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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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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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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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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0:22: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章 天使

  姜植和藍德都沒有動。

  祝纓重復了一遍,姜植匆匆再瞥一眼黃十二郎的無頭屍身,點點頭。他看藍德還沒回過神,也喚了藍德一聲,藍德如夢初醒般地:「哦!哦!回去!回去說話。」

  砍頭,他二人看著還不怕,祝纓將黃家老宅拆得一根不剩就出乎意料了,而最讓二人想不到的,是百姓的恨意。或者說想到了恨,沒想到表現出來會這麼的強烈。姜植也讀書,藍德也識字,也知道史上某些奸角被處刑後百姓分食其肉之類的描述,但那只是文字。京城還是斯文的,多少年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了,兩人壓根就沒見過。

  他們的心裡都有一絲震撼。

  姜植不動聲色,看一眼祝纓,心道:祝三郎是個可靠的人。

  藍德悄悄撫了一下胸口,偷偷看一眼祝纓,心道:這是個狠角色哩。

  都覺得祝纓做事穩妥可靠,尤其是藍德,還想如何能讓皇帝憤怒的心得到滿足,這屋子一拆,藍德滿肚子都是:這怎麼不是我想出來的呢?!!!

  他只想到,比如把黃十二郎家成年男丁都殺了、全家流放、抄家、把黃十二郎他爹墳刨了,之類的。那些跟這個一比,就未免太過「俗套」了。

  藍德恨不能敲一敲自己的腦袋。

  祝纓隨口說了幾句:「將磚石木料碼好,我有用。」「死都死了,尋口棺材給他埋了吧。」「把那個地牢、水牢都給我填平了,別叫小孩子掉進去找不著。」

  藍德好奇地問道:「祝大人還要蓋房子?」

  「啊,一年兩季莊稼,肥力不夠撐不動,還得積肥,蓋個積蓄的池子挺好的。」

  祝纓隨口一說,藍德的心裡又滿滿的全是悔:我怎麼又沒想到呢?

  姜植對祝纓道:「積肥?」

  祝纓道:「嗯,之前也有計劃了,這些磚木還不夠的,唉,還得另貼些呢。」她滿是公事公辦的口氣,黃十二郎的一頁已然掀過,現在討論的是莊稼施肥的問題了。肥很難得的!特別重要!肥力跟不上,就容易出現稻、麥兩季同時減產,加季加起來堪堪比只種一季,算上人工還要倒欠的情況。

  無論是綠肥還是糞肥,都還挺緊俏的。田邊砌點池子,或者路邊砌點茅房,挺好的。就怕到時候搶肥打起來,也挺頭疼的。

  祝纓的計劃裡早有推動積肥這一項,以前農夫們也有積肥,不過沒個人統籌安排一下,效果總是不佳的。還有種橘樹,也是要積肥的。

  現在遇到了趁手的材料,廢物利用一下,祝纓認為這樣挺節約的,不浪費東西就是積德。

  藍德和姜植此時都不確定她這麼說是真是假,姜植心道:如此一來,再提及黃某人就不是良田廣廈、威風赫赫,而是真「遺臭」。黃氏後人或有飛黃騰達者,也再難覓祖先之跡了。

  藍德不自覺地咬了咬拇指尖,心道:這案子他已辦成這樣,我要如何才好做些事情顯出我來?

  祝纓舉起手來一招,隨從們開始拆掉方才的高台,準備坐騎等擁簇著三人回縣城去。

  這個地方已然如此,用來招待這二人未免簡陋了些,急著辦案的時候他們二人沒空計較,案子辦完了再不給招待得舒服點兒,姜植還好解釋,就怕藍德不聽解釋回去亂說一氣。

  祝纓道:「這兩天辦案太急,有疏忽處還望見諒呀。回到縣城二位就可以好好歇一歇了。我已將二位到來的事情告知本州的冷刺史,這件案子本是他讓我暫管的。」

  姜植又看了她一眼,心道:冷雲是個什麼人咱們能不知道嗎?他在大理寺就是個活菩薩,不幹什麼正經事兒的。

  藍德有點小得意,有點想笑,又忍了:「那咱們就等……不不不,怎麼敢讓刺史大人跑過來見咱們呢?」

  祝纓道:「那先回縣城再說?」

  藍德道:「好。」

  姜植問道:「如果黃十二是明正典刑了,主犯都死了,案子還怎麼結?底下的人都推到主犯身上,下面的案子還怎麼審?然而陛下、政事堂又要你仔細辦案,不容有失呀!」他說著看了藍德一眼。

  藍德也吸了一口氣,又揚著脖子說:「反正陛下要誅黃十二,咱們的差使也就完了大半了!祝大人,陛下只要我觀摩的。」對祝纓說話的時候,他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語速也緩了一點。

  祝纓仍是重復了那一句話:「回縣城再說。」

  途中要經過兩座驛站,祝纓計劃在第一座驛站裡就休息一晚,第二天再趕回去,中午在第二座驛站裡吃個飯,下午前趕到,回到縣城就又可以休息了。她將安排告訴了二人,二人都認為很好。姜植道:「不愧是你。」

  休息的時候,藍德洗沐一新,倚在榻上喚個小宦官給他捶腿,問:「姜大人和祝大人呢?」

  另一個小宦官道:「在那邊亭子裡下棋呢。」

  藍德道:「讀書人的習性,真是不好。」居然是下棋,不是搖骰子,忒裝模作樣了!

  …………

  姜植也有些乏,但是不想表現得懶散,一邊隨手落子,一邊說:「老了,精力大不如前了。」

  祝纓道:「我可不愛聽這話。你正當壯年,比我大不了幾歲,要是現在就說老了,過兩年我豈不是也老了。我可不認。」她沒怎麼認真學過下棋,就是「會下」,閒時也不打棋譜,跟姜植也是胡亂下的。

  姜植笑了,神情輕鬆了一些:「案子的後續你可有眉目了?藍德想殺黃十二全為討好陛下,殺完人之後的爛攤子他是不會管的。再者,陛下很在意『私設公堂』這件事,你接下來要怎麼處置?你可要留神物議,落下酷吏的名聲就不好了。」

  祝纓道:「凡告狀的,卷宗都已梳理完畢,該審的該取證的也都有了,並不會誤了案子。也不至於誤了秋收。連同宿麥,冷大人前番過來巡視就是為的宿麥的事兒。正事都不至於耽誤。是不是酷吏,見仁見智吧。姜兄,鄭大人一向可好?近來少聽到他的消息了。」

  「你到此時才問,我還以為你不問了呢!」

  「他要有急事囑咐,不用我問你也會找機會先說了。既然你沒講,就是不太急。我頂好是不要問,先將陛下的意思給辦了,免得著了痕跡,害鄭大人一起挨訓。我離得遠,不過是看文書,鄭大人可是天天在宮裡,舅舅訓外甥,還是當面,嘖。」

  姜植又下一子:「說不過你。我回去以後大概就要離開御史台了。鄭奕也要有外任了,大概只有邵書新、溫岳還在皇城之內了。」

  祝纓道:「這麼些年了,你們也確實該動一動了,早動比晚動好。你會去哪裡?」

  姜植道:「宛州別駕。」

  祝纓想了一下,道:「恭喜。」

  「喜從何來?」

  「升了。」

  姜植搖搖頭,又下一子,道:「冷刺史還好?」

  「他開始摸著門兒了,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辦法,他能找著自己的辦法就好。便是姜兄也是如此,地方上也有地方上的好處,在地方上幹幾年,再看地方上的事情會變得很有趣。」

  姜植笑笑:「那我就信了你吧。今天百姓這般,我是沒想到啊。有這麼大的怨恨,竟然沒人告上官府嗎?縣衙行事不端就罷了,州、府都沒有管的?」

  「他們不知道,不知道私設公堂是大罪,不知道可以自己到衙門報戶籍,」祝纓說,「反正是都是繳租、服役,給朝廷繳也是繳、給豪強繳也是繳。他們起初是因為朝廷興兵賦役重而逃亡,落到了豪強的手裡,時日久了,哪怕朝廷已減了租賦,他們到哪裡知道呢?直到被豪強盤剝得活不下去,再逃往別處。怎麼辦戶籍?不懂。連縣城都很少去,一輩子不出縣境的大有人在,戶籍於他們有什麼用呢?」

  「讀書出仕……」

  祝纓笑了:「倉廩實而知禮節,都要餓死了,還有功夫讀書吶?讀書也是要有錢供養的。窮人家裡,除了天資極高者,讀書是極不劃算的。又不用出仕,你說的那些對窮人是統統沒用的。就算租賦一樣、服役一樣,給豪強做莊客,就在莊上幹活,給朝廷服役,一竿子給你支到三千里外守邊去。僥幸不死在外頭,回家一看早死絕了。朝廷,是在和組成朝廷的人,搶人搶地。」

  就像她,連個戶籍都沒有還不是當了十幾年的神棍,日子照過、飯照吃。她是耳朵靈的,想開個小茶寮,才知道有個自報戶籍的事兒。她爹娘幾十年了,神棍不也當得挺好的麼?戶籍,那是什麼?能吃麼?要是有戶籍,祝大這樣的外來戶徵發一準兒先找上他,然後,就沒有「日後」二字了。

  姜植驚嘆一回:「還有這些門道?」

  祝纓又落下一子:「比如說打官司,只有在籍的百姓才好打官司是不是?百姓平日裡也不好訴訟的。這你是知道的。」

  姜植點頭,這個就不用細說了,就說黃十二郎的案子吧,幾十年了,也不見有人告得贏黃家。

  「隱戶難啊!」祝纓說,「所以朝廷也不追究他們是怎麼跑,能清查出來就行。」

  「南府隱戶也太多了。」

  「已經好多了。整個南府、連同儀陽府等附近幾個府,都是當年獠人之亂的地方,亂七八糟的。平息之後戶籍數目之類就不太準了,當年據說籍簿都被放火燒了。選上的官兒,也有不愛過來的,也有來了病死的,南府多少年沒有知府了。怎麼幹活呢?不說這個了,鄭大人究竟有沒有話?」

  姜植道:「沒有,讓我來看看你,與你聊上一聊。說你雖年輕,在地方上比我有經驗。」

  祝纓道:「他對咱們是很好了。一個地方一個風俗,宛州轄下無府,直管幾個縣,每縣人口卻比我這兒多多了。你這麼聰明的人,必不會膠柱鼓瑟的。」

  「仍是受益良多呀!」

  兩人又聊一會兒,祝纓見姜植也有倦意了,一看棋盤:「嚯!」她不怎麼會下棋,姜植卻是文士諸般技藝都不錯的,眼見她這盤要不妙,她說:「不玩兒了,你也累了,咱們吃飯去吧!」

  姜植笑著把手裡的棋子往罐子裡一扔:「好,吃飯。」

  …………

  用過了飯,姜植也休息了,祝纓又處理了一回雜務。她現在有著皇帝、政事堂的兩道文書,所有的授權都全了,可以放開了幹了。她又給冷雲去了一份文書,將後補的兩道文書的事情告知了冷雲,並且告訴冷雲——兩位天使都還在思城縣,要如何做,請速決斷。

  繼而寫計劃,準備兌現給苦主的賠償。

  她終於可以正式處置黃十二郎的財產了。以前在大理寺的時候,抄家她得設法從中折取一部分來。現在抄這個家,她得非常的小心,黃十二郎家產頗豐,但經不起太用力的花。

  除了苦主的賠償。給各級辦案官吏的補貼是必須發放到位的,又有用了士卒的補貼。按照朝廷的規定,凡出了所屬轄區辦差的,每日都有些食宿料草的補貼。只不過能到手多少既要看上官的人品,也要看上官手裡有多少錢。

  還有冷雲出行多停留的這段時間的費用,也都折算到這裡面。州、府的衙役她也曾借用了一段時間,他們的錢已發了,也要從這裡面扣除。

  其餘林林總總,都讓祁泰去算了一回,黃家錢糧浮財還能有不小的結餘。

  黃十二郎最大的財富還是土地。這部分也「折抵歷年所欠之租賦」,按照市面上的地價折算,都被祝纓給扒拉了回來。她預備給黃家無地的佃戶、莊客、奴婢分田。

  照說奴婢作為黃十二郎的「財產」的一部分,應該是發賣抵債的,不過祝纓不打算這麼幹,她要將他們放良。奴婢要給縣衙耕種三年,種得不好的不給田,能夠種好、按規定繳租的,三年後這塊土地也能變成他們自己的。

  佃戶、莊客會種地的,每家分一小塊土地,給縣衙耕種三年之後,地歸自己。

  奴婢身份獲得的土地比佃戶、莊客要少一些,祝纓吃不準他們種田的水平,不敢輕易就將太多良田給他們擺弄。

  佃戶、莊客數目約幾百,奴婢數目約幾十,分不去黃十二郎這許多田,餘下的祝纓撥一部分到公廨田內。另一部分中扣除要留給黃十二郎子女的部分,由縣衙暫管。

  之前的隱田及隱戶,也以類似的方法辦理。都按成年男女的數目來分。其中未成年而無父母的奴婢等,暫由縣衙看管,等她閒下來的時候再來處分。反正餘田還是有的。

  抄家所得中,她折取的大部分是黃家管事等人的財物,這些扣下來拾掇拾掇,主要取金銀。她望一眼窗外,得給這二位使者和隨從。不能少,但也不必太多。再額外封一個紅包給姜植,算是升遷賀禮。她自己從中幾乎不拿什麼。

  不過沒關係,馬上秋收了,思城縣的公廨田的收成歸她了。

  財物上這樣處分也就差不多了,再有些細節,她這裡也有餘量,不怕補不上。

  第二件事情是正式在思城縣選拔文吏。她對思城縣的情況不如當初福祿縣摸得那麼的清楚,現在也沒時間讓她像對福祿縣那樣的觀察。不過最大的那個毒瘤已被摘了,辦事難度不大。

  裘縣令等官員,她已查明且證據齊全,都不曾用刑,等冷雲的公文一到,由冷雲判了送京。她不再沾手。

  縣中舊有的文吏與衙役分為三類,一類罪惡大的,與黃十二郎勾結且自己也有非法行為,譬如有買賣人命等事,追繳贓款,先打、再枷,然後判了死刑遞大理寺、刑部復核。一類有罪行,但是不重太嚴重的,也是追繳贓款先打再枷,然後免去差事罰勞役。最後一等是隨波逐流,不主動為惡的,打一頓,戴罪接著幹活。

  然後再召新的衙役,讀書識字就不可能強求了。還是與福祿縣的時候一樣,要不能是鄉紳家三代直系的,因為「妨礙出仕」。中等人家識字的,可以做些簡單的書吏一類的文字活計。缺了的官員,就只有等吏部來補了。

  祝纓又將之前準備的推薦官員的文稿拿出來,重新刪改了一下,給小吳、顧同等人都是請的從九品的散官而非實職,因為這樣是以「功」請賞,比較容易通過。而有了「官」這個身份之後,再請補實職就會容易一點。她想了一下,把侯五、祁泰、曹昌也給列了上去,也都是先請散官從九品。這些人都是出了力的,成不成的,名字先寫上去。

  不寫項樂,因為他才領職,不寫推薦官身而是與其他的縣學生一樣寫進有功賞格。小江等人也被她列在了受賞的後面,官沒得做,都得留個名字下來。

  她還在上面添上了董先生的名字,董先生是「借用」,但是沒給她添太多的麻煩,也幫著看了幾天的賬,也給寫上。她不寫自己給董先生薦官,但寫了董先生有些功勞。董先生請官的事兒,得留給冷雲來寫。

  祝纓熬了半夜,將這些都寫好。財、吏,是第二天到縣城就要發令做的,請功則是等到事情都辦完了,與總結一同送到京城的。

  次日一早,藍、姜二人精神好了不少,三人一同往縣城趕去。日落前就回到了縣城,縣城裡正熱鬧著——大家都聽說了要發賠償了。

  活了一輩子,沒見著縣衙沒事兒給發錢的!

  就算是遇到了災,上頭撥點賑濟的錢糧還要被克扣呢!幾時見著這樣大的財主被打倒了,縣令不先緊著自己摟錢,給百姓發錢的?

  一時都是呼喊感激之聲。

  祝纓命人敲鑼,先說:「這兩位是欽差,奉陛下的命前來。」鄭熹教過,得先把皇帝擺在頭裡,你做再多的事兒,也得先頌個德。

  然後才是執行。

  諸苦主各有號牌,拿著號牌叫號領條子,再去兌換錢糧。一排的桌子擺了出來,由祁泰、項樂、項安、顧同等人一字排開給他們寫條子。拿著號牌的人蜂湧而上,衙役敲鑼也止不住,惱得很想拿棒子來打人。

  祝纓從童立手中順過銅鑼,跳上一張桌子,敲了兩下:「聽我說!」

  擁擠的人群很快就安靜了下來。祝纓道:「排隊,男的到男的那邊領條子,女的到女的這裡領條子。不許亂次序,不許插隊,誰插隊,我就把他按到最後。」

  下面的人居然很聽話:「是。」還有大聲說:「都聽大人的!」之類的。

  隊伍漸漸有了秩序,項安面前排隊的女子尤多,祝纓也不讓男子往項安面前去排隊。小江(江騰)見狀,自告奮勇上前:「大人,我也會寫,能給小項搭把手的。包準不寫錯。」

  姜植道:「唔,這樣不錯,男女分開,也免得尷尬。你能尋出這幾個會寫算的女子,可真是周到了。」

  祝纓道:「這都是衙裡當差的,有些女差確實方便。」姜植有點興趣地繞到了項安背後,離她兩尺遠看她寫字。藍德見狀也湊過去看一眼。

  小江見得到了應允,高興地對身後的一個女子說:「翠香,來呀。」祝纓掃了翠香一眼,小江忙說:「大人,這是我收的徒弟。識字的。」

  翠香有點怯,往小江身後躲了一躲。小江解釋道:「是學仵作的。」

  「嗯?」祝纓挺感興趣的,她還是很樂見這種情況的,又將翠香再看一眼,說,「倒也不是不行,將來有什麼打算?現在怎麼過活?」

  後一句是問的翠香,一個縣能有幾個仵作?又能容下幾個女仵作?學會東西是好事兒,也得有個用處能活下去不是?

  小江替翠香說:「我不想總教人唱。我不是不願領那個差使,我能教給別人的,不都是唱曲兒。她、她嗯,她,很好的。也很不容易,現在做些雜工,也替人縫補。她、她是我鄰居。先、先學成了唄,日子總要有些盼頭才好。」

  「小王是吧?她的文書是我簽的。挺好。你們忙吧。」祝纓說。脫籍的文書。

  翠香傻乎乎地站著,小江用力拉了她一把:「快著些!幹活了。」

  ………………

  發放賠償是明面擺著的,給衙役們等的補貼則不當著天使的面幹。萬一他們或者隨從多一嘴,上頭知道了又是一番麻煩。

  最討厭是上面看不著下面的難處,只說「你們食君之祿,辛苦也是應該的」,字面上的全對,就是沒有半點人味兒,或者說太有逼別人當聖人味兒了。

  祝纓將此事暗中來辦,弄得姜植都要勸她:「我看那個孩子,是顧同吧?眼睛都摳進去了,可不好太累呀。」

  藍德也說:「那個小吳,哎喲,這麼轉陀螺快比上宮裡當差了。那個奇先生?奇奇怪怪的,眼都不睜開的,是不是累成這麼個奇怪模樣的?」

  祝纓道:「放心放心,有數有數。」

  條子寫完了,再要派人去領取的地方維持秩序,這樣將人流慢慢地分開,以拉長兌換的時間,盡量避免擠兌和踩踏。

  等條子都寫完,補償在慢慢分發的時候,冷雲也帶著薛先生又風塵僕僕地趕到了。

  冷雲完全沒想到天使來了直奔思城縣,他拼出了吃奶的力氣往思城縣趕,身後是攜帶的禮物隱在滾滾的煙塵裡。

  他一踏進地界,就有人飛奔過來告訴祝纓了。祝纓接前拿著詔書,在城門外等著他,一看到冷雲,便說:「大人怎麼才來?陛下震怒!」

  在刺史府的時候薛先生就有點懷疑,因為祝纓比冷雲心眼多出太多了。別是祝纓用計從中做了些什麼,要將冷雲冷出局外吧?他這些日子才知道,祝纓這貨之前把魯刺史給晾了三年,活活晾得沒脾氣了。

  冷雲說:「三郎不是那樣的人。」架不住薛先生總是念叨,祝纓又兩次文書催促,於是在薛先生等人的安排下,連給使者的禮物也一併帶了來。

  被祝纓兜頭一句,冷雲有點呆:「什麼?」

  祝纓道:「有詔。」

  冷雲趕緊也跪了,祝纓道:「大人請起,大人請看。」

  「噝——」冷雲吸了口涼氣,手詔,他認得這個字兒,以前看過不少。又看了另外兩道。

  祝纓道:「看日期。手詔上沒有,後兩道有。第一道手詔,必是盛怒之下所為只說立時誅殺,第二道旨意也是提案子居多,不提其餘安排。政事堂的公文才安排了其餘的事項。政事堂裡都是什麼人?一件事,用得著後面追著發公文麼?這是要找補。藍內官一刻也等不得,催著殺人。殺完了,姜御史才問,案子怎麼辦。」

  冷雲道:「虧得咱們辦得俐落。」

  祝纓道:「下官要說的不是這個。陛下重視這個『私設公堂』,大人一會兒無論是回話,還是奏本千萬不要疏忽了這一條。先寫這個,再寫旁的要寫的。」

  冷雲笑道:「這還用說麼?怎麼樣?薛先生,我就說……」他住了口,又對祝纓說,「既然陛下要你辦這個案子,你就去辦。要我做什麼,你只管說。」

  祝纓道:「裘縣令等人還要大人具本……」

  「已經寫好了。」

  兩人邊走邊說,到了縣衙已經套好詞兒了。冷雲也知道了祝纓給董先生也寫了好話,祝纓也告訴冷雲,不妨給董先生記一功,成不成的,先寫。她又看了薛先生一眼,冷雲道:「老薛,要怎麼寫呢?」

  薛先生頭上沁出點汗來。

  祝纓打量了一下薛先生,道:「薛先生長於刑名,接下來幫忙唄。」

  冷雲道:「那他就交給你安排啦!」

  祝纓安排起事情來比他身邊這些人加起來都周到。他帶人回到刺史府,薛先生提醒他這樣離開州城一個多月,差役們容易疲憊,得給假。哪知差役們一個個精神抖擻,臉上帶著笑,沒半分不耐煩。連薛先生都覺得詫異,董先生道:「有錢當然就有精神。」

  回到刺史府後,差役們也更容易支使得動,弄得別駕都半天摸不著頭腦。冷雲想想就覺得提氣。

  就得這麼幹麼!怪道七郎當年幹事這麼順手,原來都是有人給安排好了。

  祝纓也就接過了薛先生:「我先領二位見過天使,再與先生詳談。」

  冷雲與姜植是相熟的,不過姜植一向不大看得起冷雲,旁邊還有一個藍德,冷雲只與他有幾面之緣,說一句:「藍大監還好嗎?」

  祝纓就說:「這難道是藍大監的子侄?」

  冷雲道:「不知道了吧?藍大監的兒子。」宦官認宦官當兒子,也是一家人。

  祝纓道:「那就都不是外人了,請。」

  冷雲與藍德扯起閒篇頗有心得,從京城好吃好玩的變化,到南府之濕熱。祝纓與姜植就跟薛先生閒說兩句,薛先生也不說別駕的壞話,只說冷雲一切都應付得來。

  冷雲與藍、姜二人又閒言幾句,便說:「案子我已具本上奏,待結案我會再上一本,不知兩位是個什麼章程?」

  藍德忙說:「陛下命我二人前來觀摩,不過我卻有一個小小的念頭——縣城這個宅子,是不是也給拆一拆?還有黃賊的家眷,不知在哪裡?怎麼處置的?又有……」

  他一口氣數了好多條,都是些「俗套」的做法以及新學的辦法,並且很為自己沒有想到新點子而感到遺憾。

  祝纓道:「黃妻林氏,因黃十二郎毆打岳父,已經岳父遞狀和離,攜子女還歸本家。兒女不滿七歲。」

  「不滿七歲怎麼了?怎麼還帶走了了呢?」

  姜植道:「那就不能判。」

  藍德道:「如何不能?你們打算怎麼判呢?!」他認真了起來,擺出一副要盯住的樣子。

  祝纓道:「由林氏撫養,婚離了,兒女還在。」

  藍德一定不肯,必要將這三個孩子沒為官奴。祝纓道:「依照律法,就是如此。」

  藍德道:「我看你整治黃賊很順手,怎麼這個時候反而不開竅了呢?這是陛下要看到的!」他高聲說完,又想起什麼似的,好聲好氣地跟祝纓商量,「祝大人,這事兒開頭挺好,也得有個好結果呀。」

  「陛下手詔立誅黃十二郎,沒安排別人。又要細細的審,審得很仔細了。」

  兩人頂了幾句,姜植道:「按律也當如此呀。」

  藍德反問:「如果陛下問起呢?」

  姜植道:「如實稟告,據理力爭!」

  藍德道:「黃賊形同悖逆,難道咱們必得陛下再發一道手詔才能嚴辦麼?」

  冷雲道:「就照你說的辦!」他指著藍德說。又對祝纓、姜植使眼色。兩人都別過眼去。

  藍德道:「不聽好人言!」

  冷雲道:「就這麼辦了!人犯現在何處?」

  本來已經被林翁帶回思城縣了,不過黃十二郎伏誅之後,腦袋進京身體還留著,一口薄棺盛了,莊園沒了,就拉到縣城外面亂葬崗埋了。林八郎私下燒了兩刀紙,又托人捎信回家。

  林氏住在黃十二郎在縣城置辦的宅子裡,天下人都知道,這樣回娘家的女人日子是不太好過的。尤其在家裡有八個兄弟,且家產不算太豐厚的情況下。一家子人擠一處宅子裡也住不下,祝纓將這處宅子間成幾個小院子,其餘的發賣,留一處小院給她們母子四人居住。

  林氏在小院接到信,就要帶著兒女回來給黃十二發喪。大辦是不可能的了,怎麼也得讓兒女戴上孝,到父親墳前磕個頭才好。林翁不願意讓女兒跑這一趟,林氏是獨住的,就帶著兒女和一個丫環,套了車往思城縣來了。

  現在正在思城縣。

  藍德揚聲一問,外面有人回答:「在亂葬崗呢!好些人去看她。」

  藍德終於找到了一件自己可以發揮的事情,帶人將三個孩子搶了來判個沒官為奴。冷雲覺得這樣有點不近情理,他與藍德公然在縣衙大堂爭執:「怎麼能做得這般難看?」

  「就是該叫人看到賊子的哭號才能震懾群小!」藍德認為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

  祝纓和姜植都說:「黃十二郎一人足矣!」

  官員與宦官吵架,不是隨時都能看到的,饒是思城縣沸騰了許久,也還是有人悄悄地圍觀了起來。顧同火速跑去找林八郎:「快,去告訴你爹,出事兒了!」

  林八郎道:「我已知道了。」

  「那也說一聲,好應對。就算沒入官了,等天使走了再贖出來也不是太難。」

  林八郎道:「我這就回去……」

  一語未畢,他姐姐跑了過來,顧同道:「你們離婚了,不關你事,你且回去!這裡還有我們呢。」

  林氏道:「我的孩子在裡面,你說不干我事?」

  林八郎也勸,顧同也勸,又把「你在外面還能周旋贖回」的話說了一遍。林氏看著弟弟,說:「拿什麼贖?」林八郎道:「不是拿回很多……」林氏一聲冷笑。

  幾個學生裡也有認識她的,看姐弟倆僵住了,也都勸:「大人正在與天使爭,有一位是不願意這樣幹的,或許會有轉機。」

  「呸!便是你們的大人將我家害到如此田地!」

  顧同的手一鬆,臉沉了下來,顧及同學的面子沒有罵。其他的同學也漸漸停手,他們不想與一個「無知婦人」爭辯,也知道舐犢之情,可是如此說祝纓,實在是沒有道理的。大家還給她出主意,她卻在這兒發著不通情理的瘋!

  一旁的衙役們更是不幹了,小吳跳了起來:「伺候你的丫頭小幺兒有多少是這樣被黃賊從父母身邊搶走的,你當家的主母沒個數?」

  顧同等人愈發的沉默,他們這些日子忙的都是什麼事呢?看的都是什麼樣的案子呢?

  林八郎也怒道:「阿姐!」顧同一推林八郎:「你快去!別耽誤了。」林八郎倉惶去找人送信給林翁,林翁知道女兒到思城縣後也緊追著過來,倒是省了送信的時間。

  林翁才到縣衙,便遇到林氏說:「不放我兒女,便將我也帶走吧!」

  裡面祝、姜正與藍德爭執,三個孩子哇哇地哭,藍德喝道:「掌嘴!」一個小宦官上來一人兩巴掌把三個嬌養長大的孩子嚇得只敢抽噎了。裡面聲音一靜,藍德聽到小吳在吱哇亂叫,得意地說:「這是誰?說得好有道理!你們做官兒,多心疼心疼那些可憐的百姓吧。」

  這狗東西收她的賄賂毫不手軟,擱這兒跟她講悲憫?賄賂是從哪兒來的,他心裡沒個數嗎?他收錢的時候怎麼不心疼心疼可憐的百姓?

  冷雲和姜植一人一個,把祝纓往後拽,冷雲氣得要死,罵祝纓一句:「混賬!」可見是氣得狠。

  莫主簿扒在一間值房裡往外探頭探腦:「小娘子,你都和離了,就別再多管閒事了。」

  林氏被他們一指責,又聽孩子哭,心焦得不行。道:「我沒有!是他們弄的!我男人對不起別人,也沒對不起我娘家!他們一看他失了勢,就要弄個名目與那個官兒合謀……」

  親娘哎!林翁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過去:「你失心瘋了!」

  藍德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何人囂鬧?」

  林氏道:「你把我帶走吧!」

  眾學生幫著林翁父子七手八腳要壓制她,她發了瘋似的說:「我沒有離婚!我爹身上也沒有傷!將我與孩子一處吧!」

  祝纓對冷雲道:「放手吧,管不了了。」帶不動,也就不必再浪費功夫了。反正林翁有訴狀,符合義絕的條件,她將自己摘出來就是了。

  藍德高興了:「是麼?那一起拿下!」

  林氏磕了個頭道:「多謝大人。」三個孩子見了她,衝了過來叫「娘」,林氏一看孩子的臉上鮮紅的巴掌印,道:「這是怎麼了?誰打的?」

  孩子一指藍德。林氏從感激變成了:「你!連孩子都打,你們不是人!」

  藍德大怒:「打她嘴巴!」

  學生們道:「別、別打女人,還是不是男……」顧同張開雙臂,將同學們攔住了。

  一個不男不女的打女人,你能說什麼?你還能說什麼?

  祝纓緩緩地道:「敢罵內官,這村婦是真的瘋了。」

  藍德見她不爭了,想笑,對上她平靜的面孔想到她之前對付黃十二郎的手段,她說「拆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表情,藍德就得意不起來了,說:「那就是瘋了吧。」

  命人把孩子薅走:「這個我得帶走發賣。哼,便宜這個瘋子了。」

  林翁和林八郎趕緊把林氏拖到一邊,林氏被一頓巴掌打得頭暈眼花兩管鼻血流了出來,終於也安靜了。

  祝纓道:「都散了吧。」

  冷雲虎視眈眈,祝纓道:「我知道輕重。」

  冷雲「哼」了一聲道:「你給我長點心!藍德那裡我去講!」說完去找藍德了。

  縣學生們連日來的興奮漸漸褪去,心道:書上說閹人不是好東西,果然不假!

  顧同猶豫地想上前勸,看花姐和小江等人聽到消息已趕了過來,想了一下,走到花姐跟前說:「大娘,勸勸老師吧。」

  花姐道:「哎。」

  祝纓一回頭,就看到花姐和小江並肩站著,她點點頭,沒說話。

  ………………

  第二天,她去看著給佃戶、莊客、奴婢們發田,姜植不想跟藍德在一處,也過來看發田契。看著看著,突然問道:「婦人也一樣有田麼?」

  「嗯。」

  「為什麼單發?不是按戶?」

  祝纓道:「她們有的就是獨個兒一人,給立個女戶得了。稅我照收,也不減她的。我吃飯的時候,可不分哪粒米是男人種的哪粒米是女人種的。我只要他們都交稅就成。」

  「這不太對,」姜植說,「布帛怎麼收?男耕女織。」

  「種桑麻也要地的,要是這女人就是織不好布種田極好,那男人就不會種田,難道要給那不會種的?姜兄,先把繳給朝廷的糧錢總數合得上,再說其他為妥。」

  姜植有些猶豫:「教化之事……」

  祝纓道:「姜兄,倉廩實而知禮節嘛,我看我這兒,這是個什麼攤子?先吃飽了再說。人餓得狠了,是要出事的。」

  姜植道:「也罷。」心想,我若做事時,倒不可這麼拘泥於他的法子。

  那一邊,冷雲也將禮物給了藍德,又讓他給藍興帶個好。藍德道:「還是冷大人體恤我們。說起來祝大人辦事挺伶俐的,怎麼忽然糊塗了一下呢?」

  冷雲道:「那就是個死心眼兒。你看著他伶俐,其實呀,上官叫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那不是伶俐,就是『要把事辦好』。沒說的,他就認個死理兒。」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不轉彎兒。要不王相公也不能看他順眼。」

  「我說呢?!」藍德大悟。

  冷雲又請藍德去刺史府坐坐,藍德道:「不敢不敢,還有欽命在身,我們要回去覆命了。」

  冷雲道:「我送送你們。」

  案子在思城縣就算了結了,主犯也殺了,其餘從犯死刑的得復核,然後不管在哪兒斬,也是秋後。不是死刑的,重刑也得復核,要打板子的早就打完了。賠償也發了,地也分了,裘縣令也不歸她管了。現在連藍、姜都要走了。

  祝纓似乎沒受到林氏的影響,也將奏本寫好,連同案情的詳述也寫了。冷雲不放心,必要看一看才肯罷休,祝纓遮住了前後文,只讓他看一條:三個孩子未滿七歲,不過因為黃十二郎行為特別惡劣,所以沒官。

  冷雲道:「你這不判得挺好的嗎?」

  祝纓道:「我這頭放奴婢,那頭又添奴婢,真沒意思。」

  冷雲笑道:「怎麼犯起傻來了?怎麼可能沒有奴婢嘛!該放的放,該罰的罰,有賞有罰,才能轉得起來。」

  祝纓也輕笑著搖頭:「大人,秋收就要開始了!送天使的路上我看過了,已經能開鐮了。」

  冷雲跳了起來:「不得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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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0:22: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迂直

  秋收是個緊箍咒,散漫如冷雲也不得不重視。他又不長於庶務,但是這又直接干係到他的考核。

  冷雲不敢再耽擱了,他以前對播種、收獲之類的農時半懂不懂的,外放之後氣候又與京城完全不同,一切都是現學。他急急地催促著薛先生:「得趕緊回去啦!」

  薛先生已經在收拾行李了,他也知道自己的東家是個什麼樣的人物,秋收必是一關,在冷雲被催促再次趕往思城縣之前,他就在準備這個事了,冷雲不找他,他也要催著冷雲回去的。

  二人禮也送了,使者也糊弄完了,不等再歇就要趕回去。

  動身前,冷雲再次叮囑祝纓:「你別再弄那些好心啦!在大理寺的時候,你抄家就要放奴婢,到了這兒性子又不改的。就算想幹事兒,別跟陛下擰著來,記住了沒有?」

  他說這話的時候就帶上了刺史的威嚴。

  祝纓道:「奏本都遞上去了。我也是頭一回與宦官打這樣的交道,真是開了眼了,我記住了。」

  「還是京城好啊!」冷雲感慨,「離京城越遠,事情就越麻煩。秋收的事兒上點心!」

  他嘀嘀咕咕地走了。

  這樣的上司來過一回是不能讓他空手回去的,祝纓又給他備了一份禮,薛先生也是一份,再給冷雲的隨從們發紅包,最後將這些人送走。

  冷雲的人馬在天邊變成一道斜線的時候,祝纓轉過頭來,說:「咱們也回去吧。」

  她的口氣與平時無異,項安悄悄看了一眼哥哥,項樂對她搖搖頭,兩人無聲地跟在後面。顧同、小吳這些日子一直忙前忙後的,都上前來關切地說:「大人/老師。」

  祝纓道:「沒事兒。」

  藍德這個反應有點出乎意料,送走他們之後,祝纓就回過味兒來了。宦官可不就只能聽皇帝的嗎?

  她說:「咱們也該幹正事了。」

  …………

  一行人回到縣衙,不必看皇曆,只要回來的路上左右瞥一瞥田地,就能知道秋收迫在眉睫了。有性子急的人八成已經在開幹了,無論春耕、秋收,都不必官員說:「開始。」才會開始的。官員要做的安排是一個整體的協調,譬如祝纓在福祿縣準備的糧倉之類。又或者是調協耕牛、用水等等。以及秋收期間的其他保障,還有朝廷極重視的——租稅。

  福祿縣那裡已成制度,大家都習慣了,祝纓暫且不過去也能轉得起來。思城縣這兒才大亂了一通,雖然提氣,氣勢卻不能代替細務。

  祝纓打算先把思城縣安排好了,盯兩天看著沒問題了,再回福祿縣去看看。

  她到縣衙,第一件卻是將縣衙內的官吏召集過來。如今思城縣衙仍然在職的前官吏只有一個主簿、兩個倉督、一個市令。主簿是個與祁泰性格差不多的人,品級既低,性子又綿爛,混日子竟讓他安全混過了大案。兩個倉督是祝纓硬留下來的,考慮到了秋收,倉督這個活計須得有點經驗的人來幹,屬戴罪幹活。市令則是因為新近上任,還沒來得及犯什麼事兒。

  其餘包括衙役,大部分都是新近收招,手比較生,人品也未經檢驗,祝纓只能靠「相面」最後定下一些人。

  她將這些人召了來,道:「抬上來。」

  童立童波帶著人將幾隻沉重的箱子抬了出來,祝纓道:「都知道你們為什麼能進這大門、領這份餉嗎?」

  底下也有說:「是大人恩典。」的,也有說「是大人慧眼。」的。諸如此類。

  祝纓道:「因為你們的前任犯事完蛋了,才輪到的你們。你們要是也犯事,就輪到別人領餉了。衙役以前的俸祿我是知道的,不少,也不算太寬裕。關切你們的衣食,本該是衙門的事兒,這件事兒從今往後這事由衙門來接管了!

