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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悲憫
王大虎死沉死沉的,血還沒流盡的時候他已經沒了掙扎的勁兒了。
對面幾十名士卒與一些老弱村民也彷彿傻了一樣不動,老婦人連滾帶爬地骨碌到了老伴身邊,兩人抱頭痛哭。村童們一半被嚇到了話也說不出來,一半在好奇地叫好:「看殺人了!」
趙蘇將方才祝纓摘下的佩飾交給小江,道:「拿好。」和小吳趕緊向祝纓奔了過去,小江和小黑丫頭緊隨其後。
祝纓提著王大虎的手指有點僵硬,她得靠這一隻手、幾根手指的力量將一個健壯的王大虎給穩穩提住,手有點麻。她將目光從常校尉身上移向跑過來的幾個人,緩緩地將王大虎鬆開,王大虎像一口袋麥子一樣地倒在了地上,他還沒有死透,隱約又動了一下。
寒光一閃,趙蘇抽出了腰間佩刀,卻是虛驚一場,王大虎並沒有暴起傷人。
小吳臉上的表情混合了驚訝、敬畏以及一種很奇怪的興奮,大聲說:「大人!」
趙蘇執刀,刀尖對著王大虎,警惕地撥了一下王大虎還溫熱的屍身,刀尖不動,微偏頭向後對仵作道:「你來看看。」
仵作帶著徒弟小心地上前,摸了一把,道:「死透了。」
趙蘇收了刀,道:「義父,犯人已伏法了。」
此時,圍觀的人方如夢初醒。
丁校尉大步上前,大讚:「一擊斃命!沒想到大人有這般身手、這般武藝!是這般英雄人物!」
「刀好。」祝纓說。
他們一齊看向插在土裡的長刀,祝纓轉動了一下左腕,提起了長刀。士卒們都不敢動,常校尉的手下怔了一陣兒,都望向他,常校尉也看得有點不知所措。他以為一個小白臉,沒想到是凶得很。
凶徒,常校尉見得多了,這麼不動聲色的凶徒還是極為罕見的。如果是面目猙獰,反而不是那麼的駭人。常校尉的坐騎不安地動了動,常校尉手一抖,緊張地攏住了馬頭。他本以為是這一樁很讓人火氣上揚,但是憑著一股子悍勇就能解決的事情。追殺逃犯唄,多大點事兒?
現在這事情有點棘手了,他不知道祝纓的深淺,一時也沒個準主意。
村口傳來一陣聲響,眾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如得了赦般地看過去,卻是一隊人風塵僕僕地趕了過來。為首的福祿縣尉,後面跟著高閃,又有一些衙役、壯丁等人,他們終於找到了這裡。他們有從各村裡通知完了找回來的,有從縣城裡被派出來的。關丞自己不敢擅離職守,將縣尉等人派了出來。
兩伙人湊了兩天終於湊成一個大隊,一路打聽奔了過來。在他們的身後,是一些勉強抽出身來的村民,見大隊的官差往自己家方向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兒,也跟著過來了。拖拖沓沓,拖了老長的一個隊伍。
進了村就往人最多的地方扎,士卒們很自覺地給官差讓出了一條路,官差感覺良好,大步衝到了小土場前面,縣尉猛地剎住了腳!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祝纓,祝纓左手長刀、右手短刀,一看就像是有事兒的樣子。順著下垂的刀尖他才仔細地研究了一下地上的……狼籍。一具有點詭異的屍首,一地的鮮血。縣尉抬眼看看祝纓,祝纓一臉的平靜,縣尉打了個哆嗦,小碎步趨上前來,抱拳道:「大人,卑職來遲了。」
小吳問老農取水處——老農家不遠就有一口甜水井——打了一桶水提了過來,趙蘇收了刀,侍立一旁。小江捧了佩飾等物上前,祝纓伸手抄水洗去刀身的血和泥土,一邊對小江說:「叮光的,怪礙事的,放一邊兒吧。」
一邊取了一條帕子擦刀,對縣尉道:「來得正好。」
縣尉硬著頭皮走上前去,高閃也與童立等人上前,聽祝纓道:「公文帶了麼?」
縣尉道:「是,關丞接到您的令,已將文書準備好了。」
祝纓擦好了短刀,收刀入鞘,重新佩回腰間,朝常校尉的方向揚揚下巴,道:「去請常校尉過來。」
丁校尉見狀,往一旁閃了一閃,高閃去請常校尉:「校尉,我們大人請校尉過去說話。」他心裡很納悶,這又是哪裡來的校尉?
