼都沒有又擅自領兵入境。」

  祝纓搖了搖頭:「那可不行。」

  常校尉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一時進退兩難。他一看丁校尉帶的人馬數量與自己相仿,再看福祿縣又添了好些個仗勢的衙差,人數上自己也不佔優。自己孤身進入別人的地盤確實不好再耍橫,眼見此事想瞞是瞞不下去了,只求能參與捉拿犯人,不能全拿了,至少得接手這一個。

  他說:「我當然不會強求。王大虎已然斃命,我攜他回去辦好文書再來與祝縣令共同捉拿另外二犯。」

  祝纓道:「只要在福祿縣犯有命案,無論死活,都是我的。王大虎我已有了安排了。高閃,將屍首拿去遊街,昭示各處。」

  常校尉道:「他在思城縣也有命案!他還有同案犯未曾到案!」

  「毛六和婁七是嗎?我正要他們知道,福祿縣容不得人撒野。來了都得老老實實守我的法,不許傷我百姓。否則,王大虎就是榜樣。是龍,給我盤著,是虎,給我臥著。」

  無論軍民還是官吏,聽了這話都覺提氣,許多人跟著喝了一聲彩:「好!」

  祝纓看了高閃一眼,高閃馬上跳了起來,扯著仵作:「你來!」先填屍格,再叫了好些衙役去壯膽,要將王大虎的屍首去遊街,以震懾心存歹意之人。

  祝纓道:「知道怎麼做麼?叫兩個聲音宏亮的,敲著宣諭百姓以安民心。完了將屍首吊在城門上,震懾賊人。」

  高閃小心地說:「吊脖子怕會吊斷。」

  祝纓道:「穿它琵琶骨。」

  高閃恍然大悟:「是!」真個帶了人,征了輛車,將屍首給搬到了車上立起來。

  祝纓又擦好了長刀,也佩好,對丁校尉道:「我這裡還有凶案要辦,有勞丁兄,代我禮送常校尉出境。」

  常校尉處境極其尷尬,他知道自己一開始小瞧了祝纓,但這小白臉也不會做人,忒不給人面子。祝纓又看了他一眼,將他所有的怨氣都凍住了。

  祝纓對他點點頭,手插到桶裡洗乾淨了,擦乾淨,禮貌地一拱手:「恕我不能遠送了。」

  她走到互相依偎的那對老夫婦面前,道:「人怎麼樣?傷著沒有?」

  老倆口跪在地上一個勁兒地磕頭道謝,老農道:「是小老兒豬油蒙了心!一隻雞、一頓飯就能換頭驢,想也知道有詐啊!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祝纓道:「你們是有年紀的人,不必這樣,阿婆受了驚嚇,快些讓她歇息去吧。」

  她看這小窮破村子想要什麼駐村的郎中是不太可能的,想要有藥鋪也不可能,安神湯也沒地方討。於是讓這老婦人「喝點熱水,吃點兒東西穩一穩」,然後對老農道:「這是個悍匪,他的驢是偷來的,可得物歸原主啊。你吃個教訓吧。」

  她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地吩咐事情,對一個相信一頓普通的飯菜就能換一頭驢的老農也沒有指責他「利欲熏心」,語氣並沒有什麼改變的樣子。

  常校尉再一門心思想著「悄悄把犯人抓了」也品出不對味兒了,低低地哼了一聲,沒再多說什麼帶著人走了。丁校尉趁機將他「禮送」出福祿縣,臨行前問祝纓:「祝大人,你您這兒要留人聽使麼?」

  祝纓道:「犯人已拿了一個,又有他們這些人,丁兄快去快回就好。」

  丁校尉道:「是!」

  兩邊的官軍離開了,常校尉還想譏諷丁校尉兩句,丁校尉卻是大大咧咧的,他今天開了眼了,可見老上司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丁校尉彷彿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爹的兒子對一直慢待自己的後爹一樣,沒翻臉但也沒那麼恭順了。常校尉又是一陣氣悶。

  …………

  祝纓又要將這個村子再仔細搜索一遍,趙蘇、縣尉都自告奮勇,小吳又搬來了一張全村最好的椅子來請她在樹蔭裡坐下。

  祝纓道:「拿筆墨來。」她正好趁這個時候再草擬一份公文往南府、州裡發去,隨時匯報一下,免得常校尉回去之後又生出什麼事來。

  不考慮文采,祝纓寫公文是又準又快的,須臾寫就,趙蘇等人還沒回來。

  祝纓見回來一些青壯,里正也回來了,就問一問收成之類。里正哆嗦著腿上前,雙腿一彎,啪,跪下了:「回大人,今年收成都挺好,還有兩戶人家得了麥種,過一時就種哩。小人家也要種麥的。先前不知道有賊人來,現在知道了,一定警醒。」

  祝纓又問了一些村裡的事,說:「兩位都是熱心腸,好心招待人並沒有錯,又受了驚嚇,不要苛責他們了。」

  「是。」

  趙蘇等人搜村回來,說:「再沒有多餘的匪人了。」

  祝纓道:「走吧。」

  重新上了馬,趙蘇問道:「大人,去哪裡?」

  「先把驢歸還失主,再去河西村看看,已耽誤了幾天了,」祝纓說,「王大虎跑到了這裡,另外二人並不與他同路,在這裡或者胡亂找個方向繼續追下去也沒意思,不如回到案子最初的那個地方,重頭查起。」

  她有意教一下司法佐與衙役等人,凡事就多解釋兩句。

  河西村的里正終於得到機會湊上前來,道:「大人,小人前面帶路!」

  他們騎馬往外走,帶上了那頭驢,先去鄰村還了。鄰村正在辦喪事,村口吊著個白色的燈籠。看到她回來了趕緊回村匯報,祝纓道:「都整肅些。老人也死了。」

  夭折的孩子是沒有這樣的排場的,必得是那個受傷的老人也傷重不治了。村裡的人哀戚之色並不濃,倒都有點暢意——早些時間,高閃已將王大虎的屍身運過來示了一回眾了。由於天氣依然沒有冷下來,高閃急著在屍身腐敗完了之前跑遍地方,沒讓他們多看多久就帶著屍首走了,也算是報了仇,安慰了逝者。

  祝纓又去拈了香,再給了遺孀一吊錢,然後將驢發還丟驢的人家。這家人早看到自己的驢了,聽到一聲「發還」,不由自主笑出聲來,旋即又強忍著來叩謝。祝纓嘆了一口氣,對喪家的三兄弟道:「你們三個,以後好好贍養老母,不要讓我知道一月三旬下旬養老娘吃虧佔便宜這種話!亡父的遺產你們要是分不好,我就給你們分了。」

  三兄弟忙說:「不敢不孝順。」

  祝纓道:「行了,辦事兒吧。」因為凶案,倒耽擱了收割。

  安排完這個村子,繼續讓河西村里正帶路,一路往河西村去,有岔路的時候,她都派趙蘇或者小吳又或者童立騎馬過去問一下有無案情,又或者丟失了什麼東西。問了三四個村子並無異樣,只說有一隊官軍也來問過,但是確實是沒有什麼異樣——除了被官軍順手拿了仨瓜倆棗。

  一行人還沒到河西村,丁校尉帶隊回來了,兩下撞個正著。祝纓一向是個看起來十分安靜的人,丁校尉見她殺人時心裡是敬畏的,跑了一路再回來,看到她那張臉又恐懼不起來,說話卻變得十分的乖巧:「大人,常某已經送走了,我親眼見著他過的河。」

  祝纓道:「有勞。」

  「不敢不敢,怎麼也是福祿縣的兵,大人又待拿們不當外人,我們該出一份力的。現在要做什麼?」

  祝纓道:「去河西村吧。」

  丁校尉才從河西村回來的又要回去,他一點怨言也沒有:「我認得路,這邊請。」

  一行人浩浩蕩蕩到了河西村,村裡的人不免嘀咕:「怎麼又來一撥人?還能不能幹點正事兒了?」懾於官軍與官府之威,又都不敢大聲說。他們村受害最深,青壯也不敢全都下地幹活,每天總要留幾個在村裡守著,弄得風聲鶴唳,又耽誤正經的農活,心裡早把賊人祖宗十八代罵遍了。

  里正跑了回來,大聲道:「大人親自來了!大人親自來了!已殺了一個殺手叫王大虎的!司法佐再帶著屍首示眾哩!另外兩個人也知道是誰了!」

  村裡的人本來將他也埋怨上了:「也是個辦事不牢的,出去這幾天,屍身都放臭了,還不見他回來了。」

  現在村民又轉怨而為喜,都出來迎接。

  …………

  河西村也有識字碑,識字碑也是立在村中的一片空地上,祝纓就在這裡先集合人。這裡的識字碑前倒沒有柴草,但是有些碑被摸出了點包漿,有的碑就沒人理睬。祝纓留意看他們在意的是與些農時之類有關的,也有「識數」用的,頌聖篇實在沒人去理。

  她先問:「當日誰是親眼目睹的?」

  人群裡推出來幾個老小,老的也有拄杖的,小的也有嚇得伏在母親懷中的。祝纓將常校尉那三張畫像拿出來讓他們辨認,老人將杖夾在腋下,手理著畫像,頭直往後仰仔細研究畫像:「是他!就是這幾個畜牲!」

  祝纓將幾個能稍微能說清楚話的人叫來,讓他們:「帶我去看看。」

  過了這幾天,看這辦喪事的樣子,屍首要麼清理過了,要麼就開始腐敗了,不如先看現場。

  她先到了村邊一處屋子,屋子裡打起了黑白的幡,一個老人說:「起先是在這裡,來了幾個外鄉人,咱們不知道,他們家叫嚷起來咱們才來看的……」

  祝纓將這裡看了一圈,辦喪事的人來人往,地上足跡雜亂不堪。趙蘇看得眼花繚亂,司法佐比他還不如。祝纓道:「看好,這是王大虎的足印,咱們看過他丟棄的草鞋,只要找出這雙鞋印,則與它相近而同進退的就必是同伙。」

  趙蘇聽明白了,又找出幾個草鞋印,但是「同伙的鞋印」怎麼找呢?他瞪大了眼睛,只覺得這句話從來沒有這麼難過。祝纓折了根樹枝,又開始畫圈,她畫著圈告訴趙蘇:「你看鞋印的位置、移動的走向。」

  這是最基礎的,再有就是其他一些細節,都是祝纓閒時觀察而來。

  最後,祝纓指著兩組鞋印說:「就是這兩個了,以二犯的身高、體重估計,這個是毛六的、這個是婁七的。」

  「身、身高?體重?」

  祝纓道:「高矮胖瘦不同,腳掌落地用力的部位也不同。高個兒的腿長,步幅也會大一些。」

  她說的全是細碎的點,加起來不知怎的就是整個真相了。然後她看了死者,一個老婦人,祝纓和仵作只好站在屋外。小江上前,低聲道:「我來看吧。」

  老婦人除了被毆傷,沒別的傷口,小江出來稟道:「她下面,脫垂出來了,生孩子時傷的吧。」

  仵作道:「這個不用管。」

  祝纓道:「要管的。接著說。」

  小江道:「是打死的,內臟出血,死的時候會很痛,不過走很快,沒痛太長時間。」

  祝纓點了點頭,對帶路的人道:「好了,老人家,你再說說他們接下來去了哪裡。」

  老者道:「這兒。」

  祝纓沿著三人犯案的路線在村裡走了一遍,起初三個死傷者是在自家附近,後來就是聞訊而來的人在離家比較遠的地方被打死打殺了。地上的血跡大部分已經被清理了,祝纓對司法佐道:「記得宣諭全縣,以後再有命案,不可亂動現場。」

  司法佐道:「是。」

  被火燒的地方更因救火被水沖得一塌糊塗,比起當年金良家那個優秀的火災現場,這個可謂難題了。這家沒死人,卻也比死人好不到哪裡去,一家人縮在僅剩的一間屋子裡,哭都哭不出來了。

  河西村不太富裕,當時沒有閒置的牲口在村中,所以三人是步行逃走的。這讓祝纓扼腕,福祿縣可供乘騎的牲口比人少,更好認一點,且牲口蹄印會重、又不能控制便溺,容易留下痕跡。

  祝纓又命暫取了一貫錢給這一家:「先拿這個過活。待稻穀打下來了,再重整房舍。」

  三人在河西村裡殺了兩位老人、三個孩童,又重傷了一個孩童,這個孩童不消說,也是傷重不治了。他們還在這裡拿了一把柴刀、兩把菜刀、一柄鐵叉。

  柴刀是王大虎的凶器,已然被收繳了,現在就剩菜刀和鐵叉了。

  祝纓在村子外面又巡了一圈,勉強找出三人是同行出的村子,過一個岔路時才分開的。王大虎走的那一條不用去看了,現在擺在她的面前有兩條路,選哪一個呢?祝纓隨手指了一個方向:「就它了!」

  那是婁七走的方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純是因為剛才問口供的時候,王大虎是最凶的,其次是婁七,王大虎雖然狡猾而手辣但殺人就殺人,婁七還會放火。

  一行人循著足跡往前走,看出個方向來之後,腳印有斷續也就沒關係了,沿著大方向往前追,總是很容易再續上的。婁七走的方向讓祝纓不喜歡——他往西鄉方向去的,也可以說,是往山裡去的。落草為寇當然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那樣的話就難辦了。祝纓也不敢托大,她對山林遠沒有平地那麼熟悉,未必就能追得上。

  走過了兩個村子,也有丟了衣服鞋子和飯食的,也有丟了錢的。丟了錢的人家,罵得尤其的狠。祝纓心道:這錢恐怕是找不回來了。

  說來也怪,王大虎一路殺,婁七走了兩處卻只是偷些東西,他偷了衣物、鞋子等換上了,但是沒有偷牲口。接著,在一處曬穀場,他的足跡到此為止。

  跟丟了!

  隨從們大氣也不敢出,都怕祝纓面上下不來。祝纓卻不慌不忙,道:「叫里正來,打聽一下附近有沒有生人。唔,對了,這兒離王翁的家很近,把王翁也叫來吧!」

  丁校尉道:「難道是他們藏匿了犯人不成?」

  趙蘇道:「校尉,話可不能這麼講。」他與王翁關係並不好,但是王翁與趙家也有些很遠的親戚關係,又同是本縣的士紳,面上總要維護兩句的。

  不多時,二人都來了。里正連滾帶爬,王翁也一臉的灰敗。祝纓道:「莫急,問件事兒,不是來問你的罪的。」

  里正道:「大人,是不是惡人逃到小人這裡來了?咱們沒見著呀!」

  祝纓命拿了畫像給他看,里正一臉的為難:「當真認不出來。」

  婁七長得非常泯然眾人,從面相上很難讓人記住。祝纓又問王翁,王翁也沉聲沉氣地:「不曾見過。」

  祝纓問道:「有臉生的人搭車麼?」

  王翁馬上回道:「沒有!」

  祝纓與趙蘇對望一眼,王翁答得可太快了。里正從中圓場,道:「天兒也快黑了,大人,您今晚往……哪兒歇下呢?」他瞥了王翁一眼,王翁竟然沒有搭話。

  祝纓道:「不拘哪一處,沒有那麼多講究,能住得下就行,這麼些個人呢。」

  里正道:「好嘞,您這邊請。」

  祝纓等人與這兩人往村中走去,王翁的家不與鄉民住在一起,他的莊園有差不多半個村莊大,一條路將王翁家與村民隔開。

  隨從中有人低低地哼了一聲:「有什麼了不起,竟不把大人放在眼裡!他的房子很金貴麼?」

  話也只能這麼說說,因為真的算比較金貴。

  哪個村都不會特別的富裕,福祿縣這樣的窮地方更是如此。文人寫村民殺雞宰豚置酒招待,這個「村人」就很有講究了。比如說顧翁,他身上無官無職,說好聽是「士紳」,嚴格說他也是「百姓」。而縣城集市上賣橘子一文錢十個還要數半天的夫婦也是「百姓」。

  若要以為「百姓顧翁具酒款待路人」就是普通百姓的生活情況,真是要被坑死的。

  老農為了一頭驢而招待一個陌生人的時候,祝纓沒有責怪他也是因為這個,太窮也太缺這個了。

  王翁戶籍算本村的,但是他的莊園與普通的村中富戶的村子差別還是很大的。這樣的房子不招待縣令,無怪衙役們要為祝纓打抱不平了。

  祝纓自己倒沒有抱怨,她低聲對小江道:「待會兒你同這村裡的婦人聊一聊,問問王翁家發生了什麼事。」

  就這些鄉紳,日常巴結還來不及呢。現在沒接茬兒,必有蹊蹺。

  小江道:「是。」

  那邊里正張羅著收拾自家的屋子來款待祝纓,村口又來了一隊人,帶隊的人進村就問:「老師呢?」

  顧同!

  此時秋收的假還沒結束,他在放假中,高閃將王大虎的屍首遊街過了縣城,顧同就坐不住了,跟顧翁回了一聲就追了過來。

  見了祝纓之後就抱怨:「王阿翁怎麼讓您住這兒呢?」

  趙蘇道:「他必有蹊蹺的。」

  顧同問道:「怎麼了?咦?他一向是個脾氣不錯的人,他家的髒事兒也少,這個你知道的呀。」

  一個縣的大戶攏共就那麼二、三十家,只要想「門當戶對」就必得沾得親戚。除了相鄰爭奪各種資源結了血仇的,其他的就都是遠遠近近的血親了。顧同和王翁也是親戚。

  為了案子,趙蘇告訴自己。他對顧同使個眼色,兩人湊在一起嘀咕了幾句。

  顧同道:「這個好辦,我去問他。」

  祝纓道:「不用問他,問問他家管家有沒有雇短工,都雇了什麼樣的。是不是用車載了家去幹活的。或者問問車夫,要問趕大車的,有沒有搭車的。鞋印消失了,但穿鞋的人不會憑空消失。騎牲口、坐車等等,都是可能的。」

  顧同道:「好嘞!」

  他不及洗臉就往外衝,險些與回來的小江撞到一起,他忙說了一句:「對不住。」就又衝走了。

  小江進來,道:「大人,這裡的娘子們說,往常這個時節,她們也有被叫去王家大院裡做飯的。今年也一樣,昨天還是前天,家裡後院有哭聲和叫罵聲,聽到一聲尖叫,後來聲音就息了,再後來,就看不到丫環們往前面來了。然後就不顧著正秋收忙,招呼了人手說要拿賊。拿的什麼賊也不知道。」

  趙蘇道:「確實不對。他家後宅有事!」

  因為農忙的時候,連家裡的丫環也是會幫忙做些事,廚下幫忙之類也是有的。丫環不讓動了,這也不對。王翁還要自己人拿賊,難道是他被偷了不能對人說的東西?否則報案多好?

  天擦黑的時候,顧同跑了來,道:「老師,還真有個事兒!」

  祝纓道:「坐下說。」推給了他一杯水。

  顧同左右看看,跳起來關了門,才低下聲音神神秘秘地道:「王阿翁請您過去一敘!看來是真有大事兒,說是不能在這兒講。他已安排好了房舍,等著招待您呢。」

  祝纓道:「你幹什麼了?」

  顧同道:「我說,反正您能查得出來,他現在說了還有餘地,等您查出來了,再說什麼都晚了。他就托我來請您過去了。」

  趙蘇道:「好大架子。」

  顧同道:「我看倒像是真有難事兒,這時節,他家晚飯不見丫環幫忙哩。」

  祝纓道:「好吧。」

  一行人打著燈籠去了王家大院,王翁將祝纓請到正堂坐下,將門一關,自己帶著一家老小跪了下來,哭道:「求大人為小人做主啊!」

  祝纓道:「你起來,且慢說來。」

  王翁哭道:「哪知好心收留個人也會出事呢?那個賊人先是搭家裡運穀子的車,鄉裡常有的,當時沒在意就捎他一程,不合家裡缺短工,賊人什麼活都能幹一些,還會修木具,要價也不高。小人留他做活,他半夜裡……」

  這人開始兩天幹得挺好,三天一過原形畢露,翻牆進了後院,將王翁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給糟蹋了,又順了一些女孩兒的首飾跑了。姑娘都說好了人家,也是縣裡大戶,這種事情怎麼好聲張?

  王翁更沒心思招待查案的祝纓住到他家把事兒給掀出來了。不但不招待,他還自己招呼人自己去拿賊,但又不讓人提供信息給官府。這事兒,家醜,不能外揚!若非顧同恐嚇,他恐怕還得拖著耽誤功夫。那時婁七還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祝纓取了婁七的畫像,問道:「是他嗎?你看仔細了。」

  王翁有點為難地道:「興許是吧。真記不清,長得一點兒表記都沒有。」

  祝纓問道:「小娘子呢?她記得嗎?」

  王翁一家哭得更凶了,祝纓道:「請來一見吧。小江。」

  小江點點頭,往前站了半步,預備著安撫。王翁的妻子去了一陣兒,回來說:「冤孽,不肯出屋子。」

  祝纓帶上畫像,與眾人一道去了後面。王小娘子的住處在很裡面,院門很小。進去之後裡面倒還精緻。王翁推開了門,王翁的妻子道:「八娘。」

  裡面一點聲音也沒有,王翁的妻子又叫一聲,聲音有點變,慌張地走了進去,又出來說:「在裡間。」

  男人尋常不好進閨房,祝纓道:「我們就在門外。」

  王小娘子被母親和丫環架了出來,她十七、六的樣子,白淨瘦弱,頭上一點飾物也沒戴,穿一身白衣,臉上神情十分的驚恐。祝纓讓小江上前跟她說話,她一句也不答應,王翁道:「問你話呢,說完了你就能休息了。」

  王小娘子聽到父親的聲音也是一顫,往母親懷裡偎去。祝纓道:「小江,你同她進去慢慢講,這個拿去。」

  她將畫像給了小江,小江拿了過去,王小娘子看了祝纓一眼,又往裡更縮了一點,小江低聲道:「你只認一眼,是不是這個人。」

  王小娘子看一眼,尖叫一聲,王家人變得不安起來。祝纓道:「小江,出來吧。」小江只得走了出來,說:「像是認出來了,又或許是看著男人就害怕。不好說。」

  祝纓對王翁道:「這裡從案發後有多少人來過?」

  王翁道:「只有自家人、幾個丫環。」

  「哪幾個自家人?哪幾個丫環?沒有你不知道的人來過嗎?」

  王翁斷然道:「沒有!」

  祝纓道:「事情要快!打起火把,連夜找,找著了就去緝凶。居然敢毆傷百姓!真是可惡!」

  王翁大喜:「大人?」

  祝纓道:「令嬡難道不是受傷了?賊人不是以肢體毀傷他人?」

  王翁的妻子安撫完女兒出來,聽了這句話,由哭訴的哭變了個哭的調子,道:「大人,大恩大德。」

  祝纓擺了擺手,道:「打起燈籠火把,咱們找賊人!」

  王翁道:「大人,此賊臉上並無表記,要如何找呢?」

  祝纓道:「我不看他的臉,他在我這兒可沒面子。」

  進來的都是王家自己人與祝纓、小江,王翁親自點了火把,祝纓接過一枝,慢慢地尋找,果然與之前婁七的足印吻合,這貨還會翻牆!

  婁七雖然換了鞋卻不能換腳,祝纓仍是找到了他的蹤跡,又問王娘子:「丟了什麼樣的首飾?丟錢沒有?丟了衣裳嗎?開個單子過來。」然後又問了婁七犯案的時間,竟是在昨天!

  祝纓道:「那就走不太遠,今晚先休息,明天一早就找他去。」

  王翁道:「好!」聲音略大了些,屋子裡起了響動,接著是水聲。王娘子道:「我去看看。」

  祝纓道:「創口清洗之後上藥裹傷即可,反復清洗反而傷身。」

  王娘子哽咽道:「是。」

  …………

  當晚,王翁擺出大宴招待祝纓一行,祝纓道:「有飯有肉就很好了,不要費這個功夫,你的錢不可貴,農忙時功夫可貴。也不要浪費這個時間,吃完咱們就睡了。」

  王翁道:「是。」

  趙蘇和顧同心裡都有點猜想,吃完了飯,兩人也擠到祝纓面前表示要問個晚安,號稱「晨昏定省」。

  祝纓道:「是婁七。他毆傷了王家小娘子。」

  顧同的聲音裡有了點懷疑的味道:「毆傷?」跑人後院裡就為打個小姑娘?誰信啊?那是悍匪,要是殺了王小娘子他就信。

  祝纓看了他一眼,顧同低下了頭。

  「以肢體毀傷人本就是毆傷。受了毆打的已經夠難的了,何必呢?」

  「那就能判個死刑了,毀人清白,壞人貞潔,死不足惜。」顧同近來研究律法,流放犯逃跑又姦淫婦女,加刑給他判個死刑完全沒問題。

  祝纓道:「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

  「誒?」

  祝纓道:「凡有威權者莫不如此。有這樣的效用,為什麼不做點人事?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知道她經歷了什麼,我說她失貞整個福祿縣都會盯著女人的貞節,只要我不當一回事兒,整個福祿縣就能寬容些。做大事的人,眼睛就該看點兒該看的。

  有人受害就該去懲罰凶手而不是審判苦主。婁七本來就是要死的,王氏還有很長的歲月要活,何必先逼她承認屈辱,再逼她承認不潔?為個沒那麼重要的事,將人逼入絕境,就是與強姦犯合謀害死人命。這件事先這樣吧。」

  小江輕聲說:「都是命。」

  祝纓道:「她的命,在我這兒改了。就看她照不照我改的走了。」

  「咦?」

  祝纓道:「我判得了命案當然也判得了命,沒什麼是不能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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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1:03: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一章 殺生

  趙蘇和顧同亦可謂遇見祝纓之後命運發生了些改變,他們二人對祝纓這個說法倒也覺得貼切。至於王小娘子,她的遭遇可憐,趙蘇和顧同想了一想,毆傷就毆傷吧,也算自家遠房親戚,誰沒事兒想把她逼上絕路呢?

  兩人都說:「是。」準備告辭去休息。無論對王小娘子有多少同情,他們都是要抓住婁七並且將他正法的。那個思城縣的什麼常校尉,是別想拿到人的。

  顧同想:是我們縣的犯人,怎麼能交給你?就在我們縣判個死刑斬了算了!