  醜話說在前頭,拿了我的錢,接下來再動歪腦筋,或暗中加租,或收取賄賂,或暗中盤剝,或買賣官司,貪贓枉法者。左手伸出來,剁左手,右手伸出來,剁右手,兩隻手捧的,兩隻手一塊兒剁!有瀆職懈怠的,二十板子,攆出去!」

  說完,將箱子打開。

  箱子滿是銅錢,在金秋的陽光下閃著誘人的光。

  祝纓道:「發吧。」

  她先給諸人按照等級發了錢,衙役們笑著捧了自己的錢。幾十號人發完了錢,祝纓道:「秋收了,好好幹!」

  眾人齊聲響應。

  祝纓發完了這些人,再將召來之前辦案的人,辦案的補貼她已發放了一次。現在再發,就是接下來要幹活的錢了。兩縣秋收,可得盯好了,否則辛苦了一年,最後「豐產不豐收」,可就要鬧大笑話了。

  童立童波等人也領了錢,都笑逐顏開。

  祝纓道:「這幾個月也都辛苦了,不過還得再辛苦一陣兒,秋收完了給大家輪值放假。」

  「好!」

  祝纓分派了幾個人攜公文至福祿縣,使關丞坐鎮,監督福祿縣秋收事宜。將莫主簿及部分縣學生、部分衙役留下來,與思城縣的官吏搭配使用,以免新手衙役才幹活就遇著這個大件兒的不會幹亂來。

  然後下令思城縣當差之人,就在秋收期間,再宣諭全縣——重申徵收的租稅標準。將以往那些加派統統給蠲了。

  分派完畢,各人都領命忙了去。此時的思城縣,分到地的人可謂是天上掉了個大餡餅,即便這個餡餅本身是他們自己做的。其餘大部分人也是覺得頭上壓著的一塊大石頭被搬開了,開始一門心思撲到秋收上。

  祝纓終於可以偏偏抽空幹點別的了,她將思城縣的輿圖取出來研究。秋收完了之後能夠休息的時間有限,按照習慣,秋冬是修水利的時候。南方的春天雨水比北方要多得多,得趕在那個之前將水渠再給重新安排一下。

  以黃十二郎在福祿縣的經驗看,他能為了自己的田有水,奪別的地正常的水源,在思城縣只有更惡劣。如今這些地雖然已收回重新分配了,舊賬還在,得到地的佔便宜不可能自願吐出來。以往受黃十二郎欺負的人,也不會願意繼續受新田主的欺負。如果不趁著現在還在自己手上的時候給重新理一下。明年春耕開始,立時又是爭水源械鬥的大戲開鑼。這樣的械鬥甚至會延續下去,年年種地年年打,打個幾十上百年的也不稀奇。

  思城縣的宿麥,被祝纓排到了重整水渠網絡之後。

  祁泰終於可以喘口氣了,四下沒有生人,項安去給小江和花姐她們幫忙了,項樂沉默地站在一邊。祁泰活動著胳膊道:「可算輕省些了,大人,思城縣的糧倉也得修吧?」

  「思城縣的糧倉暫時不成問題,查出許多隱田來不過請旨減免租稅,今年不至於多出一倍爆倉。過一、兩個月再往州城一繳,糧倉就更能盛得下了。到那時再修也來得及。你這麼說,就一定是有數了,那你也跟水渠一並攏個數出來吧!」祝纓說。

  祁泰一噎:「啥?」還得他算?

  他把眼睛看到了項樂的身上,項樂沉默地看著他,祁泰清清嗓子:「小項啊……」

  項樂道:「要不您再帶兩個徒弟吧。」

  祁泰道:「……」

  祝纓看得直樂。

  祁泰對祝纓抱怨道:「本來還有幾個縣學生能用,您又給派下去了。」

  「誰帶的像誰,」祝纓說,「思城縣原本的風氣不太好,福祿縣比他們要強一些。跟著好人學好事,跟著壞人學不良,學點好的,等咱們走了,這裡還能撐些時日,撐到能迎來個實幹的縣令就能過些好日子啦。」

  祁泰道:「您要走?」

  祝纓道:「政事堂讓我暫管著這裡,可沒讓我任職這裡呀,只還是得回福祿縣。」

  「宿麥呢?」

  祝纓道:「福祿縣也沒能全縣種好麥子呀!思城縣就算要種,由我統籌,我也只管這一項事務,別的事兒也不歸我管。不得趁現在還由我做主安排了麼?」

  「現在這樣就挺好的。」祁泰真心實意地說。

  祝纓說:「那是因為有冷刺史,他盯不到的地方,還有得扯皮呢。」

  祁泰是最怕扯皮的事的,一聽臉都白了,說:「我去攏算去。」

  祝纓與項樂都笑了兩聲,祝纓接著寫其他的計劃,項樂抱著胳膊在一邊擦刀。他也用刀,是普通的刀具,比祝纓比鄭侯那裡得到的差不少,他仍然很珍惜地將刀保養得很好。

  擦好了刀,又去取水來給祝纓續上,等祝纓停了筆、收好稿子說:「咱們出去看看。」他提著刀,沉默地跟在祝纓身後。

  …………

  祝纓說「出去看看」一般就是附近隨便逛,如果說「去某處看看」項樂就估計著遠近給她備馬。有了項樂之後,曹昌就抽出更多的時間來照顧馬匹,這孩子過於老實,也不與人爭執,馬是越養越順手了。

  祝纓道:「曹昌還在看馬呢?同侯五一道過來,咱們出去散散心。」

  才到衙門口,就見林翁和林八郎避在一邊苦哈哈地候著。見她出來了,林翁搶上前去跪下:「大人!小人無顏見大人呀!」

  祝纓道:「令愛呢?你不看好了她,自己就過來了?你家裡莊稼不收了?不要再生事。沒人救得了你。」

  林翁慌忙道:「是是。這就帶她回去。」

  祝纓又看了林八郎一眼,這孩子這運氣也是不好,她說:「回家去吧。有事兒以後再談。」

  項樂上前一步,攔在了林翁面前,道:「請回吧。」林翁猶不死心,又呼喊了兩聲。項樂道:「你自家的事,叫大人做甚?快些回家吧,才鬧了那麼一場,留在這裡叫人知道你是誰,恐怕不容易脫身。」

  林翁沒奈何,只得與兒子林八郎,帶上了林氏一同回福祿縣。

  侯五等項樂追上來問:「回去了?」

  「嗯。」

  「他娘的,好人做不得!」侯五低罵一聲。

  祝纓道:「他都走了,別跟他慪氣了。」

  幾人走在街上,秋收時人流少了不少,來往的人臉上多半是帶著輕鬆的,一看到她,變成感激中帶著緊張。他們還沒太習慣一個縣令會在大街上閒逛,見了她輕是叉手、長揖,重是要跪。祝纓道:「你們這麼著,我可逛不到什麼了。」讓大家不要多禮。

  走過長街,隱隱聽到哭聲,祝纓拐了個彎兒循著哭聲來到了黃十二郎的舊宅前。

  黃十二郎的舊宅,藍德堅持要拆,祝纓給保住了其中一部分分給了宅基地被霸佔的苦主。他們也是倒黴,只因鄰居黃十二郎要擴建宅院,他們的宅子就被佔了。黃十二郎拆了不少小戶鄰居的房,重新規劃了他的「豪宅」。

  如今地基各歸原主,他建的屋子也成了附贈,他自己的主宅卻被藍德下令給拆了。

  拆下來的磚石木料,藍德也學著祝纓的樣子要去砌糞池。因他走得匆忙,沒能親眼看到。空出來的地,祝纓就讓臨時搭了些簡易的木棚屋子,安置黃家未成年的孤兒奴婢。

  此時天氣尚暖,也還能住人。項樂上前拍門:「誰在裡面?三娘?」

  項安從裡面拉開了門:「哥?大人!大娘和江娘子她們都在。」

  祝纓走了進去,問道:「怎麼了?」

  小江從裡面出來,一面除下罩衫一面說:「死了一個,現有兩個病著的,她在看。沒爹沒娘的,稍沒點眼色就是受欺負的貨,吃也吃不好,挨打倒能先輪上。唉……」

  這還沒趕上「時疫」的時候,秋高氣爽的,只是傷病。小江是來驗屍的。思城縣這地方,仵作收錢瞎填屍格寫「意外身故」來給劣紳脫罪,已被判了個徒刑。小江就帶著翠香暫時接手了他的活兒。

  花姐到了這裡,病人就更多了,也是走不開。祝纓只好把江舟調回福祿縣,兼看顧一下張仙姑和祝大。這二人念叨著花姐,總也盼不來,張仙姑逼著祝大寫了張白字條子,讓祝纓不要累著花姐,早點把人帶回來。

  花姐現在正在把脈,通鋪上躺著一個乾瘦的小姑娘,周圍圍著幾個、一邊貼著牆根站著幾個大小不等的孩子,都眼巴巴地看著。

  祝纓道:「你忙,我去隔壁看看。」

  隔壁鋪上挺著個少年——已經死了。還沒來得及叫人搬出去。

  小江低聲道:「他是時常挨打的,春天的時候,打的那一頓尤其的重,骨頭都斷了。也沒人管,自己硬挺著,看著像是好了,哪知道……」少年身邊又有個小童在哭。那是少年的弟弟。

  祝纓道:「父母怎麼沒的?」

  「病死了。」

  祝纓道:「現在騰不開手,先讓活著的將養,死了的去支錢買口棺材先葬了吧。我緩緩手再來弄他們。」

  翠香小聲說:「妾、妾可以來照顧他們的!只要不嫌棄。」

  祝纓點點頭,回頭對項安道:「你甭忙那些了,來丈量一下這片宅子,不會就學,給我攏個數來,這裡能蓋多少屋子。」

  項安跑過來道:「大人要什麼樣的屋子?」

  「見過縣學的宿舍麼?就那差不多。攏一個數,蓋起來要多少錢,能住多少人。嗯……不用一人一間,三五人一間也行、七八人一間也行,要有灶房和飯堂,再有個廳能坐著說話。哦,男女分開。再有個班頭。」

  她順口嘮叨了一堆:「別處有收留些孤兒棄嬰的地方,這兒也得有啊。」一般這種地方,要麼是官府管事兒用心經營,要麼就得當地士紳有善心來維持,總的來說,得是有錢有閒還要點臉。否則有不如沒有,極易淪為人口買賣的一個窩點,裡面的孩子下場一般不會太好。

  祝纓不特別費心在兩縣先弄這個,主要是因為手頭緊。思城縣這是一下子抄到了這麼多孤兒,不得不為之。

  從黃家抄出來的少年奴婢裡,年紀從五、六歲到十四、五歲不等,大部分都懂點事兒了。有聽懂的臉上也帶上希冀的光,也有聽不懂的問著相熟的人。祝纓耳朵動了一動,掃了一眼孩子堆。

  準確找到了一個相貌平凡的小男孩兒,他正在對一個更大一些的方臉男孩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

  巧了,她聽得懂。這是她學了之後有陣子沒用的語言——利基族的語言。

  祝纓暗暗記下,上前幾步,又不與他們走太近,問:「在這裡能吃得飽飯麼?」她在這個年紀的時候,每天都花不少的心思在琢磨著怎麼填飽肚子,坑蒙拐騙的事兒幹了不少。有爹娘養都不行,特別容易餓。

  孩子七嘴八舌地說:「比以前好。」

  「那飽沒飽呢?」

  「是飽的。」有孩子說。

  祝纓看他們穿得雖然破舊,倒也乾淨,鋪上是乾淨的草席子和幾幅被單。問道:「衣服、被子……」

  翠香忙說:「都帶他們漿洗過、換過了。」

  「是我疏忽了,只說弄個住的地方,忘了給衣服了。等會兒開了庫,再取些布來,一人做一身吧。」

  祝纓囑咐完,又去灶間看一看,很簡單的兩眼灶、兩口大鍋,都是用來燒水的。他們的飯是從外面做好了拿過來的。小江跟了進來,低聲道:「雖是窮苦孩子,也有幾個毛病不小,大戶人家的奴婢,性子也是千差萬別。有老是挨打的,也有幫凶胚子。有半夜進來偷吃的,也有想偷米出去的。」

  「為什麼偷米出去?」

  「攢私房的攢慣了,」小江說,「唉,又能攢多少呢?」

  祝纓道:「這樣啊……」

  孤兒的去向一直是個問題,許多地方的辦法就是,長大了學點兒手藝。完事兒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養到十六歲就不讓住。也有的地方十四歲就把男孩女孩兒挑幾個人家去當僕人或者學徒,名義上都是有雇傭的契書。實則大部分人一輩子也就如此了。運氣好的像杜大姐那樣,碰到祝纓。本領強、天資高的,或許可以有其他的機緣。

  小江沒有催促她,只說:「都不急,還都小呢。」

  祝纓道:「嗯。」

  然後就讓項安把那個方臉的男孩給叫了過來。

  方臉男孩兒的長相上稍有點不同於本地人的樣子,他有些局促雙肩收著,見了祝纓也先跪。

  祝纓道:「別怕,你阿爸阿媽是不在了,還是在山上?」

  方臉男孩兒一臉的驚恐:「你你你……」

  一旁項安等人也很驚詫,奇霞話項安兄妹都能聽懂一些簡單的,利基話就是「我知道你說的好像是利基話,但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

  「獠奴?」小江說。

  祝纓道:「倒也不算意外。」

  福祿縣都能搜出「獠奴」來跟阿蘇家換人了,思城縣當也不至於例外。黃十二郎家大業大,底下多少陰影?異族語言不通的奴隸又比「同類」更方便當成奴隸管理。祝纓給所有的奴婢都有了安排,有家人而被強搶的還家,全家都在的就分地。也沒有特別的區別。在孤兒這裡,就顯出來了。

  祝纓又耐心地跟方臉男孩兒說:「你還有家人嗎?想回去嗎?我可以放你走。」

  方臉男孩兒有點茫然,道:「沒、沒,我、我問問錘子。」

  「錘子?剛才跟你說話的那個小個兒?」

  「嗯,他聰明的。」

  方臉男孩兒漸漸卸下心防,從在黃家幹活挨打,到這裡有吃有住還能好好睡覺,總是能讓孩子少些戒備的。他懂一些山下的方言,只是說得不好。經過交談得知,他和那個小個兒的孩子,連同他的父母,都是被山上的利基人販賣下山的。

  瑛族那兒,阿蘇家和索寧家都是同族,也是互相抓著青壯年放血祭天。利基族這裡當然也不例外,他們不同家族寨子之間就互相殺老人,拿老頭腦袋祭天。與異族的區別只在於,同族砍頭,異族放血。

  阿蘇家有蘇鳴鸞下重手狠治了販賣同族人下山為奴,利基族這裡就沒有這樣的一個人物,他們也獵取敵對的家族的人販賣。

  祝纓與方臉男孩兒聊了一陣兒,發現這個十一歲的男孩兒雖然快要長大了,但是不太聰明的樣子。他是三年前全家被賣到這裡的,方言說不了多少。但是他又誇「錘子」小朋友很聰明,也是兩年前被賣過來的,已經學會了「山下的話」。

  錘子小朋友的大名就是「錘子」,因為錘子的父親好像據說是個用錘子的石匠,生他的前兩天他阿爸新得了一把好錘子,就給他取了這個名字。但是錘子爸在錘子剛出生的時候就死了。錘子媽跟錘子被販賣下山,錘子媽很快死了,留下錘子跟方臉男孩兒家湊一塊兒。

  方臉男孩兒叫「石頭」,下山之後黃家也會給奴婢順口取個合用的名字,他們自己交談還是用自己的本名。石頭阿爸阿媽也是陸續死掉,阿爸是牽馬的時候馬驚了,被踩死的。阿媽則也是「生病死了」。

  祝纓聽他說了一些,從袋子裡摸了點糖給他:「慢慢講。」

  石頭在山上住了好些年,記得一些細節,祝纓聽他的說法,石頭家在利基族也不是什麼有身份的人。住寨子邊兒上,也跟族長沒什麼親近的關係。聽他的描述,利基族與奇霞族之前的水平差不多,當然現在阿蘇家又強了不少。

  再多,石頭一個孩子也不知道了。

  十一歲這個年紀,有許多事情應該都知道了,祝纓看他的反應,他是真的不明白。

  祝纓又讓把「錘子」帶過來。

  錘子小朋友據說六歲,外表不太顯,穿著補丁舊衣踩著草鞋。祝纓道:「你就是錘子?」

  錘子也沒掩飾得住吃驚:「大、大人?您懂?」

  石頭笑道:「嗯,錘子,你說得沒錯,大人是比以前的那些人都好!」

  祝纓從錘子的臉上看出了一種熟悉的情緒,錘子低低地:「嗯。」

  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要到處看,但是他的眼睛卻有著與在平凡面孔不相稱的靈醒,他的目光很清亮而不是眼珠子亂晃。看起來比同齡人要機靈得多了,他能夠用思城縣方言與人說話,如同一直生活在山下的六歲孩子。

  祝纓覺得同錘子說話比同石頭說話還要輕鬆一些,也是問了錘子一些父母的話,問他:「你家在山上還有人嗎?想不想回去?」

  錘子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沒有人了。」

  祝纓吐出一口氣,她本來是想,借著幾個利基族的人,好與利基族也有些比較正向的聯繫。哪知……

  她也沒有失望,也給了錘子糖,對錘子說:「你們兩個是好朋友嗎?」

  錘子笑笑:「挺好的。」

  祝纓道:「你們先住下。」

  石頭拉了拉錘子衣服的後面,祝纓問道:「你有什麼事嗎?」

  石頭憨態可掬地搖頭,祝纓又給了他們幾塊糖,道:「你們回去慢慢說,想回去了就告訴我。不想回去,就在這裡住下。」

  將他們打發走,她又有了想法,對項安道:「你去找一找,黃家的莊客、奴婢裡,有沒有利基族的人。要能說得清話的。」

  項安道:「是。」

  祝纓再去看花姐,花姐那兒已經診治完畢,正在洗手,說:「煎幾劑藥先吃一吃看吧。就怕燒不退,活下來也燒傻了。」

  祝纓道:「要用什麼特別的藥嗎?我那兒抄了點兒,都給你們留著呢。」

  花姐道:「不用貴重的,對症就是好藥……」

  兩人住了口,一同往隔壁去,那裡吵得厲害。到了卻見他們在打架,剛才祝纓給了兩個孩子一點糖,他們帶了過去之後,石頭沒忍住又吃了一顆被發現之後有人要搶他的糖。石頭個頭不小,力氣也大,推開了幾個人之後雙拳難敵四掌。錘子機靈,卻是年紀太小,只能滿屋亂躥,跳到鋪上居高鄰下撲到一個大孩子的背上,將人一通亂打,然後跳下來要拉著石頭往院子裡跑:「快,跑到院子裡。」

  對方人多,將二人堵在了牆角打,邊打邊說:「好獠兒!」

  侯五一瘸一拐地上前:「好小子!以多欺少!都給我起開!有種單挑嘛!」他像刨土豆一樣,一個一個把外面圍毆的孩子提起來扔開,將錘子提起來立好,又把石頭從地上拉起來。石頭可憐巴巴地看著掉到地上沾了土的糖,眼淚掉了下來。

  錘子站著不吭氣。

  花姐難得生氣:「不是對你們講過不可以欺負他們麼?也不許說『獠兒』,人家好好的呢。」

  祝纓將二人打量了一下,道:「你們兩個,跟我來吧。」

  將二人先領回縣衙住兩天,孩子之間打架,就看誰拳頭大,現在這個時候,硬要讓孩子們接受「獠兒」,他們恐怕是難以理解的,當面聽話背後欺負是可以想像的。福祿縣裡,這兩類人至今也只是從一個「公開鄙視」變成「比較客氣」而已。離相親相愛差得遠了呢!

  祝纓可太明白小孩子殘忍的一面了。天真可愛的是他們,欺負同齡傻子的也是他們。

  兩個孩子帶到縣衙,交給花姐帶去收拾了一下,尋摸了兩套沒有補丁的舊衣給他們換上,再把他們放到侯五的屋裡,跟侯五他們一處睡。祝纓就等著項安去調查的結果了。

  項安弄了半天,抄了一張單子過來,道:「有根兒的都在這兒了。」

  如果黃十二郎那兒登記的時候有注明「何時從何人手裡買獠奴,男幾口、女幾口」,就是有根兒的。如果沒有注明,胡亂起個名字就死無對證了。

  祝纓道:「不對呀,領田的時候不是能說話的嗎?」

  項安道:「他們記的時候,有戶也按戶。」

  青壯年的男女都是受歡迎的,因為可以般配成家繁衍人口。如果是販賣的女子,就配給莊客,也是聚攏人心的手段。這樣的女人,分田的時候按她一個人頭分,卻無法與她的「家庭」拆開,由丈夫出面也就領了田了。

  一些利基族的男子,能以自己為「戶主」有個記錄。他們在山下日久,又有了土地,多半不願意回到山上,自然不會找祝纓訴苦。如果祝纓當初在福祿縣手裡也有田可分,也能留住更多的山上奴隸。

  祝纓慢慢看著單子,這上面籠統一個「獠奴」,分不清哪家是哪家。祝纓道:「你再去,問一問他們是哪族哪家的。」

  項樂道:「是。」

  侯五管不住嘴,問道:「大人又要開始了,朝廷一定會再記大人一功的!」

  祝纓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倒還早,只要黃十二的案子陛下別挑剔就好了,報上去的奏本能准了我就謝天謝地了。

  …………

  她所料不差,她在兩縣忙秋收的時候,藍德、姜植二人也加快速度回京。

  藍德還拖著好些個囚徒,包括裘縣令等人,以及他硬拖走的三個孩子。一路上孩子再沒了奶媽丫環婆子伺候,吃飯穿衣都要自己來。黃家在思城縣的生活是一流的,沒有京城的各地珍奇匯聚也是盡當地的最好,至少是軟熱新鮮。以前有人追著餵熱飯,現在是扔一碗過來愛吃不吃,不吃餓著,餓哭了打一頓。

  與他們同行的,要麼是藍德這樣的,要麼是裘縣令這樣的,心思都不在帶孩子上。偶爾有看他們可憐的,給口熱飯,弄點熱水給洗洗臉。

  藍德又嫌他們拖累,看那小男孩兒,馬桶也蹲不利索,還要喊人擦屁股,好險沒把孩子再打一頓。

  姜植道:「莫與孩子置氣。」

  藍德道:「早知如此,就在當地發賣了。」

  姜植讓獄丞找個婦人把三個孩子給收拾照顧一下,對藍德道:「既如此,不如再加快腳程,早些回京,早些將他們交出去。」他有點後悔當時沒有再爭一爭,藍德這麼對小孩兒,讓人是有些不忍心的。

  兩人再加快行程,裘縣令還撐得住,第三天孩子就病了。姜植命人把他們放到裘縣令的囚車上,催令趕路。路上生病是很要命的,京城郎中更靠譜一些。

  藍德罵了許多回:「小囚徒,喪門星,拖累我回京。」姜植算了一下日期,道:「你既著急,不如先寫奏本,遞到京中。」

  藍德笑道:「妙啊!」

  這一耽誤,祝纓和冷雲的奏本由驛馬快馬遞入京中就比他們早了幾日。政事堂先看到那厚厚的一疊奏疏,王雲鶴和施鯤都連連點頭。他們是很煩那些寫了幾千字沒個重點的奏本,篩選起來也麻煩。祝纓寫得長,但都寫得明白,沒什麼廢話。

  連她請功的名單,也清楚地寫「縣學生若干人,某某某某,若干天內清查某地多少田畝、多少戶口」。

  而不是像某些人寫「某某,有功,要重賞。」啥功,不寫。

  身為丞相,兩位也時常為收到後一類奏本氣急敗壞——國家還有這樣的官員,真是讓丞相想打人!

  祝纓給手下請功,也不求實職,最末一等散官,求得十分卑微。兩位心裡已經許了。

  她的案情也寫得清楚明白,斷得滴水不漏。再看冷雲的奏本,一看就不是他自己寫的,只能說是他自己抄的。但也比較清楚,也沒有出手去搶屬下的功勞,只稍稍提一提自己是「從權」命祝纓辦案。

  王雲鶴寫了個條子夾進去,好讓皇帝如果不耐煩了可以讀到重點。

  皇帝看完條子,仍是很細致地將奏本讀了一遍,又將自己關心的部分讀了一回。讀到祝纓說:「天使降臨,百姓無不感念聖恩。」微笑點頭。看到祝纓寫處置黃十二郎的部分,拍案而大笑不止:「哈哈哈哈,這個促狹鬼,怎麼想得到的?!怪不得把段……」當年把段琳氣得派了刺客!

  再看祝纓講林氏義絕,寫的是「黃某素來跋扈」,想也是這樣,如此逆賊對岳父不恭敬也在情理之中。

  寫黃十二郎的三個孩子,都不滿七歲,按律也沒有嚴懲一說。「天使」認為形同悖逆,也該有所懲戒。不過祝纓認為此事在兩可之間,討論之後依據「天使」的意見,因黃十二郎行為特別惡劣,所以沒官。

  皇帝心道:藍德忠於我。

  再看祝纓寫的請功的內容,又笑了:「從九品?這也算是請功?」

  後面是祝纓寫的善後事宜,皇帝就沒讀二遍,只把檢出了隱田隱戶一句拿指甲在一旁劃了道長痕,點了點頭。

  看冷雲的奏本,與祝纓說的大同小異,也笑:「他也長進了,他外祖母說得沒錯,孩子是該出一趟遠門,這樣才能懂事。」

  這裡奏本都看完兩遍了,那邊藍德和姜植的奏本才到。姜植的奏本寫得中規中矩,只寫所見所聞,又略提了一筆祝纓對百姓的了解,寫祝纓之踏實肯幹,自己也有所收獲。

  藍德的文字就差了很多,他識字也會寫,就是錯字稍多,寫得內容描述也雜亂。描述起來偏向寫他自己很好,也著力描述了黃十二郎的三個子女之可惡——養尊處優,途中還要指使人服侍,可見是為禍一方的孽障,得嚴懲。再提一筆,三個人開始都還反對處罰呢,尤其是祝纓,說孩子小,但是自己仍然堅持住了!「做官的都不通人情」藍德在奏折裡說,就知道照著書本子給人添堵。

  他的奏本是不經政事堂的,所以王雲鶴不知道。

  皇帝看了,眉頭皺了皺。他沒有急著批復祝纓和冷雲的奏本,直等到藍、姜二人回京復命,他召見了二人,要聽二人當面講述。

  有姜植在身邊,藍德也不好奪祝纓所行之事為己有,含恨提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他就把那屋給拆了」,把黃十二郎的人頭給獻上。然後又述一遍自己與其餘三人爭執之事:「姜大人也可憐他們呢,是吧?祝大人講的道理一套一套的,什麼七歲的,奴婢想,悖逆遺凶若是能與奉公守法的人一個樣兒過活,誰還會老實呢?」

  姜植心道:你這閹狗,為了折磨人顯擺自己竟開始講道理了?

  皇帝問道:「姜植,是這樣嗎?」

  姜植也引律來申辯:「確不滿七歲。」

  皇帝一擺手:「迂直啦。」

  藍德道:「就是。」

  藍興突然將眼睛睜大了一點,看了藍德一眼,藍德頓時住口。藍興輕步上前,將皇帝手的茶換了熱的,皇帝道:「他們就是講究太多,才這麼不貼心。」

  藍興道:「貼心的時候也還是很可意的。」

  皇帝道:「可惜這樣的時候不太多。」擺了擺手,讓藍、姜二人退下。

  皇帝提筆批復了祝纓和冷雲的奏本。他只准了少數幾個人的官身,賞錢方面倒是答應了,批了些錢帛。

  …………

  秋收結束,租賦收到一半的時候,皇帝的批復與賞格也到了。

  此時祝纓已回了福祿縣,被張仙姑抓著了每天灌補湯。

  旨意的到來救了她,她跑去接了相應的旨意,順便接了經吏部之手發來的幾個人的告身。皇帝准的賞格裡,有錢有布。新鑄造的青錢,都用大紅的繩子穿著,整整齊齊地碼著。

  祝纓一面招待使者,一面命人去將名單上的人聚齊,好來宣布此事。

  心裡盤算著:從九品的行頭也得準備呢,也罷,我給他們一塊兒做了吧。

  接到消息的人到了縣衙,心中若有所覺,努力克制著自己的興奮。等聽准了自己受賞了,都興奮得歡呼了起來。祝纓說了三聲:「肅靜!」才讓他們安靜下來。

  他們強忍著笑向京城的方向叩謝,站起來。祝纓開始分發他們的告身或者賞金。

  項樂和項安對望一眼:他們幹的事兒都夠當官兒了,大人呢?大人最辛苦,功勞最大,怎麼不見賞呢?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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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0:22: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二章 機敏

  這次來福祿縣的「使者」不同於上次到思城縣的藍德、姜植二人,是很普通很正常的一個差使。帶一點京城來使的驕傲勁頭又故作一些親切,有藍德一襯,就顯得可愛了許多。他先到刺史府,宣布了對冷雲的回復,再由冷雲派了個董先生陪著過來。

  董先生穿著從八品的衣服,老臉上的褶子笑深了幾分,祝纓道:「恭喜。」

  董先生忙拱手道:「同喜同喜,不敢不敢,多謝多謝。」

  祝纓問冷雲好,董先生道:「不是太好,正忙秋收。」說著笑了。

  使者問道:「秋收如何不好?」

  祝纓道:「一會兒董翁回去,要再同冷大人再算一回秋收的賬,冷大人這下不得休息了。」

  使者道:「地方上確實辛苦呀。」

  祝纓指著下面的人說:「他們更辛苦些。」

  使者道:「也不白辛苦。」

  他與祝纓一起笑看下面的人樂成一團。這樣的情況他們見的太多了,兩人相視一笑。

  祝纓道:「讓他們高興去吧,下榻之處已備好了,請。」

  使者也客氣地說:「請。」

  福祿縣城這幾年比之前看著熱鬧了一些,好些個屋子都翻新了,尤其以臨街的一些鋪子之類為最。有的是整個兒拆了重建,有的則是更換了一部分。有換了漂亮整齊的新石基的,有換掉已朽掉的下半截門板裝上新木板的。新屋都要比老屋更大、更寬敞一些,一派新氣。

  祝纓陪著使者去驛館那裡居住,縣城內的驛館不同於城外路途上的驛館,它更像是一座待客的賓館,誰來的都住這兒。驛丞招待來客已招待出了經驗,山上來的,就往一處內設火塘的屋子裡引,官府往來,就往另一處推開窗就能看到假山細竹的地方引。

  使者也不挑剔,道:「正值秋收,祝令正事要緊,不敢耽擱。」偏僻地方實在是太小了!使者沒有見過福祿縣貧窮時的樣子,不知道現在已經算有很大改進了,看了覺得福祿縣仍是有些小。

  在這種地方,拿了地方縣送的禮就走是最好的,福祿縣也沒有什麼聞名天下的去處,待久了是真無趣。

  當晚,祝纓在縣衙設宴款待他,做陪的都是今天白天得了賞賜的人,祁泰、顧同、小吳三人從九品的散官都被批了下來,衣服還沒做出來,都穿了自己最體面的衣服,在下首陪著。其他一些拿到賞錢的縣學生也都來了,鄉紳們此時又不得參與了。

  使者左顧右盼,竟沒有個歌姬舞女,全然不似刺史府的排場,只能看著大家玩個投壺之類的遊戲,沒丁點兒的靡靡之音。他看了祝纓好幾眼,對上祝纓疑惑的目光,他自己也不好意思點名要,怕被祝纓給撅回來。

  祝纓在離開京城之後,又再次小小出了一回名,這回是拜藍德所賜。

  藍德回到了京城之後還是氣悶,祝纓、冷雲給手下人請功,祝纓這兒三個從九品,冷雲那裡一個從八品的董先生。冷雲和祝纓本人官職都不曾升。姜植與藍德是使者,姜植是本就定好了要外放的,回京之後就到宛州做別駕了,品級上升了。只有藍德依舊是在宮裡當差,無論職事還是品級都沒有升,連管的事兒都沒變!

  冷雲和祝纓都不在乎自己身上的官職,藍德卻患得患失起來,越想越不甘心,自己這是啥都沒撈到啊!他也不知道是哪裡出了毛病,怪來怪去,便歸咎於必是案子沒有辦好。他想繼續插一腳,插不上,他的差使回來就結束了,皇帝並沒有把案子交給一個小宦官繼續管的意思。大理寺、刑部都不搭理他,人家按部就班地復核案子。

  大理寺裡,竇大理對祝纓斷的案子非常的滿意,證據清楚、援引律條明白,雖然竇大理自己也沒什麼發揮的空間,不過竇大理那兒還有併案的「誣告反坐」即黃十二郎的外甥赴京告狀的案子、由私設公堂案扯出來的裘縣令等官吏瀆職循私受賄的案子,也不算只是個走過場蓋章的。

  上頭有皇帝盯著,案子進度非常的快,在大理寺沒幾天就轉到了刑部。刑部的鐘宜已到了要休致的年紀,記性仍然不錯,至今深深銜恨「小吏可惡」!思城縣的官吏到了他的手裡可算是倒了大黴了,鐘宜只嫌前面兩道手續辦這些胥吏不夠狠,對黃十二郎的事兒核實了一下就簽字了。

  無人搭理藍德,連藍德辛辛苦苦扯到京城的三個孩子,人家處置的時候也沒問藍德的意見,只給皇帝的上書時提到,都統交教坊司了。

  從大理寺和刑部的回復來看,兩處都認為案子基本情況偵辦得很清楚,事情辦得也周到。雖然在一些細節上鐘宜認為對小吏太客氣了,倒也沒有故意寬縱。總之,人家正經人覺得辦得還可以。

  藍德在宮裡嘀咕兩聲,又被藍興訓斥:「你只辦一差,命你觀摩,你觀摩回來便罷,還道自己從此就是口含天憲了麼?!陛下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往別處伸手,仔細你的爪子!眼皮子這麼淺,別說是我兒子!」

  藍德不敢再說這個,但又不甘心自己的「功勞」被埋沒了,背著藍興又在不少場合說了一些祝纓的壞話。「死心眼兒!」藍德說,「將個好好的案子弄成眼下這個樣子了!弄得大家都不合陛下的意。」又細數祝纓種種,什麼「拆房填坑」什麼「砌了糞池」,「那麼狠辣的手段,最後不動三個孽障,裝什麼大度?」還拉出冷雲來作對比,認為「刺史就是刺史,就是比縣令曉事兒」。

  說者有心,聽者更有心,使者來之前就滿腦子的祝纓不好應付。既知道,就不要求一些「額外」的優待了,免得被一個「死心眼兒」當面說你個使者怎麼能夠好色?

  他又留意觀察,祝纓好像是完全不知道宴會應該有伎女陪伴這事兒,底下的人也無一人有那種輕佻之狀。席末也有幾個女子,黑的黑、醜的醜,有個面目娟秀的,卻是一臉冷漠的樣子看誰都像瞧不起。使者瞥了她一眼就不再看——那是個仵作,她肯陪他喝酒,他還不願意呢!

  使者壓根就不知道,祝纓不給他伎女是因為福祿縣壓根就沒有什麼官妓了。能放的都放,一些無處去的還留在那裡,把房子改吧改吧,改而賣酒,縣裡有個什麼事兒,比如祈雨、祭神、過節,需要有奏樂的時候,她們再來充個數。

  使者也只好做一回正人君子,喝著小廝斟的酒,聽著縣學生們做的水平不怎麼樣的詩,最後與他們一起投壺。祝纓命人捧出幾盤子的金銀、青錢,說:「勝者有彩。」

  大家都讓一讓使者,除他得頭份之外,別人再爭其餘的。祝纓自己袖手看著,看使者額外的錢也拿了不少,再看使者酒也有了一些,才請使者去休息。

  使者帶著醉意說:「祝令是有些古板了哈,哈哈哈哈。」

  但就是沒有伎女給他。

  使者荷包也豐了,旨意也傳了,再不多留,也不再回冷雲那裡,直接率眾返京了。董先生則在福祿縣多留了兩天,與祝纓約好:「往州城納糧的時候,千萬帶好麥種。」

  祝纓道:「忘不了。」

  董先生春風得意,也知祝纓送了他一程,又客氣又熱絡,兩人很聊了一會兒。董先生又打聽了一下兩縣的收成等等,便不再留,這個時候他得回去盯著。祝纓問道:「薛先生怎麼樣了?」

  董先生搖頭嘆息:「這回沒他。」

  祝纓道:「我想也是,我這兒呈上的,陛下也沒全准呢。好飯不怕晚,該有的總會有。」

  「只是有些不得勁兒。」

  祝纓笑笑:「會有得勁的時候的。」也送董先生一個大紅包算給他賀喜,將他再送走。

  …………

  饒是秋收徵糧還沒完畢,整個縣城還是越來越熱鬧了!

  祝纓這裡派人找了裁縫製了幾身新官衣,召來三人一人發了一身,三人都笑著捧著了。

  祁泰至今雲裡霧裡不敢信,第一個拿到了告身,閨女都點了八遍家當,籌劃好好請一下長官祝家,再請祝家僕人一次,最後請衙門裡的人也吃一回酒。他還沒回過神。

  他拿到了官服,雙手捧著笑得很朦朧:「大人,呃,這個,給、給多了,嗯嗯,先前講好的四季衣裳,不算官服的。」

  小吳捧著自己那一身,激動了好幾天眼瞅又要被祝纓關黑屋裡餓飯,插言道:「喂!醒醒!你現在是官身啦!這是大人另贈的!可不是什麼『講好的價錢』!」

  小子會說話,祝纓打算晚兩天再關他防飄。她給他們請散官,一是比較容易,二是他們這樣子如果一下子有了實職飄了,容易輕佻出事。

  三人裡只有顧同比較正常,他也激動,但不至於發昏。與吏員出身的另外兩人不同,他是縣學生,是鄉紳家的孩子,又是自己跑來追隨老師,做官是比較正常的追求。他也笑道:「祁先生是實在人。」

  小吳道:「顧郎君說的,我不實在麼?」

  「實在。」顧同忍著笑說。

  祝纓道:「都去換上試試合不合身,不合身再改。你們現是散官,雖無實職,也不同於往日。老祁、小吳,你們二人不再是我的隨從啦,咱們的得重新安排。想要求官呢,就去吏部排個隊。想回家歇些日子從容籌劃呢,我也給你們盤費,這些年辛苦你們了,再在我這裡充當吏職就說不過去了。」

  小吳急道:「大人!小人還願意服侍大人!」

  祁泰終於回神,說:「東翁,這與講好的不一樣。我既答應東翁,就要陪東翁將事做完!東翁在思城縣才開了個頭,我再走了,不是要更累了?」

  祝纓道:「我是個縣令,無事不能使得動你們兩個的。你們兩個總不能一直做個散官吧?」

  祁泰道:「我能。」他越想越覺得這事兒可靠,跟著祝纓,只要幹她安排的事兒,也不用費勁跟同僚處關係,也不用動腦筋討好上司,真好!

  小吳也說:「沒有大人,誰知道小人?不跟著大人,小人又算老幾?」

  祝纓道:「你們好好想想,再來同我講。離京這些年頭,老祁也沒回去過。小吳呢,回去都是當差,也該讓家裡跟著高興高興。」

  兩人都說不走,祝纓道:「莫急,回去想想再說。」

  她沒安排顧同,顧同還是她的學生,學生就是拿來當牲口使的,散官怎麼了?照樣得幹活,秋收下鄉徵糧正用得著呢!

  顧同也有這個默契,捧了衣服又鄭重一拜,道:「老師,學生家裡略備了薄酒,請老師賞光。」

  祝纓道:「好,我必去的。」

  祁泰想起來閨女這幾天也在準備,忙說:「東翁,我這兒也有,我這兒也有。」

  小吳也說:「我也是,我也是。」

  祝纓道:「你?先給我穩一穩,將你的伙伴請一請再來找我。」

  「是。」

  祝纓讓他們都先回家。她早有預案,祁泰的缺,即便走了還有項家兄妹暫代。小吳那兒她在福祿縣也有童立童波頂上。就是可惜侯五的官身沒有批下來。她不能總指望著這幾個人幹活,還得接著扒拉人!

