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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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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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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3: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章 條理

  府衙內無人在意關縣令的想法,正如之前也沒什麼人會很在意祝縣令的情緒一樣。

  府為上、縣為下,從來下對上都是沒有什麼辦法的。誰想到祝纓能夠就地升成了知府呢?這種情況是極少的,府衙諸人連同已經去了儀陽府的那位丘知府也不曾料想到會是這麼個結果,他們煩惱自己的事情都來不及了,誰會管關縣令?

  從縣丞升成縣令,還不好嗎?

  關縣令一根腸子扭出了百八十個結,莫縣丞、顧同、小吳等熟人還過來跟他道個喜。顧同順手將他往一邊拉了拉,免得讓他呆立在中庭出丑。莫縣丞取笑道:「高興得傻了?」關縣令很想小刺他一句,提醒他福祿縣是要有縣令的,縣丞別高興的太早,張張口。

  卻聽那位宣讀任命的官員說:「下官所有差使已畢,這便告辭。」

  祝纓道:「未免太匆匆。」

  「已滯留數日啦,還須復命呢。」南府真是個煙瘴之地,他上次來召祝纓回京的時候還是春季,比北方暖和,濕氣也不太大。現在炎熱潮濕,並不想多留。

  關縣令忙跟著眾人一起附和祝纓,將自己的事兒暫往後放一放,陪同祝纓將這官員送走。再揣著一顆有點抑鬱的心,回到府衙聽祝纓訓話。

  他們的列隊也有趣,府衙的人按著官職大小站一邊,下面縣裡的官員在另一邊排著隊。「府裡的」和「下面縣裡的」形成了兩團,祝纓都看在了眼裡。

  府衙諸人內心都頗不安,他們對祝纓本人不算了解,但是對思城縣的大清洗的結果卻非常地了解。思城縣衙幾乎洗了一遍,稱一句「心狠手辣」絕不為過。這樣一位人物來做知府,眾人心裡的壓力可想而知。都想:不知道要怎麼倒黴了。

  果不其然,前兩天交割的時候司戶、司倉兩個就和十幾個吏員一塊兒被拿下了。然後祝纓又換上了自己人。

  餘下的人都擔心新知府再瞧誰不順眼再幹點兒什麼。

  他們也不是完全的沒有準備。從任命下來到祝纓過來,期間也有一些日子的時間差,大家在已經走了的丘知府的帶領下也幹了些事。彼時丘知府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儀陽府,準備的時候主要是平一下他自己那一攤子事兒,譬如先把府衙給收拾出來,其他的事情,他姓丘的還在南府,又是個副職,大面兒上掩一下,有的是時間慢慢糊。

  現在丘知府走了,再有什麼事兒就得他們來扛了!

  回到府衙,後衙尚未完全搬遷完成,祝纓已坐在了前堂召集眾人訓話了。

  她這一路已有了計劃,她也知道,交割之後必然還有一些窟窿,府衙也必然有一些遺留的弊端。但是今時不同往日,管一府必然不能用管一縣的辦法。大面兒上先立個規矩,剩下的只能慢慢的調整。

  司戶、司倉,管著土地人口錢糧倉儲等等,錢袋子得先攥自己手裡。

  她說:「餘下諸人,各司其職,不必驚惶。」

  眾人唯唯,祝纓道:「大家都不是生人啦,客套的話我也不講了,從今而後,咱們好好相處。顧同。」

  顧同大步上前:「在。」然後掏出一張紙來,開始大聲誦讀。

  「不得索賄。不得買賣官司。不得私加賦役。不得……」

  攏共讀了十三條「不得」,沒說「得」了後果,但是想到前任司倉、司戶的下場,官吏們一陣頭皮發麻。心裡又怕又怒,暗罵了許多句「活閻王」。

  顧同念完,將紙一捲,退到了祝纓的身後。

  祝纓道:「祁泰。」

  祁泰僵硬地出列,聲音平平板板地念著:「自下月起,本府官員於俸祿外再添米若干、錢若干。吏員於祿米外再添米若干、錢若干。」

  他的官話講得很好,雖緊張,仍算清晰,祝纓起手先給本府官吏再添了一成的津貼。

  諸官吏心頭一喜。

  兩番弄完,祝纓道:「自今日起,各司其職,不可懈怠!若有貪贓枉法、辜負朝廷、魚肉百姓者,我必不饒他!」

  眾官吏唯唯。關縣令、莫縣丞在一群縮著脖子的人中就顯得十分的從容了,他們已然習慣了嘛!

  司功上前,請示道:「不知大人還有什麼吩咐?下官等好做準備。」

  祝纓道:「張貼告示,與民休息。本府官員與我同往福祿縣。」她將司功等人帶走,留些熟手文吏看家,擬定三日後往福祿縣去,途經思城縣,府衙隨行的有八個官員、十幾個吏員、一些衙役。

  莫縣丞與關縣令都十分的緊張,恨不得現在就跑回去開始準備。司功心道:正好,我親自跟到福祿縣再打聽打聽他的喜好,也好應付。

  凡做下屬的,最怕不知道上司的心意。應付上司,多少準備都不嫌多。

  祝纓道:「好了,那就這樣吧。博士,前面引路,咱們去府學看看。」

  司功想說:你不是說沒什麼事了嗎?怎麼又要去府學了?

  博士稍有著慌,祝纓前兩年親自送了福祿縣的學生過來考試選拔,還給他送過禮物。博士道:「是。」

  顧同跟在祝纓的身後,同往府學去,小吳想要跟著,被他表弟丁貴拉住了袖子:「哥,你不得去忙你自己的事兒嗎?」小吳一怔,悵然若失,他已習慣了在祝纓跟前打轉,一下子不讓他跟著,他心裡不免發慌。

  司功等人也想跟著,祝纓一笑,也沒有拒絕。她今天並不想在府學裡幹什麼,只是為了表達重視之意。她讓侯五:「你帶人到後頭,將我帶來的書搬取了來。」

  帶了書籍到了府學,博士忙將學生召集來。府學裡的學生也是四十人,都是學習經史類的。此外又有醫學博士,也帶著幾個學生。祝纓心道:花姐有事做了。

  她帶來的書卻都是經史一類的,近來尋找到的醫書早就給花姐了。

  府學生們業已知道了新來的知府是她,有好事者圍著福祿縣來的兩個同學問長問短。趙振十分振奮,已對同學宣讀了許多日:「咱們祝大人真是個樣樣都出色的人!學問也好、斷案清醒、樣貌也是極好的!又撫鰥寡孤獨,又勸課農桑……」甄琦口拙,說得不多,也要承認:「會為學生籌劃。」以前的縣學同學裡,趙蘇去了京城,顧同做了官,尚有其他的同學都已在思城縣的案子裡施展了拳腳,甄琦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想。

  府學比福祿縣學要像樣得多,佔地更大一點,校舍也更好一點。這裡的學生是四縣學生裡的尖子,各縣都有,以府衙所在之南平縣為最。

  祝纓沒有在府學裡多做逗留,命人將從京城帶來的書展示:「巧言令色鮮矣仁!我不與諸生空談許諾,這些都是國子監新定的經史書籍,諸生當用功,不要虛度光陰。」

  諸生心道:趙振說的果然是真的。可恨趙振這斯,不肯給我們抄錄一下王相公的文章,甄琦又性情古怪,也不好借。

  有大膽的學生便問:「大人!王相公的文章可否授與我等?」

  祝纓道:「你們月考合格了,我來講。」

  諸生又歡呼了起來。

  祝纓雙手往下一壓,他們漸漸安靜。祝纓又勉勵他們幾句,便讓他們散了。自己又把這府這轉了一圈,再去看看醫學博士與學生的地方,那地方就要小一些。祝纓將各處都看了一遍,道:「還行。」

  博士們在前面引路,將祝纓帶到一間大廳,裡面打掃得十分乾淨,桌椅一塵不染——就是脫漆破損的很多!

  又引她到校舍,裡面也是灑掃一新,可惜床鋪也十分的陳舊。

  博士們都聽說了,祝纓對縣學是十分捨得花錢的。

  祝纓都在眼裡,一個字也不說。博士們眼巴巴地看著,祝纓道:「不錯不錯。」

  博士們有點傻眼,又說:「前番屋頂破了,請府裡撥些錢糧工匠來修,丘大人竟還未批。」

  祝纓抬頭看看,道:「唔,知道了。回來叫流人營那裡尋幾個工匠吧。」

  不是,就這樣嗎?

  博士不太敢相信,祝纓已經帶人走了。

  她初到,前呼後擁的,沒辦法自己往外面親自去看。將幾處地方都看了看,司功留心看著,她去了府學、育嬰堂、集市、監獄等處,又在南平縣衙外面轉了一轉,再算上交割時的倉儲、種種案卷,新知府在意的事情或許就是這些了?

  祝纓一回到府衙,就讓眾人散去,自己再往後衙去。

  ………………

  後衙裡忙碌得緊。

  丘知府暫代的時候也是住在這裡的,這裡又寬敞,升堂、理事也方便。丘知府離開,帶走了許多在這裡置辦的東西。此時的府衙,雖比剛到任時的福祿縣衙好不少,餘下的幾件家具也還算給看,總體看起來還是缺床少椅。

  這幾天,祝家一邊收拾後衙,一邊還是住在驛館裡的。

  進到了後面,張仙姑就開始念叨了:「都清掃乾淨啦,還是缺!你瞧瞧,這床板都不好使了。他們幾個人睡上去還不得塌了?」

  府衙比縣衙又大不少,三進、三路,還帶一個後花園。前面是衙署,後面兩進、兩路是住的地方。這回不但祝家一家住得綽綽有餘,祁泰父女倆加一個小丫頭、顧同連他的小廝、小吳,都各有自己獨立的住處了。

  丁貴等四人與侯五一個小院子,也覺得很便利。

  張仙姑道:「還有小江,她們路遠長程地跟了來,又不熟這裡,一時哪裡賃房子去?我做主,也住這兒。你瞧瞧,這得缺多少呢?」

  祝纓道:「知道的,這就去福祿縣搬取行李,再訂些竹具家什吧。」

  顧同進來就要幫忙安置,又要看祝纓的屋子,又要看屋子。一看之下,也出來:「老師,這裡頭的家俱是得添置,都零零散散湊不成套的。我回家也搬一些來。咱們再去家俱鋪子看看。總用竹子的也不好。」他在京城看了祝宅,發現那裡雖然「古樸」,用料、做工無不扎實。就知道用竹具是權宜之計。

  祝纓道:「竹子的怎麼了?活計也快,得來也容易,先將屋子填滿再說。都用新的。你要是有用得順手了的,就自己帶。你是財主,我不管你。」

  顧同忙說:「那我同老師一樣!」

  祝纓道:「成,你去叫同鄉會館的人來。」

  她之前給同鄉會館又添的新規矩,輪換。今年府城的福祿縣同鄉會館輪值的是顧同的舅舅,顧同答應一聲,跑了去。

  祝纓對花姐和小江道:「你們兩個多上點心。每間屋子都配上家具,每人都要有床、有櫃、有桌有椅。算一算要用多少,量了尺寸,等會兒交給他們去外面訂。咱們現在是生人,同鄉會館在府城日子久,熟。」

  小江驚訝之下也答應了,心道:這個倒是好辦。又想陰差陽錯的,自己竟也住了進來?看這個樣子,是不會攆自己走了的。還接著做仵作的麼?也不知道翠香在思城縣能不能頂得住。更不知道福祿縣沒有女仵作怎麼辦。

  她問道:「大人,那福祿縣的女仵作……我……」

  「你想回去?」

  「我、我想帶給福祿縣帶個徒弟。也不知道府衙裡,還接著用我不用?」她最後一句問得小心翼翼的。

  祝纓道:「當然。你和小丫過來了,福祿縣確實也不能空。府城,也缺識字的人呵。」

  南府終究是偏僻地方,女監雖有,識字仍是奢侈啊!

  小江道:「哎!那我就也準備著。」

  張仙姑道:「哎喲,你先別顧那個啦,先算算,你在縣裡有多少家什,咱們好一總雇車拉了來。」

  那邊顧同將他舅舅也帶了來,顧同他舅激動得要命,大聲叫道:「小人拜見使君!」

  祝纓道:「你氣色不錯。」

  「托大人的福!」

  祝纓道:「閒話不說啦,以後顧同也隨我在這裡住了,你們甥舅今年倒好常見面了。」

  「是是,」顧同他舅說,「大人新到,事務繁忙,小人前幾天在外面瞧著沒敢過來。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祝纓道:「幾件事兒,一是府城這些日子有什麼事情發生,二是你地面熟,府裡有些事情還要托給你。」

  「不敢不敢,只管吩咐小人就是。府城的新鮮事麼,就是他們趁您沒來,從牢裡放了不少人出來!」

  「哦?」

  顧同低聲道:「又是假公濟私的吧?或是小官小吏拿人撒氣,尋個藉口就抓了進來。」

  他舅小小地橫了他一眼,對祝纓道:「他們打聽大人的喜好來著!聽說您會平冤獄,又關愛百姓,這些日子都急得不行,將幾年來對咱們百姓的關愛都在這幾天灑了出來了!」

  「誇張啦,他們之前也不是很過份。」消息還是同鄉會館傳來的呢。

  「比您可就差遠啦!」顧同他舅又說了一些。

  顧同越聽越越氣,心道:這是拿出糊弄那些庸常官員的手段來糊弄老師了!

  祝纓又問百姓的情況,顧同他舅舅說:「還好還好,他們不但放人,又抓了一些地痞無賴之類。街面好了不少!也有富戶來向小人打聽的,小人說!」

  他一挺胸脯:「看看小人,只要奉公守法,日子是越來越好的哩!」他這話倒是真心,雖然鄉紳都怕當官的不收禮,不收禮就容易公平,一公平,他們就得不到優待。但是祝纓平衡得很好,雖然總有「要是肯多收我些禮物,待我比他們都好就好了」的遺憾。日子確實比之前有滋味。

  祝纓笑笑:「這話說得對。」

  兩人又聊了一陣兒,祝纓因之前放了同鄉會館收集了不少的訊息,主要是問近幾個月的情況。說完之後,便留顧同他舅一起吃個飯,吃完了飯就托他打造家具。竹具做得快,她從福祿縣回來,正好得用。自家的行李只是分揀了,大部分都還沒拆開擺放。封條一封,自是無賊敢偷到府衙。

  顧同的舅舅拿了單子,找到了鋪子,顧同覺得舅舅的審美十分之土財主,親自登門與匠人交涉一番,才滿意離開。

  回到了府衙,祝纓卻又不在,她又請了南府的梅校尉一起吃席。

  她雖不飲酒,卻拿出了從京城帶來的酒請梅校尉喝,這次並未請托什麼事,只是敘個舊,告知自己來了,現在才接手。等理完了手上的事兒,再與梅校尉來協商。

  梅校尉看她脾氣比尋常的文官要好,待她也頗禮貌,兩人約定了回來再聚。

  祝纓最後將南平縣的縣令又召了來,囑他看家。南平縣衙與南府府衙在一條橫街上,府衙居中,縣衙偏東。府城即是縣城。這樣的縣令是最難的,僅次於長安、萬年的縣令以及刺史府旁邊的苗縣令。

  祝纓對南平縣令還算客氣,道:「我知道你是個能幹的人,還盼能夠與我同心協力。老郭你只要用心公事,我絕不會讓你白忙一場的。」

  以祝纓的年紀,七品以上,蔭官不算,現遇著的普通官員年紀都比她大。她管誰都叫老兄。南平縣之郭縣令聽了她近乎直白的許諾,忙說:「敢不盡力!」

  祝纓敢許諾,他就敢信,因為不信也沒辦法。

  不老實幹,怕不要被你整死?郭縣令想。我還不如老實幹著,興許還能升一升呢!

  祝纓笑道:「我在福祿縣還有事,回來再與你詳談。」

  「下官靜候大人歸來。」

  …………

  祝纓將府城的事理了個大概,各方暫時安撫下,便拖家帶口的啟程了。

  第一站是思城縣,思城縣百姓聽說她又來了,有閒的又都來圍觀一回。凡受過她的好處的人都趕了過來看她,一邊看一邊說:「好人有好報!」、「做咱們的知府更好!」

  祝纓到了思城縣,將一些自己封存的卷宗、倉儲之類解了封,正式移交給了關縣令。

  關縣令心潮澎湃,他既接受了自己沒能得到福祿縣的現實,又開始暢想起自己主政一縣的風光來了。

  祝纓道:「你的本領如今管這一縣也夠用,只不要再像代管福祿縣那樣就好。」

  關縣令忙說:「不敢不敢。」

  祝纓道:「水利規劃、宿麥播種等等,萬不可懈怠!你若偷奸耍滑,不必朝廷問罪,我先收拾你。」

  關縣令道:「下官一定謹記教誨,不敢辜負大人提攜之恩!」他和莫主簿心裡都很明白,自己這把年紀還能升一升,指定得上自己的上司有力。

  祝纓道:「要愛護百姓!有些事情,你離不開鄉紳,鄉紳比貧戶本就為強,你不可幫著強勢者欺凌弱者呀!鄉紳太強了,比你還強,你算什麼?再養出個黃十二來,砸到誰手裡,誰全家上路。」

  關縣令一凜:「是。」

  祝纓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幹。」

  關縣令忙說:「下官也有些行李在福祿縣,請與大人一同回去搬取。」

  祝纓道:「好。」

  …………

  祝纓回福祿縣,最大的事情不是搬行李,而是兩件:一、給蘇鳴鸞宣布敕封、幫她立個威、坐穩位子;二、安排好福祿縣的事兒。

  一進福祿縣,百姓、鄉紳就開始又哭又笑地迎接。

  顧同沒有得到實職,顧翁心裡還稍有不安,一見到祝纓,就將不安拋到了腦後,老淚縱橫:「大人!大人怎麼就走了呢?我這心裡,既為大人高興,又為自己難過呀!」

  祝纓道:「有什麼好難過的呀?」

  「您這就不在我們這裡了呀!」後面有人搶答。

  祝纓道:「我還在南府嘛!也還會過來看看的。走,咱們回家慢慢說話去。」說著,又囑咐隊伍不可踐踏了田裡的水稻。

  丁貴咬著指頭對小柳說:「原來,故事裡講的都是真的。」

  小柳道:「反正,我也只見過這一回。」

  侯五一人給了他們後脖子一巴掌:「站好了!別給大人丟臉。我這輩子也沒見過兩個這樣的人呢。大人有這樣的場面,那是自個兒辛苦換來的,你們可得跟著大人好好地幹。」

  「是是。」小年輕們一疊聲地答應。互相暗中做了個鬼臉,又恢復了一派威風的樣子。

  他們不曾參與過福祿縣的過去,雖是有些感動,終不能與侯五的感覺相通。四人同是京城人氏,到了南府只覺得山青水秀、窮得掉渣,只有官衙因為規制略顯氣派,也不能與京城那些宮殿樓台相比。再看祝纓連著幾天忙得跟陀螺似的,也不吃酒看戲,更不與妓女鬼混,是真覺得清苦。

  從府城出來至福祿縣這一路,才品出些味道來。

  祝纓到了縣衙,裡面還是她走的時候的老樣子,帶走的衙役們到了家,也沒有歡欣之態,與留守的官吏們一起又哭又笑。

  祝纓道:「老莫,商量個事兒。隨我上京的,每人給三天假。」

  莫縣丞慌忙說:「大人哪裡話?大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祝纓道:「咱們也要先辦個交割,我將這片家業交給你了。你幹得怎麼樣,拿什麼樣的東西給下一個人,就看你自己啦。」

  莫縣丞心跳得飛快,臉也紅了、汗也出來了,忙說:「是是。」場面話也不能擠出一句來。半晌,想起來一句早想好的詞兒:「必盡心竭力、不負所托。」

  祝纓給福祿縣留下的,可是一個福祿縣歷上最豐富的家底。不但是庫藏充盈,還有幾乎要翻倍的糧食產量、完好的水利系統、比較便利的交通、比較老實的鄉紳,以及比較信任官府的百姓。連「獠人」都是史上最友好的。

  此時之福祿縣雖然仍是「煙瘴之地」,百姓已是非常滿意了。

  莫縣丞也是非常的滿意。此時關縣令自己不緊張了,旁觀者倒有閒心來提醒莫縣丞:「別急著拿大印,聽大人調度。」

  莫縣丞依舊請祝纓住在縣衙裡,祝纓也不推辭,親自走到人群前排的趙灃夫婦面前,對趙灃道:「大郎如今很好。」又當眾將趙蘇所托之手札捎回之事告知眾人,普通百姓不太懂這個,只知道「趙家那個,混的,還惦記著鄉親,把學到的東西要傳回來」,也稱讚趙蘇幾句「以前看著古怪不愛搭理人,心地倒好」。縣學諸人又是另一番心情了,博士很想現在就拿到手,只是不敢現在就催促。

  祝纓又對趙娘子道:「小妹的敕封下來啦,我要親自去寨子裡告訴她這個消息。咱們一同回去吧,也好同大哥講一講,好叫他放心。」

  趙娘子吸吸鼻子,握著祝纓的手說:「阿弟!阿弟!」

  祝纓又向圍觀之人宣布了這件事:「從此之後,隔壁就是阿蘇縣了。先前在縣城裡讀書的蘇鳴鸞,就是老洞主的女兒,如今是朝廷敕封的阿蘇縣令,正六品!」

  聽到的人都驚呆了!交頭接耳一陣兒之後,想一想,都說:「女的?」「女的當家?要瘋啊?」「這不亂了套了麼?」「那也……行吧。」「反正是山上人的事兒。」「她當不當得好家,與咱也沒關係。」「這兩年不都是她在管事兒麼?」

  議論一回,倒也無人罵街罵祝纓。

  祝纓笑著對他們揮一揮手,道:「大家各自忙去吧!日子該過還得過呀!我不過是去南府。別哭哭啼啼的啦。」那邊張仙姑、祝大、花姐,乃至侯五等人都被人圍著說捨不得。他們各有熟人,女人們已經抹起了眼淚。祝大還硬挺著不哭。

  祝纓率先進了縣衙裡,將趙娘子夫婦也請了過來,家人也陸續跟著進去了。張仙姑等人到後衙收拾,祝纓還在前衙說事。

  趙娘子高興極了,她嫁到山下三十多年,當時是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結果的。

  她拉著祝纓的手說:「當年,咱們幾乎也要接受羈縻了。哪知道那一把火啊!咱們有今天,也是看人吶!真不知道當年是為什麼!為什麼啊?!」

  聽得人心下惻然。祝纓知道原因卻不能說:為了功勞。如果是大破獠人,斬首若干級,擄幾千上萬戶的山民下山來,可比她這樣沒什麼響動弄個羈縻威風得多,功勞也大得多。

  祝纓道:「阿姐也收拾收拾,咱們上山。」

  趙娘子道:「那遲兩天再動身吧!我派人送信,叫小妹好好準備準備!得大大的慶祝一下!大哥升天之後,阿渾鬧的那個事……」

  祝纓道:「好。有個信兒,小妹也不至於等得太心急。」

  「咱們都是信得過阿弟的!」趙娘子說得斬釘截鐵。

  祝纓道:「正好,我也在這兒再多住兩天,唉,以後可不得常來啦。今晚我請大家到清風樓吃飯。」府城那群鬼,且有得磨呢。

  …………

  清風樓,祝纓不但將本縣官吏、鄉紳一總請了,順手也把項安、項樂的母親和哥哥也捎帶上了。

  她是很滿意這兄妹二人的,現在她到了南府,不知道這二人家裡是否依然支持他們跟隨自己。項樂還好,是個男子,項安一個年輕的姑娘,家人如果有有顧忌也是很正常的。但她確實更想留一些女孩子做事。

  吃飯的時候她又不說,只與人們敘些閒話。

  到了第二天,換上便服,帶著小黃和項安、項樂去了項家。項家一家都在,項樂拍開門,祝纓就走了進去。

  家裡開始還以為只有兄妹倆帶了朋友回來了,近前一看是祝纓,忙來拜見。祝纓扶起項母道:「不必行此大禮。我是來謝謝你的。他們兩個很好,幫了我很多的忙。」

  項母的臉一陣兒紅、一陣兒白的:「大人這麼說,折煞我們了。他們沒犯什麼錯兒吧?」

  祝纓道:「他們很好。我是有些離不開他們。不過我如今不在縣裡,他們要是跟我走,你這裡就冷清啦。」

  項母道:「不怕的,家裡還有這些人呢!」

  項安嗔道:「說得跟我們在家裡顯多餘似的。」

  「就你話多!」項母斥道,「大人,她就這樣兒,您多擔待。呃,這個,一個姑娘家,是不是……不合適?」

  項安忙說:「娘!您說什麼呢?我挺好的!大人,您別信那個話,很合適的!京城都有女差呢!」

  項大郎試探地問祝纓:「大人,您的意思是,還肯要他們麼?」

  祝纓是擔心他們不願意讓項安再出來,項大郎母子是擔心祝纓不肯再收留項安了。雖然一個姑娘家放到衙門裡不太好聽,但如果是女差,正經的吏職,於商人家似乎也不壞?

