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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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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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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4 01:17: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章 送禮

  冷雲終於遇到了一件舒心事,濕熱的天氣也變得沒有那麼難受了。

  他笑著對張仙姑和祝大說:「一起吃個便飯吧。來人,去告訴後邊兒,給他們安排住處。別處驛館了,人來人往的住得也不舒服。」

  張仙姑和祝大都笑著說:「那怎麼好意思呢?」他們的腳上微微發力,好險當時就要站起來接受了。刺史府,住一晚也是一種新鮮的體驗,值得閒說吹牛一回。

  祝纓道:「還有些隨行的人在驛館,大人還記得我頭前說的同鄉會館的事兒麼?我將人帶了來了,我不在,他們怕不叫驛館的人趕出來。一年不上一次州城的,還想出門逛逛瞧熱鬧、買新鮮東西,要住過來呢,又亂七八糟的,打攪府裡。不如還住在驛館。」

  冷雲道:「是這樣的麼?」

  祝纓道:「我還得安頓他們,還得在州城些時日,大人有什麼事,只管派人叫我過來不就行了?」

  冷雲道:「好!哎,今天不談公事了,走,我為你們接風。」

  刺史府的飲食比縣衙要好太多,冷雲設宴也不同於祝纓在縣衙裡宴請鄉紳。鄉紳們幾人湊一桌,冷雲這兒一人一席,祝纓那兒有個雞鴨魚肉就能看得過去,冷雲這兒水陸珍饈流水般地送進來擺到食案上。

  祝大想給閨女應付個場面,先拿酒敬冷雲:「托大人的福,咱們自打到了這兒,好幾年沒見著這些好東西啦!」

  張仙姑本來嫌他強出頭多事,想顯擺又顯擺不好,礙於場面不好一把將他薅下來。等祝大說完,張仙姑也不吱聲了。在場的全都是從京城過來的人,連同陪客的薛、董幾位都是北方人,都被觸動了心腸。

  冷雲道:「唉,也就這樣了,比起京城可差遠啦,我想要的倒有一半兒尋不到的。」

  祝纓道:「有得有失,何必感嘆?咱們都已經到這兒了,就接著幹下去唄!就算想京城了,也不能灰溜溜地回吧?那我可不願意。」

  東西祝纓都見過,她在京城也是見過世面的人。自己雖窮卻掌著大理寺的錢袋子好幾年,自己品級不高,卻又見過侯府、王府的奢華。

  京城乃是全國珍奇雲集之地,不但有各地的金珠寶貝,也有各地的珍貴食材。祝家錢不多,吃的用的確實見過好的。

  到了福祿縣之後錢袋漸豐,這些東西卻少見了。

  可又怎麼樣呢?

  祝纓一點也不在乎。

  「咱們可以耍光棍兒一走了之,但是能正大光明地離開,誰想氣概萬千地逃跑?」

  這話說到了冷雲的心坎兒裡,他也是這麼個脾氣。他一拍桌子,道:「說的好!今天且放開了喝個痛快!明天你來,咱們好好籌劃籌劃。」

  祝纓不喝酒的,祝大跟他們一起喝,祝纓不時跟冷雲說幾句話,三言兩語從他的嘴裡套出來這回召自己過來確實是冷雲自己的主意。原因也就是他覺得魯刺史給他留了坑,坑就是那些賬目。薛先生沒有說謊。

  董先生無聲地嘆氣,扯著身子與薛先生碰了個杯,回來繼續低頭吃菜。真是造孽,誰不給前任填窟窿呢?冷雲接手的這個窟窿壓根兒就不算個事兒,窟窿背後的人,才是麻煩。冷雲卻認為州內的官員除了被抓到的那些,其他人都還不錯,起碼老實。

  如此東翁,幾位幕僚的心總在希望與絕望之間反復橫跳,心累得要命。

  薛先生看一眼祝纓,只見她臉上帶著得體的淺笑,既不顯疏離又不帶諂媚,十分的親切可愛。想到之前想讓她寫個章程之類都被她給推了,這也不是盞省油的燈。難怪在大理寺的時候能夠應付得好冷雲。

  冷雲這樣,已經比較符合祝纓的預期了。她了解冷雲,也適應了冷雲的變化,將自己也擺到了一個合適的距離與冷雲聊天。

  冷雲道:「七郎在東宮也不舒坦,他還說想外放呢,我看就該讓他過來,你們兩個遇上了,看看能折騰出什麼來。」

  張仙姑心道:那可真是太好啦。

  祝纓道:「那我也只是個縣令,還是離州城遠著呢,且得幹事。明天一早我便過來。」

  冷雲道:「好!哎,你那同鄉會館要怎麼弄?有什麼難處就對我說。」

  祝纓道:「先找個合適的地方吧。」

  冷雲道:「你用它就賣橘子嗎?」

  祝纓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有話要講,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冷雲摸了摸下巴:「開到京城怎麼樣?」

  祝纓有點小意外,她沒有想到冷雲會有這樣的念頭,面上不動聲色,問道:「大人怎麼有了這樣的想法?」

  「方便啊。」

  祝纓心道:他倒不是什麼都不想,也能想著點東西。

  冷雲越說越覺得自己這個主意很棒:「在京城設一個吧!往後有什麼小事兒,也不必要用驛路了,那個也太麻煩了。再有,哦,採買些東西也方便。」

  董先生忙說:「只怕成本太高,花費太多。」薛先生接口道:「那要被御史給參了呀。」

  冷雲做刺史,政事堂二位是不太願意的,朝裡也有些人看他不順眼的,他當個普通的紈絝刺史也就罷了,天高皇帝遠的,找茬都嫌累。為了自己一點吃的、用的,特意開個會館就為了給他採辦?還跑到京城招搖過市?還不如就派自己的下人過去,也不用什麼會館的名目為佳。

  冷雲皺起了眉頭。

  祝纓道:「我開設的同鄉會館,是因福祿縣太窮,當地人如果不走出去就困死在那窮鄉僻壤了。是想為他們開條路,以後我離開了他們也能接著走。但是要維繫就須得有得賺,否則它就是個賠錢的行當,不能長久。要是任由民間自行聚集,又不服管束,與官府無關了。福祿縣小,現在去京城為時尚早。」

  冷雲道:「又是錢的事兒?」

  他咬著拇指的指尖,邊想邊說:「還真是麻煩哩。福祿縣是太小了,幹不了這個事兒。那……就以州府的名義吧!」

  薛、董二位心道:完了!

  已經攔了一次了,當著「外人」的面再駁冷雲的面子,冷雲臉上就要掛不住了。

  二人沒攔,冷雲就高興地對祝纓道:「那就讓他們去辦吧。」

  祝纓也沒有阻攔,張仙姑和祝大以為,自己閨女幹的肯定就是對的,冷雲這有樣學樣的肯定也不會壞,都跟著捧場:「以後可就真方便啦!」

  「是吧?」冷雲說。

  三人暢想了一回便利,天黑了起來,燈點了上來。席面換了第三回 ,祝纓見祝大舌頭都大了,說:「大人,我們該回去啦。大人也早點休息,咱們明天還有事兒商量呢。」

  「去吧!」

  董、薛二人見他也有酒了,不好在這個時候勸,都搖頭嘆息。兩人商量了一回,定了一計:拖!

  拖到他發現本州官員沒一個省油的燈,讓他沒心情想別的就行了。

  董先生道:「能行麼?」

  薛先生道:「咱們這位大人腦子是有的,就是不常使,以致常以為他沒有。比起那些油鹽不進的,也不算難弄。」

  董先生聽了一笑。

  …………

  薛、董二人定計之後便將此事瞞了下來,囑咐在場的人不要宣揚,為此,薛先生一大早又跑到了驛站請祝纓也代為保密。

  祝纓道:「我明白。」

  薛先生又問祝纓一些州城官員的事情,祝纓攤攤手說:「我人不在這裡,知道得也有限,且與人相處是要隨機應變的,不敢亂講。」

  薛先生看她這樣難纏,突然覺得冷雲可愛極了。

  祝纓自己去刺史府,旁人就各散去逛街,她將侯五、項安派給家裡那三口,自己帶著小吳、項樂、曹昌去見冷雲。

  見了冷雲的面,她不提同鄉會館的事兒,不等冷雲開口,她先提到種植宿麥。

  冷雲馬上坐正了,道:「我正要與你說這個事呢!如今我已交割完畢,戶口田簿盡在我手,現在你可以調閱,總不能說不知道數目不好說了吧?」

  祝纓道:「正要講這件事呢。」

  冷雲全神貫注地聽著,祝纓先說了自己的經驗:「我從公廨田開始種的,民以食為天,因為重要才要以穩定為第一要務,不敢輕易改變。須誘之以利。只要讓他農夫看到了成果,他們自然是願意的。我種出麥子收成還行,再召集鄉紳商議,他們就沒有拒絕的了。從公廨田開始種,還有一樣好處——自己從頭看到了尾,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以後底下就不好欺瞞。」

  冷雲道:「唉,沒想到辦個事兒這麼累!我在京城從不覺得。」

  「那是當然的啦,當年大理寺上下才幾百口子?處得久了,哪個人都認得。現在一州一縣,多少人呢?又能認識幾個人?人一多事情就多,累是累。不過您看,現在沒人盯著,也自在。」

  冷雲一撇嘴:「你小子又說巧話哄我了!自在個屁!賬都有虧空了!」一提到虧空,他就有點焦慮。

  「您以前又不是沒見過這樣的事兒,比這兒嚴重百倍的都有!」

  「嚴重百倍的?那我是在大理寺裡看到的,都下獄了!」冷雲說。

  不好哄了啊,祝纓索性就不哄了,問道:「大人盤過公廨田有多少了麼?」

  說到這個冷雲又要生氣了,因為魯刺史也挺能幹的,除了從前任手上接管的,他在任期間又陸續添置了一些公廨田。在魯刺史卸任、冷雲還未到期間,被人侵吞了一些。好在董先生盤賬發現了不對——他盤了歷年的收入,發現這租子收入除以收租的比例,與賬上的田畝數合不上!

  經手人卻一口咬定:「就這麼多,朝廷定的就這些畝數。」

  冷雲起初不覺,等到董先生給他解釋了他才明白。

  朝廷給各級官府都配有公廨田,數目也有定額,但與所有的政策一樣,執行的時候都會與規定有偏差,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冷雲以前萬事不操心的,經董先生提醒才想起來:對啊!祝纓在大理寺的時候也有添置產業的。蘇匡犯事,也是個侵吞倒賣的罪名。

  類似的事情林林總總的,總有一些。

  祝纓又聽冷雲講了一些,總懷疑魯刺史留下來的人精裡已經有人嗅出了冷雲的憨氣。

  她等冷雲講完,說:「莫氣,不是追回了麼?不如今年南府與州城都從公廨田種起,如何?這樣開頭數目不大,也能顧得過來。」

  冷雲道:「可以。」

  祝纓以前最擔心的是宿麥的推廣會在州裡受到魯刺史刁難,現在反而擔心冷雲會冒進。先讓冷雲自己盯著種田試試,知道艱辛有點數之後才不至於想要一年之間把宿麥種遍全州。

  多少畝田,要多少種子,怎麼種,以及種出來的麥子留來做下一季的種子要怎麼分配。這都是具體的事務。不是一句「分發各縣耕種」事情就能解決的。當然,如果記上史書,可能就是這麼一句「分發各縣耕種」,可誰也不知道這一句話的背後可能是數年的努力——這還是順利的。不順利的,可能全州都習慣種植得到二十年後。

  讓冷雲嘗嘗味兒,哪怕他以後頭腦發熱給忘了,再勸、再提醒的時候也有個實證。

  冷雲渾然不覺踏進了祝纓布好的局,還說她體貼。現在不是種麥子的季節,冷雲問明了是秋收之後的一兩個月,要等到九、十月份的時候才種宿麥,便與祝纓約定:「明年秋收後不是要完糧入庫麼?你來的時候再仔細聊聊,對了,給我帶些麥種來。」

  祝纓道:「好,那咱們對一下數目?」

  冷雲道:「這個你就與董先生聊吧!」

  祝纓心道:你給我等著!

  她轉頭找到了董先生,董先生巴不得有點正經的事做,只恨秋天沒有早點到。他也有點焦慮,說:「卻才各府縣有公文到,春耕到底有些地方是耽誤了,收成怕要少。又不是天災,稅又不能少。大人一到百姓就覺得日子吃緊,嘴裡不定說得怎麼難聽呢。」

  祝纓道:「宿麥種成,口碑也就轉過來了。當官怎麼能不被罵?我來是與先生商議另一件事情。」

  「哦?」

  「我想,大人是得知道一點兒稼穡之事,他卻不想親自管。」

  「也挺好。」董先生真心地說。

  祝纓正色道:「哄著、瞞著終非長久之計,不如讓他知道些兒。」

  「他怕不肯。」

  冷雲是絕不會想到親自到地裡看一看的。

  祝纓道:「所以要想個辦法,讓他不得不親自過問。我看您盤出來侵吞公廨田的法子就很好,他關心的事有了波折,他就不得不知道。」

  「祝大人,大人初來乍到可經不住一直這麼出錯兒。」

  「假裝一下。」

  董先生道:「那我想想。哎,有了!咱們假裝爭執一畝田要多少種子,爭吵一番,官司打到他面前,他不聽也得聽了。」

  祝纓又與董先生做了個局,兩下扯皮,你漫天要價,我坐地還錢。董先生獅子大開口,說五百石不能再少了,祝纓就給他還到了二十石。兩人吵到了冷雲面前,冷雲有點傻眼,祝纓的能力他是知道的,董先生的能力這些日子他也看到了,聽誰的?

  他只好親自查了一些農書,硬著頭皮看了一點,只挑一畝田要多少種子那一行看。翻完了,又召老農來問。老農說的是方言還不會官話,刺史府一個小吏充作翻譯。最後說出來的是一個比祝纓的多、比董先生少的數目。

  冷雲高坐主座,將二人召了來,問道:「我一向信任你們,你們就這麼虛應故事的?」

  他一張白晳的臉一板,真有古樂府裡稱頌那等威嚴美男子的樣子。祝纓道:「大人,這可不是虛應。」

  「還敢狡辯?!你們誤差這麼多!」

  祝纓道:「下官在戶部與冼侍郎及諸郎中討價還價的時候,他們殺價比這個還狠呢!」

  董先生也說:「大人,要一說就成,得是有默契的。要麼雙方都是君子,都照實情來辦,自然沒有爭執。要麼雙方串通了的,就更沒爭執了。在下與祝大人,咳咳,以前與人爭習慣了,咳咳,忘了在大人這裡不用這樣爭執的。」

  兩人演了一個小故事,給冷雲灌了點知識,冷雲這才轉了臉色:「不要空耗功夫了,你們就定個數目出來。」

  二人參照了老農的經驗,定了一個稍高一點的數目。冷雲道:「這樣才好。你那會館,怎麼樣了?」

  祝纓應付他的同時沒耽誤同鄉會館的事兒,這個不用自己買地建房,是在一個半偏不偏的地方,租了個半大不大的院子,打掃一下,也不特別的修飾,只收拾乾淨,就算開始了。州城房價不如京城,仍然算貴的,錢不能都砸在這個上面,所以不買只租,等寬裕了再考慮買。

  祝纓對冷雲道:「就差一個匾了,還得請大人題個字。」

  冷雲笑道:「這個好辦。」

  官員給人題字收取潤筆也是一種能明說的收入,這個事兒冷雲是知道的,不過他沒打算收祝纓的錢。祝纓給他出力了,他肚裡有數,但是又不說出來,寫一個「福祿縣同鄉會館」的橫幅交給祝纓,看祝纓接下來要幹什麼。

  祝纓收了橫幅,回去找人做個匾,又派了小吳引著張翁等三人到刺史府去送潤筆。這筆款子是走的公賬,日後由會館的收益裡扣除。一切都以同鄉會館的名義,福祿縣衙此時又假裝自己沒有參與了。

  冷雲看到送了錢來,又不收了,笑罵一句:「弄這個鬼!誰缺他這點錢了?他現在很富了麼?拿回去。」

  張翁等人哪裡敢帶回去,只當大人是說場面話,一定得要是堅定拒絕,最後「不得已」才收下。

  小吳涎著臉求冷雲:「大人,這是您該得的,您要不收,回去我們大人說我不會辦事兒,給我趕回去可怎麼是好?您就可憐可憐小人吧。」

  冷雲堅持不收:「少裝可憐相兒!來人,送他們回去,給三郎捎個信兒,開張的時候我要去看一看。」

  冷雲這一個月極少出去閒逛,這回雖換了便服,仍是被不少人圍觀了。他個頭比祝纓還高一點,無論衣飾還是隨從都比祝纓顯得高貴許多,又是一個威嚴的鬚眉男兒,也被婦女吃吃笑著圍觀。

  她們說的話他也聽不懂,在會館前下了馬,姿勢頗為瀟灑,人群裡有幾聲女人的讚美。聽到的人都笑了,冷雲打量著地方,本想點評一句「太偏,還小」,見此情況先問祝纓:「你們笑什麼?她們說的什麼?」

  祝纓是故意笑的,別人忍不住,她是一向不會大喜大悲的,笑著說:「說你長得好看。」

  「騙我?」

  「沒照過鏡子麼?好不好看的,你心裡不清楚?」

  「真的?」

  「說真話您又不信,您這長相,但凡老天爺說祂青睞我,我一照鏡子再看看您,就得跟老天爺回一句:騙子!」

  冷雲憋不住也笑了,說:「你又促狹了!」

  祝纓道:「我促狹的時候不這樣兒,倒是您,聽不清方言是有些不方便的。小吳!」

  小吳趕緊上前,祝纓道:「他爹就是老吳。」

  「哎喲!小陶是他姐夫吧?那女監裡的……」

  小吳趕緊說:「那是小人的姐姐。」

  冷雲咧嘴一樂:「自己人吶?誒?不對!我見過你,那年過年你上京的,是不是?」

  小吳一咧嘴,人一飄,又趕緊站地上了:「是。小人到過府上,蒙大人們看在眼裡。」

  祝纓道:「借您一陣兒?」

  「行!」

  「到時候要還的,我還指著他幹活兒呢。」

  「小氣!」

  「我這兒還有一個曹昌,一個侯五,他們仨一塊兒過來的,把他們拆開,您自己說忍心不忍心?」

  冷雲倒抽一口冷氣,說:「你得再添幾個手下聽使的人了。」這二位他都見識過了,可怕。

  他收了小吳,講好到秋收後讓小吳再回福祿縣。

  祝纓沒跟他說要小吳排隊升官的事兒,小吳自己更是守口如瓶。

  祝纓這兒將冷雲應付好,又自行採買了些東西。往集市上一看,珍珠的價格降下了一點,連同寶石的價格也稍降了。臨行時,冷雲又送了些東西,因祝大和張仙姑提到北方的吃食不多見,他大方地分了他們一些食材,囑咐祝纓:「記著日子過來。」

  ………………

  祝纓州城之行收獲頗豐,父母比較滿意的是得到了不少東西,且冷雲看著雖然有了上官的譜兒,仍然是個熟悉的上官,也不拿捏人。

  祝纓滿意於冷雲有點底子,也願意幹點實事,還不算折騰。

  回到縣衙,祝纓對關丞道:「我把小吳留在刺史府一陣子,他的職事,讓童立和童波輪流暫代吧。」

  關丞道:「小吳還回來麼?如果回來,還要童立童波暫代,恐怕日後要有一番龍爭虎鬥了。」

  祝纓道:「無妨,我有安排。」

  「是。」

  關丞又匯報了這幾日的公務,都不是大事兒,將一疊公文交給曹昌捧著,自己退了出去。他一出去就找到了林翁,林翁之前塞了他紅包,央他祝纓一回來就告訴自己一聲。縣城就這麼大一點兒,祝纓一回來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不用額外打聽,關丞不知道林翁為什麼要白送他錢,白送的,不收白不收。

  關丞也通知了林翁一聲。

  林翁得到消息就告訴了女婿黃十二郎:「大人回來了,賢婿你……」

  黃十二郎道:「還請岳父大人代為引薦。今天大人才回來,必是旅途勞累,回來又有公務。我想緩個兩三日再拜訪,您看怎麼樣?」

  女婿懂事,林翁自然欣慰,他還以為是自己這些天勸導起了作用,道:「好。」

  三天後,林翁到縣衙投帖求見祝纓。又說了女婿的事兒,把女婿的來歷說了,請求祝纓可以見他女婿一面。

  祝纓心裡劃拉了一下行程,道:「那就後天吧。」

  「是。」

  林翁從縣衙出來馬不停蹄地回家告訴女婿這個好消息,就見家門口又是一長串的正在卸車,都是黃十二郎的家當。黃十二郎要入籍,要與縣令攀交情,確需長住,他已經在物色購置新居了。

  回來一講,黃十二郎也很高興,又擺酒招待岳父以示感謝。

  過了兩天,林翁起了個大早,想再次叮囑女婿要懂禮貌。

  哪知黃十二郎起得比他還早,身後跟著個管事的,管事手裡捧著拜帖、禮單,更有十幾個小廝,抬著禮物擔子跟在後面。

  林翁道:「賢婿這是?」

  黃十二郎道:「去拜見縣令大人呀。」

  真是懂事啊!

  林翁引了黃十二郎到了縣衙,從偏門入,在花廳裡見。祝纓不故意為難人,林翁見了祝纓長揖為禮,道:「大人,這就是小婿,黃家十二郎。」

  祝纓掃了黃十二郎一眼,黃十二郎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草民黃十二,拜見縣令大人。大人萬安。」

  又老老實實磕了個頭。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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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0:19: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一章 請托

  祝纓眨眨眼,看著突然矮了一截的黃十二郎,心道:必有故事。

  她知道黃十二郎這個人。林翁是本地鄉紳,祝纓對本地鄉紳的家族、姻親早就有所掌握,由於黃十二郎是思城縣人,她從未親見過黃十二郎,今日一見,與眾人口中描述的倒也差不太多。

  黃十二郎所擁有的田地、財富是鄰近的福祿縣鄉紳們也知道的,祝纓掌握本地鄉紳的情況有幾個途徑,一是戶籍、二是縣衙官吏、三是街巷走訪,此外還有本地其他士紳的描述。趙蘇也對她說過一些,顧同更是不問就會多講,還有常寡婦等人也是經常向她提供情報。

  他們都見過黃十二郎幾面,此人在他們的口中並不全是個正面的角色,趙蘇嫌其貪暴,顧同說他看起來爽快實則傲慢,常寡婦更是討厭他,說他荒淫。

  今日一見,她又看出了更多的東西。這個黃十二郎家境比起林翁顯然要好很多,看起來也沒吃過什麼虧,至少是沒受到過很大的教訓。他盛裝打扮,穿著綢衫,佩著金玉的佩品。有幾樣的樣式還是州城現在比較流行的。

  眉眼之間有一種隱藏得很好的狡猾。矮胖的身材讓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有點和氣,彷彿不會害人一般。

  祝纓停頓了一下,道:「不必行此大禮,還請起身。」她沒有故作熱絡地上來攙扶,鄰縣人這麼樣來拜見她,有故事!

  她示意項樂將人扶起,又對林翁說:「林翁也坐吧。」

  林翁打從清早就被女婿接二連三地送驚喜,剛才黃十二郎那麼一跪,林翁背上一緊:他怎麼跪下了?對哦!以民見官,是得跪下的。

  林翁的冷汗接著下來了,有點抱怨女婿這個大禮行的!這不是襯著他這個岳父不懂禮數,對縣令不尊重嗎?!祝縣令是個什麼人?他確實是個勤政愛民的好官,也肯吃苦也不盤剝百姓,腦子很好使但是不拿聰明勁兒往折騰人上使。

  但是!有腦子,眼裡揉不得砂子。要是因為黃十二郎這樣讓祝縣令覺得大家不夠尊重縣令大人……當官的最忌諱的就是別人不把他放到眼裡。

  林翁的心抖了一下。

  祝纓沒往林翁擔心的方向想,她在福祿縣對這方面沒什麼特別的要求,百姓無論貧富,見了她能長揖作個禮,又或者叉手為禮,只要動作別太敷衍,她並不強求人見了她必得跪下。只不過鄉紳富戶有底氣,正式場合大日子偶爾一跪,日常見面就是作揖、叉手。而貧戶底氣不足,見了她的時候多有下跪的。越是家裡窮的、身份低的,見了她就越容易跪下。

  她不太相信黃十二郎是習慣給縣令下跪的人,她現在是官,以前是朱家村排擠的小神棍,家鄉也見過不少財主、從財主手裡賺了不少飯錢。無論是哪一方面的經驗來看,黃十二郎這般作派都不大對勁兒。

  再看林翁的表情,祝纓越發覺得其中有詐。她見林翁沒動,又喚了林翁一聲:「林翁?」

  林翁如夢如醒,托辭道:「大人,請恕草民老邁遲緩。」

  他慢吞吞地坐在女婿的前一個位子上,座前多看了女婿一眼。如果不是在祝纓面前,林翁必要問女婿一句:何前倨而後恭也?

  你到底是為什麼呀?你這不是坑我們嗎?

  黃十二郎臉上卻一直掛著適宜的笑,伸出手來虛扶了他一下:「岳父大人坐好。」

  林翁坐下之後,連原本想好的詞兒都短暫地忘了,支吾兩聲,道:「大人,小婿聽聞了大人的事跡,十分的景仰……」

  他先替女婿又說了一篇場面話,祝纓耐心聽著,到林翁開始結巴重復字詞的時候,說:「你今天這麼客套,一定有緣故,直說吧。」

  林翁仍然躊躇,他不知道自己將女婿引了來到底是對是錯。祝縣令還不知道黃十二郎在家宴上說的那些個砍頭話,林翁有點擔心他會繼續捅簍子。不知道應不應該後悔答應了女婿。

  祝纓乾脆問黃十二郎:「十二郎有事,不如自己講。」

  黃十二郎欠欠身,道:「大人吩咐了,草民就大膽說了。草民想將戶籍遷到福祿縣來。」

  「哦?」祝纓挑眉,她萬沒想到黃十二郎會有這樣的請求。

  地方官的考核,一是錢糧二是人口,就是種糧、招人。人口的繁衍是有時間要求的,且不說一個人從嬰兒長到成年要多長時間、多麼容易死掉,就算是簡單的「生下來」,都不是一年半載能完成的——首先得配好一對男女,才能接著談「生育」。

  所以能夠招來外地人移居入籍,也是地方官應付考核的一個好辦法。

  祝纓的本本上計劃的是招徠一些貧民、隱戶、逃亡到山裡或者野地裡的流民、商人、手藝人等等之類。這些人都是本來沒有「帶不走的資產」,且到了福祿縣比較容易重起爐灶的。失地的平民過來還能開點荒,能有個窩比到處討飯強一點。隱戶就更方便了,他們本來就在縣境內,隱戶必有隱田。商人、工匠等不需要田地。

  黃十二郎這樣的比較大的地主,從來不在她招徠的考慮之內。這樣的人最基礎的財富都在土地上,他的田地搬不過來,人家根基在那邊輕易是不會搬家的,招徠是白費力氣。客居、寓居可以,過來生活是要花錢的,也算給福祿縣送錢了。

  黃家的家資她也有點數,至少知道賬面上的數目。

  同鄉會館開到哪兒,當地的大致情況也就從哪兒傳回縣衙。祝纓在年前就開始召回各地同鄉會館的主事,讓他們詳細匯報當地的情況。

  這原本是為冷雲準備的,後來發現冷雲的幕僚還挺可靠、又從京城各部拿到了不少好東西,回來刺史府交割拿到了本州的檔案之類。祝纓就不將自己偵知的情況拿出來了,反而借著幫忙交割之便利,又將州裡、尤其是南府和鄰縣的一些戶籍田簿之類翻閱暗記了下來。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黃十二郎在三個縣都有田產,在福祿縣賬上的不多,但是有,每年也都照著賬上的繳稅。但是因為戶主本人不是福祿縣人,所以黃十二郎不在福祿縣服徭役等役,祝纓召集鄉紳也不找他——他不在戶籍冊。同鄉會館的信息是:黃家在思城縣是真正的田連阡陌,他的話比思城縣令的話還要好使。同一件事,縣令說的話也能辦,效率是不及黃十二郎的。

  這樣的人放棄了在思城縣經營了幾代人的基業到福祿縣來?

  祝纓道:「說實話。」

  黃十二郎也就實話實說了:「草民薄有家產,居住在哪裡吃穿都能應付得來,往岳父家拜壽驚覺福祿縣變化之大,便動了念頭。人總願意往更興旺的地方來的,還請大人成全。」

  黃十二郎也是有點自信的,他自己是附近最大的地主,他認為有資本使地方官接納他。鄉紳們慣常的手法,什麼隱戶、隱田,又有偷逃賦稅、徭役,或使人頂替,或賄賂官府等等。只要做得不太過份,地方官大半是睜一眼、閉一眼,不提鄉紳有什麼幫助教化之類的作用,單是每年的年節、生日鄉紳們孝敬給地方官的禮物就是一筆大收入了。

  只要不過份,不讓政績上難看,官僚們的手都是鬆的。

  從與岳父、舅子們的交談中他也摸到了一些祝纓的情況,小舅子最敬佩祝纓,將祝纓誇得一朵花兒一樣,什麼生活儉樸家具都是竹器,什麼家人也很簡樸還會穿布衣出行,什麼經常親自到街上閒逛就在路邊與貧民聊天,什麼親自監督耕種親自下田。

  但是黃十二郎卻留意到,岳父家也是給祝縣令送禮的。過年過節、做生日等等,鄉紳們都會聚集送禮。雖然她不攤派,但是收。她還帶了爹娘姐姐過來,姐姐這個稍差一點,父母的生日也是要過的。頭一年大家不知道,後來聽說了也送禮,縣衙也沒把禮物扔出來。

  黃十二郎據此得出一個結論:是個能幹的官員,但是絕不是油鹽不進。只要利益足夠,就能夠打動他,並且適當的時候完全可以將條件都亮出來與他談。

  因此他準備了厚禮,既是因為要請托接收,也是讓這能幹的縣令看看,他有錢,跟他達成交易不虧。

  他在等著祝纓假意詢問、出一點小難題,再收了禮物,然後答應下來。思城縣那裡他已經打點好了,跟裘縣令也講好了,裘縣令並不阻攔。

  裘縣令這一任的任期就在明年到期,並不能確定是走是留。南府地方偏,時常有官員不願意赴任的情況發生,一個搞不好縣令就要多留一任,裘縣令沒個後台,福禍難料,做的兩手準備,如果繼續連任就著力推廣宿麥的種植。如果明年順利走,他也不在乎黃十二郎跑路,人走了,地還在,照常繳稅就行。沒必要挽留。

  祝纓道:「到了我這裡可未必就比你在老家舒適呢。」

  來了!小難題來了!黃十二郎起身長揖:「還請大人成全,舒適不舒適,小人一力承擔。只要大人點頭,小人便在縣城裡買宅安頓家眷。」

  祝纓道:「你要遷戶籍,自家往衙門裡來報備就可,你來路又明白,等閒不會有人阻攔,福祿縣衙辦事,從來不故意為難人,你何必特意登門?」

  黃十二郎道:「是小人的一點小心思。」

  「哦?」

  黃十二郎想把戶籍給落到福祿縣自己田地所在的某鄉某村,是指定了落戶的地方。這個地方是他考慮好了的,他不落戶在縣城,這裡富戶雲集,落到偏僻一點的鄉村裡更容易獲得名額。他研究過了祝纓辦過的事,真是個精明而勻稱的人,在分配的時候總是先均衡,再稍照顧一下親近之人。

  親近先湊不上,就去佔個偏僻地方的名額,別人爭不過他。

  祝纓道:「成,你打定了主意就落戶過來吧。」

  嘿!成了!黃十二郎眼見一切順利,笑得越發坦誠:「多謝大人!」

  他再次長揖,接著就目示林翁。林翁心神不寧,過了片刻才發現,忙起身向祝纓告辭。

  祝纓道:「去吧,你們自到縣裡來辦戶籍便可。」

  黃十二郎道:「草民辦好戶籍即刻買宅搬遷,遷居之時,還請大人賞光到寒舍吃一杯水酒。」

  祝纓道:「再說吧。」

  黃十二郎心中不快,臉拉了下來又飛快地恢復了正常,道:「到時候草民就恭候大人了。」

  …………

  黃十二郎帶來的禮物堪稱是祝纓在福祿縣鄉紳裡收到的最貴重的,絲帛金銀、玉器、瓷器、擺設、山珍食材等都有,還有一整套的銀製餐具。

  張仙姑和花姐拿到這一份單子都吃了一驚,來找祝纓商議:「這個有點過了吧?能收麼?」

  張仙姑道:「這人得求你辦事兒吧?拿人手短,你可小心著些!」

  祝纓道:「都退回去吧。」

  「哎!」張仙姑高興地答應了。

  黃十二郎才回到岳父家,命管家去接收已經談妥的宅子,自己要與妻子回思城縣打點行裝準備搬遷。他準備將思城縣的家宅莊園依舊保持原樣,但是平常用慣的家什、習慣了的僕人、管事都得帶回來。要遷居,還要留些心腹管事看守思城縣的基業。諸如此類都要安排一下才好。