  她扯過一張紙來寫寫畫畫,沒寫兩頁,祁泰就又回來了,身後跟著女兒。

  祁小娘子等閒不大往前衙來,過來必是有事,她進了門就先拜一拜,道:「大人,我有件事兒想求大人。」

  祝纓看看她,起初,是覺得祁小娘子有可能家學淵源,有個女子管賬也是不錯的。哪知人家對這事兒沒個天賦,偏偏廚藝還行,家裡上下一把抓,只得作罷。

  祁小娘子比她爹清楚得多了,她知道自己親爹是個什麼樣的人,當官兒?不被人坑死才怪!好好的能把祖傳的吏職也給丟了,當官這輩是想都沒想的,這個官就是祝纓白給他的。那就得珍惜。

  既然祝纓這麼可靠,自家又有這門手藝,就還跟著她幹得了!說不定以後還能再升一升,離了祝纓,以後是什麼樣就不一定了。

  祁小娘子考慮到自己也還是要成家的,這個爹以後怎麼辦?聽了祁泰說的話,請客的事兒也放下了:「您好不容易想對了一回,怎麼不同大人將事情講定了就回來了呢?弄得像是假客氣一般了!走,咱們同大人講定了!」

  抓著祁泰就到前面來:「現在家父蒙大人的恩情也得了個官身,也有俸祿了。回京不易,請您還收留我們父女,感激不盡。以前幹什麼,現在咱們還幹什麼,絕無二話!只當客居,抵您的房租了!」

  不當雇來的賬房,我做客行不行?就當我是閒逛來的,看著這裡喜歡住下了行不行?順便幫個曾經的舊東家的忙算個賬,行不行?有俸祿,能自己糊口,不用發錢就不算以官身給人當雇工,不犯法。

  祁小娘子打定了主意,堅持留下來。

  祁泰本就認為一有官身就離開不厚道,雖然思念京城,但回到京城似乎也一堆令人頭疼的事情,便說:「我不能半路就走,多少陪東翁走過這一程。等東翁尋到新賬房。」

  「如今還說什麼東翁?你我同朝為官呢!」

  祁泰怔了一怔,祁小娘子小聲提示,祁泰改口:「三郎。」

  兩人重定了關係,祁泰了結了一樁心事回去跟女兒商量請客的事兒了。

  父女二人一離開,小吳溜進了屋子。屋裡沒外人,他也不怕項樂看著,當地一跪:「大人,大人千萬別趕我走!我還要跟在大人身邊學本事呢!當年我爹將我送到大人跟前,路上就囑咐我,大人是個有本事的人,叫好好跟著,多長眼長耳朵。您可千萬別讓我回去呀!」

  他、祁泰、顧同,至今才算是真正的官場上說的「門生故吏」,那怎麼敢這個時候跑路的?得死死跟著才行。

  祝纓從不虧待自己人。以他的本事,又沒什麼根基,排隊等個實職還不定等到什麼時候呢!還得跟著祝纓混。祝纓這兒許多事情還要人手,這個時候走了也不厚道。

  祝纓道:「起來,這像是什麼樣子?」

  小吳一把鼻涕一把淚:「您要不答應,我就不起來了。就這樣回去了,我爹也得打我,我姐也得罵我。您就當我一個沒正經事幹的人,投奔您這兒來了。我雖是個粗人,不如顧郎君、趙郎君那麼讀文解字的,也想跟您再學些本事。」

  他與祁小娘子想一塊兒去了,

  「你以後可不是什麼小人了。」

  「都聽三郎的!」小吳爬了起來。

  祝纓道:「換好衣服,一會兒咱們去顧家吃酒去。」

  「是。」

  祁泰父女本來有一個小院的獨立居所,現在小吳有了個官身,再跟曹昌他們擠一間屋子就不妥了。花姐已經在安排他一個單間了,家具也要再準備。小吳到後面換衣服的時候,曹昌就對他說:「杜大姐來說,大娘說要給你換個新屋子住呢。」

  小吳臉上笑沒斷:「哎,大娘也太抬舉我啦。」

  曹昌道:「你做官,不一樣的。」

  小吳神神秘秘地湊了上來:「我說你,別總這麼悶,外頭的事情多跑一跑。也才好有機會呀。」

  曹昌猶豫道:「我……」他還是不想當個衙役書吏之類,當差升職。

  小吳搖頭,不再勸他,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都裝好箱子,還出去幫忙搬家。童立幫搬家具,見了笑道:「小吳官人,你這可不像個官兒啦。」

  小吳道:「取笑了。咱們大人平日裡也不像那些人那般懶得動哩。」

  搬好了屋子,小吳往裡一躺,美滋滋的。尋思著怎麼找個機會,蹭個文書信使,給家裡報個信兒。

  ……

  比起這二人,顧家的陣仗就大得多了!

  顧同死勸活勸,才沒讓他們在使者還在福祿縣的時候鬧出幺蛾子。顧翁連秋收的心都沒那麼急切了,熬到了使者離開就大辦了起來。他先去請教關丞,官服要怎麼做,又請教官員的派頭之類。

  回來就打算秋收之後就抽自家佃戶來改房子,家族裡頭一個官兒——往上幾百代攀認的黃帝子孫不算——也不能住得全跟普通人一樣。對了,還得祭祖!得上墳!得請客!啊!族譜上現在就給孫子寫上是官了!

  當然,頭一件事就是放個大炮仗!

  他興沖沖的,很想大花一筆錢。顧同看著很不像樣,拖把椅子往他臥房門口一放,將他堵在了房裡,說:「您要這麼輕佻,就別出門啦!您瞧老師,他老人家是六品,他說什麼了嗎?天子賜緋衣,他天天穿了嗎?咱們這麼個樣子會叫大人看不起的。我接下來還想更好呢!才不想這樣就樂顛兒了。」

  顧翁笑罵一句:「沒大沒小。」可沒拿鳩杖打孫子了,慈祥地看著這個孫子,越看越覺得這孫子是真的可愛哎!

  「行,就聽你的!不過熱鬧也不能少!」

  顧同一攔,顧翁也就是請吃個席——流水席,擺上三天。堪比顧同他爹娶媳婦兒時的場面。顧同的外祖家也來了,與親家一處越看顧同越喜歡。又到處灑帖子。

  顧翁親自將帖子送到了祝纓的面前。

  「沒有大人就沒有老朽一家的今天,更沒有顧同的今天,還請大人賞光。」

  「好,我去。」

  顧翁喜滋滋地道:「老朽就恭候大駕了。」

  祝纓道:「如今顧同有了官身,約束可更多了。家人務必奉公守法!」

  「是是。」

  「高興是高興,正事兒別耽誤,秋收糧稅、宿麥等都不能耽擱。」

  「是是。」

  祝纓看他實在高興,說了估計也聽不進去,不再囑咐。顧翁又去給小吳、祁泰散請柬,他們兩個也說要去。顧翁也是大手筆,知道顧同有了官身,也有一定的免稅之權之後,又往顧同名下劃拉田產、奴婢。還給小吳送一個小廝,給祁小娘子送了個小丫環。

  小吳眼饞有小廝的待遇,一想祝纓現在還沒個這個貼身的小廝呢,有兩個小獠奴,看著又不像是當奴婢的。倆人一間房住著,江娘子有時過來教他們些官話,教他們唱識字歌。

  小吳忍痛,將小廝給退了回去——大人都沒有,我怎麼能有?

  祁小娘子需要一個小丫環,她們寄住在這裡,她雖有時幫廚,家裡一些事情比如漿洗,杜大姐也幫忙幹著。現在不太好意思再這樣了,有些小排場還是需要的,想到杜大姐的事兒,就依杜大姐的故事,跟小丫環簽個契,算長雇。她跟花姐在廚下忙的時候,小丫環也能燒火,家裡的衣服也有人洗了。

  祁小娘子高高興興去顧家吃酒,陪坐在花姐的一下手,跟顧家女眷一桌。

  張仙姑被奉在堂客的首席,左右一片奉承之聲,顧同的母親也管她叫一聲:「伯母。」

  顧翁又怕祝大受冷落,特意讓自己的長子帶著幾個親戚陪祝大。

  祝纓在外面也是被團團圍住,祝纓不喝酒,身邊卻滿是端著酒杯一口乾了喝給她看目光殷切的鄉紳們。他們也有後悔當初沒轉科的,也有暗罵兒子不如顧同機靈直接認老師的。但都覺得,跟著這位縣令,是真有前途,明裡暗裡,都要扯上自家兒子。

  有說顧同:「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大人也不是外人,你去好好招呼你外公,這裡有我們呢。二郎,來。」將自己兒子扯過來捧茶壺隨時給祝纓倒茶水。

  也有借趙濟說事的:「大人一來,咱們的好日子就來了,前頭有趙家大郎上京,後頭就有顧家這小官人有了出身,不知道下一位是誰呢?」

  趙灃心中微酸,本來他是頭一份兒,不說妻子那頭的關係,就說自己兒子,也是被祝纓送進京的。趙蘇進京之後也有兩封書信回來,詳述京城見聞,雖是報喜不報憂,也透露出京城中確實有能人,自己以前是把很多事情想得簡單了,又盛讚了祝纓對他確實不錯等等。說自己進了這學校,以後出來做官也是比較順利的,但是,現在還是學生,沒有官身。

  顧同個後來的!現在就是官了!

  趙灃心裡一時覺得自己兒子那樣才更有前途,一時看顧同穿官衣的樣子有些不甘。勉強笑著,說:「咱們何必亂猜?只聽大人安排就是。」

  鄉紳們順著這句話往下,盼著做官的心思蓋都蓋不住。

  祝纓看在眼裡,一句話也不接,只喝幾口茶就說:「我又不喝酒,我在這兒你們也不能敞開了喝,我先回去了。你們也不要太晚,咱們正事兒還沒辦完呢!等冬天閒了,過年我再請大家。」

  鄉紳們滿懷遺憾,擁簇著送她回衙,從顧家一路往外快要送到衙門口了,祝纓道:「都回去,這像什麼?顧同你也回去。」

  曹昌默默在跟在她的身後,二人回到了後衙。後衙裡,錘子還沒睡,屋裡亮著燈,一旁鋪上石頭已經四仰八叉打著小呼嚕了。

  祝纓推開門,錘子警醒地抬頭,伸手住桌上抹了一把。祝纓走過去,看到他還沒擦掉的水漬,隱約透出文字的樣子。

  「識字?」

  錘子深吸了一口氣:「學、學了點識字歌,就、就……」

  祝纓很高興,問道:「都會寫什麼字?」

  錘子伸指蘸著碗裡的水,寫了個「聖」,又寫「徳」,將識字歌第一篇寫了兩行。祝纓道:「你隨我來。」

  錘子緊繃著,腳步輕得像隻山貓。他小心地走在陰影裡,跟在祝纓的身後到了書房。

  曹昌點了了燈,祝纓鋪開了紙,叫過錘子:「你來。」

  錘子小心地走了過去,祝纓看看他的樣子,一伸手,錘子沒來得及躲開就被她托起放到了椅子上。祝纓遞了支筆給他,道:「寫寫看。」

  錘子用力捏著筆,祝纓給他研了點墨。他趴在桌子上,蘸了點墨,落下兩筆,頭上冒出點汗來。他沒用過毛筆寫字,並不知力道,兩個筆劃就把自己預估的字給寫糊了。他快速地看了祝纓一眼,見她沒生氣,往下趴了趴,重新蘸墨,這回將字寫大,雖醜,海碗大的一個字卻寫對了。

  祝纓道:「可以了。字也是江娘子教的?」

  「大娘子帶我去街上時,告訴我的識字碑跟識字歌是一個字對著一個字的。我就想應該是……」

  「這個字念什麼?」

  「ㄕㄥˋ」

  祝纓笑笑:「你想得很對。」

  她把錘子提下椅子,另取了張紙,將識字歌一篇一篇默了下來,然後交給錘子:「以後就不用那麼麻煩了,照著這個試試。」又取了一些紙張筆墨給他:「拿去用。」

  錘子一個孩子捧這些東西還有些重量,仰著頭,呆呆地看著祝纓。

  祝纓道低頭道:「說給你就給你,天不早了,睡去吧。哎,吃晚飯了嗎?」

  「杜大姐給留飯了。」

  「去吧。」

  錘子露出了與年齡相符的笑容:「是!」

  …………

  第二天一早,祝纓起身,後衙的人陸續都起來了。

  錘子拖著石頭也出來,石頭還揉著眼睛,錘子已經胡亂洗了把臉,跑到祝纓的門口,蹭前擦後。祝纓後宅不進外男,錘子年紀小,還能蹭過來。

  祝纓沒有貼身僕人,錘子搶先跑過去,踮著腳尖去取洗臉水。石頭道:「你矮,我來。」

  祝纓道:「我不用人管這個,你自己收拾好。只管習字,有不會的來問我。先學著這個,等我閒一下再看你讀書。」

  錘子問道:「我、我能?」

  「憑什麼不能?」

  祝纓從他手裡拿過盆:「自己的臉也洗乾淨,頭髮梳一梳。」

  「哎!」

  祝纓把錘子擱自己家裡散養著,自己忙著秋收的收尾工作。一切都很順利,顧翁擺完流水席終於消停了,顧同也換回了便服,又回來接著當學生了,還是被祝纓當牲口使喚。

  祁泰、小吳雖說自認還跟以前一樣,祝纓依舊對他們鬆了一鬆手,剩下的活就歸了顧同、項樂、項安、童立等人。

  有三人做榜樣,旁人是幹勁十足的,項樂項安不圖官身也圖個報仇。既然祝纓做事厚道,他們也就繼續相信她,為她做事。

  祝纓看福祿縣糧稅漸漸入庫,又往思城縣再巡視一番。思城縣這裡,她自己離開了,就將關丞和莫主簿留在這裡。二人這些日子兢兢業業,倒也辦得有聲有色。

  關丞抱怨:「這裘縣令真個沒成算,也沒志氣,糧倉都不夠使了,他也不修一修。」

  祝纓道:「沒看邸報嗎?他不是縣令了。」

  關丞嘆氣:「看了,可真是……」他想說福禍無常,也是可憐的,縣裡的大戶對付起來也容易,也不容易。遇上祝纓,那就是容易,如果換個人,就不太容易。

  祝纓道:「你這個氣性,怎麼當縣令?」

  關丞道:「下官怎麼敢想……」他抽了自己一嘴巴,又馬上放下手來,再一跺腳。祝纓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幹活去。」

  不多時,兩縣的租賦收齊。祝纓命關丞在思城縣留守,看一看有沒有衙役敢私下加徵的。順便將服徭役的人數再給確認一下。

  再往慈幼局去看一看那些孤兒奴婢,花姐、小江離開之後,這裡找了四個婦人過來,每月領幾百工錢,暫時照顧這些孤兒。

  兩個過年就十六了的,祝纓預備讓他們去種地。不會種的就學一門手藝,思城縣也有流人營,翻倆工匠試試。再不行,就讓他們自謀生路去。她也不能養人一輩子。

  餘下的,也得開始學手藝了。

  兩處巡完,她就押著糧草先去南府與上司會合,再去州城。

  南府的上司如今看她眼神又是一變,奇奇怪怪的,王縣令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大大咧咧,但話裡仍是問:「宿麥……」

  「忘不了。喏,麥種我都帶了來了。」她這一行,除了給冷雲的麥種,還有給南府的以及王縣令的。之前跟冷雲巡視了一圈,多少有點數,照著公廨田的數目再多給一倍,隨他們去種。種田的老農她也帶了幾個過來了。

  上司笑道:「都說你周到,你是真能幹的。」

  笑著接了人和種子,祝纓指著老農道:「這些都是寶貝,您千萬別冷著餓著了。回來我還得用呢。」

  上司道:「就放在我這裡。」

  王縣令也先分得了人和麥種,笑吟吟地讓自己的手下:「去弄輛車。」拿車載著老農和麥種先回縣裡準備。

  二人心情變好,一路與祝纓且走且聊。有時說農桑,有時說案子,有時問冷雲。他們問什麼,祝纓就答什麼,他們能領會多少就不一定了。

  一行人押糧走得慢,數日方至。祝纓在州城還是老待遇——先繳,完事再去拜見冷雲。秋收完了,她得說說宿麥的事兒,趁著朝廷還沒給思城縣派個新縣令,她得搶先下手把活兒給幹了,免得扯皮。

  冷雲依舊看著別人看活,今年秋糧果然如之前預料,比去年略少一些。但是冷雲算著有查出隱田的功勞,也能應付得過去。

  祝纓這回來連人帶麥種都齊全了,冷雲喜道:「不錯不錯!正好!正好!哎,我走之前,能種下不?」

  「走?」

  冷雲認真地點點頭:「我要上京!」每年,每州的正副職都得有一個人進京去審核。一年的租賦啦、地方上的案件啦、其他的成就啦。解釋一下完成不好的原因,以及如果有天災人禍,去哭個窮。更重要的是,跟京裡拉關係。

  祝纓道:「您才過來不到一年,又要奔波?路上吃得消嗎?這事兒干係全州,就算是別駕長史有私心,也不會拿這事開玩笑的。」

  冷雲道:「不對不對,你看藍德那個閹人的狗樣子,宮裡像他那樣的人太多啦!我不自己回去一趟是不放心的。」

  祝纓道:「大人與我報上的請功名單沒有全批下來,也未必就全是他從中作梗。一說就全准了的,歷來也是不多,端看上頭怎麼想。」她看了一眼薛先生。他的名字本來也寫上去的,但是上頭只批了一個董先生。

  冷雲道:「我還是得回去一趟,一離開,就遠了。還有你啊,你怎麼不著急呢?不能遠離,不能遠離!」

  祝纓道:「宿麥的事兒您不管啦?」

  「我看著他們種下再走,我又不會種,有人會種就行了。南府的事兒,你管著。」說著,他惡作劇地笑了起來,「南府現在,沒人會與你作對啦。」

  「什麼作對不作對的?」祝纓說,「都有人管。大人,真要親自回京?」

  冷雲道:「我意已決!」

  「那年底的會怎麼開?明年的春耕怎麼安排?」

  冷雲搓搓手:「我明年早些過來,路上不耽擱就是了。」

  祝纓又看一眼薛先生,冷雲道:「他與我同行。」薛先生比董先生年輕不少,冷雲就相中他當苦力了。

  祝纓眼見勸不住,道:「好吧。」

  糧繳完,種子留下,冷雲還要多留祝纓,祝纓這回可不敢多待了,說:「會館那裡盡有人的,大人有事,只管傳信。」她那兒麥子還差點時間,橘子可快要好了!

  …………

  縣裡不用每年都派人上京,冷雲這一去,等於將全州官員的考核也捎帶上了,祝纓不擔心這一點。她仍是讓小吳跟著去上京,送自己的信,小吳現在也是官了,不過沒僕人,就跟著冷雲的車隊走。祝纓也給小吳配了輛坐的車,讓他一路一定要對薛先生禮敬有加。

  小吳機靈,看董先生便知薛先生,仍當薛先生是前輩敬。

  冷雲這回可不挑剔,也不敢耽誤了,他認認真真往京城趕路,越走天氣越冷。回京是他自己要求的,直到此時他也只是罵天氣,而不曾改了主意回頭,只是停下來的時候拿小吳說事兒:「三郎還單派你來,難道我不能給他捎帶?他同七郎就這麼親近?」

  小吳陪笑道:「因下官回家,就順捎了。大人有大事兒,跑腿的事兒,還是下官來。」他小心地不提喜事之類,以免刺激到薛先生。

  冷雲一笑。

  小吳回憶起在刺史府的日子,不由懷念起跟在祝纓身邊的時候,心道:我這一走,誰要得意?不知道是童立童波還是項樂?

  他並不知道,祝纓現在想的並不是將小吳留下來的縣衙裡那個位子交給誰。

  項樂從外面跑了進來:「大人!好像出事了。」

  祝纓問道:「什麼事?」

  項樂道:「我大哥回家說,榷場不對勁。山上怕有變故。」

  項家對山上寨子的事一向上心,這次榷場比之前冷清太多!山上下來的人尤其的少,進山收貨的人也沒出來。項家大哥到了榷場一看,覺得不對勁兒,回來之後便講了。

  項樂便回來找祝纓說了這事。此時秋收已然結束,福祿縣的宿麥今年能種到全縣耕地面積的三分之二,但是山上還是比較清閒的。是有足夠的人手與山下交易的。祝纓給蘇鳴鸞介紹了製茶的路子,山上的普通茶葉、茶餅也漸漸有些收益了。山寨不大可能放棄交易。

  那就可能是真出事了。祝纓認真聽了他的分析,讓他把他哥哥找來,仔細問了這次和上次有何不同,山上下來什麼人。得知「還是上次那些人帶著。貨少了,買賣也做得沒心一樣。」

  祝纓心道:來了!恐怕是義兄走了。

  她說:「你叫童立跑一趟趙家,問問趙娘子可還好,就說我有事要找他們夫婦商議。」

  「是。」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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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0:23: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三章 血腥

  趙蘇赴京之後,趙灃夫婦就很自覺地經常到縣城居住了。祝纓對他們夫婦一向禮遇有加,童立跑過去一趟,趙灃夫婦很快就過來了。

  到縣衙之前二人有一點猜測,心裡都吃不準。從要種麥子了到是不是京城趙蘇有什麼消息了,又或者是要再提攜一下他們家。但又都覺得不太像,種麥子的事兒已經鋪開了,不算什麼特別新鮮的事兒不值得這麼單叫他們過去一回。

  往京城去的那個小吳官人才啟程沒兩天,他們才托小吳把一些給趙蘇的東西順便捎帶,再托他把趙蘇的回信給帶回來。至於提攜,最近也沒有發生什麼事吧?

  夫婦二人橫猜不著豎猜不著間,縣衙已近在眼前了。

  童立在前面引路,到了書房外向內通報了一聲:「大人,趙郎君和趙娘子來了。」

  祝纓伸出手來撐著桌面起身,走到門口臉上已帶了絲和氣的輕笑:「阿姐、姐夫。」

  趙灃拱手,趙娘子笑道:「阿弟好忙,這就又有事了,有什麼是我們能做的呢?」

  祝纓做了個請的手勢:「當然有事啦,好些事要靠阿姐和姐夫呢,裡面請。」

  他將二人引到一邊坐下,童立去上了茶來,祝纓再次打量這夫婦二人,見他們臉上沒有一點焦慮、擔憂的情況,心下十分地奇怪。她請這二人來並不是為了什麼大事,而是要看一看趙娘子能不能到。

  如果阿蘇洞主出事了,影響已經反應到了榷場上,趙娘子身為親妹妹必定能得到消息,如果是阿蘇洞主亡故這樣的大事趙娘子必定會趕回去。她過不過來,祝纓都能從中讀出訊息。

  可是她來了。

  但是榷場的情況又是不對的。一般而言,一種買賣如果變差,也是漸變,如果是驟降,必是有什麼突發事件。即便阿蘇家突然有了新的門路,又或者是山貨因為別的原因減產,多少能知會她一聲。但是據她所知,氣候沒變、也沒有疫病等情況發生,更沒聽說阿蘇家又跟誰對著抓人砍頭放血祭天——如果是這樣,山上怎麼也會跟她要求一些支援,至少是再買點兵器。

  祝纓腦子轉了八百圈兒,口上卻說:「是有一件事兒,也不知可行不可行。」

  趙娘子笑道:「阿弟做事,什麼時候不行了?你只管說,我們只管做。」

  祝纓道:「我又兼顧思城縣,見他們那兒也有些橘子樹,早先時候會館那頭就說,常有別的地方冒充咱們的橘子高價販賣。我想,咱們不能耽誤了糧食,能產的橘子數量就有限,與其讓他們胡亂冒充,不如咱們自己來?」

  趙娘子有點聽不明白,趙灃問道:「咱們去他們那兒種橘子?那地?」他能想到的就是,祝纓借著也能管著思城縣的便利要給他們好處了,撥一些土地給他們種橘子獲利。

  那倒是非常豐厚的了!那就得建倉庫了呀……趙灃已從橘子想到了之後,甚至想到是不是能在京城也建個同鄉會館呢?趙蘇正好在那兒,也可以管一管的。這樣他們與趙蘇的聯繫也就更方便了。不然像現在這樣,自己派人完全沒個保障,得等著蹭哪個文書或者差使,可是太費勁了。

  祝纓道:「咱們收他們的橘子。」

  「啊?」這與趙灃自己想的完全不同,趙灃一時沒轉過來。

  祝纓道:「就是買進賣出。十文一斤買他們的,五十文一斤賣出來——我隨口說的,要是能賣更高當然更好。當然也不能給人家把價壓得太低了,叫人賺不著就不種了。收的時候揀好果收,咱們有倉庫,來年春夏還能再賣一波。也省得他們自己出去闖。咱們賣出去的橘子,誰又敢說不是福橘呢?」

  趙娘子道:「阿弟這主意真的好!是要給他做嗎?」她將手放到了趙灃的肩頭上。

  趙灃稍有不自在,看祝纓對趙娘子這舉動一點意見也沒有,他微微動了一動,又坐住了。

  祝纓道:「那個最終還是要士紳們公議出來的。姐夫到時候可以自己提一下,先稍做準備。這麼大生意,要是自己吃不下呢,趁早找個合伙的。」

  趙灃笑道:「有大人這句話,我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一口吃不得個胖子,別積壓了反而不好。」

  「是。」

  趙娘子看丈夫在祝纓面前不夠瀟灑,只好自己來講:「阿弟,這橘子,能賣到京城嗎?」

  祝纓道:「現在不是時候呢。」

  「前兩年說咱們自家的橘子不夠多,賣不了那麼遠,現在又要收些別人的,足夠多了吧?你外甥現在又在京城,也來一個會館,多麼方便呀。」

  祝纓眨眨眼,道:「他現在還是要沉下心來讀書,不能叫人覺得他浮躁才好。」

  祝纓沒好意思說,您是不知道京城的房價!一個會館,至少得兩進院子吧?還得加個偏院兒什麼的。要是想賣些特產,得有庫房吧?庫房倒是不用馬上買,可以租,福祿縣的特產高貴的少、要走大量才能劃算,才能不虧本。橘子對保存的要求又高,費用也不低。

  「那真是可惜了呀……」

  祝纓笑道:「阿姐要是想別的買賣,倒還有一樣。」

  趙娘子感興趣地問:「那是什麼?」

  「咱們這兒多山,山上種橘子長得也不錯,我看寨子裡也不時有些橘子。再有,山上的茶也不錯,上次刺史大人來這裡,他的隨從們我都送了一些,他們說喝起來也還行。咱們先在州裡將招牌打響也不錯。」

  趙娘子中肯地說:「山上的茶,胡亂喝喝還行,比起上回阿弟給我的茶可差多啦。」

  「那是貢品,當然要好些。咱們這個就走個量。我原想等過兩天親自與小妹商議的,偏她近來不能脫身,看來我只好在種麥前去找她啦。哎,也不知道大哥怎麼樣了。」

  趙娘子眉攏輕愁:「是啊。上回說,還是老樣子。唉……」

  祝纓左看不像,右看不像,心道:難道我猜錯了?還是連她也不知道呢?

  她說:「你們先想想,凡事咱們都別急著一下子將寶全押上,慢慢試試,試行合適了,瞧準了直接拿下。」

  趙灃道:「我回去就看看。不瞞大人說,我原本也動過這個念頭,可一看自己的倉庫,就……」自己打開銷路是非常辛苦的,但是福祿縣有個幹事兒的縣令,支持他們淌路,可就容易了。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一旦祝纓離開,鬼知道下個縣令是個什麼鬼東西?

  但是橘子得種出來,一年就一季,倉庫就這麼多,糧食更得存著。

  現在看祝纓有這個想法,壓下去的念頭又重新泛起,他琢磨著要怎麼幹了。父子通信,趙蘇雖然不怎麼叫苦也不太要錢,趙灃讀他對祝纓的佩服卻讀出來一些別的味道——京城生活特別費錢,物價也貴,房價也貴。祝纓能在京城自己置下產業,是相當厲害的。

  趙灃給兒子送了一筆金銀過去買房子,馬上就感受到了趙蘇所言非虛。

  趙灃琢磨著錢,祝纓已經與趙娘子約好了:「那等我把麥種分完,明天咱們一道去探望大哥。」

  趙娘子道:「好!」

  …………

  送走了趙灃與趙娘子,祝纓的心情並沒有放鬆下來。阿蘇洞主這個年紀、這個情況,除非天上掉下個神仙來把他給救了,不然隨時能死。祝纓心裡早有方案了。

  她先命項樂去找丁校尉,問他準備的情況。一旦有變亂,丁校尉手底下那百來號人就得頂起用來,那就不是一百個兵,至少得充任伍長、什長之職,將全縣的青壯帶起來。好在現在秋收已畢,糧已入庫,不必擔心收成。

  侯五也被叫了來,祝纓告訴他:「我要上山去,如果有事,這裡這些人就交給你了。」

  侯五道:「大人怎麼能再親自去呢?不如我去!」

  「裡面不定有什麼事,你不一定能做得了主。」

  「那我去探探?」

  「你會說瑛族的話?」

  侯五默,方言他是會了的,瑛族的話就真不行。

  項安道:「我懂,我可以去。」項安也說:「我和哥哥一塊兒去,兄妹倆做個伴兒,比一個男人獨自去更好。」

  祝纓搖搖頭,她有一個猜測,並且認為是最貼近現狀的——寨子裡出了變故,蘇鳴鸞起初並沒有能夠很順利地接掌,現在正擱寨子裡內鬥呢!

  蘇鳴鸞的個性祝纓已經很了解了,將她當成個「潑辣異族美少女」來看是不行的,誰這麼看誰吃虧。祝纓想,蘇鳴鸞應該沒有太落下風,否則就會給自己送信,也給趙娘子送信了。另一方呢,不管是誰,肯定是不想讓對蘇鳴鸞比較支持的自己得到消息的。

  如果是膠著,她就得快一點趕過去才能有所施為。

  她先把縣裡的事情安排好,再給思城縣那裡去命令。水利工程都還沒有開始,她就下令暫時堅壁清野。

  丁校尉很快也到了,祝纓沒有將猜測全告訴他,而是以:「馬上就要運輸橘子了,請代為操練一些青壯好押運貨物。」

  丁校尉滿口答應了下來。

  祝纓又將家裡也給安排好,說自己要出去巡視一趟。張仙姑道:「又要不著家了。」祝纓道:「就幾天,我還回來看麥子呢。」祝大道:「你還回去修渠呢,你就不能在家裡跟你爹娘好好住幾天?你多大的人了?」

  一提到祝纓的年紀,他就愁上了:「你再這麼下去,過了年紀就要生不出孩子來啦。」

  「怎麼又說這個了?」

  張仙姑扳著指頭道:「先是說在京裡不方便,到了這兒又是忙,如今好忙得差不多了吧?我看咱們麥子也種不錯了。就看著你這揀來的兒女一大堆,我給你帶幾個孩子也解悶,石頭、錘子也怪好的,可你娘我呀,還是想帶你親生的。」

  祝纓兩眼一翻,跑了。

  ………………

  第二天,祝纓帶著項家兄妹、十個衙役與趙娘子一同出發。祝纓看趙娘子的樣子也不像是臨時得到消息又有什麼事發生了。

  他們都騎馬,帶上了些禮物往山上去。祝纓從黃十二郎家裡抄了不少好物,錢糧她不動,挑了些比較精緻的擺件、首飾裝了幾個匣子,權充禮物。這一部分是可以正式報賬的,與阿蘇家交往算是正經事。

  此時秋高氣爽,行程被她第一次進山時快了不少,又比上一次去見阿蘇洞主少了幾分倉促。祝纓留意看著山裡,低處的田已收割完畢,山上還有一些金色仍在風中搖曵。

  他們計劃在途中一處小寨暫歇,飲馬、吃飯。趙娘子這一路極熟,她看了一眼祝纓帶的箱籠,心道:阿弟做事可真是讓人舒心啊。

  指了一下那個寨子,說:「那家的酒最甜,可惜你不能喝,不過回來可以帶一些給老爹。」

  她說的「老爹」就是祝大,兩人認了乾親,祝大也跟著長了輩份兒。

  祝纓笑道:「好。」

  到了寨門口,大家的臉色都凝重了起來——裡面太安靜了。

  趙娘子派人去交涉,過了一陣兒,派去的人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不好了!老洞主升天了!」

  趙娘子道:「什麼?」

  祝纓看她坐得很穩,像無事發生一樣,暗自留意,眼睛將四周上下都打量過了,一手放到馬上拴的一面小小的皮盾上。等僕人又重復了一遍,趙娘子才說:「哦!等等,我去問問。」祝纓與她並轡而行,到了寨門口,趙娘子正常地喊人,裡面也出來一個小寨主,兩人正常地交談。

  趙娘子寒著臉,再三確認:「我哥哥真的升天了?」

  小寨主道:「是。寨子裡來傳了幾次話,先叫了我阿爸過去,後來又來了兩次人,都讓我們不要向山下說去。」

  這是對趙娘子隱瞞了消息,或者說「對外」封鎖了消息。祝纓已經猜到了有這種可能,現在確認了,她又將自己的猜測往前推進了幾分。認為這次行程極有可能達成自己的許多目的。比起她的沉著,趙娘子卻沉不住氣了:「誰?誰的令?哪個叫你們瞞著我的?」

  「來了幾次人呢,附近的寨子都接到令了。」小寨主說。他說,有巫師派來的,有蘇鳴鸞派來的,也有蘇鳴鸞她大哥派來的。

  祝纓勸道:「阿姐,或許是在準備大哥的葬禮,準備好了再請咱們過去的。」

  趙娘子道:「這是拿我當外人了呀!」她氣得整張臉白裡透紅的。

  自己的猜測又印證了幾分,祝纓對小寨主道:「能安排我們歇一歇,飲一飲馬麼?」

  小寨主看了趙娘子一眼,眼神有點不太踏實的樣子:「請到裡面來。」又低聲說了一些話,諸如現在他也不知道上面大寨裡是個什麼樣子之類的。

  趙娘子先是生氣,進了寨子裡開始大罵:「我待他們一片真心,現在連我哥哥升天了也不告訴我!」

  祝纓道:「現在不是已經知道了麼?大哥走了,咱們別叫他身後不安。你說呢?」

  趙娘子道:「阿弟,你說現在怎麼辦?我怎麼覺得這事兒不對勁呀?就算不告訴我,這裡的人怎麼也不痛哭呢?」

  祝纓道:「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她安撫完了趙娘子,藉口方便明天一塊兒早起趕路,請趙娘子住到自己的隔壁。

  安撫好趙娘子,她馬上叫來項樂、項安:「你們的功夫都沒落下吧?」

  「是。」

  「吃飽一點兒,衣服鞋襪收拾整齊,袖口褲角扎緊了,刀不要離開手邊。」

  「是。」

  「明天聽我的令。」

  「是。」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匆匆出發。這回顧不得看路上的景致了。趙娘子鐵青著臉,不斷地打馬趕路。祝纓勸道:「阿姐,再補充些食水,一氣到寨子裡吧。」

  趙娘子道:「不用!我現在就過去,看看他們怎麼說!」離大寨越近,她看起來就越生氣,嘴唇抿得死緊還打著哆嗦:「我是哥哥帶大的,他們竟然敢不讓我見哥哥最後一面!他們怎麼敢?!」

  祝纓道:「你真得歇一下了。」

  「我不!」

  「那好,回到家裡先別衝動,嗯?我會一直與阿姐站在一起的。」

  趙娘子想將嘴角往上扯一扯,臉竟然僵住了,她說:「好。好阿弟。」

  太陽落山之前,一行人趕到了大寨前。這裡寨門緊閉,一片肅殺的樣子。崗哨上早看到一行人往這裡來了,祝纓十來個人,趙娘子也約摸是這個數,一總算下來人數不算很少了。寨子裡的人十分警惕,因為他們都騎馬,且速度不慢,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

  到了寨子下面,上面喊話:「停住,不停就放箭了!來的是誰?」

  趙娘子破口大罵:「你們瞎了?等我進去,將你們眼睛一個個都戳瞎!」

  祝纓知道她幹得出來這個事兒,卻不出聲阻攔也不表明身份,任由上面一片驚慌地說:「這就來!這就來!」

  等了好一陣兒,寨子的大門才打開,裡面一片火把,火把照耀之中,祝纓看到了樹兄。

  趙娘子提起馬鞭衝了過去,祝纓沒有下馬,帶著項家兄妹騎馬跟在她的身後。趙娘子見人就打:「你們憑什麼不讓我見我哥哥?」

  樹兄挨了好幾鞭子,仰頭握住了趙娘子的腕子,低聲道:「出事了。他們打起來了。」

  趙娘子一怔,祝纓到了他們的身側道:「問問大哥在哪兒,大嫂和孩子們在哪兒。去那兒!」

  趙娘子問道:「我哥嫂呢?我侄兒侄女呢?」

  樹兄嘴裡又酸又苦,道:「正打著,你再這樣鬧,就回去吧。」

  祝纓道:「為什麼打的?誰打誰?誰挑的事兒?」

  樹兄發現了她,道:「您也來了?」

  「陪阿姐回來看大哥,路上才知道……」

  趙娘子已經不耐煩了:「咱們走!」她鞭馬上前,一路往家裡捲去!祝纓毫不猶豫地緊隨其後。到了大屋前的廣場上,一行人勒住馬。廣場上,渭涇分明地分成了兩派人,前排的兵刃向著對方。她們一過來,雙方人都望向她們。

  趙娘子道:「你們都是誰的人?!自家人打起自家人來了!這是要幹什麼?!都是混蛋!」她罵得雖響,心裡卻慌,她已經意識到眼前怕不是娘家人排斥自己這麼簡單,而是娘家人內訌了!

  祝纓低聲道:「快,進去看看什麼事兒。」

  雙方已經吵了起來,漸有互毆的趨勢,祝纓看著地面上一些還沒完全變成黑褐色的痕跡,手按到了刀柄上。

  仔細分辨,一邊叫著:「老洞主將寨子傳給我們新洞主!阿渾算什麼?!憑什麼要另立別人?」

  另一邊說:「那是老洞主的兒子,不比女兒更親近嗎?」

  「兒女都親近的!要聽老洞主的令!」

  「給你們,就都要送給山下人啦!」

  「放屁放屁!山下送上來多少好東西,你也吃到了肚裡,現在說這個話,叫你肚子也爛了、腸子也爛了。」

  祝纓催促著趙娘子:「快去調解了他們兄妹,不然,自己人就要先血流成河了。」

  趙娘子道:「走!」

  她在前面開道,祝纓跟著後面就衝了過去!雙方的人以為她是趙娘子的山下隨從,倒沒有很在意。

  她們一行人順利地進了大屋。

  …………

  大屋裡的氣氛更加緊張。

  整個大屋也充滿了執兵器的人,情況比外面還要復雜。一邊是蘇鳴鸞的,一邊是她大哥和阿渾的人。趙娘子從正中走過去,祝纓也大搖大擺走在正中。到火塘前,兩派人正在對峙。阿蘇洞主的夫人坐在丈夫原來的位子上,她的左手邊是蘇鳴鸞、次子、巫師等人,右手邊是長子、三子等人以及阿渾。她的周圍也圍著一圈的武士,都執兵器護衛在她的周圍。

  看到趙娘子,阿蘇夫人道:「你來啦?」

  趙娘子道:「我不來,難道等你們請我來嗎?!你們幹的是人事嗎?哥哥升天了也不告訴我!你們說,到底怎麼回事兒?」

  蘇鳴鸞看到祝纓也回來了,心道:他來得也太早了。

  那邊阿渾已經叫了起來:「你們看,這是山下的官兒,小妹就是與他勾結,心向著山下。要拿寨子獻給他,討好他!好跟他過活!」

  這就不要臉了!