  雙方你來我往說了幾句,祝纓看明白了:「那就讓他們跟我走吧。以後我要去了別的地方,再說。」

  能去哪裡呢?項家母子一想,總不會是壞地方,馬上答應了。

  項母又要張羅收拾兄妹二人的行李,項大郎想了想,打算給弟弟妹妹各帶個僕人。一家人項父死後,重又回到了溫情脈脈。

  項家兄妹要跟著祝纓,他們在福祿縣的吏職就要轉到南府去,莫縣丞一點也不介意再空出兩個缺來由他來處理。項家更是喜歡兒女再進一步,雙方都很歡喜。

  唯童立童波有些失落,他們是祝纓在福祿縣時一手帶起來的,現在祝纓走了,他們留在這裡了。雖不是必得上府衙當差,他們的家小都在這裡,莫縣丞與祝纓的差別擺在那裡,這讓他們低落了好些天,直到小吳提醒他們:「你們這樣叫莫丞看著了,可不好呀。你們只好好好幹,受了委屈,難道沒長腿沒長嘴?」二人才打起了精神。

  第三天的時候,山上樹兄親自下來迎接祝纓。

  他與初見時比多了一些白髮,待祝纓也更禮貌尊敬了。見面先跪了下來:「奉洞主之命,來迎接大人。」

  祝纓將他扶起來:「不必行此大禮,或許,還有你的好事呢!」

  一旁趙娘子也說:「以後還要叫小妹是『大人』啦!她現在是縣令了!」

  祝纓道:「咱們動身吧。」

  此時天氣炎熱,張仙姑和祝大不便往偏遠地方去,都留在了縣衙裡收拾東西。祝纓帶著南府的官員,由樹兄與趙娘子前面引導,一行人往寨子裡去。

  中途宿在一處小寨,酒食頗豐,由大侄子親自迎來。見面先叫:「義父。」

  大侄子看起來稍稍萎頓,祝纓見他臉上沒有生出戾氣來,也放下心來,道:「好。家裡還好嗎?」

  「都好,都安頓下來了。利基家聽著葬禮的號角,前陣兒又要來犯,被我們打退了!」

  祝纓一挑眉:「利基啊。回家再說。」

  次日,隊伍到了寨子裡。南府司功等人此前並不曾見過這樣的山寨,一見之下並不如想像中的簡陋,圍牆也算高大,城門也頗牢固。整個寨子竟也有個縣城大小,不由驚奇。祝纓道:「不是看過,我也不會為他們請立新縣啊。」

  蘇鳴鸞親自到寨子口迎接,她的臉上充滿了喜氣,當先一禮:「義父。恭喜義父高升。」

  祝纓道:「等急了嗎?」

  「急的時候想想是義父在辦這件事,忽然就不急了。」

  祝纓道:「敕書來了!」

  蘇鳴鸞道:「請!」

  二人並肩而行,身後是阿蘇家的近親以及南府的官吏,再後面是普通的族人。一行人緩緩到了阿蘇家宅前的大廣場上,那裡清洗一新。蘇鳴鸞知道山下的禮儀,沒在案板上捆個人準備放血。而是正式設了個香案。

  祝纓站在案後,蘇鳴鸞拜倒在案前,祝纓宣讀了敕書。她念一句,那邊蘇鳴鸞的伴讀們翻譯一句,再一句一句以奇霞語傳下去。

  讀完之後,祝纓將敕書交給蘇鳴鸞,蘇鳴鸞再拜。祝纓又以奇霞語告知寨中族人:「以後大家就是阿蘇縣的人了,與福祿縣是鄰縣,彼此和睦,並不比別人差。」

  然後才是蘇鳴鸞下令開始狂歡。

  祝纓等人都到了阿蘇家大宅內,祝纓與蘇鳴鸞坐在火塘的上面的位置,旁邊是阿蘇夫人以及大侄子等人。祝纓對阿蘇夫人道:「阿嫂,我總算辦成了一件事情。」阿蘇夫人道:「是她阿爸心心念念的事,要多謝你呀。」

  祝纓道:「我也想對大哥說一聲呢,對了,趙蘇托我帶了些東西來。」又將趙蘇之物轉交。阿蘇夫人接了東西,打開看看,道:「他是個好孩子。」

  南府官吏一面覺得新奇,一面又覺得不可思議,他們見過一些「獠人」,多半是「獠奴」,少數是一些頭人或是小頭目,有些交易。都有這寨中的放鬆情況全然不同。思及一路所見,也是嘖嘖稱奇。

  祝纓對蘇鳴鸞道:「你是縣令了,全縣不能只有你一個人在管吧?不得有兩個幫手嗎?你自己想想,要怎麼設個僚佐屬官,就照一個縣的規模來。」

  「義父?」

  「唔,你哥哥們要安排,還有你的那些個幫手,也得另給人一點說法呀!怎麼設置,你看著辦。想好了,擬定了,可以上表。我與你聯署。也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正好,借這個機會,將你手下的這些寨子呀、人口啦、事務啦,梳理出個頭緒來,接下也方便你管。以後交給後人時,也是個清楚的攤子。」

  蘇鳴鸞道:「我也覺得山下的法子能管好更多的人。」

  「那就這樣吧。我再住一天就下山回南府,你想好了,去找我。」

  「好。」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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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3: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一章 本府

  寨子裡的慶祝還在繼續,蘇鳴鸞歡喜之意卻變淡了,她開始考慮祝纓說的話。

  祝纓的意思她能夠領會一些,但是山上不同於山下。慶祝結束之後,蘇鳴鸞回房,望著桌上擺著的敕書、銀印、官服,想了半宿才睡去。

  第二天大家都早早的起來,阿蘇家要祭拜過世的老洞主,告知先人敕封之事,以告慰亡靈。祝纓又帶了趙蘇的東西來,也要給祭到墓前,也與他們同去。一行人沿山路又走了一回,阿蘇家沒有燒紙、燒祭文這樣的習俗,是由巫師來主持通靈,蘇鳴鸞立在墓前訴說。

  祝纓留意看著阿蘇家眾人的神情,只見人人臉上都帶著傷感,蘇鳴鸞的三哥哭泣之餘尚能抓個人訴說一下思念亡父的心情、勸蘇鳴鸞不要悲傷,大哥就只是默默地沉著臉肅立在側暗自傷心。很容易就能從這些人的臉上分辨出他們如今與蘇鳴鸞關係的遠近,以及內心是否滿足。

  蘇鳴鸞訴說完畢,祝纓將趙蘇托付的東西都祭在墓前,阿蘇夫人再對亡夫哭一場,這一次上山正式的活動就算結束了。

  回到寨中已過正午,吃完了飯日頭已經偏西,今天下山就太趕了,蘇鳴鸞留他們再住一晚,祝纓也痛快地答應了。

  晚飯後,祝纓回到房裡,蘇鳴鸞緊跟著過來了。祝纓將手上的小刀和竹片放下,問道:「有話要說?」

  蘇鳴鸞點點頭,在祝纓對面坐下,道:「義父,我一直在想您前天說的事,我想,暫時還是不做為好。」

  「哦?」祝纓沒有追問,慢慢地說,「你想好了,便成。」

  蘇鳴鸞不由自主地解釋道:「寨子裡的事兒與山下是有些不同的。義父為我好,是想寨子裡的人各司其職、行動迅捷。可寨子裡呢,也沒有文字,更不讀書。不能像山下那樣管束的。」

  祝纓道:「人口繁衍,事務劇增,還像現在這樣約束恐怕會很吃力。不然,就只能不斷往外分寨子,分出去的寨子能聽你幾分,不好說呀。你不將人都攏起來如臂使指,你能管的就只有這麼點地方。」

  蘇鳴鸞道:「我明白的。我也想,不過現在不行。」

  祝纓點了點頭:「慢慢來,拔苗助長肯定是不行的。不過,大哥身後他們鬧了一場,要安撫好。」

  「我也有別的辦法安撫,義父,朝廷敕封的阿蘇家的人,現在只能有我一個。」

  祝纓了然,道:「我知道了。」

  蘇鳴鸞道:「我會將阿蘇家、阿蘇縣管好的!」

  祝纓道:「我從來不懷疑。」

  蘇鳴鸞笑道:「都是義父栽培。」

  「是種子好,草籽長不出米來。好,就先這樣,咱們都不要急,要穩妥才好。」

  蘇鳴鸞認真地看著她的臉,從祝纓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端倪,她低下了頭:「是。」

  「明天我就要動身啦,以後離得稍遠一些,心不要遠了才好。」

  「當然!」蘇鳴鸞馬上說,「等小妹長大一點兒,我還想叫她也下山,跟義父也學些本領的。」

  「好。」

  蘇鳴鸞又問:「義父,我這個縣,歸誰管?」

  祝纓笑道:「你知道羈縻,就該知道無論是南府又或者是州裡不能管你太多,你現在還是單列出來。你可以向朝廷上表,也可以請求朝廷敕封母親,追贈父親。如果有什麼要協調的事兒,可以來找我。」

  蘇鳴鸞釋然一笑:「沒有義父在旁,我心裡總是不安,現在知道您仍在南府,真是令人安心。」

  蘇鳴鸞有許多心事,並無一人可以全部訴說,只能這個說一點兒,那個說一點兒,內心中最艱難的部分,竟是誰也不能講。對祝纓,她感激,也敬佩,自己的盤算卻又無法合盤托出。心道:義父雖好,我終究是要靠自己的。他是好人,朝廷裡未必都是他這樣的人。不可說,不可說。

  祝纓看出來她有心事,也不逼問,蘇鳴鸞才掌家麻煩肯定不少,不過蘇鳴鸞之能力控制一個阿蘇縣還是可以的。她說:「安心就好。千頭萬緒,自己的心要穩,吃好睡好,好好休息,才能有精神幹事兒。」

  「哎。」

  蘇鳴鸞一塊心病就是朝廷,她擔心朝廷再給她的家裡弄個「副貳」,副職有了朝廷的敕封,萬一封的還是她哪個哥哥,味兒立時就不對了。彷彿給皇帝指定了一個太子,事是那麼回事,但是很難讓人不疑神疑鬼。祝纓答應了不弄這個,她就放心了。只要祝纓不算計她,自家的事兒,她沒有怕的。她笑著讓祝纓也早點休息,輕快地退了出去。

  …………

  第二天是個陰天,蘇鳴鸞準備了許多禮物給祝纓帶走。祝纓道:「咱們之間不用客氣,你弄這些家裡可還應付得來?」

  蘇鳴鸞道:「可以的。」

  「那我就收下了。」祝纓不再客氣,又與阿蘇夫人道別,還說:「等我在南府安頓下來,過年熱鬧的時候,請阿嫂來做客。」

  阿蘇夫人道:「只要我能走得動。」

  祝纓又與大侄子等人道別,對他說:「打起精神來,事情沒那麼糟。」她也想給這大侄子有個安排,實話。阿蘇家應該是她做出來的一個「友好典範」,既是典範,就要盡量皆大歡喜,實在不行,再快刀斬亂麻。

  在那之前,先給蘇鳴鸞一點時間,她自己也要先回南府整頓一下。

  南府的情況可比她初到福祿縣的時候要更麻煩一些。

  蘇鳴鸞這回帶領幾個哥哥親自送祝纓、趙娘子等人下山,她還給祝纓隨行的府衙官員送了些禮物。在縣城居住數年,蘇鳴鸞多少學著了一些山下的「潛規則」。

  一行人途中又宿一夜,一入福祿縣境,雙方隊伍都停了下來,祝纓道:「開始吧。」

  蘇鳴鸞道:「好。」

  福祿縣與山裡的界線之前是比較模糊的,一個約定俗成的「勢力範圍」大概是從西鄉再往西的山裡就算是阿蘇家的地盤了。具體從哪裡開始算,有時候是從山腳下一棵古樹,有時候又是從那一片樹林。現在又有一種新說法是榷場,但是榷場更靠近西鄉。

  現在二人要做的是立一塊界碑,將福祿縣與阿蘇縣的地盤固定下來,以後與之相關的一切才好有一個清晰的界定。

  界碑立在山腳下進山的道路開始變得崎嶇的地方,路邊立了一塊大碑,正反面刻上兩縣的名字。她們殺了一隻雞,將雞血灑在地上、淋在碑上,這個儀式才算是結束,蘇鳴鸞目送祝纓進入西鄉地面。

  祝纓自入福祿縣,路上又被圍觀、尾隨到了縣城。

  縣城裡,張仙姑等人幾日來已與熟識的人道了別。五年來,他們在縣城的茶館裡消磨了不少時光,又在集市裡尋找到了許多的樂趣。鄉紳們的想法有時候讓他們不舒服,也受鄉紳不少奉承。眼看著這個縣城一點一點的變好、變得熟悉,這就要走,女兒升官的喜悅在回到福祿縣城之後又添了一點傷感與不捨。

  縣城的百姓又是一陣的挽留,祝纓道:「莫縣丞大家都是知道的,他會照顧好大伙兒的。」

  莫縣丞忙團團一揖:「我要不好,父老鄉親只管到府城去告我。」

  府城的官員肚裡一陣哂笑。

  祝纓上山的這幾天,張仙姑等人將衙裡東西也都收拾了一些。大件的家具都是竹器,笨重又便宜,府城已訂製了新的,舊的就都留了下來,只帶細軟、雜物之類,都裝了箱子。五年間,家中又零零散散添置了好些東西。張仙姑心裡有數,比如府衙那兒還缺幾個掃帚,她就把縣衙的掃帚也給帶上了。

  侯五、小吳等人比她瀟灑得多,將幾件衣服、鋪蓋一捲,就大功告成了。小江主僕二人也比張仙姑痛快,她們也是各一個包袱卷兒,小江再多一口藤條箱子,裡面裝著一些她當仵作的家什,江舟是多一個布袋子,放著自己的文具和捲了邊兒的幾本記的筆記。

  各人收拾好了行李,祝纓又叮囑童立童波要好生幫著莫縣令,二人也灑淚答應。

  一家人這才往南府進發。

  福祿縣的百姓一路將她送到思城縣,思城縣的百姓又接著,兩縣都有人送到南府。祝纓又讓顧同去訂了席面,招待這些人吃了一席。

  赴任交割之事,至此才算結束。

  …………

  顧同忙上忙下,他舅緊趕慢趕地監工,在祝纓離開的這幾天將府衙的家具給督造了出來。祝纓這裡回來,他舅那兒將家具往府衙裡運。顧同親自在後門那兒點驗。

  花姐兒拿了個賬本,與他一起點貨、算錢。每間房幾件家具各多少錢,便宜的如院子裡隨便放的小竹凳子、小竹椅子,也有幾文錢的,也有十幾文錢的。搬進來一件,花姐就勾一件,在後面注上錢數。

  數到大件家具的時候,花姐皺眉道:「這不對!」

  顧同緊張地問:「大娘,怎麼了?」

  花姐道:「剛才給丁貴他們的訂的那幾張床,一百文,做工簡單。這一張給小祝的床,快頂上木床了,床柱上頭還有雕花,也是一百文?別欺負人家買賣家。」

  顧同一頭汗,他光顧著點數了,好險沒留意到:「舅舅。這怎麼回事兒啊?」

  他舅搓搓手:「呃,這個……」

  花姐道:「咱們要與買賣家算清楚。杜大姐,你幫我請項安過來。」

  杜大姐答應一聲,跑去前衙將項安請了過來。項安路上詢問杜大姐何事,杜大姐說:「大娘說,家具的錢數不對。」項安道:「大娘算賬一向仔細,家具那點賬她怎麼會吃不準?又叫我做什麼?」

  到了才知道說的是「價格」,她是縣城的商人,因為常在外面行走,府城竹器的價格也能估出一二來:「小件兒的價差不多,大件兒的收得少了,工貴得再加點兒。這是拿了尺寸趕工製出來的,不比隨手買的小件成品。這一件,少說得有五百文了。」

  花姐道:「就先照這個價來。等會兒咱們去拿錢給店家。」

  顧同他舅道:「大娘,您看這事兒辦的。」

  顧同忙給他舅打圓場:「老師一向是這樣的,從來不貪這些小便宜的,舅,你心思別放在這上頭。我要的東西呢?」

  顧同他舅道:「那個不得現安?等這些搬完了,府裡內眷方便了,才好叫工人進來。」

  花姐問道:「是什麼?」

  顧同笑笑:「好東西!大娘,項三娘,你們先叫丁貴他們帶幾個白直把家具搬到屋裡,我去帶人過來!」

  他拖著舅舅一路跑了出去,路上又小聲抱怨幾句:「舅,事兒辦岔了不是?」

  「兔崽子,長本事了?說你舅。你阿翁還在會館住著,咱們去他面前理論理論。」

  「不敢不敢。舅,親舅,我要的東西呢?快些裝好了,我給你陪罪。」

  他舅白他一眼:「喏!就在前面了。」

  兩人到了鋪子裡,喚掌櫃帶著伙計拖著兩車東西往後衙去,後衙小黃看了一眼,道:「這是要幹什麼?」

  顧同笑道:「我看老師京城的宅邸裡有樣好東西,想在這兒也裝上,你瞧!」

  小黃幾個人湊上來瞧:「鞦韆架我認得,這麼老粗的毛竹弄這麼多是要幹什麼使的?」

  「梅花樁!」

  祝纓白天在前衙裡翻閱卷宗、研究輿圖、方志等等,晚上回到後衙吃飯時,後衙已煥然一新。

  後衙兩進,第一進有一道門與前衙連通,平常不開。前廳是日常見客之所,祝纓在這兒設一內書房,顧同把梅花樁給立到了這個院子裡,順手設了箭靶之類。祁家父女、顧同、小吳住在這一進東路的屋子裡。西路是項安、項樂以及幾間客房。

  二進是祝家人住的地方。

  這裡比縣衙更寬敞,幾乎與京城的宅子一般舒適了。正房五間進深三架,極寬敞,雖只有一層,房間卻很多。正中客廳、東間住人,西間是書房、起居之處,青竹家具做工用料都扎實,上面掛著青色的紗幔。張仙姑老倆口、花姐住西路,小江住東路。再往兩邊擴展,就是男僕房、馬廄、廚房、柴房等處。張仙姑把錘子、石頭放自己院子裡,給兩人安排在廂房住著。

  從正房後面繞過去,又是一道門通向一個小花園。地方不大,花木不多,有一塊空地,顧同把鞦韆架放這兒了。

  至此,祝家的住處終於可以稱為「府」了。

  顧同道:「僕人還是太少了,園丁也至少得有一個。廚娘、燒火丫頭也得有……」以他鄉下財主孫子的眼光來看,老師的生活太簡單了,不像個五品官。

  祝纓道:「不急。」

  張仙姑喜滋滋地催她去後面換了衣服吃飯,祝纓換好衣服出來,大家到前面廳裡吃飯。今天才算安頓好了,故而一起吃個飯,依舊是祝家的風格,男女也不用分開,大家都一張大桌子坐了。僕人們另開一桌。

  小吳伸腳往侯五一桌去坐,被侯五笑著往前一推,將小吳推到了主人桌。小吳挨著顧同在祝纓左手邊坐下了。

  祝纓道:「終於安頓下來了!以後咱們就要在這裡過活啦!都看了自己的屋子了嗎?」

  顧同道:「都看啦,沒想到竹器也挺好的。這兒比在福祿還寬敞呢。」他的小廝在僕人桌上附和他。到了這裡,比在老家還好,小廝都能另得一張屬於自己的竹床而不是打個地鋪。不但有床,還有新帳子,好歹不用被蚊子叮了。他以前用的帳子是主人家用舊了的,上頭破了兩個洞,補了之後依舊覺得有蚊子。

  祝纓道:「那就好。都歇兩天再幹事吧。」

  眾人連日奔波忙碌,都歡呼了起來。

  顧同心道:休息?才過來,不幹活了?