常校尉喉嚨裡咳嗽兩聲,下了馬,將胳膊架起又用力邁著八字步,大步走了過來。他的臉上一片嚴肅:「祝縣令。」
祝纓提著長刀,道:「校尉說有三個犯人,現其中一個已經伏法了,還有兩個,校尉是要同我一同去緝拿呢?還是回思城縣等信兒?」
常校尉心中暗怒,一看祝纓又發不起火來,她太平靜了,這種平靜甚至不是裝出來的。
常校尉道:「思城縣的流人囚徒,緝拿他們我責無旁貸。」
祝纓道:「筆墨伺候。」
常校尉有些不解,他看向祝纓,祝纓耐心解釋道:「犯人逃到了福祿縣,我就管得,校尉要在我的地方拿人,須得有個文書。念校尉來得倉促準備不及,你現在寫,我就認。思城縣的裘縣令那裡你也不必擔心,我已命關丞行文過去了。」
常校尉脫口而出:「你告訴他了?」
祝纓看了他一眼,常校尉只得忍了。他不想寫,之前之所以急躁冒進不管不顧,就是想趁別人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不管是死是活先將幾個犯人帶回去,以後萬事好商量。否則落到別人手裡,他的失職是跑不了的。原是為了不落把柄,現在怎麼肯再親筆留下個把柄?
「我不識字。」他說。
丁校尉吃了一驚:「怎麼……」
祝纓道:「帶印了嗎?」
常校尉臉色更是難看,祝纓道:「校尉以前的公文都是怎麼發的?是有書辦為你寫麼?那就派人去讓書辦加緊辦好了公文來。我與校尉同朝為官,校尉只要不犯軍中法紀,可以離開思城縣到福祿縣來,我好酒好肉招待。有公文要辦案,我也只有襄助的。若是什麼都沒有又擅自領兵入境。」
祝纓搖了搖頭:「那可不行。」
常校尉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一時進退兩難。他一看丁校尉帶的人馬數量與自己相仿,再看福祿縣又添了好些個仗勢的衙差,人數上自己也不佔優。自己孤身進入別人的地盤確實不好再耍橫,眼見此事想瞞是瞞不下去了,只求能參與捉拿犯人,不能全拿了,至少得接手這一個。
他說:「我當然不會強求。王大虎已然斃命,我攜他回去辦好文書再來與祝縣令共同捉拿另外二犯。」
祝纓道:「只要在福祿縣犯有命案,無論死活,都是我的。王大虎我已有了安排了。高閃,將屍首拿去遊街,昭示各處。」
常校尉道:「他在思城縣也有命案!他還有同案犯未曾到案!」
「毛六和婁七是嗎?我正要他們知道,福祿縣容不得人撒野。來了都得老老實實守我的法,不許傷我百姓。否則,王大虎就是榜樣。是龍,給我盤著,是虎,給我臥著。」
無論軍民還是官吏,聽了這話都覺提氣,許多人跟著喝了一聲彩:「好!」
祝纓看了高閃一眼,高閃馬上跳了起來,扯著仵作:「你來!」先填屍格,再叫了好些衙役去壯膽,要將王大虎的屍首去遊街,以震懾心存歹意之人。
祝纓道:「知道怎麼做麼?叫兩個聲音宏亮的,敲著宣諭百姓以安民心。完了將屍首吊在城門上,震懾賊人。」
高閃小心地說:「吊脖子怕會吊斷。」
祝纓道:「穿它琵琶骨。」
高閃恍然大悟:「是!」真個帶了人,征了輛車,將屍首給搬到了車上立起來。
祝纓又擦好了長刀,也佩好,對丁校尉道:「我這裡還有凶案要辦,有勞丁兄,代我禮送常校尉出境。」
常校尉處境極其尷尬,他知道自己一開始小瞧了祝纓,但這小白臉也不會做人,忒不給人面子。祝纓又看了他一眼,將他所有的怨氣都凍住了。