  夫婦二人將兒子托付給林翁:「孩子還小,就不讓他來回奔波了。」小兒子對父母十分不捨。

  離別見真情,林翁夫婦兩個見外孫雖非親生但頗為親近嫡母林氏,都是欣慰又放心。

  他這裡收拾行裝準備回家,僕人們才動起來,縣衙童立就帶人過來送還了禮物。黃十二郎十分驚訝:「大人是對禮物不滿麼?」

  童立道:「大人說了,你要辦的是公事,不必送這些也會辦好。大人是不會因為收了禮物才辦事的,萬不可想錯。」

  林翁道:「我也覺得你這有點兒太重了。你以後就知道了,大人公正寬仁,你不弄這些,他也會待你與別人一樣的。何必多破費?」

  黃十二郎心道:我可不要與別人一樣。

  他著急先回思城縣遷籍辦事,且不在這件事上磨蹭,想等回來安頓好了再好好送一回禮。他來得晚,想佔先可不得拿錢砸麼?這個他在行。

  他將禮物原封不動地收回,也不開封,下回還這樣送回去。

  童立完了差回去對祝纓復命,又說看黃十二郎像是要收拾動身,祝纓道:「知道了。你去將關丞請來。」

  關丞須臾便至,緊張地問:「大人喚我?」

  祝纓道:「唔,山上有點兒事兒,我得過去一趟。」

  「啊?!」

  阿蘇家的寨子裡傳來消息,阿蘇洞主病重,叫蘇鳴鸞回去同時請祝纓過去。阿蘇洞主的身體兩年前就不大好了,這兩年時好時壞的,祝纓估計他這回可能是有事囑托,這一趟是必須得去的。

  有上次去阿蘇家的經歷,關丞反對之意並不堅決,但是請祝纓還是要帶夠人手、早去早回。

  祝纓道:「知道了。」

  項氏兄妹內心波瀾起伏,等祝纓安排了一些縣衙的公務、關丞離開,才上前道:「大人,我們願意隨行。」

  祝纓搖頭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們忍得住,只想護衛大人。」

  祝纓道:「小吳留在了刺史府,我要有人在縣裡替我辦事。你們,我有安排。」

  項樂道:「不知是什麼差使?」

  祝纓道:「看家。林翁的女婿有點不對,我進山的時日裡他如果登門造訪,你們多留意。」

  她有什麼好叫黃十二郎圖謀的?不過是縣令的身份,一些相關的利益。要說黃十二郎是「景仰」才搬過來的,狗都不信。要麼是想讓她幫著謀利,要麼是想讓她幫著擋災。這些她都不怕,但是擔心黃十二郎會「做壞規矩」。

  厚禮、謙辭,過於謙卑了,如果成為慣例,恐怕會開個壞頭。

  項家兄妹是商人,也知道黃十二郎,是個狠角色。忍了忍,仍是應了祝纓的安排。

  祝纓此行便是攜顧同、侯五等人一同前往,所帶的縣衙差役也不多,選的都是年輕精幹之人。她與蘇鳴鸞一起趕路,蘇鳴鸞著急,不斷催馬前進,走得頗快。

  顧同第一次進山,既好奇又緊張,不時握住刀柄,好像路邊樹叢隨時會跳出個刺客似的。

  到了中午,蘇鳴鸞才對祝纓道:「阿叔,前面有個小寨子,咱們去歇息一下。」

  祝纓聽她的語速比平時快了將近一倍,知道她心焦,更知道此刻時間寶貴,便說:「從大路過去還要再多趕十里路,一來一回二十里,是歇息還是受累啊?就在路邊吃兩口得了。」

  蘇鳴鸞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不好意思地道:「我有些……」

  「懂。走吧。」

  一行人走了一天半,路上也不進小寨停留,深夜打著火把趕到了寨子。

  顧同一路雖不叫苦,看到寨子的時候也發出了驚喜的呼聲:「可算到啦!」

  蘇鳴鸞去叫門,寨門打開,樹兄親自迎接。他們急匆匆地進了寨子裡,祝纓絲毫不敢放鬆,她佩著長刀,警惕地觀察四周。寨子裡靜悄悄的,除了蟲鳴和偶爾兩聲狗叫,再沒別的聲音了。好在他們安全地抵達了阿蘇家的大宅子,穿過了寬闊的廣場,到了阿蘇洞主的居處。

  阿蘇洞主半躺在床上,他的妻子和寨裡的巫師坐在床邊。蘇鳴鸞撲上前叫了一聲:「阿爸!」

  阿蘇洞主問道:「你阿叔來了嗎?」

  「嗯。」

  祝纓上前一步:「我在這兒了。」她聽阿蘇洞主的聲音頗為虛弱,走近了一看,人的精神果然不足,不好說馬上要死,但也看得出來活得比較困難。

  阿蘇洞主聽到了她的聲音,道:「請、請過來。」

  巫師與阿蘇夫人讓開了位置,祝纓也到了他的床邊,阿蘇洞主對其餘人說:「你們都避一下,我們有話說。」

  他們都一臉的擔心,連蘇鳴鸞也不肯馬上離開。阿蘇洞主惡狠狠地說:「出去。」

  他們不得不離開。

  祝纓道:「他們是擔心你。」

  阿蘇洞主道:「我知道。阿弟,我快不成啦。」

  祝纓道:「你兩年前就說身體不好了的。」

  「呵呵,那不一樣,你是個很聰明的人,聰明人心腸又好,我才放心聽你的許多話。我知道你也是為我們好,可我不能不小心,我這家裡啊,你都看到了。得給小妹!可是難。我死了,叫小妹聽你的,把你說的那些事慢慢辦了吧。不給你們那朝廷辦些事,他們也不能就這麼痛快答應小妹的。講價嘛,選好時候,不丟人。」

  他說得很慢,有時候說完一句要停頓一下,又夾雜著咳嗽。

  祝纓道:「我知道。」

  阿蘇洞主道:「你辦事從來都是讓人放心的。所以我仍有一件事要托付給你。」

  「你說。」

  「小妹我不擔心,她會苦會累,但我不擔心。我擔心我的兒子們,我將他們托付給你了。」

  「啊?」

  阿蘇洞主道:「你可得答應我,我死之後,幫幫我的兒子。」

  祝纓差點以為他要反悔,將家傳給兒子。

  阿蘇洞主重重地添了一句:「幫他們活下去。」

  祝纓吸了口氣,點點頭:「不錯,我知道了。縱使兄妹和睦,難保沒有人從中生事。」

  阿蘇洞主道:「你幫我,把他們叫進來。」

  祝纓出去開了門,道:「阿嫂,大哥叫你們進去。」

  蘇鳴鸞等人進去之後不久,巫師匆匆出去,將阿蘇洞主的兒子們和另一個女兒都叫到了床前。人人面色凝重以為要辦喪事了,都來聽遺言。

  阿蘇洞主道:「阿弟,你過來。我要走了,就將這家托付給你。」

  「我……」

  「我走後,你們要像尊敬我一樣尊敬你們義父。」

  「啊?」

  阿蘇洞主對巫師道:「我要請你作證,要我的兒女拜阿弟為義父。」

  巫師道:「是。」

  祝纓再次被人認了義父,這回還是人家爹臨終前給托付的。她輕輕嘆了口氣,就坐在阿蘇洞主的床洞兒上被阿蘇洞主的兒女們認認真真拜了幾拜,又喝血酒。酒入喉中,她說:「我會照顧好他們的。」

  阿蘇洞主咧咧嘴:「那我就放心啦。」

  他辦完這件事竟然還沒閉眼,安排了祝纓去休息。第二天,祝纓起床也沒見他死,他竟又一天接一天地活著,人人都知道他快死了,可他就是不走。祝纓無法在山寨上久留,又住幾天,眼見阿蘇洞主還是老樣子,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

  第五天上,阿蘇洞主竟然能下地走路了。

  祝纓以為是因光返照,便不提離開的事。

  第六天他還是好好的,祝纓便提出了告辭。

  阿蘇洞主扶杖將她送到了廣場上,道:「叫你白跑這一趟呀。」

  祝纓道:「咱們多久沒見了?能見一面也是值得的。」

  阿蘇洞主道:「小妹就先留下來吧。」

  祝纓道:「好。」

  …………

  祝纓進山一趟,沒送走阿蘇洞主又多了幾個「兒女」。

  回到縣城,遠遠就見項樂從縣衙裡跑出來,看到她便說:「大人!可算回來了!」

  祝纓跳下馬,道:「進去說。怎麼了?」

  項樂道:「黃十二郎搬過來了,前天,還帶著家眷到後衙拜見咱們家老封翁和大娘子她們哩。帶了好多禮物,大娘子都沒收,說是您吩咐了,不晌不夜的,不合收禮。」

  祝纓問道:「他們有什麼動靜?」

  「就是搬家。不過有一件事兒,」項樂壓低了聲音說,「他將衙門上下都灑了帖子,請大家吃暖宅酒。小人看他與關丞還嘀咕呢,他給關丞他們也都送了禮。」

  祝纓回頭往後一看,顧同從一顆蔫菜變成了一顆鮮菜,跳起來道:「我去打聽。」

  祝纓道:「不用。項樂,把關丞叫來。」

  顧同道:「您不先休整一下麼?」

  祝纓道:「哪裡就累著了?」

  顧同十分羨慕地看著老師,祝纓的精力他自認是比不了的,他快累成死狗了,祝纓還能接著幹事。

  關丞就在縣衙,正在往外跑出來迎接祝纓,他與項樂撞了個正著,趕緊到了簽押房見祝纓。進門先說:「大人辛苦,這汗出得……」

  祝纓笑道:「你也辛苦,黃十二郎有事托你吧?」

  關丞馬上解釋:「就是修水渠的事兒!您聽我解釋!他的田在兩縣交界之處,有點兒兩不管、有點兒偏,咱們修水渠本就要修到他們那兒了,他想能將他那兒的先安排,也好多用一點水。」

  「又不是要拷問你,你急什麼?水渠啊……」

  祝纓到了之後就開始修路、興修水利,因要顧及民力,都是輪著、依次來。總是離縣城越近、建設工程搞得越好。往偏遠的地方,首先是交通方便與縣城聯繫,其他的都排在後面慢慢來。祝纓正在做的一項工程,是將一些水渠逐漸由土堤變成石堤,先幹渠,再是支渠,省得每年都得挖。這樣一來,清淤也更容易些。

  祝纓問道:「你要怎麼安排呀?」

  關丞道:「今年就排那兒,一共九個村子,也都有人……」

  「等等!你說幾個?拿圖籍來!」

  祝纓不敢說能把全縣的人都認全了,有幾個村子還是記得住的。兩人扒拉了一回田簿、戶籍,確認了——這裡還有一處隱蔽的村子。

  祝纓摸了摸下巴,道:「可真行啊!」

  一個村子,朝廷的管轄範圍之內,保持著人人有地種的世外桃源的狀態的可能性有多大?

  「走!瞧瞧去。」

  關丞多一個字也不敢說,只敢答應一聲:「是。」

  祝纓沒有馬上行動,她坐在椅子上看著關丞。關丞汗如雨下,舉袖不停地擦臉上的汗:「大人,下官一定守口如瓶。不不不,下官去去去……」

  祝纓道:「你與我同去,水利工程,不得先去勘查嗎?」

  「是。」

  「嘖!」她不知道黃十二郎最終的明確目標是什麼,但是看得出來賊不走空,這人到了哪裡都要佔點便宜的。趙蘇說他貪暴,暴還未見,貪是真的。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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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0:19: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二章 隱戶

  關丞內心忐忑。

  他收黃十二郎的禮物的時候並不知道有這樣的紕漏,心中大恨。

  他顧不上黃十二郎,急著向祝纓解釋:「大人,小人以前並不知道此處還有這樣的事情!」

  祝纓道:「我以前也不知道。」

  縣衙官員收受一些禮物然後在一些事情上給某些人一些便利,可謂「人情」。以前這麼幹,現在也還是這麼幹,連祝纓也沒有說你不能一文錢不收。興修水利、改善水利設施是福祿縣一直在做的,問題是一點也不大。

  關丞忙說:「是真的!黃十二郎給我說水渠的時候,可真沒說隱戶的事兒啊!」

  祝纓好奇地問:「怎麼?你們以前會說的嗎?」

  關丞一個老男人差點被逼哭了,語無倫次地說:「不會說,不不不,會說一點。其實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以前嘛,亂七八糟的,您來了就……不是,我是說,數目也不知道,就知道可能會有。哎呀,也不是。」說到最後急得跺了腳。

  幾年以來,福祿縣上下已有了些默契,關丞更是知道祝纓在意的是什麼,什麼事兒不能碰。平日裡祝纓是非常好說話的,有些事情卻是不能的。

  關丞沒有想到的是,居然由此引出了一個隱戶、隱田的事兒!黃十二郎竟一個字也沒有提。

  祝纓沒來之前,福祿縣的默契是:我知道你有隱田隱戶,你也知道我知道你有隱田隱戶,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有隱田隱戶,但是,只要你別讓縣裡的賬太難看,給我塞夠錢,我睜一眼閉一眼當不知道。需要辦事的時候,比如這次修渠,乃是將隱藏的田地與在冊的田地一樣的處理,也修渠通過那裡。

  關丞他們也沒有掌握住隱田隱戶的具體數目。反正只要官吏與鄉紳雙方都得利,那就行了。

  祝纓來到這裡三年有餘,一樣樣的手段施展下去,隱戶隱田也是她在意的地方。關丞自己就吃過類似的教訓,年終的考評還捏在祝纓的手裡,至於當時另一位顧翁也是被好好敲打了一番的。

  好好地做了一陣子人,關丞就把之前做鬼時的事兒都給忘了,當自己一直都是個有底線的好人了。他現在只認定黃十二郎是個坑。

  關丞也不敢把祝纓已經發現有問題的消息再透露給黃十二郎,黃十二郎給的可不夠他擔這個風險的。祝纓精明得很,他只說了個村子大致的名字地方,祝纓就馬上反應過來數目有問題。整個福祿縣都在她心裡,怎麼通知怎麼瞞?黃十二郎自求多福吧!

  關丞生怕祝纓以為這次的事情跟上次侵吞軍囤田地的事情一樣,他都從中有預謀有獲利。天地良心!他就前幾天收了黃十二郎一點禮物而已!

  關丞賭咒發誓:「回去就將東西都退還給他!」說完忽然想起來,黃十二郎之前大張旗鼓地送禮,是被祝纓給退回去的!難道縣令大人之前已經預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了?嘿!怪不得人家是縣令,還是京城裡出來做官的。自己果然還有些不足之處。

  祝纓看他的樣子不似作偽,忍不住笑了:「急什麼?又不是要追究你。」

  關丞喘著粗氣,道:「下官洗心革面,可不想栽到這小子身上呀!大人,咱們現在要怎麼辦,怎吩咐。」

  祝纓道:「有什麼好著急的?你受了他的請托,本縣原本就是要做這項工程的,我聽了便要去看一看工地,這有什麼問題嗎?嗯?」

  關丞不敢相信這件事情在自己身上就算過去了。

  祝纓沒再道:「項樂啊,去叫上祁先生,哎,你不也會核算的麼?你們兄妹也同來。」

  兄妹倆抱拳:「是。」

  祝纓對關丞道:「剛才我說的話,記住了嗎?」

  關丞腦子一片空白,用力回憶了一下,越回憶越想不起來。祝纓搖搖頭:「去收拾收拾,咱們馬上就去。」

  關丞渾渾噩噩走出去,離得遠了些,突然想起來祝纓說什麼的。哦!懂了!是叫我當不知道。應該是不要驚動黃十二郎的意思。關丞一點也不同情黃十二郎,他娘的,差別被這小子坑害了。他有點同情林翁,日子過得好好的,要被女婿拖累了。

  他很快收拾停當,趕緊到祝纓面前聽令。祝纓也到後衙換了衣服,叫上人要走。張仙姑在後面追著出來:「哎,你才回來,不歇歇就要走啊?這是出什麼事兒了?失火了嗎?!」

  祝纓道:「差不太多。」

  「啊?」

  祝纓笑笑,提著刀大步走了出去。

  …………

  她有心理準備,黃十二郎必然會種種毛病,正經的積累財富通常是很慢的。財富要迅速積累,必得有點非法的勾當才行。在這偏僻地方想積累出黃十二郎那樣的財富,內容完全可以想像。

  黃十二郎這麼「坦白」地把這些都擺到她面前,是她沒有想到的。

  祝纓回來,原本會有不少人前來請示又或者投帖拜見的,但是她行色匆匆又叫了關丞,不急的事務就都不往前湊了。

  祝纓帶了人直往村子裡去,他們都騎馬,行得自然快。天沒黑就到了,此時白晝變長,人們都在準備晚飯了。夏日裡,很多人將桌凳搬到房前土場上,吹風吃飯。

  祝纓和關丞核對了村子,圈出了多出來的那一個,他們不先往那裡去,而是去鄰村。鄰村是個大村,人口幾百。里正家裡有幾個幫工還有個丫環,住著一所大屋,夏天仍是習慣在屋外用飯,幫工把桌椅搬了出來,丫環正拿碗筷往桌上擺。

  村裡的頑童們跑了過來:「三叔,外面有貴人哩。」

  「呸,你又認得貴人了?」

  「嗯!穿得可好!都騎馬呢!」

  里正聽這孩子說得詳細,也出來看,沒到村口便見到了祝纓。他認得祝纓,也認得關丞。他曾往縣裡繳過糧,還跟這二位搭過兩句話。忙上前道:「大人!草民叩見縣令大人,叩見縣丞大人。」

  祝纓翻身下馬道:「你不是王佔麼?起來說話。」

  王佔爬了起來,祝纓還記得他,這讓他很高興:「正是小人。貴足賤地,不知大人有何吩咐?小人一定辦好。」

  祝纓道:「看看水渠,走累了,先討口水喝吧。」

  王佔忙將一行人讓到自家場院上,催僕人重新燒熱水,將碗筷煮過,再打井水、拿出自己珍藏的茶來沏上,又張羅著殺雞做飯。

  祝纓道:「別忙那些個啦,我本是來看看水渠好不好用,路好不好走,為鄉親們以後更便利的。你這一忙,就是我們給你添麻煩啦。」

  「不麻煩不麻煩的!」王佔連忙說。

  祝纓道:「天熱,也不大想吃東西,有什麼弄一點兒就成。」

  項安很熟練地掏錢給王佔算菜錢。王佔還不敢接,祝纓道:「收了。」

  王佔捧著錢,一時下唇哆嗦了一陣兒,大聲說:「哎!」他以前聽說過祝纓下鄉會算飯菜錢,但是沒想到自己也遇上了!就沒見過會給他飯錢的官差,更不要說縣令了。話又說回來了,他活這麼些年也沒見著縣令會每年都往村子裡跑親自督辦種種工程的。

  他趕緊安排了飯食,又讓人把祝纓等人的馬匹牽去餵草料、飲水。

  祝纓等人吃完了飯,又叫來王佔詢問。她本來就是要修渠的,修之前做些勘查也是情理之中。王佔自然高興:「水渠每年冬天都清淤的,平日裡還夠用,每年最要緊的那幾天就太吃緊了!要是能疏通了之後拓寬一點,砌石堤,那可真是太好啦!」

  祝纓也不早睡,跟他打著火把看了一回渠道,又說:「明天白天再看一回。」

  「哎!」

  祝纓當晚就宿在村裡,這個村子看起來還算可以,村民身上的補丁都不多。王佔家有點當年朱家村于妙妙家的模樣——比較富裕。所以這一晚她住得也不錯,有艾草驅蚊,馬匹也照顧得不錯。

  祝纓睡前叫來關丞問:「他也托你了?」

  關丞就怕她提「托」,忙說:「沒有沒有的。真的!這一片本來就是要動工的,下官才順手應了這人情。姓黃的田產大多在思城縣,他在看咱們這兒沒有九個村那麼多的地。就倆。下官想著,這本事就是縣裡的工程,就順手給夾進工程裡了。委實不知他還有這樣的肚腸。」

  祝纓道:「你呀,平時多留心,他找你的時候你就該知道這兒多出一處村子了。」

  「是是是。」

  祝纓道:「事情我知道了,這等事沒有下一回。」

  「是。」

  「忙了一天了,去休息吧。」

  次日一早吃完早飯,祝纓又看了一回水渠。祁泰等人隨行,祁泰這個人,以前主業是算賬。到了福祿縣之後,祝纓宛如那種不講理的上司「你不是會算賬麼?合賬是加減乘除,計算工程土方也是加減乘除,你都幹了吧。」祝纓實際給他的待遇比之前他講的條件要好,也不逼他交際,祁泰忍了,從第一年起就兼職算這個賬,幾年下來,連簡單的土木工程都懂了一點。

  算完了,祝纓不經意地問:「這水流向哪裡?你們爭水用水有沒有口角的?」

  王佔憨厚地笑笑:「還好還好,那是黃大官人家的田,也爭也鬧,不過黃大官人家勢力在思城縣,咱們也不怎麼吃虧。」

  祝纓道:「為什麼爭?還不是因為少,大家都想要?能多一些,爭鬥也會少一些。好啦,老關,咱們去那邊瞧瞧。」

  王佔苦留吃了午飯再走,祝纓道:「不啦,還有事兒。那邊兒里正是誰?」

  王佔道:「他們村管事兒的姓黃,聽說跟黃大官人家沾點兒親,就住那兒管事兒哩。」

  祝纓皺眉道:「不對呀!我怎麼不記得有這麼個人?」

  王佔道:「他們是不怎麼去縣城,哎喲……」他眨眨眼,表情有點慌。

  王佔等人平常就是種地、交稅,連上縣城都很少,也就這兩年祝纓來了修了一點路,他們村往縣城的次數才多了一些,也有年輕人秋收後去縣城幹點零工,搬點橘子之類的。更沒有「隔壁是隱戶」的概念了。

  相鄰的村子之間交往也不太多,村裡哪有將事情弄得那麼清楚的人呢?

  王佔此時突然回過味兒來,那村子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兒吧?

  祝纓道:「你張羅幾個人,跟我一同去。」

  「好嘞!」

  …………

  祝纓從王佔的村子那兒就地帶了二十來號壯丁,浩浩蕩蕩地去了隔壁村。

  隔壁村不明就裡,王佔騎驢,先進村去叫了黃管事出來迎接縣令。黃管事知道要修渠的事兒,滿臉堆笑迎了出來。心道:十二郎辦事還是一如既往地痛快。

  王佔不自覺地也露出笑來,與黃管事先寒暄幾句。

  黃管事上前道:「小人見過大人,還請大人堂上奉茶。」

  他在這兒住的地方比王佔家還要好些,因為要應付黃十二郎派來收賬的人,他這兒的茶水也更好一點。

  祝纓道:「先看看水渠和田地吧。走。」

  黃管事陪著他們一行人看了田地、水渠,黃管事指指點點:「這裡這裡,一片都是,只有這邊流經,那一邊能吃到的水少。可得再開一道渠。開一道渠要費不少地呢,又得少種一些莊稼少些收成了。頂好能算準了,水夠用,又不用多佔用耕地。」

  祝纓狀似不經意地問:「這一片得多少人種啊?你這兒有多少人?」

  黃管事笑道:「也沒多少,就這一村兒。」

  他們粗略地逛了一圈,祝纓在心裡暗暗記數。太陽很毒,關丞被曬得頭昏眼花,可也不敢叫苦。終於,他聽到祝纓說了一句:「我都知道了,回去細說吧。土石方、人工,都得算。要徵調。」

  黃管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縫兒:「哎!大人,這邊請。」

  不知不覺已經走了很遠了,回去又走了一段長路。太陽西偏,祝纓等人到了他的院子,馬還沒牽去飲水,祝纓道:「哎?以往我怎麼沒見過你?」

  黃管事一怔。

  祝纓站住了不動,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黃管事眨眨眼:「大人事務繁忙,哪有功夫見小人呢?」

  「哦,你們這兒耕牛還夠麼?」

  「勉強支應。」

  祝纓道:「不對呀,這些里正、村長我都見過,每年秋收我都要親自督查。縣衙為各鄉貧戶擔保租牛,也是要由里正、村長來領。我沒見過你。怎麼回事?你戶籍在哪裡的?以前交沒交過稅?服沒服過役?」

  黃管事目瞪口呆,不明白為什麼修渠變成查戶口了。明明都看到地方了,不是嗎?

  祝纓也不跟他廢話,一聲令下:「拿下!」

  管事大聲喊冤,祝纓道:「去,叫幾個村裡的人過來。」

  再往村裡找人來問,他們本來就沒在戶籍上,再狡辯也辯不上來。何況一般的農夫也不知道怎麼狡辯,就只會死咬著:「我不知道啊,他們來收,我就交了。」

  祝纓名正言順地把黃管事一條繩給捆了:「帶回去細審!」

  黃管事喊冤叫屈:「大人,大人,我是黃大官人的人吶!」

  關丞一腳踹了上去:「大人面前,我看哪個敢自稱『大官人』?!」

  黃管事道:「就是那位黃家十二郎啊!他是林翁的女婿!好大家業!您不是知道嗎?」

  祝纓道:「賬在哪兒?」

  黃管事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只管說自己真的是黃家人,啥事兒都沒幹。

  祝纓問道:「以前縣衙沒問你要過賬,是麼?你現在拿出來,我當無事發生。」

  黃管事道:「小人只是看他們種地。」

  他一臉晦氣,被冤枉得真情實感。

  祝纓嘆了口氣,簡單地先打了他二十大板。二十板子下去,黃管事懵了:「大人,小人沒有說謊啊!真的是!」

  關丞大罵:「我看你是失心瘋了!這個時候還敢說這個話,還不從實招來,你們是怎麼隱匿戶口的?」

  黃管事道:「小人真的是……」

  關丞道:「大人,此人裝瘋賣傻,恐怕一時問不出來,不如帶回去上刑。細細拷問,才能拷問出來。」

  祝纓道:「去賬房,把賬封了帶走!」

  黃管事被帶走,村民們都驚惶無計。祝纓進村的時候是被黃管事恭迎的,當時黃管事叫她「縣令大人」,村民們便不敢圍攻她。

  祝纓安慰村民道:「大伙兒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本縣有事要審問此人,與你們無關。」

  有老農大著膽子問:「大人,那要是東家來問呢?小人們可吃不消吶!」說話的時候他的雙膝彎得更厲害了,像是隨時會撲通一聲跪地上似的。

  祝纓道:「誰來問,就叫他到縣衙找我。我叫祝纓。誰要是打你,你也可到縣衙來找我,我為你做主。」

  老農低聲道:「是。」

  祝纓道:「上封條,走!」

  童立等人將黃管事的住處的門窗都上了封條,徵了輛車將黃管事往上一放,一行人揚長而去。

  ……

  祝纓向來是縣城人的焦點,她匆忙出城大家不意外,回來又拖了輛車、載了個像是挨了打的人,這就有點奇怪了。

  縣城的人都有經驗了,這樣的,一般就是有了案子,大人過去辦案了。可是之前沒聽到有人敲鼓告狀啊!

  大家圍觀了一下,但都覺得黃管事十分面生,紛紛竊竊私語。

  祝纓將黃管事帶到縣衙,先往大牢裡一關,讓關丞等人都回家休息。她自己也到後衙去洗沐更衣,張仙姑抱著衣服進去站在浴桶邊說:「哎喲,肯洗澡啦?看來事兒辦完了,不用再跑了?」

  「嗯。」

  「哎呀!你小心著點兒,皮都紅了,搓破了怎麼辦?要留疤的。」

  祝纓身上本來還有些刀疤,都已經破成這樣了,再大夏天出去的曬,又用力搓,搓壞了怎麼辦?

  祝纓道:「我是沒數的人嗎?」她洗澡也快,眼見洗完,張仙姑把衣服放一邊,說:「頭往外枕枕,我給你洗頭,這樣的天兒,不得臭了嗎?」

  祝纓舒舒服服地洗了個頭,拿條布巾包了頭髮披了衣服,說:「香的。」

  張仙姑直皺鼻子,說:「大熱的天,你就歇兩天吧。」

  祝纓道:「嗯,接下來都很容易了。」

  張仙姑笑道:「那就好!哎,又有新果子了,我看她們煮糖水,也煮了點兒,正好你在家好好喝一些。」

  「成。」

  祝纓說的「容易」大概跟張仙姑理解的不太一樣。

  第二天,黃十二郎人沒到,第三天也沒到,接著,他就往縣衙送了一個妖治的女子,女子凹凸有致,膚色白皙,一頭烏髮,是個漂亮的婦人。她還有一個侍女一個小童隨侍,這兩個都在十一、二歲的樣子,眉眼可愛、白嫩而柔軟。

  人是被一乘轎子抬到後衙偏門的,來人去敲了門就要將人送入。

  張仙姑在後衙裡,夏天她都在縣城裡,並且只在天氣涼爽的時候或者早晚太陽沒出來的時候出門。杜大姐來說:「大娘子,有人送禮……」

  張仙姑道:「什麼禮呀?就給你嚇成這樣了?」

  「人、人、人……」

  「啊?」

  杜大姐說了三個「人」,送來的就真是三個人。張仙姑從未收過這樣的「禮物」,驚呆了一下,旋即生氣了:「這是要幹什麼?老三呢?怎麼能這麼幹?一定不是她要的!」

  這不廢話麼?祝纓要是能討個美妾就出了鬼了!

  張仙姑想起來自己女兒曾經被知府送給周游,險些回不來,氣得更厲害了。她不能把周游怎麼樣,卻能說一句:「不收不收,把人送回去!好好的人,送來送去的,人家也有爹娘的!誰這麼缺德呢?」

  黃十二郎送財物不成,送人亦不成。因人被送了回來,林翁也知道了,忙對他說:「咱們祝大人不好這個!你不要畫蛇添足才好!」

  黃十二郎不得不虛心請教:「那大人喜歡什麼?」

  林翁想了一下,道:「倒是愛民如子,更憐貧惜弱,還維護老幼婦儒。愛好麼……賢婿,我看你不妨奉公守法。」

  黃十二郎道:「我的人都被他拿了,屋也封了!還問為什麼不在戶籍,這是要清查戶口啊!岳父大人,你遇到了這樣的事能認了?」

  林氏也幫著丈夫說:「阿爹,不是我們多事,為了家業,總是要想想辦法的。可禁不住他們這麼查。送些禮物,保下人和地,還是劃算的。」

  林翁道:「就算如實報了,也沒有不劃算。」

  林大郎道:「自大人到了福祿縣,凡聽話的,只有更好的,沒有更壞的。」

  林八郎補了一句:「背後弄鬼的,就不一定了。」

  黃十二郎撇了撇嘴:「是麼?」

  林翁道:「那是當然啦,我們算過賬的。你隱一處田一年能避多少稅?大人按律徵,咱們縣的稅是十稅一,大人並不多徵。報了之後,凡修路、修渠等都籌劃入內。又有耕牛、種子等如果缺了想調劑,也都在縣衙的冊上。遇有災異,縣衙管,不用我特意多操心……」

  他沒有對女婿報自己家賬上的具體的數目,譬如一年如實要多交多少錢糧,但是從中能獲取多少實惠,數目一加減,反而省了多少錢。只籠統地一講道理。

  黃十二郎嘴角牽動,磨牙道:「失策了。」

  林翁又認真地說:「賢婿,你今年三十四歲了,縣令大人只有二十四歲,他恐怕是憑真本事做到縣令的。與咱們以前遇到過的那些或不來赴任、或醉生夢生的人不同。你可不能再漫不經心了呀!」

  黃十二郎懶洋洋地道:「好吧。知道了,就當是我送給他的禮了吧!哼!」

  他心裡算了一筆賬,如果真的按照林翁說的,那他現在就算如實上報,也確實沒有什麼損失的。可如果不用上報,他豈不是能賺雙倍?

  黃十二郎心道:這小縣令果然難纏。也罷,現在還要借他的門路,我在福祿縣的田地也不算太多,暫且忍耐就是了。還是思城縣好啊!這一步既已踏出,就得回本兒再賺些才好再轉回思城縣!

  林翁父子見他又比較配合地上報隱田隱戶,十分欣慰,黃十二郎平日裡驕橫一些,但是見到縣令大人之後還是懂事的、不會闖禍的嘛!