  他留神著,等吃完了飯,張仙姑她們起身去後面,他不好跟隨過去,緊跟著祝纓身後,祝纓察覺了,站住了問:「有事?」

  顧同道:「老師,真要休息?」

  祝纓道:「過來說話。」

  …………

  後衙第一進也是五間,中間的廳是他們剛才吃飯的地方,左邊是祝纓當擺設用的書房。小吳和顧同的住處都是從第一進這裡往東去,小吳回頭看顧同沒過來,他腳跟一轉,也小心地跟了上來。那邊祁小娘子見二人都留了下來,將她父親也推了一把。

  侯五剔著牙,原想好好休息的,見狀也跟了過來。丁貴等人不是曹昌這樣的老實人,四個人也過來了。

  錘子留意祝纓,跟張仙姑說一聲,拖著石頭跑過來移蠟燭、排椅子。見祝纓沒趕他,他高興了,拉著石頭站在一邊,又打量這屋子。

  他和石頭的小廂房裡有床有桌有書櫃,屬於他的書本並不多,只有一些識字歌的抄錄、幾本簡單的課本。錘子現在讀不了太多的書,但是很喜歡這裡的擺設。

  那一邊,張仙姑道:「哎?這都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怎麼又都往前跑了?不休息了?」

  祝大道:「你跟過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兩人又要往前,帶著花姐等人也跟了過去,吃過飯後,幾乎所有人又都聚到了外書房裡。

  祝纓愕然:「這都是怎麼了?」

  顧同也不明所以:「有什麼事嗎?」不能夠啊!他這一天忙裡忙外的,還有什麼事是他不知道的嗎?

  祝大不客氣地說:「你們怎麼都在這裡了?」

  幾人對了幾句,才發現是一個看著一個都留下來的。

  顧同道:「我是想請教老師些學問上的事兒。」

  張仙姑道:「哎喲,你瞧瞧這事兒鬧的,花兒姐啊,咱們回去休息吧,她們有正事兒要說呢。」

  祝纓道:「都這樣了,還說什麼?罷罷,我也歇著去了,阿同,有事明天再講。歇了歇了。這幾天都在衙裡休息,有事我再安排你們。」

  待所有人都散去,祝纓也背著手,跟張仙姑她們往後衙去。

  錘子站在張仙姑的院門口等著她,見她回來了,跟著她進了房,把燈燭給點了,見她坐到了西間書桌後面,踮著腳尖過來要磨墨。祝纓道:「你那個頭兒,甭忙啦。我問你,字認得怎麼樣啦?」

  錘子道:「識字歌上的字都認得了。」

  「意思都懂嗎?」

  「還有一些不懂的,不過我都背下來了。大人,您什麼時候教我讀這些書?」

  祝纓道:「你呀還早呢!那些個東西讀太早了不好。」什麼君臣父子的,從小讀傻了怎麼辦?先放著吧。

  錘子低著腦袋出去了,又拖了石頭去給祝纓打水。杜大姐道:「你們放下吧,我正燒著水著。」這個家人雖然多了一些,杜大姐現在多的事兒也就是打掃的屋子大了一點。平日裡,丁貴等人因為補了衙役的差使,是在府衙那邊吃飯的。府衙管飯。

  祝纓這一晚睡得比較早,顧同那兒就沒心思睡了,輾轉反側,將一張做工頗佳的結實竹床搖得吱嘎亂響。

  …………

  這一夜,睡不好的人多得是。

  司功姓王,才回來便被南平縣的郭縣令給請了去。到了郭縣令那裡一看,郭縣令正在那兒急得打轉呢,郭縣令問道:「怎麼樣?怎麼樣?」

  他是所有人裡最愁的一個,縣令,跟知府在一條街上,就在上官的眼皮子底下,日子要多難熬有多難熬。前幾年,府衙裡住的是副職還好些,現在是正經的頂頭上司。郭縣令比所有人都擔心。

  王司功道:「不得了!比咱們之前打聽到的都厲害!」

  郭縣令道:「怎麼說?」

  王司功道:「從思城縣到福祿縣,一路都有百姓迎過來、送過去,人還很多!男女老幼都有,貧富都有。還有追到這裡來的,你不知道麼?」

  「這兩縣都是他舊部,又蒙他的恩惠得以高升,當然要好好迎送啦。」

  王司功搖搖頭:「據我看,竟不是他們底下人安排的,竟是百姓自發的。咱們這位知府大人呀,別看他年輕,還真有些本事哩。」

  「這還用說?咱們之前不是已打聽過的嗎?再者,當年魯刺史何等樣人?不還是拿他沒辦法?只是沒想到,他竟成了咱們的上司!」

  「是啊……」以前祝纓再能幹,跟他們有什麼關係?就算祝纓扳倒了思城縣,能將他們府城的官員怎麼樣?越能幹祝纓升得越快,直接能幹得調走!

  郭縣令道:「你別總是啊是啊的,倒是出個主意呀。」

  王司功道:「你別轉圈兒了,轉得我頭暈。還照原來商量的辦!交割已然辦好了,司戶、司倉都換了人,還能怎麼樣?你那兒還有冤獄?」

  「那沒有,都放了!」郭縣令說,「本來也沒幾樁大案子呀。他是大理寺出來的,聽說是他,我還不連夜把案子結了?」

  王司功道:「我在福祿縣城看了一圈,看到識字碑了,對了,他們又說了些宿麥的事兒。你看,他到福祿縣這些年,功勞就從那幾件事情上,獠人、宿麥、識字碑、斷案。案子你都結了,獠人,咱們不好下手,就宿麥和識字碑兩樣!宿麥已經開始種了,我瞧著還行,你就聽他的令,讓種多少你就下令種多少就得啦。再把識字碑給弄好,他好什麼,咱就弄什麼唄。我也得將本縣女吏再整頓整頓了。」

  郭縣令又開始抱怨起已經升做儀陽知府的前上司:「他就只顧支使我們糊他那一攤子事兒,竟沒給我們多少時間準備咱們自己的事兒!如今還得現幹!」

  留給他們應付祝纓的時間就只有這麼許多,丘知府彼時不知道自己要走,著重就在錢糧上。最重要的就是這個,別的事都沒大顧得上。

  兩人又議了一回,郭縣令總是問王司功。王司功道:「你總問我,我問你,你看出些什麼來沒有?」

  郭縣令道:「他到了這裡,還去了育嬰堂呀……」

  「嘖嘖,那不是我管了,是走了的那位的事兒。」

  郭縣令問道:「咱們這位新知府大人,有什麼喜好沒有?」

  「還真沒有。」

  「別騙我!」

  「真沒有!連家具都是竹器,餐具都是瓷的也不用金銀。哦,對了,衣飾上頭看著倒是講究,可是老封君和老封翁又都很隨意。這個你是使不上力的,人家都是用的京城的貨。看他還有什麼別的花銷沒有?」

  郭縣令道:「沒用,他家要換家具,我派人去那家具鋪子裡,給了錢。你猜怎麼著?那家人從上到下都是鬼精鬼精的,說數目不對!定價低了。居然有人知道行情!他們找上了鋪子付錢,掌櫃的好險沒把我給供出來!」

  「哎?他家裡僕人少。也沒幾個女僕。」

  「看出來了,正搜羅著呢,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樣兒的。唉,老王,你這些日子瞧出來咱們這位大人有什麼……」

  「嗯?」

  「不能對人說的東西,又或者是什麼……嗯,你懂的。」

  王司功仰臉想了一下,道:「倒是有一件,我不說過兩天你也能看出來的。他好好兒的,把個瘸女人放到後衙裡,還說補的女差。」

  「原來好這口!」

  王司功道:「那小娘子生得確實不賴。對了,我們在外面這幾天,有沒有邸報來?新司馬,有沒有消息了?知不知道是誰?」

  「還沒有呢。福祿縣令也還沒有消息。有沒有的,什麼相干?咱們這兒什麼時候人齊過了?」

  兩人直說了大半夜,除了他們,隨行之李司功亦有好友、心腹等,各人都是又猜又估,著意想應付好這位上司。

  …………

  第二天一早,顧同頂著兩個黑眼圈爬起來,想到二門那兒守著祝纓出來好問事兒,這回可不能叫一群人又跟了過來攪局了。

  才出了屋子就止住了步子——祝纓正坐在最高的一根梅花樁上,垂下一條腿,另一條腿屈在身前,胳膊搭在膝蓋上,一副在思考的樣子。

  顧同跑到梅花樁下站著,仰頭問道:「老師?」

  祝纓低頭問:「我升了,大家高興不?」

  「高興的!恭喜老師終於可以大展鴻圖了!可是為什麼現在又要歇著了呢?好些事兒還沒辦呢,眼見六月末,您又要去見刺史大人了……」

  祝纓道:「現在啊,難的事兒才剛開始。」

  「咦?」

  祝纓盤算著自己現在能夠信得過以及還算可用的人手,慢慢地說:「知府,聽起來比縣令要大,現在我手上卻沒有了直屬歸我管的地盤。」

  顧同張了張嘴巴,道:「怎麼會呢?」

  祝纓道:「南府四縣,南平、河東、思城、福祿。現在,哪個是我的?我能直接管著的,也就府城外頭那點兒公廨田了。」所以魯刺史當年才那麼在意收拾手下的刺兒頭,一不留神底下就出溜了。

  顧同仰著臉,呆住了。這是他沒有想到的情況。

  祝纓俯下身子看看他,項樂、項安兄妹也已裝束停當,正往這邊走,邊走邊說:「小顧郎君立這個梅花樁著實體貼,我也想試……咦?大人?!」

  祝纓從梅花樁上一躍而下:「嗯,是我。收拾收拾,準備吃飯吧。」兄妹倆也是補的府衙的吏職,不過時常與祝家一同用餐。

  吃完了飯,祝纓換了衣服到前衙去。

  自王司功往下,凡還在職的官吏都到得十分整齊。王司功特別留意,見小江主僕二人果然不是從前門進來,而是從後面繞過來再與本府仨瓜倆棗的女差們站到一塊兒聽訓示的。

  祝纓高坐於上,一眼便看到了王司功的小動作。再看本府女差,就有點歪瓜劣棗。南府幾個女典獄看著就不像是正經當差的樣子。凡幹衙差的,身上都有一股味兒,或輕或重,所以京城老馬一看她身後的人就問是不是來拿他的,而沒有將衙役當成白直或者僕人。有經驗的人賊看一眼就能猜個八九分。祝纓時不時換身破衣服往集市路邊蹲著,既是想聽些新聞,也是想沖淡身上的那股官味兒,至少偽裝的時候能夠不太顯。

  這幾個女人七長八短,黑白美醜,老的少的都有,身上沒那股味兒,幾個人有一股老油子的勁兒。如果猜得沒錯的話,個個都得有點來歷。要麼是某吏的妻子,要麼是某人的親戚。南府能湊出這幾個人來,也怪不容易的。

  她們也好奇地看著小江,眼神裡帶著評估。

  王司功看了一眼就回頭,上前一步道:「大人,南府上下都到齊了,請大人訓示。」

  祝纓辦完交割就宣布了自己的紀律,眼下是安排一天的工作。她說:「各司其職,用心當差,不可疏忽。」

  眾人齊聲應了。

  祝纓見王司功沒有動,問道:「還有什麼事嗎?」

  王司功道:「是有幾件事兒……」他報的都是一些瑣碎的小事,最大的一件事也不過是祝纓開掉了南府十三個人,如今的缺額得補。

  祝纓給補了八個人,即項家兄妹、侯五、丁貴、小黃、小柳、牛金。江舟倒是算成女差了。小江是有度牒的女觀,算個「外聘」仵作,不在這缺額裡。

  所以現在還缺了五個人。

  祝纓道:「張榜,你來考核,定下了人帶來我看。」

  「是。下官這就去辦。」

  王司功走後,祝纓便讓小吳、祁泰各自辦事去,問道:「還幹得來?」

  小吳笑道:「下官再去巡一巡庫裡。大人,咱們是不是也再造幾座新庫?這下有一府的橘子可以賣啦。還有麥子,以後也會更多的。」

  祝纓道:「什麼一府的橘子?幹你的正事。新庫也不是現在造。」她還得跟祁泰一起再定計劃,就南府現有的錢糧人口,規劃一下怎麼使用人力。

  小吳手下也有幾個吏,又有一些看庫的差人之類,她不擔心小吳弄不服這些人。她比較擔心的是小吳過於機靈,這種機靈又帶著一股不學無術的味兒。她說:「你站住。」

  小吳老實站著了,祝纓道:「阿同,每天你考他功課!」

  小吳懵了:「大人?讓下官讀書?」

  「對。以後你每天都要交兩頁功課。這樣吧,從識字碑上的字開始!我看你的字也要練一練!阿同,你與他住得近,晚上督促他。」

  「是。」

  小吳苦著一張臉被趕去了值房。

  祝纓且不急著叫祁泰來算賬,而是讓顧同擬個文書,發到河東縣去,把河東縣的那位王縣令給叫到南府來見個面。如果可以,祝纓其實是想自己把下面的縣給巡一遍的,但是現在她得先把「手下的縣令」統統見一遍。

  河東縣的王縣令,之前在刺史府的時候就見過,曾經主動向她討要麥種的,祝纓對他的印象還不錯。這次她赴任,並沒有要求各縣的縣令都出來迎接,王縣令實在,無故不得出縣,他就真沒出來。不似之前福祿縣的汪縣令,他敢住到府城一住數年。

  顧同擬好了稿子,祝纓看完了,說:「就這樣吧,發出去。」

  「是。」

  顧同等祝纓蓋了章,將公文封好,交給丁貴拿去由驛站發出。丁貴從驛站回來時,手裡捏著一份邸報:「大人,今天的邸報到了。」

  「今天的邸報」是指今天到達南府的邸報,這種邸報由京城發出,一站一站地送到各地官府逐級發下去。以南府所在的位置以及邸報的傳送速度,收到的時候,已是差不多十天前的舊消息了。

  祝纓先看邸報的內容,旁的還罷了,有一條引起了她的注意——新任的南府司馬,在路上了。

  司馬,她的副職,就要來了。

  邸報上寫得很簡單,只寫了一個人名。南府也不是什麼重要的地方,來的也不是什麼名人,祝纓對這個人也是毫無印象。只知道些人是從北方調過來的,計算路程,如果從邸報發出之日出發的話,此人要到七月底才能到南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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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4: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二章 開工

  祝纓看完了「今天的邸報」,不動聲色地道:「將邸報分發下去吧。」下面各縣的邸報都是從府城這裡中轉,同樣的,她這兒的消息也是從州城那裡轉過來的。同時,府衙內的相關官員也有資格知道相關的消息。

  丁貴拿了邸報,拱一拱手:「是。」

  新司馬人還未到,然因任命已下,他也有一份邸報可看,連同本應知道應該的幾位佐官,一人一份。

  祝纓將多出來的這一份順手給了顧同:「看看吧。」

  顧同仔細將這邸報一字一句地看完,看到已任命南府新司馬章炯時手抖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祝纓,小心地說:「老師,要來新司馬了。」

  「嗯。」

  「那?」

  祝纓道:「朝廷是不可能不派個司馬來的,可以沒有知府,不能沒有司馬啊!」

  「誒?」顧同還在想,祝纓沒再解釋,讓他自己琢磨。

  祝纓將邸報放到一邊,又拿起一邊的卷宗走到簽押房裡間,那裡牆上釘著一張大大的輿圖。她將手中的記錄比著牆上的圖,在心裡又勾勒出一幅新的圖卷來。所有官府的檔案、記錄都有一個通病——遲滯。全面,但是信息都會比現實要慢兩拍。輿圖也不例外,福祿縣、思城縣的,祝纓有最新的數據,南平縣和河東縣就要遲個五年、十年的。

  朝廷做的統一的更新,就是五年或者十年來一次,譬如人口之類,戶部就是十年一更換,有的時候懶點兒就二十年,一代人都過去了。

  祝纓慢慢看著,小吳從外面鬼趕的一樣跑了進來:「大、大、大、大人!」

  顧同將邸報放好:「怎麼啦?」

  小吳道:「不好了!大人呢?哎喲!快讓大人看邸報!你這正看著呢?快……」

  祝纓在裡間道:「怎麼了?」

  小吳趕緊躥了過去:「大人,咱們要來個新知府啦……不不不,我是說,要來個新司馬了!」

  顧同跟了進來:「老師早就知道啦,邸報也是先送過來的。」

  「哦哦。」小吳連聲答應著,垂手站在一邊等著祝纓的吩咐。來個新副官,不得有個什麼準備嗎?

  祝纓看看這兩個人,道:「傻站著做什麼?」她捏著手裡的那一卷舊檔又踱回了桌子邊,將舊檔往桌上一扔,問小吳:「你事兒都幹完了?庫巡好了?」

  「啊?哦!下官這就去!」小吳急忙說,「那……新司馬?」

  「人還沒到呢。幹你的事兒去,不要以為交割的時候看著什麼都好,你就可以懈怠了。正是雨水多的時候,勤快些。你新任司倉,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虛心點兒,多看、多聽、多想。」

  「是,下官這就去。」小吳又拎著邸報跑了。

  顧同看著小吳走遠,回過頭來問祝纓:「老師,真的不管這新來的章司馬嗎?」

  「唔,當然不能不管,」祝纓微笑道,「雖不知是什麼樣的人,有些準備總是不壞的。」

  顧同心道:那為什麼剛才不跟小吳講呢?還是……

  祝纓道:「去把南府名下的賬目取了來,不要戶籍錢糧的簿子,要府衙財物賬。」

  「是。」顧同一面奇怪,一面仍是去找祁泰了。老師剛才看的可不是財物賬啊!

  祝纓內心想的卻是:缺人。

  其實小吳不是很適合一下子就做一府的司倉的,司倉,不是只管倉庫,雖然字面上看起來是這樣。司倉的職責,除了倉庫還得管著公廨、度量、庖廚、租賦、徵收、田園、市肆。以小吳的本事,也就管個倉庫能管得好一點,再加個度量?其他的幾樣,這小子多少得從中揩點油幹點別的。

  但是小吳對自己比較忠心,自己對小吳也比較了解,更重要的是自己了解小吳全家親戚五服、祖宗八代,不至於因為不了解屬官而對節外生枝之事沒有預計。

  小吳負責的這些個事兒,祁泰管起來更合適。可是,祁泰這個司戶,第一要務是戶籍。人是一切的基礎,要麼自己管著,要麼就得一個信得過的人,祝纓把這個活計就交給了祁泰了。祁泰幹司戶,他也不是完全能夠幹好的。司戶還管其餘數項事務,包括過所、道路、田疇之類。

  如果有兩個祁泰這樣的人,那就好了!