祝纓對他點點頭,手插到桶裡洗乾淨了,擦乾淨,禮貌地一拱手:「恕我不能遠送了。」
她走到互相依偎的那對老夫婦面前,道:「人怎麼樣?傷著沒有?」
老倆口跪在地上一個勁兒地磕頭道謝,老農道:「是小老兒豬油蒙了心!一隻雞、一頓飯就能換頭驢,想也知道有詐啊!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祝纓道:「你們是有年紀的人,不必這樣,阿婆受了驚嚇,快些讓她歇息去吧。」
她看這小窮破村子想要什麼駐村的郎中是不太可能的,想要有藥鋪也不可能,安神湯也沒地方討。於是讓這老婦人「喝點熱水,吃點兒東西穩一穩」,然後對老農道:「這是個悍匪,他的驢是偷來的,可得物歸原主啊。你吃個教訓吧。」
她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地吩咐事情,對一個相信一頓普通的飯菜就能換一頭驢的老農也沒有指責他「利欲熏心」,語氣並沒有什麼改變的樣子。
常校尉再一門心思想著「悄悄把犯人抓了」也品出不對味兒了,低低地哼了一聲,沒再多說什麼帶著人走了。丁校尉趁機將他「禮送」出福祿縣,臨行前問祝纓:「祝大人,你您這兒要留人聽使麼?」
祝纓道:「犯人已拿了一個,又有他們這些人,丁兄快去快回就好。」
丁校尉道:「是!」
兩邊的官軍離開了,常校尉還想譏諷丁校尉兩句,丁校尉卻是大大咧咧的,他今天開了眼了,可見老上司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丁校尉彷彿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爹的兒子對一直慢待自己的後爹一樣,沒翻臉但也沒那麼恭順了。常校尉又是一陣氣悶。
…………
祝纓又要將這個村子再仔細搜索一遍,趙蘇、縣尉都自告奮勇,小吳又搬來了一張全村最好的椅子來請她在樹蔭裡坐下。
祝纓道:「拿筆墨來。」她正好趁這個時候再草擬一份公文往南府、州裡發去,隨時匯報一下,免得常校尉回去之後又生出什麼事來。
不考慮文采,祝纓寫公文是又準又快的,須臾寫就,趙蘇等人還沒回來。
祝纓見回來一些青壯,里正也回來了,就問一問收成之類。里正哆嗦著腿上前,雙腿一彎,啪,跪下了:「回大人,今年收成都挺好,還有兩戶人家得了麥種,過一時就種哩。小人家也要種麥的。先前不知道有賊人來,現在知道了,一定警醒。」
祝纓又問了一些村裡的事,說:「兩位都是熱心腸,好心招待人並沒有錯,又受了驚嚇,不要苛責他們了。」
「是。」
趙蘇等人搜村回來,說:「再沒有多餘的匪人了。」
祝纓道:「走吧。」
重新上了馬,趙蘇問道:「大人,去哪裡?」
「先把驢歸還失主,再去河西村看看,已耽誤了幾天了,」祝纓說,「王大虎跑到了這裡,另外二人並不與他同路,在這裡或者胡亂找個方向繼續追下去也沒意思,不如回到案子最初的那個地方,重頭查起。」
她有意教一下司法佐與衙役等人,凡事就多解釋兩句。
河西村的里正終於得到機會湊上前來,道:「大人,小人前面帶路!」
他們騎馬往外走,帶上了那頭驢,先去鄰村還了。鄰村正在辦喪事,村口吊著個白色的燈籠。看到她回來了趕緊回村匯報,祝纓道:「都整肅些。老人也死了。」