  祝纓對阿蘇夫人道:「阿嫂,阿姐擔心大哥,我陪阿姐上山探病,路上才聽說大哥走了。」她擺擺手,後面衙役緊張地將攜帶的禮物往前奉上。阿蘇夫人身邊下來兩個武士,一趟一趟地搬取了幾個匣子展示給阿蘇夫人看。

  阿蘇夫人道:「阿弟,我們家裡有點事兒,你和妹妹先去休息一下。我辦完了事咱們再送你們哥哥。」

  趙娘子道:「這個樣子,我怎麼能走得開?」

  祝纓看了蘇鳴鸞一眼,蘇鳴鸞沉著點了點頭。祝纓也看出來了,與其說是對峙,不如說是蘇鳴鸞佔優,但是上面還有個阿蘇夫人,看樣子這位夫人也不是個純正的內宅婦人,她自己也有一股小勢力可以均衡兒女。

  祝纓知道這次交接不會太順利,她對阿蘇夫人道:「阿嫂,我不是外人。」

  阿渾在一邊對蘇鳴鸞的大哥咬耳朵,祝纓看到了,說:「有話明著說,背後說話算什麼男人?」

  阿渾放大了嗓門道:「你別裝好人!老洞主一走,小妹就要殺她的哥哥!」

  祝纓看向了蘇鳴鸞,蘇鳴鸞沉聲道:「是守護阿爸。」

  祝纓對阿蘇夫人說:「阿嫂,大哥現在哪裡?我想看看他。還有,不好讓他這麼躺著的呀,總要發喪的。」

  阿蘇夫人緩緩地道:「我的家啊……」

  「上次來見大哥,大哥把你們都叫出去了,對我一個人說,讓我保護他的兒子們,保他的兒子們活命。」

  阿渾一方輕吐一口氣,阿蘇夫人也點點頭。

  祝纓看向蘇鳴鸞,蘇鳴鸞認真地說:「我沒有要殺我的哥哥。」

  祝纓又看向大侄子,問道:「你遇到了什麼事呢?」

  大侄子道:「阿爸走了,我們給阿爸穿衣。阿渾發現、發現,有埋伏。」他心裡難過得厲害。

  祝纓往大侄子那裡走了一步,一個年輕人執刀攔在他的面前,將刀刃向著祝纓,眼中盡是威脅之意。祝纓歪頭看了他一眼,這是阿渾的兒子。

  「有人圍攻你嗎?」祝纓繼續問大侄子,「阿渾說話前,有人圍攻你嗎?」

  大侄子遲疑了:「這……」

  祝纓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

  「殺害自己的哥哥可是很重的罪啊,你現在站在阿渾身邊,就是承認阿渾說的是對,就是要定你妹妹的罪,是要她死了。現在告訴我,她打你了嗎?你聽到她下令攻擊你了嗎?還是,一切都是阿渾說的?」

  阿渾大喊:「山下人最會騙人……」

  祝纓輕笑搖了搖頭,忽然抽出刀來,一刀劈向了阿渾身前的那個年輕人!刀從他的頸中劈下,鮮血噴了一地,年輕人在地上抽搐了一陣兒,徹底安靜了。祝纓提著刀,慢慢地說:「現在可以好好說話了嗎?」

  阿渾瞪大了眼睛:「你!」

  祝纓把眼睛挪向大侄子,大侄子一個激靈,手上的刀反向性地向她砍來,祝纓雙手執刀架住他的刀,從手掌至手臂被震得發麻。大侄子的刀比祝纓的刀差著不少,火星四射之後豁了個大口子!

  一室皆驚,所有人的兵器都抽了出來!

  阿蘇夫人站了起來,大聲叫道:「你們都住手!」

  祝纓後退了兩步,提刀站著,說:「小妹這麼對你了嗎?」

  大侄子也是個悍勇之人,他說:「你在嚇我嗎?」

  祝纓道:「我為什麼要嚇你?你都這麼大了,又是寨子裡的勇士,嚇唬是沒有用的。我殺個樣子給你看一下,真想殺你不會讓阿渾有機會說『你妹妹要害你』的。

  你做了洞主之後要怎麼辦呢?下山來殺我嗎?還是,關了寨門,從此不再與山下往來?將姑姑也關在門外?成天跟索寧家、利基族對著抓奴隸、砍人頭、放血?」

  大侄子低聲道:「當然不會。你是我義父,是我阿爸的兄弟。」

  「那就是還接著與我交朋友,與山下交易了,對嗎?」

  蘇鳴鸞一陣緊張,阿蘇夫人心裡也不知道是喜是悲。

  大侄子道:「是。」與山下接觸這幾年以來,山上的生活也改善了不少,這個他是承認的,也覺得雙方不應該回到從前那個斷斷續續的樣子。

  祝纓問道:「怎麼交易呢?誰來幹?」

  「以前是阿渾幫我阿爸,以後還是他幫我。」說完,他也覺得哪裡怪怪的。

  祝纓笑了:「一口一個山下人會騙人,勾結寨子裡的人生事,他會同山下人做交易?我信?還是說,我要是不接受他,你就不與我交易了?」

  祝纓走近阿蘇夫人:「大哥走了,小妹登位,正是惡人想要鬧事的時候,確實應該警戒。原本與山下的交易都是他一個人在幹,錢經他手,大哥也要吃他剩下的。大哥不願意,自與我交易。他現在想接著吃獨食,剩口骨頭給你。阿渾為了自己的錢財,想要大哥的兒女自相殘殺,你們流血,他得好處。好處得多了,他越發壯大,到時候寨子是誰的還不一定呢。你看他的衣服、他的鐲子、他的項圈、他的刀……」

  阿渾聽得又驚又怒:「你說謊你說謊!你說謊!我是揭穿你們的陰謀!你與小妹……」

  「哦,那行,以後山下絕不與你做獨家交易。」

  「不!」

  祝纓讓童立童波上前,前排站著,她站到他倆的身後,先打童立腦袋一下,又掐童波肩膀一把。對阿蘇夫人道:「小孩子的把戲,這樣就能讓兩個人打起來了。再跟大人一告狀,那兩個挨打,大人說他是好孩子,給他糖吃。」

  阿蘇夫人從聽到兒子說「以後還是他幫我」的時候,就坐回了位子上,說:「你們要還是我的兒女,就都過來。」

  蘇鳴鸞攏攏頭髮,大步地走上前去。大侄子也要上前,阿渾拉著他的袖子:「不能過去啊!」

  祝纓右手提著刀,對大侄子伸出左手,說:「你信你阿爸嗎?」

  大侄子猶豫了一下,一步踏上前!阿渾臉色大變,轉身就要跑。

  蘇鳴鸞站在母親的身邊,手往下一指:「拿下他!」

  大侄子叫了一聲:「小妹!不能殺自家人!」

  阿渾邊退邊說:「對……」

  祝纓道:「項樂項安!」

  兄妹倆進門就死盯著阿渾,一聽令下,齊齊一震:「在!」

  「拿下他!」

  「是!」

  祝纓對蘇鳴鸞道:「人我已經給你準備了,你可以不殺自家人。」

  阿渾腳下不停,項樂項安往阿渾處撲去,阿渾兒子已死,仍有幾個護衛。蘇鳴鸞一個手勢,她的人也圍了上來,架住了阿渾的護衛。大侄子的人又要往上,項樂項安已趁著他們雙方又打起來的功夫按下了阿渾!

  項樂一把刀架在了阿渾的脖子上!

  祝纓叫了一聲:「項樂。」

  正在搏命的雙方都停了手,緊張地看著阿渾頸上的刀。項樂恨不得現在就一刀割斷阿渾的脖子,他喘著粗氣,雙目赤紅,仍是稍稍克制,看向祝纓。

  「義父,」大侄子又叫了一聲,「阿渾是阿爸的兄弟。」

  「他要害死你阿爸的女兒,讓你阿爸的兒子殺你阿爸的女兒。你不親自動手,可是只要說一句,小妹要害你,小妹就沒活路了。阿渾和妹妹,誰更親近呢?」

  阿蘇夫人又喚了一聲兒子:「誰跟你更親?」

  趙娘子道:「你們還在這裡磨蹭什麼?外面已經殺了許多人了!再殺下去,不等索寧家打上門來,自己就殺完啦!」她平日也說不出這樣的大道理,打就打、殺就殺,她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但是現在是自己的侄子侄女要動手,手心手背都是肉,且侄女跟自己更親近一點。還是不要打了的好。

  蘇鳴鸞道:「大哥,我發誓絕不害你!是阿渾要生亂,我才準備拿下他的!」

  祝纓道:「你們兩個,雖然是同胞兄妹,因為奸人挑撥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來,我為你們主持歃血,互相不許傷害!懲治了壞事的人,一家人坐下來再好好說話。阿嫂,阿姐,你們說呢?」

  阿蘇夫人與趙娘子都說:「好!就這樣!」

  阿渾往外跑,項樂項安直撲向阿渾,將他按下!

  阿蘇夫人馬上命人取了酒、牛、馬來,本來就在辦喪禮,這些東西都是現成的。當下由祝纓主持,巫師做她的助手。阿蘇夫人的四兒兩女一起飲血酒,都起誓:「不傷害自己的兄弟姐妹。」

  祝纓笑道:「這下可好了!對了,讓外面的人不要再打了。」

  蘇鳴鸞與大侄子兩個人誰都沒有先動,祝纓對項樂招招手:「押上來!」項樂與項安死死扣住阿渾的胳膊,將他押到了眾人面前。

  祝纓說:「以前,是他一個人專管與山下的買賣,老洞主為了讓寨子日子更好,讓大家都能與山下做買賣。他為了壞老洞主的事兒,殺了這對兄妹的父親,想讓買賣做不下去。老洞主沒有傷害他,仍然當他是兄弟,他又為了自己的好處,想讓老洞主的兒女流血。他犯了罪了!但是,我與老洞主結拜,又有約,山上的罪人,由山上的來裁決。我現在把他交給你們。」

  說是「你們」,其實是交給蘇鳴鸞。

  蘇鳴鸞毫不猶豫地說:「寨子裡不能有這樣的人!誰要同他這般,害我的家人,也與他一樣的下場!」

  祝纓看著蘇鳴鸞沉著地下令:「放血!拿他的血祭阿爸!」

  項樂項安放聲痛哭。

  阿渾的血放乾,巫師很有技巧地割破了他的喉嚨,最後一刀戳進了他的心臟,儀式才算結束。

  巫師將刀子放好,將蘇鳴鸞奉上高位,為她戴上洞主的冠,又將一柄刀、一把杖都交給她。

  寨中上下一片歡呼。

  原本打得你死我活的兩波人又成兄弟,大侄子有點傷感也有點慚愧地說:「阿爸的葬禮都耽誤了。」

  蘇鳴鸞道:「阿爸也想多在家留幾天再去見祖先吧,現在壞人阿渾死了,阿爸也能走得安心些。」

  「是啊。」大侄子仍有點不安。

  蘇鳴鸞道:「大哥,我都明白的。」她馬上發布了作為新洞主的第一條命令——把阿渾家給抄了。將阿渾的家人及附和阿渾的人處死,放血祭天。

  第二條命令,把阿渾家的財產分一分,拿出阿渾的酒、肉、糧食,分給自己和大哥的手下,人人有份。剛才死了的人也好好的安葬。大屋給她的大哥。牲畜分給另外三個哥哥,一些首飾分給自己的妹妹。其餘東西都收歸自己,先讓母親挑選。

  又給巫師等人分賞,讓自己那幾位「伴讀」分別接掌要職。一切分派完畢,再留大哥、三哥一起說話。

  祝纓對阿蘇夫人道:「阿嫂,我想看看大哥去。」

  阿蘇夫人道:「我帶你過去。」

  祝纓拍拍項樂項安的肩膀,兩人擦著眼淚跟祝纓往大屋裡走去。

  …………

  蘇鳴鸞扭頭看了一眼,心道:還是欠下了義父的人情。

  她知道自己承位必然會有人反對,早就提前布置了刀斧手,誰要惹事,她就不饒誰!她沒有想過為此事求向祝纓助,她得憑自己的本事立起來。不然始終是個傀儡!她得自己掌握了整個山寨,才好與山下那個朝廷談條件。否則自己都是靠別人才能當上洞主的,與人說話怎麼能挺直了腰?

  阿渾此人,本事沒多少,嘴倒是快,倒打一耙,告訴她哥哥:「小妹要殺你,好當上洞主。她怕她一個女人,別人不服,就要殺了你。你看,那些埋伏的不是她的人嗎?」

  大侄子於是被阿渾擁簇,阿渾又大喊:「老洞主是讓兒子做洞主的!哪家有兒子讓女兒當家的?!」

  蘇鳴鸞已經埋伏好了人手,雖然是父親的葬禮,她並不猶豫,直接讓人圍了阿渾和自己的哥哥。讓哥哥到自己這裡來。或者殺了阿渾,提頭來見。大侄子此時已不肯信任自己的妹妹了,眼見為實!

  此時,阿蘇夫人趕到,她也有自己的一些護衛武士。兒女們分作兩派,都向母親陳述情況。蘇鳴鸞道:「阿媽,我什麼時候做事不是想清楚了?」

  但是她的母親在這個時候也猶豫了,這才僵持住了。大侄子畢竟年長,又是勇士,在寨中多年也有些威望,也有不少人服他。於是大屋外面廣場上的對峙局面也出現了。

  到祝纓出現,阿蘇夫人將兒子叫到身邊,僵局便被打破,事情才算有了一個尚算可以接受的結局。

  蘇鳴鸞見哥哥們沉默的樣子,心道:現在怕是不成了的。阿渾太可恨!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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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0:23: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四章 地震

  阿蘇洞主的遺體被精心地裝飾過了,穿著他最華麗的衣服,佩帶著最貴重的飾物。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對外面發生的事情一無所覺。

  祝纓看著這個半熟不熟的人,心裡冒出一句話來:停屍不顧,束甲相攻。

  祝纓坐在床邊的踏腳上,不再說話,也沒有什麼動作。項樂項安心潮澎湃,縱使在這盛放了逝者的屋子裡仍是久久不能平復。阿蘇夫人走到床前,在床邊坐下,低聲道:「他就這麼走了。」

  祝纓聽阿蘇夫人絮絮地說著接下來家就要由兒女來當,也不知道將來會如何之類。

  祝纓聽她說了許多,阿蘇夫人終於停下的時候,她說:「我答應過大哥,盡力保護他的兒女。」

  阿蘇夫人道:「唉,什麼時候我也閉上了眼,就不用再管他們啦。」

  祝纓道:「阿嫂可要拿定了主意,阿嫂要是來回改主意,寨子裡可就真要亂了。」

  阿蘇夫人看著丈夫的遺容,慢慢地說:「早些將你大哥下葬我才能安心。」

  祝纓道:「我也這麼想的。」

  山上已有了寒意,遺體這麼放著也不是個辦法。早早地將老洞主埋葬,新洞主也才能盡早地開啟屬於她的旅程。

  阿蘇夫人突然問道:「那接下來,你要怎麼對待這些兒女呢?」

  祝纓仰頭看著她,阿蘇夫人的線條變得剛硬了起來,她緊緊地盯著祝纓,不肯放過祝纓臉上任何的一絲表情。祝纓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可以讓她盯住的,祝纓說:「還同與大哥說好的一樣。」

  阿蘇夫人籲了口氣:「你還住原來那個屋子,行麼?」

  祝纓道:「那很好。」

  她和自己帶來的十二個人仍舊住在上次住的地方,就在阿蘇家的一處屋子裡,衙役們緊張而興奮,但都不敢再喧嘩。項樂項安的樣子比之前好了不少,項樂去接了阿蘇家奴隸端來的熱水,項安去鋪床。

  蘇鳴鸞大步走了進來,她穿著洞主的華麗服飾,臉上也泛著興奮的神采。眼前的這個女子與剛才躺平的那個老者在祝纓的眼睛裡漸漸重疊為一,她又將這二者分了開來,說:「還順利麼?」

  蘇鳴鸞提杖佩刀,來與祝纓對坐,道:「還好。我與哥哥們約定,我們是一家人絕不互相傷害。我待哥哥們的兒女如我的兒女一樣,他們也待我的兒女與他們的兒女一般。今天,多謝義父相助。」

  她與祝纓說著官話,她的官話發音仍有一點古怪,祝纓看她的隨從裡有兩人是所謂伴讀,其中一個還是巫師家的年輕人。於是搖搖頭:「沒有我,你也能贏。我不過是趕上了。」

  「實在棘手,我從沒想過要傷害哥哥,被阿渾一弄我就束手束腳了。多謝義父勸說了大哥,不然就很難收場了。」蘇鳴鸞有一肚子的心事想訴說,最終都化成了這些放到哪裡都不顯錯誤的話。

  祝纓看著她的頭冠說:「今天是你做洞主的開始,以後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呢。我從不擔心你坐不穩這個位子。」

  蘇鳴鸞道:「阿媽想讓阿爸盡快下葬,我知道您在山下很忙,不能多做停留,但是還請能參加阿爸的葬禮。」

  「當然。」祝纓說,「我還想與你的大哥談一談。」

  蘇鳴鸞沒有直接拒絕,而是提起手杖說:「您看,這個,它在我手裡不在大哥手裡,它就擺在眼前,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一看到它就會想起來我得到的、大哥沒有得到的,這不是靠話能夠說明的。」

  「就像刀砍在身上,再說不嚴重,誰疼誰知道。」

  蘇鳴鸞道:「那義父是……」

  「你看我這個人,我見你、與你商議事兒,卻總不再與你哥哥說話,有眼睛的人也都能看得到。大哥對我有過囑咐,他一走我就不理他兒子了,這不好。會讓人不安心。」

  「是啊。」

  蘇鳴鸞靜了一下,巫師家的年輕人突然說:「老師與洞主這是怎麼了?你們都是爽快人,有話便直說嘛!老師也要忙,洞主也要忙,你們有的功夫也不多,不要浪費辰光。」

  蘇鳴鸞道:「義父……」

  「你說。」

  蘇鳴鸞道:「明天號角一吹,整個大山都知道我阿爸升天了。不管接位的是我還是我大哥,都會引來豺狼覬覦。免不了再要打一架的!我要補些兵器,還請義父成全。」

  祝纓道:「防範是應該的。」

  蘇鳴鸞道:「我拿阿渾的家產來抵!可是我等不得朝廷那樣的來回請求批復。」

  祝纓問道:「要多少?」

  蘇鳴鸞道:「寨子裡本有一些,這回只要一些補給。」她也知道這些東西是朝廷嚴控的,也不多要,大頭是弓箭。弓箭這東西,朝廷不會嚴禁民間使用,朝廷禁的是弩。蘇鳴鸞現在也不要弩,因為弩比弓更精密但是更容易壞,不好修理。其次是一些刀具之類,數目也不多。但是山下的手藝比山上的好,與同族打起來足夠用的了。

  祝纓道:「好。」

  只要不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東西,可給可不給的,她倒不介意。她現在也需要蘇鳴鸞盡早穩定阿蘇家的情況。

  祝纓又問山上的茶樹、橘樹之類的情況:「與阿姐聊天的時候說起山下橘子快好了,忽然想到山上好像也有,有多少?都怎麼收拾的?還有茶,你有什麼打算?」

  蘇鳴鸞道:「都還好。義父不會忽然提起來這件事兒,難道有什麼安排?」

  祝纓道:「你這裡如果不方便,可以讓他們收購轉賣。細務,你們與商人自己打交道。」

  蘇鳴鸞道:「好。」她很快也想明了其中的關節,但是她現在的心思並不在這個上面,對一旁的另一個姑娘使了個眼色,姑娘算來是她族妹,對她點了點頭。

  祝纓又說:「你可一定要穩住啊,山上如果亂了,對誰都不好。」

  蘇鳴鸞道:「我也不想讓我的家出事。義父,阿爸還在的時候,咱們就說過上表的事情。我們不懂朝廷裡的事兒,不知道義父有什麼主意?接下來咱們要怎麼做才合適呢?」

  祝纓眼角的餘光瞥到她握杖的手抽搐一樣地用力一緊,不動聲色地道:「你已上表稱臣了,請求一個敕封是合適的,能有地圖最好。這個地圖呢,你畫的就是你的,但是你現在不好與索寧家、利基族起太大的衝突,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蘇鳴鸞的手鬆了一點兒,她換了一只拿杖,掌心在裙子上抹了一抹。清清嗓子,重新開口:「是,圖的意思我懂了,有爭議的地方多畫一點兒,別把他們老家也畫進來。那請求什麼樣的敕封呢?」

  祝纓道:「莫慌,我給你講過羈縻。這個敕封是世襲,至於稱呼,洞主在往來文書裡並不雅觀,聽起來也不夠氣派,恐怕是要改一改的。你可以自己想一想,想要什麼?」

  蘇鳴鸞笑道:「我要是口氣太大,這事兒恐怕是不成了的。」

  祝纓道:「也不要太小嘛!終歸還是要你自己能夠立起來!」她認真地對蘇鳴鸞說,「我在這裡不知幾年要回,你遇到的下一任縣令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南府如今無知府,也不知下任知府是何方神聖。」

  蘇鳴鸞認真地將她的話都記了下來,問道:「如果義父離開了,朝廷新派來的人無禮,我可以不理會他們嗎?」

  祝纓道:「你還可以上表告狀,也可以打他一頓,還可以不再理會朝廷。」

  蘇鳴鸞的眼睛瞪大了一點:「不理會朝廷?」

  「難道要我教你,朝廷派了惡人來欺負你了,你也得挨著?因為那是『朝廷派來的』?」祝纓笑了,「怎麼可能嘛。朝廷有本事,你自然會服,朝廷沒本事,百姓揭竿而起的事過一陣兒就會來一遍呢。書都怎麼讀的?」

  蘇鳴鸞笑了起來:「義父還是那個義父,一點也沒變。」

  「變什麼變?不過我呢還是想你不要遠離朝廷,我希望你能走出去,看遠一點。你既歸順了朝廷,就該有心參與這天下!小妹,你知道天下有多麼大嗎?」

  蘇鳴鸞不再矜持,她一如還在山下向祝纓請教時那樣,不自覺地往祝纓身邊湊,問道:「天下?」

  祝纓道:「是啊,天下很大!我從京城到這裡兩千七百里。從寨子到縣城,要走兩天,從縣城到京城,要走兩個月,三十倍!」

  蘇鳴鸞一時無法想像這是一種怎樣的廣博,不由心馳神往,過了一陣兒才嘆息道:「我只有這一個寨子——」

  「我什麼都沒有,」祝纓說,「我終會站在朝堂上議政。」

  蘇鳴鸞道:「咱們不一樣,你是他們的人,我是……蠻夷?」說著,她吃吃地笑了起來。

  祝纓道:「有什麼不一樣的?你才說『咱們』。敕封之後,你可以與朝廷談論一些事了。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啦,你現在先將家裡的事情料理乾淨吧!有些人不能留,有些人必須留。」

  蘇鳴鸞嘆了口氣:「我懂的,我有四個哥哥呢!太多了,動不了,不能動。只好殺掉像阿渾那樣的人,讓他們不要借我哥哥們的名義生事。」

  祝纓道:「你明白就很好。」她也不要蘇鳴鸞現在就感恩拜服,求著朝廷設縣管轄。這事兒不現實,不提蘇鳴鸞是什麼樣的人,單就這山地、這寨子,它就難管。語言不通、沒有文字,就算現在蘇鳴鸞想報戶口,她都不能有一個比較準確的人口數。

  再徵稅徵役?這些人第二天就能拖家帶口消失在更遠的深山裡。或者……跟官府再來幹一架。到時候樂子可就大了!

  且蘇鳴鸞也確實只有這麼大的地盤,再往遠了,人家也不跟她是一條心,不說天天打,每年至少得來那麼兩回。

  不過這樣也行,祝纓想:散有散的好處。

  蘇鳴鸞見祝纓也沒有趁火打劫,也沒有當她是傻子似的騙,頗為高興:「就依義父!我這就寫奏本!可惜我們的圖也不很準。」

  祝纓道:「天不早啦,你該與阿嫂商議葬禮的事情,再看好寨子。這個時候是最需要關注家裡的時候。奏本慢慢寫。你去找阿嫂,我去找你哥哥們聊一聊。」

  「好。」蘇鳴鸞笑著說。

  …………

  蘇鳴鸞去找阿蘇夫人說葬禮的事情,祝纓先往大侄子住處去。

  大侄子還住在大屋裡,蘇鳴鸞把阿渾那所舒適的大宅連同大宅裡的家具、奴隸分給他,他還沒有搬過去,一家人正坐在火塘邊。

  看到祝纓來,大侄子起身叫了一聲:「義父。」

  祝纓到火塘邊坐下,說:「前兩年,大哥下山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有這個心。」

  「瞧不上我。」

  「不,他把你整個兒看在眼裡呢,你很好。」祝纓說。

  大侄子笑笑,把一碗米酒遞給祝纓,又想起來她好像不喝酒,想收回的時候,祝纓已經接過來喝了。火光映著二人的臉龐,祝纓說:「跟利基族的人打架、理這個寨子就現在這個樣子,你可以的。你這兒四個孩子。你阿爸四個孩子,你又四個孩子,每個孩子生四個,多少?這寨子還能盛得下嗎?」

  大侄子道:「分小寨就行,我葬了阿爸之後就同小妹講,我再去尋個地方,建個小寨,不與她爭就是了。」

  祝纓道:「要是像你想的這樣,大哥就不用讓小妹做洞主,把她和你其他的兄弟都分出去小寨不就行了?又或者,他活著的時候就分你一個小寨子。他是想一家人在一起都越過越好,能穿更好的絲綢衣服,有更鋒利的兵器……」她展示了一些自己她山下帶來的東西,又舉例了一些開榷場之後山寨裡生活的變化。

  大侄子道:「那是好了一些啊。」

  祝纓道:「都是一家人。我與小妹說過了,她也說,那是為了防備阿渾。」

  「阿渾。」大侄子說,「還是我走的好。」

  「那也不要是現在,」祝纓說,「不要讓你們阿媽傷心。」

  「在這裡吵架阿媽才會難過。」

  祝纓想了一下,說:「這樣吧,你別走遠,讓我能夠找到你。只要我還在,就會像幫助小妹那樣好好幫你,你們自家兄弟姐妹不能爭鬥啊。」

  大侄子看著火塘,想了一陣兒,忽然喝乾了手裡的酒,說:「好!」

  祝纓道:「去看看你阿爸吧。不管怎麼樣,我總在那裡。」

  大侄子沒有再起爭鬥的意思,事情就方便得多了。蘇鳴鸞有兩個哥哥站在她這邊,倒沒費太多的口舌。蘇鳴鸞的妹妹份量原本就不太重,也無異議。祝纓跑了幾處,與侄子侄女們都聊了一陣兒,直到半夜才回到房裡睡下。

  第二天天剛亮,外面鑲銀的號角被吹起,是一種與平常號角略有不同的低沉聲音,又夾著一種比還的笛子尖銳刺耳的竹笛聲。沉鬱又尖利,是之前祝纓參加過的山寨喪禮所沒有的聲音。

  其他方面就差不多了,親人們依次往棺材裡放入各種財寶。阿蘇夫人放完,蘇鳴鸞往裡面放。蘇鳴鸞的身後跟著一個小姑娘,這個小姑娘祝纓以前從來沒見過。她被蘇鳴鸞抱著,往裡面放了一對明珠。她低聲向蘇鳴鸞叫:「阿媽。」

  祝纓往那邊看了一眼,沒作聲。

  祝纓帶來了幾匣子禮物,原本是要送活人的,現在她又打開了匣子,將一匣子一匣子的東西往棺材裡面放。搭上阿蘇家給老洞主陪葬的東西,整個棺材沉了上百斤,不得不臨時加了槓子又多加壯丁才能抬起來。

  蘇鳴鸞將父親的葬禮安排得十分盛大,以顯示自己是「正統」。

  地上的鮮血還沒有洗刷乾淨,阿渾一家消失在了寨子裡,寨子的秩序卻恢復了。兄妹幾個都約束住了自己的手下,將一場葬禮辦完。

  從葬山歸來,祝纓又在阿蘇家住了一晚,這一晚寨子裡上下燈火通明,大家喝酒、唱歌、跳舞,為送走老人、迎來新洞主而慶祝。

  祝纓與阿蘇夫人坐在一起,兩人身邊坐著那個小姑娘。阿蘇夫人說:「可算回來啦!」

  「這是小妹的孩子?」

  「是啊……她阿爸死了。」

  蘇鳴鸞如今二十多了,有個女兒是不稀奇的,祝纓覺得比較奇怪的是,為什麼不說呢?

  阿蘇夫人低聲道:「她生的時候不好。」

  當年蘇鳴鸞還是個少女的時候,阿蘇洞主是打算招一個能幹的女婿,女兒女婿一同幫助長子管理寨子。女婿是個高大健壯的青年,能打能說。小倆口也過得不錯,大家都很看好他們。天有不測風雲,女婿在與利基族互相砍人頭放血的過程中慘勝回來,人受了重傷,抬回來就死了。

  小姑娘就生在她的父親死的時候,因此被習俗裡認為是不祥,一直養在外面。直到蘇鳴鸞登上洞主之位,才將女兒接了回來。

  小姑娘五、六歲的樣子,一雙眼睛還帶著點懵懂。祝纓摸摸她的頭,她像隻受驚的雛鳥縮了縮腦袋。祝纓將手托在她的腦後,等了一下,等她放鬆了下來,再摸一摸。慢慢地同她講話,問她的名字。她說:「小妹。」

  也是小妹啊……

  祝纓兩指一搓,從指端冒出一朵小花,小姑娘的眼睛亮了一下,祝纓對她招招手,將她抱到了膝上。

  …………

  山下事多,祝纓不能在山上久留,第二天便要啟程。

  蘇鳴鸞為她準備了許多禮物,又將祝纓請到自己的屋子裡,一隻小匣子鄭重地遞給了祝纓:「義父,這是我自己寫的,還請義父指正。」

  祝纓打開匣子一看,是一張畫在布上的地圖,圖畫得很簡略,簡單地標了個山川的樣子,上面寫著「瑛族阿蘇家地理」。然後是奏本,寫的是她的父親去世了,按照父親的遺命,她做了洞主,請求朝廷的敕封。

  奏本裡寫,主要是因為祝纓向她宣講了皇帝的仁義,讓她下山學習一段時間,她又看到了山下生活的「怡然自樂」、「衣食豐足」,同時因為之前開設榷場等,皇帝對她家十分講信用,是個「信人」。她的表哥也在京城讀書,說京城之文明。

  她「心生嚮往」,所以請求朝廷敕封,她願意為朝廷管理一眾山民。

  祝纓點頭道:「好。我也寫一封奏疏,代你解說。你要好好幹,好好保重。」

  「義父放心。」蘇鳴鸞眉眼舒展開來。

  二人又閒談幾句,祝纓道:「我看到小妹了。」

  提到自己的女兒,蘇鳴鸞的頭也昂了起來:「我接她回來了!」

  「嗯,」祝纓說,「你知道花姐的,對吧?」

  「大娘是個溫柔的好人。」

  「她看的病人裡,有一半兒的婦科病,多數是從產育上來的。你現在正在要緊的時候,別急著再生。」

  蘇鳴鸞難得的臉紅了一下:「還是義父呢,跟我說這個幹嘛?」

  「就是親近才提醒你。那可比生病還狠,生病只是幾天,一服藥吃了就好。這個……呵,你這上上下下,你有功夫耽誤一年?花姐的病人裡,懷孕、流產、生產、難產、死胎、月子沒坐好,一生的病痛折磨,精力差一點兒的人都被抽乾了,命差一點兒的就不是花姐在看而是歸小江管了。當然也有能生好幾個還沒事兒的,你現在試不起。」

  蘇鳴鸞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道:「是。」

  祝纓道:「好啦,我也該回去了。」

  她來的時候滿心的猜測,回去的時候倒是一派瀟灑。趙娘子沒有馬上回來,而是留在阿蘇家陪嫂子住一陣兒。祝纓回程更加的自由。

  她回到縣衙的時候,縣衙裡那股開心的勁兒還沒褪去。顧同沒有跟她上山,這些天都在後衙「彩衣娛親」,陪著祝大和張仙姑說話。

  祝大和張仙姑比福祿縣的鄉民算見過世面的,雖然字也醜,有時候說話也不太靠譜。但是因為他們是祝纓的父母,在顧同眼裡就是「質樸感人,所以才能教養出老師這樣的人」。他再看錘子小朋友,也覺得既然是老師領回來的,他就應該大度,也教錘子寫字。

  錘子的記性極佳,這讓顧同教起來非常的有成就感。與之相反的是石頭,學幾個字,頭天學、後天忘,顧同氣得跳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啊?」難道是他想錯了?這倆一塊兒的孩子,不是老師要親自教養的?不對呀,那怎麼帶回家來了呢?

  他疑惑了幾天,祝纓就回來了,他又將兩個孩子放到了一邊,迎了上去問道:「老師辛苦,老師,有什麼事情麼?」

  祝纓道:「還好。哎,你怎麼不著家啊?」

  「這兒就是我的家,不行麼?」

  祝纓笑笑,看到錘子,招招手,問道:「這幾天你又學會多少字啦?」

  錘子道:「我會六篇了!」

  「嗯,挺好,這跟吃飯一樣,桌子上的飯菜都是你的,就不用急著全扒進嘴裡了,細嚼慢咽。要是趕時間,又有人催你,再大口先吃下去,混飽了再說。」

  錘子笑了,一張小臉有了神采:「是!」

  「哎呀!一回來就又開始忙了!」張仙姑從屋裡走出來說。

  顧同連忙把錘子和石頭都扯走,害!這石頭簡直不像是老師家的人,等一下,曹……好像也……

  祝纓將帶回來的東西都交張仙姑和花姐收拾,祝大問道:「有茶不?」

  祝纓說:「有。」

  張仙姑道:「看你那樣兒,家裡還有呢!你就又眼饞那個了!」

  「我喝這個比什麼上貢的茶好喝多了!那個沒味兒,這個夠勁兒。」

  祝纓道:「喜歡就都給你。」山上的茶品質比起貢茶來差不少,價格上也差不少,勝在新鮮,祝大又說喜歡,這個是供得起的。祝纓覺得,讓他喝茶比喝酒強。

  祝大抱著茶先往自己房裡一放,再出去找侯五聊天去了。

  祝纓換了衣服,又出去安排接下來的事務。她計劃今年將福祿縣全縣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種上宿麥,福祿縣幾年下來水利工程做得好,這兩年她又用心積肥,料想應該可以做得到稻麥兩季而收成增加的。

  此外又有思城縣,本來跟裘縣令說好的,先試種個公廨田,現在黃十二郎被她抄了。她手裡又多了許多的土地,她又有麥種,便決定將試種的面積擴大,除公廨田外,現在她手裡的這些土地也種一些。

  因為黃十二郎已經為她做了準備——兼併,黃十二郎已然將許多的土地吞併之後連成一片。祝纓分田的時候也不是跟禿斑似的左一切、右一切、中間再掏一塊分給某人,都是挨著次序的分,這樣也便於管理。現在留在她手裡的這些,都是一整片,無論計劃什麼都比較省力。

  除此之外,祝纓現在最大的一件事是寫個奏本,將蘇鳴鸞的奏本給遞上去。

  她給皇帝的上書也是這那麼個節奏:先歌功頌德,寫因為皇帝的仁德所以「四夷賓服」。然後再寫阿蘇家的事情,是「其族風俗」,阿蘇洞主把洞主之位傳給了女兒蘇鳴鸞。用「蘇鳴鸞」的名字,是因為落在紙上這三個字看起來比較吉利,也比較的看不出性別。

  再寫蘇鳴鸞是「久慕王化」,自己也教她讀了些書,奏本就是她自己寫的。又寫了一點蘇鳴鸞推廣農耕之類的事跡,「無恆產者無恆心」,她有心安定呢,總比當山匪按點兒下山打劫強。

  現在是蘇鳴鸞請求敕封,想要個比較正式的品級。自己的建議是,阿蘇家的地盤也不算太大,連山加水的,也就比福祿縣的地盤大一些吧。比阿蘇家更遠的地方還有一些其他的部族,阿蘇家夾在中間,也起到了一個緩衝的作用。與阿蘇家保持一個良好的關係也是很有必要的。所以,建議朝廷答應。就是羈縻,一個「土官」。

  聽說幾十年前朝廷差點兒就能給羈縻了,後來有了變故,現在終於續上了,這都是皇帝的仁德所致啊!恭喜皇帝!御極三十年,威望可真是高啊!

  中間丁點兒沒給自己表功,盡量輕描淡寫自己的貢獻。

  然後又寫了一封給冷雲的信,這樣的朝廷大事,事先跟鄭熹等人透露是不好的,鄭熹現在許多人盯著,給他寫這樣的信容易出事兒。冷雲就不一樣了,他是本州刺史,完全可以跟他通個氣。祝纓就不客氣地寫信給冷雲,請他給盯著點兒。

  寫好之後,祝纓將奏本、地圖等都封好,快馬發往京城。屈指一算,快馬過去,京城再商議一下,估計得扯個皮,比如蘇鳴鸞一個女人能不能有這個敕封,再比如要給她幾品的敕封,再比如這個敕封的名號怎麼弄。再給個批復、派人連官衣、官印之類送過來,再有個使者過來陪她一起去寨子裡給蘇鳴鸞冊封一下。至少是兩個月開外,運氣不好磨蹭到年後也說不定。

  快慢看朝廷怎麼扯皮。

  她估計,敕封能下來,品級應該是在從五到正六之間,從五可能性不太大,六品應該能拿到手。困難的可能是名號,朝廷給女人喜歡封個夫人、縣君之類的。一看就不是正經的朝廷官員。但是蘇鳴鸞是個「洞主」,她是主事人,不是靠丈夫才有的今天。祝纓也只能在奏本裡淺提一下,這個「官號」是要能夠「世襲」傳下去的。這樣朝廷代代省心,阿蘇家代代安心。

  祝纓發出奏本之後就往思城縣去,親自盯著思城縣種麥的事情。

  這日她正在思城縣裡,順便看一看水渠改道的事兒,忽然覺得微微地搖晃。身邊的人也都發出點疑惑的聲音,祝纓問道:「怎麼回事兒?」

  田裡有經驗老農臉色有點變:「怕不是地龍翻身了吧?小老兒小時候遇到過一回,比這個狠一點兒。大人小心!」

  祝纓道:「這麼空曠的地方,能怎麼樣呢?又不怕房樑掉下來砸著了。咱們吶,該幹嘛幹嘛吧。」

  她面上裝作不在乎,回到縣衙卻下令詢問兩縣有無感覺,有無災情。心道:這不是吉兆啊!

  果然不是吉兆,沒過兩天,祝纓就收到了消息——地震。

  從南府往京城的路上發生了地震,路給震壞了。她派出去的信使被堵在了路上。南方多山,出了南府再往京城走,路上山陵不少。如果天氣不錯,走在官道上還是可以的。遇到暴雨之類,路也會被沖壞。現在是地震,就更不好說了。

  地震之後沒幾天,不幸又震了一次,這一回祝纓在福祿縣,也有所感覺。因為震得不嚴重,縣裡的人還算安靜。祝纓暗叫倒黴:信又要耽誤了。

  更倒黴的事兒還在後面,第三次地震來了,這一次小一些,幾乎沒有感覺。

  祝纓對地震了解不多,只知道這東西涉及範圍會比較大,繞路還不知道繞到哪兒去,不如等著。幸虧信使沒有受傷,第三次地震之後又等了一個月,信使才勉強重新上路。這回等他到了京城,怕不都得到新年了!

  事情就又要耽誤了,祝纓數著自己在福祿縣的任期,過年就邁入第五個年頭了!眼瞅就要任滿了,如果能再給她三年當然是更好,但她得做個最壞的打算。她開始後悔,沒有再寫個奏本,請求再任三年。也不知道朝廷要多久才能批下來。

  直等到年末,她的奏本送沒送到京城不知道,京城卻來了兩道詔書——皇太后崩了,崩完沒多久皇后也崩了。

  天下縞素。

  祝纓只得帶著縣衙裡有官職的人換了素服哭一哭。帝后之崩也有規定,普通的百姓哀悼幾天就算完,官員久一些,還要禁婚姻、禁喜慶。京城的百姓為帝后戴孝的日子比其他地方久,京城的官員哭的日子也比其他地方久。

  總的來說,離京城越遠,時間越短、要求越低。

  二位一崩,這個新年就不能過得太熱鬧,不少人的心裡還有另一件事:三次地震呢?下一個死誰啊?

  都在心裡想著,但是卻是連父母兄弟也不敢輕易去討論這個猜測。

  祝纓對「第三次地震」是一點也不惶恐的,她在乎的是,如果真的再死一個,她的奏本朝廷還有沒有功夫討論?別再給皇帝扔哪個犄角旮旯裡墊桌腳了才好!

  心裡這麼想著,祝纓也不敢寫信給鄭熹或者冷雲去討論這個事兒,有些話說出來都有風險,落到紙上更是作死。她只能祈禱著:不要耽誤我的事兒才好!

  到得開春,二月初,麥子還沒開鐮收割,京城忽然來了快馬!馬蹄陣陣,直敲在了所有人的心頭。帶隊的是個年輕人,五官端正,一身青色的官服,來宣祝纓進京面聖。

  來人帶了兩道旨意來,隨著另一道旨意而來的是一身紅色的官服,皇帝將祝纓的散官官階升為從五品,從今天開始,她是朝散大夫了。皇帝讓她著紅衣進京。

  祝纓接了旨意,起身問道:「這是為了什麼?」

  來的年輕人道:「或許,是想圖個喜慶吧。」

  他也說得有氣無力的,三次地震、二后崩逝,然後政事堂把祝纓的奏本給遞了上去,皇帝疑神疑鬼的,祝纓趕了個巧。

  祝纓問道:「我的奏本,批下來了嗎?」看皇帝這個反應,應該不是不高興。

  年輕人說:「就是要大人進京面聖奏對,才好決斷嘛!」

  祝纓懂了,合著這是拿她沖喜呢?