  但是沒有,祝纓只得這麼分派,然後在兩人職責範圍之內再調劑一下。比如小吳所管之租賦、徵收,托與祁泰,將祁泰所管之過所,交給小吳。

  祁泰很快就過來了,祝纓問道:「看邸報了嗎?」

  祁泰道:「大人說的是新司馬麼?下官正在理會賬目,小吳那裡的租賦賬本子也拿過來了。雖然交割的時候理過一遍,當時時間有點緊,現在再細看一遍。管不叫新司馬挑出毛病來。」

  祝纓道:「他挑什麼毛病?」

  「啊?」

  「走,看看房子去。」

  「咦?」祁泰又發出一聲疑問。

  祝纓道:「我記得南府府衙名下有幾處房產,除了司功他們住的,應該還空著五處。咱們去看看,是否需要修葺,要多少工、多少料,多少錢。」

  祁泰道:「好。大人是要?」

  「章司馬來了,不得有個住處嗎?」

  祁泰恍然:「是該準備的!下官幾乎要忘了這件事了。」

  與京城各衙門一樣,各地的官府也多少有些自己的產業,公廨田是一準兒有的。此外很多有條件的地方也會有一點房產,有的是沒收的犯人的家產,有的是一開始就設置了的。

  這個設置是有正當理由的——外地赴任的官員,他們得有個地方住。不同於本地的吏員,家就在當地,即便不在城裡,他們租個房子也比外地人方便。官員按照規定都是外地人,得給人個住的地方。主官不必說,就住後衙,其他的官員呢?很多地方也會準備這樣的屋子。

  有了這麼一個口子,很多地方的官府就會借這個名目再置一點房子,就像祝纓在大理寺做的那樣,取租。甚至有的地方連鋪子都有。

  祝纓剛到福祿縣的時候,關丞等人很快就能搬家騰房子就是因為縣衙產業裡也有這種屋子存在。這種房子一般離衙門比較近,位置尚可,算是一種福利。

  交割的時候祝纓留意到府衙也有一些這樣的屋子,小吳、祁泰本也有資格住的,他們倆一個光棍兒,一個連女僕就三口,祁小娘子不放心親爹,就都借住了衙門,祁泰不操心這個事兒,一時沒有想起來。

  此外,衙役的值房、白直的宿處,也都是有安排的。

  南府這樣的房子不太多,作為一個煙瘴之地的府衙,它滿員的官員總數只有十個。刨掉一個知府,司馬、六曹、倆博士。其他的都是吏員和一些差役。

  祝纓和祁泰都回後衙去換了便服,祝纓道:「你去取了鑰匙來。」

  再帶上顧同、項安、項樂、祁泰,一行五人照著記錄的地址一處一處地看過去。

  顧同道:「老師真是體恤。」哪裡有上司給下屬安排得這麼周到的?從來都是下屬奉承上司的,有些二傻子還奉承不好。

  祝纓道:「你要留意記一下,從來新人入仕品級都不會太高,做的都是輔助的事兒。這些事情無不瑣碎,千頭萬緒,做好了,旁人覺察不到你的辛苦,做得不好時人們才會覺出來不便,這就要開始埋怨、咒罵了。一個主官,要是不知道這些事兒,就容易懈怠,容易不懂下情,容易被人上下其手。會誤事。」

  「是。」顧同說。開始摸自己腰間的招文袋,掏出個捲成卷兒的白紙本子,摸出筆來匆匆記了幾筆。

  一行人先到第一處,只見這處宅子的門鎖著,裡面聽不到聲音,牆頭長著草,磚也有點塌了。祁泰經提醒,將房子的鑰匙取了來,拿來打開了鎖,進去一看,裡面庭院也長著荒草,這一處人倒是不多。

  兩進,闊面三間,有廂房、有偏院,後面是住的、前面是待客的,院中還有一株大樹。

  祝纓搖了搖頭,再去看下一處,走到一半的時候,小吳帶著兩個司倉佐過來了,司倉佐屬文吏。祁泰拿的鑰匙本來是他們管的。鑰匙一拿,兩人趕緊告訴小吳,攛掇著過來。

  小吳道:「大人?!您怎麼來了?」

  祝纓道:「你再裝。」

  小吳一溜小跑跑到了祝纓跟前,道:「您在這有事兒,叫上我也跟著呀。」

  祝纓道:「現在還用不著你。」

  「誒?」

  祝纓對祁泰道:「記一下。樑柱完好,牆面須新糊,窗、門要換若干,需工若干、若干。唔,再打個兩成的餘量,以防不測。」

  然後問小吳:「算得出?」

  小吳道:「下官能學啊,學不會,還有他們呢?」他朝兩個司倉佐呶呶嘴。司倉佐沒想到自己掇攛著上官出面,上官把他們也捎上了,現在他們直面了上司的上司的目光。

  祝纓伸出一指,點點小吳的額頭:「你啊!阿同,功課給他加一倍。他既然想學,就讓他再多學一門算學。」

  小吳的臉綠油油的,頑強地跟在祝纓的身後說:「祁先生自己還有一攤子事兒呢。」

  顧同將他扯到一邊,說:「你怎麼回事兒啊?叫人當槍使了不是?老師才把原來的司倉拿下去幾天啊?手底下的人你不收拾利索了現在就敢拉出來用?你以前說起官場上的事兒也是頭頭是道,還給我說呢,怎麼輪到自己的時候不多想一點兒?今晚好學算啊!你得知道一點兒,才能不叫下頭蒙了。你是老師手底下使出來的,還怕老師冷落了你不成?」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兩人嘀嘀咕咕,落後了好一段,兩個司倉佐小心地跟在祝纓側後,前後都不著邊兒,心裡也有點忐忑。

  顧同和小吳說完了話,兩人追了上去。小吳又蹭了過去:「大人,下官回去就好好學。」

  祝纓道:「想跟就跟。」

  小吳犯了錯一樣地跟在她身後,到了第二處宅子,這裡面倒是比較新,乃是前司戶住的地方,司戶、司倉被祝纓尋到了錯處,換與小吳、祁泰,倒不是她料事如神,實因她本來就是本府下面的官員,對府裡的情況也是略知一二。第三處是收回的原司倉的住處,也是兩進的房子帶偏院。

  雖然看起來不大,但是因為是府城,比起縣城兩進的院子更難得。由於收回的時候動作比較粗暴,所以房屋有一些輕微的損傷,祝纓也都讓祁泰給記了下來。

  第四處院子就有意思了,它裡面住著人!按著賬上寫的,這地方應該是空置的。小吳的臉又變了一回,兩個司倉佐一個勁兒地往後退。

  小吳做衙役時的習性都被氣出來了,上前一腳踹在了門上:「裡面是誰?出來!」

  他們交割的時候時間緊,祝纓看重的幾項並不包括這點房產,所以只是清點了數目,住沒住人之類,當時也就沒有完全核查。

  門裡的人比小吳脾氣還要大一些,罵道:「哪來的野狗,到這裡撒野來了?!」

  門一打開,便見著一個穿著黑綢衫的中年男子,小吳一看就能看出來這得是個管家。他大聲說:「這裡主人是誰?誰叫你們住這裡的?」

  「嘿!哪裡來的匪類?我家主人也是你這匪類見的?」管家模樣的人膽氣也是壯的。

  兩人對罵一陣,祝纓耐心地看著,終於,小吳回過味兒來了,沉著臉道:「我這便派人收房子!」

  「我賃的,你憑什麼收呢?」

  小吳反手往身後一撈,將兩個司倉佐揪了出來:「說!這是怎麼回事?!」氣死他了!

  管事倒認得司倉佐,嚇了一跳:「哎喲,這是怎麼一回事呀?小人有眼無珠,不知這位小官人是……」

  小吳磨牙:「你們好!」

  祝纓道:「罷了,回去再細問。且去下一處。」

  下一處不出意外的也被租了出去。祝纓道:「有趣。我說,那邊頂頭那處院子,是不是死過人、鬧過鬼?還挺厲的?」

  不然不至於租不出去呀!

  小吳道:「這些年租出去的錢想必也沒有入了府裡的賬了!大人,小人這就去查這個……」

  祝纓道:「回去再說。」

  ………………

  一行人回到府衙,又引起衙內衙外一些人悄悄的圍觀。

  兩處租房子的人也都來了,都往堂下一跪:「大人,小人確是從中人那裡賃的屋子。」

  祝纓命他們呈上了契書,上面是一年一簽,今年的錢已然交了。祝纓道:「拿下。」

  兩人嚇得直如篩糠一般,卻見幾個衙役撲上來,把兩個司倉佐給按下了。祝纓道:「先放牢裡吧,賬,慢慢地查。查完了一總同他們算。你們租的房子是府衙的,不能再給你們住了,將租金退回,給你們五日時間,尋新房子搬家。」

  退錢,自然是兩個司倉佐家裡出了。祝纓又派人將司戶佐家給看管起來,不讓他們有機會轉移財產細軟。

  兩個司倉佐直呼冤枉,道:「都是前面那位司倉授意做的,錢也是他拿的大頭!他掌著田園、公廨等等,也挪借庫裡的錢糧放過貸,也從山上砍柴拿下來賣。他是小人們的上司,小人們不敢不從啊!」

  祝纓問小吳:「我到南府多久了?」

  「快、快、快一個月了,」小吳答,然後吼起了司倉佐,「都大半個月了,你們是死人嗎?不會告發?不會報上來?」

  祝纓道:「這下好了,還要再招兩個司倉佐。」

  辦完了這一件事,祝纓將小吳留了下來,問道:「你怎麼看呀?」

  小吳道:「是下官疏忽,下官這就將房舍再盤查一遍!」

  「先幹正事。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像什麼話?」

  「是是。」

  「下去吧。」

  「是是。」

  這時候就要用到顧同了,他不用人叫就挺身而出,跟著小吳出去,將小吳拉到了空值房裡道:「你還教過我呢,先將上官在意的事情辦好,再小意奉承旁的喜好。老師頭一樣在意的總不能是幾間破屋子租給了誰。你新來,老師又不是不知道,怎麼會因為這個怪你?你加緊將該幹的大事幹好才是正經呢。」

  小吳有點害怕地說道:「做個官兒,可真難啊!」

  顧同心道:小人得志就是這樣了吧?德不配位呀!可恨別人也沒有很配就是了!老師可真是太難了。

  口上卻說:「如今回去,我給你補些算學的課。你那些能寫會算,核賬的時候就不夠使啦。好在糧倉、房舍等等,都是實物,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先檢看這些個。」

  「好、好,我這就辦。那司倉佐?有他們的時候多少能幹些事兒,沒有,現在就更弄不來了。」

  顧同道:「這些話你該自己對老師講的。老師一向信任你,不信任也不能叫你就接了這個差使。京城離南府多遠?你們的告身在京城就準備好了,那是老師早就安排好了的!你想想,這還不是看重你?」

  小吳馬上就相信了:「對對,咱們這就開始學吧!」

  「你先幹正事呀。」

  「是是。」小吳有點著慌,紙上談兵的上了戰場多半都是這個樣子。看再多別人當官,輪到自己的時候就是會繃不住。

  他定了定神,跑去跟祝纓說了自己的難處。祝纓笑道:「這不正好?你手上不是還有四個人麼?跟他們說,誰做得好了,你就報上來升誰。」

  親娘!這主意我想得出來!想得出來啊!不就是吊著人嗎?小吳大悔,怎麼就忘了呢?他趕緊告辭,出去巡查倉房去了。

  顧同看他匆忙離開,又看柱子後似有人在偷窺,搖了搖頭,進來問祝纓:「老師,那宅子,還修?我舅舅在這裡有些日子了,我找人來辦這個事兒吧。這回一定不像訂家具那樣!」

  「找祁先生,看看工匠的名簿,這個算公差,在今年的徭役裡扣。」

  「是。」

  祝纓道:「走,咱們再去看看值房等處,既然做了,就一併做完。」

  「到飯點兒了。」

  「那不正好?看看大家伙兒吃的是什麼。」

  祝纓身上還是便服,與顧同悄悄地往飯廳裡去看了一回。府衙的有大鍋飯有小灶,菜色的品相十分的飄忽。同一道炒青菜,知府要吃的時候就綠油油鮮嫩嫩,給衙役的不知怎麼的就能綠裡發黑。唯一的優點是能糊口。

  衙役們也不挑剔,賬面上他們每天領一斗幾升米的俸,衙門管飯都是後來不知哪一任的好人給的恩惠。有得吃就不錯了。雖然廚子偷、採買扣的,倒能吃飽這一餐,為家裡省一分糧食。

  廚子偷得不算太多,採買上的油水就豐厚一些了。小吳又是一陣慌,這事兒,論理他也得管著的。現在什麼都讓他一把抓,他焦頭爛額的顧不上。

  祝纓道:「幹你的正事,旁的慢慢來。」

  「是。」

  她隨便出手,便將衙役們的伙食又改善了一些,府衙的開支沒有增加、衙役們又得到了實惠。小吳道:「大人忙碌了這許多天,本說好要歇幾日的,都怪下官無能,叫大人又操心了。」

  「誒?我這不是歇著的嗎?」祝纓很奇怪,她好好待府裡都沒折騰事兒呢。

  順口吩咐,讓項樂先管著這一項,再重找個人來管。然後再去看值房,又下令撥了款,將值房壞掉的桌椅之類換些新的,漏雨的地方限期修補好。吩咐完,她也不跟衙役們一處吃了,她要在這兒,這些人一準兒不能好好地吃飯。

  …………

  祝纓說是「歇幾天」,在外人看來,她這個知府還挺忙的。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燒了司戶司倉,接下來她要幹嘛了?

  「三把火?」祝纓笑了,「新官上任,頭一年都是一事無成的。」

  這天晚上,她在外書房裡,顧、祁、吳三人都在,小吳拿外面聽來的說法向她匯報。

  祁泰驚訝地說:「大人這還算一事無成麼?那阿蘇縣、還有咱們府裡這麼太平,賬目比起別的地方交割已經好太多啦!當年咱們在福祿縣,那個賬,全靠您把逋租給清了,不然更爛!」

  顧同道:「是啊,風氣一新!」

  「那都是以前種的樹,現在結的果。咱們在這兒什麼事都還沒幹呢。」頭一年,都是了解情況、收拾手下的。

  顧同笑道:「怎麼沒有呢?修葺房舍的事兒正在找人了,這回一定幹好!下面的人都說您真是愛民如子、愛惜手下!老師,如今府內的文吏、衙役,心裡都是向著您的。」

  祝纓問道:「不過讓他們比前吃的好點兒、住得好點兒、發的俸祿多點兒。算起來,能翻個番?」

  祁泰道:「這還不夠?下官以前在戶部的時候,誰能給我翻個番兒,叫我幹什麼我幹什麼。」

  祝纓道:「要是有人以五倍的利誘惑呢?十倍呢?不給所有人,就選一、二人,收買得動嗎?」

  三人臉都變色了,祝纓道:「成就好事不容易,壞事,太容易了。」

  顧同認真地說:「人都是會有良心的。大多數也都是知道好歹的!有人生事要害人,總有別人會護著好人。」

  祁泰和小吳都認真地點頭。

  祝纓道:「這倒是。唔,王縣令來了之後,我會同他一起去河東縣看看,祁先生、小吳,你們留下,阿同、項樂你們與我同行。」

  「是。」

  祝纓道:「小吳,學問不是一天能學會的,但要學。差使也不能耽誤了,想要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累。懂?」

  「是。」

  「祁先生我就不多叮囑了,你只管盤賬,越細越好。手下的人,小吳,你幫祁先生看著點兒。」

  「是!」小吳答得響亮。

  祝纓道:「就這樣吧。」

  她說「歇幾天」,還真就是歇「幾天」,王縣令一到,她就又忙上了。

  …………

  王縣令嘴角起了一堆小水泡,趕到府衙的時候是半下午,有點擔心這會兒知府是不是清醒的。

  以王縣令的經驗,找官員說事兒,頂好是上午說。中午有些官員就開始喝酒了,下午暈乎乎的,什麼正事兒都談不了——除非是個能嚇得人醒酒的上司。

  到了驛館,他先派人投了帖子,送了幾個紅包出去,派人往府衙裡送一份厚禮。他是個老實人,卻不是個傻子,上司的禮物那是不能省的。

  祝纓正在後衙跟張仙姑說:「我得出巡了。」

  張仙姑在心裡算了算日子,問道:「出去多久?」

  「二十天上下吧。」

  「這麼久?夠到州城打個來回了。」

  「嗯,到下面都看看,不看一看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哦,那日子也差不多了。」張仙姑說。

  「對。」

  「家裡你只管放心,有我們呢!」張仙姑打包票,「家裡都收拾得差不離啦!過兩天我再種盆花來!哎,等你回來,咱家新地窖也能收拾好了,今年橘子又有地方放啦。」

  「怎麼都跟橘子幹上了?」

  「橘子好呀。」

  「還有更好的呢。」祝纓說。

  張仙姑高興了:「真的?」

  「嗯。」

  她考慮到了,全府的閒地都種橘子?倒也不是不行,不過她還想弄點別的。不然萬一橘子染了病或者突然減產了,豈不要全體受窮?頂好是四個縣各有一個除了糧食之外的招牌物產,可以是橘子之類種出來的,也可以是什麼手工製品。

  每項都以其中一縣為主,另外三縣有零星的都可以貼著這一個主要的縣販售。哪怕主要的產出受損,還有點別的可以補貼。多會點兒手藝總不是件壞事兒

  要是老天爺不給面子,四樣全滅,那算她倒黴。

  除了南府四縣,她也想了一下阿蘇縣。阿蘇縣的產出樣樣產量都不高,山地總是比平地更容易貧窮。她將此事也記在了心裡。

  她對張仙姑道:「我把老侯留在家裡,他是咱家的老人了,都信得過。再把顧同留下來,外面有什麼事兒要他辦也方便,我囑咐過他了,有事兒往會館去找人也使得。顧同的舅舅在那裡。」

  張仙姑道:「能有什麼事兒?天兒又熱,我們也懶得出去,多歇些日子,等你回來。」

  「好。」

  花姐問道:「你如今收的錢可比以前多多了,預備怎麼辦?我想,咱們在這裡也不用它做什麼營生,不如,有機會捎到京城,托溫大郎或者金大娘子他們再置些地?」

  祝纓道:「現在一時也無人北上,先存著吧,留一半兒。」

  「咦?」

  「不說冷刺史,鄭大人家的女公子,怕也到了要用錢的時候了。」鄭川都是個小少年了,鄭霖比他還大,婚事就在眼前了。想來鄭府不至於留她在家養老,明年不辦喜事也就是後年了,得給她也攢一份兒禮。

  花姐道:「好,我記得了。你上州城的時候也順捎帶置辦些。」

  「好。」

  她們又給祝纓收拾行裝,忙到天黑透,才各自安歇。

  第二天,王縣令收拾得整整齊齊,到了府衙來拜見上司。

  祝纓原本是他的後輩同僚,如今變成了上司,他卻是所有人裡最自然的一個。與祝纓見了禮,祝纓還了半禮,請他坐下。有衙役來奉了茶。

  祝纓道:「天氣炎熱,一路辛苦。」

  「大人哪裡話?下官拜見大人是應該的。」

  祝纓道:「路上可還好?」

  「都好,看著路邊的莊稼長得還不錯。」王縣令說,「就是不知道,咱們這個宿麥,怎麼個種法?」

  祝纓笑道:「你還是不忘這個,我也正要說這件事呢。唔,我與你同去河東縣看一看,如何?」

  王縣令一怔,道:「好。」上司要去你轄區,是不能夠拒絕的。因為拒絕也沒用。

  他說:「下官這就回去準備。」

  「不用這麼麻煩,咱們一道走就行啦。你拖了許多人來,我還要與他們說話,不如咱們自自在在地走,消消停停地看。」

  王縣令也不敢反對,只得稱是。

  祝纓道:「我又不會吃了你。河東、福祿、思城三縣相鄰,又有河道,往年都是各弄各的,順便看一看。」

  王縣令忙說:「大人,那下官那兒您得多看看。」

  「好。你休息一天,明天就動身?」

  「遵大人令。」

  祝纓將府衙內的官吏都如今來,宣布了自己要去河東縣的事兒。

  王司功道:「大人出巡,不知衙內事務如何辦理?如果有緊急事務又當如何?大人要帶什麼人去?下官等好有所準備。」

  祝纓道:「不用太多人,我帶項安、項樂、丁貴、小柳四個,再有十個衙役。你們都在府裡,邸報與緊急公文讓司倉隨時發來。不緊急的事務就先放著。諸位各司其職。」

  「是。」

  祝纓又說:「司戶、司倉,房舍修葺等工程,你們留意,我回來是要查的。」

  「是。」

  分派完,祝纓就騎個馬,帶著人與王縣令一同往河東縣去了。

  王司功等人出城來送,郭縣令聽風聲也跟了過來。二人言語間滿是不捨,郭縣令道:「大人一離開,下官心裡就沒有底了。您只要在府城裡,什麼也不用做,就坐陣,大家心裡也塌實,也覺得有依靠。」

  王司功道:「是呀,沒有個主官,就沒有個主心骨。」

  祝纓對郭縣令、王司功戲言道:「我呀,當過別人的下屬,現在又成了別人的上司,頭上也有自己的上司。該知道的都知道。你們鬆快鬆快吧。」

  郭、王二人連說不敢,聽她這話又覺得有點舒服:你倒是什麼都知道。一個心裡有數的上司,還是有可能好好相處的。郭、王二人也不想真的跟上司撕破了臉對著幹,幹,也得戳著別人上前當炮灰不是?反正自己能躲還是躲一躲,上司如果差不多,就聽他的得了!

  二人也笑了。

  祝纓與王縣令騎馬並行,此時還是在南平縣,王縣令感慨道:「南平縣真的好啊!」

  「好在哪兒呢?」

  「地勢也好,地也好。」王縣令真誠地說。

  「那倒是,位置也好。」祝纓說。

  南平縣名字帶一個「南」字,在南府四縣裡卻是最靠北,它是南府最早的縣,南府的名字也是由它而來。其他三個縣都是從它往南擴散開來的。它雖然也有山地,平地比其他幾個縣都多,思城縣又比福祿縣平地再多一些,也更方便黃十二郎那樣的人兼併。

  河東縣位於二者之間,有山地,比福祿縣要好一些。人口上也差不多,總是好地方、富裕的地方人口多,貧瘠的地方人口少。

  兩人一邊走、一邊聊,祝纓問:「你手下有多少隱戶,有數沒有?」

  王縣令眨眨眼:「下官能管的,都管著了,管不著的,那就是不知道了。想要括隱,也是難的。大人自己做過縣令,呃……下官比不得。」

  他說到一半就想起來,祝纓摳隱戶的本事是真的厲害。

  祝纓一笑:「不急,我也不知道福祿縣現在還能有多少隱戶,不過算個約數罷了。有,肯定是有的。人家一輩子連縣城都不踩進來,何必報這個戶口白擔徭役?你往這個上頭想,就能想出來怎麼括出隱戶了。」

  「嗯嗯。」王縣令連連點頭,「早些年就該請教大人的,當時總不得機會,不然,我做事也能更順利些。大人,那宿麥?」

  「你錢糧有虧空?」

  王縣令心頭一顫,哭喪著臉道:「誰手上沒有呢?下官的前任,到任半年就病死了,下官接手的時候,他都死了半年了,下官再過來,賬目一團糟。下官理了這些年,正還著呢。」

  祝纓看了看王縣令的打扮,這縣令一身的衣飾或許土,但不簡樸。絲絹衣服、金銀玉飾,填虧空的時候,估計也沒有很虧待自己。

  她看過王縣令的履歷,也知道他的父祖三代,王縣令的祖上有個官兒,所以他是蔭職。不過父祖死得早,他又沒有什麼過硬的靠山,最後就被扔到這裡來了。觀其歷年的考核,都是中等,中中、中下打轉,中上都沒有。

  想來當年魯刺史對他也不是特別的滿意,但是勝在也確實肯幹,及格了。

  祝纓道:「是啊,當年遇到的虧空可真是太讓人頭疼了。」

  「下官腦子慢,沒想到祥瑞呀!再送一次就不值錢了。」王縣令很是唏噓。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祝纓做過縣令,說起話來十分合王縣令的心意,沒到河東縣,就把王縣令給套了個乾乾淨淨。王縣令,有本事但不多,勝在心地還算不錯。他現在最想的就是種出個宿麥,種好了,能升走!