  黃十二郎道:「還請岳父大人代為說項,請放了我的管事,我情願上報田畝和佃戶人口。」

  林翁欣慰地道:「那便好、那便好。」

  黃十二郎道:「岳父大人知道的,我一向不親自管什麼賬,怕也說不清楚,我叫汪甲去縣衙報賬。」

  林翁道:「行。你這裡準備好了,叫他先到我那裡去,我帶他去縣衙。」

  …………

  林翁答應得痛快,到了縣衙卻是陪著小心的。

  哪知縣衙一如既往,並不刁難他,將汪甲帶來的賬核對,再登記到黃十二郎的名下。司戶佐又帶人親自過去,將人口一一登記。無論是算成黃家的奴婢、佃戶,還是普通的百姓,只要在冊的,哪種身份都有相應的賦稅,這一條是無法改變的。

  祝纓給司戶佐下令:「就因一個身份,要斷了多少人的上進路呢?能記成編戶齊民,就記成編戶齊民。說是奴婢的,必須有身契,如果沒有……」

  司戶佐會意:「下官明白。」

  再有是丈量土地,祝纓抄了賬本兒,這是她的老本行。再派人去核實數目,最後是讓項樂帶著汪甲去啟封,將院子歸還黃十二郎。

  這一件事來回往復,辦了半個月才一一釐清。

  關丞來復命的時候,天氣變得更熱了。他跑前跑後,十分賣力,蓋因黃十二郎對他不太客氣,怨他不講規矩。關丞才想起來:是哈,以前是這麼幹的。

  他當時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你要說以前,我再將舊賬倒回來與你重新算算,如何?」

  他說得硬氣,心裡卻沒有底氣,他也怕祝纓給他倒舊賬。半個月下來,他瘦了一圈兒也不見祝纓找他的後賬,他才小心地說:「終於趕在大人去州城之前弄好了。」

  今年六月末,祝纓還是要去州城的。雖是魯刺史定下的規矩,但是待冷雲也不能比對魯刺史更無禮。除非冷雲說不用去了,祝纓還是要去的。

  祝纓道:「還一個月呢,不用著急,賬目清楚了嗎?」

  「下官核對了一回,祁先生也看了一回,小項也看了一次,這要再出事,下官就認栽啦。」

  祝纓接過了簿子道:「何必說得這麼喪氣?將那管事發還給他吧。」

  「是。」

  關丞走後,祝纓核對了幾日賬目也沒有發現什麼問題。依舊將這一片村子依據之前勘查,納入了今年水利工程之內,灌溉的渠道不能全照著黃管事提的要求那樣修,那就搞笑了,照他的法子修,他的水足足的,附近別的村子的水可就不足了。

  祝纓與祁泰等重新定了方案,祁泰道:「大人,我可不能保證這樣就準行啊!我不是幹這個的。」

  祝纓兩手一攤:「每回都這麼說,你怕什麼?你要不行,別人就更不行啦,你看這全縣上下,有幾塊料能幹這個的?至少你會算啊!」

  用祁泰也是萬不得已,福祿縣這個文化水平,識字的都少,再專門學工程?幾乎是沒有的。蓋房子還能找幾個匠人,淘井的也能找到,獨這樣大型的工程,沒人。都是自己上。

  兩人正在一處閒話,祁泰如今還是不喜歡與人交際,奈何祝纓太「實在」,祁泰與她相處覺得特別的輕鬆。上司只愛聽實話,說了實話也不生氣也不打擊報復,祁泰特別滿意,漸能與她討價還價,再說笑幾句了。

  他們又說笑幾句,外面的鼓響了,童立跑了過來:「大人,有人遞狀子,聽口音不是咱們的人,問了是思城縣的,來告黃十二郎!」

  「哦?」

  童立道:「告他強搶民女,霸佔了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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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0:19: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三章 現形

  童立眼睛不自覺地瞪大,雙手成拳,等著祝纓下令。

  祁泰恰恰相反,童立進來他就住了嘴,現了原形,又變回了一隻怕生的兔子。全不見剛才說「大人,縣學裡那麼多的學生,您再弄倆轉明算科吧。就那麼幾塊料,沒幾個能讀書讀出來的。不如學些實用的,也不致荒廢了光陰」的模樣。

  祁泰搶先起身,將本子往算盤上一疊,捧著就要走:「大人有事,在下先告退了。」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本來還想囑咐一句「別太生氣,著急上火的」,一看有生人,又想起來祝纓平常也不大喜大悲的。就將話又咽回了肚裡,心道:大人真是幹大事的,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啊!

  祁泰腳底飛快,一點想打聽的意思也沒有。

  在他的身後,童立還在等著祝纓的令。

  祝纓道:「帶進來吧。」

  「是。」

  童立腳步比平時快了一點,出門先吆喝一聲:「快,站班去!大人要接狀子了。」將一班衙役趕去大堂準備,然後才去衙門口。

  告狀的還在,童立很快就去將他帶了進來。

  升堂,衙役拄著個水火棍。

  祝纓看這個男子,他三十歲的樣子,穿布衣,個頭是南方的平均身高,黑瘦,衣服上打著幾塊補丁但是洗得很乾淨。頭上包著塊頭巾,嘴唇乾裂。他的肩上還掛著個半癟的搭褳,腳上的黑布鞋蒙著一層土灰。手腳粗大、關節突出,手上露出來的皮膚也有顯乾,連蓄的短鬚都乾枯紛亂。

  男子眯了眯眼才看清堂上坐著的人,童立喝道:「見了大人還不下跪?」

  祝纓道:「不要嚇他,你是何人?有功名官職嗎?」有身份的人見了縣令倒也不用跪,有些人家雖窮,身上也可能有故事,所以要先問一下。

  男子心涼了半截,咬咬呀,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人,小人家裡沒官兒,有官兒也不能叫這麼欺負了,求大人為小人做主。」

  童立道:「大人問你是誰。」

  男子從懷裡掏出一張狀紙來:「小人李大,狀告黃十二強搶民女,將小人的妹子霸佔,求大人做主。」

  童立上前將狀紙接了,遞到案上來。祝纓道:「給他碗水喝。」

  「是。」

  祝纓沒有壓低聲音,正常說了句話,李大聽到耳朵裡,心頭像被雷劈了一樣,重又燃起希望。

  他膝行幾步,一邊叩頭一邊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大人是個好人!本來想是沒指望了,這輩子就這樣了,後來聽說大人又能叫不收他的禮,又叫他繳錢,就想,大人興許與別人不一樣。才大著膽子過來的。」

  他磕頭磕得山響,咚咚的,祝纓道:「把他攙起來。」

  一個衙役上前提著他的肩膀把他提了起來,又有一個左手提著茶壺右手拿著茶碗過來,給他倒了一碗茶水。李大偷眼看祝纓,見她正在看狀紙,衙役道:「瞎看什麼呢?」

  李大慌忙低下頭,將兩隻掌心在身側衣服上抹了抹才伸手捧住了碗:「謝這位小哥。」

  他渴極了,喉嚨抖兩抖,一碗茶就沒了。衙役道:「沒人跟你搶,喏。」又給他續了一碗。

  李大感激地笑笑,衙役搖頭嘆了口氣。

  祝纓這兒早就把狀紙看完了,見李大在喝水,就故意多看了兩遍。上面寫的是,李大是思城縣的鄉民,家貧。他妹妹到黃家幫傭,被黃十二郎酒後玷污。他父母去理論,知道這事兒不好宣揚、告也難舉證,更難告贏,只要把女兒帶回家就好。

  哪知過不多久,證據卻自己跑出來了——妹妹懷孕了。本來這種事兒黃十二郎並不很放在心上,走就走,可一朝聽說她有了身孕,黃家就不肯放人了。

  過了些日子生下一個男孩兒,他們想,孩子都給黃家生了,人該放了吧?又去領人,黃家更加不放,竟是長久把他妹妹給霸佔住了。他們家只好到思城縣告狀,但是連縣衙的門都進不去。嘗試了好幾次都是這樣,期間思城縣換過縣令,他們不死心又試了一次,還是這樣。黃十二郎知道之後,倒派了人到他們家,把家裡人都打了一頓。

  直到現在,聽說黃十二郎到了福祿縣,他就跑到福祿縣來告狀了。請求祝纓給主持公道。

  狀子寫得很直白,還雜著幾個錯字,寫的人不是個熟手。熟手寫狀子,多少要摸著官員的喜好,文一點,對仗一點,駢一點。這狀子都是白話,換個官員,看一眼可能就沒有太大的興趣了。

  看李大緩了一點精神,祝纓將狀紙往桌上輕輕一放,問道:「你說的這些可是屬實?」

  李大又跪了下來:「千真萬確,有一句假話管叫天打雷劈。」

  祝纓道:「你得有證據呀。」

  李大茫然地眨了眨眼:「我妹子還在他家呢,這不是證據嗎?」

  祝纓點點頭,忽然問道:「家裡都還有什麼人?打得重嗎?」

  李大道:「家裡十三口。小人爹娘都在,還有四個弟弟、一個妹妹,妹子就是叫那畜牲搶走的。小人也娶了妻房,有了兒女。」他吸吸鼻子,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妹子是為了我娶妻攢錢才去幹活的!嗚嗚……」

  祝纓嘆了口氣,等他哭了一陣才問:「挨了打之後,身子骨還好麼?還種得了田麼?」

  李大道:「還、還行,田也不多,還能給人打點短工。」

  「你妹妹現在哪裡?」

  李大磨牙:「就在黃家,他們把她帶到這裡來了。」

  「她叫什麼名字?」

  「叫福姐。」

  祝纓點點頭,說:「傳黃十二、李福姐。」

  ………………

  黃十二郎還不知道自己被人告了,他才搬到福祿縣,正在四處拜訪。福祿縣的大部分百姓不認識他,但是鄉紳中有不少人聽說過他,也都給他面子,客氣接待。大家都想看看,這位勇士要如何撞南牆。

  胳膊擰不過大腿,交隱戶他們也肉疼,但是祝纓到任來做的事都是有利福祿縣長遠發展的,他們也從中獲益。心裡翻了幾個來回之後,他們也只有一個「服」字。現在看到有「後輩」要重復他們走過的路,大家都有點想笑,等著大名鼎鼎的黃十二郎變老實,到時候一定很好玩。

  林翁比女婿更早知道出了事兒,有相熟的在衙門口看了點熱鬧,過來告訴了他。林翁趕緊命人:「快,去姑爺家告訴他一聲!」

  黃十二郎不在家,林氏聽了之後趕緊打發管事去縣衙。她娘家的僕人道:「我的好大娘,這樣可不行!怎麼敢一個管事就去打發了縣令?快請姑爺回來自己去。」

  林氏道:「什麼?這麼嚴重嗎?」

  黃家在思城縣,一般不應縣衙的案子,一則沒什麼人到縣衙告他,二則也就是一個管事去跟縣衙官吏說一聲就得。黃十二郎本人的功夫下在案子之外,譬如親自登門拜見縣令給送份兒厚禮。又或者私下宴請官吏,給些好處。他們自然就替他給擋了很多事。

  林氏也習慣了這種處理辦法。

  僕人道:「都這時候了,您還猶豫什麼?有人告了姑爺,姑爺斷沒有不去應訴的道理!等到縣衙發簽拿人,鐵鏈拴脖子就晚了!」

  林氏雖然懷疑,仍是派了個僕人,道:「你們兩個去尋郎君,告訴他們原委。」她自己對著鏡子抿了抿兩鬢,叫人抬個滑竿回娘家去商量了。

  黃十二郎正在趙翁家裡喝茶聊天兒,正說到:「福祿縣城也沒什麼熱鬧去處呀。」

  趙翁道:「怎麼?思城縣還能比咱們這兒更熱鬧?我不信!要說以前,興許是,現在誰好還不一定呢。十二郎,你來是來對啦!」思城縣,趙翁去過兩回,印象裡以前是比福祿縣好的。但是福祿縣現在變好了!

  趙翁有點小驕傲。

  黃十二郎:「聽曲兒的地方都沒幾個。過兩天閒時,還請趙翁到舍下去,我家倒有兩個丫頭唱得好。」

  趙翁的指頭動了動,僕人跑了過來:「黃家娘子使人來說,家裡有事,請郎君回去。」

  黃十二郎皺眉,假意道:「婦道人家,一驚一乍的,沒眼色!能有什麼事?」

  趙翁也不想聽曲兒了,說:「你才搬來,千頭百緒,快回去快回去。那孩子以前我們也知道的,最穩重的一個人,沒事兒她不會找你的。」

  黃十二郎客氣兩聲,出了趙家門才知道自己被李大給告了。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又是他?給臉不要的東西!」

  「官人,您看這事兒要怎麼應付?」

  黃十二郎不耐煩地道:「管家呢?」問完心裡一突,他想起來自己在縣衙吃的幾回虧,祝纓是一點面子也沒給他,現在派個管家去恐怕不能成事。他的臉黑了,他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羞辱了?

  人在屋簷下,他現在又不得不去。直到此時,他才微有點後悔,這麼快就把戶籍遷過來,實在是有些莽撞。

  僕人還在等他拿主意,黃十二郎道:「先回家。」

  滑竿晃晃悠悠回到家裡的時候,那邊祝纓狀紙都看完了,童立也親自過來「請」他了。他連跟岳父商議的功夫都沒有,童立也不讓他拖延時間,兩個衙役上來,一左一右就攙著他往外走。

  黃十二郎道:「我自己會走。」掙開了衙役的手,他使個眼色,管家就帶著兩個健僕跟在他身後一起去縣衙。

  童立道:「還要傳個證人李福姐。」

  黃十二郎道:「什麼?」

  童立道:「還請郎君不要為難在下。」

  黃十二郎深吸一口氣,道:「女眷上公堂,不好吧?」

  童立道:「郎君說笑了,又不是什麼誥命夫人、官家娘子。您家一個妾,就這麼金貴?」他臉上帶點笑,話裡卻不太客氣,他也好奇,這得是個什麼樣的美人兒啊!黃十二郎,一瞅就是不缺女人的,給人扣家裡這麼些年。

  他催促道:「是您帶上她,還是我們親自找呢?」

  黃十二郎道:「你!」

  童立有禮貌地躬了下身。

  黃十二郎道:「去把福姐叫來。」

  童立期待地等著看一個美人,不幸出來一個相貌平平的女人,既不高挑白晳,也沒特別的風致,當然,不醜。可是這臉上的表情,像是誰欠她二吊錢似的。

  「你就是李福姐?」

  「是我。」李福姐看起來一點討好的意思也沒有。

  「莫不是假冒?」

  李福姐道:「我還用假冒?誰來替我,我謝謝她。」

  童立道:「你莫要撒謊!你哥哥現在大人那裡,等見著了指出來,你可就難看了!我們大人打人,二十板子起。」

  李福姐扯出一個怪異的笑:「真的?我哥哥真的來了?」

  「對!」

  「我就是李福姐。」

  行,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走著!

  直到此時,黃十二郎才發現,童立帶著的四個人裡,後面兩個瘦小些的居然是女子,她們二人將李福姐夾在中間,單管李福姐。

  到了縣衙,黃家的管家和僕人都被攔到了外面。祝纓從來不慣這個毛病,平常到縣衙的人裡,如果是年老或者體弱,她可以允許帶一個看護扶持的人。這種帶隊過來像是要踢館的,她是不會客氣的。

  黃十二郎對管家道:「你去林家,請我岳父過來。」然後才去大堂。

  大堂上,祝纓坐在上面,關丞、高閃一左一右陪坐。

  黃十二郎先對祝纓長揖為禮:「拜見大人。」

  祝纓道:「李大,你要告的是他嗎?」

  李大和李福姐兩人四目相對,已認起了親。

  童立心道:還真的是她?這婆娘有什麼好?

  衙役們馬上就開始維持秩序,李大一抹淚,指著黃十二郎道:「大人,就是他,霸佔了我妹妹!」說著就要揪打黃十二郎,黃十二郎不肯吃虧,急往一旁閃躲。衙役們再次維持秩序,將雙方分開。

  祝纓道:「我念你初犯,又是見到親人一時激動,且不打你。好好說話,當堂對質,再鬧,板子要先打你。」

  李大喘著粗氣,淚漣漣地道:「是。大人,我妹妹就在這裡!就是他搶的!」

  祝纓看這李福姐,不是個美人,跟李大有點相似。李福姐膚色也不很白皙,卻不怎麼粗糙。全身上下沒幾件首飾,但是看得出來吃得還行,穿得也還行——她沒有像哥哥那樣的瘦。

  黃十二郎道:「大人容稟。」

  祝纓道:「說。」

  黃十二郎道:「是李家父母將女兒許給在下的。有契書為證。」

  「你胡說!」兄妹倆一起說。

  祝纓一拍驚堂木:「肅靜!」

  兩個衙役上來,一左一右押著李大的胳膊反剪,一巴掌按在他的後腦勺上:「老實點!」

  黃十二郎有點得意也有點放心,道:「且犬子年幼,孩子離不開母親。雖不是娶妻,在下看在孩子面上,也是月供米、年給柴,不曾為難他們。」

  祝纓點點頭,問道:「契書在哪兒?」

  黃十二郎也算有準備,拿出一份契書來。童立將契書呈上,祝纓看上面格式也規範,黃十二郎是簽名,李家是手印,上面也有證人。寫的是因家貧,將女兒給黃十二郎為妾,黃十二郎付聘禮十貫。

  祝纓將這個給左右看了,關丞道:「看來是真的。」高閃道:「興許是沒付足十貫錢?看起來也沒虐待這個女娘。」

  上面連思城縣的大印都有。民間有時候立契,就張紙就算不錯了,能一式兩份就算正規,還有些人壓根沒去官府報備。從紙面上看,黃十二郎是守法的人,李家是要訛親戚的刁民。

  李大道:「我們沒收!我們就算賣兒賣女,也是先講定了賣再把人給他們。不是叫人欺負了再認命。嗚嗚,家裡還沒餓死人,不至於賣呀!是他們拿著我爹的手硬摁上去的!」

  關丞與高閃都皺眉,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李家人不識字,就只能按手印,或者標畫指節,太容易造假了。證人當然也有,可以從思城縣調過來,但是證人有幾分可信也不好講。

  祝纓問:「李福姐,你說。」

  李福姐當地一跪:「大人,小郎君是大娘子的兒子,大娘子才是孩子離不開的娘,小女子就是個下個人。您好心,肯放小女子一條生路,與父母團聚,全家感激不盡。」

  關丞道:「究竟有無生子?」

  黃十二郎道:「自然是有的!」

  關丞道:「胡說,豈有母親不要兒子的?」

  祝纓道:「來人,行文思城縣,調閱案卷,再將證人拘來。李大、李福姐收押,黃十二你且回家,不得離開縣城。」

  李大高聲喊冤:「大人,大人別聽他們胡說,他們在思城縣上下都串通好了!大人,小人沒有說謊,別抓我妹妹!」

  黃十二郎輕快地一拱手,靈活得不像個胖子,道:「在下告退。」

  女典獄也將李福姐帶到到女監,她們不經常管犯人,但是聽說了李福姐的遭遇就不自覺地向著窮的那一個,安慰道:「別怕,咱們大人是真正的青天!只要你說的是實話,他就能查清楚,判明白!跟以前那些官兒都不一樣,大人不欺負窮苦人。」

  李福姐道:「嗯。」

  「是真的,不哄你。」

  李福姐道:「嗯,那畜牲在家天天罵他呢。能被畜牲罵的,應該不會太壞。」

  女典獄也同情她,將她帶到女監,給她放屋子裡,又抱了被子來:「門我得給你鎖上。你安心等結果。」

  「哎。」李福姐心道,難道我在黃家不跟坐牢一樣?坐牢還不會逼我生孩子呢。

  她居然安靜地住下了。

  到了飯點兒,又換了個黑皮的年輕女人端飯過來,牢飯沒有雞鴨魚肉,但是乾淨整潔,味道聞起來也不錯。小心地吃了兩口,飯裡也沒砂子,李福姐越吃越快。

  江舟好奇地問:「你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李福姐道:「當然。」

  江舟道:「可你們這樣,有證據嗎?那邊兒拿得出證據來,你就只有空口說呢。」

  李福姐嘴裡的飯突然就不香了,將碗筷放下:「那就問我個誣告,訓我坐牢吧。我寧願坐一輩子牢也不去黃家。」

  「你這話倒像是真的了,可惜還沒別的。」

  又有別的女典獄聽了她們說話過來,也忍不住說道:「你快想想,拿點兒證據出來吧。你得有證據,才能斷你有理。」

  祝纓沒丟鬆教她們點兒查案的本事,講查案的時候不免提幾句律法斷案之類,她們東一句、西一句亂七八糟的也記了不少。

  李福姐想了一下,搖頭道:「那十貫是陳穀子爛芝麻的舊賬了,到哪裡找?好幾年了……哎,要是能找到賬本兒。」

  江舟嘆道:「也不知道本子在哪兒,更不能由大人這樣翻找。萬一找不到,就把大人陷在裡面了。」

  李福姐眼珠子一轉:「那要還有別的事兒呢?我要揭發了,算不算我的功勞?能不能幫我?」

  「什麼別的事兒?」江舟馬上問。

  李福姐道:「他還逼死過人命,算不算?」

  女典獄們登時來了精神:「你再多說說。」

  「有些欠了他的高利貸的、不聽他的話的,都叫他拿到家進裡來打。也有打死的,也有打得只剩一口氣抬回家沒幾天就死了的。」

  江舟又催促:「再說細一點兒,最好有個人名、有個時間,在什麼地方打的,誰打的,打的誰。為的什麼。」

  李福姐道:「我知道的不多,也就五、六個吧。他害過的人肯定更多,我看他害人有癮!家裡列兩排家丁拿著棍子,也假模假式地審人。有一回他自己不小心丟了個戒指,逮著個短工上夾棍。還有泡在水牢裡,身子都泡爛了的。」

  「你說慢點兒。」江舟從腰間布袋子裡掏出紙筆。

  …………

  女監裡熱鬧,後衙也熱鬧。

  林翁的妻子帶著女兒來找張仙姑求情。

  祝縣令是個孝子,這事兒大家都知道,自己節儉,但是自己有一口必有父母的一口。老倆口有時還鬧笑話,縣令是絲毫不覺得丟人,依舊有耐心給他們解釋。

  老封君說話好像更管用一點,家裡人一合計,黃十二郎前面應訴,林氏母女倆就後面討情來了。

  禮物,張仙姑沒收,人卻讓她們進來喝了口茶。

  張仙姑道:「她在外面的事兒,我們從來不問的。我的孩子我知道,不是我誇口,在京裡是王相公、鄭大人都誇查案明白、斷案公正的。」

  不不不,我們就是要個不公正,真公正就壞了!

  林娘子老臉一紅,道:「大娘子,這事兒實在說不出口。」

  林氏道:「大娘子容稟。我們情願陪送福姐一分嫁妝,只求了結此案,免得日久天長,惹人非議。」

  張仙姑道:「我有點兒糊塗,什麼福姐?杜大姐啊,你去前面打聽一下。」她只知道有個田地的事兒,還不知道李福姐的事兒。

  林娘子只得說:「真是丟人吶!我那女婿,惹了點事兒。有個妾,娘家人來討了,女婿不知怎麼被迷著了。」

  林氏忙說:「小女子無福,沒有兒子,只得兩個女兒。那個福姐到家裡做工的時候與拙夫養下個兒子,我當時就說,人家是有父母兄弟的,該與李家走個明路。他們家別別扭扭的,將送的柴米都推了出來。我就說,既然這樣,到底是生了孩子的,為了孩子好看,給她一分嫁妝,將來嫁個好人家,孩子日後也體面。拙夫就是不願意。如今人家娘家告過來了,可真是、真是。羞死人了。」

  張仙姑的臉拉了下來:「怎麼能幹這樣的事兒?你兒子都有了,還不還給人家?為啥不還給人家,叫人家好好過日子?這不造孽嗎?」

  林家母女求的就是這個,能把黃十二郎摘出來,她們也不想把李福姐留下。當即保證:「只要將孩子留下,願陪嫁妝,還請大娘子在大人面前美言幾句。」

  張仙姑道:「我可做不了主,我問問她。」

  林家母女千恩萬謝,不敢再強留禮物下來,忐忑地回家等消息。

  ………………

  祝纓從前衙回來,張仙姑也從杜大姐那兒聽到了全本的故事,又問祝纓:「到底咋回事呀?」

  祝纓道:「就那樣。現在沒證據還不好說,等等證據吧。我已派人將他們一家子都接過來問一問了。」

  張仙姑嗤笑一聲:「這些財主欺負窮人能叫窮人張口?」

  「現在有人張口了,也不是沒有窮光棍兒耍橫的。」祝纓中肯地說。

  張仙姑啐了一口:「有媳婦了還要招惹別家閨女就不是個正經人。你怎麼還坐得住啊?聽了都不生氣!哎喲,打小就這個性子,不哭不笑的,現在倒是笑了,有時候還是假笑。」

  祝纓皮笑肉不笑了一下,道:「我有數兒。」

  祝纓之所以沒炸,也不全是因為性格,而是因為——毫不意外。

  黃十二郎犯什麼事兒,她都不會覺得意外。

  隱戶,她不意外,不是因為讀史三不五時會讀到,也不是因為卷宗時常會見到。而是因為她自己也可算是「隱戶」中的一類,如果她家當年不是當神棍,而是給朱家村某大戶家裡當佃戶,可不就是「隱戶」了麼?

  算稅也是如此,當年死鬼于平雖沒有傾囊相授,也蜻蜓點水地講了一些。于妙妙家就是那種少交稅、逃徭役的,當年的祝纓不知道于妙妙家背後的這些事兒,只知道于妙妙能通縣衙,且待她家還頗和氣。如今想來,也是自己逃稅別人填坑。

  她的見聞,比一般京城的小官小吏可要廣許多。比如祁泰,以前是個京城小吏,接觸到的人大部分用不著這樣的手段。與鄉紳的吃相略有不同,就像她,現在是官了,是官就免役、免一定的稅,朝廷還發俸祿,俸祿從百姓的稅裡出。

  很難說哪種好、哪種壞,只能說壞得各有特點。

  朱家村裡,都有人背後說朱四對晚輩媳婦動手動腳。所謂踢寡婦門,「欺負」可不止是吃絕戶奪財產。

  周游一句話,知府就要送個廚房丫頭給他。

  酒足飯飽的時候,酒桌上拉著歌姬舞女的手說:「跟我回我家去吧,別在這裡了。」雖是調笑之語,真要跟他走、他絕不會推辭。

  其實,種種事情她以前都遇到過、身中其中過,有些事兒當時不知道,後來進京讀書做官了,回味一下,哦,原來是這樣。

  也之所以,她從明法科考試開始,就比同儕拔尖兒。別人很難有她這些經歷。有這些經歷的人又沒有她這樣的運氣能夠讀書做官,且大部分人學習也沒她快。

  張仙姑氣個半死,祝纓理解,但不會跟著生氣。

  她早想明白了。

  張仙姑道:「你就氣我吧!」她雖然氣呼呼的,仍然比較同情林氏,說林氏「可憐,沒個兒子」,又說了她們的請求。

  祝纓道:「她做得了主?當不了別人的家,就別替別人磕頭。」

  李福姐寧願不要兒子也要逃走,林氏願意禮送她出門,那為什麼李大還要告狀?

  黃十二郎聽她的嗎?

  張仙姑嘆一回氣:「是啊,再可憐也不能把你架牆上。這姓黃的為什麼不放人呢?」

  祝纓道:「管它呢?我派人去思城縣問問,到底誰有道理再判。林家閨女只要自己沒欺負人,我不連坐她。」

  到底是自己的閨女更親,張仙姑道:「那就行。」

  祝纓道:「明天就發文叫他們去。」今天問了大半天的案子,再行文、動身就晚了,所以是明天一早打發人去思城縣。

  張仙姑要張羅晚飯時,花姐進來說:「小祝,小江和江娘子要見你,說有件事兒得稟報。」

  現在她管江騰叫江娘子,管江舟叫小江。

  張仙姑道:「哎喲,那過來一塊兒吃飯吧,還夠嗎?」

  花姐道:「夠的。」趕緊去廚房臨時又抓了幾個菜,臘魚臘雞斬塊蒸一蒸,炒雞子,忙得一頭汗。

  江騰二人過來之後,對祝纓抱一抱拳,道:「大人,有件事兒……」

  江舟跟李福姐那兒聊了半天,心裡沒定主意,回來問江騰怎麼辦。

  江騰當機立斷:「去告訴大人。」

  兩人摸黑到後衙來,江舟摸出小本子,將李福姐所說一一講明。祝纓要過她的本子來看,上面寫著一些散亂的字詞,沒有成句。江舟臉上一紅:「小女記不快。」

  祝纓點點頭,將那幾頁撕下,說:「這幾頁我留下了,你們出去別說,叫她們也都不要宣揚。」

  二人道:「是。」

  江騰從頭到尾沒有多言,也沒有表現出十分的憤怒,心道:祝大人一定能辦好的。

  祝纓這邊,連夜召來了項樂:「你去一項思城縣,不必特別著急,但要十分仔細不能露出痕跡來,不能叫人察覺出你是這裡縣衙的人。但是要給我查訪一下,黃家,有沒有——私設公堂。」

  「私設公堂?」項樂奇怪地問道。

  「就是私下裡是不是也如縣衙這般訊問人。」

  項樂恍然:「是。」又想,這樣不行麼?哪家自己丟了東西,也有關起門來審家賊的呀。

  「知道怎麼問話嗎?」

  項樂笑笑:「這事兒不能用問的,得是打聽的。小人裝個行腳商,打聽哪家大戶人家有錢、大方、好不好相處,會不會欺負人……」

  祝纓聽他說得有門,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來領文書動身——保密,項安也不要告訴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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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0:20: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四章 探訪

  張仙姑人情講到一半,先是祝纓不置可否,繼而是江騰和江舟兩個過來秘密匯報,然後是祝纓召了項樂過來安排。

  後衙這天的晚飯吃得格外的晚。

  晚飯後,張仙姑也不再講情,輾轉反側,半宿才睡著。

  祝纓睡得很好,第二天一早她發了兩道公文,一明一暗。明的是讓童立等人拿著福祿縣的行文去思城縣,請思城縣襄助辦案,調取黃、李糾葛的一些相關的案卷,同時讓童立的人公開到思城縣裡打聽一下黃十二郎的風評、李家的風評等等。回程時也將李福姐的父母、契書上的證人等人帶回來問案。

  暗的是讓項樂獨自去思城縣,也給他一道文書防身,但是項樂不能亮明身份,必須暗中行事。

  明的,縣衙都知道,暗的,連項安都不知道。

  祝纓身邊,有時候是兄妹倆都在,有時候兄妹倆會替個班,大家沒看到項樂也都不在意。項樂自打到了祝纓身邊,就與衙役們不太熱絡,衙役們也不大關心他。

  童立是領了公文,到賬上先支取一半的旅費,等回來再報另一半的賬。他帶上兩個兄弟、提著短棒就上路了。兩縣相鄰,公文許他們用驛站,他們就不自己備腳力。

  祝纓將項樂叫到後衙書房,指著桌上一隻錢袋道:「帶上這個。」

  項樂上前,雙手一捧便知裡面裝的是什麼,忙又放下了:「大人,小人有錢。」

  祝纓道:「拿著,你是暗中行事,不定會有什麼意外。花了多少回來報個賬。」

  聽到報賬,項樂就接了,道:「是。大人,不知大人限幾日回還?」

  祝纓道:「你看著辦。事情要妥,不必太急,一定要保密。」

  「是。」

  項樂大搖大擺地從正門出去,回家簡單收拾個包袱,對家裡說:「衙門裡有案子,我要當值,這兩天先不回來了,不用給我留門。」

  他大哥叮囑道:「是黃家的案子?將來不定如何,咱們別摻和別人家的事兒。」

  項樂道:「知道。」

  他的包袱裡只有一身換洗的衣服、一雙布鞋,商隊在外行走的時候並不會選擇錦衣華服,他擁有最多的是些布衣,所謂財不露白。項樂提個小包袱、騎一匹騾子晃出城門,誰也不覺得他是要出遠門。他離了縣城,便加緊催動腳力,傍晚就出了福祿縣、投宿在一個小村子裡。

  因為近來跟隨祝纓也下過幾回鄉,為免被人認出再惹事端,項樂憑著記憶避開了去過的村莊。他要避開的不止是縣裡的人,連童立等人他也打算避開來。童立等人經驛路去思城縣已是不慢,項樂走得比他們還要快些。

  童立是先往思城縣衙去,項樂先不去縣衙,他從兩縣交界處的村子開始打探。

  他又換了身布衣,進了思城縣一個村子裡,大白天的也不投宿,卻在村口拿一把糖招來幾個圍觀他的孩童離他更近。他說:「一人一塊,我問個事兒誰能答得上來,誰就多一塊。」

  孩童圍他更密。

  項樂分完了糖,問道:「你們這兒也種橘子嗎?」

  「種一點兒。」

  他與小童們說不幾句,就有路過的本村大人很警惕地問:「你是什麼人?」

  項樂的樣子看起來有點不倫不類的,他家商人出身,貨郎他是沒幹過,也沒貨郎挑子,卻在問價格。他身上穿的是布衣,但是也沒補丁,還漿洗得很乾淨,看起來不像是個幹苦力的。可是瞧他那樣子,也不太像是個讀書的斯文人。

  人長得很結實,又孤身一人,也不敲銅鑼,可見不是個賣藝的。

  項樂道:「這位大哥好,向您打聽更好!小弟是那邊儀陽府人氏,這兒產的橘子在我們那兒賣得好,想來買些個,秋冬自己販賣,也省得到時候高價買他們的。哪知他們本地橘子都有定數了,要自己賣出去。就想打聽鄰縣有沒有。」

  他在外行走也有幾年了,聽過不少附近的方言,稍稍注意改上一改,詐稱是鄰州儀陽府的人。

  可惜本村人連到過南府的人都找不出兩個來,更不要提遠處儀陽府了,壓根兒不知道儀陽府有什麼口音,更沒有懷疑他。

  村民道:「你出什麼價?」

  項樂道:「五文一斤。」

  「你不如去搶哩!走走走!」

  項樂笑道:「難道這村子裡的橘子都是你家的?叫我走就走?興許別人再肯賣給我呢?」

  他們一番爭執又引了些人過來,最後將里正也招了來。里正將他讓到自己家裡,半村的人都在里正家牆頭上趴著看熱鬧。

  項樂借由講價的機會問村長:「你們有多少橘子?味道是甜是酸?得給我看一看橘樹,我看看數目、認一認品種。要是量多味道又好,我就與你高價,要是量少又酸,那我可不要。」

  他們一同去看橘樹,這村子的橘樹並不算多,項樂行商的癮犯了,同村長壓價、講價,說:「你要識得別的村有橘樹的,你們一起也算你量大。我看你這村子也不大,地也不多的,你們這兒誰家地最多?」

  村長笑了:「我們這兒地最多的人,可不搭理你!他家地可多!」

  項樂問道:「是什麼人家?」

  「黃家。」

  項樂借機問道:「當家人好說話不?」

  村長笑得更怪了:「好說話好說話,你要跟剛才那麼說半天還不痛快答應他的價,他腿給你打折。嘿嘿。」

  項樂道:「脾氣這麼不好的麼?我聽說,越有錢的人脾氣越不好,他家業有多大呀?」

  村長心道:告訴你又怎的?你道黃十二郎這麼好說話的?為多賺點錢去招惹他?