夭折的孩子是沒有這樣的排場的,必得是那個受傷的老人也傷重不治了。村裡的人哀戚之色並不濃,倒都有點暢意——早些時間,高閃已將王大虎的屍身運過來示了一回眾了。由於天氣依然沒有冷下來,高閃急著在屍身腐敗完了之前跑遍地方,沒讓他們多看多久就帶著屍首走了,也算是報了仇,安慰了逝者。
祝纓又去拈了香,再給了遺孀一吊錢,然後將驢發還丟驢的人家。這家人早看到自己的驢了,聽到一聲「發還」,不由自主笑出聲來,旋即又強忍著來叩謝。祝纓嘆了一口氣,對喪家的三兄弟道:「你們三個,以後好好贍養老母,不要讓我知道一月三旬下旬養老娘吃虧佔便宜這種話!亡父的遺產你們要是分不好,我就給你們分了。」
三兄弟忙說:「不敢不孝順。」
祝纓道:「行了,辦事兒吧。」因為凶案,倒耽擱了收割。
安排完這個村子,繼續讓河西村里正帶路,一路往河西村去,有岔路的時候,她都派趙蘇或者小吳又或者童立騎馬過去問一下有無案情,又或者丟失了什麼東西。問了三四個村子並無異樣,只說有一隊官軍也來問過,但是確實是沒有什麼異樣——除了被官軍順手拿了仨瓜倆棗。
一行人還沒到河西村,丁校尉帶隊回來了,兩下撞個正著。祝纓一向是個看起來十分安靜的人,丁校尉見她殺人時心裡是敬畏的,跑了一路再回來,看到她那張臉又恐懼不起來,說話卻變得十分的乖巧:「大人,常某已經送走了,我親眼見著他過的河。」
祝纓道:「有勞。」
「不敢不敢,怎麼也是福祿縣的兵,大人又待拿們不當外人,我們該出一份力的。現在要做什麼?」
祝纓道:「去河西村吧。」
丁校尉才從河西村回來的又要回去,他一點怨言也沒有:「我認得路,這邊請。」
一行人浩浩蕩蕩到了河西村,村裡的人不免嘀咕:「怎麼又來一撥人?還能不能幹點正事兒了?」懾於官軍與官府之威,又都不敢大聲說。他們村受害最深,青壯也不敢全都下地幹活,每天總要留幾個在村裡守著,弄得風聲鶴唳,又耽誤正經的農活,心裡早把賊人祖宗十八代罵遍了。
里正跑了回來,大聲道:「大人親自來了!大人親自來了!已殺了一個殺手叫王大虎的!司法佐再帶著屍首示眾哩!另外兩個人也知道是誰了!」
村裡的人本來將他也埋怨上了:「也是個辦事不牢的,出去這幾天,屍身都放臭了,還不見他回來了。」
現在村民又轉怨而為喜,都出來迎接。
…………
河西村也有識字碑,識字碑也是立在村中的一片空地上,祝纓就在這裡先集合人。這裡的識字碑前倒沒有柴草,但是有些碑被摸出了點包漿,有的碑就沒人理睬。祝纓留意看他們在意的是與些農時之類有關的,也有「識數」用的,頌聖篇實在沒人去理。
她先問:「當日誰是親眼目睹的?」
人群裡推出來幾個老小,老的也有拄杖的,小的也有嚇得伏在母親懷中的。祝纓將常校尉那三張畫像拿出來讓他們辨認,老人將杖夾在腋下,手理著畫像,頭直往後仰仔細研究畫像:「是他!就是這幾個畜牲!」
祝纓將幾個能稍微能說清楚話的人叫來,讓他們:「帶我去看看。」
過了這幾天,看這辦喪事的樣子,屍首要麼清理過了,要麼就開始腐敗了,不如先看現場。
她先到了村邊一處屋子,屋子裡打起了黑白的幡,一個老人說:「起先是在這裡,來了幾個外鄉人,咱們不知道,他們家叫嚷起來咱們才來看的……」
祝纓將這裡看了一圈,辦喪事的人來人往,地上足跡雜亂不堪。趙蘇看得眼花繚亂,司法佐比他還不如。祝纓道:「看好,這是王大虎的足印,咱們看過他丟棄的草鞋,只要找出這雙鞋印,則與它相近而同進退的就必是同伙。」