  「煙瘴之地,名不虛傳!」王縣令說,「沒有別的地方好去,就只好待在這裡了。我好些年沒能見到老母妻兒啦!」

  他也是自己帶了個妾來赴任的,正常人只要不是流放,一般不帶正經家眷到這兒來。他很是佩服祝纓居然把爹娘也帶了來,言語之中也些不讚同:「有年紀的人,還是得到舒服的地方住著養老才好。」

  祝纓笑笑,也不多辯解。

  到了河東縣,祝纓不住到驛館,而是說:「我聽說,河東有座古廟,裡頭供奉著的白衣大士十分靈驗,借住那裡可還方便?」

  王縣令道:「當然!當然!」

  河東縣的觀音廟比較有名,廟也略大,有不少客房,祝纓就選了兩座院子,自住一個,衙役們住另一個。

  她先住在這裡,與王縣令將縣城周圍看上一看。第二天,再與王縣令往附近鄉里走一下。河東縣比福祿縣面積稍小,祝纓也是走馬觀花地看。

  看不兩天,祝纓便說:「大致情形我差不多知道了。突然做了個夢,我想靜靜地吃幾天齋飯。府裡事務多,鬧得我腦仁兒疼,正好清靜清靜。」

  王縣令道:「好好。」

  祝纓從這一天起就住在了觀音廟的後院裡「靜修」,衙役們倒不受拘束,偶爾也去河東縣閒逛,閒買些東西。丁貴在祝纓的居處照顧起居,一日三餐端進房裡,等吃完了再將殘肴和碗碟拿出來。一應洗沐等事都是他拿水進去,再拿水出來。

  王縣令心裡掛著事兒,一日去探望一次,總不見祝纓出來。丁貴來傳話:「大人要靜修,說住幾天自去見大人。」

  王縣令只得再回縣衙,河東縣城這些日子的治安尤其的好。

  他並不知道,祝纓已經不在觀音廟內了。當天下午,她就帶著項樂、項安、小柳三個人,換了補丁衣服從後面溜出了觀音廟。匆匆買了一匹騾子、一輛驢車,趕在關城門之前跑出了河東縣城。

  出了縣城,小柳問道:「大人,咱們往哪裡去?天快黑了,得找個宿頭。」

  祝纓道:「來的時候我見著那邊有個野店,先去那裡。」

  一行人到野店投宿,一間單間給了祝纓,小柳就在祝纓的房裡打個地鋪,以聽使。項樂、項安合住往一間,祝纓道:「不用管我,你自睡去。明早起來收拾好牲口,問店家要些食水,咱們要趕路。」

  小柳打好了水站到祝纓房裡,見她拔出了佩刀正在揮刀,不由吃了一嚇,死死抱住水盆:「大人?」

  祝纓快速地收刀:「再不練練手就要生了。」

  第二天,一行人拿了點乾糧和水,包了點鹹菜就上路了。項安三人還擔心祝纓受苦,卻見她比他們還要自在。祝纓道:「你們不用管我,顧好你們自己就行!記著了,你們倆是我的弟弟妹妹,咱們是同姓,將出五服了,小柳是表弟。咱們是小買賣人,出來看看有無生意可做的。」

  項樂道:「空手買賣還有許多人同行,得是收土產或者販賣完貨物回家的才好。」

  祝纓道:「我有計較。」

  她拿出隨身一個小盒子,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個小紙包,打開紙包,裡面密密地有許多繡花針。

  項安道:「賣針倒是門好生意。」

  他們下了官道,先走小路,祝纓從一個路過的鎮子那裡弄了個貨郎的挑子,又問村裡的人收了點亂七八糟的手藝活兒。將挑子往驢車上一塞,項樂和小柳交替趕車,項安騎著騾子跟隨。

  到下一個鎮子,祝纓又從鎮上收了點兒當地的小零嘴、手藝活兒,將貨郎挑子給塞滿了。從鎮上的布莊裡買了條長布,路邊斬了根細竹,在布上寫著「鐵口直斷」,將布挑在竹竿上,一個幌子就製成了!

  三人越看越驚奇,心道:大人這麼大一個官兒,竟會這些麼?

  項樂小心地說:「咱們在河東一鄉一鄉地走麼?還像大人在福祿一樣?」

  祝纓道:「先在河東轉轉,再悄悄去南平。」

  「啊?」

  祝纓道:「啊什麼啊?擺開儀仗南平縣難道會讓我從容的看實情嗎?怕不都給我安排好了。縱不動他們,我也得自己看過一遍才好心裡有數!快點兒!開工了!開工了!我跟家裡說一共就出來二十天!咱們得按時回去,別讓家裡人擔心。」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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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4: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三章 新案

  行頭有了,祝纓將算命的幌子和貨郎挑子都先放到車裡,自己將車簾都打開,驢車往前走,風穿進來還比較涼爽。

  項樂與小柳輪流駕車,現在趕車的是項樂,他問道:「大人,咱們現在走哪條路?」

  河東縣地方挺多的,總得擇一個方向先過去。項樂家的買賣曾路過河東縣,對其中幾個鄉的路還是比較熟悉的。

  祝纓道:「你只管沿著路走。」

  項樂沉默地趕著車,小柳好奇地四下張望,一旁項安騎著騾子跟著。三人心裡都很好奇:置辦的這些個東西,就不用了?

  項樂漫無目的地趕著車,沿途祝纓忽然說:「住一下,沿這條路拐一過去。」彷彿知道路途一般,項樂聽令趕了過去,不多會兒就到了一個村子。

  祝纓道:「行了,咱們先過去看看。」她鑽出車,小柳和項樂慌忙要讓開,她已經靈巧地跳了下去。項樂要去拿貨郎挑子,被她制止了。

  村子裡來了生人,便有人來圍觀,一個半大不大的姑娘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祝纓道:「路過的,討口水喝,再問個事兒。」

  項家兄妹與小柳面面相覷,眼裡滿是驚詫:大人的口音!

  祝纓現在的口音既不是標準的官話,也不是福祿縣的方言,與南府所在之南平縣的口音也有些差異,更不是河東縣本地的方言,但是能聽得出來是附近的方言!

  小姑娘道:「你有什麼事?」

  祝纓摸出兩枚錢來,道:「你先拿點兒水來喝,給我們把葫蘆灌滿了。」

  三人暈暈乎乎,你看我、我看他、他再看你,眼神再倒過來轉一圈。一般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他們三人出身不同、經歷不同,卻在同一個上司的身上感受到了同樣的壓力,不由生出一股袍澤之情來。

  他們甚至不知道祝纓下鄉是想看什麼的。項家兄妹是福祿縣人,按照他們在福祿縣時候的所見所感,應該是下來微服私訪,探聽冤情的。什麼富戶欺負窮人、婆家打死媳婦兒之類的。可現在祝纓又不問這個,她只是與小姑娘話些家常。

  項安看到小姑娘的雙頰已飛了些薄紅,再看看自家大人,身長玉立,唇紅齒白,又會說話又不往前黏著小姑娘猥瑣調笑,極禮貌地保持著一點距離。聽大人說的話,竟也不是問收成如何、官府是否公平之類。說的也是商家之語,問本地稻子什麼時候收,去年秋收稻米多少錢,春天的時候漲了多少價。本村有沒有開始種麥子,到時候賣不賣之類。

  小姑娘道:「你問這個做甚?」

  祝纓笑道:「小本買賣,問個價。」

  小姑娘說:「價?秋天賤,春天死貴呢。我們這兒餘糧不多的,村頭三翁家是大戶,興許有多餘的。也聽說有人種麥子了,咱們這兒還沒開始哩。」她還給祝纓帶路去「村頭三翁家」。

  祝纓也沒有推辭,跟她到了那位三翁家裡。三翁家是村裡的富戶了,不過依祝纓看,餘糧也不很多。現在這個時候,本就是各家存糧快吃完的時候,窮人家更是巴望著秋收。

  三翁看他們四個人,祝纓的衣服稍好一點,只在袖口有一點補丁,其他三個人的肘、膝等處打了好幾塊補丁。也不當他們是個大商人,三翁自己也不是大財主,就互相套著話。項家兄妹和小柳都不敢說話,聽著祝纓跟他胡扯。又說不信他們家有這麼多稻米,一定是在故意壓價。又說只要價合適,一定會收糧的。

  又問本村人以前吃不吃麵粉、麥飯,如果不吃,麥子是不是會拿來賣。

  說了差不多,祝纓又從三翁家買了兩升米做樣子,都裝在一個小口袋裡。問完了米價,她就開始向三翁等人推銷自己順手買的東西,因為倉促,買的東西並不全。她向三翁推銷貴一些的小玩藝兒,向貧家平價賣針,連小孩子攢下來的幾個銅板都哄得買了糖。

  隨行三人大開眼界!

  這樣的祝纓是他們從來不知道的!只能說,太厲害!這三個人都十六、七歲的年紀,小柳因為家庭的關係,聽到的「小祝大人」的事跡,是大理寺的財神爺,是一眼就能認出犯人的青天,是帶傷追殺凶手的狠人。項樂、項安看到的,是一個言出必行,關心百姓疾苦的父母官。

  哪有這樣的?!

  上了車之後,又催項樂沿著路再往下一處去。

  到了下一處村子,天開始擦黑,他們在村裡轉了一圈兒,就求個人家借宿。不同於以縣令的身份下鄉有村長、里正接待的,現在他們是住在一戶窮人家裡,家裡只有老倆口。女兒嫁出去了,兩個兒子都去了地主家裡幫工了。

  祝纓在這裡,發現這裡有個老人做的竹器,比如小竹筐小竹籠之類手藝不錯,又將從前一個村子裡賺的錢拿過來進了一批貨,又放到了驢車上。再在這個村子裡買了點豆子。

  次日清晨起來,祝纓道:「今天開始,得加快腳程啦!」一上午彷彿走馬觀花一般,竟跑了三個村子。

  再坐到車上,祝纓道:「這條路寬,下面應該是個大的市鎮,咱們就在那裡休息。」

  果然,下一個就是個稍大的市鎮,橫豎兩條街,橫長、豎短,鋪子之類大多分面在長街上。他們又找了一處小小的客棧,就算是宿頭了。

  項安去廚下看飯菜,小柳伺候牲口,吃完了,項樂去取熱水來服侍洗漱。小柳看祝纓洗完了腳,實在忍不住,低聲問道:「大人,咱們這到底是要看什麼呢?」

  祝纓道:「看看日子過得怎麼樣。」

  小柳道:「不聽冤案麼?」

  祝纓失笑:「你以為咱們過來就是為了斷案了?」

  「難道不是?」小柳從小聽的故事裡,祝纓是整個大理寺裡最厲害的人了,下來不斷冤案,看什麼?知府不也是得斷案的嗎?

  祝纓道:「斷案當然重要,不過呀,我要看更要緊的事兒。」

  「什、什麼?」小柳一不留神問了出來,又閉上了嘴,生怕祝纓誤會他是在質問。

  祝纓道:「看看有沒有不在戶籍上的人啦、沒在衙門登記的地啦~」

  項樂道:「直白問,他們恐怕不會答。」

  「已經問出來了。」祝纓說,她想了一下,還是給三人解說了一回:「凡所經過,必有痕跡,只是有時候能不能察覺而已。比如一個人,他就永遠說不出自己沒經歷的事兒。頭一個三翁,他能說出來『納完稅後有餘糧,米價賤』。剛才最後那一個,嘴裡一句官府、官差、稅、糧、賦,都不提,回來看看,多半就是沒在戶口上的。哪怕是罵呢?罵都不肯,就是不打交道、不知道的。」

  項家兄妹自思也不是笨人,項樂也曾自己探聽消息,聽到此處,頓時開闊。項安道:「原來如此!」

  項樂道:「我懂了,多看多聽是這個意思。那……要怎麼將這些田地人口弄出來呢?只怕……不好弄吧。」

  祝纓點點頭:「不錯,兼併嚴重的地方,其他的惡事只會更多。思城縣的黃十二便是一例。不止地方劣紳壞,管不了劣紳的官府,你道他們又是什麼好東西了?」

  項安不由為祝纓發愁:「這要大人一處一處跑下來,也太累了。下面的縣令們呢?要怎麼讓他們管一下才好。想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大人只要擺出樣子來,他們總會比以前好一些的吧?」

  祝纓道:「要是讓我親自一處一處跑下來,反而好了。可惜不能夠這麼插手啊。一開始就插手,就是不信任他們。上下之間沒有信任,以後的事兒就幹不下去了,不相諧還罷了,就怕互相掣肘、互相壞事,那就全完了。所以要悄悄地看一看,做到心裡有數。遇到案子,先記在心裡,只要不是著急的人命官司,都等回到府衙再說。」

  項家兄妹了然,他們的父仇也是這樣的。

  小柳也佩服不已:「怪不得故事裡大人那麼厲害!他們傳說,您一眼就認出個假冒的官兒來!」

  項家兄妹不知道這個事兒,都看向小柳,小柳開開心心地添油加醋講了田羆的事情。

  祝纓道:「都傳成這樣了?那是我以前見過他!當然知道眼前的是冒牌貨啦。行了,睡吧!」

  他們四人要了一間房,讓店家加了床。本來屋裡那張最好的床給了祝纓,其他三人都在新搭的小床上睡,床不夠,最後店家卸一柴房的門板搭在兩張長凳上湊了一張床給他們。這種事情也是見怪不怪的,開店的人,什麼樣的客商都遇到過,一個單間兒肯只住一個人、頂多加個小廝的,就是講究人了。多的是花一間的錢塞好些個人,走了之後要伙計打掃半天的。即便這樣,也比通鋪的利潤大些。店家也就只在背後嘀咕幾聲。

  四人吃了飯就睡了。

  第二天,祝纓又在鎮上進了點兒貨,順手將在前面村子裡買的小竹籠子之類在鎮上一個店裡稍加了點錢給賣掉了。店主人還要壓價,祝纓道:「我只路過這裡,價不合適我就走了,可沒有回頭的。」

  店主人道:「那你就走。」

  祝纓頭也不回就跳上車了,老板娘在後面喊:「那個小郎君,你回來,我買了!」又罵丈夫不會做生意。夫妻二人一個紅臉一個白臉,把祝纓的貨給買了下來。

  小柳三人繼續目瞪口呆,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大人能夠在前一晚說了那麼多的憂國憂民的事兒之後,今天白天開始跟小店爭一個銅子兒的利,居然還爭了下來!你缺這個嗎?!

  祝纓走馬觀花地將河東縣大的市鎮都逛了一遍,想看全也是不可能的,哪怕是福祿縣,她也不敢說每個村子都去過了。但總比讓王縣令給她安排了個樣板,再陪著她接見鄉紳,能看到的多得多。

  快出河東縣的時候,她又挑著挑子,將東西在最後兩個村子賣了個精光。項安留意,這一趟下來,光在河東縣,她就賺了一貫零三百一十一錢。開始祝纓順手買東西的時候,他們還道這是私訪的費用,沒想到……

  更沒想到的是,她說著不管什麼冤案。但是遇著了財主家大斗進、小斗出,放高利貸。她把幌子翻出來,將衣服抖一抖,披了件長褂下車。往人家家裡說:「貧道夜觀天相,府上怕要有災殃。」

  那宅子裡的人要來趕她,家裡老太太聽著了,喊她過去解一解。項安、項樂沒能跟過去,就看她進去好一陣兒還沒出來。過不一會兒,一個書生模樣的小郎君氣乎乎地回家:「又有騙子來了麼?我倒要看看這個道士可有度牒沒有?」

  三人嚇了老大一跳,項安、項樂就要衝進去搶人。哪知裡面又沒了聲音,過了一陣兒,祝纓背著一袋銅錢出來了。

  轉了幾轉,到個僻靜地方大家會合離開了。項安少女好奇心起來了,問道:「大人,剛才看個小子進去說要看度牒。」

  「喏?這不就是了?」

  她還真從懷裡摸出來一份度牒,寫的是州城那兒發的。祝纓將錢袋往車上一扔:「十貫錢,來啦!」

  真讓她在外面待足二十天,怕不把腳力的錢給賺回來了!

  接著,他們終於進到了南平縣。

  這一路,祝纓也沒著官服,也沒有官威,她與周圍的環境十分相諧,貨郎扮得渾然天成。另外三個人時常要忘了她的真實身份,卻又為她這份撈錢的本事折服。項安心道:但使大人經商,哪裡還有我們的飯吃?罪過罪過,大人堂堂知府,我怎麼能想大人經商的事情?

  小柳更是拜服,沒見過微服私訪順帶賺錢的。

  他一個小青年,話也多了起來:「大人,南平縣看著比河東縣好些,不會有太多的壞事吧?」

  祝纓搖搖頭:「這兒可不一般吶!這裡可有官眷的。」

  整個南府還是出了幾個官員的,不過按照朝廷的規定,他們都在外地做官。也有將家人接到任上去的,也有家人留在家鄉的。南平縣這裡,恰一個目今本府土著裡出過的最大的官兒,從六品一位在外地任縣令的官員荊綱,他的家族都在這裡。

  此人的父親荊老翁在祝纓剛到府衙的時候,還與本府的父老一同來迎接過祝纓,排在父老位子的頭一個。又同祝大聊了一會兒天,祝大雖然當了幾年的老封翁,祝家簡樸,派頭終歸沒養起來。老頭兒看祝大這樣子,頗有些自矜。不料祝大此人在意的點與別人不同,他聽說荊老翁也有兒子外任的時候,就問了一句:「哎喲,那咱們一樣啦!你兒子幾品?」

  一句話將荊老翁給噎得不輕。

  只有做了地方官、遇到了,才知道在自己的轄區裡出現一位官員是一件多麼麻煩的事情。你既沒有同他接上頭,彼此也沒有多少的默契。他的家族又在這裡你又不能不留意,如果犯了法,還得留神不能跟普通百姓一樣的判。荊老翁縱使有罪,都不能拉到衙門外面公開打板子。因為他也是個老封翁,朝廷要面子的。

  果不其然,進了南平縣,剝去了官衣的威嚴之後就看到了許多之前看不到的事兒。

  南平縣也有些隱田、隱戶,荊家自己就瞞了好些個!問就是,他家是官員,朝廷優待官員,有若干的免稅田地。除此而外,南平縣確實比另外三縣要富裕一點,福祿縣也就這兩年好了一些,以前比南平縣差得可不是一點半點。

  祝纓對小柳等人說:「咱們先不進府城,差不多了就趕緊回河東縣,再消消停停地回來。」

  項樂心道:等回來之後,我也如現在這般換身衣裳好好在城裡蹲一蹲,看一看那些以前沒看到的事情。

  …………

  祝纓的盤算打得很好,她往田間地頭看了一回,順勢又看了一下河渠等水利設施。在河上又看到了幾處碓坊,打聽了一下,果不其然有荊家的產業。

  她遠遠地又看了一眼府城的城牆,見往來的商客、行人進出還算便利。

  「回去吧,咱們要趕路了!王縣令那裡要等急了!」祝纓說。

  她還是坐回車上,此時貨郎擔子已經被她賣空了,針也賣完了,幌子布被她疊巴疊巴揣懷裡了,就剩根棍兒在外面。

  另外三人精神都不錯,小柳吆喝一聲:「駕!」一行人往河東縣趕去。走不多遠就聽到後面遠遠的馬蹄聲衝了過來,有人罵:「閃開!沒長眼睛嗎?!」

  小柳回前一看,脫口而出:「老侯叔?」

  「籲——」侯五勒住了馬,驚疑地看著他們。祝纓在車裡說:「不要停,往前走!」

  他們一氣跑出很遠,到了一片野地才停了下來。

  祝纓問道:「怎麼回事兒?」

  侯五大喘了兩口氣,道:「大人,出、出、出事了。」

  祝纓將裝水的葫蘆遞給他,侯五喝了幾大口才說:「出案子了,還是好幾樁!」

  「慢慢說。」

  「是,」侯五道,「大人在這裡,那往河東發的公文大人興許就沒看見了。我從頭說起。大人往河東縣去後,府裡風平浪靜的,我們留意著,也沒見著往衙門前告狀。小吳還說,別是有人故意攔著的吧?我親自到外面守了一陣兒,沒見著有人攔著不讓告狀,就是沒有。聽說是大人到這兒之前,大獄裡放出一批人出來,又開始審理舊案、清理街面……」

  項樂嘆了口氣。

  侯五道:「你別打岔,說這些話不是白囉嗦的,是有緣故的!大人,您想,這麼匆忙地放人,它必得忙裡出錯呀!哎喲,什麼升走了的丘知府、現在的郭縣令,都是一群糊塗蟲,但凡有點本事的人,誰來這裡呀?混日子唄!不是,大人,我不是說您,我是說他們!這一放,將一個作姦犯科的貨給放了出去!」

  小柳緊張地看著他:「又、又犯案了?」

  「那倒不是!聽說他被放了出來,原本的苦主坐不住了,探得實情之後,跑到府衙來告狀了!可人已經放了,眼下竟一時再抓他不著,這要如何對苦主解釋?