  趙蘇想:當場格殺算了。

  兩人立志接下來的行動中都要好好表現,追蹤的本事比不上祝纓,出力的時候還是有機會的。

  兩人拱手要開口,冷不丁瞥到了小江,只見這個面容姣好的女子神色間有些飄蕩,他們又看看祝纓,這位依舊是一副平靜的樣子,他們都有點猜不到。

  小江察覺到了年輕男子的目光,她抿了抿唇,道:「大人,借筆紙一用。」

  祝纓指了指桌子:「你自取就是了。要做什麼?」

  趙蘇和顧同都放慢了辭出的動作,想看看她要幹嘛。

  小江道:「給那小娘子寫兩張方子。」

  這有啥好寫的?趙蘇和顧同眼中都有疑惑,顧同更自來熟些,道:「江娘子,她家會請大夫給她開補藥的。」

  小江邊研墨邊嘆氣:「我寫的不是那個。我寫的,她最好用不上。」

  她左手的五個指尖用力地按住了紙箋,右手好像握著千斤重的一塊生鐵,一筆一筆不像在寫字倒像在刻石頭。她慢慢寫完了一張紙,扯到一邊晾著,又寫下一張,這一張寫得比上一張稍稍地快了一點。

  兩張紙都寫完了,她一手拿著一張字紙先後交給祝纓,道:「我獨個兒去他們家未必肯見我這個生人的,昨天的事兒,要是來得及就照著這一張方子。要是來不及了,就抓這一張方子。」

  祝纓見她雖然克制,依舊神色有異,口氣也與平時稍有些不同,一手拿了一張,先看左手那張,上面寫了幾段。第一段是「紫茄湯花方」,要紫茄花焙乾磨粉加黃酒。第二段是「油菜籽湯」油菜籽、白芍、生地、當歸、川芎一同煎服。第三段是「柿蒂湯」,柿蒂要帶柄,也是焙乾磨粉,黃酒沖服。第四段是「五味子湯」,五味子、三棱、文術、歸尾、葶藶各等分,人蔘少許。

  另一張也是寫了幾段,有「牛膝湯」等。祝纓第一眼看到有一些活血化淤的藥如麝香、藏紅花一類還不太覺得,及看到這一張的後半頁還有些有毒性的藥材如夾竹桃。

  祝纓心道:小江與王小娘子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應該不是想要下毒害她。這又是……

  顧同和趙蘇見她沒動,索性站住不走了。

  祝纓略一想才明白,對小江道:「你想得很周到。」

  小江勉強笑笑:「有什麼周到的?第二張能不用就不用,對身子沒好處。早些送給她,能趕上第一張就緊著第一張用吧。」

  祝纓道:「你同我來。你們兩個傻站著做甚?還不去歇息?」

  她自己則是帶著小江,對守在外面聽使的王家僕人說:「前面引路,我要見王翁和他娘子。」僕人還沒睡,慌忙點起了燈籠,也不敢問緣由,只會說:「大人這邊請,留神腳下。」

  僕人在前面走著,祝纓和小江在後面,落後小吳等人也追了出來要跟隨,祝纓道:「有些話還要問他們,不用你們,你們跟了去又嚇著人不會說實話了。小江跟著就行了。」

  小吳等人只得站住了,趙蘇和顧同也不好意思跟到人家後宅裡去。小江落後祝纓半步,沉默地走著,祝纓順手將兩張紙折成了兩個小小的長方形都交還給了她,說:「還是你對她說得好。」

  僕人叩響了二門,裡面問:「誰?」

  僕人道:「我!王五,伺候縣令大人的,大人有話要對咱們家郎君和娘子講。」

  裡面將門拉開一道縫兒,就著燈籠一看,趕緊將門大大地打開:「大人!」

  祝纓道:「不用驚動別人,有話要問王翁夫婦。帶路。」

  王翁夫婦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倆這兩天遇到的事兒太多,正在說著私房話,也都還沒睡。二人急忙出來迎接,祝纓道:「小江。」

  小江捏著兩個小小的方塊兒,上前對王翁的妻子一禮:「大娘子,借一步說話。」

  王翁的妻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王翁點了點頭,她才說:「鄉下地方外面蚊蟲多,娘子跟我來。」

  兩人往一邊廂房裡點了燈,開始說話,王翁拱手上前:「大人,不知……」

  祝纓朝他擺了擺手,王翁住了口,祝纓將手背在身後,兩人站了一會兒,秋天竟真有蚊子想來叮人,祝纓眼看著一隻蚊子飛到自己的面前,突然伸手將蚊子給抓住了。

  王翁心道:大人總不能是到我面前抓蚊子玩兒的吧?

  祝纓心道:這破蚊子還真多!

  又一陣兒,王翁的妻子與小江一前一後出了廂房,兩人手裡都沒有東西,王翁用眼神詢問妻子。他的妻子先不理他,往祝纓面前拜了三拜,又拜了小江一拜,道:「大恩大德。」

  祝纓點點頭,轉身離開了,小江緊隨其後。

  兩人出了二門回客房,路上,小江低聲道:「我、我不是故意心狠想殺生,有多少人,恨不得自己的親娘當年有這樣的一碗湯。」

  「哦。」

  再走幾步,顧同和趙蘇都還沒回房,跟小吳等人站半道上等著呢,祝纓道:「問完了,明天一早王翁也會找兩個嚮導,拿人的時候有個當地人帶路會好些。」

  她一擺手,所有人都陸續回了自己的房間裡休息去了。小江的房門前,小黑丫頭正踮著腳尖張望著,看到她,小黑丫頭綻出笑容來:「娘子!你回來啦?」

  小江道:「在這兒幹嘛?餵蚊子麼?」

  「我拿扇子了。」

  主僕二人進了房裡,小江道:「你是不是想學怎麼查案的?」

  「呃,嘿嘿。」

  「我記得你說過,」小江道,「趕明兒再遇上案子,你靠我緊一點兒,我往前站站,你也跟著那些衙役們一起聽聽,我瞧著大人的意思,是想開導他們的,他不藏私,你跟著偷聽一點兒。能聽出點兒門道來了,再說。聽不出來了就死心,給我打下手。」

  「我兩樣都學!」

  「你先把字兒認全吧!」小江說。

  …………

  祝纓好好睡了一晚,神清氣爽,第二天一早又精神十足地爬了起來。隨行的人裡也有睡得好的,比如趙蘇,也有睡得不好的,比如小江。

  祝纓一起身,所有人都集合了起來。

  王翁又仔細招待了這些人,早飯也有肉食。丁校尉一通猛吃,吃完一抹嘴,嫌顧同和趙蘇吃得慢,再看祝纓,人家已經漱完了口、擦完了嘴了。

  竟然比自己吃得還快!丁校尉有點不服氣。

  祝纓等大家都吃完了,將沒有驢馬代步的人都留在了王翁家,自己與騎馬的人前去搜拿人犯。小江答允了小黑丫頭要幫她偷師,見此情況伸手攔了一下小黑丫頭,道:「現在不是時候。」

  祝纓卻回過頭來,問:「你們兩個能騎馬麼?」

  考慮到婁七這人剛才犯的案子,他不止殺人可能還會侮辱婦女,祝纓打算帶上小江。萬一有意外,詢問的時候小江更頂用一些。

  小江道:「行的!」

  小黑丫頭幫腔:「趕車都會的,騎馬當然也不在話下。」

  王翁給他們配了兩個嚮導,又尋了匹馬給小江,小江和小黑丫頭兩人共剩一騎,一同隨著祝纓追蹤。

  王翁之前故意隱瞞了一點線索,現在讓嚮導陪同祝纓等去搜尋,倒省了祝纓一些事情。祝纓時不時地下馬看一看,這婁七從王宅逃走時是步行,但是他又不大走尋常路。一般人逃跑,無論是大路小路都要走個路。他有時候偏偏會走個田埂之類。

  收割水稻的時候,狹窄的田埂無數人踩過,甚至會將一部分田埂踩塌掉。蹤跡難尋。

  祝纓只好擴大了範圍搜一搜,看到足跡再走。

  漸漸搜到了下一個村子,這個村子沒有王翁這樣的大戶,里正與普通富戶雖然忙著秋收,陪著笑的臉上仍然透著點急於秋收的焦慮,態度還是很正常的。祝纓道:「忙你們的。」

  里正哪裡敢扔下她不管?仍是鞍前馬後,跟著祝纓到了一處穀倉。

  里正道:「大人要看穀子?這是今年的新穀,才入倉的,那邊,那是還沒封門的。」他指著另一處倉庫,那裡有人在往裡面運穀子。祝纓看的這一個,他說已裝滿了,就封起來了。

  祝纓對丁校尉點點頭,丁校尉做了個手勢,他的手下裡有人爬上了相鄰的穀倉,居高臨下張弓搭箭。祝纓問里正:「村裡這兩天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麼?丟沒丟過東西?」

  里正道:「那倒沒有。」

  祝纓道:「你這穀倉不錯。」里正有點得意地說:「馬上就要交糧了,不如打糧食的時候就叫他們將今年要交的都收集了,一總放到村裡的倉裡。要繳的時候拉到縣裡去,省得到時候再挨家挨戶的收。多虧了大人,咱們才能過上這樣的日子。以往可不敢想,有不想交的,也有實在交不上來的,看著也不忍心收他的……」

  祝纓慢慢聽著,心道:倒不如在每個村裡都設一個小糧倉,豐年存些糧食,收成不好了或誰家遇了災可以救濟了,也免得家破人亡。譬如河西那戶房子被燒了的人家,如果村裡有點存量……

  趙蘇、顧同看丁校尉等人動作,也都躍躍欲試,他們小聲地詢問祝纓:「是在這裡面了嗎?能進嗎?」

  祝纓道:「小心一點,他應該有凶器。」估計得是菜刀。

  命人拿梯子,將穀倉的透氣窗先給釘死了,再讓打開穀倉的大門!

  衙役用力將門板踹開,門板轉了個半圓重重地拍在了牆上!裡面是穀子!眾人小心地往前搜去,一個黑影從穀倉裡躥了出來!

  婁七!

  婁七跑得很快,饒是衙役們與官軍有心理準備了,還是被他驚了一下,沒能第一時間動手。婁七跑的方位很刁鑽,他試圖從兩隊人中間的縫隙裡穿過。只要他能跑得足夠快,就能跳進附近的一條小河裡。

  兩邊穀倉頂上,官軍也放箭將他幾面退路堵死。因為怕誤傷了下面的衙役,婁七跑近衙役的時候,官軍反而不射了。都預備著萬一婁七走脫了,再亂箭給它射死。

  此時,趙蘇張弓搭箭,一箭射到婁七的左肩上,趙蘇不慌不忙,再射一箭,這下正中他臀上,婁七腳步開始踉蹌,趙蘇又一箭射到他腿上。

  顧同扼腕:「你這手行啊!學裡也不見你特別出彩呢!」

  趙蘇矜持地笑笑,縣學都是花胡哨,樣子貨,射個靶子就當是武藝高強了,他打小射得更多的是活靶。

  衙役們一擁而上,四個彪形大漢飛身撲上!兩個人搶到了他的兩側,一人扯住他的一條胳膊往後一別一壓!一個人一腳踩在了他的腰上揪起了他的頭髮往後一拽,讓他仰面向天。

  最後一人抽出朴刀來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祝纓踱了過去:「婁七?」

  「什、什麼?」這個面目普通的男人一臉的茫然,帶著哭腔道,「饒、饒命啊!大人,小人收穀子太累,在裡頭睡了一覺。」

  衙差們也吃了一驚,以為抓錯了人,他們手裡的這個人看起來是一點也不窮凶極惡的,就是一個非常常見的普通的男子。他們甚至想現在就拿出畫像來確認一下!

  祝纓喝道:「按住了他!」衙役們手上忙又加重了一點。

  祝纓對里正招了招手,里正小跑著上來,他也很驚訝,好好的穀倉裡怎麼來的生人?他仔細一辨認,道:「這不是我們村的人!」

  顧同喝道:「婁七!你還裝?!!!老師,您看他手上!」

  拽著婁七胳膊的衙役微微動了動手,將他的手腕更往外扯開了一點。

  婁七的腕子上一枚已變了形的金鐲子,鐲子圈口略細,是個女式的鐲子,往他的粗胳膊上一套,幾乎要套不下。這鐲子顧同不確定是不是王小娘子的,以顧同的眼光來看,得是個縣裡富戶才能戴得起的樣子,上頭還嵌著珍珠哩!

  婁七的不哭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上露出一種麻木的凶惡,沒想到有人會搜到穀倉。新穀入庫,已經裝滿了的倉庫近期都不會有人再進來仔細看的。

  現在被叫破了,他也不怕,不過是抓起來問罪。從審到判,有的時候機會越獄出逃。

  祝纓問道:「你就是婁七?」

  「是你婁七爺爺!」

  無論衙役、官兵都露出氣憤的神色,祝纓嗤笑一聲,問道:「河西村的火是你放的?」

  「當然。」

  祝纓指著他手腕上的金鐲,道:「這個也是偷的了?」

  婁七笑得猥瑣而瘆人,司法佐大喝一聲:「王家大院的案子是不是你犯的?!說!」

  「那小娘們兒,滋味不錯。」婁七笑著,看向祝纓身側的小江,將舌頭伸得很長,靈活而快速地將上下唇舔了一周,發出咋嘖聲響。

  祝纓皺皺眉,而手將司法佐的佩刀抽了出來,將刀尖捅他的嘴裡,一拉一旋!

  婁七發出淒厲的悶哼!

  祝纓將刀柄遞給司法佐,道:「帶人搜穀倉去!」

  里正慌忙道:「小人叫人來幫忙,就回來,就回來!」他跑得飛快,一氣找了好幾個人:「快!跟我走!好容易收成還行,叫這群鬼一陣兒亂翻,豈不糟蹋糧食?」

  村民們聽了也有點著急,都跟著跑了過來。

  有村民幹活,衙役們也沒閒著,他們也搜一搜,村民們看衙役們沒有胡亂潑灑糧食,漸漸放下心來。

  忽然,一個村民大叫:「這是什麼東西?!!!」

  又一個村民說:「我這兒也有!」

  他們一套翻,後一個村民那兒翻出一個籃子,裡面是些還沒吃完的食物。旁邊另一個後生說:「這不我家的籃子麼?才說少了飯,還道已經送到地裡去了,竟是被他偷了嗎?」

  第一個村民已經在罵了:「天打五雷轟的畜牲!他不得好死!」

  衙役們圍了上來,問道:「怎麼了?」

  「畜牲在穀倉裡大解,我摸了一手!」

  普通一個村民也不知道該搜什麼,只是覺得地上突然出現的一堆沒歸攏的穀子有些乍眼,伸腳撥了兩下,軟乎乎的像爛泥,蹲下拿手摸了摸,居然是糞便!

  衙役們也生氣了:「真不是個東西!!!」

  村民們趕緊將周圍的穀子撥開,將好穀子又查了一遍,往外取簸箕清理穢物,還有人跑去向里正告狀,說著說著,狠啐了婁七一口,里正氣得要打婁七。

  衙役們要攔,里正恨恨收手,心裡又苦又氣:「這下可得重新翻倒一遍了,糟蹋多少糧食!」

  婁七一嘴的血,疼得臉也抽搐了,他的舌頭只有一半連著舌根,祝纓下刀向來是要見血的。她對衙役使了個眼色,衙役鬆開了手,婁七又要跑。祝纓又對里正道:「去,把賊拿了。」

  里正兩眼放光,還沒動手拿掃帚簸箕的村民回來了,就手劈頭蓋臉就打了下去,村民們跑了出來,見祝纓也不阻止,都上來圍毆婁七。

  祝纓看了兩眼,對司法佐道:「一會兒這個遊街。再巡諭各村,還有一個毛六也跑了,凡有生人,都留意著。記著,是生人,我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只要生人,我都要他們留意上報。」

  「是。大、大人……」

  「嗯?」

  「快、快,快打死了。」

  祝纓笑笑,道:「停手。」

  衙役們這才上前阻止了村民,只見婁七已是滿臉血了,祝纓道:「好了,咱們走。」一行人押著婁七帶回了王翁家。

  王翁家的嚮導快跑幾步去報信,王翁帶著兒子出迎:「大人!」

  「是他嗎?」

  王家父子見婁七的慘狀先嚇了一跳,仔細一看登時氣怒:「就是這個禽獸!」他們就要取刀來殺婁七。

  祝纓道:「是他就行了。不許動私刑。」

  婁七喉中「呵呵」作響,丁校尉這一趟沒能幹上最出彩的,心中正不快,聽得覺得心裡發毛,抬起拳頭一陣暴打:「你還裝象!」

  祝纓道:「行了,別打了,怪沒趣的。」

  丁校尉一想,確實沒趣兒,收了拳頭走開了幾步,只見祝纓緩緩抽出長刀,下一瞬,白光閃過,彷彿一道細小的閃電劈到了婁七頸側。

  司法佐和王翁被濺了一身的血。

  祝纓拿刀鞘捅一捅司法佐,司法佐跳了起來!祝纓道:「拖著屍首,遊街去。」她看了看自己的刀,小吳知機,找王翁討水洗刀。

  王翁大口地喘了幾口氣,道:「多謝大人除去此害。」

  「哦,逃犯拒捕,應該的。」

  祝纓洗了刀,又洗了手,不顧王翁的挽留也沒再問王翁家的事情,帶著人重回婁七與毛六分開的岔路,再去追蹤毛六。

  ………………

  毛六比王大虎、婁七都好抓,連祝纓也沒有想到毛六的落網是這麼的容易。

  福祿縣鄰近大山,縣內也有些小山小丘,又常有些溝溝坎坎。離村不遠就能看到些野雞之類,也有些野物四下躥著。村裡的機靈人會下點獵套挖個陷阱之類,抓到野味倒能賣幾個錢。

  毛六這條路沒有挑好,他逃跑後沒有留意,一腳踩空落進陷阱裡,將腿也折了。正值秋收的時候,誰也沒心思檢查這陷阱,他掉下去之後因受了傷爬不上來,祝纓找到他的時候他已三天沒吃東西了。

  祝纓從上面垂下一根繩子,他拽著繩子往上爬。爬上來之後便說:「大恩大德,結草銜環。」

  顧同拿著畫像和眼前人一對:「毛六!」

  毛六也與婁七一般,也不想承認,祝纓踢了踢地上的一個東西,道:「這個也帶走。」這是一柄鋼叉,河西村丟的幾樣東西裡就有這一樣。

  衙役們如得了法寶,將一根鐵鏈套到了毛六的脖子上,再抬手劈頭蓋臉一頓好打:「你這賊!這是哪裡來的?」

  毛六道:「我揀的。」

  祝纓道:「王大虎、婁七已然伏法了。」

  毛六臉上的表情告訴了所有人,他就是毛六。

  丁校尉樂了:「得來全不費功夫!祝大人,恭喜恭喜!」

  祝纓道:「這些日子辛苦丁兄了。」

  「不辛苦不辛苦,應該的!保一方平安,也是我等職責所在嘛!」

  兩人客套一回,衙役們又看他已不能行走,再要騰一頭驢給他坐上。祝纓也沒有反對,只是說:「去河西。」

  毛六臉色一變,不顧腿傷掙扎著要跑,跌下了驢來疼得一陣抽搐,卻又堅持裝死。祝纓道:「捆了帶走。」

  衙役們氣他不老實,拿麻繩將他捆成了個攢蹄模樣,一根大粗槓子從中穿過,像抬死豬一樣抬著。此地離河西村已頗近了。祝纓等人回到河西村,這裡稻穀已收得差不多了,村裡辦白事的人家正在撤幡——天氣仍熱,他們已將人下葬了。

  看到祝纓又回來,河西村的里正只得又出來迎接。祝纓用馬鞍指著毛六道:「認一下吧,有沒有他。」

  王大虎、婁七的屍首都拿去遊街了,最後的終點是縣城。毛六是個活物,正可帶過來告慰亡者。

  衙役們將大粗槓子一抽,毛六落到了地上。里正叫來人,年輕後生背著個拄杖老者跑得飛快,全村人都圍了上來。老人道:「有他!是他害的小童,還有兩個!」掄起拐杖就要打。

  衙役們假意阻攔,村民一捅而上將毛六打死。

  祝纓道:「行了。帶回去吧!啊!對了,忙完了到縣城來看景兒。」

  里正不明白祝纓這話是什麼意思,不過凶犯都抓了,縣令大人確實是個心繫百姓的好官!里正道:「收得差不多了,這就上城去。」

  祝纓道:「不急,先將村裡安頓好。」

  這才帶著毛六的屍首回縣衙去。

  …………

  從河西村到縣城,快馬當天能到,拖著個屍體就要慢一點,祝纓索性算了兩天的量,中間遇到村鎮就架起屍首去遊一番。

  第二天,她回到了縣城。

  城門前的空地上已搭了一座三尺高的土台,上面樹起了三根高高的粗木樁,一個用鐵鉤勾起了王大虎,另一個勾起了婁七,算上帶回來的毛六,三根木樁正好滿了!

  關丞慌得要命,帶著人出來迎接祝纓。他的身後是顧翁等幾個鄉紳,許多鄉紳回鄉督促秋收了,只有顧翁等田產在附近的還住在縣城裡。

  關丞見面先說:「大人辛苦!」

  祝纓道:「吊上吧。」

  然後問關丞:「縣裡一切可還好?」

  關丞忙道:「好好,都很好,公文也發出去了。想來回函也在路上了。這……三個都……」

  「啊!為防他們再作惡,就地格殺了。你來得正好,正有事要你做呢。」

  關丞小跑著跟在祝纓身後:「大人請吩咐。」

  祝纓道:「幾件事。第一,宣諭全縣,歹人已然伏誅,讓大家安心秋收。第二,該開始收稅了……」

  她說了幾件事,先是關於秋收之類正常該幹的事,接下來就特別提到了受到三個逃犯侵擾的村子,那裡的秋收肯定受到了影響,報稅的時候如果有困難,先不要急著催繳,把情況報給她,她再來做決定。

  關丞道:「是。」

  他現在老實得很,身後的顧翁等人也是一樣。

  祝纓又說:「再要宣諭全縣,這戶籍還得再理上一理,像這樣有賊人出沒的時候,反應還是太慢了。鄉、村、里保消息都得暢通,無論上情下達都不能有阻滯。」

  「是。」

  「再有,要出個告示,警示全縣!」

  他們一面說一面往城裡走,城裡的百姓也不怕她,都笑著迎她。祝纓騎在馬上也頻頻向四下點頭。

  回到縣衙,她不忙別的,先起草一份告示。內容乃是針對流放犯以及流躥犯的,第一部分寫明了,朝廷的制度,到了流放地之後要服役,但是三千里的流放犯,服役三年之後就可以爭取在當地正常的生活了。即,像差不多的普通人一樣定居下來,入籍,完糧納稅,從此變成當地人。雖然他們犯了錯,但是還是有改過的機會的,讓流放犯們「不要自誤」。

  第二部分才是寫,福祿縣是個有法制的地方,絕不允許各地重犯過來犯事,必須遵守法紀,否則「嚴懲不貸」。

  她這告示寫得很清楚,第一部分佔了五分之四的篇幅,詳細寫了朝廷的法令規定。第二部分只是簡單一提。

  關丞接了之後,道:「小人這就將這發抄張貼!再向全縣張帖宣講!」

  祝纓道:「去吧。王大虎三犯的往來公文我來應付。」

  她還得寫個匯報給京城呢,這是重犯,抓著了得判個死刑,但是現在人死了,得有個說法。現在案犯伏法了,她就得把前因後果都寫明了,她也不打算為常校尉隱瞞,常校尉就自求多福吧。

  此外還得再補一個結案通報給南府和州裡,告訴他們凶犯伏法,大家可以先放心了,不要耽誤了秋收。同時再告一狀,說明她這兒的秋收也被耽誤了一點,她正在「勉力補救」。

  諸如此類,她早就幹得十分順手了。

  心裡又盤算了種麥,以及要與蘇鳴鸞、阿蘇洞主再協商一下山上種麥的事宜。她打算教她們,同時向朝廷說明一件事:瑛族人不是瞎子,看到山下推廣了麥子,他們難道不好奇?不會模仿?

  這事兒是攔不住的,不如就趁此機會做個人情宣揚一下王化。

  打著腹稿,祝纓對顧翁道:「顧同好好的,不必擔心。」

  顧翁老老實實地說:「在大人手裡,小老兒是放一萬個心的。」

  祝纓看看他,又看看旁幾個鄉紳,心道:這恭敬來得有點奇怪。她對顧同道:「好好陪陪你阿翁,別叫他再擔心了。」順勢讓大家都散了。

  趙蘇等人也散了去,祝纓叫住了他,道:「你的行李才收拾了一半吧?鳴鸞下山的日子也被秋收打亂了,這個月索性不幹別的了。著緊些,我給你收拾行裝,收完秋糧你就得動身了。」

  「是。」

  祝纓這才派小吳:「你出去打聽打聽,今天的人都有點怪。」

  小吳奇怪地問:「哪、哪裡怪了?小的沒發現呀。」

  「看我的眼神有點兒怪,去打聽。」

  小吳摸不著頭腦,出去打聽了好幾天才有了眉目——比起仔仔細細地寫明「流放犯的待遇以及以後可以有的生活,如何回歸正常」那一長串,百姓們更津津樂道的是那句「是龍,給我盤著,是虎,給我臥著。」

  祝纓讓高閃等人懸屍示眾,本意是安撫百姓、震懾賊人,使賊人害怕進而不在福祿縣犯案。

  不想屍體吸引眼珠,高閃等人一番口沫橫飛的描述又更讓人像聽了一篇劍俠的傳奇故事。百姓平日也沒什麼娛樂,秋收累個半死,聽個故事實在提神。

  暢快極了。

  顧翁等人於痛快的故事之外又有了一點額外的體悟,越發的老實配合了。

  祝纓此時已發完了文書,又收到了第一批文書的回函,南府與魯刺史那裡都說知道了,讓她有了眉目接著匯報,案子如果遇到了難處趕緊開口,別鬧出大事來不好收場還要耽誤秋收。思城縣令來函致歉,並且表示會與常校尉好好溝通的。

  她現在正等著各地方的第二封回函。

  小吳回來之後一套講,祝纓道:「原來是這樣?」

  小吳道:「大人,您就是脾氣太好了,但凡稍微露一點兒本來,就夠他們開眼的了!」

  祝纓道:「哪有這麼容易的?我是來種地掙錢的,又不是來殺人的。」

  小吳一噎,心道:大人真是太慈善了!

  童波拿了邸報過來:「大人,今天的邸報。吳頭兒,你幹嘛呢?傻了?」

  小吳笑罵:「滾蛋!」

  祝纓掃了一眼邸報,道:「你去把小江叫來。」

  小吳自己「滾」了:「是。」

  祝纓又吩咐童波:「去將司法佐等人也請來,都到前院集合。」

  「是。」

  小江就在衙門裡,來得很快,祝纓將邸報往前一報:「看看吧。」

  小江遲疑地看了一眼,祝纓點了點其中兩行字,她才找到要看的內容——大理寺設了女仵作一職,並且建議各州、府有條件的都設一名女仵作。

  「這……這是什麼意思?」

  祝纓道:「以後幹你這一行的人會很多,不在縣裡,你還可以去府裡、州裡。」

  小江想說,那些地方人家有門路呢,不過轉念一想,那又如何?

  她說:「這一定是大人的主意!」

  「我現在可管不著大理寺了。」

  小江笑笑,心道:我才不信呢。

  祝纓道:「你想栽培小丫?」

  小江試探地問:「您答應嗎?」

  祝纓道:「我答不答應你不都幹了嗎?硬帶著她往前蹭呢。想聽就站直了身子認真聽,別縮頭縮腦跟做賊似的!」

  「哎!」小江答得又脆又快。然後又問:「聽說要種麥子了,還要教授種植之法,要編歌嗎?」

  祝纓道:「今年先不用,讓鄉紳們先種,看有沒有要調的地方。明年定了稿子再唱。」

  「好!」小江道,「我去告訴小丫。」

  「她大名是什麼?」

  「沒名兒。」小江說,「賣來賣去的粗使丫頭,沒有大名。」

  「姓什麼?起個吧。」

  「姓也總是改來改去的。沒個準兒。」

  「那就定了個,定下來了告訴我,記個名。」

  小江認真地問:「您辦事一向有主意的,可這又是為了什麼?」

  「女仵作有了,女監有了,女衙差也可以有,」祝纓說,「得有個名兒。」

  「那我問她想叫什麼。」

  小黑丫頭也不知道叫什麼好,倒是想跟小江一個姓,都托給了小江。又說:「我跟著娘子叫!娘子,你大名叫什麼?」

  小江也沒給自己起大名兒,要不她叫大娘,小丫叫二娘?又不太像。她想了一下,道:「我想叫士。」

  「啊?」

  「哦,連著叫有點怪。」

  最後索性又翻書,隨便指了個字,給自己取名叫「江騰」。小丫頭:「這也太不講究了,我不要這樣。」

  「那要叫什麼?」

  小丫也想不出來,悶悶地道:「不知道。我不要隨便叫個名字。」

  「江舟吧。」

  「粥?」

  「就是船。」

  「嗯,也行!」

  倆人的名字就這麼定了下來。

  小江匆忙去報告祝纓,祝纓順便將她們倆也加入到了旁聽的隊伍裡。告知他們,完糧入庫、麥種播下之後,都得跟著學查案!

  司法佐等人滿心高興,能學到一半兒,不不,兩三分本事也夠使的了!