趙蘇聽明白了,又找出幾個草鞋印,但是「同伙的鞋印」怎麼找呢?他瞪大了眼睛,只覺得這句話從來沒有這麼難過。祝纓折了根樹枝,又開始畫圈,她畫著圈告訴趙蘇:「你看鞋印的位置、移動的走向。」
這是最基礎的,再有就是其他一些細節,都是祝纓閒時觀察而來。
最後,祝纓指著兩組鞋印說:「就是這兩個了,以二犯的身高、體重估計,這個是毛六的、這個是婁七的。」
「身、身高?體重?」
祝纓道:「高矮胖瘦不同,腳掌落地用力的部位也不同。高個兒的腿長,步幅也會大一些。」
她說的全是細碎的點,加起來不知怎的就是整個真相了。然後她看了死者,一個老婦人,祝纓和仵作只好站在屋外。小江上前,低聲道:「我來看吧。」
老婦人除了被毆傷,沒別的傷口,小江出來稟道:「她下面,脫垂出來了,生孩子時傷的吧。」
仵作道:「這個不用管。」
祝纓道:「要管的。接著說。」
小江道:「是打死的,內臟出血,死的時候會很痛,不過走很快,沒痛太長時間。」
祝纓點了點頭,對帶路的人道:「好了,老人家,你再說說他們接下來去了哪裡。」
老者道:「這兒。」
祝纓沿著三人犯案的路線在村裡走了一遍,起初三個死傷者是在自家附近,後來就是聞訊而來的人在離家比較遠的地方被打死打殺了。地上的血跡大部分已經被清理了,祝纓對司法佐道:「記得宣諭全縣,以後再有命案,不可亂動現場。」
司法佐道:「是。」
被火燒的地方更因救火被水沖得一塌糊塗,比起當年金良家那個優秀的火災現場,這個可謂難題了。這家沒死人,卻也比死人好不到哪裡去,一家人縮在僅剩的一間屋子裡,哭都哭不出來了。
河西村不太富裕,當時沒有閒置的牲口在村中,所以三人是步行逃走的。這讓祝纓扼腕,福祿縣可供乘騎的牲口比人少,更好認一點,且牲口蹄印會重、又不能控制便溺,容易留下痕跡。
祝纓又命暫取了一貫錢給這一家:「先拿這個過活。待稻穀打下來了,再重整房舍。」
三人在河西村裡殺了兩位老人、三個孩童,又重傷了一個孩童,這個孩童不消說,也是傷重不治了。他們還在這裡拿了一把柴刀、兩把菜刀、一柄鐵叉。
柴刀是王大虎的凶器,已然被收繳了,現在就剩菜刀和鐵叉了。
祝纓在村子外面又巡了一圈,勉強找出三人是同行出的村子,過一個岔路時才分開的。王大虎走的那一條不用去看了,現在擺在她的面前有兩條路,選哪一個呢?祝纓隨手指了一個方向:「就它了!」
那是婁七走的方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純是因為剛才問口供的時候,王大虎是最凶的,其次是婁七,王大虎雖然狡猾而手辣但殺人就殺人,婁七還會放火。
一行人循著足跡往前走,看出個方向來之後,腳印有斷續也就沒關係了,沿著大方向往前追,總是很容易再續上的。婁七走的方向讓祝纓不喜歡——他往西鄉方向去的,也可以說,是往山裡去的。落草為寇當然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那樣的話就難辦了。祝纓也不敢托大,她對山林遠沒有平地那麼熟悉,未必就能追得上。
走過了兩個村子,也有丟了衣服鞋子和飯食的,也有丟了錢的。丟了錢的人家,罵得尤其的狠。祝纓心道:這錢恐怕是找不回來了。
說來也怪,王大虎一路殺,婁七走了兩處卻只是偷些東西,他偷了衣物、鞋子等換上了,但是沒有偷牲口。接著,在一處曬穀場,他的足跡到此為止。
跟丟了!