  他是因路上多看了荊家小娘子兩眼,被荊家人揪到牢裡來的,您還沒來,郭縣令就將人給放了。可誰知道,他是個慣犯!打架鬥毆、偷盜犯禁、設局詐騙的事兒沒他不幹的。那些罪過沒抓他,多看了金貴人兒一眼,給抓了。

  現在又抓不著了。」

  放的時候一看抓來的原因,好麼,就這多看一眼就關黑牢,縣衙也覺得不地道,把他給放了。可他身上的其他罪惡不會因為這個而消失,不是說新知府是個青天麼?那就告了!前衙顧同等人後衙花姐等人都以為此事不能不管,將苦主穩了下來,沒有讓人將苦主打走。

  這是第一件。

  「另一件呢?」

  「失竊!」

  「嗯?」

  「大人想,這地方能有什麼貴重物件啊?」侯五道,「有幾件好東西,人不都得跟眼珠子似的藏好了?偏偏就有一個賊,他偷!偷了好些金銀首飾,還有帶寶石的,還有幾件極好的衣服裙子。這不是清理街面麼?抓賊的事兒一直沒停,您去河東縣,他們也還在幹著。這回沒抓錯,將賊給抓著了。起了贓物一看,又出事兒了。」

  項安道:「來路不正?」

  侯五搖搖頭:「倒是正經有主兒的好東西。唉,就是咱們府裡那個有名的鳳凰兒,荊綱荊大人家的。他做官兒去了,幾個兄弟在家侍奉父母呢。都娶了妻。首飾、衣裳都是他們家的。是荊家五房娘子的。聽說,還是嫂子派人捎過來的呢。正經的官樣子,是這兒沒見過的。」

  「這不挺好?」小柳說。

  侯五道:「好什麼呀?拿著了,賊贓也起出來了,他說他冤枉,沒偷荊家的,是從……從……從咱們府衙那個女監典獄那兒順走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往官兒家裡偷呀!女監典獄住個小院子,牆也不高、門也不嚴,好偷。」

  祝纓道:「哪個典獄?」

  侯五道:「就那個叫嬌嬌的。白淨面皮,細長眉毛那個!」

  「我知道了。」祝纓點點頭。

  「誒?」

  「沒事,你接著說,就這些了?」

  侯五道:「一個失竊的案子,哪裡值得驚動大人呢?這不還有後續麼?顧小郎君說,味兒不對,他跑出去打聽了一下兒。回來說,從他舅舅那兒聽到的消息,這個嬌嬌,跟荊家五郎有點兒不清不楚的。」

  「都是傳言?有沒有實據的?」

  侯五道:「嬌嬌當然不認啦!不過咱們問了府裡旁的人,還真有點兒影兒。那個嬌嬌,也說不大清楚來歷,有人說她是賣唱逃難的,也有人說她是個婊子養下來不要的。反正,大家知道的時候,她就在這兒了。一個孤女,穿得破破爛爛的,沒幾天就能穿戴整齊了,再過幾天,又不賃房子,買了個屋子,後來又進了府衙。

  更離奇的來了!荊家五娘子帶了人要打上那個嬌嬌的家,嬌嬌躲到府衙裡來了,她又鬧到咱們府衙裡。哎喲,這個亂喲!」

  「司法他們沒有管?」

  侯五道:「五娘子要討人,有個司法佐派人告知了荊五郎,他過來將他娘子領了回去。然而荊家也說了,以後嬌嬌跟他們家沒關係,可也不想看著這個人在府城裡了。他們將嬌嬌家也搗毀了!往門口掛了兩雙大破鞋。」

  「那二人究竟有沒有私情呢?」

  「荊五郎常往她那屋裡去,」侯五說,「我悄悄去她那屋裡看過了,裡頭還有男人的東西。」

  祝纓道:「哦。」

  不過這也不值得讓侯五跑這一趟,以祝纓對侯五的了解,自己讓侯五看家,如果不是大事兒,顧同也支使不了他。

  侯五道:「嬌嬌倒說要與荊家五娘子當面鬧一場,司法他們看著著實不像話,喝令她不許撒野。她回不了家,先住在值房裡頭。衙裡人也不敢做主,說是等您回來再做決斷。那邊兒荊家老封翁的帖子也遞了過來了,就怕他也往河東縣那兒遞給您。顧小郎君與我們一合計,就讓我來找您通報一聲兒。」

  「熱鬧啊……」祝纓說。

  侯五道:「大人,那現在?」

  「回河東縣!你在後面走慢一點,別超過我了。」

  「是。」

  祝纓帶著三人一口氣奔回了河東縣,留項安在外面看車,其餘三人又溜回了觀音廟。

  觀音廟內,丁貴正急得團團轉。見到她回來,丁貴雙腿一軟,半跪著說:「大人,您可算回來了!小人我快撐死了!」

  這些日子,他把飯菜端進房裡,代祝纓吃了,回來還要再吃自己那一份兒。又得遮掩著別讓人發現祝纓不在——這個好辦,只要說祝纓交待了不許打擾,一般人也不敢過來看。

  祝纓道:「知道了,去請王縣令來。」

  「是!那您……」

  「我自己會換衣服。」

  「是。」

  祝纓換好衣服,丁貴也把王縣令請到了。

  王縣令這些日子比丁貴還要焦灼,到了觀音廟後面的客房一看,祝纓正在打坐。

  他等了一小會兒,祝纓才睜開眼睛來,道:「老王?」

  「大人!這些日子……」

  祝纓道:「方才打坐忽然睡著了,夢中有一童子,道是觀音座下龍女,告訴我說府裡有事,催我速回。可是有什麼事情發生麼?」

  王縣令瞪大了眼睛:「啊?沒、沒聽說啊……」

  祝纓道:「既然如此,咱們再巡視一番我再回去……」

  話音未落,項樂過來說:「大人!府衙有信!」

  祝纓與王縣令對望一眼,祝纓道:「叫進來。」

  侯五匆忙進來,將一封書信雙手奉上:「大人,府裡有事,請大人回去。」

  祝纓故意說:「能有什麼事?」將書信拆了一看,「看來是得回去啦。他們居然將個強盜誤放走了!老王,你這裡不會將強盜當作無辜給放了吧?」

  王縣令嚇了一跳:「那怎麼會?」

  祝纓道:「唉,我又不會吃了他們,就這麼急著清舊案,結果忙中出錯。說不得,我且將冤獄平一平,再談其他吧。好在離秋收和種麥還有些時日。這些日子打擾啦。」

  「豈敢豈敢。」

  「方丈呢?我要當面致謝。」

  祝纓從兩縣賺了不少錢,其中勤勞致富的只有兩貫,從劣紳家靠算命倒坑了幾十貫,她也就很大方地給了方丈二十貫。一總算下來還有盈餘。

  她開玩笑似地對王縣令道:「我在這裡住這些時日又花縣裡的錢了吧?你列個單子,過一陣兒去府裡報賬。」

  王縣令這下真「不敢」了!

  祝纓不再與他玩笑,下令啟程返回南平縣。

  …………

  回南平縣的路上,趁住在驛站的功夫,祝纓將這些日子積攢下來的公文都看了。其中也有侯五之前講的幾件事,另有幾件尋常事,再有是些邸報。祝纓翻了一下,暫時沒有什麼新消息,一切如常。

  第二天傍晚,她便抵達了府城。

  王司功、郭縣令等人都出來迎著,顧同也在一旁候著她。祝纓留意到李司法往上邁了一步,李司法之前的存在感極低,現在如此按耐不住想必是與案情有關。不但有漏放了盜匪之事,還有破了盜竊案子竟將火燒到了府衙的身上。李司法恨不得現在就去廟裡燒炷香!

  王司功也頗不自在,本來荊家鬧事兒,正可借此試一試新知府的成色,偏不幸這事兒與他也有干係。嬌嬌是女典獄,府衙裡招女典獄的時候是他在主持,最後報給現在已經去儀陽府的丘知府、原來的丘司馬批准。

  所以,嬌嬌有事兒,也有他的事兒。他得跟知府一道,先把這場桃色鬧劇給消彌了。

  郭縣令也不敢多看笑話,府衙在他的南平縣,有賊,就是說他的治安也不好。

  幾個人臉上都掛著情緒,將祝纓團團圓住,連顧同也被擠到了一邊。

  王司功道:「府裡不能沒有大人呀!大人就是定海神針,有大人坐鎮,百邪辟易。大人一離開,什麼妖魔鬼怪都冒出來了。」

  祝纓道:「有什麼大案子,竟能慌成這樣了?」

  「就是……」

  祝纓道:「來,坐下慢慢講。」

  一行人到了簽押房,祝纓坐下,小黃等人端茶遞水,項安擰了毛巾來給她擦臉。祝纓一面擦臉一面說:「人非聖賢,難免會有疏漏,能補回來就行。李司法,放走的那個叫洪春是麼?加派人手拿回來,細細審一審。」

  「是。」

  王司功輕聲說:「那盜竊的案子?」

  「人、贓都拿到了,不是麼?」祝纓說,「贓物瞧瞧,折成什麼價兒,按值判罰多簡單?東西再歸還失主,只要失主拿得出證據來。」

  王司功道:「就怕……荊家……這個……還有本府裡的衙役牽扯其中。」

  祝纓問道:「哦?人呢?」

  王司功、李司法等人心裡將荊家五娘子祖宗八百代都罵了,「無知婦人」、「不曉人事」、「敗家媳婦」、「家教敗壞」等等等等。恨不得現在能代荊五郎休妻。這麼個只會壞事兒的老婆,要來何用?

  罵了一陣解恨,還要回話:「現在值房看押著,不能叫她回去。荊家婦人無知,她也無行,兩人鬧起來不打緊,叫百姓看了笑話,有損朝廷威嚴。」

  祝纓道:「事情可有實據?」

  王司功道:「婦道人家,聽風是雨,哪裡來的實據呢?不過據下官看,這瓜田李下,不如將她也開了,倒也清淨。」

  李司法忙說:「還有賊贓的事兒也得問明了……」

  祝纓道:「當初是怎麼弄進來的?」

  王司功的臉就有點苦:「當初也是招不著合適的人看她識字才收了來的。想著女監也不用有什麼別的本事。」

  「她一向可有違法之事?」

  「那、那倒不曾聽說。」

  「帶過來。」

  王司功等人見她沒有叫升堂斷案,而是在簽押房裡叫來問話。心裡都有了結論:知府大人懂行,這事兒是要按在府裡,一床被掩了。這是極好的。

  嬌嬌很快被衙役們帶了進來。

  祝纓見過嬌嬌,她是那些女典獄裡長得最好看的一個,其實,當時有這麼個長得不錯的年輕女子混在女典獄裡她想不注意都難。當時看這個姑娘是有點驕橫又有點不大端莊的意思,不太合群。不過當時有小江主僕這對生人,跟大家更不合群,她還不太顯。

  現在單拎出來,確實比一般人長得出挑一些。

  李司法喝道:「賤人!你幹的好事!還不從實招來!」

  祝纓擺了擺手:「好好說話。怎麼回事兒?」

  嬌嬌跪在地上,仰臉看著祝纓,樣子竟有些嫵媚,道:「大人容稟,妾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他們就往妾的頭上扣屎盆子。妾冤枉!」

  祝纓看看她,就這一身打扮,光養這一頭好髮,哪月頭油不得花個幾十錢?出了事兒也沒耽誤她塗脂抹粉。以此類推,她的那點子俸祿不大夠她這樣生活的。祝纓問道:「你家在何處?父母長輩做何營生?」

  嬌嬌怔了一下,道:「妾父母雙亡。」

  「這樣啊。阿同,將左手邊架子上第三格的本子取來。」

  顧同取了個本子,祝纓道:「翻開了,給她紙筆,讓她寫。」

  上面是一點題目,祝纓隨便寫的考衙役的。嬌嬌額頭沁出點汗來,開始寫,祝纓留意看著她,只見她寫一點,緊張地瞟向門外。祝纓眼尖,見外面躲著個人,命喚了進來。

  侯五出去「請」進來兩個人,一個是司法佐、一個是司功佐。王司功與李司法低聲詢問各自的下屬:「何事?」

  司法佐道:「那個逃犯,還沒抓著。」

  「那你還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去拿?」

  那邊司功佐低聲問道:「新招衙役……」

  「沒見正忙著呢嗎?有多少事兒不能講,非得在這兒說?」

  裡面,嬌嬌寫完了一張紙,小柳拿去給祝纓看,祝纓掃了一眼,道:「卷面尚可,取中也不意外。」

  王司功舒了一口氣,心道:這下可算過了。

  祝纓道:「先把她帶到值房再住幾天,那邊案子結了再問她。」

  衙役們忙將嬌嬌押了下去,王司功等人都看著她,祝纓道:「明天吧,將荊五兩口子傳過來。散了吧。」

  眾人唯唯。

  祝纓起身,道:「差點兒忘了說了,跟我去河東的人,每人給三天假。不用跟著我。」出門一拐,轉到了大牢裡,命人降抓到的那個慣偷提上來,先審一審。

  這賊也沒想到會偷出這麼個案子來,人已經被打了好幾輪了。見了祝纓就喊:「冤枉!」

  祝纓道:「你沒偷東西?」

  「偷、偷是偷的,沒敢進荊大戶家呀!人家帶官字兒的,不敢偷!」

  祝纓將他打量一番,問到:「你是怎麼偷的?」

  「就,就從她家後牆翻進去的,她家白天沒人。」

  「她屋子裡都有什麼,家具什麼樣的,櫃子什麼樣的,鎖,什麼樣的?有沒有什麼有趣的陳設?」

  「有的!」慣偷急忙說。述說嬌嬌房內陳設、箱籠,繡牡丹的綢面被子,桌上銀蚌殼的胭脂盒……

  祝纓又細問了幾個問題,命將他繼續收押,然後在王司功等人焦慮的目光中又去了嬌嬌家。

  嬌嬌家門上沒有鞋子,但是一股臭味兒,居然被潑了糞。怯怯地跟過來的李司法趕緊上前一步說:「大人,這裡醃臢……」

  「開門。」

  衙役們屏息將門打開,祝纓不讓人跟,一個人走了進去。裡面已經被鬧過一場,痕跡很雜亂。她先去屋後,果然發現了慣偷的腳印。然後進屋,見裡面陳設與描述相符。在往各處一轉,只見繡牡丹的被子也是一股惡臭,灶間鍋裡也是一樣的待遇。

  「行了,把門鎖上,都甭擱這兒站著了。」祝纓說。

  這才轉回後衙,又被張仙姑等人接著了,張仙姑道:「一身汗味兒!快洗洗換了衣裳再來。」

  出門在外二十幾天,尤其是兩縣奔波的時候,確實不大講究。祝纓一笑,洗完了,張仙姑給她擦頭髮。張仙姑嗔她怎麼這麼不留神,祝纓也不說自己幹了什麼,只說:「出門在外,哪有在家裡方便的?」

  「知道還往外頭跑?」

  話雖如此,張仙姑還是很高興,張羅著給她弄晚飯,又不許她今天太累:「有什麼事兒都等明天再說。他們不是都把信兒追著你去河東了麼?」

  祝纓道:「那是沒別的事兒了。」

  她好好地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荊家老封翁便帶著兒子、兒媳過來了。以他們家的意思,是不想讓女眷到府裡來應訴的。無奈現在府衙被荊五娘子折了面子,也就不想給她這個面子了。

  荊老封翁只得親自送這二人過來。

  祝纓一身便服在簽押房見的他們。

  她對荊老封翁仍是一如既往地客氣:「案子上的事兒與你何干?他們將話講清了便是。府上失竊,贓物已然追回,案子結了就可發還。五郎年輕,以後做事可要再妥貼些才好。不過小娘子做事還是欠妥呀。無憑無據不問青紅皂白就鬧到上府衙污蔑府衙差役,有損朝廷尊嚴,我是罰你好呢?還是不罰呢?」

  荊五娘子道:「我有證據!」

  「哦?」

  荊五娘子指著丈夫說:「我從他匣子裡起出過一綹女人頭髮呢!還裹著紙!寫著不要臉的字!那個賤人,是那個賤人損害朝廷尊嚴!大人,不能再留這樣的賤人在府衙裡啊!那個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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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5: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四章 老辣

  荊五娘子說個不停,一旁荊五郎像被人剪了舌頭一樣,真是沒意思極了。

  祝纓在發作之前一向很有耐心,她安靜地聽著,一丁點不耐煩的意思也沒有。荊老封翁先不好意思了,喝止兒媳婦:「大人面前,休要聒噪,事情說完就好了,平白罵人怎地?」

  「誰罵人了呀?」一道聲音從外面切了進來。

  荊家三人往門口望去,只見熟人王司功從外面走了進來。王司功進來之後,微微一怔:他這個樣子,越來越像冷刺史了。

  是冷刺史,不是刺史大人。祝纓輕靠在椅背上,臉上帶點懶懶的表情,一舉一動都有點漫不經心。是一種公子哥兒式的閒適,一股「這都不算事兒」的態度。

  王司功叉手為禮,祝纓道:「怎麼來了?」

  王司功道:「大人要新選的吏員,粗篩出了幾個正經人家的孩子,下官擬了幾道題,請大人過目。等大人定稿之後,就拿去考一考他們。合格了再用,免得胡亂招人守不住本心又生枝節。」

  說著,從袖子裡拿出一卷紙來。丁貴接了,站在祝纓身後。祝纓道:「我這兒正好有事找你。學校是司功管,是吧?」

  「是。」

  司功的職業責裡,排在最前面的是官吏的考課、假使、選舉,同時還管著祭祀、禎祥、道佛、學校、表疏、書啟、醫藥、陳設之事。可謂手握權柄、職責重大。厲害一點的,甚至可以與主官小小叫個板,乃至將手伸到下面各縣裡面。名義上,主官可以過問所有的事情,但是主官只有一個人,能力稍差一點的,就得被底下專職負責某項事務的人給架空了。

  祝纓說「學校」,因為荊五郎是府學裡的學生。官學有博士教學,博士的上面是王司功。

  祝纓道:「李司法,進來吧。」

  王司功再看過去,李司法也早早地過來了,聽李司法也拿昨天的事搪塞:「有舊案在審……」與自己的步驟是一模一樣的,王司功撇了撇嘴。

  祝纓道:「賊人已審問完了,是盜竊無誤。現還有些事兒,須得剖析明白。荊綱是本府難得的人才,又在外任官,你們家又是失竊的苦主,拿你們過堂面上不好看,便在這裡說個清楚。」

  王司功、李司法繼續放心。荊老封翁顫顫巍巍地起身作揖:「多謝大人體恤。」

  祝纓道:「小娘子,你口口聲聲說這些首飾衣裙是你的,得有個證據才好簽字畫押領了失物走。你自家的單子可不能算,隨便開張單子官府是不會信的。」

  荊五娘子怔了一下,問道:「大人,這官樣的首飾,還能有多少?」

  「很多。」祝纓很耐心地對她說。衣、食、住、行,皆有等級,越高級的越稀有。荊綱一個從六品的官員,他能使用的首飾並不能有太高檔,即便是官樣,與他同品階的人多得是,與他妻子同品階的命婦也多得是。五品以上才能說比較稀有,五品以下,只是對民間來說稀罕。「官樣」而言,確實很多。

  王司功道:「縱不是她的也不能就說是你的。還有可能是別人的!」

  荊五娘子瞪了丈夫一眼:「你還不說話?」

  荊五郎這才起身長揖,滿面帶紅地道:「大人,確是學生拿給嬌嬌的。」

  荊五娘子重復了一遍:「證據?」

  荊老封翁忍不住咳嗽了兩聲,王司功小小快意:活該!叫你們把手伸到女監來坑害我!

  王司功可太鬱悶了,本來可以小小與知府心照不宣地磨合一下小小談個價錢的,現在倒好,有人幫自己造了個把柄遞給上司。可恨!

  李司法也老大的不開心,嬌嬌這個女監是關押女囚的,與主捕盜、破案、審判的李司法當然有關係。他看嬌嬌和荊五郎都不順眼極了。開口道:「你怎麼證明荊五與嬌嬌有關係的?」

  祝纓聽這一聲就知道,李司法此人是個老手,這是審案手斷裡的「誘」,很粗淺的誘供。但是對荊五娘子是有效的。

  她彎下腰,從鞋底夾層裡抽出了一個小紙包,在幾個男人目瞪口呆之中打開了小紙包,只見裡面一綹黑色的頭髮,一張紙片。

  丁貴的臉猙獰了一下,咬牙上前接過了這「證據」,哭喪著臉拿到祝纓面前,又不敢將這被踩到鞋底的東西交到祝纓的手裡,只好自己掌著給祝纓看。

  祝纓看了一眼那頭髮,烏油油的,細而柔順,多半是女子之物。再看那張紙片,開頭一句寫的謝荊五贈鳳釵的話,借此事由給荊五寫信,內容寫得肉麻之極,看筆跡正是嬌嬌所書,寫不盡與荊五的情誼。

  「收下來,」祝纓說,「李司法,命人取了贓物來,著她畫押領回。」

  李司法答應一聲,起身吩咐去了。荊老封翁一家三口一疊聲地道謝,祝纓道:「拿賊捉贓,本來就是官府應該做的。」

  很快,贓物都取了來,祝纓道:「核對,畫押,留檔,再讓他們取走。」

  李司法道:「是。」

  荊五郎小倆口去看首飾、畫押,祝纓對荊老封翁道:「府上既能養出荊綱這樣的人才來,家教想必不差,如何對幼子倒寬縱了,你將他領回好好管教。」

  「哎。」

  那邊小倆口又口角了起來,荊五娘低聲道:「我的東西,你敢再動動試試。平日裡必沒少給那賤人錢物,你等著,我必一文不少地追索回來。」

  荊五郎一直沉默不語,此時終於憋了一句:「我家的東西,我愛怎樣就怎樣,怎麼就成了你的了?!」

  「大嫂送我的。」

  「那是我荊家的大嫂。」荊五郎哼哼著說。

  祝纓伸出雙手,駢起中指和食指在太陽穴上輕輕地打了幾個小圈兒,開口道:「王司功。」

  王司功起身:「在。」

  祝纓道:「荊五心性未定,從今天起,從府學裡除名。交其父帶回,嚴加管教!」

  正在準備道謝攀交情的荊老封翁、正在拌嘴的荊五小夫婦倆聽到這一聲都驚呆了!三人彷彿被雷劈到一般,荊老封翁頭一個回過神來,想向祝纓討情:「大人,念在他年幼……」

  荊五娘子也馬上說:「大人!明明是那個賤人勾搭著別人男人,怎麼不罰那個賤人,倒罰起我們來了?」

  祝纓又指指荊五娘子道:「你也小心了,將別人頭髮踩到腳下是什麼意思?以後自家也謹慎一些,不要再犯了,都改了過來吧,再變本加厲,就要問你個行厭勝之法了!」荊五娘子要是從個扎的小人兒身上掏出個頭髮來,眾目睽睽之下,她也只能將荊五娘正法了。

  厭勝、求媚,都是罪過。律法裡寫得明明白白的。無聊可笑,但是它就是被寫進法裡了。

  祝纓這裡是提醒,荊老封翁嚇了一大跳,李司法暗暗佩服。荊五娘子被噎住了,她想說什麼,又說出來。厭勝不是好事兒,這個她還是知道的。可是又實在不甘心,不看著賤人的淒慘下場,她這口氣是永遠咽不下去的。

  連拿回首飾的快樂都消失不見了。

  王司功、李司法也都不願意將府衙裡的事兒張揚出去,更不想被荊五娘這麼指使來指使去的。嬌嬌那個女典獄,他們以往有所耳聞,此女不大入他們的眼,可再怎麼著也是府衙的人!沒到推她出去祭旗的時候,哪怕發落了,也是府衙裡關起門來的事。

  王司功心道:不提其他,這荊五幹的也不是個讀書人該幹的事兒,單說偷老婆東西這事兒,讓他從學裡趕出去也不能說理由不正當。這婦人有這樣的丈夫也是可憐,這般潑悍又實在可惡,怨不得丈夫要往外面跑了。家有悍妻,換誰都找個地方喘口氣。

  王司功冷冷地道:「老封翁,令媳這在教府衙做事?」

  李司法道:「大人,既然是他們所請,不如開堂來審!」

  祝纓心道:你也夠損的,公審,荊五兩口子是苦主,他們是沒有身份的。這個「身份」是指官身、誥命之類,府衙認真起來,是不可能接受荊家派個管事代荊五過堂的。到時候他們就會與當初黃十二郎在福祿縣衙時一樣,面前再沒了遮掩、身邊再沒了打手。

  祝纓道:「好了,就這樣吧。老翁,帶回去管教吧。送客。」

  荊老封翁想發作,想倚老賣倚,終於還是站了起來說了求情的話:「大人,總要給孩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

  祝纓道:「升堂吧!」

  衙役們一擁而上,將荊五兩口子押了起來。二人尚未反應過來,荊五娘子道:「大人、大人,這是怎麼了?!!!」

  荊老封翁多少年沒受過這樣的氣了,大家一向和氣,現在這個小知府開頭說得好好的,突然翻臉奪了他兒子的學生資格,又要讓他家人上堂被指點。他腦子一時沒轉過筋來,道:「大人,既然是我教子無方,大人要升堂,我便陪上堂。也不用您給禮遇,更不用賜一張椅子,我站著聽就是了。」

  祝纓對荊老封翁道:「哦,你是封翁該有座兒的,不用你提醒我世上還有一個荊綱。他,我來參!修齊治平,不能齊家,就不要出門丟人,他還是回來好好侍奉父母、教導這個『還是孩子』的幼弟吧。」

  荊老封翁猛然警醒,慌忙跪了下來,流淚道:「是老朽老糊塗了!請大人垂憐!這便帶這逆子回家好好管教!再不敢給大人添麻煩了!大人饒命!」

  「升堂。」祝纓說。

  慣的毛病!