  祝纓道:「好!我這便準備上京。」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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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0:23: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五章 凡人

  年輕的使者在縣城內的驛館落腳,祝纓要送他過去,使者道:「不敢不敢,還請祝大人安排好事務,咱們盡早上路。」

  他是中書省的一個主事,從八品,並不敢在祝纓面前擺天使的架子。

  祝纓道:「要的。」幾步路的事兒,縣城又不大,禮數得做足了。

  使者十分的謙虛,到了驛館之後再三致謝,又再三催促祝纓快些上路。見他這樣,祝纓也不敢再像上次進京那樣熬到收完了麥子再玩命趕路,只得回到縣衙開始準備。

  她在縣衙裡接旨意,縣衙上下都知道了,這是一件大喜事!張仙姑和祝大自然也知道了,從五品!兩人面面相覷,高興得傻了,都說不出話來,拍著巴掌又在家跳了一回舞。花姐和杜大姐抱在一起,臉上都是笑!連莫主簿、童波等官吏,侯五、曹昌等僕人也都「與有榮焉」。

  祝纓這邊和主事去驛館,他們已在縣衙裡張羅開了,好好吃一頓是應該的,還得給長官賀喜!禮物倉促間準備不來,一同行個禮、磕個頭也是應該的……

  祝纓回到縣衙,就見裡裡外外開始掃塵、擦桌子、清潔燈籠、換新燈籠。祝纓問道:「這是要幹什麼?」

  莫主簿道:「這是大喜事,得好好慶賀一下。」

  祝纓道:「兩宮崩逝,現在不是慶賀的時候。看使者的意思,還要我早些進京。掃個塵,我請大家吃酒就好,不要弄別的啦。」

  「那怎麼能叫大人破費呢?」莫主簿主意清楚,從五品,恐怕不能再當個縣令了吧?雖然不知道要高升到哪裡去,但是萬一回京做個什麼高官,咱也是在朝裡有人了!他極力奉承。又說要通知被派到思城縣的關丞這個好消息。

  祝纓道:「你給他去封信就是了,眼下要忙的是麥收和春耕。我在京裡,要是聽到這裡壞事的消息,可是要追究的。」

  莫主簿背上一寒,不敢再提慶祝的事了:「是是是。」

  祝纓道:「把他們叫過來,我有話說。」

  「是。」

  祝纓將縣衙裡的官吏都召集了過來,他們都是知道她要上京的人,按照慣例,長官離開衙署多數會布置一下接下來的活計。心思活絡的人已經想:怕是要升了吧?不知道誰能跟著享福?哎,老封君和老封翁也要回了京了吧?怪捨不得的。

  另有一些人則在犯愁:這要高升了,也不知道新來個什麼樣的縣令,好不好伺候?來一汪縣令那樣的尚可,來一貪官酷吏,大家真要倒八輩子血黴了。朱大娘子走了,家裡人找誰看個病呢?

  都不太有心情聽接下來的話,又都裝著在認真聽,內心實則十分傷感。上司這個時候說的話,大家只要表現出惜別就好。

  祝纓卻在認真地安排:「我去去就回,你們該做的事不可懈怠!今年宿麥種得比去年多,一定要留意倉儲,再有,今年宿麥仍不計稅,但要他們將麥種如數歸還,要把好關。春耕不必等我回去,還舊去年的樣子。還有,耕牛……」

  她絮絮地將一些事情安排完,特意叮囑高閃等司法佐,在此期間一定要留意縣內的治安。

  接著又往思城縣發了一份大同小異的文書,讓關丞留意好思城縣的事務。

  接下來才是去後衙與父母商議回京的事情,祝纓的想法,父母出來好幾年了,南方潮濕,對老年人不是太好,這幾年就該設法讓二人去個乾爽一點的地方,比如京城,居住養老的。這一次不像她上回那麼趕,她計劃再帶些橘子之類的土產進京,路上走得不會太快,應該可以帶上父母家眷。

  張仙姑道:「京城啊,我還怪想的呢?」

  祝大也想起來京城的繁華了,說:「咱們去!」

  張仙姑道:「你回來,咱們就再跟你回來,你要不回來了,你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一家人總得在一塊兒。」

  花姐不放心二老長途跋涉,也要跟隨。杜大姐自然也是同去。祁泰父女倆卻走不開,祁泰現在還得幫著算賬。什麼麥收、春耕,尤其是耕牛租借的事兒,這個事兒小縣城的賬房就算能算得清,也不太能服眾,還得祝纓出個人。侯五要做護衛,曹昌是京城人。

  最後這些人都走了,錘子、石頭就放養了。張仙姑有點不捨得:「他們倆怎麼辦呢?」

  兩個孩子依偎在一起,沉默地站著,安靜地等待自己的命運。

  祝纓道:「一起吧。」

  兩人露出了笑容來,錘子道:「我們倆能走路,不會礙事的。跟得上的。」

  祝纓道:「那就這樣。對了,去問問小江,她們願不願意也回京看一看。衙門裡有翠香,仵作的事兒也能應付一下。」

  顧同扒著門框,又怯又急地問了一句:「老師,您這是要……不回來了麼?」

  祝纓道:「瞎猜什麼?我的事兒還沒幹完呢,什麼不回來?」

  顧同道:「那我侍奉老師進京!」如果老師不同意,他就跟家裡說要跟著去吏部補官,從家裡騙一筆盤纏,跟著進京。至於補什麼官,開什麼玩笑?從九品能幹啥?當然是得跟著老師再多學點東西了!

  祝纓道:「行。」

  「呃?」

  「不願意?」

  「願意的!願意的!」

  祝纓道:「那就這麼定了,收拾收拾,咱們回京看看。」她沒帶多少大件的家什來,在這兒也不置辦那樣的,就算老倆口要回京定居了,箱籠也不多。攜帶的更多的是一些要往京裡送的特產之類。

  她又給山上送信,告訴蘇鳴鸞自己會親自進京,設法將她的事情敲定。蘇鳴鸞那裡又馬上送來一些山中物產。

  縣衙收拾行李瞞不了人,縣城裡都知道祝纓「升了官」,百姓六神無主,鄉紳也是心裡沒底。顧翁倒安穩,給了孫子一大筆錢心裡就平靜了。其他人時不時往縣衙裡來打探消息,說著說著就哭了,也有百姓到縣衙探頭探腦,怯生生地問:「大人不會不要我們了吧?」

  百姓比鄉紳更想哭,祝纓來了之後,他們才敢有事兒往縣衙裡告狀。才吃上幾天飽飯呢?這就要走了?

  年輕的主事第二天就到縣衙裡來催促,見祝纓這裡正在裝箱,又假裝只是散步,站了一會兒就回驛館裡睡覺了。

  祝纓每天要接待幾十個過來哭她的人,有貧有富、有老有少,少的還好,不理就行。老的哭死在她這兒就很難收場了。她耐著性子對他們說:「朝廷不會不管大家的,我也不會不管大家的,你們看,我只是品級升了,現在還是縣令呢。」

  有的人好哄,有的人就不好哄,當然也有不用哄的。項大郎帶人挑著兩擔子的財物到了後衙,打著給自己弟弟妹妹送鋪蓋的旗號。祝纓這回上京,又帶了物產,就得多帶幾個衙役,項樂、項安也跟著走。

  結果項大郎到了後衙當地一跪,雙手將禮單奉上。祝纓道:「這是做什麼?項安!」

  項大郎道:「不干她的事,是為小人的事。先父又不止生了他們兩個,小人豈是不記父仇的人,不過上有老母要養活,下有幼子要承嗣,不得已才忍氣吞聲。真能報仇,誰不願意?大人幫我們報了父仇,我們不能光嘴上說感激。」

  他是福祿縣比較大的商人,正在發家中,考慮到了祝纓是要出遠門,送的都是便於攜帶的金銀與一些珍珠之類。

  祝纓道:「緝凶本來是我的職責,做得晚了已是我失職,謝什麼?」

  項大郎叩頭道:「怎麼會晚?如今已是感激不盡。大人這麼講,小人無地自容。」

  項安也跪下來請她收下,祝纓道:「你家的買賣才做起來,正是用錢的時候,拿回去。」她使了個眼色,侯五就上前把項大郎「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

  項大郎想了一下,去前面找了弟弟:「大人不收,你們跟隨大人上京,你帶著。有什麼花用,你靈醒著點兒。」

  項樂道:「不消大哥囑咐,我理會得。必會辦得妥妥貼貼。」

  項大郎又說:「都說大人要升走了,一個個哭得……我這心裡也……你和三娘,這回上京去,萬一大人另有地方去,你們留些盤費好生回來。對了,順便看看這趟路有什麼買賣好做。」

  項樂哭笑不得:「你怎麼還想這個?」

  「廢話,一家子都靠這個吃飯呢。還有三娘,一個姑娘家,我看大人是個正人君子,接下來會來個什麼東西就不好說啦,她們粗黑傻笨的在衙門裡當差就罷了,年輕又周正的姑娘,會有人說嘴。你們……」

  項安從後衙追著他們出來,聽到了最後幾句話,道:「你們這在說什麼?咱們不是說好的麼?咱們從來追隨的就是大人,也不是什麼衙門縣令。要不,我自家跑買賣,一趟不比這衙門裡的典獄一年賺得多?誰個必得捆死在這裡了?」

  項大郎看站在衙門外面說話不好,道:「好好好,先這樣、先這樣。你們先跟著大人上京一回,探探路、探探路啊,錢你們帶上。咱們自家要淌路不也得花盤纏麼?還不安生!跟著大人走,娘也能放心。」

  兄妹倆將大哥送來的金銀也放到自己的包袱裡,一人分了一半帶好。

  一切收拾好,已是五天後了,年輕的使者終於鬆了一口氣:「可算好了!咱們趕路怕是要快著些了呢。」

  祝纓道:「有限期嗎?」如果有有限,她就再減些行李。

  使者道:「還是老樣子,不過據下官想,是越早越好的。」

  「也好。」

  一行人即日啟程,縣城百姓扶老攜幼,送他們出城,有些人看到祝大和張仙姑都坐在車上,不由哭道:「恐怕是不回來了。」一句話說得人心惶惶,一片哭聲。有激動的人上來攔著馬不想讓祝纓走。旁邊的人哭著勸道:「不要攔著大人的路才好啊。」

  祝纓在馬上團團一禮:「各位父老,我去去就回。」

  顧同挺身而出:「都這麼著幹什麼?老師上京是好事啦!離開京城家裡好幾年了,不讓人回家看看說不過去吶。」

  顧翁,項樂、項安與眾衙役也跟著勸,才勉強從縣城出來。一路直到走出福祿縣的地界,都不斷地有人過來看他們。

  出了福祿縣,路邊又有許多人在等著她們。祝纓坐在馬上看得遠一些,對項樂道:「我看前面有一堆人,你去瞧瞧怎麼回事。聚集這麼多人看著不對勁。」

  項樂一陣風一樣的捲來捲去,捲回來說:「是思城縣的父老,為首的是那個李大郎和他妹子。」

  如果說福祿縣百姓是日常一點一滴的情誼,思城縣看祝纓就是從天而降的救星了。也不知道關丞是怎麼會意的,反正消息傳出去就走了樣,都說她要走。思城縣凡有條件的,也都到官道上等著攔截她。

  祝纓又與這些人說了好一陣兒的話才得脫身。

  年輕的使者看了這兩場,心道:原以為他是因為京裡有靠山才能有這番成就,現在看百姓這般挽留倒不是做假,可見是真有幾分本事的人。

  一路對祝纓就更加禮貌了。

  祝纓隨行之人見她如此受歡迎,也都昂首挺胸,加快趕路也不覺得累了。

  ………………

  兩個月到京城,於祝纓而言行程就完全不緊張了。隨行的人,要麼年輕力壯,要麼是張仙姑和祝大吃過苦的人,現在氣候也慢慢地不冷不熱了起來,很舒適。

  他們一天走上五、六十里路,人尚可,橘子卻有點吃不消了。需要每隔兩三天就翻揀一次,將其中壞果處理掉。張仙姑心疼,拿個橘子剝開,將沒有壞掉的橘瓣掰下來放到碗裡,將黴壞的扔掉。一天能攢上兩大碗。一路上大家吃的橘子就有了。這會兒吃橘子,怪奢侈的。

  錘子和石頭都是小孩子,看什麼都新奇,兩人看了一會兒,也幫張仙姑剝橘子。

  祝纓倚著門框,含笑看他們擺弄。這是難得的閒暇時光。

  年輕的主事湊了上來,道:「大人,既然如此,大人不如改走水路,從運河入京。」每年南方往朝廷繳的糧,大宗的都要走很長的一段水路。船比起車馬看起來要稍慢一些,但是剩在穩且人能夠更好的休息,載物也多。

  只要天氣好、河道順暢,船夫還能日夜兼程,一天一夜又將路程給追回來了,並不比車馬慢。水路也有水驛,補給也與陸上的驛館一樣的方便。以祝纓現在的品級,能夠乘比較大的官船,完全可以放得下這些。

  祝纓想了一下:「也好。」

  聽說要坐船,隨從都興奮了起來。錘子與石頭都開心得跳了起來,他們生在山上,又被販賣為奴,從未曾見過大河,也沒有見過船,小臉紅撲撲的,眼睛裡都是好奇。

  祝纓道:「那加緊些,到前面的水驛去。」

  她們一行又走幾日,先轉到一處小運河的水驛,覓一艘大船,大家都上船。船上兩層艙,船艙稍矮。分了船艙,上面是祝纓等人的住處,衙役們住下層船尾,船首一個大艙做客廳之用,再底下是船夫水手住的,以及貨艙、放馬匹的地方。

  衙役們在船頭立起了牌子,上書著祝纓的身份,祝纓坐在船頭,眺望江中景致,項樂跑了過來:「大人,有商人求見。」

  祝纓問道:「什麼事?」

  項樂將帖子遞上,道:「他們想跟著您的船往北走。」

  哦!這是老規矩了,無論水陸,都會有人想依附官員的隊伍,無論是為了安全還是為了避稅都很劃算。祝纓道:「你和項安去看看他們販賣的什麼,如果貨物沒什麼問題,隨從裡沒有歹人,就捎一程吧。他們自己另備船,我不管這個。」

  項樂道:「是。」

  不多會兒,又帶回來禮物,大商人一般跑熟悉的路,一來一回有固定的貨物和固定的渠道。這一位是將南方的布匹、絲綢往北方販賣的。送了一箱子的絲綢,又同項樂講定,船到地方,還有兩箱絲綢與一些珠寶。

  祝纓將此事都交給項樂去打理,將年輕的主事請到自己的艙裡,與他喝茶聊天。長途無事,主事也願意與她聊。主事想打聽點為官之道,祝纓也想問一問京城的消息。主事只是個從八品,知道得不多,但是從他言語中分析,三次地震、兩次國葬,朝廷裡是人心惶惶的。皇帝在此期間杖斃了六個內侍——都是有名有姓的。不但罵了太子、鄭熹,連近來很寵愛的小兒子魯王也吃了一頓排頭。只有女兒永平公主還能有點面子,勸他冷靜一會兒。

  又說今年到京城去與吏部等上計的各地官員十分之倒黴:「也是一身朱紫了,遇到了陛下不喜,都鬧得沒面子。又往公主府裡送禮討情……」

  別的事情,主事就不能知道詳情了。祝纓也投桃報李,跟他說一些自己在皇城生活的竅門,兩人都比較滿意。

  問完了消息,又跟主事聊他的差使,沒過幾天祝纓就把主事的腦子掏了個乾淨。閒得抽空教錘子認一回字,再向花姐請教一些藥理,又問小江回到京城有什麼安排。

  小江幾年沒回京城也沒什麼想念,但是想到自己的屋子還托付給了九娘,也想回去看看九娘、攏一攏錢。幾年下來應該也攢了一些了,祝纓又升了品級,說不定要再調到別的地方,她也想跟著去。

  「翠香已學了不少東西了,尋常差使都能應付得了,我麼,也想走一走、看一看。大人身邊總有些奇事發生。」她說完,見江舟的神情也放鬆了下來。這丫頭是極服祝纓的,斷案不說,搜檢查案的本事還想蹭在身邊學一學。

  祝纓留意到了主僕二人的動作,道:「也行。我還未必會離開福祿縣呢。」

  江舟忙說:「哪兒都行!只要讓我跟著學。離了大人,也沒什麼人肯讓我這樣的丫頭摻和進案子裡。」

  祝纓嘆了口氣,道:「好。」

  船行很順利,船夫也都是好手,祝纓拿出錢來,讓水驛給船夫改善伙食,船行更快,船上的雜役也將她的馬匹、貨物照顧得妥妥當當。

  船夫們日夜輪換,遇到大風大雨時祝纓也同意停船休息。如此行了數日,祝纓算著日期比走陸路也不慢,張仙姑適應了之後也說比坐車舒服得多了。

  祝纓等人在離京師不遠的地方從船上下來,重新由水路改為陸路。腳踏到地上,都覺得腳步有些虛浮,手下人互相嘲笑著:「你都飄了!」祝纓在地上慢慢踱步,轉了幾圈腳下踏實了,才說:「緊著些,咱們去驛館再休息。」

  一行人到了驛館,卻發現這個驛館非常的熱鬧!離京城越近的官道上的驛館就越繁忙,祝纓此時有從五品的身份,主事又有奉旨辦差的名頭,才讓他們一行人得以有一個不錯的宿處。正在安放箱籠的時候,聽到隔壁的院子在吵架。

  乃是兩個小官在爭這一所院子,兩人品級都不高,但卻各不相讓。祝纓搬了張椅子到院子裡坐著,一邊吹風曬夕陽,一邊聽兩人你來我往。

  一個北方的口音說:「我有要事,耽誤了你可賠不起!」

  另一個口音很極的人說:「哼!你有什麼要事?我的事才要緊呢!」

  北方口音說:「我們大人可是從三品!」

  「哈!誰家大人不是呢?」

  祝纓想:我家不是,我才從五。

  項安端了茶過來遞給她,祝纓接了,喝著茶繼續聽,一邊琢磨著二人的口音,腦子裡模仿著北方的那個口音,又在想這二人是什麼樣的人。年紀多大,高矮胖瘦、有無疾病之類。

  北方口音說:「大家都是從三品,難道你有什麼軍國大事不成?我這可是往京中報祥瑞的!」

  「笑話!誰不是報祥瑞的呢?!」

  「你祥瑞呢?」

  「你的呢?」

  「你拿來我看!」

  「你先拿!」

  祝纓被嗆到了,合著這沖喜還帶大把抓的?買十送一是怎麼的?

  祝纓又聽了一陣兒,有一個出京的刺史住過來,將二人都訓了一頓趕出院子自己住,此事才告一段落。

  …………

  一個驛站遇了兩個祥瑞,祝纓只覺得有些好笑。

  又走一天,隨從們都有些疲倦的時候,京城到了。

  祝纓家在京城,就讓曹昌、侯五跟家裡人去家裡先安置,在附近一處客棧包了個小院,將衙役們往裡一放,讓他們先休息不要外出,因為衙役們的官話實在稱不上好,估計在京城交流比較困難。自己帶著項樂先去報到、交差使,等皇帝召見。

  她估計早不了,得先見政事堂。本事以為自己這個「喜事」排隊能靠前,一個驛站就遇到倆送「祥瑞」的,估摸著自己可能佔不了先。

  又對張仙姑道:「小江那兒也不好住,娘先給她們倆在咱家安排個屋子。項安姑娘家,不好與他們在客棧裡擠,跟花姐安排一下吧。」

  張仙姑道:「你忙你的。」

  祝纓帶著項樂先跟著年輕的使者去皇城,使者有門籍先進去復命,祝纓想進去還得再臨時辦一個。怎麼辦、怎麼給,得聽裡面使者復命完事兒之後上頭給的答復。

  祝纓也不著急,如果今天就喊她進去面聖,那是太順利了。再等幾天也無所謂,就瞧這門裡進出的人的精氣神就知道,大家心情都不太好,可見皇帝心情也不好。那不如等皇帝看看祥瑞,心情好了再召她。

  她從容地在皇城門口站著,留意看四周。她竟沒有看到溫岳,以前認識的熟人也只有一半了,祝纓心道:這是怎麼回事呢?邸報上沒寫呀!

  好在熟人還有幾個,她問了一下李校尉:「天上一天、人間一年,我這走了才幾天,就瞧著好些生面孔了。怎麼?」

  李校尉道:「哎,又調了唄!又添了一個左武賁,一個右武賁,抽了些人、又打亂了。」

  他說得比較簡略,反正就是「禁軍重組,又添新衙門」,沒辦完所以還沒登報。

  祝纓道:「原來是這樣。」

  「恭喜大人啊!」李校尉眼中滿是羨慕的說,「這就著緋衣了!」

  認識的人也都來說恭喜,過一陣兒,裡面傳出話來——給她辦門籍,先去政事堂,至於面聖的事兒,沒說。

  門籍辦得很快,祝纓對項樂道:「你在外面等我。」才跟著上次的熟人藍有志去政事堂。

  藍有志微側著身子引她往裡走,嘴上說著:「恭喜祝大人!這一道坎兒邁過來,從此就是通天坦途啦!」

  祝纓道:「借您吉言,但願順利。我看你清減不少,是太憂心國事麼?」

  「害!下官這樣哪有什麼國事?」藍有志說這一聲就不再言。

  祝纓道:「身子要緊。有人才有活,人累垮了,也幹不好活兒不是?」

  藍有志笑了笑:「也但願接下來不用這麼忙,宮裡崩了兩位,什麼太常、禮部又是光祿、戶部、工部……都吵到政事堂來。我們也跟著轉著圈兒的忙,最忙還是相公們,又要向陛下解釋許多事。祝大人能在外面幹些實事可是極好的。啊!到了!」

  祝纓正正衣冠,等通報了叫她進去,才舉步再次邁進了政事堂。

  裡面只有王雲鶴在,施鯤是奉命做兩宮的葬禮的,什麼謚號、天下臣民戴幾天孝之類都是他在幹,更麻煩的是營建山陵。幹前面幾樣沒什麼,幹後面這事兒有時候算是隱晦的奪權。但這事兒施鯤不得不做,還得頻繁地親自跑到京郊幾十里外監督。因為皇太后跟王雲鶴有些舊怨,皇帝選了另一個丞相給亡母營建陰宅,免得親娘死後還覺得膈應。

  王雲鶴的白髮多了不少,人瘦了一些,看到祝纓他有點放鬆地往後一倚:「來了?坐。」

  祝纓謝了座,王雲鶴打量著這個年輕人,那一年,丞相們空前的團結,往外派了不少青年才俊,其中也有踏實肯幹的,也有死在途中的,也有不幸眼高手低沒幹好他們予以申斥的。

  能將地方治理得令人高興的人也有幾個,不但能幹正事,還能整出點新意的真就無人能比得上眼前這個。更讓王雲鶴喜歡的是,祝纓的身體是真不錯,年輕、體力好、也不見生病!這可真是太寶貴了!本事再高,沒兩天累死了,有什麼用?

  祝纓問了王雲鶴好,又說他「清減」了。

  王雲鶴道:「年輕真好啊!」

  「誒?」

  王雲鶴道:「不與你說閒話啦,說正事。」

  「是。」

  「瑛族、阿蘇家,可靠麼?」

  祝纓道:「現在是可靠的。幾十年前不是也很可靠麼?知府一令,數家土司雲集。」

  王雲鶴道:「是我問錯了。現在你看可行?唔,女子,她的父親沒有兒子嗎?」

  祝纓道:「有、好幾個,她的父親都看不上。我知道大人的意思,朝廷上也會有人因此有些異議。不過,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是阿蘇家第一個向朝廷表示歸順之意呢?」

  「用得著。」

  「是。朝廷對他們,也不過羈縻而已。只要她能控制得住族人,下官也就滿意了。」

  王雲鶴問道:「這可不太像你會說的話。」

  祝纓道:「形勢所迫。」

  她給王雲鶴講了自己的觀察,朝廷想要控制山區是非常難的:「不通路。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路,但是沒有官道,沒有大路,政令尚且不通,更不要提人員往來、輜重運輸。語言也不通,南方的方言本就難懂,各族又各有其語言。」

  王雲鶴又問道:「一旦敕封,羈縻也算是朝廷官員了,若她以此為根基,擴張勢力、一統獠人。恐怕會是朝廷的大患!親民官一旦魚肉百姓,編戶齊民尚且要逃入深山。唉——」

  祝纓道:「下官倒不覺得她能做大,更不覺得有任何一部能夠坐大。山將人群切割成了無數細碎的小塊,人與人之間能夠聯繫的距離變短,一個洞主可以控制的範圍受此限制也就不會特別的大。似之前那等數部並反的事兒,也不是哪一個『獠人之王』一聲令下的。倒是朝廷的知府一聲令下給招來的。

  他們沒有文字。沒有文字是不可能維繫太大的疆界的。話傳不過三個人,必定走樣。什麼樣的政令能執行得好?不如朝廷分別敕封各家、各族,羈縻州縣來得更現實,也比降服一個什麼蠻夷之王更方便。」

  這些都是她通過調查、觀察、思索得出的結果。也之所以,她也不讓阿蘇家馬上就弄個戶口、田畝,再交個稅什麼的。連人家有多少人都弄不清楚,繳什麼稅啊?她之前還想著,按戶,意思意思地交。了解越深入,這心思就越淡。幹這些是需要很多「不事生產」的人的,都要百姓供養,山地物產尤其是糧食產量低,很難養活太多的吃白飯的人。

  人!大量的識字、通曉政令的人去普查,連普通的縣城都缺乏這樣的人,她得拿縣學生當牲口使呢。進山?

  不如回去把思城縣也立一點識字碑,指望有天賦的偏僻鄉民靠識字碑多認幾個字更現實一點。

  王雲鶴認真地傾聽,祝纓的這些思考令他高興。

  王雲鶴又問道:「怎麼?一個蘇鳴鸞還不夠?你又瞧上誰了?」

  祝纓笑道:「還沒摸著人呢,不過……」她小心地試探,「只要再給點時間,下官還能再摸幾個人過來。就是不知……能不能再讓下官留任三年?」

  王雲鶴不置可否:「這就開始想下一個了?」

  他又問了一些關於福祿縣的情況,聽祝纓說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土地種了宿麥,又說思城縣也種了不少,情況都不錯,於是又問了思城縣。祝纓也一一答了。

  王雲鶴道:「唔,不錯,你先回去,等陛下召見,也就在這兩日了。不要亂跑。」

  「是。」

  祝纓從政事堂裡辭出來,舒了口氣,她沒看出來王雲鶴對她有什麼不滿,也沒從王雲鶴的舉止中看出自己有什麼危機,看來皇帝對自己也沒什麼不滿,且皇帝現在心情還沒有很壞。

  藍有志又送她出去,她向藍有志道了聲辛苦。藍有志道:「這幾天王相公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心情好。」

  祝纓道:「看得出來?」

  「不是靠看的,靠聞的,」藍有志神神秘秘地說,「味兒不對還是能覺出來的。」

  兩人離了政事堂,再往宮門走,不遠處見一行人匆匆地捧著一個匣子往宮城方向走去。藍有志道:「嚯,又有一個祥瑞,咱們躲著點兒。」

  「祥瑞?」

  「嗯,房樑上長出來的靈芝。跟靈芝一塊兒報來的,還有一個『人瑞』,說是活了一百多歲了,大人路上沒遇著嗎?他們快到了。哦,之前還有什麼天生的像字的玉石,上頭寫著堯舜之君。」

  祝纓想起自己的白翎子野雞,將一句玩笑話咽了下去。她本來想去大理寺看看的,抬一看天,到了快落衙的時候了,只好先回家再說。

  出了皇城,項樂還在外面牽著馬等著,有認出馬來的人向項樂打聽,項樂的官話說得仍有口音,他聽得懂別人的官話,有些人聽不懂他的。一個人正在對他說:「我問你不用答,點頭搖頭就行了!」

  項樂點點頭。

  那人問:「是祝纓祝大人的馬?」

  項樂點點頭。

  那人又問:「你是跟他來的?他在裡面嗎?」

  「老左!」祝纓揚聲叫道。

  左丞猛地一回頭:「小祝?!大人……」

  祝纓大步走了過來:「就是小祝,聽你再加後面兩個字,你加得生硬,我聽得也不順耳。」

  「那可不行,」左丞說,「什麼時候到的?」

  「今天。邊走邊說?」

  左丞點點頭,與她並行:「還沒安頓下來吧?我明天到府上拜會,還是在老地方嗎?」

  「是。明天我不定有空,正在等旨意,冷大人如今是刺史,我也得先拜會他,他……還好麼?」

  左丞苦笑:「比鄭大人好。」

  「鄭大人自己有數的。」

  左丞道:「快別提了,他,就在今早,罷職了。」

  「啊?為什麼?」

  左丞湊近了她,耳語道:「我知道得不也不多,還是與東宮有關的。陛下發現,太子在太后的葬禮期間居喪不謹,隱約聽說是太子妃還是什麼人犯的錯,最後鄭大人頂的缸。唉……」

  祝纓道:「那他現在……」

  「在家吧。你沒有面聖之前,先不要見他為好。唉……」

  祝纓道:「多謝你告訴我這些,過兩天我請你喝酒。」

  「你可別喝了。」

  兩人苦笑兩聲,各自回家。

  項樂一向是安靜沉默的,回去的路上,卻忍不住扭頭看那宏偉壯麗的皇城。祝纓也站住了,與他一同回頭看去。項樂忙收斂了心神,說:「小人失態了。」

  祝纓道:「想看就多看兩眼,也沒什麼,我頭回過來的時候也覺得這牆是真高啊!」

  項樂笑笑:「天上宮闕,也就是這個樣子了吧?不知道裡面的人都是什麼樣的風采……」

  「帝王將相,皆是凡人。」祝纓說。

  項樂有點警惕地四下張望,祝纓被逗笑了,輕快地說:「你我也是凡人。大家都是凡人,他們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項樂道:「因為大人不是凡人,才看裡面的人說這樣的話。」

  祝纓道:「告訴你一件事兒——藍德也在裡面。」

  看到項樂啞口無言的樣子,祝纓道:「走吧,回家了!有得忙嘍!」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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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2: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六章 牙笏

  日已偏西,祝纓眯著眼掃視了一下京城,驅馬沿著熟悉的路徑慢慢地走。項樂跟在後面走了一段,張望著京城的街景,一氣跟到了京城的祝宅。

  祝宅此時熱鬧得緊,正門半開著,有人進進出出,有街鄰居鄰居見來了人,也都過來問個好。他們多半知道這裡面住了個還挺有本事的小官兒,不過這幾年只有一對兩夫婦在看房子。現在主人來了,鄰居不免要打聽一二。

  有認得張仙姑和祝大的,看了他們要吃一驚:「胖了。」心裡卻想,也老了一些,衣裳樣子也不時興了。

  張仙姑則因女兒升了官,心裡正好,笑著跟大家說:「等拾掇好了再跟大伙兒聊天。」

  之後又是重新收拾屋子又是安放行李,又要買菜做飯之類。祝纓回來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忙完。

  侯五從門房裡探出頭來說:「大人回來了!小曹!」

  曹昌跑出來把馬牽回偏院裡,那裡的馬槽終於滿了些,四匹馬、兩頭驢,又有三輛車,擠得滿滿當當的。

  祝纓跳下馬來,張仙姑擦著手從裡面出來問她:「事兒都辦好啦?」

  「見著王相公了,旁的事兒還得再等等著,正好,咱們在京裡多住幾天。住處都安排好了?」

  張仙姑道:「都差不多啦。」

  男的住前邊、女的住後邊。張仙姑把石頭和錘子放自己和祝大的臥房裡,反正兩個小孩子,從樓上搬張床下來一放就行,她帶著比擱祝纓那兒強多了。

  祝纓就讓項樂也去安放行李,項安套著圍裙,撩起圍裙的一角擦著手說:「我都給放好啦!二哥,你跟顧郎君一處住,我和大娘、江娘子她們住。」

  項樂道:「好。」顧同還帶了個小廝,小廝也幫著項樂放行李。客房是兩層顧同和小廝住下面,項樂就自告奮勇住樓上,視野也好,他也覺得自己住高一點方便警戒。又覺得哪裡不太對,然後大悟:以前在衙門不覺得,到了京城才發現,大人的僕人真的是太少了!

  祝纓道:「安頓好了都甭忙了,訂桌席面,吃一餐吧。老侯,你去客棧那裡,給他們也訂兩桌。」

  侯五答應一聲:「好嘞。」

  項安給哥哥使眼色,項樂就要跟著去付錢,侯五道:「你又不認得路,也不知道這裡哪家好,我去就行了。」花姐給他算了錢,侯五揣著錢就走了,很快回來,又帶了一家酒樓的伙計帶著席面過來。

  張仙姑道:「水都燒好了,你去換了衣裳再來。」

  祝纓回到後面臥房,見裡面已經打掃過了。洗沐之後換了一身家常布衣出來,見酒席都在前廳擺好了,笑道:「大家都辛苦啦。」顧同道:「一同跟著老師,並沒有吃上苦呢。」大家聽了都笑。

  祝纓道:「我出去一下。」張仙姑問道:「你又出去做甚?」祝纓道:「去客棧看看他們。」

  侯五忙起來引路,顧同、項樂都要跟著,曹昌也去牽馬,祝纓道:「要這麼多人幹什麼?」帶了項樂和顧同去。

  客棧就在附近,衙役們已經喝上了,項樂去敲門,裡面問:「誰?」

  項樂道:「我。大人來了。」

  裡面趕緊開了門,祝纓道:「都吃上了?我在櫃上放了十貫錢,房宿不用你們管,京城先不急著逛,等我來安排你們。」

  衙役們忙說:「大人放心,咱們都懂規矩的。天子腳下……」

  「呸!」侯五說,「你道是為什麼?為了怕你們叫人拐了去賣呢。」

  祝纓道:「你別嚇他,好啦,你們吃吧,宵禁不要往外跑。這裡不比縣城。」

  衙役們老實答應了。

  祝纓這才轉回家,家裡都在等著她開席了。

  祝纓先向曹家夫婦道謝,他們將這宅子照顧得非常不錯。兩人手足無措,一直說:「應該的應該的。」喝了一盅酒臉上就紅了,沒話找話,又說了「頭先住在這裡的小郎君」。祝纓問道:「他搬到哪裡去了?」

  老曹說:「就在國子監那邊街上不遠,不過他也還時常過來看看我們。」

  顧同忙說:「明天老師要有事,我先去找他。」

  祝纓道:「忙什麼?看看日子,國子監管得可比縣學嚴呢,你數著日子,不滿十,他必是關在裡面讀書的。明天我自有安排,你們不用管。今天只管吃酒。」

  老曹兩口子坐在祝大、張仙姑的下手,兩對老夫婦年紀相仿,稍稍自在一些。顧同和項樂等人都是第一次進京,也想到處看一看,顧同借著酒問道:「老師,明天我們跟著老師出門嗎?去哪裡?」

  祝纓道:「好地方多著呢,你……」

  外面門被拍響:「大人,大人,我是小吳啊!咦?曹老爹、曹大娘,開門吶!」

  小吳來了!