隨從們大氣也不敢出,都怕祝纓面上下不來。祝纓卻不慌不忙,道:「叫里正來,打聽一下附近有沒有生人。唔,對了,這兒離王翁的家很近,把王翁也叫來吧!」
丁校尉道:「難道是他們藏匿了犯人不成?」
趙蘇道:「校尉,話可不能這麼講。」他與王翁關係並不好,但是王翁與趙家也有些很遠的親戚關係,又同是本縣的士紳,面上總要維護兩句的。
不多時,二人都來了。里正連滾帶爬,王翁也一臉的灰敗。祝纓道:「莫急,問件事兒,不是來問你的罪的。」
里正道:「大人,是不是惡人逃到小人這裡來了?咱們沒見著呀!」
祝纓命拿了畫像給他看,里正一臉的為難:「當真認不出來。」
婁七長得非常泯然眾人,從面相上很難讓人記住。祝纓又問王翁,王翁也沉聲沉氣地:「不曾見過。」
祝纓問道:「有臉生的人搭車麼?」
王翁馬上回道:「沒有!」
祝纓與趙蘇對望一眼,王翁答得可太快了。里正從中圓場,道:「天兒也快黑了,大人,您今晚往……哪兒歇下呢?」他瞥了王翁一眼,王翁竟然沒有搭話。
祝纓道:「不拘哪一處,沒有那麼多講究,能住得下就行,這麼些個人呢。」
里正道:「好嘞,您這邊請。」
祝纓等人與這兩人往村中走去,王翁的家不與鄉民住在一起,他的莊園有差不多半個村莊大,一條路將王翁家與村民隔開。
隨從中有人低低地哼了一聲:「有什麼了不起,竟不把大人放在眼裡!他的房子很金貴麼?」
話也只能這麼說說,因為真的算比較金貴。
哪個村都不會特別的富裕,福祿縣這樣的窮地方更是如此。文人寫村民殺雞宰豚置酒招待,這個「村人」就很有講究了。比如說顧翁,他身上無官無職,說好聽是「士紳」,嚴格說他也是「百姓」。而縣城集市上賣橘子一文錢十個還要數半天的夫婦也是「百姓」。
若要以為「百姓顧翁具酒款待路人」就是普通百姓的生活情況,真是要被坑死的。
老農為了一頭驢而招待一個陌生人的時候,祝纓沒有責怪他也是因為這個,太窮也太缺這個了。
王翁戶籍算本村的,但是他的莊園與普通的村中富戶的村子差別還是很大的。這樣的房子不招待縣令,無怪衙役們要為祝纓打抱不平了。
祝纓自己倒沒有抱怨,她低聲對小江道:「待會兒你同這村裡的婦人聊一聊,問問王翁家發生了什麼事。」
就這些鄉紳,日常巴結還來不及呢。現在沒接茬兒,必有蹊蹺。
小江道:「是。」
那邊里正張羅著收拾自家的屋子來款待祝纓,村口又來了一隊人,帶隊的人進村就問:「老師呢?」
顧同!