  王司功、李司法面面相覷,他們出聲只為恐嚇,不是真的想動手。見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小小聲勸了一句:「大人,荊綱是本府這些年來……」

  「南府沒人了嗎?」祝纓指著王司功道,「過兩天你與我一同去整頓府學!偷老婆私房的東西都能進府學,這裡頭都收了些什麼玩意兒?」

  她真的升了堂,府衙起先被他整頓了一番,衙役們此時也不敢躲懶,拖著水火棍到大堂站成兩列。荊五娘子終於知道了厲害,在堂上說:「大人,我們認栽!我們認……」

  「你栽什麼上了?事實俱在,還用你認?」祝纓問。

  荊五娘子一個哆嗦,不敢再言語。

  新知府繼上任之後清查府衙,這還是頭一回審外面的案子!門外早有好事者探頭探腦了。府衙比縣衙規制更大,祝纓又是新來,本地百姓不熟悉她的為人,不太敢隨便進來。

  裡面動靜不小,祝纓還是給荊老封翁設了座兒。荊老封翁彷彿椅子上有牙在咬他似的,坐也坐不穩了。王司法見祝纓神色如常,正常地傳了盜賊、嬌嬌、荊五夫妻過來對質。

  荊五娘子一見嬌嬌就張著兩爪恨不得將她撕爛了,衙役也不敢上手攔,拿棍子將二人隔開。祝纓對王司法道:「這樣不雅,還是要再招幾個正常的女差役。」

  王司法一看,荊五娘子雖然潑悍到底是士紳家的女眷,被男差押著確實不妥,也覺得確實如此,道:「是。」

  接下來的對質就十分簡單了。嬌嬌再說:「不知道。」但人證、物證都有的,尤其有她親筆信。

  荊五娘子見嬌嬌還是這麼淡定的樣子,自家丈夫已丟了一重身份,回家接下來還不定要怎麼樣。自己又在堂上被人圍觀,狼狽極了,恨意又湧了上來,繼續張牙舞爪又要揪打。嬌嬌的眼淚說來就來,哭得淒淒慘慘。

  堂上又亂了起來,祝纓嫌煩,道:「煩死了,二十板子。」

  打板子要扒衣服的,王司功、李司法等人臉也嚇白了,都急急上來勸著。荊五娘子如同被灌了啞藥,也不吱聲了。嬌嬌低低地啜泣。祝纓看了她一眼,這人在假哭,她說:「二十板子。」

  嬌嬌也嚇得當時收聲,在地上縮成了一團。王、李二人又意思意思勸了兩句,那邊荊五娘子恨不得嬌嬌挨這二十板子,只是她也不敢出聲提要求了。

  祝纓順勢沒打這二人,判了將首飾歸還荊家,荊五郎奪了官學生的資格,讓荊老封翁帶回去管束。荊老封翁心中暗惱,面上老淚縱橫。顫巍巍道了謝,幾乎要跪下去了,被一旁項樂眼疾手快又提著領子給他拎了起來:「老翁,站好。」

  祝纓又將盜賊依律判了個徒刑,再看嬌嬌,道:「是人總有父母,便是孤兒也當有個來歷,你究竟是何來歷?如何進的府衙?」

  嬌嬌叩頭道:「妾是孤女,實是選進來的。」

  祝纓問王司功道:「本府有多少人家能讓女孩兒讀書識字的?」遠的不說,就顧同的親堂妹,如今也是個半文盲。讓她答這個卷子,未必比嬌嬌答得好。

  王司法道:「大人說得甚是!」

  「收押!查!」祝纓說。

  ………………

  退了堂,王司功、李司法追了上來,問祝纓:「大人,大人真要參荊綱麼?」

  「當然。」祝纓毫不猶豫地說。殺雞儆猴太沒意思了,荊綱好不好她不清楚,荊家這顯然是沒受到教訓。

  王、李二人忙說:「大人,不妨先等一等?」

  「他有什麼來頭?」

  「那倒不是。」

  「你們都知道什麼?不妨說說。」

  王、李二人道:「大人,大人這邊請。」

  三人進了簽押房,二人才說了荊家的事兒。

  荊五這個府學學生的身份,來得並不很正。他自己從小也讀一點書,但是能考上實托了他家裡有個做官的大哥的福。

  荊家原本只是個普通的財主,有些田地,荊老封翁與妻子生了十來個子女,活下的有五子四女,荊綱居長、荊五最小。如果按照一般的情況,就像福祿縣的林翁那樣,家裡八個兒子,家產一分,登時從財主變成了幾個富農。但是祖上積德生出了荊綱這個出息孩子,一家子就抖了起來。

  荊五郎呢,小兒子,長兄幼弟,做兄長的又有出息,父母年紀又大了,他不免對幼弟頗多關照。長大的時候大哥已經做官了,娶了個嫂子也是官宦人家姑娘,岳父雖不顯貴也不用荊綱補貼岳父家,更有餘力管自己家,荊五郎就沒怎麼受過虧。

  不過家裡,尤其是荊綱和荊綱他娘知道荊五郎是個什麼樣子,疼雖疼他,也不誇讚他能幹。尋思他不定性,就要「給他找個厲害的娘子來管他,這樣才能不敗家」。為了娶妻時岳家要他有點上進的樣子,荊家就給他弄進了府學。

  小倆口有個什麼事兒,家裡人總是偏袒著五娘子。五娘子也確實能幹,五房內秩序井然,就是脾氣大了點兒。不過護丈夫,只有她能說荊五郎不好,別人說,她就要翻臉。才能養成這麼個脾氣來。

  「荊翁也不是個不通禮數的人,上了年紀,順利慣了,一時糊塗。叫他登門賠罪便是。大人若是再參了荊綱,這恐怕就要糾纏不清了。」王司功出過氣之後又為荊翁再墊兩句話。

  「哪有什麼糾纏不清?」祝纓說,「都是慣的。來,跟我說說,你們是怎麼把個從六品的外地官員一家子養得這麼膽兒肥的?給臉不要!」

  王司功啞然,李司法拉了拉他的後襟,兩人便不再勸。心道:你們都是能人,我們只看著就是了。又是覺得祝纓霸道莽撞,又是嫌棄荊家「給臉不要」。學生的資格而已,當面拿了,你認了。轉回頭再遞個好話、奉上厚禮,不就又回來了嗎?兩下面子都全了,跟知府當面頂撞,真是老糊塗了。

  兩人托詞還有公務要忙,都離開了去。

  顧同一直在一邊看著,越看越覺得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悄悄地問:「老師,您這是要辦荊家了?」

  「嗯?」

  「我瞧著跟黃十二家的事兒有點兒像,都是先拿證據,再辦呢。」

  「我辦誰的案子都這樣,」祝纓敲敲他的頭,「不要亂猜別人心思,把你的心思放到正事上來。人心難測,就別測了,你不知道這人下一刻突然會變成個什麼主意。」

  「那還是要參?」

  「當然。現在南府當家的是知府,不是司馬。一群傻子怕是忘了,現在有的是主官,不是個副官代管。」

  顧同道:「啊!我也沒想到這個。」

  師生二人又說了好一陣兒話,回後面吃晚飯。祝纓到張仙姑那兒說話,她離家二十天回來還沒好好被張仙姑數落一回,顧同就拖著小吳給他補算學。小吳慌亂之後,漸漸定了神兒,雖然學問上的天賦不太高,尋常的算術上手卻比較快。

  後衙裡,張仙姑已忘了祝纓一去二十天的事兒,問道:「聽說,有人告衙門裡的女差呀?」

  祝纓道:「不是什麼大事兒。」

  「怎麼不是?女差不是你弄的麼?對吧?花兒姐?小江?」

  兩個「小江」都點了頭,她們也是極關切這件事的。她們倆都在衙門裡,嬌嬌出事的時候她們頗聽到一些流言。張仙姑很關心自己女兒弄的事兒,誰挑的頭兒最後怕不是就要找誰?!

  花姐道:「這個嬌嬌,究竟是個什麼來歷呀?」

  「我猜出一點,無非那麼幾樣。我倒願意收留一個無家可歸的可憐女子,年輕姑娘長得好看,如果沒個依仗反而不是什麼好事。可現在怎麼看她都不太像是個要認真過日子的樣子,還是要弄明白一點才好。」

  小江心裡道:長成那樣還識字,唉,是個好人家女兒的面兒不大,即便是好人家出身恐也不堪過。逃奴、逃妓、逃掉的婢妾、逃婚的女人、被拐而又逃的……也就這些了。

  花姐道:「能有正經女差不容易,別再因為這個事多生閒話才好。」

  祝纓笑道:「就算樣樣都好,也有說閒話的。豈不聞『桀犬吠堯』?」

  祝纓又問江舟:「你們常在女監處,可聽到什麼風聲沒有?」

  江舟猶豫了一下,搖搖頭,又點點頭。張仙姑道:「哎喲,那你怎麼不說呢?是什麼事兒?說出來,咱們也好有主意。」

  江舟道:「不是好話。」

  小江道:「有什麼話,你就說。」

  江舟這才說:「她們背地裡說,嬌嬌同司法佐也有些不清不白的。不然,不能叫她當了女監裡的頭兒。」

  與大理寺不同,南府由於級別不夠,所以女監裡沒有女官只有女吏,嬌嬌就被司法佐點成了女監裡的頭兒。

  「都會寫會算嗎?」

  「也有兩個,都不如嬌嬌,」江舟說,忽然釋然了,「那她就是有本事的了。」

  正說著話,祁小娘子從外面走了過來:「大人,小黃在外面找您呢,說有要事稟報!」

  祝纓走到前院,小黃正在門前直打轉,見了她忙說:「大人!項二哥叫我來告訴大人一聲,出事了!嬌嬌在牢裡被人殺了!」

  祝纓道:「什麼?說仔細些。」

  「項二哥沒說那麼多,他正在那兒看著賊人呢,叫我找項三娘,三娘不在家,我就請祁小娘子……」

  祝纓點點頭,轉身去找了小江:「你的活計來了!跟我走。」

  「死人了?」張仙姑驚得站了起來。

  祝纓道:「你們別動,我叫侯五帶人過來守著。」前衙後家,牢房也離她家不遠,得防著些。能在牢裡殺人,有趣!

  ………………

  祝纓沒來得及換官服,提著刀就出去了,江舟也趕緊跟著一起過去了。小黃在前面打燈引路,侯五帶著丁貴、小柳在門口守著。錘子和石頭也想跟著,祝纓道:「你們留下來。錘子,留點心看好石頭。」

  一行人先入前衙,前衙已陸續點起了一些燈籠火把,往大牢那裡聚去。府衙的牢房分兩部分,一部分是暫時關押一些輕罪如犯夜禁、打架沒打太重的之類,由一部分值房改成,與現在的值房相鄰。另一部分就是「大牢」,另有入口,與府衙緊貼,是半地下的結構。潮濕、陰暗。越獄都得往上攻,方便鎮壓。

  大牢裡也分男監、女監,男左女右,嬌嬌被收押在女監裡。才進來,這就出了事兒,讓人不得不惱怒一下。

  祝纓卻一臉平常地走了進去,她留意看著這女監,還算乾淨。女監不大,女囚本來就不多。

  項樂迎了上來,道:「大人。小人回來就在城裡蹲守了一陣兒,聽說……」

  他隨祝纓出去一趟頗受啟發,回來就在嬌嬌家附近蹲了個點兒,聽說嬌嬌除了荊五郎,還同一個司功佐、一個司法佐有些曖昧,司功佐是王司功手下文吏,司法佐是李司法手下文吏。他二人互相知道,只瞞著荊五郎一個傻子。

  凡事總是這樣,綠帽子底下的腦袋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荊五郎現在還不知道呢。

  項樂就開始盯著司法佐,他直覺的認為,司法佐與大牢關係更密切,萬一司法佐私縱囚犯,來個死無對證就不好了。哪知跟著司法佐進了縣衙,見司法佐帶了個面生的衙役到了女監。他覺得不對勁兒,進去一看,司法佐和女典獄昏倒在地,嬌嬌的牢房裡一個壯漢正掐著嬌嬌的脖子,嬌嬌舌頭都被掐出來了。

  見他來,壯漢手上用力,嬌嬌手一垂,癱了。

  項樂拔刀守在大牢入口處,壯漢丟下嬌嬌,挾持司法佐為人質往外衝。路過入口時將司法佐往項樂身上一推,項樂閃開了,司法佐跌在地上。項樂再要追時,又哪裡有他的蹤影?項樂只得隨手抓了個小黃,讓他去報信。

  等祝纓到了,項樂簡單地說:「司法佐帶個穿衙役號衣的人進來殺嬌嬌,那人奪門逃出大牢,現在不知所蹤。」

  祝纓對小江道:「你去看她。」指著司法佐說:「拿下!」

  然後下令:「誰都不許動!」

  自己縱身躍上了一旁的房頂,留下一群傻乎乎的衙役仰面朝上傻看著。祝纓閉上眼睛,過了一陣兒才張開,四下張望。

  再次下令:「所有衙役集合!隨我出府追捕。傳我的令,明天不許開城門!全城搜捕!什麼時候搜到了什麼時候開城門!」

  衙役們匆匆集合。

  祝纓拔出長刀,突然從房頂一躍而下,刀鋒直指一個一直低著頭的魁梧身形。壯漢身邊的四散逃開,逃得不靈活的甚至跌倒而用爬的。

  壯漢聽到風聲猛地抬頭,又擰身左旋,項樂道:「好賊子!就是他!」

  壯漢手中無刀,俯身要往最近一個衙役身上抓去,祝纓刀鋒已至,將他的背上從右臂往左肋重重一劃!

  壯漢一聲哀嚎!

  祝纓道:「來個人,給他縫縫,拖進去!」

  她要夜審!

  那一邊,司法佐在大聲喊冤,祝纓道:「堵上他的嘴!煩!這兩個人分別看押!今晚該誰當值的?女監為什麼只有一個人?男監的人呢?為什麼不出來幫忙?」

  盤問了才知道,夜裡該兩個人值夜的,不過因為之前大量釋放了一些「輕犯」,犯人少了,典獄也就懈怠了。他們夜裡就留一個人。司法佐輕易地帶外人穿著衙役的衣服走了進來,今天本來不該他當值,他與人換了班,大搖大擺地晃到了大牢。

  祝纓道:「項樂,記下,以後府衙的門禁必須嚴起來!凡進出之人,必得驗明身份。入夜後無令不得進出!」

  「是。」

  府衙的動靜在夜裡被放大,司功等人或派人、或親自往府衙這裡趕來。也有遇到巡夜的,小地方,巡夜者也不敢阻攔李司法等人。待他們趕到,府門仍然緊閉,府內燈火通明,祝纓已然將府內搜了一遍,此時正在大牢裡準備夜審。

  選在大牢而不是大堂,因為這裡還是案發地點。

  祝纓先命將那個壯漢帶上來,人一帶上來,今夜當值的男典獄就認出來了:「原來是你?!大人!這個賊就是之前誤放的那個!他怎麼穿上號衣了?」

  祝纓問道:「哪個?你認得準?」

  男典獄道:「如何不認得,他在我這裡關了半個月哩,我天天罵他。」

  壯漢背上吃了一刀,冷汗直流,虛弱地罵道:「誰罵誰?」

  祝纓道:「你是如何進來的?」

  壯漢嘿嘿地笑著:「你猜?」

  小吳親自守門,此時讓小柳來傳話:「大人,王司功、李司法到!」

  「只許他們自己進來。」

  二人到了大牢,都吃了一驚,李司法道:「這不是賴三嗎?!!!抓著了嗎?大人果然厲害!誒?他這衣裳。」

  接著,本府之司士、司兵也來了,小吳都頂住了,只許他們一個人進來,不讓帶隨從。

  幾人到了大牢,面面相覷。

  男典獄便接過了敘述的重任:「項小郎發覺不對,追著這賊。然後大人就來了!」接著著重描述了祝纓之英勇,什麼拔地而起、從天而降、慧眼識賊……

  祝纓道:「項樂,你來說吧。」

  項樂遂將事情簡要復述了一遍。李司法臉色煞白,指著司法佐道:「好賊子!你!你竟敢!」

  司法佐大叫:「冤枉啊!大人,必是這姓項的看錯了!」

  這裡鬧哄哄的,小江從女監走了出來,祝纓問道:「如何?」應該就是個扼死。只是不知道屍身上還有什麼別的痕跡沒有。

  小江道:「我只管死人,活人得找大娘看。」

  「誒?」項樂出了一聲。

  小江道:「人沒死,只是背過氣去了,現在已經活轉過來了。」

  人沒死就好辦了,既可以指認凶手,又可以……

  嬌嬌掩著脖子,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道:「大人!我要告發!」

  司法佐大驚:「大人,大人,不要信這個賤人的!她不安於室……」

  李司法伸手捂住了眼睛。

  祝纓道:「你說。」

  嬌嬌聲音沙啞:「我有證據,他們寫的。他們翻我家,一準兒翻不到。」說著,去女監值房,扒開一塊磚,從裡面拿出來一個小盒子,打開來裡面是幾張紙。

  祝纓將紙打開,只見一個是司法佐寫的,寫要休了髮妻,娶嬌嬌為妻,否則天打雷劈。簽字畫押,還摁了個紅手印兒。另一張是大同小異,竟是司功佐寫的,也是要給嬌嬌一個名份,也是簽字畫押,再加一個紅手印兒。

  最後一張與前兩張大同小異,是寫著荊五郎休妻再娶,如果娶不了,就疏通門路給嬌嬌謀個差使,使她進南府,還要給她一所房子寫在她的名下,另要給她置些田產。以後有了孩子,孩子也好有分家業。同樣的簽字畫押、再加一個紅手印。

  祝纓看完,對王司功、李司法招了招手,兩人上前,各看了一頁,臉色十分之精彩!

  祝纓道:「來人,把司功佐也拿來!」

  李司法大怒:「這個賊子,必得上刑!」

  這裡刑具比較齊全。比起黃十二郎家的「仿官樣」雖然缺了點兒,但比起祝纓在大理寺、福祿縣也就是板子、木枷之類,這裡又豐富得多了。

  司法佐平日裡審別人時只恨這些刑具不夠厲害,現在唯恐它們太厲害了!忙說:「我招,我招……」

  嬌嬌沙啞地笑了:「晚了。」

  不一會兒,司功佐也到了,王司功劈頭給了他一巴掌:「你幹的好事!」

  祝纓道:「行了,都說說吧。來,給她點水。」

  典獄拿著水要給司功佐,祝纓道:「你給誰呢?給她!」

  典獄看她的眼色,將水給了嬌嬌,嬌嬌喝了點水,道:「妾本是儀陽府人氏……」

  她自述,家裡是做小買賣的,有一間小小的鋪子,她是個獨女。獨女,意味著人丁不旺,也意味著父母死後,尤其是父親死後她的日子通常不會好過。事實也是這樣,她的叔叔想要將她「發嫁」,她發現對方是個暴戾的殘疾人,前一個老婆就是被打跑的,只得連夜逃跑。

  一個姑娘家,孤身,逃跑,如果自己不是很厲害,極易受侵害。她開始運氣不錯,遇著些和善的人,但也沒有用,他們也無力收留她。也有不好的,想留她下來當媳婦或者兒媳婦。小有家資的人家,娶得起來路明確的兒媳婦。貧苦人家或者有疾病的人,才會放寬要求,嬌嬌又不願意。

  她也沒個好投奔的人,投奔誰,都爭不過她的親叔叔。想一想,不如去州城,哪怕給人幫傭!路上錢又被偷了,後來貴重一點的衣服也被偷了,在州城遇到了荊五郎。

  她當時還是個天真少女,荊五郎也是個熱心少年。荊五郎大話放出去了,說了自己哥哥是官員,要帶她回家。荊五郎又是個學生,嬌嬌以為這樣一個天真的人是可以「依靠」的。哪知到了南府才知道,荊五郎當不了家、做不了主,還有了娘子!這娘子還是個極厲害的人物!