  祝纓道:「且慢高興,差使要是辦不好,也是不能學的。」

  衙役們道:「大人放心,今年的秋稅一定收足!」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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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1:13: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二章 盼頭

  人有盼頭的時候,可以吃得下任何苦、受得了任何的累,福祿縣上下正處在這樣的心情之中。

  祝纓是個「好官」這是毫無疑問的,甚至比「好官」更好一點,她來了之後,全縣的日子好過了不少這是真的,但給人的感覺總覺得哪裡缺了點味道,如今這最後缺的一點味道補上了。上下人等都開始相信,這個縣令是個「靠得住」的人。以往只能說她「有本事」。

  衙役們也是同此心,縣裡派了差使讓下鄉收稅,那就下鄉收稅。雖不免在鄉裡吃莊戶兩隻雞,辦事卻很俐落也不故意刁難,也沒有更多的欺壓百姓。今年的稅收得比去年還要更俐落些,村民交也交得比往年更俐落。各鄉、村的租稅源源不斷地裝滿縣城的各大糧倉。

  因為鬧了一回逃犯,耽誤了十幾個村子的秋收。安全的地方秋收比去年略多了一點,出了事的村子的收成並沒有增長,反而略有下降。河西村受災最慘,還有人被燒了房子,全村納完糧之後餘糧就有限了,不少村民還得接著過苦日子。

  等於受了個小災。

  祝纓有吩咐,這些村子如果有情況,可以記下來告訴她。去收稅的衙役就答應了里正的要求,同意到了縣城之後代里正向祝纓稟告。

  里正要押車送糧,就在縣城裡隨便找了個客棧住了下來,福祿縣城的客棧也不多,客棧裡的房間也不多,里正沒混上單間兒,弄了個大通鋪上的一個鋪位,等衙役回信兒。

  這個時候祝纓是忙碌的,縣衙不但要接收糧食,還要做另外一些事情,比如春季未結清的耕牛、耕馬的租金之類。種麥的事情也得提上日程了,祝纓親自將糧食押運往州府,鄉間就該再次犁地了。

  直到第二天,衙役才找到空隙將河西村的事兒報給了祝纓,說了河西村的難處,又講了里正的要求:「他們想求大人寬限一下春天租牛的錢。」

  河西村春耕的耕牛也不足,這兩年都是縣衙出面給墊付的租金、到秋收的時候欠錢的農夫再以收獲低息償還。去年一切順利,今年遇到了麻煩。

  祝纓問道:「人已經在縣城了麼?」

  衙役道:「是。」

  「糧稅如數上交了?」

  「是。」

  祝纓道:「他還在縣城麼?」

  「是。」

  祝纓道:「給他五百錢,讓他半月後趕過來,不許遲,遲了我可就不管了。」

  衙役打心眼兒裡為河西村高興,喜道:「是。」他一路疾走去找到了河西村的里正,道:「吶,這是大人賞你的,叫你先回去,半月後再來,記著啊,不許遲到,遲了大人可就不理會了。」

  里正將這五百錢撥還了一大半塞給衙役:「兄弟,打聽一下,大人是個什麼意思呢?」

  「那我哪兒知道呢?哪裡這麼囉嗦了?大人是什麼人?必是會有章程的。這闔縣上下多少事兒要他老人家拿主意,你看看,不止你們村,各處都往縣城送糧呢。大人還要同府裡、州裡合計事兒。你先回去,到時候早兩天過來,勤著點兒到衙門口轉轉。」

  里正別無他法,看著外面熱鬧的街道,知道衙役說的是實情——大家伙兒都往縣城裡運糧呢。里正們會隨衙役押送糧車,各村里正家裡都還能有幾個銅板的餘錢,也有給老婆帶幾尺布的,也有給孩子買點兒糖的。縣城裡也是一派歡樂的景象。

  以年景論,今年不能算豐收,以百姓最後能落到手裡的收成論,那就是個豐年了。

  里正道:「就聽兄弟你的,我先回去了,到時候我還來找你成不?你住哪裡?」

  衙役道:「你只管到衙門上找我就成。」

  里正嘆了口氣,將兩把銅錢裝回了袋內。衙役猶豫了一下,對著撥給他的銅錢呶呶嘴,道:「這些不裝了嗎?甭弄那麼虛的,趕緊的走吧。」說完,生怕自己反悔似的跑掉了。

  河西村里正特意問客棧掌櫃的確認了日期,扳著指頭認真地數了十天,心道:我十天就動身,路上花個一、兩天的,就在這兒等著,總不至於來晚誤事了。

  …………

  且不說河西村里正如何扳著指頭數日子,祝纓這邊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充實。核對糧稅、租金不必說,又有府、州的第二次回函。

  無論是府裡還是州裡,對此事的回復都是出奇的一致——殺就殺了,辦妥即可,但是要好生安撫百姓。

  由於這事兒錯不在她,府裡、州裡將思城縣給斥責了一回。思城縣的裘縣令人在縣衙坐,怨從天上來!他雖也有些責任,但是主責是在常校尉的。府裡、州裡又嫌他「竟不能及時破案,致使犯人流躥」,裘縣令心比黃連苦。他明明是個苦主,犯人在他境裡殺人,總得有人向他報案他才能知道!

  虧得常校尉將五名犯人裡的兩名也捉拿了,勉強也不算他們毫無作為。但是當裘縣令找常校尉去討要這兩名犯人的時候,常校尉扣著人不給。

  常校尉如今才是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交出犯人,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如今在「玩忽職守」的邊緣,兩名犯人是他抓回來的,這二人就是他「沒有玩忽職守」的明證,肯定不能交給裘縣令。

  不給裘縣令,裘縣令也交不了差,他也不願意。

  兩下僵持住了,也不知道要如何收尾。更因此事將思城縣的一些庶務也給耽誤了,裘縣令也是十分的不滿意,多想像祝纓一樣說一句「是龍,給我盤著,是虎,給我臥著」,可是他不敢,只能跟常校尉依舊打著太極。

  頭都要撓禿了。

  祝纓就沒有裘縣令這些痛苦了,她連殺三名凶犯,避免了陷入裘縣令這個境地。混在官場十年,祝纓見多了各處扯皮的事兒。哪件事兒歸誰管就顯出誰的權了,而權必然帶來利,必是要爭一爭的,其間能做無數文章。如果是三個活人,少不得扯皮,現在她這裡反而是最清淨的。殺都殺了,隨便你扯。屍首先晾著,不耽誤我事兒。

  富戶又吐出些土地登記在冊,福祿縣今年收上來的糧稅比去年還要多,縣衙自有的耕牛也有租金可收。又有其他種種收入及安排。秋收後,不種麥子的人要服徭役接著修路,冬天的時候所有在籍的又要修水利工程等等,都得她現在先有個大致的計劃,算好不同時期的人工,以免到時候混亂。

  十來天時間,完糧入庫。祝纓的一切都很順利。

  算著點兒,祝纓將縣中士紳叫來了。與此同時,河西村的里正也到了,到了衙門上一問,祝纓就命人將他也叫了過來。

  里正不是赤貧,在本縣這些「士紳」面前還是顯得貧窮局促,人家穿絹綢,他穿布,人家寬袍大袖,他窄袖短衣,不過他比一般人強,衣服上沒補丁。屋子裡還有幾人與他打扮相仿,兩伙人一眼就看出來明顯的不同,也不曉得同時叫他們來是為的什麼。

  里正湊到布衣一堆裡站好了,發現大家差不多都是里正一類的人物。原本在村裡、鄰村裡也是場面人的他,此時不由有些膽怯了。他低聲問了旁邊另一個里正:「叫咱們來是為什麼呢?」

  那位道:「我也不知道,看到那邊那個穿藍絹衫、腰裡佩了把小刀的麼?那是我們王翁,有他們在的地方應該不是壞事兒。」

  里正看過去,只見那一堆穿絹綢的人裡,幾乎個個都在腰間配著把小刀。福祿縣地處偏僻,民風多少有一點點彪悍。有錢的人有時候也會佩把刀,這樣的刀多數是起裝飾作用的。現在這些刀也差不多,但是與之前的形狀稍有些不同,刀身顯得尤其的狹長。

  士紳們見到里正們,也有認識的,點頭致意,也有不認識的,打量打量他們幾眼就不再理會。士紳顯然是知道為何而來,臉上的表情都有點小小的興奮。

  他們人一齊,沒多久就有一個官員模樣的人過來,說:「肅靜,大人來了。」

  這個人河西里正認得,是縣裡以前主事的關丞。

  很快,縣令大人就從外面走了進來。

  鄉紳們趕緊起身,里正們也都立正站好,又一齊行禮。

  祝纓往上首坐了,曹昌捧著隻匣子出來站在她的身邊,關丞在她的下手站著,在關丞的旁邊擺了一張桌子,祁泰悄無聲息地坐在了那裡,身前擺著文房四寶、兩個匣子。

  祝纓掃了一眼下面,人數對,人也對得上號兒,她說:「都知道今天是為了什麼事吧?」

  兒子另有安排,趙灃親自到了縣城,此時當仁不讓地上前一拱手:「大人,可是為了種麥?」

  祝纓點點頭:「水稻收完了,該種麥子了。」

  河西村的里正有點莫名其妙:這干我什麼事兒呢?好像聽說縣令大人種了麥子,可跟我們有什麼相干呢?跟耕牛的租金又有什麼相干呢?

  祝纓道:「去年試種,時間稍有些緊,今年要稍早一點種。你們上報的田畝數我已知道了,今照你們的田畝數分與你們麥種。」

  她不需要再與這些士紳協商每人分給多少麥種,想必他們也不太想讓她當眾將這些人的家產報出來,再按比例宣稱給了某某人多少多少麥種。

  一邊關丞點點祁泰的桌子,說:「念到名字的就到這邊來簽個字畫押吧。」

  他從一個匣子裡拿一張拿條子看一看,唱名:「趙灃。」

  趙灃抖抖衣領走上前來,對祝纓一施禮,再對關丞一禮,站到了桌前。只見兩個匣子一空一滿,滿的那個匣子裡都是字紙,頂上一張就是寫著著他的名字。

  祁泰拿出那一張,道:「看看無誤就畫押吧。」

  趙灃看上面寫著,今領麥種若干、縣衙教耕種,來年收獲後,趙灃照原數目歸還麥種,其餘產出悉歸他個人支配。

  他畫了押,收好這張契紙,再對祝纓一禮。祝纓點點頭,那邊小吳將曹昌手裡的匣子也打開,取出一張條子遞給祝纓,祝纓看一眼姓名、數目無誤,就將條子往前遞了遞。趙灃上前接了,見這張箱子上面寫著田若干畝,准發與麥種若干斤。上面蓋著朱紅的印,憑條子到縣中的倉庫支領麥種。

  有他這個例子,下面接麥種的人也都依樣畫葫蘆,進行得很順利。趙灃領了之後先不離開,安靜地在一邊等著,他覺得等下去應該還有安排。

  河西村的里正見狀更覺得奇怪了,鄉紳們領了之後也都不急著離開,直到所有的鄉紳都領完。

  祝纓道:「我待百姓一視同仁,不能因貧富而有所偏頗,既有富戶的也就有貧戶的。下面,念到名字的上來。」

  這就不是一家一家的發,而是某村幾戶人家一總寫一張條子,上面列個表,分給幾戶種植,各領多少斤麥子,由里正代領,條件也是一樣的。里正們看一看上面寫的人名,在村裡都是人丁興旺日子能過得下去的。他們自己也多半名列其中,也都先畫押簽領了。

  祝纓道:「會有人陪同你們下去分發麥種的。」

  里正們道:「是。」

  河西村的里正心道:種麥?難道還有我的事?

  祝纓最後將他與八、九個里正提出來:「你們是今年受損的,也與你們一些麥種,會有人教你們耕種。」

  免耕牛租金?拖到不知什麼時候交?那不跟我剛來的時候福祿縣的欠租一樣了呢?新債壓舊債,想都不要想!老實種地吧!要是種麥子的時候沒有耕牛,縣裡還可以繼續租給他們使用。種麥的事還沒推廣,這個時候縣裡的耕牛是十分富餘的。

  祝纓道:「憑條子去領麥種,那裡會有人教你們種植的,一張條子領兩個人。」這才是讓里正一總代領的原因。若干畝田地,派兩個種過田的熟練農夫去教授。除了單八等人,去年祝纓在公廨田種麥子的時候也使用了一些佃農,這些佃農也都會種植。

  今年,她打算以舊帶新,摻著使。

  河西村里正心道:再種一季麥子,只要有一石,就能將租金給補上了。再還了現在播種的租金,還能餘一點麥種,明年咱們就能自己種了。

  很劃算!

  他小心地問:「大人,那這稅?」

  祝纓道:「今年不向你們收麥稅。」

  鄉紳們之前知道今年是不會收稅的,到她公開將這句話說出來,心頭一顆大石才算落地了,都稱讚起了祝纓真是愛民如子。

  祝纓道:「好好種,明年也不收。」她沒有一口將話說得太死,直接公開說五年不收,除了開始兩年,接下來她還是要收一點麥子做種的。如果順利,南府的麥種她都得供應,這個事兒她得糊上了才上,冼敬真是個奸商!

  這個條件無論鄉紳還是里正倒都能接受,一齊向祝纓行禮,祝纓道:「都忙去吧。」

  她也得押運秋糧上繳去了。

  …………

  運糧的路祝纓這是走的第三回 了,所有人都不擔心她會出差錯。

  臨行前,她對趙蘇道:「等我回來你就上京,我還有事要交給你辦。」

  趙蘇也很想多等一等,等她回來,同時也是等蘇鳴鸞將山上的事情忙完了下山來。山下秋收已畢,山上還在幹著。之後就是種麥了,他仍想在離開之前最後為舅家牽一回線,也不枉他佔了「獠女之子」的身份得了一些便宜。

  他說:「孩兒就在縣城哪裡也不去,家中有家父安排,也不用孩兒回去。」

  祝纓道:「好。」

  她這回上州城裡還想再採購一點物產,秋稅收了,她的腰包又鼓了起來。算來鄭夫人岳妙君已經生了孩子了,家裡除了花姐和張仙姑給做了些百衲衣之類,再準備點珠寶物產,手裡就沒有應急送禮的存貨了,她得再買點兒。

  與去年一樣,還是先去了府城,上司這回對她客氣了不少,關切地問:「百姓安撫了嗎?」

  祝纓道:「都還行,好容易有了點起色,總不能叫他們再因為幾個囚徒又窮回去。給他們找口飯吃,緩過了這一季,等到明年也就好過來了。」

  上司道:「果真能行麼?真有難處一定要說。」

  祝纓道:「窮人不能有意外,一旦出了意外就全完了。只要意外的時候給他們兜個底兒,搭把手,過了這一關就依然又能向以往那樣生活了。直到下一次意外發生。」

  上司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道:「你且在府裡住兩天如何?」

  祝纓奇道:「為何?」

  上司道:「府裡的秋糧還沒齊。誒,你今年來早了呀。」

  祝纓也不辯解,道:「正好想見識一下府城的繁華呢。」

  上司道:「福祿縣的會館辦得不錯。五、六月裡竟還有鮮橘。」

  祝纓道:「都是去年摘的,今年新鮮的還沒下來。等下來時,請您嘗嘗。我出了百貫賞懸,求好苗好種好果農,要甘甜的、不必冬季上市,春季要是能結果就更好了。」

  上司道:「你倒還真捨得!」

  祝纓道:「種出來了我還能嘗鮮呢,何樂不為?」

  兩人閒話了一陣兒,上司看著一點也不像個病人,祝纓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您精神不錯,是有什麼喜事麼?」

  上司清了清嗓子,想笑,又忍住了,低聲道:「你要知道輕重。我知道,你在朝廷裡有人,可是呢……萬一魯大人就是升到京城去,你開罪他就是自討苦吃啦。你已令他十分頭痛了,不要再火上澆油了。他罰了你再走,留你在這兒丟臉豈不尷尬?」

  祝纓道:「聽您話裡的意思,他老人家要高升了?」

  上司有點後悔讓她知道了,怕她動什麼心思節外生枝,道:「莫要畫蛇添足!他任滿了要離開這裡罷了。」

  祝纓道:「大人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來的本事左右刺史的任免?」

  上司一想,也是,到了魯刺史這個品級的官員的升遷調動,絕不會因為一個小小的縣令而有什麼意外的。

  他說:「總之,咱們將糧交上,他押糧進京。到了年終,新刺史赴任了,就聽新刺史的。新刺史不來,就由別駕或長史上京奏計。都與咱們不相干了。」

  祝纓道:「大人的消息準麼?」

  上司道:「你且看就是了。怎麼,不相信?」

  祝纓道:「怎麼會呢?只是想,又要奉承新上官了。」

  「你還會怕上官?」

  祝纓道:「怕是怕的,也是想討好的,不過有時候太吃力了實在幹不來就放棄了。」

  上司咳嗽了好幾聲,心道:你就胡說八道吧!

  ………………

  祝纓從上司這裡得了個消息,心情不好也不壞,她依舊是請了趙振、甄琦吃飯,趙振還是到了,甄琦還是沒來。她也還是準備兩份禮物讓趙振領回去,趙振也有經驗了,也帶了回去。禮物,甄琦還是會收的,不過趙振一整年好像都沒有看到甄琦用。

  這樣的小事,趙振就給瞞了,免得祝纓鬧心。

  祝纓又在府城轉了一圈兒,看福祿縣的同鄉會館比去年熱鬧了不少,她走過去,又被一些人圍觀。冷不丁的,腦後一陣風響,她往左一閃,一件荷包擦過她的袖側落到了前面的地上。不遠處幾聲女子的笑聲。

  祝纓:……

  同鄉會館裡的人忙迎了出來,又說外面:「別鬧。」

  人們都嘻嘻哈哈地,也有人說:「好靈!怪道能緝凶哩!」

  祝纓進了會館裡坐下,道:「挺熱鬧啊。」

  今年在這會館裡坐鎮的是本縣張翁的幼弟,他笑道:「都是托大人的福。大人近來在府城名頭響得很哩!帶著我們這裡來看的人都多了。」

  「嗯?」

  原來,府城的百姓也喜歡聽個痛快的故事,事情傳到了他們這裡又走了個樣兒,竟然說她能通鬼神,半夜裡夢到了冤魂引路。

  祝纓一笑而過。

  又過了幾天,才與上司一同往州城去,這一路仍與之前一樣的順利。整個南府的糧都順利地繳入了庫裡,她們拿到了收據的條子,接下來也該去拜見一下魯刺史了。

  不是六月和十二月,同時到刺史府的官員沒那麼齊,祝纓隨著上司等去拜見了魯刺史。魯刺史出奇地和氣,對祝纓說話時竟帶了一些真誠:「凡有能為者無不有脾氣,不過有的人脾氣外露,有的人脾氣不顯。年輕人不知道,老人也年輕過,你們的心情,我們都經歷過。」

  祝纓認認真真地聽了,道:「想來大人年輕時必是意氣風發之人。」

  魯刺史道:「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成就未必就比我差了。後生可畏呀!」

  聽的人都驚了,魯刺史晾著祝縣令快三年了,一向不對付,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了?

  只有祝纓和上司知道,魯刺史是快要離開了。

  她還是裝成不知道,於平靜之中稍稍讓魯刺史看出一點點的驚訝,魯刺史點了點頭。魯刺史算著自己的任期也知道差不多該動一動了,只是怎麼動、接任的是誰他的消息也不很準確,於是也不對這些與他關係沒那麼緊密的人講,言語間帶一點安撫而已。

  對他的「自己人」魯刺史當然有私下的安排,這也不必去宣揚。

  一行人出了刺史府,王縣令道:「魯大人這是怎麼了?」

  上司咳嗽一聲,道:「上峰的事兒,不要亂猜!」

  王縣令就真的不猜了,他轉個身邊走邊同祝纓說話,纏著問麥種的事兒。祝纓道:「我來之前已分了下去,就快種了,怎麼也得明年。」

  王縣令不好意思地道:「哦,是我太著急了。」

  祝纓見他也關心農桑,對他的印象就好,兩人慢慢說一點事務,上司插嘴都不插不上。上司也懂庶務,不過他現在心放在了「新刺史是誰」這件事情上,並不想討論什麼農桑。他的消息有點靈通,又沒那麼靈通,知道魯刺史要走,但不知道新刺史是誰。

  急了一圈兒,竟又重將主意打到了祝纓的頭上。縣令決定不了刺史,但是祝纓在京城有門路呀,難道不能打聽打聽?

  他瞪了王縣令幾眼,王縣令壓根兒就沒有察覺。一邊的裘縣令竟也湊了過去,也問麥種的事情。快三年了,祝纓終於打到了一點「我與他們是同僚」的味兒。

  她也不藏私,說:「戶部的意思,我先種著,能種好了再推廣。放心,只要能種,我必會與諸位麥種的。不過現在還說不好,故而不敢先與諸位講怎麼安排。」

  裘縣令道:「成與不成,咱們先安排著!否則到時候再現商議,哪裡來得及呢?是吧?大人?」

  上司正琢磨著事兒,猛地被裘縣令拎出來問:「啊?哦,嗯?」

  祝纓道:「就算是商議全府種麥子的事兒,也得大人主持呀。」

  上司道:「咳咳,你更懂你更懂,你先看看怎麼弄。」

  有他這句話,另一個縣令也擠了過來:「還有我呢!」

  祝纓見狀,就請上司在驛站裡主持一下,她略說一說做法。上司勉強同意:「也好。」

  一行人到了驛站,聚到了上司的住處,幾人坐下,祝纓說了自己的法子。王縣令道:「不是應該先恤貧戶麼?貧戶困苦,得了機會會珍惜的。」

  祝纓道:「他拿什麼種?有耕牛嗎?有多少田地?種了不怕叫人拔了?」

  裘縣令道:「不錯。且小民好模仿,凡士紳推崇的,他們才會跟風。只消大戶先種了,貧戶看到了也就有樣學樣了。」

  幾人又向祝纓要先預定下種子的數量,祝纓道:「戶部還沒給我期限呢,怎麼也得再種個兩年,看出產量穩不穩才好。」

  幾人爭執,上司忽然想到:刺史大人要調走,那我就不急著走了!我還有兩年的任期,何如趁此機會推廣一番?

  也算政績。

  他也加入了進來。

  祝纓雙手一攤:「戶部沒有給我那麼多的麥種。得這一茬種完了,留種。也不是所有的麥子都適合當種子的。」至少得種個兩輪,她手頭合適的種子才能富餘。

  上司正色道:「你們都不要催她了,豈不聞欲速則不達?既然朝廷有意,祝令有心,大家想要的總會有的。」

  一句話將大家都鎮壓了,上司道:「好了,都散了吧。想逛的就逛逛,不想逛的就回去。」

  祝纓是屬於想逛的,依舊是去買了些東西,珍珠的價還沒有落下來,她也不強求,這次秤的珍珠更少,倒是又買了點圓珠。其次是一點寶石,又遇到了合適的玳瑁,且買到了一些硨磲,都是以靠近產地而得的便宜價。

  買完了回到驛館,卻發現上司還沒走。他竟然拖著病體也逛起了州城。祝纓收拾好包袱,就向他告辭。

  上司正在看一個盒子,裡面是十二顆大珠,上司樂呵呵地道:「瞧瞧,這個怎麼樣?」

  祝纓道:「我得過年才捨得買。」

  上司皺眉道:「出息呢?給你了。」

  「不不不。」

  「拿著,」上司說,「逃犯的事情你做得對。真讓常校尉拿了人,又是沒完沒了的官司。且鎮懾了凶徒,才是一勞永逸的事,你不知道這些賊皮,一個一個不以犯法為恥,反以重刑為榮。誰個殘害無辜更多,反而論資排輩靠前。」

  祝纓道:「當時沒想那麼多,只是看他拿不到人,看著實在令人著急。」

  上司笑道:「現在讓他自己去吧,他失職,我已參了他了。不日就將革職。」

  上司說這個話也有點把握,這回常校尉的紕漏有點大,跑幾個囚犯,事兒不大。囚犯殺人,事兒也不算太大,但是殺了三人以上,事情就很大了。所以朝廷不怪祝纓果斷,上司和魯刺史也認為她辦得沒毛病。

  兩人客氣一回,上司將蓋子「啪」一聲合上,塞到了她的手裡:「讓你拿著就拿著!怎麼婆婆媽媽的?」

  祝纓捧著盒子,想把東西再塞回去。三年了,上司沒給過她東西,現在給貴重東西,一定有詐!

  上司果然又說了:「看你緝凶乾脆,庶務反而瑣碎了。那個麥種的事兒……」

  祝纓道:「下官還是覺得要仔細些好,回去會好好斟酌的。」

  上司道:「不錯,事關民生,不能莽撞。這樣,明年我在府城種一些,也用公廨田。」

  祝纓把盒子塞回了袖子裡,道:「大人預備怎麼種?又要種多少田呢?」

  「你那兒有熟手嗎?」

  祝纓道:「稱不上熟,都是今年才開始試種的人。只要明年收成尚可,麥子未見災病,秋收納糧之後,下官派人過去,如何?」

  上司笑道:「那可說準了。」

  祝纓道:「王、裘等人想要的麥種,您是不是也得出點兒?」

  此言正合了上司之意,他說:「這是自然,總不能讓你一個人操勞。」

  兩人談妥,祝纓便不再等上司,當時就與上司辭別,揣著大珠回福祿縣去了。

  …………

  福祿縣裡,已有心急的人在整理耕地了。他們積肥的方法也多種多樣,也有不差這點柴火的人燒些秸稈的,也有積綠肥的,也有積攢各種糞便發酵的。又翻地,將肥料摻到土裡。

  回到縣城,人們看到她回來了,都笑著招呼一聲,依舊各幹各的去了。

  山上的秋收已然結束,蘇鳴鸞也下山來,協商種麥之事。蘇鳴鸞有數,想從祝纓這裡拿點什麼走,也得給她帶點什麼。

  祝纓則有她的打算:什麼都白給,也就都不值錢了。當白給成為習慣,少給一文都會被認為是吝嗇。縱使蘇鳴鸞腦筋清楚,架不住山上人口也不少。像阿渾那樣的人,還是阿蘇洞主的親戚,白給他試試?

  蘇鳴鸞又將主意打到了「祥瑞」的頭上,她這回又帶了兩隻白翎子野雞。

  兩隻野雞被裹在布裡,只露個腦袋出來,並排放到了祝纓的桌上,祝纓道:「這是要做什麼?」

  蘇鳴鸞認真地道:「就說是它們下山吃穀子時抓到的,怎麼樣?」

  祝纓大大地咳嗽了一聲:「何必?」

  蘇鳴鸞道:「反正都帶下來了。」

  祝纓道:「大郎說了什麼?」

  蘇鳴鸞也笑了:「從小他就愛操心的,雖不說,心裡總想得很多。這回我覺得他說得對,不能總仗著阿叔待我們好就不管不顧什麼都要佔便宜的。」

  「也不算佔便宜,你們好了,大家才能都好。不過給你多少、要怎麼種,你怎麼還我,都要有個主意。」

  祝纓不再提敕封、獻圖之類的事,蘇鳴鸞現在也沒提。她與父親已然商量好了,以山下朝廷的熊樣,封女人做官兒,比寨子裡接受一個女兒當家還要難得多!祝纓已算不錯的了,至少她能給你講價。換個朝廷裡的臭男人,就是一句「不行」,那可真就是腹背受敵了。

  所以,父女倆決定,蘇鳴鸞將以「獻圖籍」來換取朝廷的認可,讓背後有朝廷這個靠山——雖然靠山未必很可靠。但是仗著朝廷與利基族、索寧家對抗是足夠了的。

  祝纓也有打算,先種著地,只要山上與山下交流多了,後續她有無法的辦法執行自己的計劃。

  兩人都對會面比較滿意。

  祝纓道:「巧了,我要讓大郎上京去,正可同路。」

  蘇鳴鸞也是高興的,趙蘇還是她表哥,人在京城也能為她傳點消息。

  兩人都收拾了些東西,祝纓又派了小吳與趙蘇同行。趙蘇自帶了一個管家、一個小廝,兩個長隨,趙灃給他收拾了兩車的行李。祝纓這裡是小吳押運,足有三車,趙蘇拿個籠子把兩隻白翎子野雞一裝,心中感慨無限:初見義父,彷彿也是這般情境。

  一轉眼,他就要被送到京城去了!