此時秋收的假還沒結束,他在放假中,高閃將王大虎的屍首遊街過了縣城,顧同就坐不住了,跟顧翁回了一聲就追了過來。
見了祝纓之後就抱怨:「王阿翁怎麼讓您住這兒呢?」
趙蘇道:「他必有蹊蹺的。」
顧同問道:「怎麼了?咦?他一向是個脾氣不錯的人,他家的髒事兒也少,這個你知道的呀。」
一個縣的大戶攏共就那麼二、三十家,只要想「門當戶對」就必得沾得親戚。除了相鄰爭奪各種資源結了血仇的,其他的就都是遠遠近近的血親了。顧同和王翁也是親戚。
為了案子,趙蘇告訴自己。他對顧同使個眼色,兩人湊在一起嘀咕了幾句。
顧同道:「這個好辦,我去問他。」
祝纓道:「不用問他,問問他家管家有沒有雇短工,都雇了什麼樣的。是不是用車載了家去幹活的。或者問問車夫,要問趕大車的,有沒有搭車的。鞋印消失了,但穿鞋的人不會憑空消失。騎牲口、坐車等等,都是可能的。」
顧同道:「好嘞!」
他不及洗臉就往外衝,險些與回來的小江撞到一起,他忙說了一句:「對不住。」就又衝走了。
小江進來,道:「大人,這裡的娘子們說,往常這個時節,她們也有被叫去王家大院裡做飯的。今年也一樣,昨天還是前天,家裡後院有哭聲和叫罵聲,聽到一聲尖叫,後來聲音就息了,再後來,就看不到丫環們往前面來了。然後就不顧著正秋收忙,招呼了人手說要拿賊。拿的什麼賊也不知道。」
趙蘇道:「確實不對。他家後宅有事!」
因為農忙的時候,連家裡的丫環也是會幫忙做些事,廚下幫忙之類也是有的。丫環不讓動了,這也不對。王翁還要自己人拿賊,難道是他被偷了不能對人說的東西?否則報案多好?
天擦黑的時候,顧同跑了來,道:「老師,還真有個事兒!」
祝纓道:「坐下說。」推給了他一杯水。
顧同左右看看,跳起來關了門,才低下聲音神神秘秘地道:「王阿翁請您過去一敘!看來是真有大事兒,說是不能在這兒講。他已安排好了房舍,等著招待您呢。」
祝纓道:「你幹什麼了?」
顧同道:「我說,反正您能查得出來,他現在說了還有餘地,等您查出來了,再說什麼都晚了。他就托我來請您過去了。」
趙蘇道:「好大架子。」
顧同道:「我看倒像是真有難事兒,這時節,他家晚飯不見丫環幫忙哩。」
祝纓道:「好吧。」
一行人打著燈籠去了王家大院,王翁將祝纓請到正堂坐下,將門一關,自己帶著一家老小跪了下來,哭道:「求大人為小人做主啊!」
祝纓道:「你起來,且慢說來。」
王翁哭道:「哪知好心收留個人也會出事呢?那個賊人先是搭家裡運穀子的車,鄉裡常有的,當時沒在意就捎他一程,不合家裡缺短工,賊人什麼活都能幹一些,還會修木具,要價也不高。小人留他做活,他半夜裡……」
這人開始兩天幹得挺好,三天一過原形畢露,翻牆進了後院,將王翁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給糟蹋了,又順了一些女孩兒的首飾跑了。姑娘都說好了人家,也是縣裡大戶,這種事情怎麼好聲張?
王翁更沒心思招待查案的祝纓住到他家把事兒給掀出來了。不但不招待,他還自己招呼人自己去拿賊,但又不讓人提供信息給官府。這事兒,家醜,不能外揚!若非顧同恐嚇,他恐怕還得拖著耽誤功夫。那時婁七還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祝纓取了婁七的畫像,問道:「是他嗎?你看仔細了。」
王翁有點為難地道:「興許是吧。真記不清,長得一點兒表記都沒有。」
祝纓問道:「小娘子呢?她記得嗎?」
王翁一家哭得更凶了,祝纓道:「請來一見吧。小江。」
小江點點頭,往前站了半步,預備著安撫。王翁的妻子去了一陣兒,回來說:「冤孽,不肯出屋子。」
祝纓帶上畫像,與眾人一道去了後面。王小娘子的住處在很裡面,院門很小。進去之後裡面倒還精緻。王翁推開了門,王翁的妻子道:「八娘。」
裡面一點聲音也沒有,王翁的妻子又叫一聲,聲音有點變,慌張地走了進去,又出來說:「在裡間。」
男人尋常不好進閨房,祝纓道:「我們就在門外。」