  曹昌忙去開了門,拉開門一看,小吳帶著爹娘和姐姐姐夫一塊兒來了。一家子進來到了廳上就給祝纓磕頭,老吳比小吳還要激動:「大人!多謝大人!這小兔崽子才能有出息啊!」他的身後,女婿小陶趕車,正從車上卸禮物下來。

  祝纓道:「這又是做什麼?過來坐下吃飯。」她訂酒席一向會有餘量,又加了座兒,讓吳家人坐下。有了老吳小吳和小陶,席面頓時熱鬧了起來。這一家子能說會道,小吳又起來斟酒、又給父親介紹自己的同僚等等。

  花姐和小江本是坐在一起不怎麼交談的,有了吳氏,女人堆裡也熱鬧起來了。吳氏道:「崔娘子、武娘子她們還不知道您回來了呢,明天告訴她們,她們一準兒高興。」祝纓就問她們怎麼樣,花姐也問傅小娘子可好之類。

  吳氏低聲道:「她兒子,還是走了。」花姐道:「養了幾年了,怎麼……」吳氏道:「舊年落下的傷。她後來又去育嬰堂抱養了一個閨女,看著倒好。我們倒想勸她抱個兒子,好好的男孩兒誰往那裡送?不過女兒身子骨倒很好,沒病沒災的,小丫頭命真不錯。」

  那邊老吳又向祝纓說些大理寺的現狀,當年鄭熹他們手裡使出來的人,六品以下大半還在,上面兩個少卿換了,大理寺正現在是竇大理的人,又有兩個大理寺丞像是投了竇大理,左丞也還在,只是不如以前了,他得跟大理寺正匯報許多事。而大理寺眾人的生活比之前也差了一點,祝纓給留下的底子不錯,大理寺現在比別的衙門也還略好,但是老吳一看祝纓就想起當年的好日子來了,老淚縱橫:「還是大人好啊!」

  祝纓道:「都不錯,都不錯。他們不過手生,手熟了就行了。你們家裡怎麼樣呀?」

  老吳道:「小人長輩份兒啦。」祝大和張仙姑十分羨慕:「哎喲,好事兒啊!」讓花姐記得給孩子衣裳布。

  祝纓與他們閒說京城,問些以前的舊人,知道老王死了,其他的沒有太大的改變。祝纓見老吳自始至終也不提鄭熹的事兒,心道:奇怪。

  直到酒吃完,讓伙計們收了家什走人,祝纓讓小吳到書房來說話。小吳也沒有提到鄭熹,只提到:「冷大人還在府裡,不像要回去的樣子。」

  祝纓道:「他好不容易回來,當然要多住幾天啦。京裡怎麼樣?」

  「下官覺得不如王京兆的時候,要論和氣,也不如咱們縣裡。對了,那個段嬰!近來在京城名頭挺響的哎,都說他接下來前途無量的。」小吳嘀嘀咕咕,說了段嬰不少壞話,又是說他目中無人,又是說他看起來不像好人。

  祝纓安靜聽完,問道:「去鄭侯府上了嗎?」

  「是,下官去了,遞了大人的帖子和信,又將禮單給了,府裡的人還跟以往一樣的客氣。不過聽說,鄭大人不如以前那樣風光哩。段太常還參過他,陛下還申斥了他呢。有其父必有其子,段太常也不是什麼好人。」

  祝纓道:「段家人一向是有膽子的。」

  小吳撇撇嘴:「什麼呀,一臉狗樣,就知道舔陛下的鞋底。」

  祝纓笑著搖頭,又問他:「你在京裡這麼些日子,不想補個官了?」小吳大驚失色:「大人,您可千萬別趕我走啊!」祝纓道:「知道了。」

  外面打更的聲音響起,祝纓道:「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小吳道:「下官今天就不走了!您都回來了,我不在您這兒伺候著,再去哪兒呢?您看,顧郎君和小項他們京城門路也不熟,路都不認得,您有個送帖子請人的事兒,他們都摸不著門兒,還得我來!」興沖沖地讓家裡人都回去,自己從車上取下個包袱卷兒,就在祝家住下了。

  顧同道:「你與我們住吧,正好,客房還有幾間空屋子。」

  小吳在祝家也混上了一間客房。

  ………………

  第二天一早,項樂早早地起來,他早瞄上了前院那個梅花樁、那片場子,想申請練一練。端著盆去打水洗臉的時候,見一個人已在樁頂穩穩地站著了。侯五是見慣了的,項樂沒見過這個,吃一驚:「誰?咦?」

  祝纓從樁上輕輕地落下:「起了?挺早。」

  「是。京城鐘敲個不停。」

  祝纓道:「是啊,想睡都睡不著。」

  院子裡的人都陸續地起來了,杜大姐已經在燒火了,聽到動靜跑出來說:「大人,有我在呢,別再買著吃啦。」

  祝纓道:「這幾天你還有得忙呢,把力氣耗在這上頭算什麼?」她料定了,家裡人也各有交際,一個杜大姐根本不夠忙的,哪有功夫做飯?先買著吃了。頂多自家燒水熬粥,旁的就不用做了。

  大家都在前廳吃飯,祝纓在自己家關起門來也不怎麼講什麼男女大妨,還在一塊兒吃飯。她今天安排小吳、侯五、曹昌三個熟悉路的各帶幾名衙役去自己熟人那裡投帖、約時間、約飯等等。她給三人每人一疊帖子,上面壓著一張紙,寫著三個人的任務。

  各有各的忙。

  小吳道:「大人,您要在京城走動,只帶著顧小郎君和小項哪兒夠啊?我們仨各帶倆人投帖子,您得帶四個!」

  「我不用人壯膽。」

  「那也得跑腿兒不是?」

  祝纓點點頭:「也對。」

  祝纓吃完了飯,也換了身綢袍,佩著兩柄短刀,騎著馬,帶上顧同、項樂、錘子、石頭,點了四個衙役雇了幾輛大車,從家裡搬取了東西,一頭扎到了鄭侯府上。

  鄭熹今天不用上朝,家裡上下沒人敢懈怠,都早早起來,大氣不敢出地灑掃、準備。祝纓到的時候,侯府前面的街上都已經灑掃乾淨了,雜役們已提了掃帚回府裡休息吃早飯了。

  祝纓在門前下馬,項樂牽了馬去門邊拴馬樁上拴好,顧同躥到前面去拍門。

  裡面一聲:「什麼人?」

  祝纓道:「我。」

  「你是誰啊?哎,等等!」門被拉開,管事一臉驚訝地道,「還真是三郎!三郎怎麼回來了?也不先說一聲。」

  「小吳沒投帖子呢?偷懶了,回去我找他算賬。」

  「來過了來過了!那小子,機靈!哎喲,都是官身了,以後可不能這麼與他打趣兒了。三郎,快請進。這幾位是?」

  祝纓道:「跟我上京來的。」

  管事一看這幾個人,樂了,笑道:「三郎終於肯帶個小幺兒了。」他看錘子機靈,石頭年紀也不大,就以為這兩個是祝纓的小廝。

  祝纓道:「說什麼呢?這兩個孩子我看著很好的。」

  管事道:「三郎說好,必是極好的,三郎快請。這幾位……我來招待?」

  祝纓問道:「鄭大人現在得閒麼?」

  「呃……」

  「幫我通報一聲吧。」

  管事縮一縮頭,拍了個小廝,小廝飛快地跑了進去。管事請祝纓在門房裡坐下,低聲道:「不是我要為難三郎,七郎遇著了點兒事,不敢這麼讓你進去。」

  小廝又飛快地跑了過來:「七郎請三郎過去呢。」

  祝纓將顧同等人留下,自己跟著小廝到了後面。鄭熹沒有在書房,而是在住處見了她。他的桌上擺著些茶點,岳妙君正與他對坐,二人身後還有幾個美婢。見到她來,鄭熹指桌邊的一個位子說:「來了?坐。」

  祝纓對他一揖,也大大方方與他們夫婦坐一張桌子上了,侍女們給她上茶、上點心。鄭熹道:「你來得不巧,早飯撤了,只有這些。」

  「吃過來的。」

  岳妙君有點擔心地看了一眼丈夫,鄭熹道:「看我幹什麼?他比猴兒都精,看到我在家他早猜上了。」

  「昨天聽老左說了。」祝纓道。

  「他消息倒靈,大理寺……」

  「大理寺還是那個大理寺,您只要一回去,還是原來的模樣。竇大理又不是傻子,怎麼也得容人有點兒作為不是?」

  鄭熹道:「我說什麼了嗎?招你這麼一套。嘖!」

  「大人看著氣色還好,寵辱不驚,養氣功夫全是成了。」

  「成什麼?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倒是你,還敢過來!」

  「這有什麼敢不敢的?」祝纓說著摸出了禮單遞過去,「我的禮雖薄了些,想來還不至於被打出去。」

  鄭熹親自接了過去看了一眼,笑了:「這還說薄?我說你膽子怎麼大了起來。」將禮單遞給了岳妙君,岳妙君也打開來看了,見上面長長寫了一串,除了橘子、各色果乾、山貨之外,又有珍珠寶石、玳瑁硨磲、南貨絲綢,另外還有兩簍茶餅。

  岳妙君笑道:「三郎都拿了來,自己怎麼辦?」

  祝纓道:「我家人口少。」

  鄭熹道:「那也得留神,你看看他這一身,過時了,你再給他安排一下兒。」

  岳妙君道:「好。」真的起身去給祝纓安排衣物了,想到祝纓家裡還有父母姐姐,順便也給他們安排了京城最近流行的式樣。因為兩宮崩逝,皇帝看起來很在乎這件事,京城人就在比較素淡一些的顏色上下起了功夫,與前兩年的流行完全不同。

  岳妙君帶著幾個侍女離開,鄭熹面前就剩下祝纓了。

  鄭熹問道:「都聽說了?」

  「聽到了一些消息,不知道全不全。驛館裡還遇到了兩撥獻祥瑞的人。」

  鄭熹慢慢地伸出了一個手掌:「今年就五撥了。」

  「喔。」

  鄭熹道:「太子居喪不謹,宴樂。」

  「不像他會幹的事兒。」

  「嗯,太子妃給引見的幾位士子,幾人一處用了個飯。」

  祝纓聽了都樂了:「士子?那夠幹什麼的?又不是禁軍。」

  鄭熹看了她一眼,祝纓道:「禁軍也?」

  「陛下把禁軍也調了。你們呢,沒事兒別瞎想。」

  「哎!」

  鄭熹反而好奇了:「你怎麼不著急呢?也不猜測?這麼坐得住?」

  「打小就知道著急沒用,不如看著體面一點,免得叫畜牲看了笑話去。」祝纓誠實地說。

  鄭熹笑道:「你幼時貧苦,倒也磨練心性。我從小沒吃過虧,現在給補上啦。不過也沒什麼,我與太子湊在一處,太招人眼了。我還是趁早退下來吧。對我、對太子都好。」

  祝纓點點頭,這個她也猜到了。皇帝疼兒子,什麼好的都往兒子身上堆,堆著堆著發現兒子勢力有點大,他又發毛了。最好的辦法是適應的削弱太子,但又不能太弱,是讓皇帝放心又會稍稍心疼的程度。此時鄭熹從太子身邊離開,對兩人都好。

  當時情況應該也是比較麻煩,要不就是鄭熹頂這個缸,要不就是太子妃或者太子。太子妃一出事兒,太子就更危險,比換個詹事還要危險一些。希望太子妃接下來能夠慎重,不過鄭熹跟太子明面上已經拆伙了,東宮如何,鄭熹受涉及的影響不會太大。不過她很奇怪,太子為什麼肯聽太子妃的安排。

  鄭熹雙手一攤,道:「並沒有奏樂,寺裡遇著了,一起用個齋飯,撫琴一曲還是和尚撫的。遇到兩宮崩逝,陛下有心敲打罷了。」

  「哦。」

  鄭熹本來已經放鬆了,突然又嚴肅了起來,問道:「你面聖了嗎?」

  「還沒輪上,昨天辦了門籍、見著了王相公,他問了些福祿縣的事兒。」

  鄭熹道:「胡鬧!陛下如今正惱著東宮、惱著我!仔細他遷怒!天子一怒,結果尚未可知。就算怒過後悔了,你虧也吃了、罪也受了!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麼?與我何必走這般客套禮數?你就先避一避我又如何?這點默契都沒有?」

  祝纓依然平靜,說:「我知道。他氣他的,我幹我的。」

  鄭熹嘆了口氣,道:「跟我來。」

  祝纓跟他走到了內室,只見鄭熹拉開隻抽屜,從中取出一隻牙笏來:「拿著。」

  「誒?」

  鄭熹打量著祝纓道:「長大啦,都五品了,不得用這個嗎?」

  祝纓又手接了,道:「一時沒想到。」手笏這東西她基本上不用的,一是記性好,二是基本也沒太多的機會去上朝。以前在大理寺的時候,她就是個湊數的,平常日子站不到皇帝面前去。有大場合所有人都去的時候,她排後邊也輪不到說話。隨便弄個竹的充數就行了。

  祝纓把笏板往腰帶上一別,道:「我回去就收好。您接下來幹什麼呢?我還沒面聖,還在京裡住幾天呢。」

  「你先把正事幹好!不要在這個時候再生事啦!」

  「哦。那我再去見見冷大人。」

  「冷雲運氣一向不錯,」鄭熹感慨一聲,「去吧。」

  「哎。」

  祝纓別著牙笏,鄭熹將她送到了門口,問道:「他隨從呢?」

  裡面管事小跑著出來:「夫人命小郎君招待在那邊吃茶呢!已經去叫了。」衙役也趕忙從門房裡跑了出來,錘子、石頭跟在他們後面。

  鄭熹臉上現出一絲笑來:「那就不要催他們了。」

  說不催,很快,鄭川就陪著顧同等人從裡面出來了,顧同、項安的眼中還帶著初見侯門奢華的震憾!他們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與鄭川到了門前。鄭熹將二人看了一看,又把幾個衙役、兩個孩子也掃了一眼,心道:不是誰都是祝三啊。

  不過看顧同、項安還沒有舉止失當,煙瘴之地出來的人能夠有這樣也算不錯了。鄭川先見過父親,然後對祝纓一禮:「三郎。」

  祝纓還了一禮,鄭熹道:「這是他該有的禮數,你還他一禮太重啦。」

  祝纓道:「那不一樣。」

  鄭熹搖了搖頭,又說:「要去冷家就快點去,再晚,他就該與人吃酒玩耍去了。」

  「是。」

  走出侯府,衙役們發現車馬都收拾得乾乾淨淨,暗道:不愧是侯府的僕人,待客這般周到!與他們比起來,咱們幹活都太粗糙啦!

  …………

  再去冷侯府上就輕便得多,冷侯家裡沒人罷職,冷雲還回來了。要不是因為兩宮崩逝,他家得天天開宴唱歌跳舞。

  祝纓也是一份禮物送到,剛好將要出門的冷雲堵回了府裡。

  冷雲回京沒吃一點兒虧,倆月下來又養得白白胖胖的。祝纓將禮單遞給他的時候,他說:「收回去收回去,往年我在京的時候,你送我些南貨就罷了,如今我還缺了這些?你把你自己家收拾收拾!都五品了,不能那麼寒磣!你小廝呢?你僕人呢?都說你顧家,家裡老娘和姐姐沒個侍女,都用一個杜大姐!你……」

  祝纓道:「我添了人了。」

  冷雲回到京城,紈絝氣又回來了一些,指著祝纓道:「你都收拾好,別叫我送人給你。」

  「別!各家習慣不一樣,我自己找。」

  冷雲道:「瞧你那樣兒。來,坐。」讓小廝出去說一聲,跟之前朋友約的飯推後一會兒。

  祝纓道:「您要有事就去忙,我就來看看您。咱們有多少話說不了?我不爭這一時。」

  冷雲道:「那行,就一件事兒。你知道鄭七的事兒了嗎?」

  「昨天聽老左說了,今天剛從鄭大人家出來,這就來您這兒了。」

  冷雲張大了嘴:「你還真敢!」

  祝纓道:「啊?」

  冷雲低聲道:「他被罷職的事你應該也知道了吧?這可不太一般,陛下對東宮似乎有了些嫌隙。這時節該避避嫌的。他一個前詹事,離了職門前還車水馬龍的,不是給他招事兒嗎?」

  「我早上去的時候看著還怪冷清的,也沒幾個人過去。我是說,女眷也沒有上門的。」

  冷雲道:「你長點心兒吧!你們倆,各自安好最好!」

  祝纓心道:這不像是冷雲能說出來的話呀。

  她猜得也沒錯,這是昨天晚上冷侯揪著兒子耳朵說的,於是冷雲今天就決定跟狐朋狗友約飯去了。

  祝纓在冷雲面前作出受教的樣子來,冷雲也急著出門,祝纓就從冷家又出來了。然後又到了老王家。老王已經過世了,家眷還在,兒孫都在丁憂,祝纓留下些禮物,剩下的熟人都還沒落衙,她便在街上閒逛,給顧同、項樂講一講京城各處,又隨時看著錘子、石頭別走丟了。

  行到老馬的茶鋪那裡,見老馬正在曬太陽。祝纓站到他面前一擋,老馬眯著眼:「莫擋……哎喲,祝大人!!!」

  祝纓笑道:「你這兒不錯啊。」

  老馬道:「您回來啦?」

  「啊,面聖,過一陣兒還回去呢。」

  「哪兒都不如京城吶,早些回來……」老馬收住了口,他很警覺地問,「您來拿我的?我近來可沒犯法啊!」

  四個衙役惡狠狠地瞪著他,心說:這一看就是個老賊頭,還敢攛掇大人回京城,要是在咱們縣裡,我現在就給他抓牢裡!

  祝纓道:「拿什麼拿?你沒在我那兒犯法,我也拿不著你。來碗茶。」請了幾個人吃茶,祝纓問錘子:「味兒怎麼樣?」

  錘子喝了茶,說:「沒有山上的好喝,還是陳茶。」

  老馬聽他們說的話很奇怪,道:「南邊兒說話,果然不好懂。也就是您,學得會。」

  祝纓笑道:「聽多了就懂了,不難。」閒坐一會兒,祝纓看老馬拘謹,想來是被衙役給震的,丟下茶錢帶著人先回去了。

  到了家裡,又換一身衣服,看看天色,再帶著人往劉松年府上去,這會兒劉松年應該回家了。

  ………………

  到劉松年家,她就只把衙役留在門房喝茶,把其他人都帶到了府裡。

  劉松年回到家,正一身寬鬆的袍子作畫中魏晉名士的風範,看祝纓帶著高高低低奇形怪狀的幾個人進來,頭都氣歪了:「你幹嘛呢?」

  祝纓道:「來謝您吶!答應給您的橘子我也帶來啦!」

  劉松年狐疑地看著她,祝纓坦率地把禮單給他一瞧,劉松年道:「這還差不多!」

  祝纓道:「就算差很多,也就這些了。我窮。」

  「嗤——」劉松年指自己對面,「坐。還用我請嗎?」

  祝纓不客氣地坐了起來,等劉松年歪歪斜斜地舒服了,才對顧同道:「看見了吧,這就是天下文宗。」

  劉松年警覺了起來,眯著眼睛:「你什麼意思?這是誰?」

  「我的學生,明法科的。他本來讀經的,轉的明法科,家裡不答應,他翻牆跑來的。怎麼樣?跑對了吧?天下文宗,就這樣的。」

  劉松年用力地躺了回去:「哼!真名士自風流,你懂個屁!還有,讀六經那是王雲鶴的事兒!你帶他看王雲鶴的板正去!」

  顧同腳都軟了:「劉、劉、劉……」

  「嘖,還是個結巴。」劉松年十分嫌棄,看都不看一眼,「這些呢?你一準有歪主意。」

  祝纓對錘子說:「還記得識字歌嗎?」

  「記得的,都背下來了。」

  劉松年坐了起來:「你說的可不像方言。」

  「嗯。」

  「番語?」

  「嗯。」

  「獠人?」

  「族名利基。」

  「不是奇霞了?你行啊!」劉松年樂了,叫來錘子說話。又問人家叫什麼,又問人家幾歲了,家裡幹什麼的,也不管人家聽不聽得懂。

  還好錘子聽懂了,說:「我記得看過五次桃花開了。他們把我們賣到山下當奴隸。大人救了我。」

  祝纓道:「你背給他聽、寫給他看。」

  劉松年看著錘子默寫了幾篇識字碑文,嘆息一聲:「天賦不因出身而有偏愛啊。」拿著這個孩子寫的字,沒有再刻薄字難看,越看越開心,給錘子指點幾個字體結構。

  他滿意了,再看顧同也順眼了,說:「這是地方偏僻被耽誤了,到了京城別帶著瞎逛,多學點好的。」

  「已是從九品啦,跟著我幹些實事。學問晚了,做人做事永遠不晚的。」

  劉松年點點頭:「不錯。你還沒面聖嗎?」

  「正等著。」

  「還等什麼?你明天不要出門兒,等信兒。」

  「別,我等就行了,您再捨著臉……」

  「呸!我想看你被陛下為難呢!陛下越來越聖明了,多少大臣奏對時都是一頭的汗、兩行的淚。」

  祝纓笑道:「要不我現在給您哭一個?」

  劉松年抄起錘子寫的字紙捲了捲,揚起來要打:「滾。」

  祝纓笑著滾了。

  出了劉府的門,顧同的臉色還沒變過來,結結巴巴地:「老、老、老師,劉劉劉……」

  「就是他了。」

  顧同受到了極大的震憾,到第二天都沒回到神來。

  ………………

  第二天,顧同起床之後還在發呆,知道祝纓能從京城弄來王雲鶴的文章、國子監的課本與真正見到劉松年,感覺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

  祝纓也沒理他,專心等劉松年的消息。既然劉松年說了,就代表現在面聖不危險。劉松年看起來放誕不羈,其實是個極有成算的人。就憑他能在皇帝面前一直這麼瀟灑,就很難得,如果皇帝不是被他下了蠱,那就是他的分寸拿捏得非常準。

  劉松年進了宮,等早朝完了,扒了個橘子在皇帝面前吃。皇帝道:「你做什麼呢?」

  「臣有點口渴。」

  「有茶。」

  「這橘子甜吃順口了,嘿嘿。」

  皇帝好奇了,就問橘子哪裡來的,劉松年就說了祝纓。皇帝就叫回了王雲鶴,問:「卿昨天說祝纓到京了?」

  「是。」昨天王雲鶴已向皇帝提了,皇帝因為討論禁軍的安排,將此事不免往後略推了一推。現在劉松年又提起,他就又想起來了。王雲鶴得著機會又把蘇鳴鸞的事兒講了,順便也提了宿麥也種得不錯,看起來是可以推廣的。劉松年勉強一哼:「算個棟樑才吧,說柱石還早了點,長長再看吧。」

  聽到劉松年居然也誇了兩句,皇帝說:「你這麼誇他嗎?不錯!哎,我記得……有兩個英?」皇帝突然想起來了,劉松年這個破嘴,還擠兌過另一個人。

  劉松年撇撇嘴:「段嬰麼。早回來了在皇城貓著了。」

  王雲鶴道:「二人各有所長。祝纓務實,勸課農桑、撫遠夷、興文教、易風俗、守境安民是可以的。段嬰尚文,文章也是一代翹楚,聲名遠播,蠻夷也有心折者。」

  劉松年發出不屑的聲音。

  皇帝笑道:「你是天下文宗,何必與小孩子慪氣。王卿,你看起來更欣賞祝纓啊。段嬰未必不好。說起來,我有些日子沒見著段嬰了,去,把他召過來吧。」

  段嬰蒙召,還不知道有什麼事兒,給小宦官塞了個紅包,從小宦官口中得知了個大概。他面上不顯,心中實惱。

  到了皇帝面前只作不知道,照常舞拜。皇帝叫他過來不過是一時興起,見了他之後問了幾句現在幹什麼,聽了他的新文章,覺得寫得不錯。壞心眼地沒有問劉松年,而是問段嬰:「你與祝纓都是年輕人,據你看,此人如何?」

  不如何!本來沒放在眼裡,卻漸漸的成了個必要壓過去的對頭。正六到從五,是一道很難過的坎兒。段嬰有信心自己能在四十歲前邁過這道坎兒,他有家世有學識有名望,又身在皇城之中,有的是機會。不想讓祝纓給搶了先!

  段嬰道:「是個赤誠之人,是臣所不及。」

  「哦?」

  「聽說,昨天祝縣令去了鄭侯家,禮儀一如往昔。」

  王雲鶴的臉沉了下來。

  皇帝輕輕地:「哦。」他看了一眼王雲鶴,想了一下,命傳祝纓進宮,馬上!

  劉松年突然問道:「如果你是祝纓,你會怎麼辦呀?」

  段嬰怔了一下,皇帝也看了過去,段嬰不得不答:「當勸鄭大人持節守正,勿行差踏錯。」

  皇帝點了點頭。

  那邊,祝纓換好了衣服,帶著項樂到皇城前,將項樂留在外面,自己往裡去見皇帝。從皇城到宮城再到大殿,一路體格差點兒的得累到腳軟。

  見了皇帝,先拜,等了半晌不等上面說話,祝纓也不急不慌,她進門就瞄到了王、劉二人都在,旁邊還有個段嬰,不過那沒什麼。藍興從祝纓進門就看著她,見她正在青年,面白無鬚,不知為何有點順眼。輕輕地提醒皇帝:「陛下,祝纓到了。」

  皇帝這才讓祝纓起身,然後問道:「你什麼時候到的京城?」

  「兩天前。」

  「都幹了什麼?」

  祝纓道:「先到皇城報到,見了王相公,將福祿縣、瑛族之事先行匯報,以備陛下垂詢。回家後拜訪了些故人。」

  「見到鄭熹了?」

  「是。」

  「哼!」皇帝道,「見一個犯官,好大的膽子!」

  「是。」

  皇帝氣不打一處來:「你知道犯了錯?」

  「是。他安排上出了紕漏,被罷職了。」

  皇帝更生氣了:「他日他若犯了重罪,你當如何?」

  祝纓抬起頭,認真地對皇帝說:「我會親自再查一遍。」

  皇帝沒料到是這個答案,咂摸了一下味道,突然不生氣了,道:「你呀,出去幾年還是這副脾性、這個膽子,真會惹人生氣。說說,瑛族是吧?」

  「是。瑛族一支,阿蘇家。」祝纓馬上接過話頭來。

  皇帝又問王雲鶴:「奏本遞上來了?」

  王雲鶴也答:「是,昨日遞過來的,臣寫的節略。」

  「唔,我看一看再說,你們下去吧。」

  一行人退了出去,王雲鶴道:「還是亂跑了。」

  祝纓笑笑。

  劉松年對著段嬰的背影翻白眼,對祝纓道:「有心眼兒別光顧著往正事上使。嘖!」

  才說了兩句,裡面皇帝又叫祝纓進去——他翻出了奏本,但是有些事兒記得不清了,懶得再琢磨又把人喊了回去。

  祝纓再次入內,又簡潔地將情況再介紹一遍,說瑛族的情況比較簡潔,因為之前多次上書講過了。再說這幾年福祿縣的現狀,這就說得詳細一些。再說一些自己這兩年的心得,將對王雲鶴講的也簡要地說了。

  「當年陳大指點臣,如果好走,早就有人走了。」

  「陳大?」

  「陳萌。前頭陳相的兒子,與臣是同鄉,看臣年幼外任,故而提點一二。多蒙他不藏私,臣才能省了不少力氣。」

  皇帝想了一下,道:「他也是個能幹的人,他父親更能幹。」

  「是。陛下,那臣所請?」

  皇帝笑了笑:「准了。讓政事堂議吧。」他本來就打算准了的,可惜那個瑛族的女子這回沒跟著進京來,如果來了就更好了。

  皇帝下令,給了個粗略的指示:品級在正六品,散官的品級、名號按照朝廷已有的制度來,具體實職官稱名目由政事堂牽頭和戶部吏部等部門定。也甭分男女了,反正是蠻夷那邊的,能羈縻就行。皇帝現在只要安定,他又不傻,非得人現在跟朝廷一模一樣,那不是又要逼人造反麼?這一點他看得也很清楚。

  這事兒是祝纓起的頭,所以議的時候她也得在場,從此,她得跟著大家伙兒先上朝,再去政事堂吵架。鄭熹給的牙笏很快就派上了用場。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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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2: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七章 高升

  祝纓從皇城出來時神清氣爽,眼下只要把蘇鳴鸞的名位給定下來,她這一趟最主要的任務就完成了,接下來就是薅著冷雲趕緊回去。一個刺史總不著家,像什麼話?冷雲在京城,又有點恢復紈絝樣了,這可不太妙啊。

  她打著百八十個主意,回到家裡就調整了安排——明早上朝她得比以往起得更早才行!

  並不是所有的散官都需要上朝,她有實職又有實務,地方官卻領了任務就得跟皇帝面前露個臉兒。祝纓回到家裡,面對關切的家人,只說了一句話:「一切順利,明天開始我得上朝。給我收拾一下,今天得去王相公、裴少尹府上走一趟。」

  顧同還沒從見了劉松年的震憾中醒過來,又聽到了「王相公」,好險沒兩眼冒星星。王雲鶴的名頭比劉松年大得多,像項樂、項安這樣的偏遠商人,對劉松年沒太多的感想是常有的,王雲鶴官聲極佳,就沒有人不知道的,都想跟著去。不能進府,就在門外看看也是好的。

  顧同小心地說:「老師,學生侍奉您去?」

  祝纓看了他一眼,顧同憨笑幾聲:「嘿嘿。」

  祝纓道:「那還不快些收拾了去?」施鯤營建太后的陵墓還沒回來,王雲鶴現在忙得很,不值宿的時候回家也是非常忙的。她算了一下,王雲鶴現在估計還沒回家。第一站先去找裴清,爭取一個晚上搞定!

  這兩位無論哪一個,都能幫她犯個夜禁。她如果白天都拿來在皇城裡跟各部扯皮,能用來交際的時間主要是下午晚上,得好好利用夜禁的時間。

  之前已經派了小吳去投了帖子,今天祝纓就直接殺奔了裴清的府上。

  裴府門上跟祝纓也算熟人了,見了祝纓就說:「恭喜祝大人!步步高升呀!年少有為!」

  祝纓道:「過獎啦。大人現在忙不忙?」

  裴府管事笑道:「大人再忙,聽說您來了,必會抽空來見的。祝大人請進,小人進去通報一聲。」

  裴清此時還沒吃飯,見到祝纓笑道:「我猜你這兩日必會過來的。」

  祝纓道:「我來遲了,大人恕罪。」

  「別說客套話,來,一同用飯。」

  祝纓道:「那可不敢,您瞧這天兒,吃完了回家一準犯夜禁。您是少尹,我要從您家進左出來犯了夜禁,不是給您添亂麼?」

  裴清做了個手勢,祝纓謝了半禮,才到上首與他對坐。裴清看了看顧同,又看看祝纓身後跟著的項樂、項安,道:「從五品了,也該像點樣子了,這是哪位?」他看向顧同。

  「福祿縣一個學生,顧同,辦黃十二私設公堂案時十分用心,合了陛下的意,現在已是將仕郎。」

  從九品,裴清點點頭,鼓勵了兩句,讓顧同也坐。顧同連劉松年都見過了,到裴清面前緊張一下:「咳,晚生,那個,謝過裴大人。」話也說全了,老實在祝纓下手坐了。

  都坐穩了,裴清接著之前的話頭對祝纓說:「怕什麼?夜禁麼?我給你開張條子。」

  祝纓道:「那就多謝大人了,能別寫日子麼?我多用兩天。」

  裴清笑道:「不愧是你!好。反正……你等會兒出去走走就知道了。」

  祝纓道:「好。拿上來。」

  項樂將禮單也遞上了上來,裴清道:「見外了不是?」

  祝纓道:「就是不見外才帶來的,冷大人必已帶了不少南貨分與各位,我這都不算新鮮了,充數充數。」

  裴清也就笑納了,冷雲帶別來的東西是貴重,不過祝纓總能給人安排些十分合意的東西。祝纓也不在他這裡吃飯,討了條子說一會兒話就走:「明天還得上朝,跟他們掰扯,我得回去預備著。」

  裴清正好問她回來的事兒,祝纓也大大方方地說了。裴清悠然神往:「撫遠夷……好啊!當年你一去三千里,都給你捏著一把汗,如今卻令人羨慕!不要怕與他們爭執嘛!呵呵,看陛下的意思是要盡快促成此事的。」

  他點到即止。祝纓也會意,對裴清拱一拱手。裴清道:「要春耕了吧?」

  「是啊,今年我怕是趕不上回去監督了,還怪掛念的。」

  裴清道:「你如今是從五品了,再做縣令……」

  「我麥子還沒種完呢,怎麼也得種好了再說,不行我就上書請再任三年。」

  裴清看她不像開玩笑,道:「我看你不會久留了,能動還是動一動,職事太低總窩在一個地方,不好。」

  「是。」

  祝纓看到裴清管事站在一邊,似乎在等什麼,識趣地告辭了:「不打擾大人用飯啦。」

  「吃了再走又怎麼的?我家椅子會咬你?」

  「條子給我,等我吵贏了請您吃飯。」

  裴清笑著給她寫了一張夜禁通行的條子,祝纓拿著條子帶著人離開了裴府。顧同問道:「老師,這樣就行了嗎?」

  祝纓道:「還是小心些吧。如今能開到條子的人可不少!」巫京兆是不喜歡惹事的,則權貴偶爾犯個夜禁就可以想像了。裴清是少尹,他也能開條子,就說明管理不算很嚴格了。也就是說,夜間路上,平民百姓可能沒有,權貴和賊人比以前更能見到一些了。

  項樂、項安暗中警惕,將刀握好。

  接下來是去王雲鶴府上,王雲鶴在宮裡忙得比較晚,估摸著這會兒差不多到家了。

  顧同心想:不先去王相公府上,倒先去裴少卿家,這次序是不是……

  祝纓已帶著他們到了王雲鶴家,府上的管事也是認得她的,兩人見了面,祝纓道:「哎!你如今擔當大任了!」這是當年王雲鶴做京兆時身邊的一個小廝,被她說破家中有難事的那個,如今也在門上當管事了。

  那人見了祝纓趕緊拱手:「小祝大人!恭喜小祝大人。」

  「同喜同喜。」祝纓說著,項樂把紅包遞出來,顧同把帖子遞出來。

  小管事將帖子接了,笑嘻嘻地說:「這就行啦。」拿著帖子進去,很快也出來:「相公和冼郎君在裡面呢。」

  祝纓道:「巧了!我也有事要找他呢。」

  帶著人跟著引路的小廝一路到了王雲鶴見客的小花廳裡,她這回帶的人與去劉松年家大同小異,王雲鶴看到這七長八短的人不像劉松年那麼直白說出來,先讓祝纓坐下說話。然後又看了一眼錘子和石頭。

  祝纓謝了座,又與冼敬拱手為禮,冼敬道:「後生可畏啊!」

  王雲鶴道:「你也是後生。」

  冼敬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問祝纓:「可還順利?」

  祝纓道:「還好還好,福祿縣的麥子種了三分之二,思城縣我暫代了幾個月,所以多種了一些,其餘兩縣業也開始了。正好,冷刺史還在京裡,趁他還沒走,請他一起將這事兒鋪開了才好。」

  冼敬道:「你倒會幫襯。」

  「冷大人看似不羈,大事兒上頭並不輕佻。不就是說推廣之功麼?只要事情辦好了就成,哪能老想著吃獨食呢?種糧這事兒,沒個五年十年的也不成,要都想著功勞,到繼任的來了,一瞧這事兒算不得自己的功績,把這事荒廢了再另尋摸個新鮮短視的點子,就要將地方折騰啦。一州之事又不是我能操控得了的,要為了這點功勞,就只要我一縣種,別的地方不許種,也太不做人了。不過福祿縣的事兒還沒弄完,相公,再給我延三年唄。」

  王雲鶴指著她對冼敬道:「到我這兒來求官的並不少,直白要到我面上的倒是不多,這就是一個。」

  「那行不行呢?」

  王雲鶴道:「朝廷自有安排。」

  冼敬道:「你先將手上的事做完再講吧!哎,這就是劉先生說的那個孩子麼?」

  祝纓道:「是。他是利基族的。」

  王雲鶴看了錘子一眼,道:「帶著他來,你又打什麼主意?」

  「延三年,我再試著把利基族也撈過來。怎麼樣?」祝纓毫不遲疑地講起了價錢。

  王雲鶴道:「你有把握?」

  「我試試,哪怕不成,我在那兒多種兩年麥子朝廷也不虧本兒。」

  王雲鶴對錘子招了招手,錘子還小,對「丞相」的權勢還不能很好的理解,怕倒不是很怕,對王雲鶴作了個揖。王雲鶴將他攬到身側,慢慢地也問他年紀之類,見他的長相不似中原之人,雖然平凡但是雙目靈動。錘子回答得也有條理,也開始識字了,說是:「江娘子教識字歌,我對著識字碑認了一些字,大人知道後就給我本子不用我跑街口去認碑了。現在開始讀書了。」

  王雲鶴欣慰地道:「很好。」又問名字。

  「錘子。」

  「啊?」

  錘子食指在空中畫著「錘」字,王雲鶴看了一陣兒問祝纓:「不起名字?」

  祝纓道:「那是他過世的父母取的名字,不好擅改,過陣兒等他再懂懂事兒,問問他想叫什麼。」

  王雲鶴對冼敬道:「是顧及風俗不同。如此謹慎,怪不得瑛族願意歸附。你呢?」他又問石頭。

  石頭的福祿方言已經很艱難了,官話就更學得亂了,祝纓用利基語說:「你過來,不要怕,這是很好的老翁翁。」

  石頭頓時放鬆了,給了王雲鶴一個大大的笑,王雲鶴看著孩童如此純樸,一天的疲備也輕了許多,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祝纓道:「黃十二的案子,抄了家,發現裡面好些沒在戶籍的奴婢。這是山上販奴的販賣下來的,本來是跟著父母,後來他們的父母都過世了。兩人相依為命,拆開不妥。」

  王雲鶴道:「一聰慧一質樸,你可要留意。」

  「是。」

  冼敬又問顧同:「你怎麼這麼拘謹?敢翻牆竟不敢說話了?」顧同僵坐在椅子上,滿腹的機靈打了許多的腹稿,此時都在想:我在王相公面前說這些,會不會太愚蠢?還是不說為妙?

  祝纓道:「又是劉先生說的吧?」

  王雲鶴道:「他很高興。」拍拍錘子的小腦袋。然後說起了明天的事:「宿麥的事,阿敬,你與三郎會同冷雲再規劃一下。你們定個調子,讓他襄助著辦。」

  「是。」

  「唔,蘇鳴鸞……」王雲鶴想了一下說,「我記得之前你送來一個人,說是她表兄?叫……趙蘇?你義子?」

  「是,自己考上的國子監。蘇鳴鸞的父親在世時與我結為兄弟,去世前將子女托付給我。」

  王雲鶴道:「你是有分寸的人,明日只管放開與他們議就是了。」

  「是。」

  接著王雲鶴又問了一些宿麥的事,又問祝纓沿途之見聞。祝纓說自己走的水路,這回沒遇著什麼案子,也不知道是巧了還是治安都變好了。沿途還未開始春耕,不過看著兩岸田地平整,種起來應該不錯。又說看過了沿河的土地,也不像是有水旱災害的樣子。

  王雲鶴都仔細地聽了,再與她、冼敬討論「交通與統治」的關係。這回不止石頭完全聽不懂,錘子陸續一個字、一個字地聽清一些字而弄不明白意思——他的官話學得算很快了,也只是比較日常的對話。顧同等人只能偶爾聽懂一小段,卻都覺得這一段話令人茅塞頓開。

  項樂是商人,對「道路」有更直觀的感悟。對一個地方而言,太閉塞了不好容易窮,交通太便利了也會亂,非常考驗執政者的能力。

  三人說到了很晚,王雲鶴意猶未盡:「明天咱們接著說。宵禁了吧?」他很自然地寫了張條子給祝纓,祝纓手裡捏著兩張夜禁的條子,一咧嘴,帶著人回了家。

  …………

  家裡人正等著她開飯。

  祝纓道:「你們還沒吃麼?以後有這樣的事兒不用等我。」

  張仙姑道:「我們又沒什麼正事幹,也不餓。洗手吃飯了,哎,杜大姐啊,你把那份飯給她們兩個送去吧。」

  「誰啊?」

  小吳一面幫著擺飯一面說:「江娘子麼……出去一回,也不知道為什麼生氣回來了。來就到了房裡,也不說話。」

  「哦。那就不叫她們了,飯送過去,杜大姐,你也回來吃。」

  吃飯的時候祝大又問:「你又忙什麼哩?家裡有帖子呢。」

  祝纓道:「什麼帖子?」

  小吳忙說:「各處官人、熟人的帖子,有金校尉、溫校尉、藺翰林……」他報了一串的名字,金良、溫岳、藺振、邵書新、鄭奕、左丞等等,都是她送過帖子而回帖的。又有大理寺諸人的帖子來問好。再有京兆、萬年、長安衙裡的熟人。諸如此類。

  祝纓道:「一會兒看。」明天上朝有遇到的就面談,遇不到的就犯夜禁。

  一會兒吃完了,祝纓先去書房看了一會兒帖子心裡有了數,再安排了顧同、錘子讀書。背著手到了花姐房門外敲敲門,裡面一聲:「誰呀?」

  祝纓道:「我。」

  江舟登登地跑下來開了門:「大人。」

  祝纓就著屋裡的燈光往她臉上一看:「出什麼事兒了?」

  「呃……」

  「九娘那裡沒看好房子?」

  江舟磨了磨牙,道:「她把娘子好好的房子給、給糟蹋了!」

  小江也從樓上下來了,臉上冷冷的,對祝纓還很客氣,道:「大人,沒事兒,我理會得。叫大伙兒白擔心了。」

  「說吧。」祝纓也沒進屋,就站在廊下。

  小江道:「您明天還要上朝呢。」

  「那就別廢話。她虧你租金了?」

  小江道:「我也不知從何說起,說起來倒顯矯情。錢一文沒少,還多了些。房子也還在,也沒壞。我跟她說話沒說對味兒。」她說著,嘴唇哆嗦了幾下。

  祝纓也不再問,道:「那行,有事兒甭憋著。」

  說完便回房休息了,明天還早起呢。

  …………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就起身,整個宅子都跟著動了起來。錘子、石頭也揉著眼睛爬起來,要幫著打洗臉水。張仙姑一頭顧閨女:「你吃口再走!」一頭說小孩子得多睡。

  回到京城她就開始說官話,石頭也聽不太懂,錘子道:「在黃家起得比這早。早起顧郎君還要教我識字呢。」

  祝纓先不穿外袍,往嘴裡塞了幾個肉包子。天氣還不熱,家裡做好的包子早起熱熱就得。杜大姐愧疚於自己的廚藝,祝纓擦擦道:「這樣就成。」

  然後由項樂跟著出門,祝纓對曹昌道:「你去侯府一趟,對甘大說,他什麼時候得閒來找我,我有事要同他商議。」

  又低聲吩咐侯五去花街打聽一下九娘那兒的事兒。

  然後才是帶著項樂出門,顧同道:「老師,我也去。」

  祝纓道:「正要說你,你閒來與小吳兩個去客棧看看他們。」

  「是。」

  祝纓依舊是只帶一個隨從去皇城,到了才知道自己是最簡樸的那一個。跨過了從五品這個道坎兒的官員通常都小有身家,再窮也能湊幾個隨從。有老大人是坐車的,隨從更多。騎馬的隨從也不少,因為起得早,前後左右都有打燈籠的。

  祝纓在「朱紫」裡熟人算不得多,四下張望,不見冷雲。冷雲也是個封疆大吏了,偏偏是個懶鬼,沒事兒不往皇城來——反正他是外官。倒是冷侯來了,與鄭侯在一處閒談。裴清也到了,四下張望找了一圈才發現祝纓,叫她過去說話。

  祝纓一個生面孔夾在一堆人裡面還算醒目,等到她到了裴清身邊,人們已經確認了她是誰了。

  裴清道:「起這麼早還習慣嗎?」

  「我以前在京的時候也早起。」

  「在福祿縣也早起?」

  「呃……比這也就晚一點兒,就一點兒。」

  冷侯與鄭侯又叫她過去,裴清與她一同過去,才湊一塊兒,冼敬又來了。鄭侯道:「這一身襯你。」冷侯笑道:「一表人才嘛!年輕人穿著可真是精神!」冼敬道:「那我可不敢說話啦。」鄭侯道:「你也好看,行了吧?」

  裴清道:「那就只有我不好看啦!」

  他們一起笑了起來。

  圍觀他們的人竊竊私語,消息靈通者已知祝纓幹了什麼事兒。鄭侯顯然也是知道的,他說:「相由生心,心地好的人不會叫人覺得不好看,你們幾個就都放心地照鏡子吧,不會嚇到自己的。」

  冼敬道:「君侯這麼說,那就是三郎。他昨天面聖很稱陛下的意,當下就下令叫我們議他的奏本,我今天又添一項事。哎,你都說什麼了?」

  祝纓道:「陛下踐祚三十年,閱盡天下英材,什麼樣聰明的答案沒聽過?什麼樣機靈的人又沒見過?數十年來,強過我的人多得是,與其弄小巧,不如就說點心裡話。合了上意,我受賞。不合上意,有罰我受著,那也不冤枉。還省得費勁琢磨人心,晚上睡得香。」

  眾人一陣兒笑。

  不過幾句,陸續又有人到了,冼敬說一聲:「等會兒別忘了,議事的時候你別吵太凶。」就跑去迎王雲鶴的車馬了。劉松年也來了,他是等著來看祝纓怎麼議事的。巫京兆也到了,各王公也到了。

  祝纓還看到了鄭熹的親表弟,高陽郡王的那位世子。這才是一個長得讓人一眼就能認出來的人呢。

  到了點兒,天還沒亮的時候,他們都進了皇城門,列個隊,順序走進了宮城。

  祝纓捧著手笏,雖然在這隊伍的末尾,卻被剛才幾個人夾在了「自己人」之中,她前面是自己的老鄉、左邊是裴清的朋友、右邊是冼敬的年弟。再遠一點還有冷侯、鄭侯的人,包管沒人走路踩她的鞋子或者衣擺讓她出醜。

  跟著隊伍進宮、入殿、舞拜、分邊站好。皇帝上朝之後先是丞相奏事,施鯤今天也回來了,他報的是陵墓營建情況,規劃已經完成了,大模樣也有了,就剩趕工了,他再視察一圈工地,如果沒有大問題能回來了,預計工程再有幾個月就能完成。

  然後是王雲鶴,他報的就比較多些,十分重大的機密事件也是不在這個時候講的,而祝纓奏請的事情大又不太大,又是好消息,就比較適合這個時候再講一下。王雲鶴又另外奏了幾份外地上報的情況。皇帝再次公開指令祝纓等人一起議定相關章程,其實相關人士早已知道了,此時又都出列稱是。

  接著是御史大夫說兩件彈劾的事,又有各部、各衙奏報。工部與戶部扯皮,工部要錢糧、冼敬死咬著已經撥了不少,足夠了!再來是竇大理又匯報了兩件案子的情況,明顯皇帝不太愛聽。再有有關於皇帝另一個兒子衛王的府邸工程的進度等等。

  到太陽高高升起,朝會開完,好些老大臣腿也開始打顫了,會才算開完。

  祝纓活動活動手腳,站著等安排。王雲鶴對她招了招手,她快步走了過去,王雲鶴道:「你與冼敬他們議去。」羈縻也有部分事務與戶部相關,冼敬高興地說:「咱們走!」工部尚書在後面追:「冼敬,你給我站住!」

  冼敬頭也不回地往前跑。

  工部尚書眼看他跑到了政事堂門口,才罵罵咧咧地回去。

  進了政事堂,祝纓挑了個末座,王雲鶴一看施鯤回來,就將此事交給了施鯤。施鯤道:「他們議就是了。不過要盡早拿個章程出來,事情要辦得順順利利的,不要節外生枝。前番獠人作亂,能有現在這局面不容易。羈縻之事也有先例,不要糾纏枝節,過於苛責反而適得其反。」

  施鯤是有名的「不愛多事」的人,他一回來就說了這一通,原本還想拿一小問題稍稍為難,以彰顯本部存在的人只得熄了主意。他們並不知道,施鯤不在家,祝纓沒見著人,但是禮物到了。又是正經事兒,施鯤略一尋思就決定這事兒還是糊過去算完。

  丞相們說完話就去忙軍國大事了,剩下的人再顧及皇帝近來的態度,便拿出了少有的配合態度來。冼敬道:「那就還依以往慣例吧。反正羈縻之地官員也是單列的,租稅也不同、徭役也不同,賑濟也不同。」

  吏部那裡道:「正六品,也行。只是起個什麼名目為好?」

  散官嘛,朝議郎,雖然她是個女人,但是世襲的官為防以後蠻夷理解錯了,一切以簡潔為要就這樣了!可給她什麼正式的職官名稱呢?縣令?還是洞主?又或者什麼土司頭領?