  趙蘇滿懷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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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小祝

  趙蘇雖躊躇滿志,最後一次向祝纓道別的時候仍是謙恭有禮的。

  祝纓道:「再多囑咐你一句。」

  趙蘇忙立正了聽。

  祝纓道:「京城雖是繁華之地,卻也龍蛇混雜,自己一定要把持得住。」

  趙蘇道:「是。」

  其餘的話在之前都已說得差不多了,祝纓給他開具了文書,又交給他幾封書信。道:「信在這裡了,怎麼用就看你了。」

  趙蘇小心地接著揣了,道:「義父於我恩同再造。」

  祝纓知道他們之間是始於交易、始於一種利益的合作,不過時至今日交易也變了點味道,日常的相處也多了一點溫情。祝纓道:「莫負光陰。」

  「是。」

  趙蘇此時的年紀如果是已然學成,則上京算年輕的,如果是想繼續讀書,年紀又大了一點。再想走正經的路子出仕,是比較難的,如果劍走偏鋒提到他這個「獠女之子」的身份呢,以後又不好洗脫。

  還是很考驗本領的。

  祝纓不打算在這上面「指點」趙蘇,義子也不是親兒子,關係仕途的事兒,她把路都鋪成這樣了,再事事都不給人自主那也不像話。強行扶出來的,如果趙蘇自己立不起來,會成為大壩最弱的那一塊土。

  小吳是經常往京城跑的,不用祝纓囑咐,她只對小吳說:「你只管看著大郎的行事即可,別的不用你多做。」

  原本她打算讓趙蘇住在她在京城的宅子裡,趙灃卻要讓兒子另置一處房產,好歹是自己的家。否則要幹點兒什麼也怕不方便。因此只與祝纓說:「且先借住幾日,待找到房子之後就搬出來,不會過多叨擾的。」

  他們還以為祝家與所有的官員家一樣,自己的小家庭——甚至小家庭也不全,只帶部分妻妾子女——攜來赴任,一大家子還在老家。男男女女的,住著不方便。趙蘇年紀不小了,在家裡也能當半個家,也不是小孩子了,該有自己的交際。

  祝纓也不介意,道:「等他抵達京城,考試也快開始了,哪有心情找房子?過了年又開學了,太學裡頭是有為外地學生準備的館舍的。先住下,把書溫好了,考中了再買房也不遲。」

  她回憶了一下自己的書房裡也沒什麼不能見人的東西,便說:「他要溫書,我那裡倒有一屋子的書,先看著吧——許在不許壞。」

  趙蘇大喜,再次拜倒。

  祝纓道:「去吧。」

  趙蘇就此踏上了往京城去的路,蘇鳴鸞正在山下,也與姑父姑母一起來送他。望著表哥遠去的背影,蘇鳴鸞心道:京城?那是個什麼樣子的地方?總有一天我也要去看一看。

  祝纓想得就簡單的多了——得接著幹活了。

  …………

  秋收已經完成了,種麥現在也不需要她來做,離賣村子的時間又還早,正可將縣裡的官吏、衙差們一起來訓一訓,教授他們一些斷案之法。

  關丞等人多少知道一點,以前就是他們斷案的,他們又都羨慕祝纓斷案的本事,也好奇她都是怎麼辦到的。不止司法佐、衙役、仵作等,連關丞也要過來聽上一聽了。

  第二天,大家齊聚到了縣衙裡,關丞見到幾個女子在一邊低聲交談,引得幾個男衙役往那邊看。心道:不像話!

  他咳嗽了一聲,用力瞪了幾個男衙役一眼:「都幹什麼呢?!」

  將男人訓完了,又說女人:「嘰嘰喳喳,成何體統?這是縣衙,不是街邊閒茶鋪子!少把三姑六婆的習氣帶過來。」

  女人們臉也漲得通紅,誰被當眾說了都尷尬。她們只是有點小興奮。不過幾個女卒——或者說典獄——聽說江舟也想聽聽,她們都動了念,也一塊兒來了。她們很少有機會參加這樣的活動,於紀律之類也不是很熟悉。

  被關丞一說,都緊緊地抿上了嘴。

  關丞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哦,不太好叫女人拋頭露面的啊!

  祝纓帶著侯五又過來,關丞心道:等會兒我私下向大人建言就是了,這樣的事兒有個女仵作懂就夠用了,旁的女人跟著摻和什麼呢?

  祝纓道:「都知道要幹什麼了吧?」

  眾人齊聲道:「是。」女人們尤其的小心,她們短促地回答,又老實地站好。

  這會兒天氣不冷不熱的正好,侯五搬了張凳子過來請祝纓坐下,祝纓道:「今天先說幾個事兒,一定要牢牢記著。第一,到了案發現場,不要胡亂走動!無論是什麼現場。這個縣衙要發告示,諭示全縣。否則,誰以後還在凶案現場留下痕跡,就不要喊冤枉了。」

  關丞道:「是,下官一會兒去擬就。」

  下面的高閃等人從腰間的招文袋裡掏出點紙筆之類,打開個小瓶沾點墨,開始記錄。衙役裡也有一兩個記的,大部分人是傻乎乎的站著。江騰與江舟二人也拿出自備的紙筆來,江舟記了幾個字,寫得太慢索性收了紙筆,給江騰理著紙,說:「娘子,回去借我抄抄。」江騰道:「你也加緊著點兒。」

  江舟偷偷看了關丞一眼,心道:字兒我也認得的,就是寫得慢。

  女典獄那裡有點慌,她們並沒有這樣的準備,有一個姑娘急中生智,在身上一通亂翻,拿出支眉筆來,旁邊姑娘遞了張素帕,她們也在勉強在上面記了幾個字。

  祝纓等他們都記完了,才問:「下回記得帶紙筆。」她以為聽課要帶紙筆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吩咐集合的時候沒提這茬,哪知平時還算靈的衙役們跟傻子似的,筆也只帶了兩三根。她給衙役發的錢在本地絕對是個大數目,買點紙筆還是綽綽有餘的。

  原本讓衙役與司法佐之類一同聽課就有那麼一點子「天下大同」的味兒,許多人是並不喜歡的,關丞還不喜歡女人旁聽呢。祝纓說了這一句,就有一個司法佐說:「他們不是偷懶,是不識字。」

  祝纓微愕,道:「哦。行,都去買了紙筆,明天開始,一旬背一通碑文,給我將識字碑給背全了!字也都給我認全了!你們也是。」她最後一句是對女人們說的,女人們不敢反駁,道:「是。」

  祝纓嘆了口氣,道:「我要查功課的。」她立識字碑就是因為縣裡識字的人太少,衙役裡也有文盲,有些識字的他是半文盲。她手上也沒那麼多的識字先生,本以為總會有人自學,哪知還是一堆不知道記錄的。

  童立童波兄弟倆好點兒,能記下來,祝纓道:「你們兩個識字,也留下來吧。」

  「是。」

  她又重新分了組,司法佐與衙役只好用兩套教法。前者精深一點,後者就粗淺一點先識字再說。

  第一天只好到此為止,等到第二天再抽空跟司法佐他們開小灶,再催衙役去自行識字。

  江騰、江舟對看一眼,江舟道:「大人,我們也識字的,能、能聽嗎?」

  祝纓對江舟道:「你會寫了?為什麼不自己寫?」

  「小人寫得慢,字都認得的,回來抄一下也能背下來的。我學得會的!真的!」

  祝纓道:「行。」

  江舟笑容裡透著一點傻氣,女典獄裡也有兩個人出來說:「大人,識字碑上的字我們也背會了,也能聽嗎?」

  祝纓問道:「字兒都會寫了?」

  「是。」

  祝纓道:「取筆墨來。」童立童波去搬了張桌子,拿出文房四寶,祝纓開始抽她寫字。開始是連貫的句子,抽的是背九九表,讓她寫第四句。這姑娘輕聲哼著歌,哼到第四句,開始寫。

  考了幾個句子,再考詞,最後考字。姑娘就越寫越慢了,中間寫了幾個錯字白字,祝纓也都算她通過了。道:「很好,你可以來聽。」她又考了江舟識字。

  姑娘們無聲地互相握著手,也有想請考試的,祝纓乾脆拿了紙,讓她們默寫某一篇,寫對七成就算合格了。慢慢來唄。又有幾個男衙役也請考試,也考出幾個來。

  祝纓再次講他們分了班,道:「好了,今天就到這裡吧。」

  差役們撤去了桌椅,祝纓背著手回到了簽押房。關丞追了上去,卻見祝纓正在裡面對侯五吩咐事情:「好了,你去吧。」

  關丞等侯五出去了,才進門道:「大人,這男女混雜,是否有些不妥?」

  祝纓道:「犯人殺人的時候,可不會不殺女人啊。」

  關丞勉強地接受了這個說法,低聲道:「可是作怪!這些女娘怎麼會識字的?不不不,下官的意思是,她們怎麼識的字呀?不是,我是說,有識字碑吧,也沒人教?是江娘子?她們怎麼就願意識字了呢?」

  祝纓一笑道:「你慢慢想。」心裡卻想:為什麼?因為男衙役現在不識字也自信能接著幹下去,女人為了保住飯碗就只能上天入地設法多學點東西。

  關丞對女典獄來聽課有點意見,這個從他的臉上就能看出來了,祝纓不想對他說太多,免得他捏著女典獄的軟肋。

  關丞的疑惑也算得到了解決,拱拱手:「下官去擬告示了。」

  「有勞。」

  關丞走後不久,侯五一身濕漉漉地回來了,邊走邊擰著著衣角。祝纓吃驚地道:「叫你去找人,你怎麼被人潑了洗腳水?」

  侯五道:「大人,您不知道,這一家子要是兄弟間鬧起來,這算是輕的啦!」

  「他們為了爭遺產鬧起來的?」

  侯五道:「不是。小人到他們家,才說,大人念他們的父親無辜被阿渾害死了,要叫他們過去議事。才開口,那家大郎就說,犯人伏誅了,他們現在只想好好過日子。話音未落呢,後頭衝出來一對青年男女,兩下又吵又打的,那小娘子真是潑!小人算是知道為什麼要管那樣的女人叫個潑婦了!她是真的潑水啊!她潑她大哥,小人是捎帶的。」

  「吵的什麼?」

  「這家兄妹仨,小的兩個要給他們父親報仇呢。」

  祝纓感興趣地一挑眉:「哦?你再探探這對男女,他們經常出沒於何處,探明再報。」

  侯五道:「大人?哦!小人這就去!」

  「去後頭換身乾衣裳。」

  「哎!」

  侯五跑回去一通翻箱倒櫃,匆匆換了衣服去盯梢,祝纓看看今天的事兒也算辦完了,便回後衙去再休息。

  迎頭撞到花姐和杜大姐要出門,花姐笑道:「秋天了,該滋補一下,今天晚上吃羊肉。」

  「好!」

  杜大姐道:「要不要給侯五也分一些個?才見他一身濕淋淋的回來了。」

  祝纓道:「都算上,連祁先生和曹昌他們。」

  「好嘞!」

  花姐道:「他怎麼了?」

  祝纓順口說了,花姐看了她一眼,祝纓笑眯眯地:「殺人償命,不會以為我忘了吧?」

  「小祝!可是……」

  「就算不是現在,也得預備著呀,我看阿渾離死也不遠了。我以前讀律,讀史,是真不明白明明是約法三章,為何要有緹縈救父。你猜怎麼著?」

  花姐道:「聽說後來又有了九章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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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安樂

  花姐與祝纓交談幾句仍是幹自己的事去了,祝纓往後衙去,才回房又想起來一件事。

  她又有了些新的想法,轉身去書房,提起筆來才寫了三行,便隱約聽到了一點不同尋常的響動。

  祝纓手上沒停,對曹昌道:「看看外頭怎麼了。」

  曹昌跑出去,很快就回來了,對祝纓道:「有人拿禮來找老侯,老侯正與他們推讓呢。」

  「為的什麼事兒?」

  曹昌呆著臉想了一下,道:「說賠衣裳什麼的。哦!那個人,好像是上回說的那個姓項的商人家!」

  「知道了。你去找老侯,叫他一會兒過來一趟。」

  「是。」

  曹昌又跑了出去,不多時,跟著侯五兩個人一道過來。祝纓沒抬頭,問道:「被纏上了?」

  侯五道:「大人,小人驚了他們,差使乞寬限兩日吧。」

  祝纓放下筆,問道:「怎麼說?」

  侯五懷裡抱著兩匹布,手上勾著一吊錢。他橫了一曹昌一眼,低聲道:「小人奉命去那家探聽些消息,不合被潑了一身水,倒叫他們家人認出來了。小人本以為不是什麼大事,沒想到那家大郎竟拿了禮物要尋小人賠禮。小人出門不多遠就與他撞上了,路上爭執不好看,只得將他帶過來說話。小曹一來說話,他們丟下東西就跑,小人還不及去歸還……」

  他說著,展示了自己抱著的一堆東西。

  祝纓道:「他送的,你就收下。先歇歇吧,晚上吃羊肉。」

  「是。」

  因項大郎向侯五致歉這一件事,倒耽誤了侯五接著打聽項家消息的差使,侯五有些心急,晚間又吃了一肚子羊肉,愈發覺得這差使得加緊辦。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身,想去項家鋪子邊兒上轉悠打聽一下。

  才出衙門便遇到一個小差役,見到了他便將他扯過去:「侯老叔,有件事兒得勞煩您老代向大人稟告一聲。」

  「什麼事?你去找小吳……哦……」

  小差役陪笑道:「這事兒還得您老才能辦妥呢。就城外那幾具屍首,頭都要爛掉下來了。」

  侯五道:「唔,這倒是件事兒了,我去說。」

  他又折了回來,向祝纓匯報:「大人,剛才外面來報,城外示眾的幾個賊人屍身已腐,萬一頭爛掉了下來叫手欠的拾了去,又要煩人了。」

  一旁關丞聽了,也說:「既已警告賊人,還是收斂了為好。」

  祝纓道:「也罷,就收葬了吧。唔,一同去看看吧,也算有始有終。」

  一行人先去城外,侯五想了一下,就不跟隨,趁著縣城裡的人圍觀、尾隨祝纓出城看熱鬧,他往項家鋪子打聽去了。

  祝纓到了城外,遠遠抬頭一看,福祿縣地氣炎熱潮濕,這幾具屍體圍了不少蚊蠅之類,腦袋要掉不掉的,幸虧是勾著琵琶骨吊起來的,不然這脖子早叫墜斷了。

  祝纓先不下令解下屍體,她見已圍隨了不少人,先安撫百姓:「以後但有賊人犯案,我必不輕饒!」

  百姓一陣歡呼,祝纓又說:「凡在福祿縣犯事的,都不可心存僥幸!」

  百姓們又是一陣應和。

  祝纓這才說:「放下來吧。」

  幾口薄皮棺材,將屍首一裝,都往城外亂葬崗裡胡亂一埋。圍觀的也有跟著棺材走去看埋棺材的,也有圍著祝纓笑著看的。祝纓笑道:「我有什麼好看的?該忙什麼忙什麼去吧!橘子快要上市了呢。」

  圍觀的人也笑道:「還差幾天呢!」也有人說:「您這幾天都不出來了,好容易出來了,多看兩眼。」

  一片快活。

  祝纓與他們閒搭些話,在城外看一回麥田,人也漸漸散了。祝纓看了一回麥子,原路返回縣城,卻見之前示眾的高台架子不遠處站著兩個人。看到她來,兩人直直地站著,也不避讓,也不迎上前。

  手下衙役喝一聲:「什麼人?」

  祝纓道:「你們去看看,將他們請過來。恐怕有事。」

  兩人也跟著衙役上前了,不用祝纓親自問,衙役已喝問他們的身份。兩人一男一女,男子年紀稍長,女子約摸十五、六歲的模樣,臉上還帶一點點孩童的圓潤,身形已近成人了,看起來身材很結實、行動俐落。

  二人報上姓名,男子自稱「項樂」,女子名叫「項安」。祝纓道:「項豪是你們什麼人?」

  項樂大聲道:「正是家父!」他個頭不算高,卻帶一點剽勇之氣,膚色微黑,袖口和褲腳都扎的很緊,不像是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倒有點江湖游俠的模樣。

  祝纓點點頭,項豪就是被阿渾的殺手刺殺的商人,祝纓讓侯五去的就是項家,看來他們就是與兄長爭執,認準了阿渾才是真凶的一對小兄妹了。

  祝纓道:「原來是你們。你們家裡現在有什麼打算?」

  兩人對望一眼,變得猶豫了起來,項安上前又是一禮:「大人,大人憐憫我們家,是大人心腸好。大人方才說,凡賊人犯案您必不輕饒的。您說到做到,親手害了家父的賊人已伏法了,小女子全家謝大人秉公而辦。小女子卻有些小心眼兒,認準了那一個真凶是必要報仇的。」

  項樂也上前一步,拜倒在地:「大人,大人的案子已經斷了,您日理萬機,不敢再請您主持公道了,只是我們心裡有話不吐不快。您是好官,我們心裡也有一桿秤。」

  衙役們緊張了起來,童立童波更是將刀半拔出鞘,湊近了祝纓:「大人小心,他們行商人家,為防路上的強人,自家也有人習武護送。這個項樂,看著就是個練家子……」

  祝纓問道:「你們要動用私刑?為父報仇啊,律法倒不是不行,然而過了時候可就不好了。」

  項安道:「大人,小女子讀書少,論起這些條目是不懂的,卻只問自己的心。便是再能說會道,再有道理,過不了心裡的坎兒,小女子也只認死理。」

  兩人目光堅定了起來,一齊又拜了一拜,然後起身向祝纓告辭。

  祝纓只覺得可樂,笑問:「我讓你們走了嗎?」

  衙役們本就很緊張,聽了這一聲如蒙大赦,「嗷」一聲擁上來,將兄妹倆團團圍住,童波一個緊張,道:「捆起來帶走!」

  說完才發覺似乎說錯了話,不想祝纓是一點也沒有責怪的意思,說:「回去吧。」

  …………

  此時圍觀的人還未散去,一行人圍隨著祝纓回到了縣衙,也有人腿快,又同情項家,跑到他們家報信。兄妹倆的哥哥項大郎聽了,又是一急:「淨給我惹事!」

  他的母親聽到了,走了出來說:「你去好好地將他們帶回來!」

  「是。」

  他母親道:「不管花多少錢都要把人好好帶回來。他們年紀小且不著急婚配,不急著分家、出嫁妝,家裡都由你來做主,你也該擔起責任來才是。」

  項大郎聽了母親的話,眼淚險些被逼出來:「娘,娘怎麼說這個話呢?我沒有獨佔家產的心思。」

  「你是老大,是當家人,想當這個家當然是應該的。可也不該不顧他們的心,不顧我們的心。你爹去了,你只管著家業,倒也對,人不能顧前不顧後。可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親爹的仇也不肯報,又有什麼意思?你不能怪他們。」

  這話太重,項大郎不停地磕頭:「娘、娘,我怎麼敢?他們成日嚷嚷是要招禍的。他們都好,是我不好。」

  「唉,你去將他們領回來吧。」

  項大郎心裡苦得像黃連,還得收拾了去縣衙,先遞帖子,再在門房裡等著,等得提心吊膽的。縣衙不遠處就是蘇鳴鸞的宅子,項大郎心中滋味難辨。

  他的弟弟妹妹們此時的處境卻比他好很多,二人被捆進了縣衙,大門一關,隔絕了外面窺探的目光。

  項安、項安二人也不怕,直挺挺地跪在當地。

  祝纓問道:「你們會武藝?」

  「是。」

  「識字嗎?」

  兩人一怔,又答:「認得。」

  祝纓道:「行,鬆綁。」

  童立童波還很猶豫,要勸祝纓:「大人,小心!」

  侯五從外面回來正趕上這一聲,上來給兄妹倆鬆了綁。

  祝纓對童立童波等人道:「這裡不用你們了,叫外面的人都散了吧。」

  侯五也拍胸脯說:「有我呢。」

  童立童波只得帶人離開,跨出院子前只聽祝纓說:「我考一考你們。」

  兩人摸不著頭腦,對望一眼,只得走開。

  那一邊,項樂問道:「大人何必戲耍我們?若說我們做得對,請放了我們,若說我們有心為非作歹,就請將我們下獄,你是好官,我們絕無二言。」

  侯五罵道:「哪裡來的廢話?大人問話,你們就答!大人,我來試試這小子的武藝。」

  祝纓道:「好。」

  項樂初時既弄不清祝纓之意,又不敢在官員面前動手。他是個年輕人,被侯五打了幾下火氣也上來了,忍不住還手。侯五笑道:「好!就該這樣!」

  兩人過了數招,祝纓也看出來了,項樂年輕筋骨強健,侯五是經驗比他足,仗著經驗與項樂周旋。後來項樂急了,開始下狠手,侯五要再與他戲弄就要吃虧了。侯五如果認真得下殺招,那就沒必要了。

  她說:「停手!項樂是吧?願意在我這裡當差嗎?」

  項樂先被捆綁,再挨打,又得了這麼一句,饒是個機靈的年輕人,他也傻了:「大人這什麼意思?」

  祝纓道:「你身手不錯。」

  項樂道:「大人,小人是要報父仇的。大人心裡有大事要做,也是為了咱們縣好,這些小人都知道,小人不記大人的仇。可是跟在大人身邊,卻是會壞大人的事。」

  「你願意到我這裡當差嗎?」祝纓又問。

  項樂只好再重復自己的立場:「大人,小人是想要報仇的,縱使身死也不後悔。大人,您是願意……幫小人嗎?」他最後一句問得極輕,生怕說得大聲點就會驚醒什麼沉眠萬年的吃人妖怪似的。

  祝纓笑道:「那要看你了。」

  項樂像是聽懂了,重重再拜:「小人願意!」

  項安緊跟著拜倒:「小女也願意!若此生能報得父仇,情願銜草結環。」想了一想,又說可以跟侯五也打一場。

  祝纓道:「約法三章,第一,我助你們,第二,你們別的事我不管,報仇的事須與我商議,也不能大聲宣揚,第三,如果擅自行動,我就不管你們了。」

  兄妹二人毫不猶豫地道:「是。」又說,「只要報得父仇,此生願供大人趨使。」

  祝纓道:「那倒不必了,那個阿渾我也很不喜歡,按國法我卻只能這樣判。你們願意聽我安排,我將來安排你們報仇,阿渾一死,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又不要你們賣身!起來吧。」

  「是。」

  項安又問了一句:「小女也可留下,對麼?」

  祝纓道:「當然。」

  項安笑道:「我就知道!大人不是那樣的人!」

  祝纓問道:「哪樣的人?」

  項安笑嘻嘻地,顯出與她年齡十分相符的少女氣來,道:「反正跟別人不一樣。」

  兄妹二人再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眉眼間便舒展不少,戾氣也去了幾分。祝纓問道:「你們的武藝哪裡學的?」

  項樂道:「我們商戶人家,路上常有艱險,多配有護衛。武師武藝雖好,終不及自家人可靠,須得自家人押車才好,先父就請了人教習。」

  侯五從外面打聽了消息回來,此時也說:「他十四歲上就出外行走了。」

  項安也忙說:「小女去年也跟著出門的!」她還有些擔心,怕祝纓只是一時興起,回過味兒來要趕她回家,急著表白自己也很有用。

  祝纓又慢慢問他們家的事,知道他們家本來只是個小商戶,是他父親項豪一手將家業發展到這麼大的,大哥已然娶妻生子、相幫父親理賬交易了。祝纓問道:「你們呢?生意上的事情有沒有學過?」

  如果學過,又有這樣的經歷,祝纓還挺想讓他們再往更遠一點的州府去設立會館的。

  項樂道:「會一些,爹的安排,大哥管家,我們幫著。小人多是外面行了,妹子願意外嫁就早早嫁了,不願意,招贅也行。」

  項安「哼」了一聲,顯出一種少女的不情願來。

  祝纓還要問什麼,那邊童波過來稟報:「項大郎求見。」

  項樂項安又是撇嘴又是皺鼻子,對這兄長十分的不滿。

  祝纓道:「叫過來吧。」

  ………………

  項大郎內心忐忑,到了祝纓跟前,先拜倒,起身之後才發現弟弟妹妹站在一邊。

  他喝道:「你們兩個,還敢闖禍麼?」作勢要打。兄妹三人又頂了起來。

  祝纓道:「都歇歇吧。」

  三人登時收聲。

  祝纓道:「我看你們有些紛爭。既然你管不了,那就我來管。以後,他們就是我的人了。你們三個,回去見過你們的母親,總要稟告一下的。」

  項樂喜道:「是!小人這就回家搬取行李!」

  項安道:「小女也回去搬取行李!」

  項大郎目瞪口呆。縣令要拿了他的弟弟妹妹去當小廝丫環,他也沒那個本事跟縣令爭。可是,明明縣令大人不是這樣的人啊?!!!