王小娘子被母親和丫環架了出來,她十七、六的樣子,白淨瘦弱,頭上一點飾物也沒戴,穿一身白衣,臉上神情十分的驚恐。祝纓讓小江上前跟她說話,她一句也不答應,王翁道:「問你話呢,說完了你就能休息了。」
王小娘子聽到父親的聲音也是一顫,往母親懷裡偎去。祝纓道:「小江,你同她進去慢慢講,這個拿去。」
她將畫像給了小江,小江拿了過去,王小娘子看了祝纓一眼,又往裡更縮了一點,小江低聲道:「你只認一眼,是不是這個人。」
王小娘子看一眼,尖叫一聲,王家人變得不安起來。祝纓道:「小江,出來吧。」小江只得走了出來,說:「像是認出來了,又或許是看著男人就害怕。不好說。」
祝纓對王翁道:「這裡從案發後有多少人來過?」
王翁道:「只有自家人、幾個丫環。」
「哪幾個自家人?哪幾個丫環?沒有你不知道的人來過嗎?」
王翁斷然道:「沒有!」
祝纓道:「事情要快!打起火把,連夜找,找著了就去緝凶。居然敢毆傷百姓!真是可惡!」
王翁大喜:「大人?」
祝纓道:「令嬡難道不是受傷了?賊人不是以肢體毀傷他人?」
王翁的妻子安撫完女兒出來,聽了這句話,由哭訴的哭變了個哭的調子,道:「大人,大恩大德。」
祝纓擺了擺手,道:「打起燈籠火把,咱們找賊人!」
王翁道:「大人,此賊臉上並無表記,要如何找呢?」
祝纓道:「我不看他的臉,他在我這兒可沒面子。」
進來的都是王家自己人與祝纓、小江,王翁親自點了火把,祝纓接過一枝,慢慢地尋找,果然與之前婁七的足印吻合,這貨還會翻牆!
婁七雖然換了鞋卻不能換腳,祝纓仍是找到了他的蹤跡,又問王娘子:「丟了什麼樣的首飾?丟錢沒有?丟了衣裳嗎?開個單子過來。」然後又問了婁七犯案的時間,竟是在昨天!
祝纓道:「那就走不太遠,今晚先休息,明天一早就找他去。」
王翁道:「好!」聲音略大了些,屋子裡起了響動,接著是水聲。王娘子道:「我去看看。」
祝纓道:「創口清洗之後上藥裹傷即可,反復清洗反而傷身。」
王娘子哽咽道:「是。」
…………
當晚,王翁擺出大宴招待祝纓一行,祝纓道:「有飯有肉就很好了,不要費這個功夫,你的錢不可貴,農忙時功夫可貴。也不要浪費這個時間,吃完咱們就睡了。」
王翁道:「是。」
趙蘇和顧同心裡都有點猜想,吃完了飯,兩人也擠到祝纓面前表示要問個晚安,號稱「晨昏定省」。
祝纓道:「是婁七。他毆傷了王家小娘子。」
顧同的聲音裡有了點懷疑的味道:「毆傷?」跑人後院裡就為打個小姑娘?誰信啊?那是悍匪,要是殺了王小娘子他就信。
祝纓看了他一眼,顧同低下了頭。
「以肢體毀傷人本就是毆傷。受了毆打的已經夠難的了,何必呢?」
「那就能判個死刑了,毀人清白,壞人貞潔,死不足惜。」顧同近來研究律法,流放犯逃跑又姦淫婦女,加刑給他判個死刑完全沒問題。
祝纓道:「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
「誒?」
祝纓道:「凡有威權者莫不如此。有這樣的效用,為什麼不做點人事?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知道她經歷了什麼,我說她失貞整個福祿縣都會盯著女人的貞節,只要我不當一回事兒,整個福祿縣就能寬容些。做大事的人,眼睛就該看點兒該看的。
有人受害就該去懲罰凶手而不是審判苦主。婁七本來就是要死的,王氏還有很長的歲月要活,何必先逼她承認屈辱,再逼她承認不潔?為個沒那麼重要的事,將人逼入絕境,就是與強姦犯合謀害死人命。這件事先這樣吧。」
小江輕聲說:「都是命。」
祝纓道:「她的命,在我這兒改了。就看她照不照我改的走了。」
「咦?」
祝纓道:「我判得了命案當然也判得了命,沒什麼是不能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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