  想到這裡,他又心生出點憐憫,告誡項樂:「那人可不好惹。你別把身家折進去。」

  「怎麼說?」

  村長道:「去年我們也聽說了,福祿的橘子賣得高,能賣到五文一個!咱們也拿自己的橘子說是福祿的出去賣。小郎君也是打的這個主意的吧?」

  「老兄,咱們都一樣。」

  「你剛才說五文一斤是吧?遇到黃十二,他能賣你五文一個,先將你錢袋洗劫個乾淨。你五文一個進,再販運,要賣多少錢一個?能賣得出去麼?聽說他以前幹過這個事,不過賣的不是橘子,是米。」

  項樂心道:咱們上等的橘子往遠一點賣,一個不止五文呢!不過若黃十二郎是這個作派,那這個人確實該打。

  他與村長又打聽了一陣兒黃十二郎,村長道:「你怎麼還認準他了?我說了你別不信,他家有水牢,給你投進去泡到身上長蛆!」

  「你又知道了?」

  「嘿!見過呢。」

  「縣衙不管?沒人告他?」

  「縣衙哪是那麼好進的?狀哪是那麼好告的?」村長說完就閉嘴了,他看項樂年輕,心道,年輕人都好唱反調,再說下去他真個去找黃十二郎,他自己吃虧也還罷了,萬一將我也說出來,說我講過黃十二郎的壞話,我豈不要壞事?

  項樂再問,村長就死活不肯再說黃十二郎一句了。項樂於是不再問黃十二郎,又問村長還有什麼別的土產沒有。東拉西扯一陣,村長也不敢留他住宿,他也想趁天明趕路,很快離開了這個村子。

  他一路上東遊西蕩,也路過了黃家有田地的地方,也路過了不跟縣裡繳稅的村子。無論是項樂還是各地的鄉紳,他們對「隱戶」內心是很能接受的,項樂也不將這個當成自己要查的東西。聽一句「每年給黃大官人繳租子」,問明是哪個黃大官人,如果是黃十二郎家的,他就再多打聽一點。

  童立到思城縣衙去投書求見的時候,項樂還在一個村子裡問黃十二郎是怎麼「斷是非的」。

  當地一個閒漢跟他說:「他老人家平日裡也不過來,都是他的管事給斷,誰是他的親戚、誰給他的錢多,誰就佔便宜。上回有個運氣好的,沒給管事的錢,遇著了黃大官人,咬牙去請他主持公道,趕上他心情好,還真給管了。」

  項樂便問如何管,輸贏分明之後怎麼辦。

  閒漢道:「照他說的來唄。也有打嘴巴的,也打板子的。」

  「都服?」

  「給你捉拿到他那莊子裡,看你服不服!」

  項樂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問了黃家的莊園的方向,便往莊園那裡去。

  黃家的莊園不在縣城,卻又儼然是思城縣的另一個中心了。莊園內一片繁忙的景象,黃髮垂髫,並不能怡然自樂,倒也不「生人勿近」。

  項樂還是以打聽收購橘子的名義,號稱是要踩個點兒,到了秋天的時候有個數好收購。現在身上雖然沒有帶什麼錢,但是如果生意合適,秋冬他再背了錢來買。也有人信的,也有人不信的,也都圍觀他一下。連莊園裡正經的黃家小管事也不是時刻都凶神惡煞的。

  項樂走南闖北,雖然只是附近幾個州府,見識到底廣一些,說起一些物品的價格也是頭頭是道,連與瑛族貿易的利潤也能說出一二來。又說自己也倒賣山貨。

  小管事與他聊兩句也覺得他談吐不凡,也願意與他多說幾句。項樂塞給他一把錢,小管事在主人宅外給他尋了一處借宿,沒引他到主宅那裡去。

  項樂也不著急,拿出點錢來數著數兒給借宿人家算房宿錢,花錢也不大手大腳。莊上人家看他一個銅子兒一個銅子兒地數,心道:真是個買賣人。

  項樂在主宅外面蹓跶,見這宅子內還有幾棵很大的樹,看那樹幹樹冠得有個幾十年了,黃家在此少則幾十年,多則上百年。

  住到第二天,他又尋那小管事,詢問他:「能否為小弟引見莊上主事的人?」

  小管事道:「這可不太好辦。」

  項樂知道這要用到錢,忙說:「只要事情成了,分成的時候好說。」

  小管事但笑不語。

  項樂嘆氣道:「不瞞大哥說,我也是個跑腿兒的,手上是沒現錢的。」小管事道:「這樣吧,你與我去那邊門外等著,要是運氣好遇上了呢,我指給你,你自己上前。遇不著,你可就不要再來找我啦。你不與他些財物,他哪有功夫理你?現今我們主人家正有事忙呢!」

  項樂問道:「好吧。」

  兩人到了主宅外面,項樂由遠及近地打量這處宅子。還沒進宅子的偏門,他看到樹冠上有幾個小人影兒,喝了一聲:「誰家的孩子?小心!快揪下來!」

  小管事吃了一驚,抬眼一看,笑道:「不用怕,他們常這麼爬的!這兒旁的地方的牆和樹不許爬,爬了腿打折,獨這一處是可以的。」

  「咦?那是什麼地方?」

  小管事神秘一笑:「想看看?」

  「能行?」

  「走著。」

  大管事見不著,倒能進這個地方?項樂心中充滿了好奇。那棵樹在外面看著挺近的,走起來卻穿過了兩重院落,才到一處比較寬闊的院子裡。項樂心裡記著路徑,這個主宅分左中右三路,中間不必說,必是主人起居之處,左右兩路也各有用處。

  前面從門房開始,有賬房等,後面居住之處也不是他能進去的。

  小管事帶他進了左路,一條夾道往北走,路過第一重院落,小管事沒理。

  第一重後面、從夾道右拐是條小道,進了小道,走不數步,後面第二重院落座北朝南兩扇門,小管事推開關著的門,招招手:「來。」

  項樂進去之後大吃一驚:「這是?」

  這裡的陳設他有點眼熟的感覺,院子還挺大的,北邊正房三間,廊前左邊立著一面鼓,院子裡放著老大一個站籠——裡面現在還有人站在裡面。人已經曬得脫皮了,小管事不經意地說:「手腳不乾淨,就罰他站在這裡。」

  正房三間,也關著門,一旁有廂房三間,一個看守的家丁循聲出來:「二伯。」

  小管事道:「沒事兒,忙你的。」

  把正房的門推開,項樂看了一眼更是吃驚!這裡正面對著面擺著一張做考究的長案,案上也放著塊醒木,還有簽筒等物。只是這樣還不如何,往兩邊看,有木柵,也倚著一些長度一樣的棍子,棍頭漆了黑漆。主座左手邊還放了一副桌椅。這就是個仿製的縣衙大堂嘛!

  項樂背上一涼。

  祝纓讓他查訪「私設公堂」的時候,他是有點兒意見的。大戶人家如果是罰個僕人,通常不願意拿到外面去說事兒。就算是自己人,譬如兄弟姐妹的鬧上公堂,也要被人指指點點的笑話。再者,一旦進了衙門,也就祝纓這兒不用傾家蕩產打官司,她斷案的時候是不收禮的。其他的衙門,你進門得孝敬紅包吧?一路紅包塞下來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了。又有上下打點的錢。這還是在官司打贏了的情況下,輸了的就更慘。

  所以,許多人家有事是喜歡自家解決的,不是因為藐視官府,純屬為了不被壓榨。比如他家。如果拿這個說事,就有點苛責普通人了。

  項樂乃是因為相信祝纓,才接了這項差使。打聽了一路,也打聽到了一些欺男霸女的事兒,想:憑他幹的這些個事兒,收拾他也不冤!

  這才更加賣力地打聽。

  直到他看到這處院落,才明白什麼叫真正的「私設公堂」。不是自家事自家結,是真的要耍這個威風。

  其實古往今來的人都有一個愛好——好仿官樣。

  從稱呼,哪怕是個白身的土財主,也要自稱「大官人」。再說衣服,只要有幾個閒錢,商人也要穿綢緞。又或者房屋,不許裝飾還要偷偷的設置一些超過品級的裝飾。從漢代開始,京兆尹厲害的時候,就天天在京城的大街上抓一些走皇帝專用御道的皇親國戚。

  就算是普通人家的男主人,也好在正房正中坐著,叫兒孫在下面排隊。

  但是,項樂從來沒見過有一處私宅這麼地像公堂。

  見項樂被震住了,小管事帶著一點得意,指著一旁的樹說:「咱們這兒斷事的時候,常有爬上去看的!」

  項樂擦了擦汗,心說:到底是大人!怎麼能猜得到的?!

  他裝作被嚇到的樣子,又塞一把錢給小管事,詢問站籠的事兒。小管事道:「這算輕的。再帶你看個好的。」

  「你帶我一個生人來,行麼?」

  小管事微有得意:「大官兒有事不在家,這兒看守的是我侄兒。」他還有一個想法,這也是慣用的手法,將人嚇住了,以後有什麼事都好談條件了。是商人就能低買高賣,是農夫就能多收租子。

  這處「公堂」的後面是牢房,上面是刑房,裡面有許多刑具。

  福祿縣衙裡刑具不多,也就是些枷、鐐、鎖鏈、棍棒。前三樣是抓人、關人、押送犯人用,後面一樣是行刑。相當的簡單枯燥,縣令大人做事毫無新意,就知道「二十板子」「再來二十」。

  這裡的「仿官樣」就不同了,什麼皮鞭、夾棍、錐子、房頂垂下來的繩子、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項樂都認不出來。

  水牢是石砌的,隱在半地下,裡面有人呻吟。也有地牢,黑咕隆咚,只有兩盞鬼火一樣的油燈。項樂拽著小管事的袖子,道:「咱們回去吧。」

  小管事道:「這些都是賊皮,你好好的,進不了這裡。」他覺得這一趟很劃算,這小子看起來是真的經過一些事的,商人不假,也應該是能實幹的。拿捏一下,「以後」繼續會有油水,黃大官人也會誇他能幹,到時候他興許還能多管幾樣差事呢!

  兩人又繞到前面的「公堂」,從門裡出來,拐到夾道上,正遇到幾個人抬著穀子進前面那一重院子。項樂心道:原來是個收租院,可都這個時候了,哪裡還有穀子來交呢?

  如今都是夏天了,窮人正是挨餓的時候。窮人是常年挨餓的,能夠有糧交租都得是秋收之後,接下來是越來越沒糧。現在這個時間,就是著名的「青黃不接」。他不問也知道沒有好事,目光跟著幾個抬穀子的身影往裡面看了一眼。

  幾人抬了穀子進去,項樂再看一眼小管事,見他臉上掛笑,心道:這幾個人必得遇上大斗。

  繞了一圈兒,他沒再停留,第二天就跑到思城縣的縣城裡去,心道:雖然大人說不急,我還是須得將事情打聽全。

  …………

  祝纓是真的一點也不急的。

  項樂一走無音信,童立那兒倒是明面的,奈何遇到了思城縣,童立想快也快不起來。黃十二郎要遷戶籍、搬家,思城縣百姓是樂意的,衙門反而不大樂意——黃十二郎在,能多給他們一點孝敬,不在,就要少一些。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荷包,書吏們的手上就更慢了三分。

  童立只能在思城縣熬著,他有公文,可以一路驛站到思城縣。到了思城縣之後,就不能再住在驛站裡了,他得自己投宿個客棧。虧得事先支取了些盤費,否則一天天地花著自己的錢他得急死。

  兩處都無訊息,祝纓卻穩坐釣魚台,她又喚來了項安與江舟,囑咐二人:「看好李福姐,她在牢裡不能出紕漏。」

  祝纓拿出了「正常」的官府速度來對待黃十二郎的案子,不再是頭天報案,當天下鄉,第二天查完了,第三天回來就把案給結了。

  她每天以她自己的正常速度幹著手上的其他公務,獨將這件案子慢慢地走流程。童立等人被思城縣的人磨時間她也不生氣,更不派人催促,就由著他們在那兒耗著。

  如此過了十天,天氣更熱了,黃十二郎還不覺如何,以他的經驗,官府辦事就是這樣的。即便在思城縣,縣衙維護他,最快的辦法就是對告狀的說「滾」。次一等是接了狀子罵一句「刁民誣告」,打一頓再「打出去」。如果是其他人的正常官司,從接狀子到查訪、斷案、判決,多久都不意外。

  他發誓,以後絕不再讓福祿縣辦他的案子也辦這麼慢!得跟思城縣似的!

  但是福祿縣裡的其他人就有些坐不住了。

  林家母女再次拜訪了張仙姑,得到一個:「她說派人去思城縣問了,人還沒回來呢,不問清楚了怎麼斷呢?」

  張仙姑跟這母女倆也沒有太多的話可聊,張仙姑愣是不明白,缺兒子也有兒子了,怎麼還扣著人家姑娘不放去跟人家爹娘團聚。林氏說了好幾次「情願陪著嫁妝」,張仙姑聽到第三遍回過味兒來:「你現在說這些,早幹什麼去了?早早給人一條活路,也沒有現在的事。」

  林氏心比黃連苦,有理由也說不出來,只能含羞告辭。

  回到娘家先向父親哭訴,林翁便去找女婿:「這一回官司縱贏了你也將那個女人打發了!」

  黃十二郎有點小興奮地問:「怎麼?判了嗎?贏了?」

  林翁道:「判什麼?拿證據的差役還沒回來呢!我說的你聽進去了嗎?」

  黃十二郎有點洩氣又有點焦躁:「知道了。」

  林翁道:「你那個妾,我以前可一句也沒抱怨過,現在弄出官司來了,我不得不說了。孩子留下,她願走就走,留下來也是個禍端。」

  林翁與妻女的想法是一致的,林氏沒兒子,丈夫死了就守不住家業,那不行,得有一個。妾生的也行,但是確實不太願意兒子再多一個別的娘,妾老實識趣最好,李福姐願意走,林氏是打心眼兒裡願意「禮送出門」的。林翁也是這樣的。

  以往,黃家在思城縣,林翁也管不著,如今搬了過來又吃了官司,林翁也就說起了女婿。

  黃十二郎道:「我不是好色,我是為子嗣。」

  「不是有了嗎?」

  「一個哪兒夠啊?」

  林翁道:「幾年了,不是也只養了一個?見好就收吧。」

  黃十二郎猶豫半天,嘀咕一聲:「罷,不要便不要,也不是什麼美人。」

  林翁鬆了一口氣,道:「我再托人打聽打聽。」

  「有勞岳父大人。」

  ………………

  林翁托的人是顧同,他沒有找顧翁,使自己的兒子林八郎找了縣學的同學顧同。

  顧同道:「老師斷案,哪能被我左右呢?」

  林八郎道:「我那姐夫,要不是看我姐姐面上,我早打他了!是我爹叫我找你打聽的,你能問就問一句,不問就罷,也不是什麼光彩事兒。哎,你不覺得,大人這回斷案有點兒慢麼?」

  顧同道:「你沒發現童立還沒回來麼?那是老師慢麼?是思城縣那邊的人慢!」

  林八郎道:「對哦!」

  顧同道:「你就這麼回唄。」

  「行。」

  林八郎對姐夫黃十二郎沒半分真心,關係黃十二郎的官司他回家對親爹也是胡亂應付了事。更以為姐夫就該被縣令好好教訓一頓!憑什麼別人都能挨打。就他姐夫不會挨?

  巧了,顧同也不喜歡黃十二郎。兩人都很敷衍應付,套好了詞兒各自散去。

  顧同應付了完林八郎,心裡也有吃不準的事,想問問祝纓這事兒想如何收場,怎麼跟思城縣交涉。

  他一向行動迅速,扭頭就跑到了縣衙,見祝纓依舊如常他又不敢開口了。往前邁了半步又收回了腳。

  祝纓看了一眼顧同的動作就知道他心中有事,點點桌面說:「有話就說。」

  顧問湊上前,問道:「老師,您要怎麼處置黃十二郎呢?」

  祝纓道:「來了證據如法而斷嘛。」

  「也太慢了。」

  「嗯。這事兒啊,得扯皮。」

  「啊?思城縣?」

  祝纓點點頭:「原告是思城縣的人,事情發生在思城縣,且有得磨呢。」

  自己猜中了,顧同卻一點也不高興:「世上怎麼會這麼多不要臉的人?真是枉為士紳!」

  黃十二郎算什麼「士」啊?祝纓都想笑。黃家連個官身都沒有呢。

  祝纓道:「你怎麼耷拉著個臉?」

  顧同道:「還有思城縣,他的心裡沒有百姓嗎?!不用說,一定被買通了。」

  祝纓道:「裘縣令雖然不是什麼能臣幹吏正人君子,倒也不是個貪暴的人。」

  「平庸。」顧同小聲詆毀別縣的縣令。

  祝纓道:「天下哪有那麼多的聖人賢者?大家伙兒都是平常人。」

  顧同道:「老師就不一樣!老師不肯收黃十二郎的貴重禮物,咱們都看在眼裡,都說老師是個真正的君子!跟王相公一樣。」

  祝纓道:「禮物我也是收的。」

  「那也跟他們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了?」

  顧同皺眉思索:「您心裡有天下蒼生。」

  天下蒼生?祝纓想,那是什麼鬼?

  她搖搖頭,低頭繼續處理手上的活兒,這件案子不但原、被告的籍貫涉及兩縣,哪怕是斷了案,還有一個執行的問題。兩家的家產大部分都在思城縣,她得怎麼幹到思城縣的境內?

  跟裘縣令扯皮是一定的,兩人到南府上司那兒說不定還得打打嘴仗,要是不能照自己的想法來,祝纓甚至做好了一路官司打到冷雲那裡的準備。今年六月三十,大家都得去刺史府裡報到。

  所以思城縣辦事慢是好事!

  得拖到六月末呢,思城縣的裘縣令這麼配合,祝纓都想請他吃飯了。

  顧同來說了一通,最想知道的反而沒來得及問,看祝纓這個樣子,他又不好意思再打擾。躊躇間,童波捏著一份公文近來:「大人,思城縣回函。」

  顧同趕緊去接了,再雙手捧到祝纓面前。祝纓接了,拆開一看,上面寫著:兩縣互不統屬,福祿縣要檔案思城縣沒有給的依據,不如把案子移交思城縣。

  扯皮,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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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0:20: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五章 準備

  祝纓看完了公文,核對了上面的印鑑,將文書放到一邊,問童波:「童立呢?」

  童波道:「就在外頭。」

  童立沒辦好差使,自覺丟人蹩在門外不敢進來。

  祝纓道:「都到這會兒了,還害的什麼羞?你去把他揪了來,我有話要問他。」

  童波沒能從祝纓臉上看出是喜是怒,帶點對兄弟的擔心,應道:「是。」

  他出了門,童立縮在一根柱子後面對他招手,童波走了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肩膀道:「快進去回話吧。」

  「大人生氣沒有?」

  童波道:「我能看出來大人在想什麼我就是大人了。少囉嗦,快去!」

  童立知不能免,硬著頭皮進了簽押房,當地一跪:「大人。」

  祝纓垂下眼來看他,道:「甭耽誤功夫,起來把事兒回了再去哭吧。」

  童立爬了起來,道:「小人給大人丟臉了,差使沒辦好,叫人給趕了回來。」

  「從頭說。」

  童立道:「小人領了差使不敢耽誤,兩天就趕到了。到的時候不巧,他們早落衙了!說起這個就叫人生氣,他們後半晌就不幹正事了!小人到的時候,尋思著先去投遞文書,第二天再去打聽回信,哪知到了思城縣衙,他們已經關門了!真是叫人不敢信!咱們幹到什麼時候,他們幹到什麼時候?」

  祝纓道:「說正事兒。」

  童立道:「小人只好找了個宿頭,第二天一早飯也沒來得及吃就趕了過去,到了那兒人家還沒開門兒呢!好到晌午的時候才打開門來,看小人是投遞公文的才叫小人進去。小人投了書信,他們接了,沒叫小人見著裘縣令,連他們縣丞也沒見著,出來個人叫小人回去等信兒。小人尋思,大人交待辦的事兒裡除了文書證據,還要帶李氏家人來,找人找東西是得費點兒功夫,就等著。哪知等了五天,文書沒找著著,人也沒見個影兒!」

  童立一肚子火,他在福祿縣幹慣了的,福祿縣衙的時間在祝纓看來已比在大理寺的時候寬鬆多了,架不住越是偏僻的地方越閒得慌。其時,許多衙門裡甚至不是要求每個人每天都應卯的。福祿縣以前還不如思城縣,在前任汪縣令的時候連縣令都不在縣裡,還有什麼規矩可言?

  福祿縣也是在祝纓到了之後才慢慢規矩起來的。她自己覺得寬鬆,在百姓、官吏眼裡她絕對稱得上是一個勤政愛民的極佳的官員了,官吏天天忙碌雖然也累,但是她給的錢糧多,幹活也能賺些好口碑,也就漸漸地習慣了。

  猛然間再與鄰縣打這等交道,童立就不適應了。往府裡、州裡遞公文都沒這麼磨蹭的,思城縣這是要上天!

  童立越說越火,越說越委屈:「小人左等不著、左等不著,跑去問,他們說在往上請示了,讓小人等。小人又等了三天,再去,說裘縣令有事,叫接著等。小人也不敢出門,就在客棧裡數蚊子……」

  他本來還想著到思城縣出公差,盤費又能報賬,等回信兒的時候到思城縣裡逛一逛,看看有無新鮮東西買一點回來。後來事情沒辦妥,連逛街也沒心情了,眼看著支領的盤費一天比一天少,雖不是自己的錢,看著也心慌。更不要提有心思買伴手禮回來了。

  「直等到三天前,他們那裡來了人招小人過去。小人以為人證物證都備妥了才花這麼長時間,哪知裘縣令說,『事情我已知道了,你回去告訴你們大人,李氏是思城縣人,文書都是思城縣的文檔,不能就放出去了。看你辛苦,祝縣令又有文書,我回一封公文同他說清楚吧。』就把小人給趕回來了!」

  「是這樣啊。」

  「就是這樣的。這事兒哪有什麼難的?他們就是不肯給這個面子,小人沒面子不打緊,可恨他們連大人也不放在眼裡。這起子賊皮,就是欠打!也不愛護百姓,也不為朝廷用心辦事,真是可恨。」

  祝纓問道:「你也沒打聽一下黃十二與李大的風評了?」

  童立忙說:「小人打聽過了,李大麼,人都說他家犟,唉,妹子養下了兒子,他以後不就是黃家的舅爺了?他們偏不。黃、黃十二郎,呃……都說是個厲害人物。」

  「怎麼個厲害法兒?」

  童立咳嗽了兩聲,道:「就,那樣的厲害,沒人敢惹。」

  祝纓輕笑一聲:「知道了。你去賬上把花銷報了,給你三天假,好好歇歇。」

  「是。」童立鬆了一口氣,又覺得大人真是個好人,雖然嚴厲,但不無故遷怒。

  祝纓道:「三天後你再跑趟思城縣。」

  童立的臉垮了下來:「啊?」

  祝纓安靜地看著他,童立背上一緊:「是。」他不敢再說什麼,深深一揖,倒退著出去。腳後跟兒一碰門框趕緊轉身跑了。

  …………

  顧同一直安靜地聽著,此時才上前試探地喚了一聲:「老師?」

  他心裡對裘縣令也有了點厭惡。之前見過一次裘縣令的,看著是個還算正常的中年人,不像是那等書也讀不全、道理也講不通但是因為有祖蔭或者是行賄又或是誰的門下、誰的裙帶之類才得以做官的糊塗蟲。

  哪知一打交道就這樣!

  顧同將同學林八郎的姐夫的消息拋到了腦後,他只想一件事兒:「都這樣幹事兒,那朝廷還交給您廣種宿麥的差使,可怎麼辦好?」

  祝纓道:「這是兩碼事。」

  「那就是他故意的了?」顧同猶豫地猜測,「因為黃十二搬遷過來,覺得在您面前沒了面子,所以故意刁難?」

  祝纓道:「凡事,能互相推諉扯皮,就有它的道理。要是件斬釘截鐵的事兒,誰也沒得扯。誒?你不是轉明法科了麼?看不出來嗎?這案子我手鬆一鬆,也能落到思城縣手裡。他手鬆一鬆,就是我的了。這才扯得起來。」

  顧同道:「人都不在他那兒了,還爭的什麼?他在那兒這麼些年也沒見能辦得了黃十二,為什麼不索性移交給您?還不用他費力?哦!他收賄賂了!」

  祝纓道:「別把人想那麼簡單。」

  「那是?」

  祝纓道:「以後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兒,先別想,你只管幹自己的事兒,照自己的意思來。辦著辦著,就能明白了。他幹他的,咱們幹咱們的。」

  「那現在?」

  祝纓道:「誰問你你都說不知道,等思城縣的信兒。」

  「是。可是裘縣令真的行嗎?他能幹好宿麥的事兒?」

  祝纓道:「他以前往朝廷繳的租稅可沒怎麼耽誤啊。稻米能種好,宿麥自然也能種好。反正也不用他親自下田。」

  在魯刺史的手下,光聽話不行、光能幹也不行,裘縣令起碼得能完成得了魯刺史下達的政令。就是之前的汪縣令,成天躲府城裡躲清閒,也是與本縣的「士紳」達成了一種平衡,關丞也能看守好這一縣。雖然有點「無為而治」,終歸是維持住了。

  顧同有點心急,暗道:這回我怎麼什麼都看不出來呢?

  這事兒的關鍵是他老師,他現在還沒本事從他老師身上看出端倪來。

  出了縣衙回家,家裡人問起,他就說:「我也不知道。」家人也不甚在意,雨水漸漸多了起來,家裡要趁下雨的季節再安排檢查糧倉,及時修補房頂等處漏雨、滲水的情況,也就沒再多問。

  第三天,顧同還沒睡醒,忽然覺得身上一痛,他從床上彈坐而起,只見他祖父顧翁提著一根拐杖在打他。杖首雕著一隻鳥,顧翁終於滿了七十歲,也得到了一支鳩杖,現在就拿這杖打孫子。

  顧同要跳下床躲閃,不幸被單薄的夏被纏住了,顧翁的拐杖一點也不留情地打,顧同在床上連滾帶爬的:「嗷!幹嘛?!我又幹什麼了?我什麼都沒幹呀!」

  「胡說!我都知道了,童立都回來了,說思城縣那兒為難咱們這兒。回話的時候你就在場,你回家說你不知道!」

  祝纓讓顧同不要對外宣揚,她沒囑咐童立。童立受一番委屈,沒跑到集市門口擺張桌子說書已經很克制了,他只是對同僚們破口大罵思城縣之無禮。跟街坊鄰居訴說思城縣真是混蛋!

  顧同白在這兒守口如瓶了。

  顧同道:「那算什麼進展?老師什麼都沒說呢。」

  「真的?」

  顧同撫著被打痛的傷:「當然啦!」

  顧翁將杖又重重地頓在地上,道:「對家裡要講實話!要是大人說,不許你說出來,你就直說,我們當然不會再問。你平白裝不知道,眼裡還有長輩嗎?」

  顧同坐回床上就差打滾了:「怎麼就為個外人打我啊?他們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啊?姓黃的干咱們家什麼事兒啊?」

  顧翁道:「少給我裝瘋賣傻!你心裡得有家!」

  顧同道:「知道了知道了。」

  顧翁這才放過他。

  顧同心道:老師不可能忘了囑咐童立吧?難道是童立?

  他趕緊穿衣服去縣衙跟祝纓匯報自己的新發現。一見面祝纓就問:「你臉上怎麼了?」

  顧同摸摸顴骨:「沒事兒,不小心擦著了。老師,童立在外面說思城縣這不好、那不好的,您知道麼?」

  祝纓道:「哦,就讓他說這一回吧。」

  「咦?」

  祝纓笑笑:「你不能指望著所有打交道的人都利利索索的,得會應付黏乎的。」指著手邊的桌子讓他坐下,幫著辦一點文書的事情。

  顧同在桌子後面辦好,一邊研墨一邊問:「老師要我寫什麼?」

  「行文思城縣。」

  扯皮嘛,誰不會?

  思城縣說人證、物證不能交過來,還要讓把案子移交過去。祝纓避開了前者,只讓顧同起草個文書,寫案子得歸福祿縣管。

  顧同雖不明白,仍是開始擬搞,寫完了交給祝纓看,祝纓將稿子又改了改,道:「說事就說事,不要扯旁的,只說這一件事。」

  其實,她要不扯也是有個殺手鐧的——我審我能對結果負責,你要說你對結果負責,那我就給你。

  一般而言,有這一句話對方扯的力度就會大大地減弱。

  但是她現在不肯用,只管教學生怎麼擬公文。慢慢地讓顧同跟裘縣令在那兒扯皮,她自己著手準備著縣裡的諸般事務。

  她在河岸邊選址,命人打下地基建起一處院落,地基打得很實在,上面起的建築卻是一座竹樓。主樓有三層,樑柱用木,其餘用竹,連同家具都用竹器。地基打好之後,建得就非常的快。兩邊拖出兩座二層竹樓,附近又有一些竹屋。

  造價比那種磚石土木的便宜不少,大家都不知道她要幹什麼。要說享樂,高樓大廈的,應該用料結實、裝飾華美不是?不享樂,這是要幹嘛?

  有這一件事,又沖淡了一些對黃十二郎的議論。有年紀的人對小輩說:「你們不記得了,官府幹事就是這樣的,咱們這兒以前也差不離,祝大人俐落才是少見的。如今與思城縣扯皮,慢慢看吧,甭想睡一覺就有結果。」

  黃十二郎這事兒也確實容易扯皮,依照管轄的原則,裘縣令說得也有道理。但是祝纓也不是沒有道理——狀紙是遞到她手上的。顧同轉了明法科,裘縣令卻不是這方面的出身,兩個一來一回的扯。

  這一回思城縣的文書來得快了一點,仍是不肯鬆口,更加討要案子。顧同從童立手中取過文書遞給祝纓,道:「他們還是嘴硬嗎?」

  祝纓指著童立道:「你看他的臉就知道了。」

  童立耷拉著臉:「大人,小人都沒臉去報賬了。」

  祝纓道:「你已經罵過他們了,以後不要再罵。」

  「是。」

  祝纓道:「歇兩天你再去。」

  童立長出了一口氣:「是。」

  祝纓又寫了張條子,讓賬上再給童立等三人每人撥一匹布。可憐,來回來的跑,布鞋被腳趾都頂出大洞來了。

  顧同文書都擬了兩封了,事情還沒個結果,時間也準準進了六月下旬。項樂回來了。

  …………

  項樂離開一、兩天沒人發現,三、五天沒人在意,時間一長便有人在背後嘀咕。項家因有他的話,也沒有找,項母問女兒:「衙門裡什麼事兒,叫他當值這麼久?衣服也不拿回家裡來洗換?」

  項安道:「衙門裡的事兒,別問。」其實她也不知道,只是不想讓母親擔心。

  誰也不敢問到祝纓面上,項安便也同林家母女一樣走了後衙的路子,她找杜大姐打聽,杜大姐什麼也不知道,卻將這事兒告訴了花姐。花姐去問祝纓,祝纓道:「他的事兒不能叫人知道。」

  花姐就不問了。

  如今項樂終於回來了,他風塵僕僕,還有點青澀的臉上冒出鬍渣,出門時好好的衣服也破了幾個洞,上面打了幾塊刺眼的補丁。他駕一輛驢車,車後跟著幾個衣衫破舊的男子,一行人進縣城也沒人在意。他將車停到了縣衙的偏門,道:「到了。」

  車簾撩起,一個老婦人道:「二郎,這就是縣衙了嗎?我家大郎和福姐……」

  「在裡頭了,你們等等,我叫他們通報一聲。」

  看門的聽了動靜也過來了,說:「哎,別在這兒停,有事兒去大門……咦?項二?」

  「是我,勞煩稟告大人,我帶人來了。」

  童立在思城縣衙熬時間,項樂跑得鞋底都要磨穿了,他打聽完了黃十二郎的種種劣跡。期間聽到了點傳聞,說是黃家管家親自去縣城送禮,打點了縣衙上下。心道:要糟。

  於是搶在他們前面說動了李家人到福祿縣來。說服李家人還是不太困難的:「要麼信我們大人,求一線生機,要麼就這麼熬到死。」

  李家人聽不懂「一線生機」,他只好又解釋了一下:「你們眼下就這一條道兒。要麼認命,你們就當兒子、閨女都死了,要麼不認命,跟我去拼一把。你們有多少田?一年有多少收成?這一年的莊稼收成,我給你們錢。」

  他家境尚可,手上也有些錢使,目前無妻無子,一戶貧農家一年的收成是他拿得出來又不會讓他覺得很肉疼的數目,許諾的時候也就格外的大方。祝纓給他的錢袋還沒花完,當場拿了一塊銀子當訂錢。

  然後雇了輛驢車,將這家老小塞車裡,青壯跟車走。李家幾個兄弟,只有頭兩個娶上了媳婦。家眷倒是不多,一輛車將將裝下。

  為防著萬一有人攔截,他又繞了點路多耽誤了幾天才將李家人帶回。一路上他也沒閒著,跟李家人閒聊時又聽到了一些別人不對他講的黃十二郎家的惡事。

  他們在偏門等不多會兒,裡面侯五出來:「過來,跟我走。」

  將他們引到一處偏院,這裡是縣衙內仵作的地方,一般人不往這兒走,這在兒見李家人可真是個天才的主意。

  項樂一路已與李家人混熟了,低聲囑咐他們說:「黃十二已到了縣城,咱們得避著點兒人。這裡已經是縣衙了,一會兒不要怕,問什麼就說什麼。」

  李家人互相依偎,跟在他們身後走進了院子。侯五帶他們進了屋子,最近沒命案,裡面也沒屍體,只有一個修長清秀的年輕人。祝纓一身便服見了他們,李家人的相貌都比較相似,一望便知。

  項樂先抱拳,道:「大人。」

  祝纓點點頭:「一路辛苦,你的事等會兒再說。這就是李大的家人了?」

  一家人也不懂什麼禮,就知道見官磕頭。磕完了頭就開始哭著喊冤,項樂趕緊給制止了:「小聲些!」他是暗線,祝纓沒公開的時候他這條線上的一線就都得是沉默的。

  祝纓道:「你們的兒女都在我這裡了,你們也且在這兒住下吧。」

  她先命人把李大、李福姐給帶了來,一家子人見面又是一種悲喜交加。李老娘見兒子比離家的時候胖了一圈兒也白了一些,愈發相信福祿縣比思城縣好。再看女兒,臉上的笑也有點在家時的模樣了,邊擦眼淚邊說:「可算有盼頭了。」

  翻身給祝纓磕頭,求祝纓給她家做主,他們就是要奪回女兒,一家人過活。祝纓道:「這事兒不太好辦,你們得忍耐一陣兒。」

  李老爹道:「都聽大人的。」

  他們告了許多回狀,就沒一次跟現在一樣的。項二郎說的對,眼下只有這條路。打定了注意就走下去!