  祝纓道:「你們兩個也是,須得告訴母親一聲才好。還有,當差只要值夜時才用留宿值房,行李且不急。」

  兄妹二人大聲說:「是!」

  項樂道:「大人,小人這就回家。」

  項安道:「大人,小女和哥哥盡快回來!」

  項安道:「大哥,大人很忙的,咱們別在這兒耽誤大人的時辰啦。」

  項樂道:「大哥,娘在家該等急了,咱們快回去吧。」

  兄妹倆一邊一個,攙著項大郎的一條胳膊將人給拖出了縣衙。

  項大郎掙不脫這一弟一妹的挾持,這二人是習武的,他是算賬的,以二對一,被兩人挾回了家。

  三人到了堂上拜見母親,二人有志一同,當著哥哥的面也不對母親說祝纓要幫他們報仇的話。二人心裡是信祝纓的,只說:「我們在家裡也只是與哥哥吵嘴,不如出去免得在家裡鬧,我們想要追隨大人。」

  項大郎是以著父親生前的安排,以弟弟作為行商的幫手的,眼下養成了的一個弟弟要走,他說:「你又打的什麼主意?別是想在大人身邊,好相機行刺報仇吧?還是老實在家裡的好!」

  項樂現在倒沉得住氣了,他對母親說:「娘,我想過了,一個商人,有事誰管你呢?還是得跟著大人。」

  項安也說:「娘,我也陪著哥哥。」

  項大郎更不樂意了:「你一個姑娘家,往衙門裡去,成什麼樣子?妻不妻、妾不妾,難道要做下女?不行!你當得著一個好人家!」

  項安道:「呸!誰想那個呢?我想,衙門裡也有女仵作,也有女典獄,我難道比不過她們的?我還能寫會算呢!娘~~~」

  項娘子想了一想,道:「你們去吧。」

  項大郎急道:「娘!」

  項娘子緩緩地說:「你們,各幹各的事。我做主,你們先將家分好!」

  項娘子自有一本賬,女兒的嫁妝、幼子的家產,長子掌家。眼下還是不分家的好,說是分家,是將各人名下的財產列出來,項樂、項安的錢並不由他們自己領走,而是都放在長子手裡經營,項家的財務還是一體。

  項安、項樂在衙門裡也是條「官路」,即使不給自家商隊押隊,那也是劃算的。

  項娘子將賬目分明:「老大也不許吞了他們兩個的錢財,每年給他們分紅。你們兩個也不許突然就管你們大哥索要本錢,壞了生意、撬他的牆腳。」

  項樂、項安想要報仇,眼下並不在意財產,項大郎想了一下,道:「娘由我來奉養。」

  一家和和氣氣地吃了一頓飯,到了晚上,項大郎夫婦二人回房說私房話,項樂、項安二人到母親那裡,將白天的事情細細告訴母親。

  項娘子道:「祝大人自打到了咱們這裡,沒有說話不算數的,也沒有坑害過百姓的。他既說了,就能辦到,你們就要聽話。到了他那裡,就不要天天喊打喊殺的,反而壞事。」

  「是。」

  「官府裡的事兒也說不好,興許他有用到你們的事兒,你們也不能躲。」

  「這是說好了的!只要能報爹的仇,當牛做馬也可以。」

  項娘子道:「唉,這樣咱們都盡力了,都對得起你們爹啦!我以後去見那死鬼,也能說我沒有對不起他。」

  …………

  項娘子說到做到,自家財產分明白了,第二天親自把一雙兒女送到門口。

  二人沒有帶僕人,只帶了點隨身衣物用品與鋪蓋之類就往縣衙報到。

  簡單的添了兩個人,縣衙內一陣圍觀,項樂年輕人,又是個爽快機靈的脾氣,很快安放好了行李,與眾人聊上了。

  項安要稍稍麻煩一點,花姐親自帶她去安頓,她們兄妹平日還是回家住,項安當值時要住女監的值房。

  即使走進了縣衙,項安內心仍是不安,她不自覺地問了第三遍:「娘子,我是真的留在衙裡了麼?」

  祝纓將這二人都在縣衙內掛個差役的名頭,項安反而比項樂更有說服力——她識字。衙門裡少有識字的女役,將她與江舟等人放到一處學些查案的本事,竟不顯突兀。項樂則是說讓他做祁泰的助手。

  花姐道:「當然。」

  項安道:「也有差餉了?」

  「對呀。」

  侯五和曹昌幫忙抬箱子,項安也跟著搭把手,侯五道:「不用你。」

  項安道:「我們商戶人家,出門在外我也幫著裝車卸車來。」

  「豁!」侯五說。

  他們抬完箱子也不在姑娘房裡久留,放下就走。女監典獄和江騰江舟都來圍觀、幫忙。

  項安又忍不住說:「我竟真的進來了!」

  花姐笑道:「你說第五回啦。」

  項安道:「您不知道,我很怕大人反悔的。就怕有人說,我爹的事兒,也有哥哥了,不用我再摻和了。可我就是不甘心。」

  「那你可不必擔心這個!」花姐語帶驕傲地說,「她從不勸人認命。」

  江騰道:「也得自己不認命才行!」

  「嗯!」項安用力點頭,問道,「這位姐姐怎麼稱呼?」

  江騰狐疑地看著她,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一時沒想明白,順口道:「我是這裡的仵作。」

  「阿!原來就是你!」

  女人們又敘起閒話,手上不停嘴上不住,很快收拾好了屋子,花姐問道:「你不去看看你哥哥的屋子?」

  「隨他怎麼拱吧,豬窩也是他自己住,不用有人幫他的。我們在外跑商的時候,哪裡來的僕人照顧?」項安不在乎地說。

  女人們說笑做一團,她們又帶項安去認認門,哪裡是監房,哪裡是縣令辦公的地方,哪裡是縣丞的地方,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地方不能去……

  項安一面記,一面想:我且安靜看著,等大人怎麼安排!大人總不會對什麼獠人比對自己人更好!

  ………………

  祝纓在福祿縣信譽極佳,項家兄妹從此安心在縣衙裡當差,項樂雖說是祁泰助手,更多與侯五廝混,後因項安喜歡與江舟一處學些查案的技巧,他怕妹妹被衙門內的男丁排擠也跟了來。

  兄妹倆漸漸習慣,一面習練武藝,一面等待時機。蘇鳴鸞來辭行回山上時,項樂正在場,也不曾對蘇鳴鸞冷眼相向。

  這一天,項安正在前廳,遇到趙娘子風一樣捲進衙門找「阿弟」,項安心道:這是幹什麼?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吶!

  趙娘子也不在意一個灰不溜秋的女差,她衝過來找祝纓,只為問祝纓一件事:「阿弟,有京城的消息了嗎?我的孩子怎麼樣啦?」

  時已入冬,算來趙蘇也應該到京城了,然而卻沒有隻言片語回來,將趙娘子急得想打人。

  祝纓迎了出來,緩聲道:「阿姐莫慌,京城旅途遙遠,人到了,信也得在路上走些日子呢。一有消息我就知會阿姐。」

  她還有點納悶,看趙娘子的關切不似作偽,心道:以前沒路費她有這麼關心兒子呀,這是怎麼了?難道趙蘇出事了?

  兒子在身邊時,趙娘子也不大惦記,趙蘇越走越遠,趙娘子卻突然心慌了起來。祝纓好說歹說,才將人哄了回去。她倒不太擔心趙蘇,哪怕有事,還有小吳呢,消息總能傳回來一個,沒消息就是一切正常。

  祝纓耐心足夠,又過半個月,她收到了京城鄭熹派人送來的書信。她給趙蘇帶的書信名帖裡就有準備給鄭熹的,鄭熹有信,極有可能提及趙蘇。

  祝纓拆開信,裡面隻字未提趙蘇。先說祝纓給準備的禮物有心了,家裡郡主和岳夫人都很喜歡,也很襯小女嬰。後說,朝廷要派新刺史過來,如無意外,是冷雲。

  祝纓顧不上想鄭熹添了個閨女,趙蘇大概沒到鄭侯府,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怎麼會是冷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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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1:14: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我不

  鄭熹不會事事都對自己解釋,祝纓只能就著一行字開始準備。她提筆給鄭熹回了一封信,又寫了一封信給冷雲,信裡只做不知冷雲要來,還是以當年交情的口吻寫一點外任做官的「趣事」,說一些外任的坑,「要是當初這樣那樣準備就好了」,字裡行間透出讓冷雲好好準備的意思。

  寫完信,她又叫顧同:「你去詢問一下,各地會館主事人都到齊了沒有,咱們也該準備起來啦。只盼大家都能準備好。」

  …………

  「我不!」冷雲拒絕得斬釘截鐵。

  「怎麼?你還回去侍奉你那上官?你應付得來?」冷侯說。

  冷雲一噎,強辯道:「那我換個衙門不行嗎?非得出京?我又不缺錢!」

  冷侯被兒子氣到了,罵道:「你想去哪裡就能去了嗎?將你托給鄭熹,你什麼都沒學到。托給竇大理,人家要抬舉你,你躲懶不肯任事!我還能將你怎麼安排?你就不能動一動你那腦子?哦,你沒腦子!你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要任性妄為嗎?」

  冷雲呵呵一笑:「兒再任性也是聽朝廷的號令、領陛下的旨意,不像爹您老人家,安排想朝廷官員的任免來了,到底是誰任性呢?」

  父子倆頂上了,冷夫人不得不被請來勸架:「你們倆一人少說一句吧!你也是,孩子都快四十歲了,你安排了他也該先與他商量兩句。還有你,你怎麼能與你爹頂嘴?!」

  冷夫人將丈夫兒子各打五十大板並不能將二人勸服,冷雲不怕爹不怕娘的,當即跳了起來:「我找外婆去!」

  冷侯涼涼地說:「讓他去,我看他幾歲了,就知道告狀。」

  冷雲跳起來叫人備馬,一路奔去找他外婆了。與鄭熹一樣,他也是外公過世、外婆還在,由舅舅奉養。到了舅舅家,門上人都笑著說:「小郎君來啦?」

  冷雲道:「我兒子都快成人了,還小郎君呢?」

  府裡的人都吃吃地笑著,冷雲打小就受舅家上下歡迎,「小郎君」一氣叫到了三十好幾歲。他自己抗議別人將他叫小了,見了外祖母卻是毫不猶豫地撲過去:「外婆救我!」

  冷雲的外祖母吃驚地看著外孫:「怎麼了?是你那上司又作弄你了?我就說!我就說!」

  冷雲順勢道:「外婆,我爹要我外放,我不想出京!外婆可憐可憐我吧,幫我求個情,我換個衙門,依舊做個少卿也行,我保證不惹事兒!天下哪有比京城更好的地方呢?」

  冷雲的外祖母也有些來歷,她也是個宗室的郡主,輩份比鄭熹的母親還要高一輩,鄭熹的母親還得管冷雲的外婆叫一聲姑母。只是二人親緣稍遠,各家更近的親戚又太多,平素不大論這個親。

  老郡主以前與宮裡走動不算太頻繁,近年來老一輩漸次凋零,存世的人之間越發珍惜彼此,老郡主在宮裡越來越有面子,有何請托也容易得到宮中首肯。

  冷雲聽冷侯的意思,是為他尋了外放的路子,估摸著都辦得差不多了。然而誰沒事兒想出京呢?尤其是他這樣的人!京城官做得好好的,他又不缺錢!也不是很想刷履歷謀個二十年後爭入政事堂!他只要照舊舒服過日子。

  天下何處能比京城更繁華?

  他不要走!

  於是便想到了外婆這張王牌。無論之前誰定了什麼事兒,只要陛下發了話,一切都好辦。而外婆現在在陛下面前說話頂用。

  外孫殷切的期盼之中,老郡主憐愛地拍拍外孫的臉,說:「你小孩子家不懂,我們都為你安排好啦!我親自求的陛下,他已經答應啦!你放心,自從你們那個裴少卿也離開之後,我與你爹娘見你天天難過得緊,就要給你尋個合適的地方。朝廷上你爹已打點好了。」

  老郡主再說什麼,冷雲已經聽不進去了,滿腦子只有兩個大字:完了!

  冷雲軟磨硬泡:「你們串通好了想趕我走!我不!外婆,我想留在京裡伺候您老人家。」

  老郡主是打定了主意,覺得女兒女婿說得對,外孫是得出去走一趟。至於冷雲說的「跟流放似的」,老郡主稍一猶豫,就想到了女婿事先說的:「遠是遠了點,男人一輩子總要出趟遠門的。任一任地方,再轉回來才更有騰挪的地方。走遠一點,過兩三年再回來,也是做官常走的路子。他做刺史也不是守邊,沒有那麼苦,以後陛下問起來,他也有能拿得出手值得說道的政績才好。他是當爹的人了,不能沒有擔當混日子!」

  冷雲哭喪著臉,終是沒能打消外婆的主意,拒絕了在外婆家吃飯,又灰溜溜地跑回了家。家裡當他沒出過門一樣,照舊準備吃飯,親娘、老婆還準備他赴任的行裝,將冷雲憋個半死,氣得他終於想到了鄭熹,想請這位老上司幫忙出個主意,好留在京城。

  …………

  趙蘇拿著祝纓的名帖,鄭重地到了鄭侯府上拜見。

  鄭侯府前門房一堆的人坐在長凳上等著拜見,趙蘇理理衣衫。他身上穿著祝纓送的斗篷,在京城還不算過時,內裡是在成衣店現買的冬衣。

  到了京城才發現他身上的一切都帶著些「南蠻」的影子,很容易就被人一眼認出來。從口音,到衣著,到佩飾再到飲食,等等。從接近京城的驛站開始,這些細節就無時無刻不在磨著他。

  到得後來他也想通了,只換掉太明顯不合適的,其餘也就隨它去了。他打消了親自將白雉進上的念頭,將白雉交給小吳,經政事堂呈上,又囑咐小吳不要提及是自己攜白雉上京,只說是福祿縣和阿蘇家進貢的。

  進京之後,他就與小吳約好分手各辦各事。小吳熱心地想為他到各府引個路,他卻婉拒了,只請小吳將他領到祝宅認個門,又打聽祝宅還有什麼娘子親戚之類,得知只有看房子的曹家老夫婦,不由微微吃驚。

  他帶了數名僕從,祝宅只有老倆口,住進之後頗有點鳩佔鵲巢的意味。趙蘇更加謹慎,只住在前院的客房內,僕人也往在門房裡。曹家老倆口實在,與他們推讓一番,自搬到了門房居住,將馬廄之偏房讓給他的僕人了。

  趙蘇先不想買房置產的事兒,只管閉門讀書,考試的時候拿了身份名帖去報名,考完錄名,堪堪在最終錄取的人裡考了個倒數第一。他暗道僥幸,也暗自警惕,不敢小瞧了天下讀書人。

  倒數第一也是考上了,他這才整理衣裝,拿了拜帖去鄭侯府上拜見鄭熹。

  來京有些日子了,雖然是用心溫書,趙蘇卻不是個書呆子,於京城種種多少有些認知,知道鄭侯府不大好進。他提先請了小吳引路,又備了厚禮,門房了紅包也都準備了。

  小吳見他先考試再登門這作派,心道:大人說得沒錯,趙小郎君是個心裡有主意的人。我只管看著就是,只消他別壞了大人的事,隨他怎麼行事。

  門上瞧著小吳眼熟,也接了他們的帖子,打開一看是祝纓,管事就換了臉色,笑吟吟地對小吳道:「我想起來了,你又來了!這是要回去了麼?怎麼不過了年再回去?有緊急差事?」

  小吳道:「不是我的事,是這位小郎君,這是我們大人的義子。」

  「哎喲!是小郎君麼?」管事看趙蘇的眼神由公事公辦的平易近人變得親切了起一點,「三郎可好?小郎君什麼時候進京的?快請進來坐,稍等,小人去通報。」

  趙蘇在門房一眾候見官員的目光中跟著踏進了門去,心中莫名有了一點點的小驕傲。

  趙蘇見祝纓之前,以為朝廷派到福祿縣偏僻地方的官員都是庸常之輩,不過運氣好才得為官,其人本身並不如何高明。見了祝纓之後才覺得天下確實是有些有本事的人。一路進京也見多了愚人,便以為像他義父那樣的人世間也是少有的,不如義父很正常,他自己仍是個俊傑。

  考試最後一名錄取之後,又重新審視了自己,覺得偏僻地方出身,確乎是容易被人鄙視的。

  如此反復,此時終於將自己位置找得準了。他對管事道:「早就來了,本該早早拜見的,瓜田李下,晚生名譽且不足惜,唯恐人誤會了大人,故而等考取之後才來。」

  管事笑道:「小郎君有志氣的。稍等。」

  管事讓他們在外面等自去通報,不多會兒便來說:「小郎君請隨我來……」

  話音未落,便有一人在門外將馬韁繩一扔,風一般捲了過來,路過他們還問了一句:「七郎在家嗎?」

  管事忙說:「在的。冷……」

  「行了,我認得路,我找他去!」

  管事忙對趙蘇道:「小郎君稍等,那一位是大理寺的冷少卿,與我們大人、三郎都是舊識,他為人爽直好開玩笑,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咱們且避他一避。」

  趙蘇道:「好。」

  管事見他也有禮貌,又收了他的紅包,便小聲對他說:「小郎君不必太拘謹,三郎在府裡一向與我們相熟的,七郎待三郎與別人都不一樣。」

  管事心裡評估著趙蘇。

  趙蘇知道他在看自己,也任他打量。從小到大,他被許多評估的目光看過,京城人的目光並不比家鄉的更讓人難以忍受。他也明白了祝纓說「真想把你扔到京城」是什麼意思,京城什麼人都有,「獠女之子」實算不上特別不同。

  管事看他沉得住氣,心道:不如三郎可親,禮貌耐性倒有點像了。

  趙蘇只是詢問一句:「不知大人有何忌諱?」

  管事笑:「大人一向待人寬厚。」

  他兩人慢慢悠悠說幾句話,鄭熹書房裡就熱鬧得多了。

  …………

  冷雲在裡面來回踱步,鄭熹不動如山,一旁的甘澤、陸超穩穩地垂手站著。

  冷雲住了腳,站到書桌前,雙手撐桌,道:「你幫我出個主意吧!我可不想出京!」

  鄭熹不動聲色:「主政一方不好麼?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那是他們。我!不!要!」冷雲很堅決,「我在京城好好的。」

  鄭熹看著冷雲十年如一日的跳脫,心道:我要是能像他這般,倒好了。

  他的指尖摩挲著案上鎮紙,這事兒他比冷雲知道得更早,冷侯前陣子就跟他聊過了。

  冷雲做著大理寺的少卿,頂頭上司是那位頗有些本事的竇大人。竇大人查案是長項,在大理寺如魚得水。他為人尚可,冷雲不是個爭權的人,不像裴清,裴清也是個能幹的人,但是一個能幹的、有根基的副官與空降的想幹些事的主官之間必有些爭執。爭執到最後,裴清去了京兆府做了少尹,算是升了。由於巫京兆無為而治,裴清這個少尹想幹出點什麼實事倒也容易出彩。

  以往,前面有個裴清頂著,冷雲繼續做他的富貴閒人。裴清一走,少卿就剩冷雲一人。冷侯又搶先與竇大理打了招呼,竇大理既要收服大理寺做些實事,又看在冷侯的面子上將冷雲也視作半個子侄有意「鍛煉」他。凡是認真栽培人的,必是要讓這個人多做實事、多練真本事。

  冷雲散漫慣了,哪受得了竇大理這樣手上有真本事的人認真教導?成日叫苦連天。竇大理也沒想到,冷雲一個少卿,三十好幾快四十的人,竟不能成為一個認真履職的副手,何其荒謬?不成!縱不上進,也得稱職才行!否則他對冷侯也不好說話。

  竇大理自己能幹,對副手的要求就高。此時大理寺上沒有一個裴清頂著,下沒有一個祝纓安排種種瑣事,冷雲恨不得請個長假不去應卯。許多次做夢,夢到一覺醒來竇大理已然調走了。

  冷雲散漫,他爹娘不是凡人。越看這孩子越不像是個能憑自己本事上進的,他爹冷侯將心一橫,決定趁自己還活著,扶他上馬再送一程!總在京裡任副職,總得挨上司的調教,竇大理算是不錯的了,換另一個看不慣的天天找茬兒,冷雲不用心國事不是白挨打麼?被個幹練的上司說一句「不堪造就」,冷雲的風評立時降到周游一類,那可就太冤枉了!

  滾吧你!去地方!歷練一場混個主官當當,以後再回來也就有點資歷能在京城司衙裡當主官了。到時候再想混日子就比較容易了。

  兒子是自己的好,再好,也得承認冷雲有點廢。這樣的廢物刺史想從能幹下屬手裡搶政績也是不容易的,容易被下屬撅。老下屬就不一樣了!瞅來去的,也就祝纓這兒快能出成績了。而魯刺史恰到了該調回的時候。

  冷侯各方思量,給兒子選了這麼個既能避開熱心上司、自己主持,又能貼心下屬的地方。州府雖然也不太好混,廢物上司容易被下屬給架空,祝纓雖不是在州城裡,但是對地方上必然是了解的,有祝纓給提醒一下,冷雲只要不被別人坑,就安靜待著,萬事別多管,蹲那兒蹭著就行了!

  十年來,冷侯見過祝纓許多次,對祝纓之為人也有一些了解,認為祝纓對「自己人」一向厚道,雖然機敏但不會坑他家的傻兒子,因此十分放心。

  冷侯辦這個事前與鄭熹通了個氣。鄭熹以為,祝纓只是個縣令,無論是羈縻「獠人」還是推廣種麥,這兩樣政績想要做得大都不是一個縣令的職權能夠實現的,想有更大的動作至少得是州府一級的官員,朝廷是絕無可能讓祝纓現在做個刺史的,吃獨食是不可能的,怎麼樣都得便宜一個上司。與其便宜別人,不如便宜冷雲。

  以冷雲之脾性,既沒耐心也沒能力去管那麼許多的事,垂拱而已,只消祝纓給他提醒一二,別讓他掉坑裡就行。祝纓也可借冷雲之勢行事省去許多麻煩,兩下各得其便。屆時,冷雲、祝纓都能有政績可拿,過不幾年各自升職回京。

  鄭熹就不反對,故而提前給祝纓去信,讓她心裡有數。因正式的任命還沒下來,鄭熹不便在信中詳述,但是只要提一句冷府有意,祝纓自會準備妥當。

  誠然,冷家不大缺錢,但是誰也不會嫌錢多。地方上是比京城容易弄到錢的,不少窮京官兒都巴望著任幾任地方發個財。冷侯甚至暗示,祝纓可以借著冷雲這個刺史的名義做些「經濟營生」,他很相信祝纓撈錢的本事。祝纓摟的錢拿出多少上供給鄭熹,這個冷家都默認了。

  所可慮者,乃是政事堂知道冷雲是個什麼德行,必不肯讓他去禍害地方。

  冷侯將能想到的都準備好了,最後再請岳母出馬,皇帝首肯,自然水到渠成。政事堂想反對都反對不過皇帝。

  冷侯將兒子安排得明明白白。

  鄭熹看著冷雲上躥下跳,緩緩地道:「我可真羨慕你呀。」

  「咦?」冷雲驚疑地看著他,「我都要被流放了,有什麼好羨慕的?」

  鄭熹收回手來,輕嘆一聲:「我如今動彈不得,也很想出去見見天地的。你也不須焦慮,你出去這一回不久就能回轉,也堵了他們的嘴,免得日日與你鬧。」

  冷雲還是別別扭扭,十分不情願。京城繁華,住得又習慣人又熟,他是一點也不想動的。

  鄭熹道:「老郡主已然求了陛下,要怎麼反悔?陛下近來愈發不喜歡多事,你要鬧,仔細給你打發到更離譜的地方。」

  「哼,還能有什麼地方更不好了?」

  「你想試試嗎?」

  冷雲背上一寒:「不、不用了!」他話鋒一轉,「我看陛下近來愈發喜歡沒事找事了,東宮被訓斥了好幾回了吧?殿下怎麼說?總不能回回都叫你捨身頂缸挨訓吧?我看吶,這就是人家老子想訓兒子了,你個外甥夾在中間不是白給麼?叫太子挨幾回,陛下訓得舒坦了,事兒就過去了。」

  鄭熹道:「我是詹事,太子有錯,必是我先有錯。」太子是不能出錯的,落在有心人眼裡又得生出更荒謬的想法來,這是不可以的,不能開這個頭。他寧願自己頂著。

  冷雲道:「我就多餘問這個話,你一說我就頭疼了。哎,我的事兒……」

  鄭熹道:「就當散心了。」

  冷雲有點同情鄭熹,不再拿他打趣,心道:這都被逼成什麼樣子了?能拿流放當散心,東宮可真不好待啊!

  他突然有點想出京了。

  冷雲道:「外婆都求過陛下了,我再鬧,豈不是讓外婆難做?罷罷,我去與我爹說,這回我可是看外婆面上的。」

  鄭熹道:「這就對了,也讓老人家看看你主政一方,為她增光添彩。」

  冷雲一聲冷哼:「你們都哄我吧!」

  鄭熹正色道:「論手段,你比得過令尊?除非你豁出去大鬧一場,什麼前程都不顧了,從此一勞永逸,令尊也扶你不起。以後如何就看你自己造化,有人不記你這番作為繼續提攜也是你的運氣,從此無官一身輕富貴閒人也是你的日子。你也不缺錢,對吧?周游也不缺錢。」

  冷雲臉上一陣陰晴不定,咬牙切齒地:「別拿他跟我比!他也配?!」

  他來時一道風,走的時候卻是一臉找茬的樣兒的,趙蘇看得有點緊張。

  趙蘇再次檢查了一遍自己身上,跺了跺腳,確保自己身上的關節都是靈活的,跟著管事去了書房。

  …………

  鄭熹早知道趙蘇到了京城,也知道他住在哪裡,甘澤都去看了好幾回姨母了。趙蘇最後一名險險過關,這個鄭熹也知道。他欣賞有點骨氣的年輕人,但僅限於有能力的,鄭熹眼界高,趙蘇這個能力在他這裡稍嫌不足。

  聽趙蘇說了「瓜田李下」,鄭熹心裡有點好笑:你便是因門路才得上京考錄的,有什麼嫌好避的?你本身就是個大嫌疑!

  他又知道趙蘇之出身,便不這麼刻薄直白地說出來,他溫和地說:「年輕人,有志氣是好的。你現考取了,可向家中報喜了?」

  趙蘇道:「還不曾寄出書信。」他打算等小吳回去的時候將書信托付的。到京城才知道,祝纓跟京城的通信,實在稱得上是便捷的。他,得蹭。

  鄭熹道:「該報喜的。」

  趙蘇又奉上了祝纓的書信,鄭熹接了,當面打開,上面寫著:這小子一肚子的主意,我也不知道他捎信過來是什麼時候,您看著辦吧。他要有惹您不快的地方,請將他的十分壞處當成五分來看,因為他打小生活所迫不得不如此。

  鄭熹一笑,將書信展示給趙蘇看,借機問起福祿縣的情況。

  趙蘇十分謹慎,對祝纓,只有好話沒有壞話,說福祿縣,先說以前之艱難,又說現在之改變。說阿蘇家,就說之前套好的詞,一口咬定本來也有女兒當家的,他們的「史詩」裡就有傳唱。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舅舅與義父結拜兄弟,將表妹托付義父教習識字。」

  鄭熹聽了,悠悠地道:「他倒自在,我心嚮往之啊。你既考完了試,正該鬆快鬆快,我就不拘著你了,甘澤,你送他。」

  「是。」

  甘澤將趙蘇送出書房也不是空手送的,一隻小錦囊裡面裝了金錢,笑道:「七郎早就預備下了,宮中年節賞賜,得朱紫不得。是好彩頭。你也是,三郎怎麼會不安排你?早來信說了。你該早些過來的。」

  又囑他:「小郎君快些寫信,家裡怕等急了,小吳這就要啟程了。」

  臨近年關,小吳卻不在京城過年了,他自己也想早些回去,他爹也趕他走「怎麼大人沒回來過個年,你倒享受上了?」小吳便揣著數封書信,又押著一些京城給的年禮一路頂風冒雪,往福祿縣去。

  雖是押車,小吳硬是趕在新年的時候回到了福祿縣,彼時祝纓已從邸報上得知裴清做了京兆府的少尹,邸報上卻對冷雲的任命隻字未提。

  祝纓將書信一一拆閱,獨將趙蘇的家書單留下來,道:「來人,去趙家告訴阿姐,趙蘇來信了。」

  趙蘇在京城這般行事倒與印象中的那個青年重疊了起來,祝纓也不意外,看起來趙蘇在京城應該能夠適應了,她也可以放下這一件事,專心應付新年事務——政務之外,又添一個冷雲。

  一個熟人比個生人要好不少,祝纓依舊不敢大意,但願冷雲能及時收到她的書信,將信上囑咐的事情辦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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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新局

  小吳年輕人,今年不在家中過年也不顯抑鬱,他回到縣衙之後依舊活躍,絲毫不見「鄉愁」。

  到了年底,福祿縣又會發一筆過年費,小吳趕上去賬房領了自己的那一份,拿回房裡笑得陽光燦爛。侯五將自己那一份往個盒子裡一放,說:「沒出息的樣兒。」

  小吳也不惱,笑道:「您老難道不高興?」他將錢也收好,湊近了與侯五套話,問的是項樂、項安兄妹倆:「怎麼聽說大人身邊多了兩個人呢?可靠麼?」

  侯五道:「還用你提醒?我盯著呢,那兩個人眼裡只認大人的,沒瞧出要對大人不利來。怎麼?怕他們搶你的差使?」

  小吳「嘿嘿」一笑:「我才不怕呢!」

  話雖如此,他回來後就抽空在縣衙裡四下分贈些從京城帶來的小禮物,狠狠與同僚們親近了一番。

  衙役們有悄悄將小吳拉到一邊與他約日子請年酒的,小吳笑道:「你又有錢了?別弄這些虛的,還是我請你們吧。」

  衙役們笑道:「瞧不起我們不是?」

  小吳忙說:「不敢。」

  兩下推讓,講定了日子,小吳又拉項樂一道吃酒,項樂道:「我要守著大人。」

  小吳有點訕訕,衙役們都勸道:「咱們輪著班呢,別不合群。」項樂只管搖頭:「你們去,我是投大人來的,倒也不算是衙門裡的差。」

  項安從外面走過來,手裡提著兩個大紅的燈籠,聽了就說:「二哥只管去,還有我呢。」

  衙役們擠眉弄眼也不敢擠弄得太明顯,出了衙門他們也會講些葷話,但祝纓不愛聽有人拿衙門裡的女差打趣,衙役們自然收斂。

  項樂猶豫了一下,道:「那好吧,咱們換班。」

  項安商人家出外行走的姑娘,眼色極靈,察覺出了空氣中一絲絲不尊重的味道,她輕哼了一聲,提著燈籠往裡面去了。項樂咳嗽一聲,衙役們更加正經了起來。

  小吳道:「那就說定了。」

  項樂道:「好。」抬腳去追上妹妹,兩人一起將燈籠交給曹昌掛在簷下,又守在了祝纓的身側。

  祝纓已習慣了這兄妹總在眼前。兄妹倆本在孝中,但是「守孝三年」對普通人來說是奢侈的,譬如項家,親爹才死,項大郎就得東奔西跑張羅買賣養家糊口,是無法結廬看墳的。項樂、項安兄妹也是這樣,此事在偏僻的鄉下十分常見,也沒人計較他們兄妹二人「熱孝之中」這個禮數。所要避的不過是嫁婚之類喜慶大事而已,甚至不妨礙項樂與同僚一起吃個年酒。講究些的鄉紳看在眼裡,卻又嘀咕一聲:縣令大人厚道,將他們在縣衙掛名又帶在身邊,必是補償項家。