  光祿寺道:「何必另立?不是有舊例麼?羈縻州縣也是州縣。」

  祝纓看他們一人一句,比自己說得還利索,也是十分的欽佩——以前你們是怎麼那麼能扯的?!

  這些人還是因為蘇鳴鸞是「蠻夷」,並不在京城,也不會跑到朝廷裡來,本來就不是朝廷管得著的。他們都明白,拿到就算是賺的。不過如果皇帝不著急,他們扯起來就慢了,要求就多了。甚至如果是大軍壓境,有個沒數的要求人家換個洞主、改易風俗再授官,從而惹出新亂子來也是有的。

  祝纓坐著一句話也沒說,他們已然議定,就是個「縣」,縣名就用阿蘇家命名,蘇鳴鸞就是縣令了,而朝廷不派其他的官員過去,由蘇鳴鸞自己治理她的轄區。這個縣令以後都不是朝廷指派,而是阿蘇家世襲,但是新的縣令仍然需要向朝廷報備,得到朝廷的敕封才可以。

  此外,蘇鳴鸞每年向朝廷象徵性地納米百石、布百匹,有大事要向朝廷奏報。同時要約束族人,不可傷害鄰近州縣的百姓。又重申了之前祝纓與阿蘇家講定的罪犯歸屬問題——誰的歸誰管。在哪兒犯案的歸哪兒管。

  也沒有要求阿蘇家要派質子,但是無論禮部還是吏部都暗示祝纓:你離得近,回去縣學裡多收點阿蘇家的學生,如果有洞主頭人的子女能弄兩個到京城來求學更佳。

  大致如此。

  半天下來,祝纓沒撈到什麼說話的機會,事情就給辦妥了。

  冼敬道:「那咱們就寫個奏本報給陛下了?」

  眾人都說:「好好!你來你來。」

  冼敬道:「可以,你們要聯名。三郎,那咱們來聊聊宿麥的事兒。」

  眾人一笑,都散去各幹正事去了。

  冼敬將祝纓帶到戶部,兩人喝著茶,冼敬道:「說吧,什麼時候能多給我點租子?」

  祝纓笑道:「今天大人們都好爽快——不是說好了麼?五年不納租的,這才兩年。」

  「哼!都怕陛下真的動怒呢,敢不快麼?——那你也不能太慢了!要快些推進,不然,五年五年的拖,要拖到什麼時候?」

  「都說了,這事兒得冷刺史也跟著出力呢!各府縣之協調,都要刺史府。你就再多等等,你瞧,我現在只種了全縣三分之二,都是大戶,因為他們隨得起種不好的損失。現在種好了,就顯出來是大戶獲利,小戶貧農反而沒得到種麥的好處。大戶已得幾年之糧,貧農一年只有一季,這時候推廣開來一併征稅,是使貧者愈貧而富者愈富。這不是愛民之意,也不公平。」

  冼敬道:「那你快點兒。」

  「隔壁幾個府縣其實也已經有人試種了。」

  「真的?」

  「應該是吧。」祝纓說,她在周圍的府縣有同鄉會館,賣東西、勾兌錢款之外還兼收集一些情報。什麼冒牌的橘子、試種的麥子之類,她都知道一些。儀陽府那兒,項樂家還比較熟,已知有人自己種了。

  冼敬咧咧嘴:「我現在就把冷刺史一並請過來!」

  「好嘞!」

  …………

  冷雲中午喝了點小酒,被薅到戶部的時候還有點飄。冼敬不大看得慣他這個樣子,先命人沏了釅茶給他醒酒,接著拿出輿圖來擺在他的面前,繼而對他講宿麥。

  冷雲頭痛欲裂,道:「事情我已經知道了,回去召了各府縣再安排。唔,三郎知道這事的,你同他講。」

  冼敬道:「這可使上下獲益,刺史不該這麼漫不經心。」

  冷雲苦著一張臉,語重心長地道:「侍郎,要放手讓能幹的人去做事。三郎這裡做,有什麼要我出面的就找我,我為他平息紛爭不就得了?事必躬親,既累自己,又誤能人。就這樣吧。」

  他竟然說得十分有道理,冼敬一時與他無法溝通,恨不得自己是個吏部尚書給他……等等,如果一地之主官能做到冷雲這樣,竟然還是不錯的?只要他能選對「能人」。

  冼敬啞然。

  冷雲見他不說話了,拍拍屁股起來,道:「好啦,就這麼講定了。」他拍拍祝纓的肩膀,說:「你只管放手去幹!不要有那麼多的顧忌嘛!我都知道啦。」

  他對冼敬拱拱手,冼敬下意識地還了一禮,抱著拳看著冷雲走遠,冼敬過頭來看祝纓道:「他做了刺史之後就還是這樣的?」

  祝纓點點頭。

  冼敬道:「這可、這可……哎呀!他當他自己是什麼?」

  祝纓將他的拳頭按下,道:「是刺史啊。也算可以了。」

  冼敬吐出一口氣,道:「真想狠狠訓他一頓!」

  「冷侯在家沒少說他。可也就是這樣了。」

  「那咱們接著來說……」

  祝纓與冼敬再說一回宿麥,又將這兩年種植的過程中出現的問題拿出來與冼敬重修方案,又提了水、光照、肥之類的問題。將到落衙時,冼敬道:「今天先這樣,明天咱們接著說。」

  祝纓道:「好。」

  回到家裡,家中正在收拾禮物,乃是一些人白天過來遞了帖子,又送禮物。金大娘子等人都來過了,又有溫岳的妻子等人,都同張仙姑重續了友誼。溫家又將這幾年的賬目拿了過來,米糧兌了鋪子裡的券。

  祝纓道:「你們看就行。」

  換了衣服到前面的書房,侯五進來了:「大人,我探聽到了。」

  「怎麼說?」

  「說是吵了一架,那九娘將江娘子的院子拿去使,呃,給些好清淨的客人帶著粉頭住。就,有人好這個在寺觀裡尋歡,覺得比在花街更有味道。」

  祝纓吸了口涼氣,小江能忍住不發作,養氣功夫見長啊!

  侯五道:「九娘那兒也說冤呢,她是官妓,要往京兆府繳錢的,可不得變著法子的弄錢麼?有人好這個,她就弄這個,錢也多,江娘子租金也多。不過好好的院子弄來幹這個,難怪江娘子生氣。」

  「知道了。別說出去。」

  「是。」

  祝纓想了一下,明天還有一天,後天就是休沐日了,清早到鄭侯府上看看甘大,商量一下曹昌的事兒,不能總這麼不上不下的。學校也放假,可以約見趙蘇,再請一請左丞等人。

  她也不吱聲,也不再去問小江。到第二天還早早地去上朝,在朝上,皇帝就頒布了旨意——敕封蘇鳴鸞。

  旨意入耳,人們各有不同的心思,卻都齊聲稱頌:「陛下仁德,海內歸心、四夷咸服。」

  祝纓也跟著一起念著標準的賀詞,這種敕封並不是必需在朝會上公面的,皇帝這麼幹是因為什麼她也有點數。她捧著旨意,心道:反正這事兒成了。

  然後去戶部跟冼敬掰扯宿麥的事兒。冼敬還有新的問題,比如:南方各州的宿麥種植之事。

  冼敬不能將各地的情況盡知,只能依據各地報上來的數目來粗估一下。他是任過地方的,知道地方上許多數字是有水分的,而各地的情況也不太一樣,有的地方兼併嚴重,有的地方小農分散。不過那是具體執行要遇到的問題,他想同祝纓商量一下,就手上現有的數字來看,以祝纓種麥的經驗,戶部想要推廣這個事兒,得準備多少麥種,又得有哪些其他的準備。不能真的就靠祝纓這兒的麥種一點一點種出來供應南方推廣吧?

  祝纓也將自己的經驗合盤托出。

  冼敬越說越興奮:「照這麼說,只要一個中等的縣令,不要他像你這樣,但凡像冷雲那樣的,底下有人能做事,有個五年也能見著效果了?」

  祝纓道:「不可能一蹴而就,積肥也是一條,由南往北氣候不同,時令也不同,都得慢慢的試。依我看,他們五年未必能幹得成呢。不過看著鄰近的田地都有收成,人心都是活的。你可別太著急啊。」

  「知道知道。」冼敬輕嘆一聲。他又低頭看著輿圖,思忖著是不是再向老師進言,再找幾個精幹的地方官,在其他地方也開始試種宿麥。但是這個數目也得拿捏得準確一點,如果太多,會給一種朝廷馬上就要推廣的錯覺,一旦有急功近利者會錯意盲目下令種植,種不好就要讓百姓吃虧了。

  祝纓也與他一同看圖,在冼敬這裡是很佔便宜的,全國的許多數字這裡都有,舊是舊了點,大數放在那裡呢。

  兩人看圖,外面跑來一個孫一丹,進來便說:「恭喜。」

  冼、祝二人面面相覷:「什麼事?」

  孫一丹笑道:「祝大人,高升了!」

  冼敬丟下手上的圖,笑道:「果然升了。」

  祝纓道:「我不是已經從五了嗎?」

  孫一丹笑道:「恭喜祝大人,您現在是南府的知府啦,請隨我來,咱們將文書辦了吧,省得您自己跑一趟。」

  祝纓心道:我得再多請吏部熟人吃幾次飯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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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2: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八章 攢局

  祝纓與孫一丹也是混了個面熟,跟孫一丹出了戶部便問:「這是怎麼回事兒啊?」

  孫一丹笑容不減:「好事兒呀。」

  祝纓道:「快了些吧,也沒有聽到風聲。」

  孫一丹一直笑:「您跟我來,等拿到手了就知道我沒騙您啦。」已有比較閒的人往這邊看了,孫一丹維持著笑容,心中感慨:那是挺快的。

  南府這地方是真大不好,可南府的知府是個正五品。不算幾個月前正式的給祝纓升到從五品,從上次進京得到一件緋衣算起,也沒有多少日子。祝纓從正六到從五再到正五,這兩步邁成了個連步。看到的人都說惹眼。

  祝纓這次的升遷是走的正式的路子,即,不是皇帝突發奇想的手詔,而是政事堂向皇帝提出建議皇帝首肯,然後擬稿、審核、通過,各個步驟簽了字最後到吏部備了案的。從昨天到今天,辦得很快,現在是孫一丹帶她去吏部報個到,她還得領赴任南府的種種文書和物品,比如官印。

  孫一丹將她領到了吏部,吏部也有不少的熟人,看到她既有點高興也有點微酸,有說:「恭喜恭喜,年少有為。」也有說她:「簡在帝心。」又或者是說她得到朝中大佬青睞的。

  祝纓都一一謝過,她沒有表現出得意的樣子——南府是個什麼熊樣,她可太清楚了。福祿縣窮得要死,倒欠朝廷租稅,在她到之前每年欠稅的口子還在擴大,這兩年只能說吃個七分飽。思城縣又是那個兼併的鬼樣子,都能私設公堂了。南府幾年沒個知府。南府,整體只比福祿縣略好一點,放到整個天下,它就是一個比福祿縣大一點的「煙瘴之地」,在全州都算不上個富裕地方。得到這麼個地方當然能比一個福祿縣有更大的作為,但是想幹好,還得下功夫。打個比方,帶了一個倒數第一的學生,有人說再給你幾個比倒數第一好的,一看,倒數第二倒數第三也歸你管了。

  她非常謙虛地說:「諸位取笑了,我還一頭霧水呢。還請諸位多多指教。」

  「諸位」裡有人早收到過她的帖子和禮物了,陰郎中道:「談什麼指教?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比你可差遠啦。來,咱們先把文書辦了。」

  祝纓除了接任命的文書告身、南府官任等等之外,還得辦一下福祿縣的事兒。當了知府,沒有再兼任這個縣令的說法。

  祝纓悄悄地問陰郎中:「那福祿縣的縣令,有人了麼?」

  陰郎中笑得有點奇怪:「除了你這樣的豪傑,誰個會想跑到那裡去?我正頭疼著呢!」同理,還有一個思城縣。吏部手頭有很多正等著補官的人,但是人人都不會很樂意去那種地方。點了人,稱病的、報喪的,總有一些人有理由拖延著等別的替死鬼過去。當地已經習慣了氣候的人,朝廷又不許他們本地為官——整個南府能夠有資格排隊等補官的人也不多。

  祝纓道:「原來如此。」

  辦好了自己的手續,孫一丹還要帶她去政事堂。

  祝纓又與吏部眾人約了一下:「南府與京城遠隔關山,我這回一走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臨行前請一定空個時間咱們吃個飯。」

  吏部眾人都笑道:「好。」

  陰郎中命人拿了個盒子給她把東西都裝好:「你等一下,我找個人給你捧著,你自己拿著像什麼話?」

  祝纓離開皇城數年,不少衙門的官員都有了些變動,吏部屬於變動最小的,有新進來不認識她的員外郎向同僚打聽這是何人。便有很多老人向他講述:「他你都不知道?你可是沒見著他真正厲害的時候。當年田羆……」

  吏部的一個文吏捧著盒子跟在祝纓的身後,祝纓道一聲謝。又拿出個紅包塞到他手裡,此人笑道:「小人也沾沾喜氣。」平素一般的縣令到他面前都要客客氣報,他此時卻對祝纓十分的客氣。

  祝纓道:「你還沒有補上去?」

  那人道:「祝大人還記得小人?」

  祝纓道:「那年你與老黃一同抬的桌子。」那人道:「是,大人帶來的豬蹄子十分香甜。」

  孫一丹的耳朵動了一動。

  到了政事堂的外面,祝纓接過盒子道了謝,那人道:「小人這便回去復命了。」

  「慢走。」

  祝纓捧了盒子到政事堂,施、王二人都在,兩人面上不顯實則看著她進來。見她目不斜視,腳步不虛浮,臉上的表情也不僵硬,寵辱不驚,二相看在眼裡。祝纓向二人行禮,施鯤道:「坐。」

  祝纓將盒子放到座位邊的高幾上,自己坐正了,等二位發問。施鯤道:「唔,是有點大臣的樣子了。」

  祝纓道:「下官惶恐,有些不知所措。」

  「你這還叫不知所措?」

  祝纓眉頭微皺:「陛下之前說緋衣是借給我的,如今麥子還沒種好呢,拿著有點兒不踏實。」

  施鯤道:「你還不踏實?」他歪頭對王雲鶴道:「你說他是這是真明白還是裝傻?」

  祝纓先說:「滿懷不解,不敢傻樂,從底下縣令升任本地知府可不多見。」

  王雲鶴道:「是不多見,也得有人願意與你爭這個。」

  南府那個地方,也只有在福祿縣覺得是好的。有本事與祝纓爭這個位子的人,人家瞧不上這兒。瞧得上這塊地方的人,上頭又覺得都太次了。

  施鯤又笑著誇了兩句:「肯踏實做事的年輕人,總是會有機會的。你這次招撫了阿蘇部,夷女頭人已是縣令,雖是羈縻,品級放在那裡,你若還是縣令,就算做了人家義父,也難以駕馭。聽說你又盯上利基族了?豈有以一縣令而馭數部的?有事你也不好調度。」

  祝纓道:「事情未成,下官不敢妄言。」

  施鯤馬上變臉:「成不成的不打緊,不許擅開邊釁!讓你掌南府是為了更好地勸課農桑,安撫內外,不是給你棍子好打人的!」他變起臉來還是很有威懾力的,目光咄咄,祝纓看了心裡也打了一個突。

  她馬上站起來說:「是。下官也研究過了之前清剿的事兒,耗費巨萬,未見全功,不過是憑著邊軍震懾勉強維持。和平不易,百姓生計艱難,真要打起來,南府本來就破爛的家底子就要被打碎了。」

  王雲鶴吃驚地道:「你還真想過?」

  「沒有,沒想打人。一到福祿縣,看看那樣子就知道不成啦。也不能全靠懷柔,虧得南府駐兵數千,聽說連同附近府縣,總有兩萬之數,能夠震懾得住。所以無論何族,也都不敢挑釁。只有一些零星的山匪,倒也容易應付。這麼多兵馬,一旦開戰再徵發兵役、民伕,光吃不幹的就有數萬,府庫糧草吃光、田地荒廢,我這幾年就白幹了。我才不拆自己的台呢。」

  施鯤道:「記著你說的話,離京陛見的時候不許胡言亂語。」

  「是。」

  王雲鶴道:「阿蘇縣的事情雖然已經定下來了,冼敬說還有宿麥之事要與你再詳議,你再留幾天,正好掌了南府,你們好好說說,講清了再走。你以一人之力掌兩地能秩序井然,租賦未損,當再接再厲。」

  「是。」祝纓答應了,又請示把冷雲也給薅進去,她之前需要冷雲,現在仍然是需要的。

  王雲鶴和施鯤都認為她會做人,說:「這件事情沒人比你更熟悉,你既說需要,那就這樣吧,不必一事一請示。辦好了一總來說一聲。」

  「是。」

  至此,二位丞相才滿意地將她放走了。

  祝纓捧著盒子出了政事堂,又被幾個熟人圍著道喜,祝纓也說:「同喜。過幾天請大家吃酒。」他們也都笑著答應了。

  祝纓先沒有離開,而是跑回了戶部,見到冼敬就說:「我請示兩位相公了,將冷刺史再請來咱們一同商議。」

  「你還不死心?」

  祝纓道:「南府之內我能做主了,與鄰居的事兒還是得他來。他現在雖厭煩管事,等回去了該過問的還是要過問,不如讓他從頭參與。」

  冼敬道:「好。你先回家,捧著東西不像話。」

  祝纓與他告辭,出去一路不斷遇到人,有人知道了道喜,有不知道的看著她猜測。

  …………

  祝纓回到家裡,家中又來了客人,金大娘子又過來了。她兒子金彪如今也混了個小軍官,父子倆都不在家裡,金大娘子就跑來與張仙姑說話解悶。

  祝纓回到家,張仙姑問道:「你又帶什麼回來了?」

  祝纓道:「哦,南府的大印。」

  「啥?」

  項樂道:「大娘子,大人是南府的知府啦。」

  祝宅的人都高興壞了,金大娘子過來就聽著了好消息,一拍巴掌說:「哎呀呀,又升了呀!好事,好事!明天我們家那個回來,聽了一準高興。」

  祝纓問道:「金大哥沒調動嗎?」

  金大娘子道:「那倒沒有,溫大郎調了,你們沒見著?」

  祝纓道:「我回來還沒喘口氣兒呢,安排好了趁著明天休沐日大家都有空聚一聚。」

  「應該的。」

  祝大道:「你又升了,是有新官衣了嗎?穿上瞧瞧、穿上瞧瞧,再給祖宗上炷香!叫他們也高興高興。哎,我去盛碗雞肉供著。」

  祝纓道:「上什麼香啊?衣裳也沒什麼差別。」

  所有人都不肯,必要她去拜一拜祖先。祝家祖宗都是祝纓現編的,現在自己要拜,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拜完祖宗,祝纓就去把官服給換了下來,依舊穿著家常衣服。

  金大娘子看了,說:「這身兒好。」

  「府裡夫人給的。」祝纓說,岳妙君實在是個周到的人,給自己的衣服就沒有不妥過。

  金大娘子又催促他們去報喜,又說:「大家都說,三郎是個有良心的人呢。」

  祝纓道:「這話說的,是人都有良心,就看把良心給誰了。」

  金大娘子嘆道:「是啊。」

  祝纓安排了人給鄭侯府上報個喜,再照著之前的習慣給府裡送些酒席,自己準備今晚照著約定跟之前大理寺的同僚聚上一聚。門房那裡,狗卻叫了起來。

  這狗留在京城有點虧,曹家老兩口自己就很節儉,狗也不能吃得很好,略瘦。這兩天伙食好了不少,肉眼可見地歡樂了起來。

  侯五開了門,一看之下便說:「趙小郎君來啦?!」

  趙蘇站在門外,一襲青衫書生袍,狗見了他就不叫了,警惕地看著他的身後,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咕嚕聲。侯五看著趙蘇身後的挑夫,問道:「這是?」

  趙蘇道:「聽說義父回來了,我想義父久不回來,家裡東西恐怕不湊手,就帶了一些來。」

  侯五心道:都回來好幾天啦,等你送東西來不得餓死幾個?

  他頭一低:「請。」

  趙蘇讓挑夫將擔子放到院子裡就出去了,除了吃的還有柴碳之類,只有他的小廝捧著盒子包袱留了下來,趙家一個年長的僕人與挑夫出去算錢。

  祝纓等人走了出來,看趙蘇比之前見著的時候年長了一些,已蓄起了鬚,衣著舉止上已然是個久居京城的士子了。祝纓道:「不錯,有點樣子了。」

  趙蘇道:「義父,兒來晚了。」

  張仙姑笑道:「不算晚不算晚,正正好的,今天又有好事兒呢。」

  趙蘇便問何事,張仙姑道:「她做知府啦!」

  趙蘇急促地問:「義父要離開福祿縣?」

  「去南府。」

  趙蘇一顆心放回了肚裡,道:「那可真是太好啦,恭賀義父高升。」

  「還有好事,走,裡面說。」

  他們到了前院的正堂,祝纓上面一坐。

  趙蘇鄭重地拜見義父兼道賀,顧同聽到他說完賀詞,也跟著在後面再拜而賀,小吳敏捷,順勢也拜了下去。祝纓道:「都起來坐吧。你們兩個,已有官身了,還這麼拜就不合適啦。」

  顧同笑道:「我拜老師,與別人不一樣。」

  小吳道:「小人本來就是大人栽培的,與別人也不一樣。」

  趙蘇笑道:「我是別人?」

  顧同道:「你自己瞎想的。」

  趙蘇、顧同下面對坐著,小吳挨著顧同也坐下了。項安、項樂往祝纓身後一站,杜大姐來上茶水。

  祝纓道:「小妹的敕封也下來了。」

  趙蘇心情十分復雜,一時沒有掩蓋得住,道:「舅舅……」

  祝纓點點頭:「升天了,我去送的,身後事還算安寧。你呢?看著還好?」

  趙蘇將身子拔了拔:「總算趕上趟了。」說著,讓小廝把那個小包袱拿過來,接過之後鄭重地遞給祝纓:「義父,這是兒在國子監讀書時記的札子,國子監的書籍義父能弄得周全,師傅們上課講的些東西常是有感而發,未必記錄成冊。還請義父帶回家鄉。」

  祝纓很高興地說:「你有心了呀!」

  趙蘇笑笑:「京城繁華之地,確實令人心胸開闊。」

  「是吧?跟他們對著罵了嗎?打他們了嗎?」

  趙蘇笑出了聲:「到了這兒,我不說,別人也不知道我是獠女之子,我們這些人統一有一個稱呼『蠻子』。」

  「切!」顧同說。

  趙蘇道:「別說咱們了,比咱們還北的那幾個府州,也是蠻子呢。同學們互相攻訐的時候說什麼的也有,南人、北人、東邊的、西邊的,各有蔑稱,互相對著調侃。也就那樣了。」

  顧同道:「就是,他們說是蠻子,你也講他們……」他忍住了,想起來老師也是北方人。

  祝纓問道:「有人抱團兒排斥你麼?」

  趙蘇道:「還好。人一多,什麼樣的事兒都有。還應付得來。」他多少有點錢,既不是最窮的、也不是最富的,故意針對他的也少,一些恩怨就不怎麼顯眼了。

  京城常見四夷,長什麼樣的都有,又有番學。他很高興自己沒有進番學,進的是正經的國子監,還是自己考的。

  或許岳桓等人因為祝纓的書信對他稍有照顧,誇他:「天資尚可,就是來得晚了有些耽擱。」他自己從最後幾名入學,將成績追成了個中等,雖然再往上努力總覺得撞牆,比不得全國最頂尖的那一撥人,憑本事考的中等,多少也算個青年俊才了。

  顧同有點羨慕地說:「真好啊!」

  趙蘇道:「你也不賴呀。」

  「那是!」

  祝纓道:「明天休沐,你且住一住吧,今晚咱們出去見些客人。」

  「是。」

  …………

  才回京的時候,並不曾料到自己會做南府的知府,當時的一些安排就需要做一點調整。

  當天晚上,祝纓約了與大理寺的舊同僚們同聚,於「舊友相聚」之外,又添一分升官的喜宴,席面上也多加了幾道菜。

  同僚們也有一些調走了的,也有外放的,人不如上一次的齊。吏員大部分都在,小吳在親爹面前也不敢擺譜,被祝纓安排去給叔伯姐姐們敬酒。

  左丞看著趙蘇、顧同代祝纓擋酒,又看著項安項樂站在祝纓身後,道:「春風得意啊!」

  祝纓道:「那我請你與我同行呢?」

  左丞擺擺手:「罷了罷了,我是不敢的。一把老骨頭比不得年輕人。」

  祝纓道:「各有各的難處,我那兒頭上還頂著事兒呢。」

  「你必是行的。」

  祝纓道:「先幹著再看唄。」

  一旁胡璉說:「咱們祝大人只要幹了,就一定是成的。」

  大家都笑。

  祝纓拍拍左丞的肩膀,道:「沒事兒。」左丞問道:「真的?」祝纓附耳道:「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他是會坐以待斃的人?」

  左丞才放開,與身邊的人劃拳。祝纓看著左丞,心道:這都不肯來南府呀!

  大理寺這些前同僚,一面說羨慕,祝纓道:「那你們來!咱們還一道幹事。」

  他們又都笑著岔開了話題,有人說:「成,幹不下去了我就去投奔祝大人。」有人說:「我將手上的案子忙完就去。」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很認真的意思,全是玩笑。

  祝纓也彷彿是在同他們開玩笑:「那成,忙完了你們招呼一聲,我先幹著了。」

  吏員們頗為動心,小吳跟個花蝴蝶似的滿場穿,哥哥姐姐叫得很甜。從九品在官員裡屁都不是,在吏員心裡就不一樣了。在中樞當差的吏員心理十分矛盾,他們看地方上的官員,只要品階沒有高到一定的地步,小官兒他們瞧不上眼。但是「官」又是他們豔羨的。

  去南府?本人下不了這個狠心。煙瘴之地,那是真的不行,又捨不得現在的吏職。不像老吳,兒子幾個,小吳是最小的,本來也難有更好的營生,所以豁得出去。年長的就想到了自家的子侄,也不知道祝大人肯不肯收下多幾個跑腿的。

  有了這個念頭,不少人就開始心神不寧。也有一些不考慮這方面的,倒吃得十分開心。祝大人請客,還是一如既往的舒服。女監們更是高興,她們之中多數人不需要考慮兄弟子侄的問題,其中有兒子的人雖看到了小吳,仍是沒有將孩子往南府送的打算。

  祝纓與眾人吃了一回酒,重敘了舊誼,半個人才也還沒有撈到。估計頂多撈倆僕人兼衙役,還未必有小吳機靈。

  天色暗了下來,客人陸續告辭回家,祝纓送別眾人,自己再回家的時候宵禁已經開始了。趙蘇道:「不好。」

  顧同道:「沒事兒,大人已經有安排了。」

  一人行走在路上,對面忽然來了一列車隊,車上掛著個牌子,祝纓道:「避一下吧。」指著牌子給他們講,車上掛那個牌子的,就代表是可以夜裡走的,京城有一些這樣的權貴之家。

  再拐一個彎,又有一些少年,在街上長嚎。有巡夜要攔,他們中有一人也拿出了條子,道是京兆府出的。

  祝纓喃喃地道:「天氣果然暖和了,都出來蹓跶了。」少尹整頓京城的治安還是不如京兆尹親自出手有效果。

  回到祝宅,趙蘇與顧同去安放鋪蓋休息,祝纓則回書房翻閱趙蘇的手札。筆記記得很扎實,字跡也很工整,看得出來是一口氣謄抄的,趙蘇也是個有心人。

  那一邊,趙蘇知道顧同已是官身,心頭各種滋味混雜,終是決定:我既走了這條路,就要走下去!什麼老師、義父,學生未必就能學得成老師,義子以義父為榜樣不也是一樣的麼?

  他從小與各方都不能相合,凡事都自己琢磨,倒是心志堅定。打定了主意,蒙頭大睡到第二天。

  第二天休沐日,祝纓先帶他們去王雲鶴家。

  趙蘇這是第二次來,與顧同一樣內心都比較激動,面上卻比顧同看著要瀟灑一些。可惜他二人都被祝纓留在了外面,兩人在一個小廳裡等著,裡面的人客氣地給他們上了茶點。

  祝纓很快見到了王雲鶴,王雲鶴上了年紀,休沐日起得也不晚,看到祝纓就說:「有事?」

  祝纓笑道:「是。」

  「何事?」

  祝纓不客氣地問:「大人,福祿、思城兩縣的縣令,能不能給個能幹的?」

  王雲鶴對她向來比較寬容,道:「這是要安排人了?」

  祝纓雙手一攤開始哭窮,道:「昨天問了相熟的人,沒人想跟我走啊。」

  她想給福祿縣找個合適的縣令,如今她是南府的知府了,可以向朝廷提點關於下屬的要求了。列清單點菜肯定不行,差不多範圍內要差不多水平的某類人人還是可以的。她與吏部的人關係還湊合,甚至可以指定要一兩個人。指定,得先有人。

  王雲鶴道:「還真打算過了?」

  「煙瘴之地,確實有些難為人。強扭的瓜不甜,還是得人願意,」祝纓扳著指頭開始跟王雲鶴說難處,「知府比縣令難,南府四縣,我得居中協調調度,能巡視的時間就比現在少。行百里者半九十,我在福祿縣的那些事兒正在關口,還沒定型,定了型我也不這麼擔心了。還有思城縣,才遭逢大變故。如今南府裡的人,以前是我的上司,現在回去,也要分心與他解心結。我真得要順手的人。不先跟您說一說,憑我跟吏部去求,能安排兩個八、九品的過來就頂天了。真得給我幾個順手的人。」

  王雲鶴看看祝纓,心道:像他這樣願意過去的人也不多。問道:「你有什麼想法?」

  祝纓想了一下,道:「退而求其次。福祿縣那個地方,家父家母頭一年過去,夏天出門就中暑。若硬安排個人過去,沒幾天折了,也是朝廷的損失。」

  王雲鶴直接問:「誰?」

  「現在福祿縣丞調到思城縣做縣令,您看?暫代也行,試試看?」

  王雲鶴聽到「調」就笑了:「小滑頭。」

  祝纓道:「做縣令的時候不覺得,一說做知府,眼睛裡竟然多了許多以前看不到的事兒。今天才知道當年魯刺史憂愁的是什麼,不能事事親力親為,就要委於他人。同朝為官,也不能懷疑別人不行,但又擔心別人幹不好。就必要設法令下官『聽話』。當年是我輕狂。」

  王雲鶴笑著指著她:「你竟還能找到自己的錯處?」

  祝纓正色道:「輕狂,不後悔,再來一次還這麼幹。」

  王雲鶴笑得驚天動地。笑完了道:「說吧,還想怎麼樣?」

  祝纓道:「要是多給我幾年,遇著什麼樣的人我都不怕的,只不過現在身上繫的事情多了,不能不顧及別人。單說宿麥,我與冼兄爭執歸爭執,我心裡知道他能給我五年已是很難得了。他在吏部又能有幾年呢?他未必會計較一事之得失,可比起讓偷機取巧的人得了便宜,我還是不想辜負內心正直的人。

  阿蘇洞主以子女相托,我也不能中途不管。前番動亂之前,諸部也是心向朝廷的,一把火,什麼都沒了。放火還是因為沒把他們當成自己人。這才有了敕封,接下來總得再穩一穩,更親近一些。

  這些事能給我多少時間呢?相公,不給我時間就得給我人。」

  王雲鶴點點頭,道:「說說。」

  祝纓道:「要不,能給那位升一升,走人麼?」

  「嗯?」

  祝纓故意堆出一個甜甜的笑來,王雲鶴打了個哆嗦,抱著胳膊摩摩手臂:「正常點。不要向劉松年學!」

  祝纓道:「那位能熬到現在,也是有些本領的。他去年冬天已在南府試種了些宿麥,今春就能收獲,經驗也有了。附近不拘哪裡您安排一下,我情願再給他麥種帶過去。咱們推廣還快些。種宿麥,現在看來不是太難,鋪開了、收成穩定能夠收租,非得下功夫不可,再急,也得穩住,試種這一步不能省的。有經驗的人都聚在南府,是暴殄天物。」

  王雲鶴聽得很用心,最後被說服:「只種了一年。唔,不過你也是自己試種的。咱們去郊外看麥子彷彿就在昨天。好吧。」

  祝纓一樂,王雲鶴道:「福祿縣呢?」

  「還沒想好。能容我再去尋摸尋摸麼?沒尋摸著合適的,我寧願空著自己來,頂多累點兒,可不容易壞事兒。」

  王雲鶴道:「去吧。」

  「那另兩個,您答應了?」

  王雲鶴道:「答應了。」

  祝纓對著他正正一拜,道:「多謝大人。」

  王雲鶴道:「你要的我答應了,我要的你也要辦好!」

  「是。」

  「都說施相公懶惰,哪知道他的憂心呢?」

  「我一定不惹麻煩,寧願慢、寧願晚,也要穩。容不得我出差錯。」

  「去吧。我看你還得到處亂跑。」

  祝纓笑嘻嘻地走了,路過小廳又捎走了顧同、趙蘇,出了府門才問:「等得著急嗎?」

  顧同道:「光顧著想這是相府了。」

  祝纓道:「以後你們自己到處奔波的時候,等的時間會比這長得多。還未必能見著人。多練練耐性吧。」

  顧同大驚,道:「老師要打發我們了嗎?」

  祝纓彈了彈他的腦門兒,帶他們又去了岳桓的府上。岳桓休沐日也在家,他妹夫鄭熹才罷了職,他也比較低調也不出門應酬。祝纓登門,他還是見的。

  岳桓對祝纓的印象極佳,見面就說:「我已聽到三郎的好消息了,可惜仍是南方,太遠。」

  祝纓道:「已好了許多了。」

  岳桓看了一眼顧同,不認識,又看了一眼趙蘇,頓了一下,問道:「趙蘇旁邊這個,是哪家郎君?」

  祝纓道:「是我在福祿縣時收的學生,顧同。」

  顧同和趙蘇都上前行禮,岳桓道:「都不錯。」趙蘇或許是混血的原因,相貌更佳一些,顧同則是能夠看出來比較明顯的南方人的樣子。二人生活尚可,都養得細皮嫩肉。

  岳桓道:「趙蘇勤奮、天賦亦可,以前是被埋沒了。虧得有你。顧郎想必也是一樣。你有教化之功呀!劉叔父常誇你呢。」

  「有天賦有什麼用?我自己書也讀得七零八碎的,還得是您給的那些書,頂了大用了。」

  「光有書也沒用,得讀得進去、讀得懂。」

  祝纓道:「那您給看看這個,是不是讀得懂了?要是有什麼不妥的地方,能給批一下麼?千萬拜托,我還要帶回去給他們學呢。」

  她摸出來厚厚的一疊手訂的本子,也不知道剛才她藏哪兒了。岳桓接了,掀開幾頁看看,詫異地道:「這是國子監的課業?這一篇我看著像是王博士的手筆。」

  他看了一眼趙蘇,趙蘇微有點緊張。岳桓收回目光,點點頭:「記得認真。這裡、這裡,有點漏了,許是聽岔了。成,我來給你看看。」

  祝纓道:「多謝。」

  岳桓道:「你是用心的人。別人遇到了福祿縣那樣的地方,就不知道從哪裡下手了,最後什麼也都幹不成。他們又會先徵租稅以示自己是能吏,倒將讀書的事給忘啦!劉叔父喜歡你,不是因為你刻了他的識字碑,是因你主意正,沒忘了教化百姓。」