  祝纓道:「那行,你們一塊兒去牢裡住幾天。」

  「啥?!」

  李福姐比他們都明白一點,道:「沒事兒,這裡大牢比家裡住著還好呢!在外頭還要受欺負的。你們來,我同你們說。」

  一家人往大牢裡一住,祝纓對項樂說:「你辛苦啦。」

  項樂道:「也沒比跑買賣辛苦到哪兒。大人,大人神機妙算,黃十二郎果然私設公堂,此外又有強買強賣、欺田霸女……」

  他說了許多,又描述了黃家「仿官樣」是怎麼回事兒,罵道:「咱們正經的衙門都沒有水牢,他倒有!」

  侯五一時沒管住嘴:「就是不正經的才有。」說完趕緊往後退了半步。

  項樂來得雖晚,也知道他的嘴,對他笑笑,重新起頭:「大人怎麼知道他……」

  祝纓道:「猜的。」

  這也沒什麼難猜的,看黃十二郎那個樣子,在她面前裝孫子、實則沒有多少尊重的意思,這樣的人扭頭出去必得把剛才失去的威風找補回來,怎麼丟的怎麼找。再結合小江主僕二人從李福姐那裡聽到的那些事就能推斷出,黃十二郎極有可能有一個比較固定的場所或者固定的流程來維繫其暴力的威權。

  就像是兩座房子之間的一塊荒地,從甲到乙,開始是零零星星有人走,走多了,就能踩出一條路來。黃家維繫權威也是一樣的道理。時間一長,欺負的人多了,就會形成一種習慣、找個固定的地方辦這種事。黃十二郎言談、生活又挺愛擺譜,可能性就更大了。

  「福祿縣有沒有這樣的地方?」祝纓問。

  項樂道:「小人沒有聽說過。」

  「這麼老實?怎麼也沒有一家能像黃十二在思城縣那樣一家獨大的呢?」

  項樂也是一臉的疑惑:「這個小人也不知道了。」他以前也沒想過這個事,現在記下了這件事,打算等會兒回家打聽打聽。

  祝纓道:「切記保密,賬先不能報,先攏個數。回家休息幾天再回來。」

  「是。」項樂將一個有點捲邊的本子遞給祝纓,上面都是他記的一些黃十二郎的劣跡,寫得比江舟的那本清楚多了。

  那些人證他都沒帶回來,不過數目這麼多,只要拿準李家這一件辦實了,又或是私設公堂的名目,不管哪一個只要黃十二郎栽了,就會有無數的人證自己冒出來,不必現在費力不討好。

  祝纓道:「休息幾日,咱們一道去州城。」

  項樂回來之前,黃十二郎不再往縣衙送禮的原因也找到了,人家只是不往福祿縣送了,思城縣可沒落下。估計他正在後悔遷戶籍遷得太草率了。

  祝纓忍耐許久,終於等到項樂將差事辦妥回來,時間也差不多了,是時候去見冷雲了。

  …………

  去州城之前,她先往南府去,不將扯皮的公文落在字紙上。扯皮一旦跟上司扯上關係,無論哪一層的上司,如果他決定「給思城縣」,白紙黑字,完蛋。

  只要思城縣不往上頭報,她也不報。

  她與裘縣令在府城見面的時候,兩人還有說有笑。裘縣令還在說著:「麥種可要給我多留一點。」一旁王縣令又爭:「是我先說的,怎麼也得我多些。」

  等等。

  到了私底下她才與裘縣令提了一句:「有些事兒還是面談更方便些——那件案子。」

  「什麼案子?哦!黃十二郎的?那也該是我的案子吧?」

  「都到我手上了。」

  兩人又將公文間的扯皮當面扯了一回,都沒太認真扯也沒扯出個結果來,最後兩人約定:「回來再慢慢說。」

  斷案的向來是不急的,刀不砍到自己身上也是不疼的。一般只要不是什麼謀反、惡逆之類的,案子只要不重,都是不緊不慢的。就算是大案,也有拖很久的。像當年龔劼案,大理寺牽頭還幹了好長時間呢。

  一行人又往州城去。

  這一路上再沒人向祝纓打聽冷雲了,時至今日,大家多少知道一些新刺史的本事了——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他自己好像沒多少本事,但是卻會放幕僚來對付大家。這些幕僚除了煩點兒,有耐心點兒,並不比魯刺史更可怕。

  這就是個不蠢的貴胄紈絝,說不蠢,是因為他不自己胡亂拿主意,知道用人。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冷刺史喜歡精美奢華的東西,聽曲兒,吃精緻的飲食。不是很貪,也不很嚴苛,總的來說,跟他離得比較遠就比較好相處,因為他懶得多管。聽說離得近的日子就不太好過,苗縣令那麼個精明強幹的人,他嫌人家「腦子是個漏勺,總能漏點兒什麼,太不周全」。

  他還嫌別人笨!

  活見了鬼了,不知道他在京城的時候誰給伺候的?太懷疑有沒有人能合他的意了!

  還好,咱們不跟他打太多的交道。

  到了州城,驛館一住,拜帖一投,各府縣官員排著隊的給刺史府送禮。

  祝纓也不例外,她比別人好的地方就在於她是被刺史府派人迎進去的。

  小吳一臉企盼地進了驛館,熟門熟路地到了祝纓的住處,見面先跪下來就要抱住祝纓的腿:「大人!可想死我了!」

  祝纓蹬了他肩膀一腳,低聲喝道:「出息呢?起來!」

  小吳不好意思地站起來,胡亂拿袖子抹一把臉,說:「大人,冷大人請您過去呢。他這幾個月……」

  小吳這幾個月在刺史府裡過得難說好與不好,卻見證了一段從雞飛狗跳到平靜的歲月。主要是冷雲的五個幕僚跟刺史府裡的屬官們幹架,有的時候他們在桌子底下已經互相飛連環腿了,上面冷雲愣是沒看出來。

  「現在終於消停了。」小吳說。

  「你呢?他們沒拿你指桑罵槐吧?」

  小吳又想哭了:「沒,我躲著呢,他們要鬧得凶了,我就陪著冷大人說話。我才不叫他們拿我當刀使呢?最後我倒黴!

  冷大人能聽得懂一些方言了,不過只會說幾句簡單的,他平常也不跟不會說官話的人玩。剛下雨的時候,冷大人還要看著雨說什麼有愁思。下多了就煩了,對了,還嫌棄這兒太潮濕了。

  冷大人昨天因您要來,又想起來宿麥的事兒了。大人,我該回去您身邊了吧?您種宿麥,不得有個跑腿打雜的嗎?」

  祝纓日常生活不挑剔也很能體諒人,冷雲倒有些公子脾氣有時候還要打人,但是小吳感覺應付冷雲更順手一些,對祝纓他就不敢應付。小吳卻越來越想念在祝纓身邊的時候,怎麼說呢?吸一口氣,兩邊味道不一樣。

  想回去。

  祝纓道:「行。」

  小吳跳了起來:「那咱現在就去刺史府吧。」

  他手腳麻利地開始準備祝纓出門的行頭,一邊準備又一邊說了許多冷雲的細節。連冷雲更喜歡哪個妾、苗縣令又送了兩個年輕貌美的歌姬都說了。

  等祝纓站到刺史府門前的時候,對冷雲幾個月來的生活知道得已經很詳細了。

  逍遙了這麼久,她得把冷雲薅起來幹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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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0:20: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六章 奔襲

  祝纓進刺史府仍需要通報,這一切都由小吳一手包辦了,先跑進去找人說話,再跑出來請祝纓進去稍等。等的時候也是有茶水有座位,小吳還從一旁一個刺史府的白直那裡拿了把大扇子給祝纓扇風取涼以防她出太多的汗濕了衣裳。

  過不片刻,祝纓聽到了腳步聲就站了起來,對小吳擺了擺手,小吳把扇子才放下,便見裡面出來了一個人——薛先生。

  薛先生迎出來拱手:「祝大人一向可好?抱歉抱歉,抽不開身,本該先親自去驛館見大人一面的。」

  「哪裡哪裡,先生正事要緊,有小吳在就很好。」

  薛先生做了個「請」的手勢:「祝大人這邊來。」

  兩人走動起來,不時與一、兩人擦身而過。薛先生低聲抱怨:「又是一個老油子。」又說幾句魯刺史留下來的人很坑之類,以示自己為什麼抽不開身。

  祝纓心道:我聽你瞎扯!你根本就是自覺已經坐得穩了,才會不急著見我的。要是情勢差了,你能插上翅膀到福祿縣來找我。

  世上哪有什麼想不到?其實就是用不著。

  刺史府與之前有了不少改變,大框架沒變,其中的裝飾卻精巧華美了許多,冷雲與魯刺史之不同也由此可見了。祝纓以前到刺史府,只在前面兩、三處兜兜轉轉,要麼是開會、要麼是匯報,偶爾能跟魯刺史一起吃頓飯,就這麼多了。

  如今更知道了刺史府的許多地方,冷雲先在刺史府裡他日常視事的地方接見祝纓。

  祝纓到時,只見冷雲一身正式的袍服,房裡放了許多冰又有小廝打扇,他的衣服還能穿得住。他比之前略胖了一點,之前路上辛苦、初到時水土不服掉的肉又養了回來。

  一看到祝纓,他就笑道:「可算來了!」

  祝纓老老實實照著參見上官的禮儀給他行了禮,冷雲道:「快快過來坐下。」指著離他手邊最近的一把椅子讓祝纓坐下。

  祝纓坐在他的左手邊,冷雲左肘撐著扶手,身子往左傾,道:「一路上還好嗎?」

  祝纓心中一動,冷雲這樣兒比上回又顯親近了一點,不故意硬撐上官威嚴了。她說:「勞大人惦記,來了幾年,已經習慣了。」

  冷雲嘆了口氣:「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習慣呢!這般熱!」

  祝纓道:「熱也有好處,莊稼能多種一季呢。」

  冷雲沒有說她掃興,似乎對「莊稼」很感興趣,道:「正要說呢!你先前寫的那些我都看了,只恨冬天不早點到。」

  「快了,快了。」祝纓含笑說,「大人要是等不急,過兩天先到我那裡看看如何?種宿麥還是福祿縣更有經驗。等到了秋冬,您得看著州城附近的宿麥,再想監督南府宿麥,分身有些為難。且那時候天氣也濕冷不宜出行,更適合在府裡烤烤火。頭一年過來得先適應一下氣候。

  再者雖說明面兒上是命下官留意種植宿麥之事,要推廣協調整個南府乃至全州,又豈是下官能做到的?其中必得有大人。如今下官也有些心得了,正好請大人來主持。」

  冷雲道:「怎麼說?現在天還熱著,去了能看到什麼?又能幹什麼?」

  祝纓道:「看看田、看看人。一州這麼大,不同的縣田地不一樣,與州城附近的田還是有些差別的。有的地方山多、有的地方地少,有的地方士紳多。」

  「士紳多怎麼了?」

  「免稅呀。」祝纓說。

  「嘖!」

  祝纓問道:「大人,如何?來不來?」

  冷雲想了一下,現在天氣熱,不是出行的好時節,不過府裡住了幾個月,也確實有點想動一動。他看看祝纓,想祝纓做事一向有章法,既然請自己過去,那就能安排好。他說:「好。」

  「那家父家母一準兒高興。」

  「是嗎?我也想他們了,過兩天咱們一同去。」冷雲說。然後話鋒一轉,不似薛先生那樣對她報怨府裡的官員,而是問:「前任魯刺史以往都怎麼開這個會的?」

  他問過別駕等人類似的話,大家說的都很含糊:「問上半年實務,問下半年計劃,有何不能決斷之事也好上報。」

  聽著像說了很多,等他的幾個幕僚給拆解一下,就彷彿什麼都沒說。

  祝纓道:「與朝廷每一考核各州之上計差不多,錢糧訴訟幾樣,預估能幹多少、已幹了多少、有多少是幹不完的。幹不完的原因也說一下,看合不合理。」她怕冷雲胡亂出題目,叫底下人看了就知道他是個水貨,給冷雲說得就比較詳細。又拿其中某一次魯刺史開會時的情況舉例子。某縣報賬多少,完成多少,原因是什麼,魯刺史怎麼答復的,怎麼挑刺的,又是怎麼解決難題的。

  冷雲聽得非常認真。

  他是吃過教訓的,他是真不懂庶務,問了幾個外行的問題之後被人看出來他的真本事,漸漸就使不動手下人了。幕僚們代他出頭,問話,官員不應,只當出題目的幕僚不存在。必要冷雲學舌一遍,或者派個文吏學舌一遍才肯回答。尤其是別駕,他是可以與刺史輪流入京審核的官員,皇帝問話也不能派個白丁問他,冷雲怎麼能就派個酸儒來問?從他開始就不配合。

  如是兩次,冷雲自己覺得不對味兒了,一是屬官們、二是幕僚。屬官有輕視之意,幕僚倒是想他立起來卻未免有指揮之嫌,這可不行。他很快就有了主意,你們不都是能人嗎?你們互相爭執去。

  屬官與幕僚人前人後過了無數的招,許多時候冷雲因不通庶務完全品不出來,把幕僚累得幾乎吐血。

  祝纓與裘縣令都是縣令,扯皮還能扯上一個月,幕僚沒個官身實在不妥。這個時候就顯出祝纓讓他先見吏部的高明了,冷雲如果與吏部關係好,這時就可以調走一兩個冒頭鬧事的,以自己的能幹幕僚代掌其職。

  「代掌」的意思是,幹活、不一定有官職。因為刺史府的屬官品級還是比較高的,很難以一個白身馬上就幹這個活兒。但是拔了一根刺之後,再派一個人管事,事情就好辦了。

  冷雲的問題是,魯刺史留下的人都不好應付,全換不現實。他的幕僚們人人想冒頭,扶誰?

  磨了幾個月,冷雲才算勉強將前任這攤子接下了,還不是自己全盤掌握,而是控制著幾個幕僚和屬官鬥法,自己還不能全聽幕僚的。由此品出祝纓之能幹,今天見她就格外的鄭重和禮貌,帶了幾分看重珍惜的味道。

  祝纓講的魯刺史時的那一次會議的數目他也記不全,不過不妨礙他理解大致的意思。下一個難題又出現了:太具體了!他不是個事無巨細都能掌握的人。

  冷雲聽了,一時躊躇,問道:「這是幾年前的事兒了吧?去年末還是魯刺史的時候呢。」

  祝纓道:「是。去年的賬目檔案都在,您盡可調閱。這兩年氣候也差不多。能說出原因的,您酌情給些寬宥。說不出來的,您現在先提醒了大家。」

  冷雲點頭道:「這倒是。」春耕晚了的事兒,董先生念叨好幾遍了,他怕今年錢糧不如去年,頗有些憂慮。

  他又問了一些州裡的事情,這回問的就比上次見面時具體。最後問道:「據你看,這府裡何人更佳?」

  祝纓道:「哪有什麼好不好的?就看合不合適,跟您搭不搭。」

  冷雲滿意地點點頭,揉了揉撐麻了的胳膊說:「走,用飯去!」

  午宴擺在前衙,冷雲沒叫自己的姬妾,而是叫了本地的官妓正經伴奏。吃完了飯才放祝纓回去,然後開始調舊檔。將一些數字記下,他只揀幾個縣記一下具體的數,其他都是約數,他不打算完全照著去年的數目來,心裡劃了個底線,取一個比去年略少一些的約數。

  頭一年,不如前任,他認栽!不過有宿麥,應該可以應付得了朝廷追問。

  有了跟祝纓的這次長談,冷雲開會進行得很順利。因為特意背過了幾處去年的數目,他犀利指出的時候又震住了幾個人,這讓他比較滿意。又因他最終與地方官們討價還價,一口報了一個靠譜的數目,會議結果也讓人滿意。

  結束之後他又請大家吃了一回飯,宴上盡顯出京城公子的風度,讓人覺得他也不是那麼討厭。

  飯吃完了,各自回驛館,接著就是陸續打道回府了。

  思城縣的裘縣令本是擔心祝纓會跟他告狀,到時候把黃十二郎的案子給搶過去,那裘縣令是搶不過的。不意祝纓根本沒提,冷雲也沒提,裘縣令心道:那就接著磨吧。

  裘縣令並不擔心宿麥的事兒,他想要政績,祝纓一個身兼推廣的不想麼?不是誰求誰的事兒,是怎麼合作的事兒呢。

  裘縣令打算在州城裡多盤桓兩天再走,不想祝纓卻早早收拾了行李,只簡單買了一點東西就要動身了。裘縣令送她出門:「不多住幾天麼?」

  「不了,還有事兒。」

  裘縣令當時還在想有什麼事兒這麼著急,祝纓前腳走,後腳就見驛站那裡開始備馬——刺史大人要出行!

  裘縣令呆立當場。

  …………

  祝纓同冷雲講好了去福祿縣,刺史要出行動靜不免大了一點,冷雲留了薛先生看家,自己帶著董、錢二人與祝纓同行。此外又有小廝、丫環、廚子、管事等等,前面有開道的,後面有殿後的。又帶了二十名差役、十名白直。

  這些人在路上有驛站按照冷雲的品級提供補給,到了福祿縣,縣衙也得撥出來一部分款子接待,接待他們,如果不能從別處找補,縣衙是虧本的。

  祝纓不擔心這個,她陪著冷雲走了五天,就從州城到了福祿縣。這對冷雲來說算是很快了。一路上,不斷地有聽到風聲的官員追了過來。譬如南府那位上司,從進了南府地界,他就跟著隊伍走了。

  冷雲這一路就比較威風了,不同於赴任時的不情願,這裡他到一處就有當地才回家的官員恭敬地迎接。這些人開會時給他搗鬼,場面卻做得很漂亮,冷雲也就將不愉快暫時放下,吃一吃飯、聽一聽曲。

  第五天進了福祿縣境,冷雲等人更覺得不太一樣。祝纓在身邊,迎接的場面依舊很不錯。關丞等人過來迎接,也是排隊,臉上竟然都帶著真情的企盼。也有百姓圍觀,他們還會熱情地打招呼,與其他地方安排好了鄉老來敬酒的感覺全然不同。聽得出來福祿縣的百姓沒有事先套詞兒,說話全憑心意,以至於有說得不很靠譜被旁邊的人拉下的。譬如還有說「小白臉真俊」的。

  百姓們也不怕祝纓,敬完了他都很熱情地跟祝纓打招呼,問她回來路上累不累。還有人跟她閒聊,說前天下雨了,路上可要小心喲,別叫馬滑了蹄子。

  冷雲的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只恨自己不怎麼會講方言,只能聽個熱鬧。他會說的方言只有:「來,給老人家拿些吃的。」等少數幾句。

  進了福祿縣又走了一天,這才到縣衙,沿途不斷有圍觀的人和打招呼的人。有婦女大著膽子問祝纓:「來客啦?」

  祝纓對冷雲道:「這是常與家母一處說話的老婆婆。」又跟老婦人說「這可不是客人呀」。

  祝纓也跟百姓介紹他,百姓聽說他是誰之後都有點怯,頭磕得參差不齊。不過看他在同祝纓說笑,也漸漸放開,也問他好。冷雲也對他們揮手。

  縣衙門口,也有衙役列隊準備好,祝大和張仙姑兩個熟人也在一堆人的圍簇下歡迎他。

  冷雲心情舒暢,將刺史府的一切都暫時忘了,跳下馬來到了祝大和張仙姑面前說:「怎麼出來啦?」彷彿與他們是關係極好的親戚一般。

  祝大道:「大人貴足賤地,怎麼能不迎哩?」

  張仙姑道:「這幾年了,就大人過來了哩。」

  祝纓道:「都別堵在這兒了,請大人進去更衣吧。」天兒熱,冷雲略有點虛,容易出汗。

  縣衙早準備好了地方,侯五引冷雲去更衣,再引他到正堂坐下,本縣的官吏來拜見。祝纓一一向他介紹這是何人,她照著品級排序,將男監女監安排一處,又將項樂項安安排一起,小江則是與本縣仵作一道見的冷雲。她著重點出小江:「她是京城人氏,旅居至此,縣裡官話多虧了她。」

  冷雲心情極佳,連小吏白直都點頭說:「好好。」

  本縣官吏以前接過一次魯刺史,關丞不曾安排所有人拜見刺史,不想這回人人有份。其實一般刺史根本記不了這麼多人,祝纓安排他們,他們心裡就挺美的——我看過刺史了,冷刺史長得還挺好看的。

  接下來是丁校尉,作為本地的駐軍,他也是本縣的頭面人物之一。冷雲也記得他,還說:「哦,你!我知道。」就是手下嘴不嚴的那個嘛!

  然後是本縣的鄉紳們,黃十二郎被安排在林翁的身後,直到此時,他才覺得搬到福祿縣經歷的這些波折是值得的。只恨沒有早些搬過來,眼下祝纓鄭重介紹的幾個人,一個是常寡婦,說她會經營很不容易,一個是趙澤,介紹他兒子趙蘇現在是太學生也是維繫榷場出力的人,然後是顧翁,顧翁是頭一個響應租借耕牛的鄉紳。

  鄉紳們沒想到祝纓將他們功勞都記得,不少人激動兼感動,王翁更是緊張得昏了過去,錯過了接下來的行程。黃十二郎就乏善可陳了,只能跟著後面當個背景。他有心往上搶個奉承話,被左右一邊一個夾在中間警告他老實點,只得暫時作罷。心道:不知道縣令和刺史都喜歡什麼?

  祝纓最後領著一男一女到了冷雲面前:「大人,這兩個都瑛族的兒女。」蘇鳴鸞還在山上,這兩個是伴讀裡的代表,也管祝纓叫老師。

  冷雲好奇地看了一眼,道:「你不說,我還看不出他們有什麼不同哩。」比起福祿縣的貧苦百姓,這兩位的相貌、打扮、舉止反而更讓冷雲覺得習慣順眼。

  所有人都見完,祝纓道:「宴已設下了,大人,請。」

  設宴的地方不在縣衙而在河邊,翠竹做樓,看著就很清涼,正中一塊匾額,寫著「清風樓」。冷雲道:「好!」

  祝纓又分派了人去招待冷雲的隨從們,對冷雲道:「就是這兒了,也有宿的地方,您要覺得好,就在這兒住下,如何?」

  冷雲登上三層,整個縣城一覽無餘,道:「好!」

  祝纓指著下面的屋子說:「那裡都能住人。」又介紹三層上也有休息的地方。比起冷雲之前享受到的,這處竹樓只能說比較簡樸,勝在還算新奇。宴上擺的除了常見的雞鴨魚肉,又有福祿縣的招牌橘子、山貨。由於與阿蘇家的關係極好,平常少見的山貨福祿縣也非常的多,又有阿蘇家種的茶,雖入不了冷雲的口,底下隨從差役之類喝著還覺得味道不錯。

  冷雲高高坐著,一掃胸中塊壘,道:「還是你好。」

  祝纓心道:要叫你在這兒多住幾天,就該覺得簡陋、覺得我悶了。

  就不能叫他多住!

  祝纓掐著點兒,第二天到近午時刻才來見冷雲,冷雲剛好才起床。奔波幾天,他確實有點累了。一看祝纓沒穿官服,他也不穿了,問道:「有什麼給我看的麼?」

  祝纓道:「有。」

  先帶他去了倉庫裡坐在橘子堆前吃橘子,是與宴席不同的體驗,冷雲連吃兩枚。祝纓又帶他去看了存放麥種的地方,抄起麥種告訴他什麼樣的好。

  午飯請他到自己家裡吃家常飯菜,是祁小娘子置辦的。

  吃完了飯,就在後衙請冷雲換身更簡單的衣服,祝纓帶著冷雲到集市上去了。集市上最有趣的是一堆字寫得缺胳膊少腿的簡陋牌子,還有些諧音錯字妙趣橫生。

  冷雲見祝纓蹲在攤子前跟小販聊天,他也學著樣子蹲著。不斷地有小販過來送各種小玩意兒,有放下就走的也有放下圍觀的,似乎並不畏生。冷雲笑道:「你平日就這樣的?」

  祝纓道:「嗯。人都避開,有什麼意思?家父家母在家也坐不住,也好個熱鬧,我忙起來也沒法陪他們,他們出來有人陪著。」

  「不容易呀。」

  兩人蹲小販攤子前聊到董先生、南府上司等人來找,才站起來抖腳——麻了。

  這晚上又是吃飯,還是福祿縣的各種特產,祝纓又介紹商人,比如項家是經營山貨的。她還故意讓人在竹樓附近打包,讓隨從們看到她準備給大家帶特產回去。

  第二天,祝纓在縣衙裡安排好了再到竹樓。冷雲依舊是才起床,看到她就說:「你都不用幹正事的嗎?忙你的吧。」

  祝纓道:「不急不急,沒到秋收,旁的事兒都很快的。」

  兩人正說著,就見小吳溜了進來,躲在一邊對祝纓招手。這竹樓一踩地板就響,冷雲早看到了。便問何事。

  小吳將脖子一縮,冷雲道:「你小子!到了他這裡就不回我的話了?」

  小吳趕緊跪下:「大人,是不敢勞煩大人,就是個案子。」

  冷雲樂了:「案子?三郎,這事兒咱們熟啊!拿來看看!」

  小吳將一封文書舉過頭頂。

  …………

  想也知道,這就是李大告黃十二郎的案子了。

  文書是思城縣之前發過來的那一封,祝纓看過了,裝成是著急去見冷雲還沒看到。小吳就裝成是自己才從刺史府回來,接手事務整理文書時發現的。

  上面並沒有寫「私設公堂」,寫的只有「強搶民女」、「橫行鄉里」等幾樣。冷雲道:「果然是小事兒。不過跟思城縣有什麼關係?」

  祝纓道:「原是思城縣人,前陣子才搬過來的,苦主就從思城縣追到了這裡。下官行文思城縣,那邊說,該他們管。」

  冷雲這陣子在刺史府裡的遭遇讓他最恨扯皮,道:「思城縣較的什麼真?!給你辦不比給別人辦更好?」

  祝纓道:「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不過到了下官的手上,下官就想給他辦好。小吳,叫顧同擬個文書,就說這事兒得歸咱們管。」

  冷雲道:「還用什麼文書?叫他把人送過來!」

  祝纓道:「原告被告都在我這兒。就是人證物證都不在,黃家也在那邊兒。等會兒您去巡視的時候,到了他那兒別提這事,這是我與裘令的事,您摻和進來了,倒像是我跟您告狀似的,不值當的。」

  「哦。」冷雲一想也是,就不管了。

  這天吃完了飯,祝纓還是帶著冷雲出去閒逛。

  冷雲道:「你就逛?」

  「逛也是熟悉民生嘛!」祝纓說,「這樣他們都認得我了,以後我說個話,他們不會當我是騙子。」

  正說著,斜地裡衝出來一個婦人,見了冷雲就磕頭:「大人,求大人做主!」

  冷雲道:「你是何人?」

  來的就是李福姐的親娘,他們一家在牢裡養得胖了二斤,冷雲看著她依舊覺得她是瘦弱不堪。冷雲懂一點方言,李老娘求他做主:「大人,我們告了幾年,女兒還沒要回來。後來聽說祝大人肯為民做主,就跑了過來。哪知自己老家反而不肯可憐我們,他們都說,您的官兒更大,也願意出來跟咱們說說話,您一定是個好人,求您做主!」

  祝纓道:「你起來,我答應了你的事就會辦到。」

  冷雲見四面圍觀的百姓很多,也不能輕易就說不辦,道:「你說的可是實情?」

  祝纓道:「大人,問案也要回衙裡才能細細地說呀。」

  冷雲道:「也好。」

  祝纓隨意招呼了兩個婦人幫忙扶李老娘到縣衙,再陪冷雲回去,冷雲道:「咱們把衣服換了。」

  逛街的便服不適合審案,兩人各自換衣服。冷雲回去換衣服的時候,董先生道:「大人,這案子是不是有點太巧了?不會是……為了讓您幫忙打擂台的吧?」

  冷雲展著雙臂,斷然否認,道:「三郎不是那樣的人!他幹事向來周到,也自信能幹好。要用上峰出面的時候都會直說的,從來光明磊落,你別拿那些人的作派來比他!」

  穿好了衣服,兩人到縣衙一坐,祝纓早把李家人準備好了。

  冷雲一問,人就帶到。主要訴說的人是李福姐,她比家人多見一些世面,說得條理清晰。

  冷雲問道:「怎麼能這樣?真是搶的你?」

  李福姐一口咬定:「是。」

  祝纓道:「被告另有說辭,奈何思城縣不給當時的物證。」

  又傳黃十二郎,使二人當堂對質。冷雲聽黃十二郎的話似乎也有道理,又說還有契書。冷雲道:「被告收押。等我查過再說。」

  好,被告給關起來了。經手此案的人無不想笑。

  冷雲要發文書,祝纓制止了他,道:「且慢!李福姐,上回過堂你可沒說黃家還有旁的命案。」

  李福姐會意:「回大人,上次是妾的哥哥來為妾告狀。如今是妾全家來出頭告狀,妾也將所知都告訴大人。」

  冷雲道:「也有道理。」又要發文書。

  祝纓卻搶先說:「將他們也先收押。」又對冷雲使眼色,兩人退堂。

  轉到簽押房,冷雲坐下,道:「我看你在大理寺挺利索的,這是怎麼回事兒?」

  「不對,李福姐可沒對我說過黃十二郎還有旁的事情,這就要扯出旁的案子來了,得慎重。再者,大人不會覺得不對勁嗎?」

  「怎麼不對勁了?難道是以貧訛富?這樣的事兒咱們以前也遇到過。」

  「不是,」祝纓道,「我讓項樂去查訪過,黃十二風評不佳,確有欺辱人的事。只是鄉民沒讀過書,說不清楚內裡是什麼樣子的。雖無十分,五分總是有的。下官沒有親眼見過,不好說,只能猜測一下,不證實了不敢同您講。」

  「還猜什麼?我下文,你去辦!」

  祝纓道:「那還請您借我些人,我帶著他們,快馬趕去,證實了下官的猜測,立時擒拿。再請您時刻警醒,下官一旦求援,還請及時派人來。」

  「什麼事這麼嚴重?」

  「罪名不小,不證實了是不能說出來的。說出來是害人。」

  「難道是謀反?」

  「那倒……也不是?」

  冷雲道:「你在大理寺辦案何等的迅捷?到了這裡,難道要我親自動手?」

  「不敢,白龍魚服可不行。再者,下官跑腿慣了,更快些。這事兒得快。」

  冷雲有點不耐煩了,冷冷地道:「神神秘秘!!!」

  祝纓道:「那咱們就一同去利索一趟?體驗一回?證實了,您就知道原因了。」

  「行。」

  「請更衣,要最輕便的衣服、最好的馬。我去找丁校尉!您得帶上健卒,另有身份的證明。」

  冷雲聽她這樣的安排,好奇心是被勾起來了,就像他說的,祝纓不是輕佻的人。不耐煩之後,他也重視了起來。

  兩人飛速安排,林翁得到女婿被抓的消息沒來得及有所動作,祝纓和冷雲已帶了幾十號人出城與丁校尉會合了!