  祝纓召他們當差時業已考慮到了這一點,更兼二人不是出仕做官,也不是讀書,所以也不避諱。

  祝纓道:「左右無事,我不過寫點字,你們兩個想練功就去後面。」

  祝纓自己有一個練武場,平常是她與侯五二人在用,小吳練得少,曹昌更是不碰這個。顧同借居縣衙時,只練一下射箭。項家兄妹卻愛這個地方,將「拳不離手」貫徹得很徹底,日日勤練不綴,又央了侯五餵招,簡直樂不思蜀。

  兩人對望一眼,項安抱拳先去,項樂留下來匯報了要吃年酒的事。祝纓道:「答應了就去吧。活著的人還是要過日子的,別到最後心願了結了,生活卻弄得一團糟。小吳是個機靈鬼。」

  項樂發出一聲憨厚的笑:「大人說他是他就是。」

  祝纓低頭接著寫,衙門封了印,她現在寫的是私下的計劃,推演一下有無不妥之處。

  她原本是要將同鄉會館逐漸鋪開,現在卻又發現了新問題——福祿縣人口並不稠密、出產也不特別多,體量太小。同鄉會館絕不可能無節制地開設、擴張,其他也是同理,她不得不調整計劃。

  過了一陣兒,項安頭上冒煙來換項樂的班。祝纓說了一句:「別著涼了。」又低頭接著寫自己的東西。

  直到晚上,項安、項樂眼看她平安回到了後衙,兄妹二人才結伴回家,小吳終於覷得了機會,輕巧地跟了上去。

  祝纓問道:「怎麼了?還有事要告訴我?」

  小吳的臉上露出讓人一眼就能看清楚的猶豫,祝纓不催問,他猶豫幾下就說了:「大人,項家這二郎和他妹子……」

  「嗯?」

  「他們在孝中,入公門當差,恐怕……」

  祝纓道:「無妨。我心裡有數。」

  小吳的臉苦了一下,又堆起一點憂鬱來:「只怕會有人說閒話哩。縣裡的鄉紳們,也未必就全是一條心呢。這個得了多、那個得了少的,人心餵不飽。還有人饞著同鄉會館的買賣,又說您也不再開新的,也有不滿的。」

  他絮絮說了很多街談巷議,有些是趙蘇、顧同或不知或不會同祝纓講的,祝纓也都聽了。等小吳說完,祝纓道:「原來是這樣,我知道了。」

  小吳心道:大人說趙小郎君有主意,我看大人的主意才是深不可測呢。他有點發慌又不敢明說,只得咽下了心慌,回去與侯五、曹昌咬耳朵。

  祝纓知道了,只是笑著搖搖頭,又與花姐、張仙姑商量著過年的事兒。

  …………

  今年又是一個豐年。往年,秋收完了之後一年的收獲就算完了。現在又多了橘樹一項,沒本錢的能做零工賺點辛苦錢,有本錢的也要湊一點本錢跟著跑趟買賣分潤一點。同鄉會館有好幾處,人們各依著自己的想法或投這一處、或投那一處。

  手頭有了點餘錢,花起來也比往年大方了一點,連帶著豐富了一些做小買賣的人的錢袋。

  縣令不盤剝,底下人也就要老實一些,偏僻鄉里也略能吃飽一些,闔縣上下人人覺得有盼頭。人們臉上發自內心的笑,就是新年最好的裝飾。

  張仙姑念叨一回:「小吳也是,怎麼不留在京城過年呢?我想回去還撈不著呢。」就說今年得擺點排場。因為她知道,祝纓這縣令當了三年,手頭的錢終於鬆快了不少。

  祝纓道:「好。」

  張仙姑又想叫江舟一起來過來,看了一眼花姐,說:「叫江家的兩個也一道來吃個飯?熱鬧。」

  祝纓道:「好。」她與花姐相視一笑。其實花姐對小江沒什麼芥蒂,有心事的是小江,如今小江有了更多的事兒,也不死盯著一件往事了,花姐就更沒什麼。

  張仙姑大鬆一口氣:「那就這樣定了!」

  祝大只要與侯五等人一處喝酒吹牛,他與鄉紳們一處反而不自在,祝纓也由他去。

  祝纓在京城是個只能混上除夕值班、正月初一混不到進宮的主兒,在福祿縣過新年卻是眾星捧月。張仙姑與祝大兩個站在她的身側,一同分享如此「輝煌」的時刻,兩人跟隨祝纓高坐在縣城裡搭起的彩樓上,一時有些飄飄然。

  顧同往顧翁那裡應個卯,與家人說幾句話就對顧翁道:「阿翁,我去侍奉老師。」

  顧翁道:「那你還不快去?!」

  顧二叔道:「是呢,這裡有我們呢。你好生侍奉大人,咱們哪裡不如那個……二、趙蘇了?」

  顧同心裡狠狠翻了個白眼,心道:誰要與他比了?他是佔著舅家血脈的便宜,我可是老師正經的學生呢!

  他不想再在家裡多待,大過年又跑到了縣衙裡。

  張仙姑正和花姐她們放花炮,她們一人一根線香,你點一個我點一個,天地間嘭嘭作響。震得顧同心肝肺一陣亂顫,心道:到底是老師的家人,都不懼的!不像那些個裝模作樣的,嬌滴滴叫著要人護著。

  江舟眼尖,看到了他,向張仙姑湊了湊,拉拉張仙姑的衣袖,指顧同給張仙姑看。張仙姑道:「哎喲!阿同怎麼來了?」花炮聲將她的聲音蓋住了,顧同隱約看到她們看向自己,忙跑了過去。

  走近了,才得以交談。張仙姑說:「怎麼不在家呢?」

  顧同道:「這兒就不是我家了麼?我給老師放炮看去。」

  張仙姑道:「年輕人可真是,一個一個的,哪兒都愛去,就是不愛回家。」

  顧同笑吟吟地:「明早我給您磕頭拜年的,您可別忘了給我壓歲錢呀!」

  張仙姑就喜歡這樣的年輕人,道:「有!有!我有好東西給你呢!」

  顧同去放了一回炮,祝纓也不趕他走,一伙人直到守歲畢,子時一過,滿城上下都喊著新年的賀詞,打心眼兒裡相信新的一年會更家紅火。他們將燈火光得更亮,更加肆意地燃放著花炮,將半邊天映得通紅。

  祝纓守到子時就識趣回後衙了,顧同意猶未盡,跟著回去,問道:「老師不再看看麼?」

  「我不回家必會有人奉承陪著,全城能好好睡的人就不多了,」祝纓說,「得識趣。」

  顧同撇嘴道:「老師可也太難了。一年到頭,就放肆一回又怎樣?不比他們更配好好熱鬧熱鬧?」

  祝纓道:「話裡有話。」

  顧同在縣衙有房間,直到回了後衙見沒有外人了,才說:「老師體貼,他們猶嫌不足,家裡還拿趙蘇說我呢。」

  祝纓問道:「福祿縣的財富,比府城如何?」

  「呃?」

  祝纓道:「說實話。福祿縣就算翻兩番,能比得過府城嗎?」

  顧同搖頭:「不如。」

  「翻八倍,比得過州城嗎?」

  「恐怕也是不行的,」顧同又追了一句,「然而老師在這裡勵精圖治,咱們一片欣欣向榮,可比他們有朝氣得多了,遲早有一天會比他們強!」

  「遲早要遲到多久呢?」

  「這個……」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錢財尚且如此,何況是人呢?錢財數目不如,人才就數目更不如人家了,是也不是?六年養不出一個富庶的魚米鄉,就更加養出不源源不斷的人才,堆不出來。」

  祝纓擺了擺手,繼續說:「人走茶涼、人亡政息可不是句玩笑話。咱們在這兒種麥子種橘子,來個刮地皮狠的,數著橘子數給你課重稅,不用兩年百姓就得被逼得把上好的果樹砍了當劈柴燒。到時候這個地方怎麼辦?得有能為家鄉說話的人。一地,只要能出一個官員,無論官職大小,才算說話有了聲音。」

  祝纓道:「我可不想白幹一場,走了沒幾天自己的令就全被人取消了。福祿縣要立起來,得有自己的人、自己的財。所以無論是你還是趙蘇,我只好給你們尋一捷徑,先出頭再說。有人為家鄉說話,能護家鄉安寧,福祿縣才能安心積聚財富,而不是只做個流放犯人的煙瘴之地。」

  顧同用力點頭:「老師是為本地長遠福祉著想,並非是為著自己的政績。」

  祝纓道:「胡說!政績我是一定要的!你以後為官,一定要記著我剛才說的話。」

  顧同「嘿嘿」一笑:「嗯嗯,要的,要的!老師,那您得提防一下那些個私心太重的人!」

  他一時情緒激蕩,將自家長輩與姻親賣了個乾淨:「他們還琢磨著把持同鄉會館呢!」同鄉會館數目有限,顧家也承擔了一處,日子久了就越發顯出會館的好處來了,顧家是絕不想放手的。據顧同所知,有同樣想法的還有幾家,而不得參與承擔會館的人心裡也不能痛快,只怕又要生事。

  顧同大力拆自家的台,道:「他們不是不懂『義』,懂著懂著,看到了『利』手就會自己動,您可千萬別看著他們一時像模像樣了,就覺得他們改好了,他們管不住自己的手。得您時不時管上一管。」

  祝纓道:「知道了。」

  「咦?」

  「天不早啦,明天還要拜年呢,早點兒睡。」祝纓說。

  顧同故意小聲抱怨:「又不說明白了。」

  祝纓也不理他,將雙手背在身後,踱回房裡休息去了。

  ………………

  顧同雖然小聲抱怨,仍是相信老師是有辦法的,他等著看自家祖父計較失敗的笑話。

  哪知整個新年祝纓都不曾提「把持同鄉會館」這件事兒,與此相反,她又新設了兩處同鄉會館,再指派兩家鄉紳派出族人,拿著她的書信、名帖,再往兩個地方設館。

  這兩處便不在本州了,是在更往北的鄰州的兩個府。當地的知府一個是鄭侯的舊人,一個是老鄉陳巒介紹給他的人脈。

  顧同眼珠子驚得快要掉了下來,心道:不能夠呀!難道老師的辦法就是每家給一個?這算什麼解決把持同鄉會館的法子?這不得叫他們各計私利,把福祿縣的局面給敗壞了?就算是分好處,也不能這麼個分法呀!分明是一盤散沙!

  他找祝纓再次進言,祝纓道:「知道了。你來,有事要你去做。」

  ——他們的新刺史定了下來,原大理寺的少卿冷雲!

  冷雲的任命在新年初七日之後頭一道旨意中被確定了下來。

  自從邸報上公布了消息,全州上下大小官員都在等著他到任,以為他能趕上安排春耕。唯有祝纓知道冷雲是什麼樣的人,她盯著福祿縣收麥子、又將麥種等加以回收,自顧自地又熟練地安排了自家春耕事物。依舊是由縣衙做主,統籌全縣之耕牛一類。收割宿麥、播種水稻都是大事,又人人忙碌,顧同也被她支使得團團轉,暫時將同鄉會館都放到了腦後。

  租金賬冊等都造好了,州城那裡本州別駕發了公文來——新刺史快到了,各州、府官員齊聚本州邊境迎接。

  祝纓春耕之事已安排完畢,並無後顧之憂,安心帶著項家兄妹等人前往邊境,留下關丞與小吳等看家。

  一行人走官道、住驛站,曉行夜宿,到了別駕公文上寫的驛站地點時,已有一多半的本州官員到了,冷雲還沒到,別駕等人也還在路上。

  又等一日,本州官員終於齊聚,別駕道:「冷刺史是貴胄公子,只怕比魯刺史還要講究些,大家不可輕視。」

  京城必然是天下最講究禮儀規矩的,諸位官員信實了別駕的話。大家才過了幾個月安生日子,一聽到一個「魯」字,個個頭皮發緊,想一個魯刺史都如此難纏,不知冷刺史又要怎麼折磨大家了!冷刺史還年輕,更有精力!

  大家提心吊膽繃緊了皮在驛館等了一天,人沒到,兩天,人沒到,已有人躁動不安了起來。他們中也有人做官稀裡糊塗的,春耕並沒有安排好,這個時候被叫了來,心裡十分沒底。本地的縣令讓人日日把公文送過來批閱,臨時在驛館安排了春耕。

  足等了五天,冷雲才慢騰騰地到了驛館。

  一個從未出過京的公子,讓他跑兩千來里地,著實為難他了。

  冷雲甚至不是坐在馬上而是坐在車上的,兩個小廝將他攙下車。祝纓定睛一看,只見冷雲比上回見面時瘦了不少,人也尖出了小下巴,他臉色慘白、雙目無神,走路有人攙著還有點鴨子樣,一張臉上看不出喜怒。

  祝纓心道:可真是吃了苦頭了,也是真的不高興了。

  …………

  冷雲有著十幾年做官的底子,也有些貴公子的禮儀,當面沒有罵人、沒有抱怨,說了一句:「大家辛苦啦。讓諸位見笑了,我有些水土不服。」

  別駕迎在最前,忙說:「大人舟車勞頓,還請安歇。」他不提早已準備好了接風酒,看冷雲的樣子也無法抱怨他到得晚。

  冷雲道:「別掃興了,我知你們必有接風酒,我雖陪不得,總要與大家喝兩杯的。」

  他先去洗沐,換了新衣,強撐著三杯酒下肚便將酒杯一放,道一聲:「失陪。」留下別駕等人吃席。

  別人摸不著他的底,也不敢放開了享用,匆匆吃完別駕道:「都別回去了,陪著大人去州城。」

  眾官員無奈,只得肚裡罵娘,趕緊回房休息,預備次日起個大早到冷刺史房門外候著聽令。

  原本幾個鄰縣縣令還與祝纓說起麥種的事兒,此時也都無心談論了,祝纓也回了自己房裡,將冷雲的事兒又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才要吹燈,冷雲卻派了人來叫她。祝纓只得又重新穿戴,跟著來人去了冷雲那裡。

  冷雲沒晾她,沒讓她在外面罰站也沒站她在客廳裡灌水,進了廳內只見冷雲領口大開,大大咧咧地斜躺在榻上。

  祝纓走上前恭恭敬敬一禮:「下官福祿縣令祝纓拜見刺史大人。」

  「裝不認得我呢?」冷雲怪聲怪氣地說。

  祝纓抬起頭,微露驚訝:「您剛才那樣,不是要裝不認識我的?那可太好了!還以為您如今主政一方,要禮儀威嚴,那我可不能給您塌了場子。」

  十幾年了,冷雲沒能佔到祝纓除「叔」之外的任何便宜。被祝纓一句話將他的不滿澆了個八分。

  冷雲洩氣地道:「算了,跟你慪氣也沒意思。」

  「慪氣?」

  冷雲道:「阿,誰想過來這兒啊?我說你,瞧著還習慣了?」

  冷雲不痛快的原因找到了,祝纓道:「也不大習慣,朝廷下了令,陛下下了旨,總要設法習慣的。」

  冷雲厭厭地道:「能習慣了才怪!」

  「記得您還讓我回京呢。您怎麼想到來這兒的?」

  冷雲說到這個就來氣:「那是我想來的嗎?還不是他們!」

  皇帝親自下的旨,政事堂反對無效,冷雲頭一次覺得自己跟王雲鶴是站在一起的,體味到了股肱之臣面對不聽忠言勸諫的悲憤哀怨。

  是的,他反悔了!鄭熹的勸說當有效,但是隨著準備事宜的進行,冷雲越來越不耐煩,沒赴任就這麼麻煩了,到任得忙成什麼樣?冷雲覺得自己幹不來。但是皇帝和他爹娘不管這個,還是給他扔出了京。

  他苦兮兮地上路,從京城到州城沒有兩千七百里那麼遠,冷雲的感覺卻比祝纓要糟糕許多。春寒料峭,他拖著行李一路南下,老婆孩子都不曾跟來,路上只有兩個妾陪著。初時還覺得有點新鮮,時間長了便覺疲憊。

  越走越暖和,他沒有生病,卻受了傷。他會騎馬,卻從沒有騎過兩千多里的路。他的大腿內側毫不意外的就磨破了,只能乘車。下身上的疼痛加劇了他情緒的不滿,終於發起了牢騷,想找個人出氣。

  祝纓聽了一句「他們」將前因後果猜了個九分,她帶著一點希望,問:「那您來之前去過戶部等處,拿到了些本州各項的數目了嗎?」

  冷雲皺眉:「我與他們聊過了,他們說,一切都好。」

  祝纓一口氣沒提上來:「每個後任,都是要給前任填坑的,您事先沒個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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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主官

  冷雲口氣漫不經心地:「哦?有什麼數?」

  祝纓眼皮一跳,見他還是歪在榻上,手肘卻撐起了一點,雙肩也打開扳平了,上半身變得平整板直,心裡不由咯噔一聲。她正色道:「南方春耕更早,往年這個時候魯大人已然安排完了春耕,您現在……知道有多少地方春耕完了,多少地方還在臨陣磨槍麼?」

  「嗯?」冷雲皺了皺眉。

  他的樣子還是很疲憊,一路過來沒有跑回去,見了屬下官員有特意擺譜,他已然是個比較合格的泥塑菩薩了。祝纓提到的這些,他確實不曾考慮到。

  他挪動了一下身子,說話依舊不大有精神:「怎麼說?你信裡不是提到要知曉些戶口數之類的麼?怎麼又還有這一齣了?」

  祝纓心中稍安,看來冷雲並不全是個棒槌。她瞄了一眼冷雲左右,輕聲問道:「大人,恕下官無禮了,剛才那幾位先生,是不是大人帶來的幫手?」

  冷雲長出一口氣:「不能跟我講,非得跟他們講了?」

  祝纓輕笑一聲,道:「怎麼會?下官又不認識他們,既是幫手,有些事兒他們也就該知道。下官想偷懶,一遍說完。」

  冷雲沒有叫人,而是說:「你先說。」

  祝纓手心裡沁出點汗來,人也繃緊了一點,她下意識稍稍調整了一下坐姿,人也跟著更加沉著了。她說:「下官不過是一個縣令,全州的事並不能盡知,但是下官經歷過兩次交接了,一次是離開大理寺,一次是到福祿縣。這兩次交接,餘波至今未能全數平息呢。」

  冷雲的肩膀又塌回去一點,道:「是啊!老竇……」

  一提竇大理他就有點牙疼,鄭、竇交替,他也不幸成了池魚。他更加和緩,聲音也有點含糊了,說:「魯刺史,有什麼毛病麼?」

  祝纓雙手一攤:「福祿縣地處偏遠能夠知道的不多,才要提醒大人小心。」

  冷雲摸了摸下巴:「原來是這樣!」他支使著小廝去把自己帶的幕僚給「請」過來。冷雲身邊得用的僕人還是那麼幾位,與祝纓在京的時候也都是熟人,他們與祝纓這才對上了眼色。

  冷雲此來帶了四、五位幕僚,冷侯知道兒子是什麼樣的人,也給兒子準備好了幫手,保證他們能幫著兒子處理些日常事務,好讓兒子安穩等著祝纓那兒出些成績、給祝纓當個後盾,最後皆大歡喜。

  其中領頭的就兩位,另三位是幫手的幫手。

  祝纓此時卻不想見冷雲的幫手,也不想多操冷雲的心了,偏偏冷雲又改了主意像是要與她商議事的樣子,她只得又老實坐好。

  冷雲一聲戲謔的笑:「咱們私下說話,你這麼著也太死板啦!嘖嘖,又不是在鄭七面前。」

  祝纓道:「大人再過幾天再看,就知道下官已是十分親切,與大人很不見外了。」

  「哦?」

  兩人交談幾句,幕僚們便在小廝的帶領下過來了。冷雲趿著鞋站了起來,道:「來,都認識一下。這是祝纓,你們應該都聽說過的吧?三郎,這一位是薛先生,他於刑名的學問很是精通,這一位是董先生賬目上是一把好手……」薛先生四十上下,董先生白鬚白髮,年近六旬。

  此外又有王、錢、關三位,也是各有一項能耐,或是於工程等有長處,或是通曉地理之類。年紀都在三、四十歲,個個看著都很沉穩。

  祝纓與他們都見了面,冷雲道:「你們說說吧。」

  董先生道:「大人,我等尚未見著本州的卷宗,一時還沒有太詳細的章程,還請祝大人賜教了。」

  祝纓道:「我所知亦不多,京中戶部、吏部等處,不知有沒有什麼具體的說法?要細一些的。」她最後是問的冷雲。

  冷雲道:「唔,真沒有。戶部倒是給我看了些數,卻不讓我抄錄,也不能帶別人來看。」

  他還記得戶口數、田畝數、一年的稅賦數之類,但也沒能將各府、縣的各種數字全數記下。吏部他也見了,祝纓只要提一句吏部,冷雲不懂、冷侯也懂了:地方官員的任命,乃是主官與吏部互動的結果。這其中又涉及中央與地方的人事任命管轄權限,總的來說,吏部做主。

  但是一州刺史如果強勢一些,又或者背景強硬一點、與吏部有淵源,也可以在局部將一些刺兒頭給暗中替換掉。

  冷雲這樣子掌控一州是很難的,想將全州官員大換幾乎不可能,及時發現不好應付的下官,將最難弄的請走倒也不失為一種辦法。

  這些話就不方便挑明了講,祝纓就不細問。她問了冷雲戶口數之類,董先生記得比冷雲還要清楚,都報給了祝纓。祝纓道:「董先生應該知道,賬上有的都是虛的,庫裡有的才是實的。」

  冷雲摸了摸下巴:「我想起來了!哎喲,這個交接的時候,最容易平賬了!怪不得你說要填坑!咱們當年查過多少這樣的案子?」

  薛先生聽他們說了一陣才插言,道:「大人,還請大人暫時忍耐,到了刺史府辦好交割再從容歇息。我等人生地不熟,祝大人在本地數年,在下也想請教請教,好好安置府裡。」

  冷雲拍板,道:「就這麼辦!」

  別駕本來就要所有人跟著回州城的,祝纓也推辭不得,道:「好。」

  薛先生便從:「不知本州各府主官脾性如何?」開始一一向祝纓「請教」。

  祝纓道:「我偏居一縣,每年倒有兩次要到刺史府來向魯刺史匯報,也見過其中一些人,薛先生問的是哪些人?又要問什麼事?太細的事兒或許不清楚,只好就見過的略說一說。大人,吏部沒有給您詳述麼?」

  冷雲道:「他們就說個年齡、籍貫、履歷老長也不給全,哪有你親見來得可靠?」

  祝纓又問冷雲:「大人要問哪些人?」

  冷雲指著薛先生:「你們說。」

  薛先生道:「本州的別駕……」

  冷雲來之前拿到過本州官員的名單,他實在背不下這一串名字和官職,薛先生都還背得下來。吏部、戶部等向來不會特別主動要給一個赴任的官員擔任當地的情報,縣令這一級的最慘,甚至只能在考核的時候去吏部領一張文書——進皇城是要有門籍資格的,沒有門籍,想再見吏部的大門都難,更何況仔細打聽?能給個地址,大致上中下縣的級別就差不多了。

  至於州、府一級,管轄地方既大、品級又高些,尤其刺史赴任前得面聖,職責既大,朝廷也會讓他們兩眼一抹黑扎過去,多少會提供一些信息。信息有多具體,有多少實用的內容,就各憑本事了。

  祝纓與薛先生兩個互相套訊息,半天才說完。

  董先生又問完糧納稅之事,祝纓道:「福祿縣的逋租我已設法清了,旁的府縣都好於福祿縣。」

  董先生又十分客氣地問:「聽聞祝大人種宿麥有成,不知有何見教?又有什麼事是須得刺史府來辦的呢?」

  祝纓道:「是須得借冷大人的威望彈壓各府縣,依次排開才好。」她一個縣令,沒那個權柄協調這許多的勢力。種麥名義上歸她管,種麥之外如水利、勞力、畜力、種子等等,哪一樣都能做出文章來。

  須借刺史之勢彈壓、協調,否則她報可以種,別人盡可以說地氣不同,種不了,暗中使個絆子。再有,遇到特別有上進心的地方官,火急火燎就自己也種了,再徵了宿麥的稅,捧著政績走了,留下一個大破窟窿,每年租賦壓在頭上,就是禍害當地了。

  冷雲道:「不徵稅怎麼行?」

  祝纓道:「年景有豐歉,得種個幾年,取個均值。否則也會誤朝廷的事兒。」

  董先生趕緊給冷雲解釋:「豐年稅十石,歉收時減租或許只有五石,報的時候就要取均值。否則遇到災年,大人去哪裡尋這許多糧來上繳?」

  冷雲道:「那好吧,就這樣。」

  其餘幾個先生也陸續請教了些問題,問的時候也都回答祝纓提出的一些問題。祝纓因而將本州各府縣官員的情況都粗略記了下來,又知道了本州的一些人口之類的情況,心道:這把我也不虧。冷刺史不甚理事,幕僚看著還算可靠,我只管這幾天給他們講解些本地情狀,以後忙我自己的事就罷。

  薛先生等人則想:怪不得他在京城能有能幹的名聲,君侯又叮囑有來不及決斷的事要與他商議,確實可靠!尋常縣令哪能將一州的事兒這麼留心呢?