  「我知道他心裡高興的,不然也不用搭理我了。」

  「哈哈,他是有些小別扭。」岳桓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壓低了,彷彿劉松年隨時會從窗戶裡跳進來一樣。

  兩人又說了一些閒話,岳桓問了祝纓何時南下,好在她走之前把手札給批完。祝纓道:「怎麼也要再有十天,與戶部還有些沒講完。」

  「好,誤不了事。」岳桓說。又說了趙蘇一句:「你每門功課都聽得認真,不若單選一經專門治學,會比現在更好些。」

  趙蘇躬身道:「是,學生受教了。」

  岳桓將祝纓送出門,看了一眼隔壁劉松年家,道:「可惜他一早出去了,不然咱們去討茶喝。」

  「總會有機會的。留步,過幾日我再來取?」

  「那我可要加緊了。」岳桓笑著說。

  ………………

  拜訪完了兩家,趙蘇心情有些激動,問道:「義父,咱們再去哪裡?」

  「回家。」

  她今天約了金良、溫岳等人好好聚一聚,這些人情份不同,單花一個晚上吃個晚飯是不夠的。地方也不是酒樓,而是她家,早訂好了酒席送到家裡來。

  回到家裡,金大娘子等人都來了,金良和金彪爺倆正在梅花樁下,溫岳、鄭奕還沒到。邵書新來了,藺振也來了。隨後,甘澤、陸超也到了,二人在這些官人堆裡進退自如,並不因奴僕身份而有所拘束——他們兩個陪著鄭川到了祝宅。

  鄭川第一次到祝宅,原以為祝纓現在升了職、以前也聽說是個能幹的人,想來家中不奢華壯麗也當是精緻小巧。進了之後發現並不算很大,人口也少,宅子竟有點「古樸」,不由有點奇怪。

  祝纓來了見到了他們,笑道:「大郎竟然能來,今天一定是個好日子。」

  鄭川叫她:「三郎。」也不顯生疏。

  祝纓道:「來,裡面請。」

  外面訂的席面也上來了,金大娘子因鄭川來了,將自家的拿手菜也帶了來。前堂裡擺下酒時,鄭奕也來了。

  沒有絲竹聲樂,擺了投壺大家玩著敘個舊。祝纓將鄭川往主賓的位子上坐了,鄭川推辭:「叔伯們都在,我陪著就好。」

  金良道:「沒事兒,在三郎這裡,他說你坐得,你就坐得。」

  鄭川才坐下了。大家又問鄭熹,鄭川道:「阿爹說,忙了很多年,得空歇息幾天也不錯。」

  祝纓捏著筷子從面前往遠處拉了一段距離,道:「不錯,你看,離遠點兒能看出點不一樣的東西來。」

  這一天祝纓不見別人,大家直聚到天黑,各敘離別之事又向祝纓道喜。祝纓問金良:「別再說我啦,我那點兒事兒大家都知道了。你呢?阿彪到底補了官沒有?」

  金良道:「喏!陪戎校尉。」

  正九品?「還行,」祝纓說,「想不想到我那兒去?」

  金良道:「行啊!」

  祝纓很高興地說:「那就講定了?!」

  「你管得了嗎?」

  祝纓道:「南府司兵,如何?」這個司兵,是府衙裡的官職,與駐軍並不在一起。司兵還管兵甲器仗、門戶管角、烽候傳驛之類。雖不是軍職,但是趁手。

  金良嘆了口氣:「太精細了,他幹不了這個。」

  祝纓只得作罷。

  溫岳道:「阿彪有他自己福氣。」

  祝纓問道:「你呢?」

  溫岳道:「我還在禁中。不過調到了左武賁,所以你沒見著我。」

  祝纓又謝了邵書新介紹的祁泰,邵書新道:「是你能變廢為寶。」

  藺振是翰林,吃酒不用作詩,也沒什麼風流情致就是閒話,頗覺放鬆。

  他們都卡在六品上,既羨慕祝纓這麼快就到了五品,一想到祝纓這是跑到三千里外換來的,又覺得還是在京城熬資歷更適合自己。鄭奕倒是在兵部,但是金良想升個五品,他還得通過兵部尚書,這是個坎兒,不太好悄悄辦,遂作罷。

  溫岳要了竹筒簽籌來,又行酒令。鄭川擺弄著竹簽,覺得有趣,鄭奕道:「你看什麼呢?」

  「十三叔,家裡的都是牙簽,沒見過這樣的。」

  「我得跟七郎說去,你再這麼著可就要被養傻了。」

  叔侄二人嘀嘀咕咕。祝纓見幾人都有了點酒意,問道:「你們有沒有認得的,願意到南府去的人呢?不是做僕人,如果有合適的,咱們私下調一下,南府、福祿縣都行,吏部那裡我去跑。」

  邵書新直白地道:「能合你意的人恐不樂意去。」之前祁泰那樣是找飯碗的,越是地位低的,活著越不容易,所以願意。現在要的是已有官身的,都有點身份了,就更愛惜自己。要麼是有點賭徒之心,要麼是走投無路,要麼就是真的滿腔情懷。

  後者他們通常不太相信此人性情是否屬實,走投無路的賭徒也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的。

  祝纓道:「那就算了,先就著手上的人用吧。」她不再提這個話題。攢局,這不上不下的還真不太容易。

  一群人不再聊任何的正事,單說些風俗人情,鄭川聽得十分入神。

  天擦黑,祝纓將眾人送出門去,也拿定了主意。

  她決定了,跟吏部那裡商議一下,把祁泰、小吳、顧同都給塞到南府裡。已有官身,補個實職,還是個煙瘴之地的九品的小官,就他們了。擱她手裡,幹幾年活攢點功勞和上等的考試,升到八品不是問題,接下來就看機緣了。顧同能走得遠些,祁、吳兩個還得看命。

  酒樓的伙計們將殘肴收走,小吳湊了上來,道:「大人,那個,他們有幾個人想來求大人點事兒。」

  祝纓道:「什麼事?」

  小吳笑道:「大人如今高升了,身邊不能只有咱們這幾個人伺候著不是?他們有幾個人,家裡也有伶俐肯吃苦的孩子。」

  祝纓道:「都是熟人?」

  「那可不!」小吳低聲介紹了一下,「都是從小長大的,小人也認得。不好的,小人也不敢同大人講,更不能叫大人吃虧。要不是現在走不脫,我姐夫都想跟大人南下呢。」

  小吳給介紹的,一個是他的表弟丁貴,一個是大理寺的積年老吏老牛的孫子牛金。又準備了幾個備選的,不外小吳親戚或者大理寺熟人家的。

  祝纓道:「他們。」她都有印象,大理寺這些吏員及其親眷,祝纓心裡都有數。小吳也沒撒謊、風評都還可以,不過小吳的表弟家裡小有點家資,有房,有個小鋪子。祝纓問道:「你表弟家裡還不錯嘛,怎麼捨得離開?」

  小吳道:「想趁爹娘身子骨還硬朗出去見見世面。」

  祝纓道:「你沒對你表弟講,我身邊這許多人,也不是人人都有官做的。」

  一句話戳破小吳的心事,嚇得他當即跪了下來:「小人該死。」他如今在外面不飄了,在自家親戚面前被全家一套誇,不免要充個胖子。嘴上稍稍吹個牛,誇大了一點在祝纓身邊的好處。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被祝纓給看破了。

  「起來。回去想清楚了,同他們講明白了再帶過來。我這裡好處有,壞處也有,還有板子挨呢。不要讓人家只聽到好處沒聽到壞處,苦吃完了,好處沒能盡得,你是要落埋怨的。」

  「是。」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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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3: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九章 南府

  小吳蔫頭耷腦地回了家。老吳正在簷下逗家裡養的那隻老貓,貓已經很老了,十分懶得動。小吳挨挨蹭蹭地蹲到老吳身邊:「這貓太老了,再聘一隻來吧。」

  老吳瞥了他一眼:「你要帶走養啊?」

  「嘿嘿,爹……」

  老吳哼了一聲,這兒子有了官身,回來之後全家也跟著添了光彩,近來就有點想要造他老子的反,在全家跟前都大小聲兒,誰說話他都要嗆兩句,說話都是用的反問句。連老子的話都不太肯聽了。現在這個狗樣子,一定是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的灰,要用著他老子了。

  小吳道:「爹,有個事兒……就表弟的差使。我想薦著他也跟著大人幹的,還有那邊住的牛金,都挺好的人。那個,跟他們說的時候,說得太好了點兒。這個,大人那兒……」

  老吳又哼了一聲:「你是不是吹牛了?跟人家吹噓著怎麼風光。」

  「什麼都瞞不過您。」

  「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老吳慢悠悠地說,「能說得上話,才顯得你能耐那是不假。你是不是拍著胸脯子說,你幫著說話,跟到大人那裡好處有的是,還能跟你似的做官兒顯威風呢?」

  「嘿嘿。」

  「叫大人戳破了吧?」

  小吳苦著臉道:「爹,這可怎麼收場?」

  「怎麼收場?你又不欠他們的!你的臉丟就丟了,又不值錢。」老吳輕快地說。

  小吳縮縮脖子,老吳道:「你是不是收他們好處了?」

  小吳愈發不敢說話,老吳揚起個巴掌,小吳抱著頭蹲得更低了。老吳道:「祝大人是那等由著你擺布的傻財主嗎?嘖嘖,敢打著他的旗號坑蒙拐騙,我看你是不想過了!犯了事兒別說我認識你啊。」

  小吳吧唧跪了下來:「爹,您可是我親爹啊!」

  老吳等他跪了很久,才扶著膝蓋慢慢站起來,老貓落到了地上,往牆根一蜷,看了這對父子一眼不感興趣地閉上了眼睛。

  老吳道:「滾起來,你收了人家多少好處?老實吐出來!敢拿大人掙錢了,可真有你的!」

  「我就是薦人拿好處。當中人還得有抽頭呢。」

  「嗯,夠賤的。跟著大人這麼久,還想著要這仨瓜倆棗兒的!你也得挑個好糊弄的去弄!」

  「哎。」

  老吳道:「比如你舅家,送你點心酒肉,給你套衣裳,托你幫個忙,你收了,這是人情。你要收了錢,這就不一樣了。大人那兒門兒清。」

  「是是是。那現在?」

  老吳看了兒子一眼,小吳又把耐心揀了起來老實蹲著了,老吳道:「懂個屁!去,整桌酒席,就說我請的。」

  此時天已晚了,第二天,小吳整治了酒席,約了向他送了好處的人晚上到家裡來。等老吳從大理寺裡回家,一起吃個飯。

  老吳先當著他們把兒子打了一頓,然後對他們說:「這個小畜生得了點勢就開始飄了,還敢幹這樣的事,真是混蛋!」把錢給退了,然後在小舅子和老同僚失望不滿的表情中,慢慢地說:「你們也是,老牛,你是不認得大人還是摸不著大人的門怎麼的?要借這個小兔崽子的一張臭嘴講情?親爹送過去的,不比個小兔崽子更妥貼?」

  一語點醒夢中人,老牛道:「大人如今是這樣的人物,實在是不敢高攀……」

  老吳道:「不懂了不是?」

  支好了招,幾個人家各回家去琢磨。留著小吳在自家又被老吳給訓了一通:「平日裡是怎麼教你的?連看上司都不會了?你再這麼著,就算有了官身,遲早也得栽跟頭叫人扒了官衣!」

  小吳老老實實受訓:「是是。」

  「你還不去大人那兒?以後記著了,幹事兒得看人!大人現在升了,我冷眼瞧著他手下還是那麼幾個人,可見他是個個都上心的,禿子頭上攏共那幾個蝨子你還想玩花活?大人怎麼沒打你二十大板呢?」

  「是是。」

  老吳道:「罷了,捨出這張老臉,明天我把你送回去。你爹這臉,可也沒幾回好用,都花在你身上,以後你侄兒外甥可怎麼辦!」

  小吳大氣也不敢喘,老老實實聽著。

  老吳道:「但願這兩天大人那裡的隨從不要招滿了。」

  …………

  祝纓身邊的僕人還是缺的。

  小吳回家的第二天,也就是上朝的日子,也是趙蘇回去上學的日子。

  一家子起來之後,祝纓對趙蘇說:「你在那裡安心上學,下回放假了咱們再聊,你的課業本子那會兒也該批完了。」

  趙蘇道:「是。」

  祝纓看他的衣飾,想了一下,將岳妙君給的衣料取了一匹來讓他帶回去再裁新衣。再讓曹昌送他去學校。自己帶著項樂、顧同去上朝。

  到了皇城前,被冷雲撞了個正著。冷雲哈欠連天,眼角帶著一滴淚,專門在那兒堵祝纓:「怎麼回事兒?冼侍郎怎麼又要我去戶部議事了?」

  祝纓道:「大人,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南府交給我,我盤了一下,南府麥子已種開了,不用等南府全種完就可以推廣到別處啦。您不想本州佔個先?」

  冷雲又打一個哈欠:「你弄就行了你弄就行了,不是說好了的麼?你們弄,有什麼事兒要調度的你跟我說一句就得。嗷!誰!爹……」

  冷侯冷冷地收回手中的笏板,對祝纓親切地點點頭:「三郎還習慣起這麼早嗎?」又踢了兒子一腳。再瞄瞄兩邊有圍觀樣子的同僚,對兒子如此不上進感覺十分的丟臉。這得燒多少香才得到這麼一個體貼能幹的下屬?

  嘖!

  祝纓道:「還好。一會兒睏了就溜回去再休息。」

  冷侯一笑。

  冷雲覺也醒了,老實站一邊,道:「哎,我說真的,我攬總,你只管放手去幹。」

  祝纓看了看四周道:「等會兒只再詳談成不?您現在,朝上如果問起您就說知道這個事兒,一會兒咱們細細地議章程。別說您不管。」

  冷侯道:「就是。」

  鄭侯踱了過來,道:「忙著呢?」

  三人忙跟他見禮,鄭侯對祝纓道:「不錯,如今名實相符,該著穿這一身啦!」

  四人站到一起,那邊冼敬也來了,他過來招呼一聲,對冷雲道:「一會兒到戶部再細說。」

  冷雲看到冼敬馬上變得像個正常的刺史了,他答應了下來。

  到了朝上皇帝並沒有提起這件事,等朝上報了些衛王府邸快建好了之類的事情便散朝了。祝纓冷雲去了戶部,冼敬在戶部也有些年頭了,不知道自己還能幹幾年,也想事情快些做好。他押著冷雲坐下,就讓祝纓說規劃。

  祝纓道:「南府如無意外應該可以了,儀陽府那裡可以開始了。」

  冷雲道:「你手頭的人能分得出來嗎?」

  祝纓道:「放心,好用的。州城那兒有您坐鎮,當是無礙。」他們州下轄三個府,十三個縣,州城所在是一處,另外就是南府、儀陽府,如此一來就是三府都鋪開了。進度不可謂不快。所可慮者乃是本州看起來面積不小,同樣山嶺不少,耕地總數不算多。總產出不能算豐富。

  冼敬道:「那也不錯。只要你們這裡有了成績,別人看著,不用朝廷多催促,也能有人開始幹了。」

  他們又算麥種的數量之類。冷雲聽了一個本州的約數,再算別的州的數目的時候他就開始記不住了。也是想記的,但是記了後面的,就把自己州的差點忘了。趕緊拿手笏出來隨手寫了幾個數。

  他只要自己佔這個先,祝纓也沒有把他丟開去單幹,這就行了。看著到了中午,冷雲道:「差不多了吧?」冼敬留他們在戶部吃飯,戶部的伙食不錯,吃完了冷雲看沒自己的事兒就不肯再管別的州了。

  他說:「那我先回去了,哎,這是我的人,你別沒事兒老支使他,能幹也不能往死裡用。還有麥種,他就拿你兩千石吧?高利貸也不是這麼個還法的,別的州你自己想辦法!我,你也得再給我一些。」

  冼敬本來挺煩這個紈絝的,冷雲這麼不客氣他反而對冷雲有了一點好感:「知道了。你走的時候,也給你兩千石,行了吧?多了你也沒有熟手種。」

  冷雲道:「行。三郎,你也別總釘在這兒啦,自己個兒的事兒不得忙麼?」

  「是。」

  冷雲這才背著手出了戶部。

  冼敬道:「雖然是個紈絝,大事兒上頭總算不太糊塗。遇到個糊塗蟲還偏要攬權,這事就要不成啦。」

  祝纓道:「冷刺史有顆赤子心。」

  冼敬笑著搖頭道:「什麼赤子心,沒吃過虧罷了。來,咱們接著說。」

  兩人說了半天,落衙前,冼敬拿著一張條子給祝纓:「這是南府在戶部的歷年檔案,你明天過來拿著條子盡可調閱。」

  「多謝。」

  冼敬拍拍祝纓的肩膀。

  ………………

  祝纓從戶部回了家,甘澤也被約到了。

  甘澤當時正在姨母房裡坐著,跟他們說話。祝纓回來,先將馬放到馬廄,曹昌開了偏院的門牽馬,甘澤出來道:「三郎,恭喜恭喜!」

  祝纓道:「同喜。」

  祝大也過來了,說:「侯府裡知道你升了,叫甘大郎來送了好些東西呢。」

  祝纓道:「先前已拿了一遭了。」

  「兩回事,這是君侯的,給你就拿著。」甘澤說。

  兩人到了正堂那裡,甘澤先代府裡道賀等等。

  然後才是說兩人的私事,祝纓道:「曹昌你有什麼打算?我看問他是問不出來了,一家子就抱著良民的身份不撒手。前番我想借著請功給他也報上去,他這些年功勞、苦勞都有一些。沒批下來。接下來前程未知。直接做官是不成的了。若肯做吏呢,我給他補一個,以後有功也可晉升,沒功,也有份差使。一家子太老實了,沒點倚仗可不成。」

  甘澤道:「我也才說這個事呢。就是不願意,再說他們,就過了。三郎,就這樣吧。過一天是一天,誰也不能代誰過活。姨母剛才還說,正打量給他說親,你這幾年給他的錢也不少了,夠他生活了。」

  祝纓看他不是氣話,道:「娶妻就是有意要定下來不挪動了?」

  甘澤臉上有點尷尬:「是啊。」他剛才跟姨母家稍稍爭執了一下,姨母的意思,曹昌是時候娶妻生子了,怎麼也得有個後。再說曹昌大了,要是在南邊兒跟人亂來,那可不行,正經人家丟不起這個人。得在京城老家相個親,等有了孩子妻兒就跟爹娘一處住,曹昌跟著祝纓繼續當差掙錢養家。但得給個時間讓他成親。甘澤就覺得這時機不對,你跟著主人,人家南下正用人的時候,你說我不去,舒坦了再回去,還住人家房子裡。甘澤覺得這事兒幹得不太好。

  「本來說好的,也只是幫我一陣兒忙,不想一走這麼多年,是耽誤他成家了。」

  「嘿!三郎都不急,他倒急上了!嘖!唉……也夠他們回家翻新房子,娶個妻,重新過活了。這麼些年過去了,也該回去了。」

  祝纓道:「這是你的意思呢?還是他們的意思?」

  甘澤道:「就這樣吧。」

  「項安,去把老曹請過來。」

  項安將曹家三口請了過來,甘澤別過臉去。祝纓很客氣地問他們的意見。曹昌還是不怎麼說話,老曹道:「大人,他大了。」

  甘澤道:「人長大了,怎麼就沒個可靠的主意?」

  祝纓制止了他,道:「但我得限期赴任了,他一時半會兒也離不開,咱們得把事情定下來。」

  老曹想了一下,覺得這幾年曹昌掙的錢也不算少了,夠娶房好妻了。成親,得回自己家,不能在祝家了。

  甘澤道:「那就這麼著,先到我家去,我爹娘也在,好好把他收拾個樣子出來也好幫你們相看媳婦。三郎這裡呢,你們把鑰匙都交出來。趁現在家裡也有人,他們再找人看門。」

  曹家一家三口本是沒主意的人,甘澤給他們弄了來,他們就來。現在自家有生活要過,便也默默地同意了。

  祝纓無奈地道:「也只得如此了。」

  甘澤道:「三郎,我……」

  祝纓擺一擺手,曹家一家三口訕訕地:「大人。」

  祝纓道:「我耽誤了小曹這幾年,也是過意不去的。你們辦喜事的時候我恐怕是趕不上啦,這兩天我還在這裡,你們慢慢收拾家什。項安,告訴大姐一聲,備一份禮物。」又問曹家現在回鄉去住會不會被排擠之類。

  甘澤道:「有我呢。」

  曹家一家都是好人,但是人家有自己的生活。

  祝纓道:「你就別再說他們啦。」

  甘澤道:「我家那個小子要是再大些,我都想送給你使喚呢。」

  「別說氣話。」

  曹家一家三口全是實在人,祝纓將這些年給他們置辦的衣物等連同新鋪蓋之類都讓他們帶走,又將平日家裡的那頭做腳力的驢也送給了他們。也沒什麼好交割的,祝宅的東西都放在這裡,一眼看得見。

  曹姨母將鑰匙交到花姐手裡的時候,眼睛也濕潤了:「大人,我們沒臉見您。」

  花姐道:「這是什麼話?又不是賣給咱們家的。」她也拿了一份份子錢給曹家人。張仙姑、祝大也都有些饋贈,侯五、小吳、顧同等人也都拿了份子給曹昌,都說喜酒是吃不上了。

  娶妻延嗣是一件大事,此時顧同才徹底弄明白,曹昌不是他老師家養的奴婢,是個雇來的。他看向杜大姐,心道:要這個也是雇來的,我老師豈不是沒人侍奉起居了?打定主意,一回到南府就回家從自家再薅幾個僕人過來。

  當天晚上,曹家一家三口還住在祝宅,內心十分的復雜。祝纓依舊好吃好睡,其他人都有了一點離別之情。曹昌沉默寡言,也不搬弄是非,也不與人口角爭強好勝,做活從不叫苦,連侯五都只能說他一句:「三棍子的打不出一個屁來。」別的就再也沒有不好的話了。

  第二天起來,依舊是一處吃飯,也還是買了他們三口的早點。祝纓要去上朝,曹姨母帶著兒子過來道別,讓兒子給祝纓磕頭。

  祝纓道:「日子過得可真快。我都疏忽了你還沒有成親的事,好在沒有耽誤你太久。起來吧,一路小心,我就不送了。」

  曹昌想去馬廄收拾馬,侯五已經將馬收拾好了,他只好訕訕地退到一邊,看著祝纓帶著項樂走了。

  曹昌這一走,祝纓身邊的人就更少了。老吳送小吳回來,祝纓只笑笑,說:「他就是見的還太少,以後就會好了。」

  小吳不敢在親爹面前再裝大人了,老老實實站在老吳的身後,發現親爹這回跟祝纓說話也有點抖。心道:你也差不多嘛……

  老吳的老臉還是有用的,小吳又留了下來,這回老實了。小吳的表弟丁貴和老牛的兒子牛金都年輕,力氣也好、模樣也還周正,都識字,牛金跟他爹學了不少本事,粗通律法。另一個小柳會養馬。

  他們之外,另有老黃帶了自己的孩子過來。老黃年紀已長,帶的不是兒子,是孫子。孩子十五歲了,在京城再沒個好營生就只好在街上鬼混幫閒了。老黃本來沒這個想法的,不意小吳一陣上躥下跳,老黃聽了之後便捨了老臉,將孫子送了來。

  祝纓道:「當年咱們除夕夜一同當值,還是你教了我好些事兒呢。」

  老黃忙說:「不敢不敢,大人這般聰明一個人,沒人多嘴自家也能看明白的。」推了小黃上前磕頭。

  祝纓道:「南下可不是輕省的差事。路途或生病,或有旁的意外,到了之外也還有凶險,真想好了?」

  老黃道:「想好了!生死疾病,皆是天命,總不能是大人故意害他的。咱們大理寺上下,誰不知道大人的為人?」

  小黃大概也是聽著祝纓的事跡長大的,也不遲疑,到了祝纓面前一跪,祝纓道:「好吧。」

  自此,祝纓身邊僕人走了一個曹昌,卻又補了丁貴、牛金、小柳、小黃四個,出去也很有排面了。他們四個並不介意做僕人或者補吏職,似牛金、小黃這樣,能有吏職反而是開心的。四個人差不多的大小,祝纓便將他們交給侯五管著。

  侯五旋即升格成了一個男僕的頭領,笑道:「不想在大人這裡,我倒成了個伍長。」

  「那你就好好教他們。」

  「是。」

  ………………

  祝纓攢完了男僕,去找父母商議。

  張仙姑和祝大正與花姐在西樓圍著桌子算賬,這些日子不斷有人來送禮祝她高升。用器都收著了,錢要如何用,他們還沒拿定主意。

  花姐看著錢又不想帶到南府,問他們要不要趁大家都在京城再買一點土地?官員不能在任職的地方置產業,但是在京城可以。以後祝纓如果不做官了,也有份家產。

  張仙姑和祝大都樂意。花姐又給他們講,現在祝纓五品了,有更多的田可以免賦,張仙姑道:「能買多少買少。」祝大說:「要點兒好地!」

  祝纓倚著門框,看他們說得熱鬧,花姐發現了她,說:「怎麼不進來?」

  祝纓道:「看你們說得熱鬧,這麼喜歡置地,那——要不你們留在京城慢慢弄?這回我先自己回去?」

  張仙姑跳了起來,將身後的椅子帶倒了:「什麼?你要自己走啊?出什麼事兒了?」

  祝纓道:「快,方便。曹昌一家子又走了,這裡屋子沒人住就朽壞了。咱們幾年沒回來了,田也是交給溫大郎他們家打理,多大的人情呢?」

  張仙姑道:「我們也不會弄這些個。」

  祝大有點意動,但是仍然問:「你自己要去幹什麼?」

  「幹活,還是幹原來那些個。等我換個更好點兒的地方,再接你們過去,成不?」南方實在是潮濕,幾年過去了,父母年紀都大了,再跑三千里,祝纓也不忍。

  張仙姑和祝大都搖頭:「不行,沒我們照應著,你怎麼弄?是吧?花兒姐?」

  花姐也猶豫了,祝纓的情況使得她的身邊沒個自家人就不能令人放心。要不父母跟著走,要不就是花姐跟著,花姐如果跟著祝纓,老倆口在京城就沒人照顧。

  張仙姑是說什麼也不肯離開女兒的,她對祝大道:「要留你留,我跟著老三走。」

  祝大道:「那我也走,這房子?唉,再沒比老曹家更好的人看屋啦。」

  張仙姑瞪著祝纓:「說好了,我們得跟著!我一輩子落著什麼了?不就落下個你嗎?你不在眼前,我就是要死了。」當了十年老封君,她開始不好意思坐在地上拍巴掌,意思卻很明白。

  花姐道:「我在哪兒都能給人看病。不過我瞧著,南府那兒郎中更少,我還想教幾個徒弟呢。你都有顧同趙蘇他們了,江娘子也有翠香。我光一個人幹,能看多少病人?不過房子實在是為難。」

  祝纓道:「沒了張屠戶,還能吃了連毛豬?也不用托人,就叫趙蘇時常過來看看吧。」

  張仙姑道:「他不是在國子監那兒有房子了?」

  「賃的!」祝纓簡單地說,「他還往我這兒來看書呢,家裡的狗都不沖他汪汪,來得日子必不少。他又是個機靈人,不礙的。回來將門鎖換一遍,我再托人不時巡一巡附近。」

  張仙姑扶好椅子坐下了:「那行,你不許自己跑了。」

  祝纓道:「不會的。」

  女僕仍是沒有著落,京城就算是女僕,也不想跑到三千里外的,除非自己買奴婢。眼下又不太湊手。

  張仙姑道:「有杜大姐幫忙,還有什麼?不用啦!等到了南府,再雇個洗衣燒火的丫頭就成啦,還比京城便宜呢。」

  祝纓即便做了地方官,家裡收入多了一些,往京城送禮的開銷也不少,結餘總是不多,張仙姑與花姐仍是節儉持家。

  祝纓道:「好吧,那就早點兒回去。」

  她說了要早點兒,手上的事兒也就加緊了。她又與請吏部的熟人吃了幾回飯,向上跟王雲鶴要人、向下找吏部走門路,儀陽知府、思城縣令的告身都拿到了手,吏部同意將兩封告身稍晚一點再發,派人與她一道南下,同時宣讀任命。

  祝纓又以新任的南府知府的名義,就在京城寫了個公文加了知府的印,當面交到了吏部。福祿縣的縣令現在沒有合適的人,暫將莫主簿升做了縣丞。

  跑到戶部借看戶籍田畝圖冊。

  再拖著冷雲回到大理寺,借調了本州的案卷。冷雲在一邊喝茶,與竇大理聊天,祝纓就去翻檔。竇大理一面羨慕冷雲,一面又覺得此人真是紈絝習性不改。

  此後數日,祝纓就拖著冷雲到處跑,到兵部將本州的關隘、哨卡、兵營,軍士數目、來歷、各級軍官的名單、履歷等都借了看了一下。之前到福祿縣的時候她沒有很留意這個,如今吸取教訓,也都記了一遍。

  兵部見她只是泛泛觀之,也沒有要兵甲器械的數目之類,她又是南府的知府,還拖了個冷雲,便給她看了一些賬目的數字。

  冷雲每天都要早起,十分難受,終於熬到了休沐日,一頭扎進了愛妾的懷裡,道:「我可太難了!」

  祝纓休沐日又帶著趙蘇去岳府取了批閱過的手札,先給趙蘇自己看一遍,再將手札收回帶好,最後將宅子交給趙蘇來看管。

  趙蘇道:「兒平日上學也只有幾個僕人,就怕看不好。」

  祝纓道:「有什麼看得好看不好的?這裡的書你盡管看。現在列單子,我還會在京城待幾天,有什麼缺了的,我去弄。」

  趙蘇大喜:「是有幾份!」有些書籍即便不是什麼古籍善本,出得少,就只好靠借閱、抄寫。他一個十天關學校、只有一天能休息的外地學生也弄不來。

  他當即從袖子裡摸出一張紙來:「這些。兒沒有買到,能借來抄一抄也可以的。」

  祝纓道:「我知道哪兒有。」

  她將趙蘇帶到劉松年家,讓他跟劉松年那兒抄書,劉松年很煩,將趙蘇扔給了岳桓:「你的學生,你來管!」

  祝纓依舊是忙,家裡的田依舊托給溫岳,京城這點田地的收入對她來說已不算多了。新田也還是沒有買成,她也不在意。將南下的事務準備完畢,便去找冷雲,要一同南下。冷侯巴不得兒子趕緊走,一口答應了下來:「初三日就很好!越早越好!」

  祝纓道:「如此,下官也去準備了。」她還得與朋友們道別。福祿縣帶來的衙役們在京城裡放久了也不合適,為了讓他們有事做,她已派他們做了許多事情,使小吳或者侯五領著,往各處送拜帖、送禮物,連京兆府的牢頭、班頭、仵作統統都送了一回禮盒。

  再不走,這些精力無處發洩手上又沒多少錢的青壯男子怕得到街面上與人打架鬥毆了。

  臨行前,祝纓去鄭侯府上道別。鄭侯家一派安靜,鄭熹還是在老地方見的她,將一隻扇匣遞給她:「你那破扇子趕緊換了吧。」

  祝纓打開一看,還是一柄腰扇,道:「我以前那個也挺好的,我給它換個邊兒就成。」

  說著,將兩柄扇子都拿了。鄭熹道:「出息呢?不嫌寒磣。」

  祝纓不睬他,對岳妙君說:「我這番回去了,府上要辦南貨,別找錯地方。」

  岳妙君笑道:「當然。」

  府裡又給祝纓準備了一些用器,供她到南府之後使用。鄭侯又贈了她一柄劍,說現在大臣應該佩劍。

  王雲鶴、劉松年等人再無旁的叮囑,唯施鯤再三提醒:「不許擅自動兵!你要惹起邊患,我必請旨誅你!」

  祝纓道:「大人,我何時自己惹事的呢?都是別人惹我,我不得不動手的。」

  施鯤更擔心了:「那你就不要去了。」

  「我在宮裡都能見血的,您忘了?」

  施鯤看著她只覺得十分鬧心,讓她趕緊走。

  祝纓又從岳桓那邊搜羅了幾大箱書,才算滿意。到了岳桓家,她還另有一事,問岳桓可否見一見趙蘇。她走的時候,趙蘇正在學校裡關著,臨行總要見一面的。

  岳桓笑道:「這有何難?」

  趙蘇便將行李從賃的屋子裡又搬了出來,重住到了祝宅的客房裡,自家的僕人也帶了來。狗子繞著他的腳邊搖著尾巴轉了好幾圈,趙蘇拍拍狗頭,起身對祝纓道:「義父,有些東西還請義父帶回,祭一祭我舅舅。」

  祝纓道:「你有心。」

  「小時候,舅舅比阿媽對我好。」趙蘇說。他托的東西是一些京城的玩具,以及一些南方見不著的異域玩物。本來這些應該是陪葬帶入的,他當時人不在,現在開棺也不合適。就托祝纓都燒在墓前。

  祝纓讓項安鄭重地收了,將家中的鑰匙交給了他。

  一趟京城之行,終於結束了。其結果是出乎意料的,祝纓心情頗佳。他們出京的時候許多人來送,鄭熹上次不見,這次也來了。又有冷侯來送兒子、冼敬來送祝纓等等。送行的人互相打個照面,彼此竟不覺得意外,都是相視一笑。

  ………………

  回程仍如來的時候一般,無論祝纓還是冷雲都帶了不少東西南下,冷雲從冼敬那裡討來的麥種也是裝船。依舊是先到碼頭,換船,沿運河南下,到了臨近南府的地方,再從水驛轉至陸驛。派去宣布任命的官員也與他們同行,巧的是這位正是之前到福祿縣去召她進京的那個人。

  同樣有商人請求隨行,不必贅述。

  冷雲與祝纓不同船,船停的時候卻總愛聚在一起。他從來沒有與張仙姑、祝大相處過這麼長的時間,聽二人講鄉野故事聽得意猶未盡。頻頻追問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狐仙之類。

  薛先生與他同行,此時多半與祝纓商議一些州內的事務。薛先生十分看重宿麥的推廣之事,董先生已是官身,薛先生不心動是不可能的。他只恨不能將冷雲按到祝纓身邊,一個錯眼不見,就是一項功勞飛了。

  眼見「獠人」的事兒是插不上手了,冷雲在偏僻的山裡必是待不住的,宿麥就是成了薛先生最關心的事,連一向更擅長的刑獄都被他放到了一邊。

  船到碼頭,再轉車馬。祝纓須得到南府,冷雲拖著許多東西則直回州城。從船上移到地上,冷雲的腳不由晃了一下,祝纓扶了他一把,冷雲站穩了道:「無妨。」

  祝纓看著他從一個紈絝又變回了一個刺史,整個過程也只在冷雲仰面長出一口氣又擺正了腦袋之間。

  祝纓道:「不知大人回去之後需要多久能夠安頓好?」

  冷雲道:「你有話便直說。」

  「等大人安頓好,下官才好再去刺史府向您復命。」

  冷雲想了一下,回頭一看麥種,不由頭疼。道:「不急,先將你府內的事處置好。交割也要辦好。」

  「是。」

  祝纓目送他離開,薛先生在離開之前特意來與祝纓打招呼,向她道珍重:「大人有事,只管送信來。」

  祝纓道:「多謝先生。先生也請保重。」

  她轉頭向隨行的那個年輕的官員道:「又要勞動你啦。請。」

  兩人一同到了南府,南府的官員們在那位「丘知府」的帶領下正在驛站外面迎接。

  祝纓升任知府的事情,她自己事先不知道,也無從干預。京城這邊任命一下,邸報就發出去了,全天下看邸報的人就都知道了。

  無論官吏都是眼神亂飛,祝纓是誰他們都知道,人往京城一趟,縣令變知府了。「丘知府」以前是以副代正,現在正主來了,下屬變上司了!

  「丘知府」這些日子十分的難熬!手下的人漸漸使不動了。他又不能有多餘的動作,新來的這位「上司」十分的精明又心狠手辣。

  看到祝纓騎著馬過來,「丘知府」率先上前行禮:「南府官員恭迎知府大人。」

  祝纓跳下馬來:「丘大人何故如此呢?」

  「丘知府」心下十分難堪,道:「下官迎接大人,理當如此。」

  祝纓笑道:「哪裡來的下官呢?」她對那位年輕的官員道:「請。」

  年輕的官員清清嗓子,拿出了委任「丘知府」文書,上前一步,對著所有官吏當眾宣讀了「丘知府」為儀陽府知府。

  丘知府被這消息砸懵了。他在這偏遠的地方快要待滿九年了!從魯刺史到冷刺史,升職的事也是遙遙無期,突然給他升了,由副轉正。沒回過神來已被一群人圍著道喜了。

  祝纓道:「儀陽府本有知府,還要調他,調一串子的人所以遲滯了一些。還請丘兄見諒。」

  丘知府此時無心計較,不自覺笑道:「見諒見諒,哦,哪裡哪裡。」

  「那——咱們辦個交割吧?丘兄也好盡快到儀陽府去辦交割,」祝纓與他一邊走邊說,「陛下、政事堂為推廣宿麥之事,我想丘兄已有經驗,千萬重視不要辜負朝廷。」

  丘知府心頭一震,道:「必不負聖恩。」又試探地問:「是賢弟舉薦的我?」

  祝纓道:「兄要是有紕漏,我也要連坐,還望垂憐。」

  丘知府道:「豈敢豈敢,多謝。」心裡也服,抱怨也沒得抱怨,他從按時生病到開始振奮,不外是看到了機會想搏一把。現在還沒用搏呢,就升了。氣?氣不出來。要說高興,也不知道要高興什麼。

  百般滋味都化成了一陣空虛,做了個手勢:「請。」

  凡後任,無不得接前任的爛攤子,祝纓為防這一手,才動用了關係將丘知府的任命拖後公布。到了南府,讓項安、項樂先交割著賬目,同時派人把祁泰從福祿縣給叫了來。丘知府的賬目比福祿縣的要強一些,當然也有些疏漏。

  祝纓不介意給前任填小窟窿,但是前任得知道自己幹了什麼缺德事兒。交割辦不好,丘知府就走不了,南府上下,緊張兮兮地幹了小半月,才將賬目盤清。因其間的疏漏,丘知府將公廨田今年的收入也給抵了過來,祝纓直接將司倉、司戶拿下,又枷了十三名吏員。南府府衙空了一小半兒。

  此時再宣布的就是祁泰、小吳二人的任命,祁泰為司戶,小吳為司倉。顧同與他們不一樣,仍是個散官,但是作為祝纓的學生,他倒不在意現在沒實職。

  好容易交割完畢,祝纓簽了字,丘知府才從府衙裡搬走,祝纓一家才能從驛館裡搬出,住到府衙。

  此時,府衙上下人人緊張,生怕她還如同在思城縣那樣給大家來一刀。

  也心思靈活的人,看到那位一直宣讀任命的年輕官員還沒有走,不由想:還有誰要得意?

  祝纓住到府衙之後,便將關丞、莫主簿二人召來,二人已知祝纓升遷,心正惴惴,不知道接下來的福祿縣的上司會是誰。關丞心中小有期盼,他在福祿縣多年,地頭極熟,若能……

  到得南府,進府衙便不再用等候太久,到了堂前,兩人拜見長官,祝纓道:「先聽。」

  年輕的官員過了這些日子已深服祝纓這一手先抑後揚再兜頭打一棒子,暗暗記下這個步驟,再上前一步,宣讀二人之任命。他先拿出莫主簿的任命,讀完之後便見另一人一臉的油汗,停了一下,才宣讀關丞的任命。

  關丞以為自己是福祿縣令,聽到思城縣令時,先是大喜,繼而想到:福祿縣諸般事務皆已有序,思城縣這才剛開始!

  他開始嫉妒起不知道哪個好運氣的家伙會來接手福祿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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