  丁校尉自打上回的事情過後已閒了有段時間了,當兵的太閒就不容易能夠晉升,他也盼著有點事,一聽祝纓有事要請他幫忙,只恨自己手下人少,不能盡點兵馬來與祝纓同行。

  他先拜冷雲,冷雲道:「我不知,你問他!」

  祝纓道:「走!思城縣!李大,帶路,項樂,你帶著他。」

  項樂與李大共乘一匹,當先一騎衝出,祝纓和丁校尉緊隨其後,再後是冷雲。冷雲自己的騎術不能說頂好,但是馬好,自家有馬天天騎,勝在熟練。一行人一天功夫便衝到了黃家的莊園外,眾人胡亂扎了些火把點起來。

  冷雲只覺得骨頭都要散架了,死撐著咬牙不說。

  項樂沉聲道:「就是這裡了!」

  冷雲對著一所民宅無從下手,他沒有親自辦過這樣的案子,問祝纓:「怎麼辦?」

  祝纓道:「項樂!」

  項樂道:「大人,還請丁校尉人隨小人過來。」

  祝纓道:「且慢,來人,把門給我守住!」

  她是幹慣了抄家的,先把門一堵,分片往裡進,一進院子一進院子的封。一隊人先找府中賬冊之類,另一隊人直入正堂。由於黃家主人已搬走了,正堂這一路就免了。改而由項樂拖著李大撲到「仿官樣」。清理出一處院子,將宅子裡的人集中關押。

  她怕刺史府的人不聽調遣,就讓他們看門,不許人走脫,自己的人和丁校尉的人搜索。項樂到了「仿官樣」就丟下李大跑了出來:「大人!裡面有個……」

  「私設公堂。」祝纓說。

  冷雲道:「怎麼會?!!!」

  祝纓道:「我猜著了一些,李福姐說的,她見的事兒就有五、六樁,沒見的呢?」她將自己之前的猜測說了。

  冷雲道:「猜著了為何不早說?早就該剿了!」

  祝纓道:「萬一錯了,豈不是……」

  她話沒說完,就見外面也有火把聚集,烏壓壓的人頭拿著鋤頭、棍棒等物,跟著幾個拿朴刀的圍了過來——他們是黃家的莊客。

  冷雲道:「這是要造反吶?!!」

  祝纓道:「大人,這話不能隨便說的。他們或許是被蒙蔽了。來人,把莊頭押上來。」

  項樂認得小管事,一把刀架到脖子上,道:「讓他們把刀放下!」

  「我就是個聽差的,我說的他們不聽。」

  丁校尉道:「我來!」他去揪了宅子裡的大管事,讓他喊話。大管事還要囉嗦,丁校尉一刀穿入他的腹中,繼續逼問。大管事挨了三刀,直到斷氣也不肯合作。丁校尉殺得性起,又揪起二管事來。

  冷雲道:「囉嗦什麼?動手!」

  祝纓一見不妙,道:「來人,喊,黃十二死了!」

  管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呢,只要頭兒死了,不信這些都是孝子。丁校尉將大管事人頭割下,提起來道:「人頭在此。」

  黑暗中許多人也認不清是不是黃十二郎,只當他死了,眾人一哄而散。冷雲出了一身白毛汗,怒道:「這狗東西蓄養死士,是真的要造反!」

  祝纓道:「把宅子清一清,今晚就住在這裡吧。再行文,我記得這裡是常校尉的?還是避一避他吧,不用他了。大人,本地的衙役不可信了,請調南府衙役來參與辦案。哦,還有,得上書朝廷。」

  本來是跟著祝纓來湊一熱鬧,體驗一下辦案的,現在真有一個大案擺在了面前。冷雲道:「你安排。」

  祝纓道:「是。」

  董先生老邁,跟不過來,冷雲現在眼前就是一個祝纓。兩人又有了一點回到大理寺的感覺了。

  祝纓理直氣壯地指揮著抄家,現在的手下雖然沒怎麼幹過這事兒,但是有她指揮分派,也都很鎮定。她又說:「這案子大,不許私藏金銀珠寶。用心辦,我虧待不了你們。」

  無論衙役還是士卒都信她這句話,雖眼饞,還是盡量忍住了,偶有忍不住的,也不敢拿多。

  衙役從黑牢裡撈出幾個不成人形的人來,冷雲看了一眼只覺得疲憊一掃而空,他今夜是睡不著了——嚇的。他往黑牢裡看了一回,回到正房坐著,說:「狗東西的土財主,這般無禮!你給我狠狠辦他!」

  祝纓道:「是。」她翻了一回賬本道:「恭喜大人。」

  「有什麼好喜的?」

  「隱田隱戶吶。」

  祝纓幫忙交割的時候在刺史府見過一些檔,思城縣的數目她知道,黃十二郎這裡賬上的田畝與人丁數如果是真的話,思城縣除了他就沒別的地了。他隱瞞了不少的田地戶口。查出來了都是政績。

  冷雲開始罵裘縣令:「屍位素餐!」

  祝纓毫不同情這位同僚,這麼多的人受黃十二郎的折磨,這麼多的隱田,裘縣令都沒動黃十二郎,姓裘的是死人嗎?

  案子還沒斷,不能稱為「抄家」,幹的人是生手,直幹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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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0:21: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七章 忙碌

  底下的人忙碌,冷雲和祝纓更是不得休息。祝纓一邊指揮現場,一邊還要籌劃接下來的事兒。

  冷雲睡不著,又沒旁的事好幹,看完了黑牢之後他就不想再逛處鄉下莊園了,拖了張椅子坐在祝纓身邊打盹兒。

  祝纓讓他去休息,反正空屋子多得是,讓人清出一間來,黃家廚房有柴有水,燒熱水泡腳解乏好好睡一夜。

  冷雲道:「沒事,先辦案子。除了隱田隱戶,還發現了什麼沒有?」

  祝纓道:「那些都不急,只要叫人看著朝廷懲治非法的決心,就會有更多的人來告狀的,到時候何愁沒有罪證呢?這裡是剛才說的幾件事,請大人用印。」

  「哪幾件?」

  「第一是穩住局勢,是我大意了,沒想到他的勢力能大到這樣,讓大人落在了險地,早知如此我自己來就行了,以後我會小心。如今天色已晚,不宜趕夜路回福祿縣。所以得……」

  這話冷雲就不愛聽了,截口道:「是我自己要來的,不來看還不知道呢!」

  祝纓道:「要是不走就得做好安排。先請大人一道文書,現在就擬。」

  「什麼?」

  祝纓雙手一攤:「查黃十二還能說是下官的案子,由此而來之案中案不是福祿縣令的職責。大人,咱們現在不是在大理寺了。您不下令,接下來的事兒我就不能幹。」

  如果在大理寺,說這案子交給祝纓管了,底下各州縣涉案的,她都能去交涉。現在她是福祿縣令,原則上她只有本縣的管轄權,雖然是民政軍政等等都能管,但是僅限於本縣。

  到人家思城縣,有案子都很勉強,否則常校尉帶人到福祿縣來抓拿逃犯而不通知她,她也不能那麼理直氣壯給人臉色看。

  冷雲一拍額頭:「我都要忘了還有這事兒了。」

  這個好辦,他把官印隨身帶著,從腰間解下綬帶。祝纓又向他解釋了自己現在辦的就是黃十二郎的案子,但是看眼前這個情況,可能需要更大一點的授權,比如黃十二郎這些隱田隱戶的統計,如果思城縣有人包庇,那她就不能用當地的人,得從異地調人。再有,如果本地有人與黃十二郎勾結,需要拿這些人來訊問。

  她將自己需要的授權一一給冷雲說明,一條一條列了出來:「除此而外,下官不用別的。」

  冷雲聽得明白,抬手蓋了個印,指令祝纓來負責此事。

  祝纓有了他的允許,讓冷雲第一次真正見識到了她是怎麼幹活的。以往在大理寺的時候,冷雲可不曾有這樣的體驗。

  祝纓隨手寫寫畫畫一些文書,守宅子、清理宅子的證據、調兵調人、調南府那位上司帶幫手與南府的守軍帶兵過來。又請示冷雲給董先生那裡去一消息,讓董先生也有所準備——核賬。

  再抽空讓丁校尉派人去福祿縣調顧同等縣學生、莫主簿等縣衙官吏過來。同時讓花姐帶一半的女典獄過來,讓小江留在福祿縣,留意李福姐等人的動靜。

  又命項樂先粗略地整理一下黃家的賬冊,祝纓也不能一時將這些都看完,只能抽檢幾本最主要的。項樂家是商人,多少懂兒,讓他歸個類,列個單子,接下來再細看。她讓項樂著重盤一盤黃家賬上現在的存糧有多少。

  她還沒忘了派人拿了冷雲的印鑑,將裘縣令和常校尉給請過來。口氣是十分認真的「請」,而非問責。

  還有給朝廷的奏章,現在就得開始有個想法了。不能等案子審完了再現寫,現在就是在積累寫作的素材。哪怕讓刺史府的筆桿子代筆,也得給他們提供材料,到時候再現刨可來不及。

  雖然冷雲給了她授權,她每一項寫好發出之前都讓冷雲看一看,讓冷雲自己去蓋章。

  冷雲看得眼花繚亂,手上提著個印上翻、下戳、下一件,不時問:「盤什麼存糧?」

  「今年這樣一件大事思城縣必然震動,離秋天不太遠了,到時候收成不好,百姓過不下去就要生出事來,得讓百姓們有口糧。租賦如果不能如數上繳也耽誤您的考核。又有扯出案中案,您在外面的時間比預計的久,花費也變多了。得預留個後手,有進項補這幾項,這個就是了。」

  冷雲點頭,又指著裘縣令給問:「對這個廢物還要這麼客氣麼?」

  祝纓道:「他過來外面就群龍無首了,省得有人給他出歪主意,再誤人誤己。一旦沒了頭領,再處分下面的人也更容易些。」

  冷雲道:「好!」

  令都下完了,祝纓再請冷雲去休息,冷雲仍然說不用。祝纓想了一下,從抄來往來賬目來翻出兩本給他看著解悶。冷雲不大懂賬目,但是看得懂上面寫的「某年月日,因某事給某吏財物若干」的字樣。黃十二郎賬上單有一筆支出是用來行賄的,這個行賄不是像正常的年節給官府送禮,而是特別列明的支出。

  他按月給縣衙一筆支出,補貼縣衙上下的生活。這事兒跟祝纓在大理寺、福祿縣幹的相仿,但是祝纓是管事兒的官員,如果類比的話,思城縣幹這個事兒的應該是裘縣令。從賬上看起來,這事兒裘縣令僅止於知道,錢糧都是黃十二郎每月派個管事給縣衙送過去的。一個縣衙,領錢糧的其實沒多少人,黃十二郎倒是出得起這個錢。

  冷雲越看越氣,罵裘縣令:「真是個死人!這都不管!」

  …………

  裘縣令當然不是死人,他的動作還是很快的。

  事發突然,黃家莊園很是亂了一陣,大管事被丁校尉殺了,青壯莊客一哄而散。聽說黃十二郎死了,莊上不少人扶老攜幼地跑了,還有許多人則留了下來,惴惴地、又帶點希望地等待天明。

  跑掉的人裡有沒成算亂七八糟的,也有心知肚裡的。亂七八糟的第二天看沒事兒,又跑回來了。心知肚明者連夜奔逃到,天亮開城門之後才跑到縣城,一口氣沒歇跑去縣衙報案:「我們家遭強人打劫了!」

  衙役正捧著早點才啃兩口,含糊地道:「什麼打劫?喘口氣,慢慢說。」

  報信人道:「慢不得!他們幾百號人呢!都抄著家什!」

  衙役想翻白眼,幹這份兒差二十年了,他見識過太多無知鄉民的誇張了……等等!

  衙役手上的早點掉到了地上:「你不是黃家的人嗎?!」

  「是啊!」

  衙役心裡一突,突然就感覺不餓了,將早點一扔:「你仔細說!」

  「我也不知道啊!天一擦黑他們就衝到了莊子裡,圍了大官人的家,啊!屋裡的人都叫他們圍了!」

  「哎喲,你快跟我進來!」

  報信人又累又渴,進了兩重屋子,說了一句:「水。」才得以潤喉。

  這時也是裘縣令吃早餐的時候,他的餐點更精致些,桌上擺了四碟八碗,他的妾與他同桌吃飯,外面來找,裘縣令依舊吃飯沒說話。那個妾放下碗筷,道:「什麼事?慌慌張張的?大人正在用飯呢。」

  「快叫大人出來吧,這回真出大事了!」

  裘縣令有些疑惑,以前還真沒遇到「真出大事了」,他漱口、擦嘴、洗手,不在意地將手巾落回僕人的手上,正一正衣領,走到門口問:「什麼事?」

  「黃、黃、黃家莊園,被、被、被人劫了!出人命了!」

  裘縣令大驚:「什麼??哪裡來的消息?」

  「黃家莊園上的莊客逃出來報案,就在前面!」

  裘縣令臉上一片凝重:「走!」

  他到了前面,將黃家的莊客叫了過來仔細地問。莊客一把鼻涕一把淚:「也不知道招惹了哪路的鬼神,什麼話也沒講就將咱們府圍了起來。」

  裘縣令問道:「是何人所為?」

  那人一臉茫然:「不、不知道啊!」

  裘縣令只能問出來是有兩三個人打頭,他們看起來都像是悍匪、都騎馬、不像是山上下來的匪類。

  裘縣令的心在打顫——冷刺史就在不遠處的福祿縣,幾百個馬匪跑到他的地界上挑最大個兒的莊園殺人越貨……

  裘縣令道:「快!請常校尉!」

  常校尉也才起床不久,兩人碰了個頭,常校尉道:「莫急,我帶人去。」正常的年景,官軍是不怕匪徒的,因為一般的匪徒打不過正規的官軍。

  裘縣令又與他商議:「此事不宜現在上報,萬一虛驚一場反而不美。」

  常校尉也有此意,兩人馬上定了主意,常校尉也點了一百多兵馬,他不相信在這兒會突然冒出來幾百號騎兵。他是帶兵的人,知道養幾百號騎兵得花多少錢,他手下都沒這麼多呢,附近哪兒還有能養出這許多兵馬的?就是當年獠人作亂,獠人也沒有一次出這麼多騎兵的。獠人難剿,在於人家出事兒就進山,你退他就進,總是剿之不盡,須用重兵。

  裘縣令聽常校尉一通分析,心下大安,道:「話雖如此,還是去看一看的好。」

  常校尉也有此意,他手下兵馬比丁校尉多,自己也要再掙點外塊,救了黃十二郎的莊園,向朝廷報功是一份,黃十二郎怎麼也得謝他一份禮。

  兩人一路煙塵滾滾殺往黃十二郎的莊園。

  一氣跑到日頭偏西遠遠地看到了莊園的輪廓,常校尉命斥侯探路,其餘人下馬休息等待。

  斥侯往莊園外圍一看,十分驚詫:哪裡有匪類呢?

  莊園沒有火光,也沒有煙塵,不放火還叫匪類?黃家莊園有吃喝,不生火做飯胡吃海塞一頓,合理嗎?

  他又小心地往裡進了一進,就被站在黃家牆頭上放哨的丁校尉手下斥侯發現了:「拿下他!」

  丁校尉原是常校尉手下分出去的,彼此認識,一打照面兩下都鬆了一口氣。丁校尉帶斥侯去見祝纓和冷雲,祝纓並不想用常校尉,人自己送上門來了,也沒有躲著的道理。祝纓問道:「二位都到了嗎?你怎麼這麼樣來了?」鬼鬼祟祟的。

  斥侯道:「聽說有匪類……」

  冷雲道:「我派去的信使沒說明白嗎?」

  斥侯道:「什、什麼信使?是黃家的莊客到縣衙報案的。」

  祝纓問道:「只有常校尉一人來的嗎?」

  斥侯道:「校尉帶了一百人,裘大人帶了四十名差役,都在外面等著標下的信兒。」

  冷雲聽到裘縣令就生氣,他這一天一夜過得驚險刺激,又累又氣,顧不得考慮為什麼自己這兒派出去的人沒到縣衙,黃家報信的反而早到,開口道:「叫他們過來。」

  祝纓道:「丁兄,還要勞你走一趟。」

  丁校尉道:「好。」他轉身背著冷雲就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拖著斥侯走了。

  得知不是匪徒而是冷雲之後,常校尉有些怏怏,裘縣令卻惶惶不安,冷雲不聲不響到他這裡來,還到了黃十二的莊園,背後有什麼事他猜不著,但一定不是好事。上司突擊檢查,沒幾個下屬會高興的。

  常校尉道:「裘兄,走啊。」

  裘縣令只得硬著頭皮:「就來。」轉身低聲囑咐了隨行的衙役幾聲,轉身要與常校尉同行。卻發現丁、常二人在耳語。

  丁校尉將常校尉拖到一邊,常校尉有些煩他,丁校尉臉上五官直動,常校尉只得湊了過去:「到底什麼事兒?」

  「不干咱們的事兒,你可別往裡抻著腦袋扎啊!」丁校尉覺得自己是仁至義盡了,如果常校尉還不聽他的好人言,那常校尉倒黴可就怪不著他老丁了。

  哪知常校尉也不是個傻子,覺得不對味兒,低聲道:「怎麼了?」

  丁校尉道:「那個黃十二,要壞事。」

  「啊?」

  丁校尉抱住了常校尉的膀子:「老哥,咱們一處這麼多年,你信不信我?」

  常校尉長吸了一口氣,道:「黃十二啊,有點可惜。」

  「他孝敬咱的那些,可不夠咱現在替他挨刀子。」

  常校尉點了點頭,丁校尉也小小地放心了。黃十二郎此人十分有趣,他給軍官送禮,主要是給常校尉,丁校尉當年能分到的就很少。可是常校尉放話了,底下人也不敢不聽,捏著一個就捏著了一群。

  但是對縣衙的官吏,他又是另一種辦法了。

  …………

  祝纓站在門口對裘縣令和常校尉道:「二位,恭候多時了。」

  裘縣令臉上不由浮出怒色來:「祝令,這是什麼意思?」

  常校尉對祝纓之觀感相當一般,但是他不說話,看著裘縣令去碰釘子。

  祝纓道:「從昨天晚上就等二位的意思。」

  常校尉趕緊說:「你們二位都是地方上的官兒,我只是個粗人,你們有話進去好好說,我們聽就行了,是不是,老丁?」

  丁校尉心說,你現在想撇清是來不及啦,不過刺史大人估計現在不會跟你計較,算你運氣好。

  祝纓道:「請。」

  冷雲在前,裘縣令也不敢裝模作樣拂袖而去,只得跟著往裡進。

  天亮了,陽氣十足,冷雲的膽氣也回來了,他打著哈欠等裘縣令進去。裘、常二人來見了他,他沒讓二人坐,就讓二人直挺挺地站在當地,氣氛頓時變僵。

  兩人獨個兒進來了,他們帶的人還在外面,祝纓就不怕了,雖然她也奇怪為什麼派去的人沒有找到縣衙,派的可是丁校尉的人吶!

  常校尉用力地瞪丁校尉,丁校尉小小聲地咳嗽。祝纓對冷雲耳語:「您要問裘令,是不是請校尉先坐?民政不歸他管。」

  冷雲指著一把椅子說:「校尉坐。」

  接著就劈頭蓋臉地罵起了裘縣令,到了此時他反而沒有什麼新鮮詞了,反反復復只有:「屍位素餐!」「有負聖恩!」「要你何用?!」之類。

  裘縣令被罵這許久,也有些下不來台,本州官員的心裡,冷雲實在比魯刺史差著不少。只恨他有個祝纓助拳,才讓自己吃了個虧,裘縣令也不想就這麼認栽,他沉沉地看了一眼祝纓,轉而對冷雲道:「我等為官一任,當保境安民,不知大人被人引誘如此突入百姓宅中,是個什麼意思?」

  冷雲被氣到了,深吸一口氣,指著祝纓道:「我不是命你辦這個案子了嗎?他也歸你辦了!」

  裘縣令不服:「我有何罪?!」

  祝纓沉著臉,大步上前。裘縣令個頭也不高,祝纓幾乎要比他高出一點,閃電般地出手揪住他的領口往地上一摔!在裘縣令摔得七葷八素的時候右手一翻,反手揪著他的後領往外拖去。冷雲看得有點呆,手下人忙了一夜腦子也有點呆,都看著。

  丁、常二人心中喝彩一聲:好武藝!又覺得好像哪裡不對。

  裘縣令也嚇傻了,像個被翻了殼的烏龜掙扎了好幾下,又想要翻身,反手往上攥著祝纓的腕子自救。祝纓胳膊一抖,又將他抖順了。

  祝纓拖著裘縣令一路往黑牢走,將裘縣令往「仿官樣」一送,裘縣令才知事情大了。想捂當然也能捂住,不過那得祝纓和冷雲願意,人家憑什麼願意呢?裘縣令恨祝纓太不近情理,就因一件案子的爭執就下這樣的狠手。

  他說:「你也太狠毒了!你既知道,為什麼不對我說?卻要拿來辦我?對我說了,我怎麼會不肯辦?」

  祝纓將他踢到了黑牢裡,問道:「你要怎麼辦?當無事發生?還是當你自己的門面?」

  冷雲一路跟著看戲,一點也不覺得祝纓這樣幹有什麼不對,他覺得這樣可真是解氣!只弄幾個破管事,算什麼?冷刺史覺得掉份兒,恨不得把整個縣衙連同黃十二也揪過來上回刑。

  祝纓將裘縣令又扯出黑牢,扯到一處乾淨的院子。

  從黑牢裡解救出來的人還沒有回家,丁校尉說傷得太重,黑夜看不清搬運的時候手勁大點兒說不定就死了,就還在這裡。

  祝纓道:「他們是昨晚才從黑牢裡救出來的。他們是不是人?他們本該是朝廷的百姓,你放任黃十二將他們私刑拷掠,你良心何安?你保境安民保的是誰安的又是誰?只有黃十二是人嗎?別人不是人?」

  冷雲大聲喝彩:「說得好!」

  祝纓沒有他那麼的激動,一來是覺得自己即便激動了,裘縣令這樣兒更多的還是考慮怎麼保命,根本沒功夫反省。二來激動尖聲了,容易出宦官腔。

  她只盡力大聲,這質問其實是說給衙役和兵士聽的,他們奔襲抄家弄了一天一夜,已然很累了,事情還沒完,得給他們提提神兒。裘縣令,她是懶得去教化的。

  衙役、兵士也跟著冷雲一起叫好,精神頓時一振。

  冷雲見裘縣令開始哭泣懺悔,有點滿足也有點無趣,道:「先把他押下去,慢慢審吧。嘿嘿,我把黃十二收押,好吧?這樣他就逃不了了,這個案子還是你來辦的……」

  他說著說著就有點含糊了,是真的睏了,祝纓道:「人已拿下了,下官等到他們來了會合,拿出個章程來給您審閱,您要不先歇會兒?」

  冷雲道:「好吧。」他睏得連飯都不想吃,隨便找了個地方終於睡了。

  祝纓又對常校尉道:「這算地方上的事,有勞校尉了,校尉——」

  丁校尉搶著賣弄道:「我與老常也是這樣說的,祝大人你看……」

  祝纓點點頭,對常校尉道:「我奉了刺史的命,來此辦案,如今這兒地面上的事兒,由我暫掌。校尉那裡什麼事兒要參詳的,只管說,我或有處置不及時,一有功夫必給回復。」

  常校尉看她這樣,隱約猜出她一天一夜都幹了什麼,再看一眼丁校尉,心中有點意難平。本著人在矮簷下的原則,他點了點頭:「大人辛苦了。都像大人這般,思城縣怎麼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呢?」

  兩人客套兩句,小吳一路跑了過來:「大人!大人!來了!來了!」

  往福祿縣調的人來了。祝纓手下使的人比別的人更靠譜一些,連夜趕回了福祿縣,將祝纓點的人從床上薅起來,看了祝纓的筆跡,顧同等人二話沒說奔驛站選馬趕路。此時正好到了。

  常校尉壓下心中所有的感慨,低聲道:「有什麼用得著兄弟的地方,只管招呼。」

  祝纓點點頭,道:「項樂,先支柴米給大伙兒造飯,備草料。看看廚下有什麼,青菜豆腐也行,有魚有肉也燒好。尋地方,給弟兄們歇息。先安排常校尉的人馬,再安排昨夜當值的,最後給顧同他們。」

  小吳道:「我來幫忙!他一個人忙不過來,我與他一人領一處。」

  祝纓道:「忙完回來,有事給你辦。」

  「是。」

  常校尉本有點覺得她這樣示好是客氣,也是顯擺品格,他也打算稍稍領個情、客氣幾句。一看無論是昨夜當值的還是今晚趕到的,哪怕累得手在發抖臉上也沒個抱怨的樣子,忽然服氣:「多謝。」

  祝纓道:「請。你們,過來。」

  顧同等人一齊上前,祝纓道:「林八?幹嘛呢?跟上。」

  林八郎左右為難,他被叫了來抄他姐夫的家。他知道姐夫有些不太合法的地方,弄到下獄也是他想不到的。討厭姐夫,可還有姐姐呢?怎麼辦?還有兩個年幼的外甥女呢?

  可是祝纓做的又不能說是錯,他被同學們一路裹挾,到了祝纓面前他又不肯上前了。低聲道:「大人,學生就……不合適了吧?得避個嫌的。」

  祝纓道:「你避的哪門子嫌?你們也斷不了案!要你們清查戶口!自己知道對錯就行了,你姓林又不是姓黃。你是福祿縣的學生,不是思城縣的囚徒。過來!」

  又命人單獨給花姐等人找一處安靜的宅院住下。

  …………

  祝纓點的福祿縣的縣學生也是個無奈之舉,就福祿縣離得近,她得快點把這事兒理出個頭緒來才行,福祿縣那兒她還有事兒呢!思城縣與福祿縣靠挺近,縣內識字的人也不多,如今可能還不如福祿縣,她實在是無人可用。

  人一到,祝纓將他們往賬房的院子裡一塞:「先在這兒歇會兒。」

  她自己也拖了張椅子坐著閉目養神,大家都累得狠了,站著都能睡著。不多會兒,項樂和小吳把飯也張羅好了。小吳腳踩進來,祝纓就睜開了眼,道:「來了?你們也去吃吧。一會兒我來安排。」

  她囫圇扒了碗飯就著一盤菜倒進嘴裡,再去冷雲那裡匯報。

  冷雲強壓著起床氣洗了臉,問道:「怎麼樣?」

  祝纓道:「差不離了,已經有一批人手了。您再忍兩天,咱們將這兒理個大概,留他們那些人在這裡清查戶口之類。您的儀仗和人馬都還在福祿縣,這麼單著來不合適。這裡的事兒只是個意外,回去歇息兩天,咱們還得辦正事兒呢。」

  「啊?」

  「宿麥。」

  「哦!那這兒?」

  「讓他們先在這兒接狀子,我先回去把李福姐的案子給判了。」

  冷雲點點頭:「你以前辦案也這樣的?」

  祝纓道:「我性子急,也是怕有人給他通風報信,這才沒有思量就請您一塊兒來的。」

  冷雲連著累了兩天,腦子已經漿糊了,道:「你弄吧。」

  祝纓道:「我打算讓福祿縣的縣學生過來襄助丈量土地、清查戶口。思城縣的吏員暫時停職不用,比著黃十二的賬目,不得不同流合污的,戴罪辦差,有劣跡的該抓的抓、該殺的殺,有缺額就招新的。讓常校尉維持一下秩序。至於官員,還是要上書朝廷的。我將案情查清,大人看怎麼判。事情有點兒大。」

  只是個土財主隱田隱戶是沒什麼的,私設公堂很難說後續是什麼。

  冷雲道:「好。」

  祝纓猶豫了一下,冷雲道:「有話就說。」

  「咱們得加把勁兒,我奉您在秋收前把南府走一走,看一看,才好安排宿麥的事兒。得搶在秋收前。秋收之後您就沒功夫了,得收繳全州的錢糧、核對數目上繳朝廷。還要應付吏部的考核。您、別駕、長史,得有一個人過去。」

  冷雲道:「你要是在我那兒就好了!」

  祝纓道:「我先為您把這兒的事情辦好吧。」

  「好。」

  又過一天,南府的上司才和南府駐兵的梅校尉一同領兵前來。兩人都是累得不行,自己趕路和帶著大隊人馬還要維持好秩序是不同的。他們也不敢抱怨,到了之後也是由祝纓接待。南府上司對這個下屬是沒脾氣了,梅校尉則是很好奇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小白臉。

  祝纓低聲將事情介紹了,說的是案中案引出來意外發現的。

  上司吃驚地說:「怎麼這般大膽?各縣還有這樣的人嗎?我怎麼沒有聽說過?」

  祝纓道:「別處不知,福祿縣那裡下官新近派人打聽到的,以前也有這麼一家大戶,還沒到私設公堂的時候,被前前前前任知府以造蠱毒害人的罪名給砍了。一家子流散,所以福祿縣富戶有、小富頗多,巨富卻是還沒來得及再有一個。事情不光彩,方志裡也沒記著,是老人口中傳下來的。」

  梅校尉聽了無語,上司又低聲說裘縣令也是倒黴。

  祝纓道:「黃十二按月給衙門補貼。」

  上司啞然。

  祝纓道:「冷大人這兩天幾乎沒睡,脾氣有點急。」

  「知道。」

  上司到了之後又被冷雲罵了頓:「你在南府也不知道這個嗎?還要我來管?」

  上司道:「自從前任知府走之後,本府再無知府了……」

  冷雲就想接著罵,忽然想到再往上就是刺史了,他冷靜了一點,道:「人都帶來了麼?你們也幫著辦案。」

  上司明白,這事兒冷雲肯定更信任祝纓,便將人交給祝纓。

  祝纓以一縣令命令府衙的官員,她自知自己身份差著點,請上司也來坐鎮。上司道:「我如今也有個失職之罪呢,不好,不好。」

  祝纓道:「下官連一縣都未能跑遍,今年才知黃家在福祿縣還有隱田。一縣尚且如此,何況一府?大人,趕緊把案子辦了,才好有話說。」

  上司發幾句牢騷,被說了兩句,也覺得形勢比人強,只得跟著一起幹活。祝纓冷眼看著,此人竟然不再生病了!

  梅校尉又是常、丁的上級,三人一處說話,也問要他們幹什麼。祝纓道:「稍等。確有一事需要幾位相助。」

  其實最好是不要用的,因為人家是軍,這裡是民,地方官隨便支使軍隊,這也是容易犯忌諱的。祝纓給他們先找理由,是因為黃十二郎家有莊客拒捕,而地方上的人手不夠。由祝纓擬稿,冷雲加印,往朝廷補一道手續。同時由梅校尉那裡也補一道手續,將所有文書辦全。

  如此一來,兩下責任都撇清。再請他們留一部分人手待命。便在此時,之前派去找裘縣令的人終於回來了——他迷路了,因天黑,悶頭趕路,不小心拐彎的時候拐錯了,差點跑出思城縣,再折回來就晚了。

  分派已定,連熬了三天,祝纓才得以痛痛快快地睡了一個好覺。打算醒了就回去先給李福姐一個交代。

  次日太陽照到窗櫺子上,祝纓起床,推開門,小吳端著水盆走過來:「大人可算醒了!都差不多了。」

  各處文書也發到了,董先生不顧老邁,帶著儀仗來找冷雲,剛進門。

  祝纓道:「走。」變化來了,冷雲的儀仗到了,再拖著大隊人馬回福祿縣就不合適了。

  …………

  董先生一直疑心祝纓是故意的,到了黃宅之後他還想進言,先問衙役打聽經過。聽說了「私設公堂」之後,就不再說類似的話了,又聽說「隱田隱戶」他就更不提什麼案子,只說一句:「這是好事。」

  好事也得用好,董先生又問冷雲跟朝廷說了沒有。冷雲道:「都辦好了。」

  董先生還要問,冷雲不耐煩了,幕僚問得太多了!