  彼此都還算滿意,終於,幾位幕僚一齊拱手,說祝纓辛苦。祝纓道:「不敢當。大人,在下告辭,也請大人早些歇息,明早還要趕路呢。」

  冷雲一直強打精神聽著,見要結束才有了一點精神,道:「好!就這樣!」

  冷雲身邊的小廝搶上來送她出門,兩人走了出去,小廝低聲道:「三郎莫在意,我們郎君這一路是吃大苦頭了的,這才有點小脾氣。」

  祝纓道:「我在大理寺那麼些年,大人是如何待我的我心裡有數。對了,這幾位先生,都是什麼來歷?家鄉何處?」

  小廝低聲一笑:「他們有本事是真有本事,卻是有些毛病兒。薛先生您瞧著精明是吧?跟您說話有來有回的,可是下一回您要說一句:我考考你。他就萎了。」

  這幾位各有點小毛病,薛先生不能考試,凡考試必要鬧肚子,這也不算什麼,因為有賞識他的人完全可以舉薦他做官。要命的是他聽不得一個「考」字,做官也是要考核的。只要確認是他的上官,能有資格考他,正經「考」,他就頭重腳輕,盜汗發昏。

  董先生是出身是有瑕疵,手上本事雖硬,連像祁泰那樣做個吏都做不了。

  祝纓又問了各人家鄉,對小廝道:「你快回去侍奉吧,別等會兒他找不著人。」

  …………

  祝纓見冷雲的事兒瞞不了人,她很晚回來,第二天一早趕路,冷雲還是乘車,祝纓等人都騎馬跟著,便有同僚等驅馬來與她並轡而行,探問些情況。

  最先來的不是祝纓的上司,而是州府裡的司法參軍事康樺,祝纓與他多少有些情面,康樺曾受魯刺史之命到過福祿縣,試圖保祝纓。

  兩人點點頭,康樺道:「不愧是祝老弟你呀!與冷刺史也有舊麼?」

  祝纓輕描淡寫地道:「我原本也是在大理寺的,康兄忘了。」

  「哦!是了是了!」康樺連忙說,「老弟你可算是熬出頭了,苦盡甘來,我們卻要重新摸一摸上司的脾性了。」

  「冷大人貴胄公子,待人並不嚴苛。」

  「聽說,大人來頭不小的?」

  「唔,那倒是,他是冷侯的公子。」祝纓也沒辦法誇冷雲能力出眾,一誇就得露餡兒,只得暗示康樺,別拿冷雲耍著玩兒,人家後頭還有人。

  一路不斷地有人過來詢問,祝纓也都與他們小聲交談。到了晚間,又有薛先生等人拜訪、議事。

  薛、董二位單獨來見祝纓的時候,與在冷雲面前又是另一番模樣。賓主坐定,祝纓命人奉茶,薛先生道:「昨日承蒙賜教獲益匪淺,大人在福祿縣,不好輕離,不知可否請賜一紙文章,將事務列明?方便我等有不明白處可以查閱?」

  祝纓微笑道:「先生知道的,有些事兒不能落在紙上。否則我就是『妄議』,諸位就是『把持』,冷大人麼……」

  薛先生嘆了一口氣:「如此,也只得這樣了。」

  董先生拈鬚微笑:「宿麥的事兒,總是有個計劃的吧?」

  祝纓也笑道:「空中畫餅罷了,連思城縣有多少地我也是兩眼一抹黑呢,如何謀劃?董先生,這事兒咱們幾個空說都是虛的,也是要當地官員報上實情才好說的。」

  雙方都笑得輕柔和緩,也都對對方更了解了一些。

  那一邊,別駕等人每天早早起來在冷雲的屋外排著隊恭候,吃飯的時候也要等冷雲示下。冷雲要開宴,大家就陪著,冷雲要自己吃,他們才各自去吃。晚上睡覺前還要再問候一聲,簡直將冷雲當成親爹在問候。

  冷雲頭一天嫌煩,覺得別扭,過不三天,便向小廝感嘆:「這就是主政一方的威風啊!」

  小廝湊趣捧他:「郎君本來就是主政一方!自帶的威風!」

  冷雲心道:怪不得三郎說,他算親切的。

  又走了五天,越走越繁華了一點,冷雲的精神也好了一點點,卻又開始嫌熱,好容易到了州城,他先住在驛館,派人將刺史府裡收拾妥當,次日才移居過去。

  魯刺史將刺史府整治得十分舒服,房舍一直都有維修,花木茂盛,一看令人心靜。冷雲也不免安靜了一些,他也不知道要怎麼做一個刺史,便將諸人齊聚一堂,道:「我初來乍到,一切還要托賴大人同心協力。」

  別駕等人哼哼哈哈答應了,絲毫不敢怠慢。明明這幾天看著冷雲就是個普通的貴公子的樣子,不見能力有多麼的出眾,他們也不敢大意。

  康樺更是心想:祝纓那樣一個人,跟魯刺史也不客氣的,在冷刺史面前卻十分乖巧,可見冷刺史並不好惹。哪個上官到任的時候不說幾句場面話?不講幾句「同心協力」呢?

  他們都不將這話當真。能做到刺史的人,怎麼也得有點本事,不是麼?

  大家都提防著冷雲抽冷子使壞,怕他是先放縱,暗中觀察,等著大家放鬆了露出馬腳好抓著小辮子收拾大家,以宣示威儀。這樣陰險的上官並不少見。

  大家依舊恭恭敬敬的。

  冷雲青年時就做官,十餘年來一路升職也是被下屬官吏恭敬捧著的,對這麼恭敬的下屬並不以為意,只覺得有些無趣。他很快便推說累了,只將祝纓給留下來說話。

  他還記著「坑」。鄭熹當年離開大理寺,那坑挖得是真的狠,弄得竇大理上任之後一年多沒緩過手來幹多少正經事,淨跟著鄭熹留下的坑較勁了。

  祝纓動身前就將福祿縣的事兒安排妥當了,也不著急回去,冷雲讓她幫著薛、董等人調檔、核查辦交割之類她都耐心地照辦。

  冷雲一天到晚除了休養,就是問每天的進度,終於,祝纓等人來向他匯報。

  冷雲問道:「如何?」

  薛、董都說:「魯刺史是個能人。」

  董先生道:「觀錢糧賬目及倉儲之類,似乎並無大礙。自去年末至今年初,本州沒有主官,底下人難免做些花賬,時日既短,在下也能給它查出來,並不麻煩。」

  薛先生也說:「政令暢通。」他看了一眼祝纓,只有這一位那裡不太通,但是祝纓自己通。所以整體是很好的!從往來文書來看,各地的地方官也都還算可用,回報的事情也以實務為主,並沒有太多虛言。魯刺史還不時出巡,親自過問一下農桑,又定下一年兩次召下屬匯報的規定,怎麼看都是個能幹的好人。

  難怪魯刺史升到一個富裕的上州做刺史去了!

  魯刺史留給冷雲的,不能說是坑,更不是爛攤子,完全是一手好牌!

  魯刺史在外任上於錢財上的收獲頗豐,但是府庫卻是充盈的,欠朝廷錢糧的地方也不多——福祿縣還自己跟朝廷清賬了。他沒有將地皮刮得太狠,弄成民怨沸騰。在任幾年百姓雖不能說如何富足,人口也沒有減少,甚至還略有增長,可見沒有太多的人逃亡也沒有大片地凍餓死人。連陳年的爛賬都很少,有一些稍糊塗點的,也都問題不大。

  州城算富,偏僻縣很窮,可也不能怪他,地方太偏了,是老天爺不賞飯,不是魯刺史不努力。

  學校也辦著,學生足額滿員,時不時能往京城送倆人才。

  冷雲道:「咦?你怎麼說會有坑呢?是我運氣好?不用填前任的坑了?」

  你的後任一定不這麼想!祝纓心裡暗罵一句。嘴上卻說:「總覺得哪裡不對。」

  冷雲瞪大了眼睛看著祝纓:「怎麼說?」

  祝纓眉頭微皺,繼而打開,她知道坑在哪裡了!

  薛先生一直留意她的表情,問道:「怎麼?」

  祝纓搖搖頭:「不在明處,而在暗處。」

  冷雲道:「說人話。」

  祝纓道:「大人,下官留給大理寺的攤子,好不好?」

  「挺好啊!」

  祝纓心道:屁哩!我留個好攤子,老左和蘇匡也得能撐得起來呀!老左撐不起來,蘇匡就趁隙而入。蘇匡有小心思,就把自己折進去。魯刺史留的是錢糧人口,這沒錯,也與大理寺不同,不是官府親自弄買賣。魯刺史最大的一筆「遺產」,是給本州立了規矩。

  所有的官員,除了祝纓這個例外,無不服服貼貼,是龍盤著是虎臥著。本州官員並非全都是幹練之人,但是沒有完全的貪暴、愚蠢之人,那樣的人都被魯刺史踢走了。留下的最次一等是些混日子的,能力有限,但勝在聽話。魯刺史能幹,能給都安排好了,他們只要照著吩咐執行,效果也是不錯的。至於舉一反三機靈應變的,魯刺史也都給拿捏了。

  冷雲沒這個本事!冷雲既沒能力細緻地安排庶務,也沒太多的手腕去「收伏」所有的屬官聽話。現在還行,魯刺史餘威尚在,等到大家摸清了冷雲不是個愛管事的人之後,你再看。這可都是經魯刺史篩選留下來的「能人」,一旦上官壓不住他們……

  祝纓委婉地道:「大人,春耕的事兒,魯大人當年是會親自安排的,您要怎麼安排?」現刨數目嗎?

  冷雲道:「他娘的!原來坑在這裡!這還不如填錢呢!這是要把我埋進去啊!」

  他的習慣,愁緒來得快、散得也快,他很放心地放權下去:「你們擬個章程來,不是說春耕就快來不及了麼?要快!不能耽誤了收成!」

  董先生委婉地道:「也不至於少太多,只要稅照收,朝廷上也不會追究。本州離京城遠,消息過不去,朝廷不會知道的。您初來,難免有點手生。明年就好了,百姓依舊過活。」

  冷雲搖頭道:「那怎麼成!對了,宿麥!哦,怪不得要少報一點收成,不錯,種了麥子之後也不要馬上多收稅。」

  祝纓心道:算了,還是再給他搭一把手吧。

  她道:「本州官員都還算盡職,您先別急,咱們盡快拿出個章程來,讓各官員盡快回去安排就好。有些府縣已自行安排了,只要將還沒動手的那些安排好就得,他們都是魯刺史手裡熬出來的人,辦事還算可靠。」

  冷雲道:「好!你們擬章程,我用印!」

  祝纓又在刺史府裡多留了數日,她是親民官,安排春耕更是不在話下。只要不去安排「縣衙做保租耕牛」這樣比較復雜的事情,普通的春耕很快便擬定了。

  冷雲將公文發出才長出一口氣,摸著尖了的下巴說:「主政一方,竟是這般的辛苦啊!三郎這回出了大力了,你要我怎麼謝你?」

  祝纓道:「大人說笑了,下官本份,何談一個謝字?」

  「不愛聽!又沒外人,什麼下官、大人的?客氣什麼的?」

  祝纓道:「那可不行,大人如今是一方主政,要有威儀,不能跟以前那樣談笑了。」

  「又沒外人!你就是,小小年紀就跟鄭七學著,不好。老了可怎麼辦哦!」

  「我才不是學他呢,」祝纓說,「也學不來呀。他都不開口罵人的,我可忍不了。」

  冷雲哈哈大笑。

  眼前一件大事過去了,他的心情又輕鬆了起來,命人取了從京城捎帶的許多東西,連同張仙姑等人都有份兒。冷雲道:「我還怪想你爹娘的。」他們也見過,張仙姑、祝大在京城時還有些質樸懵懂,正與冷雲一個萬事不過心的人能說上幾句話。

  祝纓道:「下回下官敘職,帶他們來拜見大人。」

  「好,哎,怎麼又客氣上了?」

  「先練練舌頭,別在外人面前順出來。對了,大人,我看大人隨從裡既無本地人氏,也沒有會土話方言的?」

  薛先生扼腕:「是呢,倒忘了還有這一條。」

  冷雲道:「怕什麼?又不與他們一處玩。」

  祝纓道:「至少要能聽得懂,我不但能聽懂,還會土話罵人呢。大人還是學些方言土語更方便。」

  冷雲擺手道:「不用了,我最煩上學了。」他打定了主意,「親民」千頭百緒的,他是真的做不好,就怕做壞了缺德。索性不做。他會官話就行了。

  這也合了祝纓的想法,她一個小縣令也主持不了這麼大的刺史府,薛、董都是能幹事的人,只要冷雲「垂拱」做主官,她能回去折騰自己一攤子事兒就成了!現在的刺史連同幕僚加起來也沒魯刺史能幹,但是能「守成」就行。

  她最後向冷雲又提了個要求:「想弄個同鄉會館,方便賣個橘子。我種出不錯的橘子了,回去叫他們送些來。」

  冷雲笑道:「喲,不錯麼,這時節還有橘子?是你能幹出來的事。去吧,會館又不是什麼官署,你建就是了。」

  祝纓這才從刺史府辭出,準備回福祿縣。薛先生覷個空兒追了出來:「三郎,且慢走!」

  祝纓站住了:「先生,怎麼了?」

  薛先生道:「三郎,先生要建會館,可否擇些通官話的當地人?」

  「不愧是先生!」

  「唉,方言土語還是要會的。自己學不會,也要有些可信的人通譯。」

  祝纓道:「我將從京城帶來的人派一個過來吧。」

  「有勞。」

  …………

  祝纓這回離開福祿縣時間稍長,縣裡人卻不擔心。

  張仙姑和祝大說起冷雲,都說:「哎喲,這下好日子要來了!」

  小吳愁著自己的地位或許要被項家兄妹擠佔,卻又覺得祝纓一旦好了,自己也能跟著好起來,又有些開心。

  他們都笑著迎接祝纓回來,祝纓臉上也不露出來,回來問一問積壓的政務,便回到後衙。

  張仙姑還是笑,一面說:「怎麼又瘦了點兒?你又琢磨什麼點子了?」

  祝纓道:「別太高興啦。」

  張仙姑道:「冷大人還能為難你?」

  祝大耳朵一尖:「不能夠吧?」

  「在京城他是少卿,也不是主官,主、副,差的可不止是一點品級呵!心不一樣了。一直當媳婦的,婆婆再疼也是媳婦。分家了,自己做主了,能一樣麼?過陣兒咱們都去州城再逛逛,爹娘可要留點兒神,當他與鄭大人一樣敬重才好呢。別看他嬉皮笑臉的就跟他胡亂開玩笑了。」

  二老喜悅之情頓減,祝大喃喃地道:「到底是貴人吶!」

  張仙姑道:「你看得準了?別是他沒那個意思,你叫魯大人害得疑心重了亂想他。」

  祝纓搖頭道:「我算命比你們倆加起來賺得都多。」

  冷雲,不再跟她說「孽子」了。

  祝纓最恨有人想當她爹,但冷雲自抬輩份硬給祝纓當「叔」的時候,是真有一點點叔字輩的擔當的,可不可靠另說,確實有回護之心。

  這一回,他不自稱是祝纓的叔了。

  如果是在大理寺,祝纓問他心裡有沒有數的時候,他會說:「小東西,怎麼跟長輩說話呢?」又或者「孽子啊!」之類,然後又笑嘻嘻地說:「我沒數,你有數就行了!」

  親近仍是親近的,卻不似當年了。

  祝纓看著父母由喜悅轉得沉悶,情緒沒有太多起伏,只是提醒自己,以後得擺正位置,更加謹慎地把這位主官糊弄好了才行。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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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1:15: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安排

  張仙姑與祝大滿心歡喜的盼著冷雲赴任,祝纓在福祿縣裡混得風生水起,兩人心裡卻總有點兒隱蔽的擔憂。

  祝纓向來更愛籌劃「將來」,張仙姑與祝大則恰恰相反,他們對未來更多的是「幻想」,蓋因他們的大計劃總是很難實現、老是出紕漏,便只好依靠「過去」的經驗。

  二人的人生中大部分的歲月是與朱家村的村民打交道,被人排擠的滋味他們從頭嘗到尾。魯刺史不帶祝纓玩兒了,他們罵魯刺史之餘,總是想讓女兒有個同伙才能覺得膽氣壯。

  他們真心盼著冷雲來,張仙姑準備了不少禮物,用不工整的字寫了一張紙,還拉著花姐商量了好一陣兒,又埋怨祝纓:「走得也太急了,還空著手去,她小時候怪會來事兒的,怎麼越大反而越回去了?」

  被現實潑了一盆冷水之後,張仙姑興味索然,將單子往一邊一扔,賭氣說:「不弄了!頂天了跟魯大人那時候一樣。」祝纓帶回來的冷雲的禮物她也沒心情看了。如果冷雲還跟以前似的,給不給她東西張仙姑都不大在乎。現在更加疏遠了,給東西她也不覺得歡喜。

  花姐將東西收好,取了其中幾件新花式的料子、佩飾之類好給祝纓穿戴,再來勸解。

  張仙姑聽花姐說了「他確實是上官,初來乍到想幹事,總有自己的想法」之類的話,道:「胳膊哪能擰得過大腿呢?他還沒為難老三呢,幫是人情、不幫是公道。是咱們自己想多了。」

  她從此不再評論冷雲,不過又將那張單子拿給花姐讓她幫著把把關:「給上司的禮還是得送。就是魯刺史,哪年不得送出一份兒的?他變了心,咱們更得小心伺候著了,他哪是咱們能得罪得起的呢?」

  祝大也開始啞火,春耕還沒有完全結束,不少人還在忙著,縣城不如以往熱鬧,逛街怪沒意思的。他便與侯五一處喝點小酒,互相吹吹牛。

  兩人鬱悶了一陣兒,循著生活的習慣又接受了這個現實——冷少卿成了冷刺史,以後就是正經上司了,得跟鄭大人一樣的供奉著。

  祝纓知道他們的變化,見他們又恢復了以往的樣子也不對他們多「開導」,事實擺在那裡沒什麼好開導的。一家三口都默默地承受著變化,不同的是祝纓沒那麼多的感慨。

  花姐與張仙姑敲定了最後的清單,拿過來給祝纓看:「乾娘與我擬了張給冷大人的禮物單子,你看看有沒有什麼要添補的?」

  祝纓掃了一眼,道:「還行。」上面不但有常送的錢帛之類,還有數簍大橘。祝纓出了眾重金懸賞,自然有人拿更好的橘樹出來領賞。這是祝家自己留的好橘子,品相好、味道甜,難得是能保存到了現在。

  官員不得自己經商,祝纓現在也沒幾個門人奴僕代持發財,不過在次年橘子已下市的時候確實算亮眼。單有這個作用,就很劃算了。

  祝纓道:「唔,我帶回來些冷刺史給你們的禮物,你們也拿了裁衣裳,我看有佩飾,也挑兩樣喜歡的戴著,再過一個月咱們一道去刺史府拜見他。」

  花姐道:「還沒到六月呀,你這要用個什麼名目呢?」

  地方官無故不得擅離轄區,祝纓之前離開,是因為有魯刺史的要求或者繳糧之類的公務。現在這個時候兩個條件都不存在,故而花姐有此一問。

  祝纓道:「匯報春耕,同鄉會館。是該在州城裡也開一間同鄉會館的,橘子賣到了州城裡,局面才算是打開了。咱們橘子賣得貴,州城裡有錢人多啊!」

  花姐笑道:「還說呢,今年橘子就有些風言風語的。」她常在外面走動,也有把風吹到她這裡的。無非是有鄰縣人冒充福祿縣的橘子啦、有些人家恨橘子囤得不夠多沒有能賺更多啦、報怨同鄉會館只便宜了幾家人家啦,等等。

  這些祝纓從顧同處、張仙姑與祝大處都聽到了一些,小吳、項樂兄妹也為她打聽到了一些類似的話。

  祝纓道:「我有數。州城我是必得親自去一趟的,那裡水比別處都深,並不是我一封帖子就能辦成的。再說,冷大人……」

  「唉,他本來就是官長,也不能硬叫人家沒有官長的譜兒,」花姐柔聲勸道,「咱們只做好自己的事兒,對得起自己的心。他不與你親近,是他的損失他的錯!有本事的上司,不傷情分也能有威嚴,是他本事不夠。」

  祝纓道:「你偏心我。」

  花姐驕傲地道:「對啊!怎樣?」

  祝纓噗嗤一笑:「對啊,又怎樣?他們自有別人偏心,我也不羨慕別人。」

  花姐便去張羅著裁新衣,打扮老倆口。福祿縣的裁縫手藝稍有不足,花姐與裁縫商量了好幾天才定了樣子,工做得很慢,裁縫毫無怨言,說:「要見新刺史,可得穿得好點兒,咱們大人不能失了面子。」

  …………

  祝纓將時間定在一個月後自有算計,一則彼時春耕也結束了,二則她手上的雜事也處理完了,三則也好與蘇鳴鸞等人再溝通一下——山上的宿麥種得如何,她也是很關心的。最後還有一樣重要的事務,她要再擇一個合適的人到州城裡開同鄉會館。

  「如果趙蘇不是另有安排,他倒是個合適的人啊!」祝纓輕嘆一聲。

  她看了一眼身後,項家兄妹還如之前一般安靜地站在身後,他們鬧著要報仇的時候響動不小,一旦認準了路便沉寂了下來,但是只要一回頭,他們又總是在那裡。

  其實合適的商人也是可以的,不過項樂與項安之前主要是行商、即以奔波為主,祝纓問道:「你們兩個願意去州城經營同鄉會館嗎?」

  項樂與項安對望一眼,項樂嚴肅地問道:「大人這話,意思是說小人的家仇一時報不了了,是嗎?」

  祝纓道:「怎麼這麼講?」

  項樂咬一咬下唇,道:「州城這麼遠,同鄉會館要經營起來,不,不說同鄉會館,就算是一門橘子的生意,到一個生地方沒幾年也是做不出來的。有大人以縣衙在背後撐腰,縣裡的橘子買賣才能這麼快做起來的,您要是不這麼管著,讓他們自己做,沒兩天賠個底兒掉,不賠乾幾家的家底,這買賣做不起來。時間這麼久,離得又遠……」

  項安也說:「就怕時候到了,我們趕不及回來。」

  祝纓心道:好幾年了,我可終於又遇著個可靠的幫手了!

  祝纓道:「報仇、好好過活,這兩樣我都要,都不能耽誤。」

  兄妹倆猶豫了一陣兒,項樂問項安:「你說呢?」

  項安道:「我不是很想去。」

  兄妹倆短暫地交流了兩句,便向祝纓道:「若是大人用得著我們,我們便去,若還有旁人,我們還請留在大人身邊。」

  祝纓看他們的神情就知道,他們還有一種擔心:祝纓能在福祿縣再待幾年呢?如果到時候仇還沒能報得了,祝纓一走,他們還在州城,這父仇這就又耽誤好幾年了。還是守在福祿縣,能夠見機提醒祝纓,又或者見著了阿渾有機會自己動手,都行。

  「父仇」是無法靠言語勸解的,他們也不肯因為利益而放棄,祝纓道:「好吧,你們的心意我知道了。」

  她就只好再從鄉紳出擇人去擔當此任,春耕未完,她且不公布這個計劃,先去查看了一回存放麥子的倉儲。福祿縣的倉庫比同等的縣要多出一些,為的是存放橘子。到了春季,橘子已清了大半的庫存,春季收獲的麥子正可放在裡面,讓這倉庫不至於空閒大半年。

  祝纓對此比較滿意,抓了一把麥子看了看,說:「要好好保存麥種。」

  倉督在一邊陪著,道:「大人放心,麥種另有一處特意放好,這些都是平常吃的,現吃現磨。」

  祝纓道:「好。」她家裡米麵都吃,吃米多一點,小吳、曹昌更習慣麵食,如今有了麥子,麵粉的價格也下來了,她家還能省點飯錢。

  倉督又請示:「不知能不能再建幾座糧倉?今年宿麥收成還能看,將來收成好了,徵了稅要常年存放的,就不好再與橘子擠庫房了。」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為倉庫不夠用而發愁,祝縣令辦事俐落,不趁此時請示更待何時?

  祝纓道:「你想得周到,等我估個數,明年給你個說法。」

  「哎!」

  祝纓將麥種也清點了,又看了各鄉紳還回來的麥種質量也都不錯。心道:今年縣裡能有一多半的地種稻麥兩季了!還得抽出一批來給鄰縣試種,或許還有刺史府,那位薛、董二位恐怕不會放過這件事。

  她都在心裡留了餘量。

  接著便是召來小吳。

  小吳近來心裡一直七上八下,又想自己不至於被拋棄冷落,又不太甘心自己不是祝纓面前頭一份兒了,一時患得患失。

  長官面前的紅人是有好處的,祝纓自己不貪,但是無論曹昌、侯五還是杜大姐,都能小小跟著沾點光。三人不收什麼賄賂,路過個攤子有人給塞吃的,買東西算便宜價給上等貨等等,至於有鄉紳進衙門塞點紅包更是默認的潛規則,無形的好處零零碎碎就沒斷過。小吳是正經的班頭,得到的只有比他們更多。他家是世代為吏的,這方面比那幾個人熟練得多了,也偶爾接受一點請托,稍在祝纓面前提幾句某人某事之類。他一直很小心,尺度拿捏得比較準,不敢犯了祝纓的忌諱,又能為自己撈取一些好處。

  如果「紅人」地位受到了挑戰,收入也會跟著減少。這心思看看整個後衙,竟無一人可以訴說。看看前衙,也不適合吐露出來叫人笑話。

  聞說祝纓召見,小吳忙不迭地小跑著過來了。

  一看,項安不在,項樂抱著胳膊站在祝纓身後。

  跟個拴驢樁子似的!小吳有點敵意地評價。

  祝纓問道:「你的官話是不是有點不對味兒了?」

  「誒?」

  祝纓道:「你帶了本地口音啦,不過也沒什麼,土話還說得行。州城那裡的話你能聽得懂幾分?」

  小吳趕緊說:「都懂的!」

  祝纓道:「你收拾收拾,過一陣兒到州城裡去。」

  小吳道:「大人要派小人什麼差使?小人好有個數兒。」

  「冷少卿現在是刺史了,你知道?」

  「是。」

  「他身邊會方言的人很少,我有意讓你去當幾天翻譯,你願不願意?」

  小吳內心稍有猶豫,跟著更大的官兒,當然更有前途。可冷少卿?那是個什麼人呢?必不如祝大人可靠,冷大人萬事不操心的恐怕也不知道他這號人。不對!我是跟著祝大人的人,可不能這麼容易就改投他人。

  他說:「大人,您是派小人的差使還回來麼?要不然,小人可不想去,你可不能不要小人呀!」

  祝纓道:「哪來那麼多的廢話?他身邊能缺了能人?派人去救個急。你到了那裡,多動眼睛和耳朵,少動手。明白?」

  小吳悵然,既放心又有點空落落的,趕緊答應:「是。」

  祝纓道:「知道要看什麼嗎?」

  小吳道:「看刺史府裡的一個個是人是鬼,看看州裡的官兒都有什麼本事,對大人都是個什麼意思,要有什麼不妥的事兒,小人先回來稟報大人。看到什麼也不貿然就說嘴告發,免得禍從口出。不能攬事。」

  祝纓道:「還不夠,得再看看他們底下人是怎麼辦事兒的。一天能辦多少公務,各人處得如何,官員都是個什麼樣子。」

  小吳心道:那不跟我剛才說的是一個意思嗎?不對,大人說話一定有別的意思,是我沒想到!是什麼意思呢?

  祝纓不吊他胃口,道:「你跟著我有三年了,辦事也妥貼,又識字,也不畏艱苦。唔,今年、或明年開始,我將你的名字報上去,你可以候著吏部批文給你個官身了。」

  小吳被巨大的驚喜兜頭砸了下來,傻了。哆嗦了一下,撲通跪下:「大人!大人待小人恩深似海!」

  從吏轉官,是不少吏的選擇或者說夢想。誰沒有個做官的夢呢?誰也不會想放過這樣的機會!一是身份提升,二是做官有更多的可能,利益比起做吏也不會小。媳婦兒嫁妝都得多加兩抬。

  不過歷來這樣的名額都有限,祝纓給他報上去,他還是得排著隊。小吳現在也年輕,等得起,陪著老前輩們陪跑個三年五載的,祝纓再多給添兩筆好評,三十歲前轉個九品小官不算妄想。

  祝纓道:「不許飄!」

  小吳嘴巴咧到了耳根:「是。」

  祝纓叫了一聲:「項樂。」

  項樂應聲閃到了她身前:「在。」

  「把他領去關三天禁閉,再餓他兩頓,醒醒腦子。」

  「是。」

  項樂伸手揪著小吳的領子,給他薅到後衙柴房裡真的鎖起來關了三天。小吳第一天興奮,餓兩頓也沒覺得什麼,第二天還有點興奮,關到第三天終於不見人就笑了,被項樂給放了出來:「大人叫你。」

  小吳道:「二郎等我一下,我都餿了。」換了衣服,又打聽什麼事兒。

  項樂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小吳猜測是不是要派他去州府了,趕緊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再換一身乾淨衣服,跑到了祝纓跟前。

  侯五也在祝纓身邊,看了道:「穿這什麼俏,你這是要發騷啊?」

  小吳用力瞪他,祝纓道:「你別逗他了。你,腦子醒了嗎?」

  「是。」

  祝纓說了一句便不再理會,也沒派他別的差,小吳到前面值房裡坐下,才算真的冷靜了下來——他還得熬著。衙役們圍著他問長問短:「吳頭兒,三天不見,你去哪兒了?」「吳頭兒,看著項二與你同往後面去,沒出什麼事兒吧?」

  小吳又不自覺傻笑了一下,馬上警覺:「能有什麼事兒?都是大人安排的!我還是你們的頭兒!」

  有好事,萬不可提前告訴同僚呢!小吳心想,同僚裡面,壞人最多!