  祝纓便在此時到的,她與董先生見過,道:「先生辛苦。」

  董先生見她能講道理,打算一會兒與她私下聊聊,也對她很客氣:「大人才是真辛苦。」

  兩人客套幾句,小吳跑了過來:「大人,有苦主也要告黃十二!」

  祝纓罵裘縣令的話這幾天也傳開來了,黃宅裡被關押的男女僕人裡也有要告的,外面的佃戶也有要告的。正好又來了不少書吏,祝纓就讓顧同統計這個。

  冷雲笑道:「你說著了,果然有案子了。」

  他們又在思城縣停留了數日,將黃家宅子抄完,東西裝車。祝纓請梅校尉留下人馬看守黃家大宅,尤其將「仿官樣」給看管好。留顧同在這裡繼續收狀子,將縣學生等分往各處去核查人口土地。

  自己卻與冷雲等人到了思城縣衙,到了也是先封賬,再清查。此時有董先生在,比祝纓一個人又便利許多。祝纓借機與冷雲看一回思城縣的田畝等,冷雲看不出什麼來,祝纓比照著黃家的賬簿倒是看了出來。黃十二郎的田產只有三分之一在縣衙的官冊上。

  所以福祿縣有傳說,他有思城縣一半的土地。其實都是約數。

  冷雲在思城縣公然收狀,初時也沒有人肯告。這事兒祝纓有經驗,先將黃家大管事的人頭拿出來在城裡遊街,次後果然接到了狀紙。

  冷雲正在興頭上,來一份他看一份,後來漸漸看不過來。告狀的百姓也由準備好狀子來告狀變成結伴空口喊冤,祝纓又調了文書來記錄。

  冷雲越看越是驚心:「一個人怎麼能做得了這麼多的惡事?我非辦了他不可!」

  祝纓道:「那就回來再看吧,咱們先到南府。」

  冷雲道:「案子呢?不管了?」

  祝纓道:「接到的狀子太多,等他們都告完,得個十天半個月的。再整理出來,怕是要一個月開外了。時間寶貴,不能浪費。咱們先看看田地,南府所轄四縣,您已看了兩個了。另兩個看完,那邊案子也差不多了。」

  其實是一個半,因為思城縣的情況還沒統計出來。

  冷雲想看案子,他親自督辦還受了累的案子不馬上有個結果他渾身難受。

  董先生卻另有想法,他是辦錢糧的人,以為錢糧更重要,努力勸冷雲:「您一直說祝大人辦事清楚,現他有建言,您也聽上一聽才好。辦案的事兒,人都抓了,到時候一氣審下來豈不痛快?」

  冷雲這才同意往南府去。

  這一路就由上司來安排,上司安排得不是滋味,祝纓跟著冷雲走得也不是滋味。就是糊弄上官,如果裘縣令是這麼對魯刺史的話,魯刺史不知道也是正常。魯刺史有點冤。如是走馬觀花是看不出太多的東西的,冷雲看不出來,就是祝纓,能看出的也不多。

  一行人轉完南府所在之縣,又往王縣令的轄區看了一看,再轉回福祿縣。冷雲不喜歡思城縣,他倒想還在黃家大宅那裡審黃十二,那裡又無合適的地方,總不能到「仿官樣」裡審吧?且有個裘縣令,不能太過羞辱朝廷命官,還是得有個像樣的地方來審他。思城縣正在整頓,冷雲就選了福祿縣。

  祝纓離開的時候沒想到自己在外晃了一個月才得回來。

  她一回來,縣城人的心都放回了肚裡。黃十二郎被抓之後,林家也跟著哀聲嘆氣的,不少鄉紳也有點兔死狐悲。偏偏人是冷雲讓抓的,祝纓很快又離開了,現在好了,她回來了。

  為安人心,祝纓稍作修整便升堂,要公開審一審黃十二郎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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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0:21: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八章 義絕

  李福姐的案子審得並不順利。

  主審官應該是祝纓,但是還有一個對案子極有興趣的冷雲。他說自己不會干預祝纓審案,卻又搬了張椅子就坐在案邊直勾勾地盯著堂上。他的身後有幕僚有長隨,虧得沒把一干伺候的人都帶上來。

  他一來,南府的那位上司也到了,他在另一邊直勾勾地盯著看。

  祝纓一切如常,堂上福祿縣的差役們不免緊張,列隊都比平常參差了幾分。

  然後是當事人。

  原告被告雙方都不是福祿縣人,黃十二郎還有幾個人知道他,李福姐乾脆是默默無聞。也沒幾個人能說得清他們之間的前因後果、恩怨情仇。大部分旁聽的人是沖「審案子」才來跑過來看熱鬧的。

  近來思城縣發生的一些事情也通過官吏家屬、行商小販之類隱約傳過來了一些,這種以貧告富還有可能被主持公道的事情,實是百姓最愛看的橋段。他們都帶著一顆緊張的心,也對結果有著深深的期待。

  而同來圍觀的鄉紳們的心情就復雜得多了,林翁知道的最多,閉口不言。其餘有不少是縣學生的家長,知道得比一般人稍稍多一點,也僅限於「清查隱田隱戶」之類工作,更受重視一點的比如顧同幹的是「收集訴狀」。「仿官樣」這樣的活計是不會交給這些學生幹的,卻是最能驚動上面的罪名。

  鄉紳們多多少少有些賦稅上的貓膩,祝纓一年一年地跟他們鬥智鬥勇,就是讓他們多吐出來一點。鄉紳們呢,也知道這事兒不太合法,又捨不得如數上繳。可謂左右搖擺。聽說下了這樣的狠手,他們心裡很不是滋味。

  案子一開始,祝纓命帶原告被告上場,圍觀者一看雙方的樣子,或發出驚訝的呼聲,或在心中惻然。

  黃十二郎,一個胖財主,經過一個月的牢獄,肚子小了一圈兒,仍胖。鬍子拉茬的,眼睛比以前都顯大了一點,身上最醒目的是那身囚服。

  能讓黃十二郎穿上囚服,放到思城縣絕對能讓人驚掉眼珠子。

  反觀李福姐這邊,他們一家是原告,雖然也安置在縣衙裡,身上也沒穿囚服,還穿著布衣。衣服都是舊的、帶補丁的,只有李福姐一人穿著像樣一點,從老到小精神比黃十二郎要好多了。

  兩邊一打照面,李大就上來要打黃十二郎:「呸!畜生!你也有今天!」

  他為祝纓帶路查了黃十二郎的家,覺得這件案子是贏定了,不像是偶爾有的縣衙的官吏,開始裝成好人樣將他的實話掏完了就翻臉不認人還要打他。黃家都被抄了,還能有什麼?!他要不抓住這次機會,官司就贏不了,全家這些年的苦就白受了!

  起手就是大戲!

  圍觀的百姓有緊張的,也有叫好的,熱熱鬧鬧彷彿賽神會。

  祝纓將驚堂木一拍,童立趕緊指揮著衙役將雙方分開。李大被兩人架著還抻著腿要踹黃十二郎,黃十二郎在牢進裡關了一個月,從憤怒、焦慮到恐懼、掙扎,如今終於可以有說話的機會了。他也大聲叫:「冤枉!」

  人是被冷雲下令關的,冷雲輕蔑地哼了一聲。

  祝纓又一拍驚堂木,道:「肅靜!」

  衙役維持完了秩序,祝纓命原告陳述。

  原告還是李福姐主講,她起初講得還算有條理,但是氣氛到了,也是眼見著有希望了、圍觀的人很多,情緒就越來越激動。她說兩句案情,就要罵五句黃十二郎,從「不是男人」、「自己生不出兒子」罵到「祖上缺德、活該絕後」之類。

  兩縣地域相近,方言口音雖有些差別,互相勉強能聽得懂,百姓們聽她罵也覺得過癮,心情從案情也變成了罵街。案情是什麼、真相是什麼,好些人都開始忘了。

  祝纓不得不打斷她,說:「說案子!」

  黃十二郎開始是喊冤的,但是一個男人聽到自己的婢妾罵他不是男人,總是忍不住的。他冤枉也不喊了,開始罵:「賤人,我何嘗虧待你?給你吃給你穿,你這等不安分……」

  「沒有你,我也不能缺吃少穿,有了你,我連人都做不成了哩!」

  李老娘見女兒被這男人當堂羞辱,也跟著上來幫腔相罵。鄉下老婦罵人,忌諱又少一些,黃十二郎指李福姐人品低賤,李家是不知足要訛他官司。李老娘直奔他下三路一擊斃命:「不知哪裡來的婊子養的閹貨!」

  雙方頓時不講案子變成了人身攻擊,說著一堆少兒不宜的話。圍觀者聽了一陣的叫好。公審變成唱大戲。

  冷雲的方言水平不足以讓他聽懂這些話,因當地方言描述某些詞匯時用詞與京城標準官話有很大的區別,完全可以當黑話來用了。

  祝纓將長案敲得啪啪作響,衙役們一通亂棍才將秩序重新維持起來。

  雙方都吃了點小苦頭,不再罵,李福姐繼續說案情,說著說著,又忍不住譏諷黃十二郎:「再好的地,種子癟了也沒用。」之類。她可謂深懂黃十二郎之心,專踩黃十二郎的痛腳。黃十二郎在一旁以綿密的「賤人」給她伴奏。

  好容易她說完了,祝纓再讓黃十二郎陳述。

  黃十二郎說的也還是那一套,他是有契書證據的,福祿縣拿不到證據不能說就沒有證據,要不就交到思城縣來審。

  李大聽了就想笑,對黃十二郎說話總以「呸」字開頭,才「呸」出一個字,祝纓一個眼風掃到童立身上,童立先把他給制止了。

  祝纓又問李福姐有沒有證據,李福姐當然是沒有證據的,不過她會扯。說:「大人莫再信他,思城縣衙門裡上下都叫他餵飽了,誰不向著他?他幹的事還少麼?宅子裡的三娘家裡欠他一石租子兩年就滾成了十石,最後把三娘抵債!還有村東的孫四,灌田時他將渠堵了叫水只流往他家,孫四悄悄扒了渠,他說孫四偷他的水,將人也打死了……」

  祝纓一拍驚堂木,道:「說眼前!」

  這一件是真的沒有的,李福姐跟黃十二郎過了好幾年了。黃十二郎說的是:「是想要訛我的錢補貼她娘家,我給了,她家猶嫌不足,就要訛我!否則這幾年,兒子都生了,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聽的人都議論紛紛:「這媳婦兒貼娘家也是有的,妾麼,更要往娘家扒拉啦!」

  李福姐紋絲不動:「呸!你兒子不是你老婆生的麼?他管姓林的娘子叫娘,管姓林的叫外公,跟我姓李的什麼干係?」

  哎,就是不認。

  「你這婦人,一日夫妻百日恩,縱不認我,怎麼連兒子也不認了?」

  兩人越說越離譜,一些看的人從義憤變成「過癮」。冷雲說是要看祝纓審案,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了,低聲問道:「難道?這狗東西犯禁違法是實,卻沒有對不起這婦人?他都肯認兒子是這婦人生的了……」

  他看這李福姐一家窮的窮、乾的乾,李福姐人也生得不怎麼好看,再看黃十二郎,雖不英俊,卻是個白胖子,帶點養尊處優的氣質,更像是「自己人」。

  祝纓嘆了口氣:「大人,李福姐沒證據,咱們卻是有的。」

  「誒?有這個的嗎?」

  祝纓道:「這就拿出來。」

  兩人耳語一陣,一旁的上司坐得十分難受,以他對祝纓的觀感,祝纓絕對會有後招。可是整個案子他一點參與都沒有,這結果還得跟他有點關係——失察。

  他又看了祝纓一眼,祝纓對他道:「大人放心,此案必結。」

  她又拍了一下驚堂木,道:「來人!」

  祁泰自己躲了,他寧願去核黃十二郎和思城縣的賬目也不想在這樣大庭廣眾之下出頭露臉。項樂捧著簿子走了過來。

  祝纓道:「念。」

  項樂翻開折角的一頁,念道:「某年某月某日,給某吏錢若干、金鐲子一個,里正某人,錢若干、酒一壇、米一石,立李娘子身契。寫身價錢若干。」

  祝纓抽出一根簽子來,正正地擺在桌面上。

  黃十二郎一聽,臉色大變!旋即大聲說:「大人,這不證明小人立契給錢了麼?」

  李大聽了,大罵:「呸!你家的狗腿子拿著我們的手按的手印!不然你給他們錢幹嘛?」

  黃十二郎叩頭道:「大人,三位大人,我給謝媒錢總不犯法的。」

  冷雲問祝纓:「怎麼說?」

  祝纓對項樂道:「念。」

  項樂倒了一下手,抽出另一張紙來,念道:「黃十二郎子某,某年某月某日出生。」

  別人還沒聽出來,一旁的女典獄們先聽明白了,定契的日子和孩子的歲數合不上!是先搶的人,後生的孩子,契書是最後補的。

  祝纓又抽了一根簽子放在另一根簽子旁邊。一旁旁觀的鄉紳看了,對黃十二郎由同情轉為輕視,他們以為自己看懂了:縣令大人要治黃十二郎,還是因為黃十二郎的這個破態度。他不老實!等著挨打吧。

  黃十二郎還要掙扎:「原是僕人,生了孩子再補。」

  祝纓說:「帶上來。」

  大管事殺了,還有二管事,縣衙裡經手的官吏還在,祝纓已在冷雲的命令下接管了思城縣,這些也就到了她的手裡,童波將人押了上來,兩下對質。二管事和文吏還沒來得及挨打,到了一見黃十二郎身著囚服,二管事想哭訴的心頓時熄了,老老實實地說:「是因大官人……」

  他抬手「啪」地給了自己一記耳光:「是因黃十二家造孽太多沒兒子,那天強佔了李娘子,他原本不在意的,後來聽說有了身子才說要留下來。等生了兒子,說,大娘子也不能生兒子,另兩個姨娘也不能生,只有她能生,就是命裡要為他生兒子的,不能再放了她走。李家要人,他就命大管事去縣衙買通了路子,立了假契。衙裡蓋了印,假也是真的了。」

  文吏也只管磕頭:「小人失察,他們說給了李家錢,小人以為以黃家之富不至於昧這點錢,又有證人,就給立了。」

  契書上的證人里正叩頭道:「小人冤枉啊!看黃大官……」他也打了自己一巴掌,「黃十二家這麼有錢,李娘子兒子都養下了,日後兒子就是財主,怎麼能不願意呢?就給當證人。」

  祝纓又抽了一根簽子,三根簽子並排擺了,才說:「你們也不是好人。如果連官府的文書都不可信了,這世上還有什麼文書是可信的?嗯?」

  冷雲看舒服了,道:「跟他們囉嗦什麼,趁早判了這個!」

  至此,圍觀的人也都看明白了,黃十二郎是真的幹了強搶民女的事兒,這事兒可夠噁心的了。林翁在一片議論聲中,將頭埋得很低,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黃十二郎還要爭吵,祝纓先提起一根簽子,道:「二十板子。」

  二十板子打下來,黃十二郎又羞又怒又驚,再也狡辯不出來,只有一句:「怎麼能這麼對我?」

  祝纓又命把里正、二管事「二十板子」,思城縣那個文吏「四十板子」。

  打過了,再宣判,黃十二郎強搶民女是實,判李福姐回家,又當堂算了一下錢。李福姐被強佔時的工錢是每月五十文,在當時不算很低了,乘以十二乘以年,從黃十二的家產中扣除。然而這也不過是幾貫錢。她又算了李家這些年因為此事奔波受損,再從黃十二家扣二十貫錢補給李家。李氏一家回思城縣的盤費、在福祿縣的食宿費,也都從黃十二家扣除。

  黃十二郎這輩子也不曾受過這樣的苦,心中大恨,他趴在長凳上,白眼上翻惡毒地看著祝纓,心道:你等著!我回去就將戶籍遷回,二十貫?我連二十文也不會給他!

  哪知這還沒有判完,驚喜還在後面,祝纓是先安排了苦主,還沒判他這個被告呢。被告黃十二郎一是強搶民女,再是強姦,然後是賄賂,再是偽造文書,現在是當堂扯謊妨礙辦案,幾樣合併得給他判個流放三千里。

  黃十二郎心道:我要告你!我要告你!

  他還有錢,家業還在,就算破上一千貫,他也要把這官司打下去!官官相護也沒關係,就不信他們能在朝廷裡也一手遮天。讓娘子去京城喊冤。

  祝纓嘆了口氣道:「來人!」

  童立童波上前:「在!」

  「去把黃家的賬封了,先把錢數給李家。」

  黃十二郎震驚了:「你敢?!!!」

  冷雲忍到了現在,之前他一直看好戲,偶爾評一句也是小小聲跟祝纓說,真是做到了不干涉。現在見黃十二郎還敢反抗,冷雲道:「還敢咆哮公堂、威脅朝廷命官?!再打二十!」

  衙役們看了一眼祝纓,祝纓道:「我看他中氣十足,撐得住。」她從簽筒裡又抽出一根撿扔了下去。衙役們就勢又給了黃十二郎二十板子,縣衙打板子是不管貧富貴賤扒了褲子打的。祠堂「家法」裡小少爺往屁股上蓋皮墊子擋板子的事兒是不可能發生在正常官府的。

  黃十二郎再次「受辱」,全然不懂為什麼還要封他的家。他大呼:「奪人家產啦!」怪不得之前不收他的禮,原來這個狗官要的更多!

  「哈哈哈哈!」圍觀的百姓一陣大笑,都指指點點,說這個傻貨,祝大人從來不幹這種事。笑完了,有人大著膽子往他身上啐唾沫。

  衙役也故意當看不到。

  祝纓道:「黃十二押下,退堂!」

  黃十二慘號:「為何還要抓我?」

  冷雲已經不理他了,指著案上的兩根簽子問道:「這是幹嘛?」

  祝纓道:「他還欠兩頓板子呢。」

  「啊?」

  祝纓道:「過一次堂,撒三次謊,打二十板可不能算完。後面那二十板子是您要打的,咆哮公堂,不算在撒謊裡。」

  她這賬算得倒清楚,冷雲的表情定格了一下,然後大笑:「你算得倒明白,我以前錯過太多了!早知道在大理寺的時候我不出去跟他們混,看你審案比跟他們一處可有趣多啦!哎,行啦,你們也別磕了。」

  李家人等都判完了,見黃十二有了報應了才一齊磕頭。

  祝纓道:「起來吧。」

  冷雲還沒看過癮,問道:「私設公堂的案子,你打算怎麼審?現在忙不忙?」他還想再看一看。

  祝纓道:「可您得回去了呀。案子有什麼好看的?接下來的扯皮、寫文書才是大頭呢。」說完,走下去將李老娘扶了起來。

  李老娘道:「大人為民做主,萬代公侯。」全不見剛才罵黃十二郎時的百無禁忌。

  祝纓道:「別磕啦,不值當的。你們別愣著啦,勸一勸你們爹娘,好好服侍回家吧。」

  李大和李福姐等人都跪著接著磕頭:「不過磕幾個頭,以前頭磕破了也無人管的,現今再磕幾個也是值的。」

  冷雲追了過來要跟祝纓說案子,看著一家子頭磕得此起彼伏,也有點眼暈,道:「哪用這樣?」

  李福姐說:「大人對咱們好,咱們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大人將那畜生趕走了,不然我就算回了家,一家子也只能逃命了。您不知道他在思城縣是個什麼樣的霸王!人都怕他,不敢幫我們。」判完了她才有了後怕。但凡是個思慮不周的縣令,哪怕是有一顆正義的心,判了她回家。以黃家之勢力,李家能過成什麼樣子呢?不好說。

  祝纓讓衙役將人都扶起來,說:「你們要是等得及呢,過兩天與我一同去思城縣吧。」

  冷雲發出一聲疑惑的:「咦?」

  祝纓道:「大人,裡面說。退堂。」又命人安排上司休息,上司道:「刺史大人都不累,我有什麼累的?」硬跟著到了後面。

  …………

  退到了簽押房,冷雲坐下,問道:「你還要去思城縣?」

  「思城縣那麼多告他的呢,他得帶回思城縣去審。裘縣令是朝廷命官,又有受賄等事,有損朝廷之威嚴,連同縣衙官吏,可以公開判,不能公開審。斷了他們在思城縣的聯繫,在福祿縣審他們就很恰當。黃十二郎盤據思城縣多年,淫威甚重,要百姓看著他的樣子,才能讓百姓不再畏懼他、才能讓百姓對朝廷重樹信心。」

  董先生在一旁聽著,心道:可算有個明白人肯跟大人誠實說話了。刺史府裡那些未必是不明白,卻是不肯說。

  其實一開始是肯說的,但是下屬麼,幹事給上司出主意的時候習慣留一手,或者故意留下小瑕疵,等著上司指出來再說「還是大人周到」就能很好地討好上司了。給冷雲出主意的時候,冷雲看不出毛病來,他們就越來越糊弄。

  冷雲道:「這話不假!我與你同去思城縣吧。」

  「咦?您不回去主持一下秋收麼?您才來,秋收不止是點賬,糧倉您總得看一看,還有去繳糧的路,到時候各府縣的糧車雲集……」

  冷雲擺擺手:「我去給你裝裝樣子,壓一壓就回刺史府。」他很想看祝纓審案子,最好跟今天這樣起承轉合,原告被告的熱鬧有,圍觀群眾的氛圍有,主審官掌控全局,被告每一辯解扯謊都有主審拿出證據抽回去。最有趣是那三根簽子!

  祝纓道:「也好,請您先回清風樓,下官這裡也準備一下,處理一下積壓的公務,三五天後咱們就身。」

  冷雲道:「好!」

  祝纓沒問冷雲刺史府的公務怎麼辦,勤快有勤快的辦法、懶有懶的辦法,於冷雲,他少管一點可能會更好一點。她還有一個上司要應付,上司權衡再三,認為祝纓才是主心骨,有主意的人是不肯輕易給他交底的,他跟著冷雲走了,無論如何他得抱緊一條大腿才好。

  祝纓則留下來處理公務,關丞小心地上前,問道:「大人,這黃十二?」

  祝纓輕笑一聲:「你這回沒收他的禮物吧?」

  關丞腳一軟,跪下了:「不敢不敢。」

  祝纓將了攙了起來,道:「怕的什麼?來,幹活了。這裡頭沒咱們福祿縣的事。」

  「是是。」

  關丞匯報,祝纓批示整理,很快將最重要的幾件公文批完,祝纓看時間也晚了,讓關丞也回家,她自己則回到了後衙。

  後衙那裡,小江主僕二人與祁小娘子一起陪著張仙姑。張仙姑看祝纓來了,道:「怎麼樣?怎麼樣?」

  祝纓道:「判了。」

  張仙姑道:「我不是問你這個!我問你花兒姐什麼時候能回來啊?哎喲,她一個女人家,你給她弄到那裡去幹什麼?我不掛心吶?你乾娘走的時候就掛心她。你……」

  「有項安陪著呢,我又安排了典獄伴著。那宅子裡的女眷得她看一看。」

  「那我不管,你盡早給她接過來。她跟你不一樣,你糙,她不行。」

  「知道了。」

  小江看著張仙姑不放心的樣子,說:「大人,要不我去換她回來。」

  張仙姑道:「那不好吧?」她看了一眼小江的腳,覺得這樣不行。

  祝纓道:「換什麼換?不嫌煩?過兩天我還過去呢。哎,不說了,裘縣令還等著我去審呢。趕緊吃飯,今天夜審。」

  張仙姑吃了一驚:「你現在還能審縣令了?」在大理寺的時候,再大的官兒祝纓也經過手,甚至坑過丞相。到了福祿縣,她就只能管本縣比她小的官兒了。

  祝纓道:「冷大人下的令。」

  「哦哦,那吃飯。」

  祝纓吃飯一向很快,她放下碗筷的時候小江、祁小娘子還沒吃到一半,張仙姑年紀漸大,胃口不如以前吃得也慢些,只有江舟快吃完了。祝纓道:「你們慢慢吃……」

  曹昌在二門上說:「大人,林翁求見。」

  祝纓一擦嘴:「我去見他,你們慢慢吃。」

  林翁是帶著老婆和女兒直接到後衙來討情的,林八郎被調到思城縣參與了對黃十二郎的清算,這讓林翁覺得自己還有一點希望。女婿雖然判了,但是想請祝纓高抬貴手還把黃家留給他女兒。一家三口商議了一回,林氏道:「我早說,我情願貼錢發嫁了福姐,就是那個殺千刀的不肯!現在可好!如今他在牢裡做不得主,我反而方便了。我情願給李家五十貫,將這案子早早結了。將家裡門上的封皮揭了好過日子。」

  林翁覺得這事可行。他打探得知思城縣的官吏也被抓了,暗想:這是當官的人之間在爭鬥,女婿只是池魚,倒還能開脫。

  其時偏僻地方的百姓無論貧富對許多事都不是很了解,思城縣的鄉民間哪怕進過「仿官樣」也不知道這是犯法的。李大不知道「私設公堂」是個什麼罪過,實際上所有的鄉民都不懂怎麼利用這個,否則早早找個人——比如魯刺史——告了,黃十二郎早死在魯刺史手裡了。

  他們既不知道,祝纓那邊也沒有宣揚這一條訊息,無人覺得重要也就無人說嘴,只說黃十二郎什麼大斗進小半出、欺男霸女的事兒去了,林翁也就沒想私設公堂的罪過。這些個事兒,就算判黃十二死刑,也不至於抄家的。

  林翁今天看審,覺得封賬可能就是為了查證據。現在把人判了,黃家有錢,出些錢死刑也能改判流刑。認罰認栽減輕罪過,趕緊結案,好好過日子。上頭神仙打架,愛怎麼打怎麼打。

  一家三口抱著這樣的心,跑過來找祝纓了。

  祝纓在書房坐下,一家三口進來就跪下了。

  祝纓道:「這是做什麼?」

  林翁道:「求大人憐憫。」

  「想和離?也行,你遞狀子,我判。你的嫁妝一文不少拉回來。」

  祝纓知道這位林氏在黃家也未必就全是個大善人,不過一個女子,嫁了黃十二郎,她能做個什麼主?林氏已算是腦子清楚的了,祝纓無意為難,也不想跟本縣的鄉紳這裡太苛刻。

  林家三口不磕頭了,仰臉看著她,十分吃驚:「大、大人?不、不是……」

  祝纓道:「那麼個東西,還捨不得呢?」

  林氏道:「妾已嫁了他……」

  「所以說和離啊。」黃十二郎的案子還沒完,祝纓不能透露內情給她,卻還是希望林氏趁早跟黃十二郎離婚算完。這事兒她還是能做主的。

  林氏還是叩道:「那豈不無情無義?還請大人憐憫。」

  祝纓對林翁道:「你怎麼說?」

  林翁福至心靈,道:「不知小婿這罪過……」

  「那不是你該打聽的。」

  林翁心裡升起不妙的預感,祝纓從不故弄玄虛,說不告訴就不告訴,能說的直接就說了,要幹的直接就幹了,說的話都要應驗的。「不該打聽」,聽著就不對味兒。

  林翁道:「小人就這一個女兒!唉……請大人垂憐,他一個婦道人家,什麼都不懂,平白遭到災禍,是我做父親的沒有安排好。」

  林氏道:「爹?」

  林翁把女兒推到妻子的懷裡,道:「你們回家去。大人,小人回家就寫狀子,告與黃十二郎離婚。」

  林氏還不甘心,林娘子也猶豫得厲害,林翁急得站了起來將二人推出去給自家僕人:「帶她們回去!」

  自己重又回來向祝纓請罪:「小人心急失態了,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天下父母心……嗚嗚……」

  他哭得十分動情,祝纓問道:「父母愛子女,怎麼給閨女選了那麼個東西?以後長點心吧。」

  林翁聽得越發覺得不妙,忙哭訴:「不是因為貪圖他家什麼,就為她夫婿不用跟兄弟分家產。」

  「哦。」祝纓說。她饒有興趣地看了一眼林翁,心道,他有八個兒子,一分家產,嚯!有意思……

  祝纓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了,你也別再這兒哭了。官府斷案不是你該過問左右的,你只管做你該做的事情。」

  林翁無奈,只得返身再叩首,問道:「那小兒八郎?」

  祝纓道:「我自有安排。」

  …………

  林翁一家一鬧,夜審的時間又推遲了一點。

  夜審審的是思城縣的官吏們,地點是在福祿縣的縣衙,他們關在原本李大住的地方,跟黃十二做鄰居。縣衙牢房沒有大理寺獄那麼大,單間也少,祝纓也知道不能完全杜絕串供。只好把官員一人一間,黃十二郎單間,其他人只有通鋪,再派典獄看著,留意不讓他們交頭接耳而已。

  冷雲也酒足飯飽,過來旁聽夜審。

  最先提審的是裘縣令。

  裘縣令臉色灰敗,道:「禮法律條我都懂,是我失察。」他心裡無論怎麼想,也是不能在這上面再嘴硬的。黃十二郎的「仿官樣」擺在那裡,狡辯是無用的。不如揀最輕的「失察」給認了,總好過「同流合污」和「放任自流」。

  再有「賄賂」一事也是如此,縣衙收了錢,他也只認「失察」。反正不是他主動索取的。

  無論冷雲還是祝纓又或者是上司都知道他這麼說的意思,冷雲道:「還不老實,我看你也想挨打!」

  雖說「刑不上大夫」,大部分時間也是給官員面子的,某些時候卻要看主審官的素質和心情。冷雲的心情顯然不太美妙,他用眼神對祝纓示意。

  祝纓道:「大家同朝為官,裘令說是失察,那就當是失察吧。您現在還是官員,具本自辯吧。我給您準備筆墨,如何?」

  裘縣令道:「好。」

  冷雲又看了一眼,祝纓派人把裘縣令給帶了下去,接著審其他的官吏。對官員,也是讓他們「具本自辯」。對文吏就沒有半分客氣了,拿過來先打二十板子。

  冷雲精神一振:「說!」

  祝纓道:「且慢!拿簽來。」

  她命人拿了一把竹簽來,讓他們抽簽,一輪抽出一人紅簽。各人回答問題,有對不上的,由紅簽者挨打。一輪打完,再抽下一輪。不願意抽的,祝纓代他們抽。她問的問題有時候是與黃十二郎無關的,有時候是突然問某一天誰幹了什麼事、甚至會是問剛才自己是哪隻腳進的門,之類。

  冷雲一面覺得新奇,一面覺得不對:「這是要幹嘛?」

  「防止串供。」祝纓說。是黃家給思城縣報的信,不是她的人去把人騙過來分開審的。思城縣衙有足夠的時間結成攻守同盟。如果他們公推出一個人來頂缸,什麼事兒都是他幹的「汝妻兒吾養之」,其他人頂多是雞毛蒜皮,一頓板子,繼續魚肉百姓。這個時候,一般管賬的、管事的出來扛死罪。

  「當年邵書新受罰幾乎要流死,就是充的這個角色,」祝纓向冷雲解釋,「不過他不是自願。在這裡,世代為吏的都住在這兒,呵,更容易『自願』。」

  所以先不審,先打,還是抽人來打,擺明不講理,如果有串謀,就是打亂步驟,讓他們不得不一直更換替罪羊,一直打下去,總有開口的。如果沒有串謀,那也不冤枉,那不能拿了錢不給朝廷幹活還不挨揍不是?

  幹活和挨揍,總得選一樣。

  當然啦,憑著黃家和縣衙抄出來的賬本可以定一部分的罪,但是誰都知道,有些事兒是不可能記在縣衙的明賬上的。時間又緊,祝纓打算在裘縣等人寫完自供狀之前就先把這些口供都拿到,再和冷雲寫個奏本有理有據結結實實地搶先告一狀。

  不能讓裘縣令等人的奏本先到京城——雖然這玩意兒什麼時候送是她決定的。

  冷雲再次感嘆當年自己在大理寺荒度青春,興奮地看祝纓夜審。

  接下來他就笑不出來了。

  文吏們受打不過,又實在扛不過祝纓太會「玩」,不知道下一板子會不會落在自己身上。貓捉老鼠一樣,完全不像是要審出什麼來,倒想是沖著打死他們去的!最先是有父母的年輕人繃不住了,一開始哭著招認,只求速死。

  他們供出來的東西讓冷雲越聽越不對勁兒。什麼「大人要下鄉,咱們先給他安排好了,會告狀的刺兒頭就安排在後面,只安排些看著和氣的憨厚長者,或者嘴甜的孩子,老實的夫婦,問什麼都說還好。」

  什麼「到一處安排吃酒,要是大人生氣了說要簡樸,就安排一處整潔的人家,預先給他家安排好酒食。」

  裘縣令也是現世報。他們怎麼糊弄冷雲的,底下人就怎麼糊弄裘縣令。場面給足,賬上的錢糧也交了,賬面下的不讓他知道。

  冷雲還有幾個厲害的幕僚,裘縣令手下就沒這麼厲害的人物了。冷雲手下有個肯親自幹事的祝纓,裘縣令手下同樣沒有這樣的人。裘縣令比冷雲更通庶務一點,但是這個官兒做得,只要上司那裡能過得去,也沒必要去費那個勁大力整治。能整治出個什麼樣子來呢?不如維繫。

  他也照樣發布政令,何時春耕、何時秋收、何時收稅,照著他的命令辦,一切也都井然有序的。他接著前任的攤子,拿著縣城的賬本核對著稅收、庫藏,經營著到手的攤子,也經營得有聲有色。只是不將眼神往賬本之外的地方投注。

  沒有意外發生的時候,思城縣的一切都運作良好,一旦有事,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外面雞鳴聲起,冷雲起身抻了個懶腰:「接下來幹什麼?」

  祝纓道:「看好了,別叫他們自盡了,告訴他們,是黃十二郎私設公堂事發了。剛才聽他們的口氣,只有裘令知道,別人是不知的。」

  冷雲道:「他們不得都推到黃十二頭上?」

  祝纓揚著手裡厚厚的一疊口供,道:「所以先審呀。等會兒叫他們拿著這個跟賬本兒核對。核完了,明天判了離婚,咱們再去思城縣。」

  「離婚?」

  祝纓說了林氏的事兒,冷雲道:「你倒好心。」一般,不拿老婆孩子當整個兒的人,只能算半個,所以丈夫砍頭,妻兒就是流放或者沒為官奴之類,通常不一起殺,龔劼的妻子那是特殊情況。祝纓要給林氏一線生機,冷雲也不覺得不對。

  兩人略聊兩句,天漸漸也亮了起來。冷雲道:「那些事兒我就不管了,咱們後天再動身吧。」

  「是。」

  次日,祝纓接了林翁申請給女兒離婚的狀子,寫的是女婿「凶頑」不服管教,對他惡言相向還「毆打」他,要求根據「義絕」來離婚。

  祝纓看了一眼,也沒有公審就判准了。

  林翁拿到了判准離婚的文書,心中一片茫然,顫巍巍地離開了縣衙。回到家中,將嫁妝單子翻出,命人往縣衙裡送,請祝纓將嫁妝也發還。

  祝纓收了他的帖子,說了一句:「知道了。」林氏沒有陪婚土地,有陪嫁的丫環,也有些財物。命人去清點,發現有些東西不在福祿縣城,應該在思城縣黃宅。祝纓原本想說「折算」,轉念一想,讓林翁帶著兒子女兒和家丁一起去思城縣黃宅辦交割。

  兩個女兒嚇得哇哇大哭,林氏抱著兩個女兒坐在床上發呆,她的身後是一個趴在她肩上的哭泣的小男孩。她是個有成算的婦人,不能說多麼的善良,倒也大度,此時卻是完全的束手無策了。黃家家財被封,她很有點懷疑是官府要謀財害命了,則此事無解,還要感激祝纓沒把她和兒女也一塊兒填裡面了。

  可接下來,要怎麼辦呢?

  外面的鑼聲響起,是有官差宣諭:黃十二郎私設公堂、殘害百姓,現在已查實證據,不日押往思城縣公審!