  此時小吳的眼裡,項家兄妹不大與衙役們交往,也不與他們閒談,真是一項大大好的品質哩!他打定主意,以後得跟著兄妹倆多套交情。

  …………

  小吳回歸之後縣衙又熱鬧了回來。春耕也結束了,租耕牛之類的賬目也入賬了,只等著秋天收獲的時候再結清。

  祝纓盤了一下手上的錢,有點嘆息:還有點少。

  她原本計劃著由縣衙放些小額的貸款給貧戶,也是以官府的力量做保證,既保證發放、低息,也保證催收。無奈底子還是薄,縣衙賬上的結餘現在還幹不了這個事。

  只好先召了各鄉紳過來,再宣布州城同鄉會館之事。

  鄉紳們隱約聽到一些風聲,張仙姑和祝大高興的日子裡,多少提到了新刺史的來歷,他們沒有特別的保密,鄉紳們也覺得福祿縣的好日子要來了!

  州城不同與別處,是他們的認識知裡除了京城之外最重要的地方了。先得了主持同鄉會館的人家扼腕:一家佔兩處是不可能的,好處要被別人佔了。

  之前沒得到機會的人又喜又憂:好飯不怕晚,可惜搶飯的人太多。

  顧翁道:「大人規劃必不會有錯的。不過州城重要,局面難以打開,不如派個有經驗的人去……」他顧家裡正好有人經驗,讓出現在有的小地方,換個州城,重新開始累是累點,但是血賺。

  沒得到的人便不樂意,其中一個林翁道:「不做就永遠也沒個經驗,誰也不是落地就會走路的,還不是得練?只要人精幹,什麼人不行呢?」

  彼此爭執了幾句,最後都望向祝纓,等她的決定。

  祝纓道:「州城地方大,人事繁瑣,一個人恐怕不夠,我要派三個人去,一正二副。」一下派出了三個人,幾個大戶之前得到了地方就將他們暫剔除,顧翁等人臉上怏怏,別人笑得跟小吳有點兒像。

  州城利益不小,他們想地方的人自己去混幾乎是站不住腳的,有縣衙支持就容易得多!多麼好的機會!不為橘子那點有商賈之嫌的利益,單為著「州城」、為這分人脈,就值得一爭!

  祝纓後選了三家,常寡婦家得一副、那位王翁家也得一副,正職祝纓沒有選與她更熟悉的趙澤又或者顧翁家,而是另一位張翁。

  並且說:「我親自去州城一趟,你們隨行。」

  張翁頭上砸了個餡餅,也樂,常寡婦打一開始便支持祝纓,終於收獲了成果裡一顆大的,大家都很高興。

  顧同侍立在旁,將眾人的表情看到了眼裡,心道:這是又養出一起子大戶來了,老師這是什麼意思呢?

  祝纓扭臉看到了他,說:「你也與我同行。」

  顧同趕緊收斂心神:「是。」

  祝纓道:「就這麼定了,都散了吧。」

  等所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又讓項樂去把王翁叫回來,吩咐道:「去州城,帶上你女兒女婿吧。」

  …………

  祝纓選了初三日出行,會館是一件事,另有一個非常正當的理由——匯報春耕情況。她先發了公文去請示,哪知公文還沒發出,冷雲的信使先到了。

  信使認得祝纓這個魯刺史時期著名的刺兒頭。上來就說:「小人拜見祝大人!刺史大人有請,文書在此。」

  祝纓接過文書一看,確實是刺史府召她的文書,行文是那個錢先生的手筆,此人公文上功夫了得,幾乎能掩蓋得住冷雲的口氣了。文書上就一件事兒:快來,有事要問你。

  一般下官接到這樣的文書得疑心自己是不是要被清算,祝纓讀了卻知其意:冷雲必是遇到了事兒著急,問事就是問事。

  她問道:「刺史府發生什麼事了麼?」

  信使道:「沒什麼大事呀。」

  祝纓道:「小事呢?不大不小的事呢?」

  「小人不知,起先是冷大人在休養,幾位先生在忙碌。大人才養好,又查出一些賬目上的不清楚,大人氣著了。旁的沒事兒。」新官上任,這都是常有的,不算稀奇,信使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

  祝纓見問不出什麼來也不強求,仍是按照計劃初三這天動身。

  祝大道:「三六九,往外走,好日子。」

  張仙姑和花姐都坐車,祝大騎個馬,騎一會兒說骨頭疼,張翁趕緊請祝大坐自己的車,自己與管事擠一處。祝大半推半就,祝纓道:「何必讓?前面驛站再尋一輛就是了。」

  祝大因為女兒的關係,自己也是個封翁了,可以配車馬,驛站也會給他提供便利,一行人順順當當地往州城而去!

  祝纓這裡一走,連小吳等得用的人、顧同這樣機靈的學生都帶走了,縣裡有些人便就「同鄉會館」的事兒又三三兩兩各自抱團走動了。

  顧翁等人深恨自己:「一把年紀,眼皮子竟淺了,該等一等的。」

  「早知大人不會虧待人,我等心甘情願的效力。」

  「在這裡說這些有什麼用,該像個辦法讓大人知道我們的心,表白我等願供驅策之意。」

  「不如托老封翁?」

  「我看不如大娘子說話頂用。」

  顧翁咳嗽一聲:「都想岔啦!咱們大人心志堅定,凡是自己做主,不易動搖!還是想想要怎麼求求垂憐大人才好。」

  已得的想要更多,沒得到的反而沒有「等一等」的想法,想現在就得到一些。

  「以往大家一樣,誰也不比誰高明,不過因他住在縣城,運氣好遇到了祝大人就比我們高出一截了,可不是他自己的本事。我來我也行!」

  「這不是沒機會麼?」

  「怎麼才能向大人表白我等也願為大人出力、分憂呢?」

  「還是要讓大人看到我等的本領才好。大人最是公道,不會埋沒人。」

  「那也得有個事好叫咱們顯本事啊,什麼事呢?」

  幾伙人各自商議也沒商議出個什麼結果來,林翁心裡晃悠悠的也沒個準頭,一時想「前面肯定有更好的」,一時想「大人是不是沒看上我?」

  晃悠悠地往家裡趕,卻見他的小兒子跑了出來迎他:「阿爹!」

  「你那是什麼樣子?穩重些!」

  「姐姐、姐夫回來了!」

  「什麼?」林翁吃了一驚,「出什麼事了麼?」

  小兒子道:「看著不像有什麼壞事兒,姐姐在與阿娘、大嫂她們說話,大哥陪著姐夫,姐夫說有事兒要與阿爹商議。」

  林翁道:「思城縣有什麼事是與咱們有關的嗎?」

  他女婿是思城縣人,實在是有些奇怪了。

  「快!趕緊回去!」林翁道,「酒菜備下了嗎?將我存的那壇好酒挖出來!還有橘子!可算有一樣他也會說稀罕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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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1:16: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九章 拜訪

  女婿是貴客。

  林翁聽說女婿來了,不敢怠慢,且將同鄉會館之類的事情放上一放,一心一意好好地招待這位貴客。

  父子倆到了家門口,果然看到外面有車有馬數目不少,幾個僕人在卸車上女兒女婿帶來的禮物。林翁宅院突然多了許多人頓時擁擠了起來,於是一些僕人就往外閒站。門房內,一個僕人倚著柱子在與別的僕人吹牛:「騙你們做甚?姑爺出手可大方了!我也有酒吃!」

  林翁喝道:「你怎麼來了?二郎呢?也過來了麼?家裡誰在看家?」

  僕人吃了一驚,趕緊長揖行禮:「老翁!二郎也在裡面,小人是跟著二郎來的。留了五郎在家看家。」

  二郎是林翁留在鄉間守業的兒子之一,林翁自己帶著長子和幼子居住在縣城。他家人丁興旺,光活下來成年的兒子就有八個,自家人多就不用外人了,成年的兒子們也有看著鄉下田地的、也有在縣城裡上學的。林翁也得意自家子孫多,也愁兒子太多家產不夠分要琢磨新出路。

  所以女婿就顯得格外地值得親近了。

  林翁正正衣冠、清清嗓子,將到正房時才放大了聲音說:「是賢婿來了嗎?」

  裡面他的女婿黃十二郎與兒子林大郎等兄弟幾個聽到了,一齊出來迎接:「岳父大人安好。」、「爹。」

  黃十二郎是個約摸三十歲的男子,微胖、挺著將軍肚,是個腰帶十圍的壯模樣。一條革帶繫在大肚子偏下的地方,上面掛著好些配飾。他稍有點矮,五官端正,禮貌也周全。

  林家一家都將他捧在手裡,兄弟幾個將林翁與黃十二郎一起擁簇進了廳裡,上面是翁婿對坐,下面是兄弟幾個陪著。

  僕人重上了茶水,林翁問道:「賢婿此來,所為何事呀?」

  黃十二郎在林家揮灑頗自如,他說:「正有一件事要拜托岳父大人,不知如何開口。」

  林翁猜也應該有事,因為黃十二郎在思城縣的莊園十分舒適,想散心也是去府城、州城。林翁生日他也不是年年都來,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日子裡,過來必是有事。

  林翁命人擺酒,說:「來,慢慢說。」

  酒席是從黃十二郎一踩進門就開始準備的,一聲招呼便有小廝魚貫而入,抬桌子、安座席、擺菜肴,翁婿互相謙讓著坐了上席。林八郎執壺給父親、姐夫斟滿了酒才回自己的位子上,小廝們接過了酒壺。

  林翁與女婿一同舉箸,林家兄弟才跟著提起了筷子。他們很快放下筷子,互相勸酒,又喝了兩杯才說入正題。黃十二郎再次放下筷子,擦著手對林翁道:「小婿想將戶籍遷來,再請岳父大人代為引見縣令大人與縣中士紳。」

  林翁大吃一驚:「這是為何?」

  黃十二郎帶點笑,從桌上拿了個橘子,道:「冬天的時候不覺得,現在倒覺得這是個稀罕物哩。岳父大人何必驚訝?小婿在思城縣與福祿縣都有田產的,說是福祿縣的百姓也不為過呀,不過以往戶籍定在思城縣,現在想換到福祿縣。」

  黃十二郎家資巨萬、田連阡陌,他是家中獨子,叫十二郎是為討口彩,前面十一個全是姐姐。黃家在思城縣得有上百年了,一直是思城縣有名的富戶,不在思城縣娶妻而是娶了福祿縣的林氏,就是看中的林翁家兒子多。林翁十個兒子、三個女兒,活到現在的只有一女、八子,與黃家正好掉了個個兒。

  這門親事,是林翁高攀了。

  林翁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賢婿,你家在思城縣多少年了?怎麼可以輕易拋棄祖業?」

  黃十二郎發笑:「岳父哪裡話?小婿不過換個戶籍,難道就是拋棄祖業了?我正要將祖業發揚光大哩!」

  「這又從何說起?賢婿你須得與我說明情由。」

  黃十二郎也不隱瞞:「我看福祿縣令有點意思,比思城縣令有本事得多,到這裡來不吃虧。」

  林八郎道:「是呢!我們祝大人可是個能人。」

  林翁飛快橫了小兒子一眼,想了一下,道:「賢婿,要說宿麥,聞說思城縣的裘大人他們也在預備要種了,並不只有福祿縣得種。祝大人也不藏私,都會教授種法的。新來的刺史大人聽說與祝大人有舊,這樣的好事,刺史大人必也會想有成績的,必然催促,興許今年冬天就種到思城縣了……」

  他老人家絮絮叨叨慣了,始終是覺得鄉土籍貫不該輕易拋棄。

  哪知黃十二郎道:「宿麥?我並不在乎那個,他們總會來找我種的。」

  林大郎看了眼妹夫,心裡嘆氣,低頭挾一筷子菜悶聲不吭地塞進嘴裡。黃十二郎有這樣的底氣,福祿縣沒有一個地主能夠一家獨大的,黃十二郎在思城縣卻是無人不知的大地主。福祿縣有什麼事兒,誰不肯合作就只有看著別人吃肉,思城縣有什麼事兒卻很難有脾氣不搭理黃十二郎。

  人比人,氣死人吶!

  林翁道:「那是什麼事?賢婿須得與我說實話,否則我也不好與他們說。不瞞賢婿,祝大人眼明心亮,你戶籍轉了來,稅賦上頭可不比在思城縣。你那些沒報上的田,恐怕要不好。」

  黃十二郎的田產大部分在思城縣,在福祿縣及另外一個縣也有一些,當然也會隱瞞一些。精明如祝纓也不能踏遍全縣每一寸土地,福祿縣尚且有漏網之魚,得時不時的提起鄉紳們抖一抖,再抖點東西出來。黃家這樣一片地跨兩縣的就更麻煩一點,黃十二郎家在思城縣,福祿縣以前是亂七八糟,顧不上管。祝纓來後,並不知道黃十二郎此人,黃十二郎的田地、莊客也不在福祿縣的賬上,他是隱形的。

  現在自己跳出來,不是自找難看麼?

  林翁十分不解,這女婿看著也不像是個傻子,這是幹嘛?

  黃十二郎道:「聽說新來的刺史大人與祝大人有舊。」

  「怎麼?你是想?」林翁覺得自己猜到了原因。

  黃十二郎幽幽地說:「自打前年岳父大人對我提及,我在一旁看福祿縣有兩三年了,倒有些心得。還請岳父大人成全。」

  林八郎屁股從椅子上抬到一半,被旁邊的林大郎一把拉著拽回了椅子上,林大郎看了八弟一眼:「吃飯都不老實!」這破孩子就是好衝動,這些縣學裡的學生比一般人更敬佩縣令一些,聽到有人來投就這樣一副沉不住氣的熊樣!

  黃十二郎是那樣的人嗎?

  林翁嘆氣道:「誰不想呢?這縣裡的人都想,賢婿你來得算晚了,想插隊可不行。再者,你可不能心存僥幸啊,稅賦是一件,祝大人行事也偏好一碗水端平,你可掐不可尖呢。賢婿你的氣性也不小,祝縣令的眼裡也揉不得砂子。」

  黃十二郎道:「岳父大人是不願意幫我了?」

  「怎麼會?」林翁說,「你既問到了我,我要不說,便不是做你岳父的道理了。你同我講實話,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要只為這個,不值當的,不值當的。就算不遷戶籍,你多來走動走動,且在我這裡住些時日,我也能找機會為你引薦。」

  「一條狗,再凶惡,只要是看家護院的,主人家就不用怕。小婿才要進這家裡。」

  林翁的臉沉了下來,林大郎筷子上的那塊雞肉掉進了碟子裡,林家幾兄弟像被人定住了。

  「啪!」林八郎拍案而起:「十二郎!你這話當真無禮!在我家裡,說我們大人的壞話,你要不是我姐夫,我早揪打你了。」

  林大郎雞也不吃了,放下筷子說:「十二郎,祝大人為人公正,我家這幾年雖不蒙他特別的關照,也是吃他的飯。在我家,不可這樣無禮。」二郎等人也都點頭讚同,有不好意思或不太敢得罪姐夫的如林七郎點完頭又有點不自在,低低咳嗽兩聲清喉嚨。

  林翁聲音沉沉地:「八郎。」先把小兒子按住了,才嚴肅地對黃十二郎道:「祝大人深得民心,賢婿要是這般輕狂,到了福祿縣恐怕是要闖禍的,就怕到時候追悔莫急。你父親去世的時候,也托我日後好好規勸你。」

  黃十二郎耐心聽他說完,道:「算我錯了,算我錯了行了吧?」他從小廝手裡接過酒壺來給林翁滿上,「岳父大人說的是,我自幼是被家裡慣縱了些,說話不留神。多謝岳父大人教誨。」

  林翁緩了臉色,道:「賢婿呀,你家在思城縣順風順水,到了新地方就要重新來過,何苦來?要是為了引見,倒也不必都在那裡。」

  黃十二郎同林翁碰了個杯,兩個都喝了,黃十二郎道:「話是這麼說。岳父大人在福祿縣就很愜意了。」

  「是啊,物離鄉貴、人離鄉賤,當然還是家鄉好。」

  黃十二郎道:「同鄉會館就不是在家鄉,不是也挺好麼?」

  林翁心被刺了一下,林大郎也問:「爹,竟是無從更改了嗎?」

  林翁嘆了口氣:「大人已帶了他們去州城了,還怎麼改?」

  黃十二郎道:「可惜可惜,我該早些將戶籍遷來的。」

  林翁道:「你?是打著這個主意的?」

  黃十二郎只得說:「岳大人教訓得是,哪有就為結識刺史便要遷戶籍的?我也是為的這個,不過也不晚。您想,鄰縣有了會館、府城也有了,現在又是州城,接下來怕不得是京城?」

  他笑嘻嘻地,林家父子直到此時才覺得自己明白他的意思了。同鄉會館不容易開的,得有地方、還得有同鄉人信服你、又得能站得住腳,單憑客居之人自發地聚集、成型,不定得到猴年馬月了,被排擠走了也說不定。福祿縣之同鄉會館的不同之處這就在於,這是有縣衙支持的。

  黃十二郎有田有產,也有錢,這不假,但是離了本籍說話就沒那麼好使了。他自己又弄不來一處會館,即便弄得來,不定得花多少錢帛去打通關節。

  湊在祝纓身邊蹭著,好處實在是太多了。至於什麼賦稅之類,黃十二郎也不擔心,祝纓已在第二任了,這麼能幹的一個人,眼看是要高升走的。先糊弄著,好處沾完,祝纓一走,他或再將戶籍變回去,或者就乾脆打通京城關節,也不是不行。他很有雄心,還有做官之意,心裡的想法對岳父也有所隱瞞。

  黃十二郎道:「岳父大人是福祿縣的鄉老,這樣的好事輪也該輪到您的。恐怕還是因您在錢財上有所欠缺。如何?咱們翁婿聯手,來年謀個更好的路子。」

  林翁有所意動:「你看能行?」

  黃十二郎道:「我瞧著祝大人很能幹呀!自他來後,福祿縣好了許多,等閒兒子也沒這麼孝敬頂用呢。拿來養老的兒子也不過去如此了!」

  林翁將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頓,酒水從杯子裡跳出來一片:「你醉了!」他問的是翁婿倆聯手爭個好點的會館,哪知女婿大放厥詞。

  林八郎這回跳了起來,他哥不拉他了,因為林大郎也猛地站了起來:「十二郎!」

  黃十二郎在岳家一向隨意,他也不害怕,道:「話難聽,道理難道不是這個道理?一個好官,真的比能幹的自家人給家裡掙來的好處多呢。好好,是我錯了,我一定謹言慎行。」

  林翁還冷著臉,黃十二郎又陪不是,同時向舅子們賠禮:「是我錯了。就不看我的面子,看你們外甥的面子,好不好?」

  一句話將林家父子又堵住了,黃家娶林家女兒,圖生育。但是林家女兒嫁過去之後先是數年沒有生育,再來生了兩個女兒,黃十二郎自己就是獨子,林家自覺是對不起黃十二郎的。黃十二郎說的這個「你們外甥」其實是婢妾所生,但是管林氏叫娘,種種內情實不足為外人道。

  林翁道:「只有父母才會對子女這般愛護!你怎麼能顛倒過來講呢?住在這裡,我安心。大人連泥腿子都能看護重視,有賊人越境犯案,大人親自緝捕。你不知我們有多麼的安心。」

  「是是,我也是相中這個。」

  黃十二郎留在林宅又住幾日,家中上下大撒禮物,又與林家父子好好磨了幾天,終於磨得林翁點頭,願意代為引薦。

  林翁道:「大人去州城了,連老封翁也同行,沒些時日是回不來的,你等我消息吧。」

  「有勞,也不知祝大人此行順利否。」黃十二郎悠悠地說。

  …………

  祝纓此行頗為順利,不幾日便到了州城。

  他們先在驛館裡住下,祝纓不急著設什麼同鄉會館,而是命小吳去刺史府投帖求見。

  小吳領命,不多時便回,與他同來的還有一個新熟的人——薛先生。

  薛先生額上、鬢角都閃著水光,一路搖著扇子來的,到了門外將扇子收起別到腰後,再進屋拜見。

  南方的天氣已經很熱了,祝纓將路上汗濕的衣服換下,坐在屋裡等薛先生。薛先生進來就見她一身清涼不似自己汗出得狼狽,道:「祝大人真是得天獨厚啊!」

  祝纓道:「這話從何說起呢?先生請坐。」

  薛先生給她拱手為禮,然後在下手坐下,道:「府裡收到大人的帖子,在下看到了便趕緊過來了。」

  「哦?這是為什麼?」

  「實在難以啟齒,是因為一些舊賬的事兒。別誤會,並不是什麼大事,陳年舊賬麼,大家都知道的,又有前幾個月也有些人沒了上頭管束而放縱的,一個月來已查了不少。董老盡應付得了。可是我們大人,這個……他有些性急,總嫌辦得慢。天氣一熱,他又燥,就……」

  祝纓了然:「我明白了。」

  薛先生道:「大人確實關心百姓,卻又不大懂民生。想治理好本州,又沒個抓手,這個……」

  薛先生除了怕考的毛病,別的樣樣精明,弄得在一個年輕人面前說話吞吞吐吐,實在是冷雲缺的德。他認定了魯刺史有坑給他,再看到賬目確有不平,就將這個當成了一件大事,發誓一點虧也不肯吃,差點要捅給朝廷。薛先生、董先生給驚出了一身冷汗,好說歹說才給勸住了。冷雲就讓錢先生起草公文,讓祝纓過來一趟,好好聊一聊。

  薛先生嘆氣:「其實自別駕往下,能幹事是真、各有肚腸也是真。咱們大人現在只看著魯刺史,還不及發現他們才是魯刺史留下的坑呢。賬目不平?府中小吏恐怕就能說明白是從何年起出的紕漏,他們卻都不說。垂拱垂拱,要看得明白才能垂拱得起來呀,否則與被架空又有何異?」

  祝纓了然,這些都是她已看出來卻不好對冷雲說的,包括她自己,也能算是魯刺史留下來的坑。

  她說:「會好的,大人也不是不肯聽勸的人。再說了,不是還是有先生們麼?我信先生們的本事是能幫著大人垂拱的。對了,大人現在有空嗎?咱們先去見見?不瞞先生,家父家母都很想念大人的。」

  薛先生道:「好好!都說祝大人是面面俱到的人,必能為大人分憂。不過在下尚有事相托。」

  「先生請講。」

  「大人的吩咐,別幹得太快。貴胄公子,多少有些任性。」他上頭來與祝纓耳語,意思只有一個:慢慢磨一磨冷雲的性子,別讓他太順利了。一順利,他就會覺得做刺史不過如此一點也不難,不定再想出什麼玩意兒來折騰人。

  薛先生特別強調:「因大人本性純良,在下等人不得不多憂心。」

  「我省得。」

  冷雲心地是不壞,不然祝纓早就坑他了,坑冷雲真的太容易了。

  祝纓一家四口攜著隨從、禮物與薛先生一起往刺史府去,薛先生看著許多禮物,道:「這是?」

  祝纓笑道:「看著多,都是些土產,禮輕情誼重。莫嫌棄,你們也有的。」

  「不敢不敢,萬不敢收。」薛先生很誠心地推辭,他收了別人不少禮,獨不太敢收祝纓的。這個年輕人不太好應付,佔她的便宜?薛先生有點心虛,總覺得不是個事兒。

  祝纓道:「你一定會收的。」

  薛先生擺手:「不會不會。在下對祝大人一片誠意,說的都是真心話,不是假客氣。」

  「是新收的宿麥。怎麼樣?要不要?」

  「要!」

  祝纓笑了幾聲,薛先生也不好意思了,說:「不瞞您說,飲食確實有些不慣。連大人也正想著吃這一口呢。」

  現在的南方很少有麵粉,想要得從北方運來,成本不說,過程也很麻煩。運麵粉路上容易污損,麵粉也不容易保存,一般是運麥子,到了現吃現磨。

  冷雲初時沒想到這事兒,到了刺史府住一陣子,想起習慣吃的那些湯餅烤餅之類,心情更加不好。有口舒心的吃食,雖不能讓冷雲完全安靜,至少能讓他少找一點茬。

  到了刺史府,單子交給賬房,禮物拉去庫房。沒等請薛先生進去稟報冷雲,一陣踢踢托托的聲音,冷雲自己跑了過來:「哎呀,到了我這裡還磨蹭什麼……這不是老封翁和大娘子麼?!你們果然來啦!三郎說話就是算數!快進來快進來,這破天氣,熱得要命!別熱壞了!你們二老可怎麼在這兒住的這幾年啊?你們受苦了。」

  張仙姑和祝大兩口子進府就拘謹,心裡還不痛快。進門要送禮!他們以前沒親眼見過祝纓送禮,只是知道有這樣的事,如今親見更覺得女兒委屈大發了。

  不想冷雲親自迎接出來,對他們也很熱情,還問他們身體,二人又有點繃不住了。齊齊看了女兒一眼:你不是說他不好麼?我看他跟京城的時候沒什麼不一樣啊。

  祝纓:……

  張仙姑和祝大笑得都真心了幾分:「冷大人!到這兒三年了,可算又見著一個熟人啦!」

  冷雲道:「走,到花廳說去,哎,上冰!」

  薛先生無奈地搖搖頭:「祝大人,請吧。」又小聲提醒祝纓別忘了答應自己的話,可別再慣著了。

  祝纓點點頭。

  進了花廳,冷雲先讓祝大夫婦坐,祝纓坐他們對面,她的下首坐著花姐,冷雲對張仙姑道:「熱了嗎?有冰鎮的酸梅湯。」

  張仙姑和祝大雖然相信女兒,待冷雲卻不免又恢復了在京時的熱絡,串門嘛,送了禮就得讓主人家知道,張仙姑便說了:「大人給的料子,做得衣裳就是好。」

  冷雲道:「不算什麼,喜歡就行。」

  張仙姑道:「咱們帶來的,不如您的貴重,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歡。」

  冷雲問道:「都喜歡的。哎,是什麼?」

  薛先生遞了單子上來,祝纓帶了兩袋磨好的麵粉,其餘則是一車麥粒,吃的時候現磨。冷雲看到「麥」字,沒想著吃,卻問:「麥子種出來了?咦?朝廷不是讓你推廣種麥的嗎?你多住兩天,咱們把這事兒安排了!別擔心下面各縣,有什麼需要的,你只管開口!我來行文讓他們辦!」

  他搓了搓手,看了薛先生一眼,又轉過頭來對祝纓說:「聽說,今年春耕有些地方有點耽誤了,說會影響百姓生計,多種一季糧食是不是就能解決了?怪不得你說種宿麥,政事堂這麼高興,陛下也要賜你緋衣。」

  薛先生微有點吃驚:看來大人還是有些敏銳的。

  如果只種一季稻子,一季沒收成,完蛋,地主家吃存糧,沒存糧的窮人就逃荒要飯或者吃樹皮草根餓死。如果再有宿麥,哪怕稻子出了意外,不管是水旱災害又或者其他,還能有一季兜個底兒。要是兩季都完蛋,那就認命,大家盡力了。

  好比有倆兒子,一個聰明點兒一個笨點兒,聰明的出了事兒,好歹有個笨的充數。

  冷雲自己遇上了事兒,居然能想通了,薛先生變得沒有那麼焦慮絕望了。

  祝纓點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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