  林氏忙擦去了眼淚,跑到街上去看,只見以前威風八面的夫君正被關在一輛囚車上,囚籠很高,他將將站在裡面,在上面露出個頭來,彷彿是東院堂院裡被關在站籠中的無賴一樣。

  林氏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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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0:21: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九章 拆了

  黃十二郎只有一個囚車的待遇,與他相比裘縣令等人要好得多,裘縣令能有一輛馬車,其餘文吏等是步行。

  這一次再去思城縣又與上一次辦案不同,他們並不著急趕路。祝纓也要將黃十二郎拿來殺猴儆雞,在福祿縣讓福祿縣的鄉紳看一看,繼續老實趴著別生事,到了思城縣是讓思城縣的苦主們看著,踴躍報案。

  辦了一樁大案的州、府、縣的衙役們沒有功夫去同情思城縣的衙役,福祿縣的衙役尤其的興奮——會有賞。他們甚至希望隊伍能夠走快一點。

  冷雲卻不這麼想,上一趟光顧著「疾馳奔襲」了,沒有認真地走一回路,他一會兒坐在馬上慢跑,一會兒坐到車上休息,真如郊遊一般,比之前從州城到福祿縣這一路還要輕鬆。

  他在車上嫌董先生念叨得有點煩,又跑出來騎馬與祝纓並轡而行,回頭看了一眼,拿馬鞭指著隊伍後面,道:「帶上他們幹什麼?」

  祝纓扭頭看了一下:「去領嫁妝。」

  冷雲道:「原來是這樣。那些呢?」

  除了林翁是自己帶著女兒過來的,還有顧翁派了個次子,又有其他幾個人人也或派子弟或派心腹管家跟著。也有心裡實在癢癢,就自己跟來的。他們的藉口極正當——他們的子弟被祝纓召到思城縣辦差,一個多月了還沒著家,就算放心安全,也得送點換洗衣物了。

  他們是想聽點兒消息,祝纓想的是,讓他們跟著看一看,也好更老實一點。於是勸說冷雲也答允了。

  再回思城縣的計劃裡原本沒有冷雲,現在他來了,祝纓也就人盡其用,與他再敲定一些細節,尤其是給朝廷的奏本裡要怎麼寫。按理說,她和冷雲要各寫一封奏疏,然後她還得單就案子做一個詳細的陳述。想也知道,這份陳述一時半會兒是寫不完的。

  一般情況下,應該把黃十二郎的案子、思城縣玩忽職守的事情都查清列明,寫好自己的審判意見,再一總上報。

  冷雲道:「那為何不等查明?」

  祝纓道:「黃十二在此地為害多年,只怕一時半會兒審不完。到時候別人先上表了,咱們容易說不清。裘令又是朝廷命官,扣下了他,得向朝廷通報的。只有朝廷允了,咱們才能辦接下來的事。誰先向朝廷奏報,誰就能先向朝廷提些條件。」所以她現在對裘縣令還得是客客氣氣的。

  「什麼條件?」

  「賦稅啦、新的縣令的人選啦之類的,只要是您能想到的。」

  「你有新人選?」冷雲問道。

  祝纓搖搖頭:「我知道的地方官有限,人家也不愛來這流放之地。但是您可以跟朝廷講,要個什麼樣的人,不是麼?」

  冷雲大受啟發。

  祝纓又說:「賦稅那裡,新丈量的土地,下官還是建議大人同朝廷講,此地百姓深受荼毒,請朝廷宣示愛民之意,可免今年錢糧,又或者減半。總要讓他們沐浴皇恩才能顯出仁德來。」

  冷雲道:「來年再徵賦稅的時候,也能顯出比今年多來,是不是?」

  祝纓笑道:「那都是後話了,要說多,只要官員用心經營,多出來的這一份是每年都有的。這才是長久基業呢。」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冷雲又問了秋收的事情。祝纓這才說:「大人還是需要早些回去,思城縣的案子還沒定下來,也不宜在全州宣揚,這兩個月不好拿這件事情震懾他們,就需要大人回去坐鎮。」

  冷雲道:「也好。」又問祝纓打算怎麼審手上這個案子。

  祝纓道:「先將黃十二遊個街吧……然後……」

  比起讓人敲鑼打鼓的喊「黃十二郎被抓啦」,不如將此人一路招搖帶到思城縣衙展示給大家看。如此這般,接下來辦案就會更容易了。

  這個案子,可能還得一個月才能有個大致的眉目。

  冷雲掐指一算,那就真要到秋收了,遺憾地道:「我是不能在這裡等到那時候啦!」

  祝纓道:「下官審完了,會同時行文刺史府、上奏朝廷,您肯定能早早知道。」

  兩人一路上套好了詞,是祝纓請示冷雲以刺史的身份來協調全府的宿麥種植,冷雲先到了福祿縣,遇到了李家的案子,於是下令祝纓去辦,祝纓在辦案的過程中發現的黃家的「私設公堂」的問題。又在辦案過程中被黃家莊客「聚眾圍攻」,事態擴大,不得不請裘縣令暫時避嫌。由冷雲下令,祝纓查清一系列的案件。又因為思城縣上下官吏涉案,所以不讓他們參與,調其他地方(主要是福祿縣)的官吏來辦案。

  之所以沒等查明一切就上奏,是因為需要朝廷的授權,畢竟裘縣令也是縣令,而南府離京城兩千多里,無論是本地官員的「自辯」還是本地的人證、物證都不容易傳遞,如果案情有個反復,再來回傳遞文書等十分耽誤時間,沒個一年半載定不下來,那就誤事了。因為思城縣的官吏們現在還是個戴罪之身,關著,沒人幹活。放出來幹活,他們顯然是幹不好的。得請趕緊定案,重新派員,別耽誤了農時。

  如果朝廷不放心,就請再派個人過來,好看一看這個「仿官樣」證明沒辦錯人。他們也好將黃十二郎的案子都合併處理。早點結案也好早點幹正事去。

  冷雲道:「大理寺恐怕沒人願意來這個地方哦!」又窮又偏的。

  祝纓道:「不來正好。」

  …………

  他們套好了詞,冷雲還想再問祝纓一些州裡的事務,譬如他當了刺史之後,竟然還遇到了京城權貴派過來採買的跟他訛錢。

  進了思城縣之後話題就總是會被打斷。因為李大一家見著人就會喊:「都來看!都來看!黃十二這個畜生被問罪啦!」

  黃十二郎在思城縣裡大名鼎鼎,引得人來圍觀,熱鬧是熱鬧了,效果也是驚人,有些之前還不敢告狀的人,現在就攔馬告狀,冷雲路上開始無法與祝纓好好說話。遙遠的刺史府裡還有一個薛先生,也不斷有些文書發來給冷雲,大印別在冷雲的腰裡,他也得處理。

  三天之後才走到了黃家的宅子,祝纓預備讓隊伍在這裡休整,順便處理一下這裡的事務,然後再去縣衙。

  項樂來問:「大人,犯人如何安排?」

  祝纓道:「他不自己有牢房麼?」將黃十二郎往他自己的「仿官樣」裡一關,裘縣令還能在一個小院子裡有酒有肉有飯吃。

  林翁一家也得一處客院住著,三個孩子年紀還小,緊張了好些日子回到了家裡安心地笑開了,跟林氏說:「娘,我們先去玩了。」就要跑出去,看守的衙役卻不許他們亂走,孩子不懂這些,氣得大叫:「這是我家!」

  衙役才不理他們呢,孩子闖不出去,往衙役身上打了兩下,衙役的腿一抖便將他們阻了回去。

  孩子碰了壁,轉頭向母親、外祖父哭訴,林翁道:「你看好他們,叫他們別鬧!」

  林氏將三個孩子攬回了身邊,問林翁:「阿爹,他們難道要謀佔我們的家財麼?」

  林翁道:「胡說什麼?!黃十二犯的過錯,殺頭都嫌輕!能離婚已是萬幸,快不要多說。」

  林氏別過臉去,林翁只好又說女兒兩句:「你知道私設公堂是個什麼罪名?!不離婚,連你也逃不掉。你好生想想,你的東西都放在哪裡,咱們拿上了就走。」說完準備出去找祝纓再討個情,盡快把嫁妝拉走。他給祝纓的那張嫁妝單子上虛開了一些東西,又要跟女兒對好口供。早辦妥早安心。

  林氏道:「隨爹怎麼說。」孩子又在叫娘,林氏將他們攬到了身邊哄著,不多會兒,都安靜了。

  林翁出門被稍一攔,衙役去報給了祝纓。祝纓道:「叫他過來吧。」

  祝纓徵用了賬房來做自己辦公的場所,冷雲則在正堂那裡喝茶休息。隨行鄉紳家人都往賬房這裡來見祝纓,他們都了些衣服之類,詢問如何交給自家人,也有為別人家捎帶的,也想早點完成。到了一看,竟有顧同等幾人在這裡,顧同二叔就先不著急了,沒看到自家子侄的人只能四下張望找尋,又哪裡找得到?

  他們只好仔細打量黃家宅子,心道:比我家可還大不少呢,這姓黃的果然豪富。

  顧同目不斜視指著一隻箱子道:「狀子都收在這裡了,共計三千兩百二十七件,學生都帶著他們理過了。這裡面有直指是黃某親為的只有三百餘件。這些是問明了,是他的管事奉他的命幹的,有一千餘件。這些是他家遠親聽他的指使幹的。二百餘件。剩下這些也是他家僕干的,或仗勢欺人,或狐假虎威。此外還有這些是學生看著覺得有疑問的,恐有訛詐之嫌,一共是三百零一件。都編了號。」

  祝纓看了一下,顧同按照案件類型給分的,比如人命、重傷、強搶民女、高利盤剝等等類型。又有一些是黃家的僕人犯下的,也都另列出來。又有是顧同覺得過於誇張了的,比黑牢還要誇張一些的,有點假。

  他給祝纓介紹:「這個,說黃十二郎佔了他家一百畝田,可看他的樣子並不像有一百畝田的人。像是混水摸魚的。」

  祝纓道:「很好。」

  顧同露出了兩行白牙。

  然後是其他學生,匯報他們往鄉村裡核查田畝數的情況。明面上,是要核查隱田,暗地裡祝纓讓他們將各鄉的田畝數也要做個粗略的統計。時間雖然略顯倉促,好在祝纓毫不憐惜地壓榨著學生們的勞動力,倒也完成了。

  匯報得差不多了,林翁也到了,祝纓道:「來了?跟我走吧。」

  「仿官樣」就在賬房後面,她將一行人領著走過夾道小巷,推開了門,指著裡面問他們:「眼熟麼?」

  林翁看自己的前女婿,有點同情,也有點惱怒。旁邊顧同二叔已然驚呼:「嚇!」他本想借機跟侄子說句話的,現在連說話都忘了。

  林翁順著他的目光看過,眼前直冒金星——原來這就是私設公堂!黃十二他是真的敢吶!

  顧同等人大怒,他們之前忙得昏天黑地,這裡又被查封了,並不能過來。現在一看,都是又驚又怒。林八郎呆立在當地,怪不得有清查田產這種彷彿是要抄家一樣的舉動。原來真是這麼樣的一個罪過!抄家就抄家吧,至少,這宅子是保不住了。

  祝纓道:「我想諸位的家裡,應該不至於有這樣的地方吧?」

  林翁等腿都軟了,他們軟了一地,興奮地等著祝纓驗收成果好表揚的學生們也有點慌。祝纓道:「別傻看著了,扶起你們的父兄,咱們到外面說話。」

  林八郎惡狠狠地橫了站籠裡的黃十二郎一眼,他開始特別地擔心自己的姐姐。

  …………

  再到外面,鄉紳們心中的惶恐就淡了許多,之前他們是覺得黃十二郎對縣令不恭敬而受罰,於是兔死狐悲。現在看黃十二郎作死成這樣,惶恐之心是沒有了的,要說震撼之後沒有一點小小的羨慕那也是假的,旋即被黃十二郎的下場震懾住了。

  祝纓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也不需要再多解釋什麼話,就能讓鄉紳不再擾動,回去準備秋收、準備種麥了。

  她說:「現在你們也該知道自家子侄幹的是什麼事了,不是要捎帶物品的嗎?哦,還有沒見著的?顧同,你去安排一下。」

  「是。」顧同幹勁十足,做了個「請」的手勢,連同自家二叔一起,將諸人都請了出去。只留林翁父子還在祝纓面前。

  林八郎的擔心在聽到他父親說:「謝大人活命之恩。」之後也卸下了一些。

  祝纓道:「帶著令嬡拿單子點東西吧。庫房都封著,點一樣拿一樣,你留下嫁妝單子,畫簽,拿東西回家吧。」林氏心裡未必能接受,不過那也是林家自己的事了。

  林翁道:「是。」和林八郎兩個都叩頭,祝纓將他們兩人拉起來,讓他們私下敘話。

  直到此時,花姐才得以和她見上一面。

  花姐在這兒住了好一陣兒了,因為是「祝縣令的姐姐」,她的待遇頗佳,黃家的宅子比祝纓的縣衙也不差,花姐便是不額外要求什麼,衣食住行也是很舒服的。

  兩人打了照面,祝纓道:「瘦了。」

  花姐道:「你黑了一點兒,是不是一直在外面跑了?」

  「差不多了,就能歇了,我捂兩天就捂回來了。」

  逗得花姐一笑,花姐道:「江娘子她們也都安頓下來了,這宅裡有些女人家的事兒我也問出來了。」

  「慢慢說。」

  花姐道:「一個貪心的人怎麼會只貪一個女人呢?這宅子裡還有兩三個呢。」

  這也在意料之中,只是這些女人都沒有兒子。聽說有一個是因為算命的相面說是「宜男」,另一個是因為長得好看,被黃十二郎拿錢問她們家裡人買來的。花姐還看了一些女僕:「要說這家人聰明也是真聰明,凡貼身的僕人過得都還不錯。凡粗使的,可就受了罪了,身上傷是不斷的。」

  祝纓道:「行,都記下了,一塊兒算總賬。對了,爹娘都惦記你,娘還說我不該把你放這兒來呢。」

  花姐道:「乾娘還是擔心我。我不比你一頭扎進來安全麼?」

  兩人正說著話,董先生和祁泰那裡起了點小爭執,祝纓又和花姐一起過去看。卻是賬上有了些誤會,董先生覺得某項與賬上、庫裡的數目有差,又問了林翁等人搬取了多少,還是有差。

  祁泰急得要跳:「這肯定是沒問題的。」

  祝纓道:「你就是不會說個話。我看看。」翻了一看就笑了,對小吳道:「吶,你帶幾個人,去把管事家給我封了。」

  董大人恍然:「哦!經手的!」

  祁泰道:「我就說……」

  董大人心裡舒服了一點,祝纓也是有缺點的,比如身邊這個人,他白長了一張嘴,幹好的事都說不清楚。祁泰還委屈呢,他都準備好祝大人講的,這個半瓶水的破老頭半路殺出來,他一緊張,忘詞了!等會兒還得跟大人解釋一下。

  祝纓命將黃十二郎好生看管,給吃好喝給看病,務必要他活著。然後在莊園周圍遊街示眾。李大一家子十分稱意,賣力要為他們宣揚:「有冤情只管訴,報仇的時候到了!」

  黃家宅子又收到一些關於案子的詢問。

  祝纓徵得冷雲的同意,先判了一些案子。

  她斷案極快,先在黃宅前的大街上搭了個台子,設個桌案,自己坐在上面,把黃十二郎推出來。從袖子裡拿出一根簽子:「二十大板。」又讓左右記下,黃十二郎扯謊三次,這是第二次板子。

  黃十二郎在福祿縣也被打過,於福祿縣百姓不過是「啊!富人也能挨打哎!」到了黃家莊園面前,黃十二郎再挨一回板子,效果與在福祿縣是天差地遠。看的人「哄」的一聲炸開了!他們飯也不吃了,就守在台子前面,等著看黃十二郎的下場。

  祝纓看訴狀,再提人。有時候被告是黃十二郎,有的時候被告是他的族人、管事等等。顧同之前的分類很有用,找出來的一些混水摸水想奪黃家田地的人,也被祝纓狠狠責罰。

  她先揀出有誣告嫌疑的狀子裡涉及土地的部分,財物有可能隱瞞不清,尤其是金銀,融了就沒標記了,不好追查,斷定很難。要想很快的立威,土地是最容易甄別的。揀出幾份土地的單子,再與賬簿上對照。有黃十二郎明確記載是從另外一家那裡搶的,便與這一個想趁亂發家的相矛盾。

  祝纓也毫不客氣的判他謀奪財產,順手將這份田歸還原主。然後問:「有要撤訴的嗎?有趁亂謀奪現在撤了,我不追究,讓我再查出來,絕不放過他!」

  當場呼啦啦就有幾十號人過來要討回訴狀。一下子減輕了一點的負擔,祝纓也頗為滿意。

  黃十二郎只有一個人,卻作惡無算,一案打一頓,不等後面的人告他就打死了。只好先給他記下,分類併案,一併處罰。

  她一個人斷案也不能很多,一天不過十數件,比起那麼多的案卷,實在是九牛一毛。但這在鄉民眼裡簡單就是神人了,縣衙斷案,不拖個十天半個月的不能開始,扯皮的時候經年累月。

  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口碑便立了起來。

  祝纓還能抽空又將黃宅的糧錢盤一下,再撥一批用作這些日子駐守的費用之類——也都記賬。

  在黃宅住了三天,董先生見祝纓辦事滴水不漏,在偏僻地方的條件下能辦成這樣已然不易,便與祝纓商議,該讓冷雲回刺史府了。董先生道:「正可挾此案之威,回刺史府去行事。」

  祝纓也是這個意思,卻對董先生說:「大人想去縣城看看,咱們且去縣衙走一遭,從那裡回州城正好順路。」

  冷雲說:「就這樣辦!對了,先奏給陛下,等京中有了批復,咱們再議。」

  他們按照套好的詞,連夜寫好了奏本,將這兩天盤到的案件數目、隱田隱戶數目等報了個約數添上去,具體案情只能等審完再報上去。祝纓命人把「仿官樣」的尺寸給丈量了一下,也附在後面,連同黑牢一起畫了張圖紙,都厚厚地堆成一撂,發驛站快馬疾馳去京城。

  然後衙役們敲鑼曉諭——去縣城。

  祝纓與冷雲一行人再到縣城,一路上,他們在前面走,許多百姓田也先不管了,都跟在後面往縣城裡去。

  黃十二郎在這裡也有一處大宅,其豪華壯麗,堪稱是縣城頭一份兒,除了不敢比縣衙的門面闊,其佔地面積比縣衙還要大那麼一點點——如今也是被封了。

  只因祝纓和冷雲當時是直撲的黃家老宅,封這裡封得晚了一些,好些僕人已捲了不少細軟跑了。

  到了縣衙,祝纓先把黃十二郎單獨看押,再與冷雲出安民告示,告知案子從明天開始審理。

  黃十二郎將養幾日,又被她拉了出來,她又從袖子裡拿出一根簽子,跟黃十二郎勾了福祿縣的賬。

  此後就是審案了,祝纓還是如在黃家老宅一樣,撿個渾水摸魚的殺雞儆猴,又有一些撤訴,接著再按次序審理案件,再遇到想趁亂訛詐,就沒有這麼客氣了。冷雲看完了三根簽子的結果,雖不滿足還算滿意。祝纓斷案過於快了,看得他心癢,也跟著斷了幾起。顧同等人正在最有精力的時候,一腔的熱血,給許多案子都寫了條子夾著,簡潔明瞭,甚至附了證據在何處。

  冷雲斷了半天的案,終於被董先生拉走。

  ………………

  冷雲走,祝纓也不能讓他空手回去。之前給他的隨從的東西都打包好了,一些山貨、土儀之類。祝纓當時打的好算盤,好歹讓他們嘗嘗味兒,然後通過同鄉會館往外販售。什麼阿蘇家的茶、自己縣裡的乾菜等等,不是特別珍貴罕見的東西,但是走個量賣給稍稍能吃得起的文吏等生活水準的人也是不錯的。

  這是計劃的一部分,她是不能錯過的。

  又有了黃家財產的處分之權,她沒動大頭,只從中撥出一些錢來壓一壓禮包。又撥一些給丁、常、梅,又給他們的士卒每日加餐。上司還是不走,祝纓也請他安坐,給他的衙役們也按日供飯。

  她辦事,少了中間的克扣盤剝,同樣的錢向來比別處吃得好,也是人人滿意,還能借些南府的衙役們維持斷案的秩序。

  她將福祿縣四個司法佐帶來了倆,又讓項安、小江來負責收集、安撫一些告狀的婦人。女人受黃家欺負,不少是夾著些不能高聲宣揚的事的,還是女人來接待合適,等要審的時候一次審完,不叫她們被抻著多受難堪。

  花姐本來是非常合適的,但是她沒有職事,為防別人說嘴,就不讓她明著出面。對此,祝纓覺得十分的遺憾。花姐倒不覺得有什麼,在一邊又擺了個攤子,為女人看個病。

  過了數日,又有了新的情況——出現了不是告黃十二郎,而是告其他的人。乃是一個小商人,經營一間祖傳的鋪子,不合被一個「大官人」看上了,這人沒別的長處,就是有個兄弟在縣衙裡,於是構陷他收買贓物等罪,叫他吃了官司,最終將他的鋪子奪了去。

  祝纓道:「刺史大人只與我處份黃十二之權,思城縣的裘縣令雖然現在不能斷案,以後會有官員來管的。你的狀子我且收下,到時候我會轉交的。」

  商人滿心的喜悅化成失望,無可奈何地耷拉著肩膀拖著腳離開了。

  祝纓嘆了口氣,對顧同招了招手:「你再去,將他們這些與黃十二無關的別的案子也搜集一下。」

  顧同瘦了一圈兒,眼睛也摳進去一點,人卻非常的有精神,答應一聲,就去扯了個幌子開始幹活。

  祝纓在這裡捲起袖子幹了一個來月,有關黃十二的,都給了苦主號牌,但是分類且有不同的處理方法。比如有兒女被搶的案子,是現在就發還,當場就辦了。有家人被打死的,現在還不能殺黃十二,也給他們號牌,讓他們等消息。反正人她已經打了,百姓心中也算有信譽,都等住。涉及財產的,立賬,給號牌。

  她自己不休息,帶著縣學生也不休息,衙役們也不敢休息,都卯足了勁兒幹。期間,福祿縣的公文也不時地由驛馬傳遞過來,祝纓白天處置黃案,晚上順手辦福祿縣的公文,又抽空寫信給趙澤,問他阿蘇家情況如何。

  又連軸轉了一個來月才算將黃十二郎的事情理順了。「大罪三千」是誇張了,但是人命、指使逼死人命、指使毆傷致人殘疾、強搶民女等事總不下幾十樁,又有放高利貸利滾利奪人田地、祖傳珍品的許多件。而他的管事、心腹僕人幹的惡事比他還多,狗比主人凶。

  連同「私設公堂」、隱瞞戶口土地、「收買官府」,照祝纓的估計,他能活到今年秋天,那是律法保了他的命。如果一切依法而斷,要補償受害者、歸還被他不正當獲得的財產,粗略估計,他的財產只得剩三分之一。

  不過祝纓打算追討他歷年隱瞞戶口、土地欠下的租賦,這一追就追得沒邊兒了,落祝纓手裡,能他追到傾家蕩產。戶口的勞力給他服役,他不得折算回來給國家嗎?隱瞞的土地多少年的稅不得繳嗎?

  祝纓覺得這樣挺合理的。她打算給林氏的三個孩子每人預留二十畝地,夠活,還夠當嫁妝、老婆本,足夠了。孩子沒滿七歲,按律都得照顧的。

  黃家管事、僕人的,她也都給判了,就等朝廷一聲令下,她就開始執行。

  再有思城縣的裘縣令等人的所為,她也一一列明。裘縣令買賣官司的事沒怎麼幹,不過一個「失察」跑不了。其餘也有貪贓枉法的官吏,也有買賣官司的文書……她都給注寫了相應的律條。但是都不自己來判,尤其是裘縣令,得發給冷雲上報朝廷。

  抻了個懶腰,祝纓又提起筆來,接著寫:顧同,擬從九品,吳小寶,擬從九品……

  幹了活的人,怎麼不得舉薦一兩個?顧同或許還想走個科考的路子,但是上官保薦也是正途之一。小吳本來就在候選等排名的,再推一把也無妨。其他的縣學生,多少添個名字上去,也算一筆資歷,何況是真的幹了事的。

  這些都寫完,祝纓卻迎來了京城來使——御使姜植、宦官藍德。

  姜植在御史台的日子比祝纓在大理寺的日子都長,宦官藍德卻是個小年輕,二十來歲,也是個面白無鬚的周正人。兩人一路快馬加鞭,計算時日,他們幾乎與祝纓當年奔赴京城時的速度要差不多了。

  兩人到祝纓面前時已累得面無人色,走路都需要有人架著了。

  祝纓道:「怎麼這般……」

  姜植對她使了個眼色,說:「奉詔。」

  姜植展示了身份,藍德也拿出了自己的腰牌,二人又拿了皇帝的手詔。祝纓趕緊跪下了。

  姜植道:「帶我們去看、看那個『仿官樣』!」

  祝纓道:「不在縣城,他的膽子還沒大到這般地步,還請使者暫歇片刻,下官安排馬匹。」

  兩人都舒了一口氣,彼此苦笑一聲。

  藍德與這二人都不熟,說一聲:「打擾了。」就去休息,祝纓送姜植去安歇。姜植強撐著說:「陛下震怒!」

  祝纓點點頭,詔書她看過了,能想像得到。

  姜植睡到天黑,渾身酸痛地爬了起來,飯菜已在灶下熱好了,當時端了上來。祝纓過來陪他吃宵夜,兩人一邊吃一邊聊。

  ………………

  卻說,祝纓和冷雲的奏本差一點就晚了。黃十二郎有十一個姐姐,最大的那一個孫子都能娶媳婦了。十一家姐夫,勢力自然不小的。思城縣的富戶都不夠她們嫁的了,也有嫁到更遠一點的富戶家裡的。有自己已兒孫滿堂,不靠娘家也能過下去的,覺得娘家待她們不過爾爾,就先看看動靜。也有自己想管,夫家怕事的,只得在家裡念叨。也有能說得上話的,攛掇家人相幫黃十二。

  她們是不相信,自己娘家那麼大的一個勢力,會被人給掐死了,還想搏一搏

  其中兩個嫁到鄰府的一合計,裘縣令人都找不到了,南府那裡也是找不到人,又派人去了刺史府,發現刺史不在,彷彿是去福祿縣的。事情有點不妙。娘家就是她們的底氣,她們也得幫著娘家。兩人一不作二不休,各自指使兒子上書,為舅舅鳴冤。她們的兒子也是富家子,有幾個錢讀書,也有縣學之名額。

  以學生之名上書,倒說得過去。

  派了人,日夜兼程往京城去告狀。

  沒頭蒼蠅似的在京城轉了半天,他們的官話講得稀爛,一般人也聽不明白,只得一路向北,直挺挺到了皇城外面,當地一跪,求過路的官員給帶信。

  這事有點稀奇,被路過上朝的裴清給遇到了。裴清見是京城地面發生的事,以為又是巫京兆不愛生事給鬧的,順手給揀到了。打開一看發現不對味兒,他也不敢扣著,拿著狀子就去政事堂了。

  政事堂裡王、施二人都認為不太可能,祝纓怎麼可能幹這個事?二人活了幾十年,不是沒見過前半輩子清廉如水,後半輩子其貪如墨的。但是兩人有一個念頭:這小子何等聰明,真要謀財害命,怎麼能叫你們倆跑到京城?不不不,他要真動手,你家錢都進了他的袋裡,你還當他是好人呢。

  兩人將這狀紙扣了一天,預備研究一下,次日派人去福祿縣詢問。

  次日,祝纓與冷雲的奏本就到了。

  說的都是同一件事。

  王雲鶴將奏本轉交給皇帝時,先將訴狀放在上面,再將二人奏本放在下面。皇帝先看了訴狀,臉上一沉,再往下一翻,氣得更狠。

  問王、施二人:「你們怎麼看?!」

  施鯤道:「祝纓正在忙宿麥的事兒,他恐怕不會另生事端。」

  王雲鶴道:「陛下看那個夾片,私設公堂圖樣都有,很難做假。」他地方官做了不短的時間,對「士紳」們的脾性也頗為清楚了。面上光鮮,底下也是良莠不齊的。祝纓將前因後果說得明白,另一份訴狀就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過為了慎重起見,王雲鶴還是建言:「他既不懼朝廷派員,便是有理有據的,陛下不妨派員過去一探究竟。他與冷雲二人在大理寺時日不短,大理寺現在的人,恐怕……」

  皇帝冷冷地道:「恐怕什麼?藍德!你去!」

  王雲鶴吃了一驚,宦官?忙道:「陛下,藍德是內官,未諳律法,斷不能獨行。」

  皇帝道:「再找個御史。」

  姜植就請命跟過來了。

  皇帝給他們就一個任務:「查私設公堂是否為實,如是實,即行誅殺!」別的什麼都沒說就限期讓他們去福祿縣。

  原本到福祿縣的期限,如果是赴任,能給兩到三個月的路程,皇帝就給他們一個月,到了馬上查,查完不用他們自己趕回來,驛路加急文書遞過來也可以。皇帝要他們以最快的速度給一個結果。

  姜植說完,一陣唏噓:「陛下的脾氣,越來越大了。我信是個可靠的人,這事兒,究竟……」

  祝纓道:「只有更惡劣的。」

  姜植放心了,道:「還是你這兒好。」

  祝纓知道他有心事,道:「既然陛下不要你們即時回去,你就多住兩天,吃點橘子,如何?」

  姜植道:「好。哎,正事可不能耽誤!」

  「好。」

  祝纓第二天就安排他們倆連同幾個隨從一起去黃家莊園。「仿官樣」好好的放在那裡,祝纓連尺子都帶了兩副,一人一副讓他們自己量。看完前堂看黑牢,看完黑牢逛大宅。宅子裡的東西都清點入庫準備賠償給苦主了,但是這麼大的宅子還是讓姜、藍二人驚訝了。雖土,但它地方大啊!在京城住不起這麼大宅邸的二人,心裡頗不是滋味。

  看完了,再領他們出去走一走。

  專挑李大等苦主家看,看完再將無數份卷宗推給他們看。

  藍、姜二人對望一眼,也不想再多生事,都說:「看明白了。請誅黃賊!」

  祝纓問道:「不經勘覆恐怕不好吧?」

  藍德笑道:「祝大人不愧是大理寺出來的,就是講究。不過我只聽陛下的。大人聽不聽呢?」

  祝纓道:「冷刺史與我一同上書,他……」

  「即行誅殺。」藍德又強調了一遍。

  祝纓嘆氣道:「好吧,我安排一下,二位這個可是看清了?」

  藍德道:「陛下有話,即行誅殺。」

  祝纓道:「好!我這就讓他們提人!陛下的心情,臣雖無知也能體會一二,這就安排。」

  她先命人去調了健壯的衙役與一百士卒前來,再徵了三百徭役,又命去縣衙大牢裡提黃十二郎的人一路宣揚:要殺頭了!領到號牌的,都去看殺頭吧。

  招呼了遍地的百姓到黃家大宅那裡圍觀,不幸又踩壞了一些莊稼。虧得預先調了人手來,才勉強維持住了秩序。

  姜、藍二人都暫時在黃宅住了一天,姜植還好,藍德急得上躥下跳不停催促。當天傍晚,又有快馬趕到,補了一道旨意:「細細地審!除惡務盡!」緊接著又是一匹快馬,是政事堂的公文,講的是「用心辦案,暫代思城縣。」祝纓將兩份文書展示給使者,藍德道:「陛下可沒說不殺!」他也展示了補給他的詔書——觀摩此案。祝纓道:「知道。」

  第二天一早,祝纓命在宅子外面搭起了台子,設座。

  姜植道:「怎麼設在這了這裡?」一般設座,尤其是正式的,都是座北朝南,或者是因地勢,取一面向平坦之地。祝纓把台子設在了黃家圍牆外,也不知要幹嘛。

  祝纓道:「請。」給二人也設了座,然後拿了一份擬就的文書,判黃十二郎斬刑。

  因為有手詔,朱紅的字,誅殺。

  藍德道:「快著些吧,辦完了也好繳旨。」

  祝纓道:「就好。」

  她也不問黃十二郎是否知罪,從頭到尾三個多月了,查出來的東西那麼的多,已不是知不知罪的問題了。

  她說:「拆了。」

  藍德沒聽清楚,問道:「什麼?」

  祝纓指著「仿官樣」外面的圍牆說:「拆了。」

  黃十二郎一直陰沉沉的,從之前的怒吼咆哮,變成沉默,此時終於有了反應:「你!!!欺人太甚!」

  別人可不聽他的,遵著祝纓的指示,開始拆他的老宅,一點一點的,拆得很仔細,保證不是什麼「斷壁殘垣」,而是點滴不剩,圍牆拆去,「仿官樣」露了出來。祝纓再命人宣講什麼是私設公堂,這樣是要砍頭的,以後見著這樣的要上告。

  拆完了「仿官樣」再拆黑牢,地牢、水牢都被掀開了露在了眾人的面前。然後是賬房、收租子的院子、左一路拆完,再拆中路,漸漸將黃十二郎的大宅一點一點剝開給所有人看,看完即拆。

  祝纓動用了三百人,拆這一所大宅,直到加狗窩都拆完了,黃十二郎絕望地癱成一團。

  祝纓抬頭看一看天,道:「還能趕上時辰。」

  下令行刑。

  劊子手手起刀落,黃十二郎一顆人頭落地。祝纓命人將人頭拿石灰醃了,裝匣,交給藍德。

  藍德像是被燙著了似的縮回了手,道:「送、送京。」

  祝纓又看姜植,姜植點點頭。圍觀的百姓一擁而上,將黃十二郎的屍體踩了個稀爛。

  祝纓道:「二位,咱們先回縣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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