  他將她安置在外面,瞞著別人。嬌嬌眼見這樣不行,思忖這一路的經歷,便向荊五郎提出要求,名份沒了,得給點實惠的!藉口是萬一有了孩子,孩子不能受苦。

  荊五郎寫了字據,卻總辦不成。這事兒,司功佐並不愛搭理他,荊五郎的娘子太厲害,一旦事洩,這娘們兒能打到他家鬧個雞犬不寧。更要命的是,荊家一定是幫著五娘子打五郎,更會埋怨他。這事兒不劃算。

  所以嬌嬌就自己司功佐「偶遇」了一回,一來二去,司功佐給嬌嬌安排進了府衙。就這,荊五郎又給了司功佐二十貫錢囑托。

  司法佐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無非是上司與下屬。嬌嬌一外地人,本地的女典獄初時看著還好,後來越看她越不與大家一樣,背後不免風言風語。嬌嬌一時氣不過,司法佐正好管著她們。

  男人們無不同情荊五郎,司法佐與司功佐都嘶聲罵她。

  祝纓抖了抖那兩張紙,二人都住了口。祝纓道:「取口供給他們看,無誤就畫押!」

  王司功與李司法都不得求情,王司功且還想著如何表白自己不曾參與。李司法又要思索如何證明自己轄下的風氣不是這樣的。

  祝纓道:「人犯收押,天也不早了,都眯一會兒吧,明早開堂!」

  ………………

  話說,荊五郎夫婦跟著荊老封翁回了家,荊老封翁受此奇恥大辱心中不忿,回到家裡荊五郎又對母親哭訴。

  老封君生孩子太多,身子受損,一直在家裡養病。聽兒子這般說,登時氣道:「打嘴打嘴打嘴!五娘,你打他的嘴!竟然敢幹這等不要臉的事!你娘子哪裡對你不起了?」

  荊五娘哭著喊娘,又問現在怎麼辦是好。荊老封翁道:「我要寫信給大郎!」

  老封君道:「咱先備禮,送到府衙去!不能吃這眼前虧!到底是五郎理虧。五娘,你以後不可到官府這般混鬧了。」

  荊五娘子現在倒乖順了:「是。」

  一家子分派好了,荊老封翁到底還是寫了信,越寫越氣。

  第二天一早,大門就被衙役拍響了,他們來拿荊五郎。

  荊老封翁更氣了:「不是已經過堂了嗎?怎麼還……」

  項樂同情地看著他:「令郎賄賂官府,為外室買職缺呢,如今證據都在這裡了。」荊五給司功佐的錢雖然花完了,司功佐的娘子實在是個理家的人,居然還記了本小賬。

  荊老封翁一口氣沒提上來,抽了過去。

  荊五郎被衙役們一擁而上,捆到了府衙前。

  南府多少年沒有這麼熱鬧了!百姓呼朋引伴一起圍觀。

  前兩天,荊五娘子大鬧府衙已是有趣,如今又來一個公審!

  祝纓將幾人一字擺開,再亮證據。那匪人賴三十分萎頓,道:「都是司法佐讓我幹的!」將事情全推給了司法佐。司法佐百口莫辯,也無言可辯。衙役的衣服是他找的,人是他帶進府衙的。除了「冤枉」也沒別的好說。

  祝纓即判,賴三收押,先養傷,著將先前苦主的狀子收好,再與入大牢謀殺嬌嬌並罰。

  司法佐謀殺未遂,又姦汙下屬,雖然女差少,條文沒寫,祝纓就以上官姦下屬妻、女的罪加一等來判他,又有入官府為亂等罪名。一氣給他判了流放三千里。

  司功佐買賣職缺、瀆職,姦汙下屬,賄賂,等等,罰沒贓款,流放得稍近,兩千五百里。

  這個里程,乃是以京城為中心計算的。南方人,不會往前放,給他往西、往北,往遠遠的地方放。

  荊五郎,品行不端,已奪學生的資格。但是居然敢賄賂府衙吏員,意圖買賣職缺。扒了衣服,二十大板。

  荊老封翁趕到府衙,就聽到自己兒子要受辱,大驚道:「大人,怎麼能有辱斯文?」

  「令郎已斯文掃地,哪裡還有斯文?」祝纓冷冷地說。

  她接著判嬌嬌:「這府衙,你怎麼進來的,還怎麼出去。這裡留不得你了。」

  嬌嬌伏在地上,心頭一顆大石落地,知府大人沒有將她發還原籍交給她叔叔「發嫁」。她本以為自己不會比那三人好太多,如今只是罷出,已是意外之喜。名貴首飾雖然被追回了,她還有錢。這個府城就算不趕她走,她也留不下來了。荊家勢大,吃了這麼個虧,不收拾她才怪!

  當下是趕緊收拾細軟,逃!還是去州城,她現在有錢了,也見識過些世面了,應該能夠安全到達。大些的城池,總比小村子安全些,也比自己叔叔身邊安全。

  她一叩頭,翻身就跑,房子也不要了,收拾了屋子裡細軟換了身粗布衣裳即出城奔走。

  此時,府衙前,三個男子一字排開,被扒去了衣褲,都按在了長凳上挨打。

  祝纓慢慢地踱到了衙前,對著圍觀的的百姓以及士紳、官吏等人道:「我受陛下聖恩、領朝廷之命,就任一方,當維繫一方安寧。斷不容有人違法!無論何人!是龍,給我盤著,是虎,給我臥著!爪子伸到府衙來了,我必掐斷它!百姓有冤,自可來訴!」

  百姓一陣喝彩!

  人打完,行文大理寺等消息。該流放的流放,該讓親爹拉回家的拉回家。

  祝纓再回正堂,召來府衙上下。經過前夜那一刀,衙役們服氣得很,都老實立著。王司功等人像一群小鵪鶉,也都站得整整齊齊。王司功先請罪,李司法也跟著請失察之罪。倒不是很想認罪,實是怕自己不認,這位小知府又要作妖。

  祝纓道:「人非聖賢,怎麼可能沒有偶爾的疏漏呢?不過,府衙裡竟然能進惡匪!此後不能再有這樣的事了!我要重整府衙秩序!以後,嚴管號牌,非本府人員不得進出!進出須登記,凡帶外人進入者,二十板子,攆出去!我還要追他這些年吃我的飯!」

  眾人應道:「是。」

  祝纓又道:「司法佐,竟然敢欺瞞上官,他在本府多年,難保不會還有其他事情。之前已清查一次,竟還有這樣的事情沒有被查出,可見還要再查一遍!這次我要親自來!封檔!」

  王司功一臉慘淡!

  顧同張大了嘴巴。

  司士等人同情地看著司法、司功二人,心道:我就知道,這麼點年紀做知府,必有緣故!人雖年輕,做事老辣!

  司功、司法……被奪權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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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5: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五章 輸誠

  「這兩天守衛的人再辛苦一下,嚴防門戶,等值表排好了再輪休。好了,其餘人都散了各自回去聽令,不要亂走。」

  隨著一聲令下,府衙諸官吏齊齊躬身答應,一個個繃得緊緊的。

  祝纓宣布解散之後便轉回簽押房,顧同等心腹跟隨著魚貫而入。王司功、李司法面面相覷,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失落。慢慢地踱回了自己的值房,二人先前在府衙內也是數得上號的人物,尤其王司功,身邊總是有許多人圍隨的,如今司功佐也被拿下了,一些人也不敢上前,身邊十分冷清,格外的落寞。

  張司兵看了一眼彭司士,彭司士心有靈犀地回望了過來。

  兩人對著微微點了點頭,確保對方都看到了自己。

  張司兵往彭司士這邊挪了兩步,彭司士往張司兵這邊蹭了一點兒,兩人終於接上了頭:他也想與我說話。

  張司兵使個眼色,彭司士會意——到張司兵那兒說話。

  兩人裝作沒什麼默契,卻又越走越近,終於一同進了張司兵的值房。白直上茶水,張司兵道:「案子終於結了,賊人也拿到了,可算能夠睡個好覺啦。哎,彭兄,手談一局?」

  彭司士道:「好呀。」

  張司兵讓白直翻出盤生了灰的圍棋出來,擦了擦,兩人慢慢擺棋子兒。張司兵對白直道:「你們不要在這裡礙眼,你去外面等著,看衙裡的值表排出來就過來告訴我。」

  「是。」

  彭司士見張司兵支開了人,一面把棋子兒排成條直線,一面問:「老張,你有想法。」

  張司兵也放著棋子兒,他把棋子排成了一道豎線,二人都不是什麼風雅人物,這棋也忘了什麼時候學的,手都臭得很。又要說話,又不太能夠一心二用,索性胡亂擺著聊天。

  張司兵道:「你來幾年了?」

  「總有七、八年了吧,忘了。這個地方調任也很為難,似我們這等小官,總比主官在任的時間要短些。」

  「我也與你差不多,攏共見過三個知府,一個代管的司馬,從沒一個像現在這位這樣的。」

  「你的意思是?」彭司士試探地問。

  「從今往後,咱們府衙變天啦!」

  「嗯?」彭司士十分詫異。

  張司兵問道:「你就沒點兒想法?」

  彭司士吃不準他的意思,反過來又問他:「你是什麼意思?」

  張司兵將棋盤上的棋子往一邊一抹,清出一片空地來。取了兩枚黑子,道:「府衙六司,司戶、司倉,到了就換了!我起先沒想明白,今天一看司功、司法的樣子,忽然想通了,吳司倉、祁司戶兩個,到了就有了告身。咱們這位知府大人,是早有謀劃啦!」

  彭司士點了點頭:「是。現在又是司功、司法,雖還沒有罷職換人,女監案一出就是個把柄,這二人是再也抖不起來了。那個顧同,至少能頂一個用,另一個不知道在哪裡。哎喲,就剩咱們倆啦!這可怎麼是好?」

  他也揀了兩枚黑子排在之前兩枚黑子之下。

  張司兵撿出兩枚白子,道:「就剩咱們倆啦,不能坐以待斃!」

  彭司士大驚失色:「你想幹什麼?我可沒這個本事。」

  張司兵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這府衙還沒人有這個本事呢!王司功以為自己拿著筆桿子,能管上下的人。嘿!當年丘司馬,哦,現在是知府了,他在的時候,王司功尚且不能一手遮天,現在就想翻天?」

  「你到底什麼意思?」

  張司兵道:「我五十五歲了,見的事兒可也不少。以往也見過幾個能幹的同僚,他們最後無不高升的。只要不礙著他們的事兒,也不至於費心思與我等糾纏。」

  「都去了四人了!你既說他赴任之前就有謀劃,難道會放過咱們?」

  張司兵道:「那你能怎麼樣?」

  「你叫我來的!」彭司士實則心中也慌。

  張司兵緩緩地道:「莫慌,我不過管管門鑰匙,連武官選備之事也不大用我管呢。我曉得你手上有些工程之類,想來是有些花賬的,你看著司戶、司倉的下場,心裡正虛,是也不是?」

  「你可別胡說!」

  「老彭你總這樣,嚇也要將自己嚇死了。他早有謀劃,你害怕也沒有用。為今你我只有孤注一擲……」

  「你要找死自己去,我熬得一日是一日。」

  張司兵道:「與其如此,不如輸誠。」

  「啊?」

  「你我這就去向知府大人輸誠,如何?你我的事本就不大,我手上可沒太多的花賬,好吧,是有一些。我都招了,求他老人家從輕發落。他要不計較,我就死心塌地跟著他幹。你瞧瞧他,二十來歲,緋衣,那個吳小寶,縣衙小吏,如今竟也與我等並列了。從吏轉官,再升一級,一共花了幾年?你從吏轉官,熬了多久了?」

  彭司士眉頭緊鎖,他手上的毛病確實比張司兵大一些,但是張司兵說的,似乎又有點道理?他說:「只怕他早有打算,已打定主意要踢走我了。」

  張司兵道:「那又如何?我就全招了,他要容不下,就請他看在我不曾有所違逆自己要走省他一番手腳的面子上,為我指條明路。到時候將我踢走換個上司沒這麼嚴苛的地方,日子也能好過些。要是能容下你我,咱們就聽命賣力,一來就給咱們加薪俸,跟著他也不算吃虧。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老彭,你看如何?」

  彭司士還在猶豫,張司兵道:「這麼年輕的人,恐怕不能等我們太久呀!」

  彭司士問道:「你看得準?」

  「你手上那點子毛病,等他查出來發作你就晚了。你說呢?」

  彭司士十分心動!突然,他狐疑地看著張司兵:「你的毛病沒那麼多,為何找我?」他們倆之前關係也沒那麼好的。

  「往年六司,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境況相同啦。如何?同去?若要追究我,還請你也為我求個情,若追究你,我也為你說個話。咱們不給大人添麻煩,也請大人放咱們一條生路。」

  彭司士道:「好!」

  兩人又細細地議了一回,如果祝纓到時候不追究,他們要如何感恩。如果祝纓必要追查,他們又要怎麼講。一步一步套好了話,進去先請罪,再自己檢討罪行,然後表忠心,表示只要大人許他們戴罪立功,他們一定唯馬首是瞻。如果大人嫌他們笨,也請高抬貴手,給他們一條生路,他們走的時候也將自己手上的東西原樣奉上,絕不敢給大人添亂。

  眼見議到天黑,彭司士道:「還是要準備些禮物才好登門的。」

  「那就明天。你準備什麼?」

  「你呢?」

  兩人落衙往外走,彭司士請張司兵到自己家去,又議了一回禮物。約定次日先整理自己的檔,中午祝纓到後衙吃飯的時候,他們就跑過去請罪。

  彭司士仍有些疑慮:「大人會放過我們麼?」

  張司兵道:「現在輸誠是最好的!早知如此,大人一到的時候就該去的。唉,可恨當初他在福祿縣的時候,我竟沒有預先結交。說來咱們這位大人做事最周到的,便是我這樣的司兵,與他沒甚往來的,也照你們的樣給我禮物哩。並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呢。」

  「是啊是啊,」彭司士道,「但願但願!明天一早就去吧!我怕他弄下了司功、司法,現在正想法子要弄我可怎麼辦?」

  …………

  「老師,我來!」顧同從左移到右,取文書遞給祝纓。

  「大人,我來!」小吳從右滑到左,拿起墨條來研墨。

  顧同看看小吳,無聲地笑笑:嘻嘻。

  小吳看看顧同,無聲地咧嘴:嘿嘿!

  太提氣了!

  真的!

  二人自從到了府衙之後,尤其是小吳任官之後,那種「一人得道,我隨升天」的得意不久就消失了。府衙的氛圍與被祝纓整頓過的福祿縣並不相同,黏乎乎、滑膩膩的,也不是橫眉冷對,可做事就是不順,上下都懶洋洋的。

  小吳略有點經驗,祝纓在福祿縣與當地鄉紳之間角力,也是來回犁了幾次,開頭還蜇伏了幾個月,但是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顧同雖聽祝纓說新官上任第一年是幹不成什麼正事的,卻總有一股子期盼。然而這上下的官吏們,先糊賬、再把牢裡胡亂抓的人放走了,總是踩在讓人想發作又覺得發作顯得小題大做的線上。更讓人惱火了。

  又是生地方,顧同是有些鬱悶的。他相信跟隨老師的人多半也都會有這樣的感覺,也就那幾個新來的小子,傻乎乎的還沒品出味兒來。也難怪,新人嘛,沒經驗的。顧同甚至在計劃什麼時候將小柳等四人叫來聊個天兒,讓他們都警醒一點。

  現在好了!好痛快!

  「不愧是老師!」顧同絲毫不覺得自己是在拍馬奉承,這全是由衷的讚嘆。

  祝纓正在寫公文,案情移大理,因尚未結,隨時可以將這二人的犯法事添進去。除此之外,她還有再寫兩份奏本。一本是參荊綱的,一本是討論一下請求在現行的律法裡加條目的。

  荊綱是必須參的,話說出去了就沒有不做的道理。順手一參,不過費點紙筆,效果應該不錯。

  奏本的重頭戲是有關律法條目,這是因為嬌嬌的案件提示。由於之前沒有女官,衙門監獄裡的女吏也是兼的,與之相適應的法條也是沒有的。現在有了嬌嬌的案子做例子,她自己先判了個案例,再呈報上去,想在現行的律條裡加上這一案相仿的情況,以為定例。

  即,男上司假借職務之便,與女下屬有苟且之事,當如何判罰?

  她的意思,因其尊卑次序,上司天然就居上位,是朝廷官位給的位差,而女下屬又不同於下屬之妻女,是直面上司的壓力,受其管制要聽命的。以上凌下,不存「通姦」只有「誘姦」或者「逼姦」乃至「強姦」。

  所以女下屬當無罪,男上司之罪當加一等。嬌嬌案裡,嬌嬌與二佐之關係,她就是按照這個原則來判的。

  這裡面又有一個很正大光明的緣由——「士行」。所謂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士人天然就得有個德行操守,朝廷的官吏就得做出個正經人的樣子給百姓當模範。不要你多麼的高風亮節,起碼不能有「禽獸行」吧?

  至於其他方面,譬如賄賂安排職位,這個律法裡早有條目,照那個辦就行了。掏錢的荊五郎,她已經罰了。嬌嬌沒錢,但是入職的時候沒有正式的考試,所以逐出。

  寫完了,吹一吹,才對顧同道:「我怎麼了?」

  顧同笑吟吟地:「老師,如今六司之中,兩司已然在手中,眼看就能換了司功、司法,就只剩司兵、司士了,要怎麼拿回來?老師只屬吩咐,我們一定好好地辦!」

  祝纓彈了一下他的腦門兒:「怎麼這麼大的脾氣呀?府衙六司,朝廷所設,都是歸我管的。什麼拿不拿的,嗯?」

  顧同道:「那也得聽上官之命呀!我看了看,這些人,亂七八糟的,說不定還沒我幹得好呢。不不不,我不是討官兒的。」

  「你現在討也來不及了!我沒想換他們呀。」

  顧同張大了嘴:「為什麼?他們的錯就近在眼前,很好的機會了。」

  祝纓道:「我一來,就換掉了兩個,如今再換四個?六個全換了?南府之前是犯了什麼大罪嗎?要全都換了?能用則用,畢竟手熟。」

  顧同欲言又止,他知道祝纓得做出政績來,政事堂對祝纓的期望是很高的,祝纓的任務也很重。要是手下不和諧,這得要浪費多少功夫?再說了,這幾個人屁股都不乾淨!這群廢物,給老師提鞋都不配!跟這群廢物在一起怎麼能治理好國家呢?老師不值得更好的屬官嗎?換個好屬官,幹事更快更省力呀!

  小吳反而有點理解,他說:「大人在福祿縣的時候也沒有全換的。有點兒小把柄拿捏著,幹活反而勤快。」最後一句他有點心虛,他就是最近犯了好幾回的傻這才老實了的。

  祝纓道:「考考你們。」

  顧同精神一振。

  祝纓道:「縣與府,有什麼區別?就只看衙門。」

  顧同道:「就是,大小?權責、管轄、品階、官吏人數,之類?喔!還有府衙不直接管各地。」

  祝纓道:「還有一條。」

  「縣衙裡,只有縣丞、主簿等三、五人是官,餘者皆是吏啊!府衙裡,主、副官之外主,六司等皆是朝廷命官。縣衙之內,考核評定皆在我手。府衙裡,有司功專管。當然,主管也有資格評論,終究還要經司功之手。」

  顧、吳二人都老實點頭,祝纓道:「既然是朝廷命官,就不能像小吏一樣任由我處分啦!」

  顧同趕緊拿出筆來記。小吳跟他學著,也在腰間掛個袋子,也開始記。

  祝纓道:「不要落到紙上。有些朝廷會忌諱的事情,都記心裡。」

  兩人趕緊收了起來,又豎起耳朵來聽。

  祝纓道:「六司都換了,屬官全由我指定?朝廷該先斥責我啦!如果是刺史府,官員的數目更多!哪裡能全由主官自己挑選裁換?得習慣跟不那麼靈便的人打交道,這樣還能安排得來,那才是真的磨練出來了。再說了,南府的官員也沒那麼糟糕,否則也不能撐下來,早出大案了。」

  顧同低聲道:「黃十二郎案子也不小呀。」

  「所以裘縣令這不是折了嗎?」祝纓說,「至於司功司法,他們平日裡小有訛錯我早有所預料了。真是個能人,除非得罪了朝廷哪位貴人,否則這個地方留不住。」

  小吳點點頭,顧同一陣錯愕:「為什麼?」

  祝纓道:「你的心裡,自己家鄉是最好的是不是?」

  顧同明白過來了,心裡更難過了。

  南府這個情況,煙瘴之地本來就偏僻,百姓跟朝廷之間語言還不通暢,道路就更遙遠了,離脫離王化只是一步之遙。它就不是個官員心目中願意來的好地方!

  有志者就算想來,也得有命到這兒才行。所以一般的低級屬官,哪果不是犯了大錯貶官至此,就是由吏升上來的,或者沒背景能力不太強的附近的人比如關丞、莫主簿。

  品級高一點的或者是一縣之主官之類,有出身就是官員的人到任。這樣的人,要麼是冷雲這樣的,一來就做高官,要麼是祝纓這樣的,為了有所作為,還得能活著能有辦法幹很多的活。要麼就也是混日子的,比如汪縣令,雖活著但神隱。

  當然,有志、有行、有能力的官員不是沒有,問題是一有上面就能看出來,給調走了委以重任了。於是優秀的顯眼被挑走了,不能在本地長留。本地條件不好,大部分人又不肯來,乃至於有補官不赴任的。當地偶然出個人才,又要異地為官。這就沒有大量的優秀的新人來補充,官員整體素質能力上不去。王雲鶴再欣賞之前祝纓的說辭,也還是要以「腹心之地」為要的。

  這種情況下,頗有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意思了。只能用他們。

  祝纓道:「想明白了?」

  顧同認真地點了點頭,道:「老師,南府一定會好起來的,咱們福祿縣會更好!老師有事,只管吩咐我!」

  祝纓道:「當然。不會忘了你的。」

  小吳忙說:「還有我呢!還有我呢!對了,還有祁先生他們!項二郎他們也很好,丁貴也是。」

  祝纓道:「我心裡有數。咱們就還穩住,一步一步地來。」

  顧同安心了,道:「老師說一步一步來,步子總比別人又快又穩的。那下一步?」

  祝纓道:「先將府衙之守衛排班、府城之守衛等再梳理一遍。這兩天只是匆忙之中下令,要長久運轉還是要排定次序才好。你留意一下司功的事兒,哪怕補不了這個司功的職,也要練一練這份本事。以後用得著。」

  「是!老師,我還以為老師要讓我多聽聽有何冤案呢。」

  「那個慢慢留意。雖然要有所長,也不能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懂。」

  「是。其實我也不是很想現在就補這樣的缺,補了就得跟小吳似的了。」顧同笑著說。

  「我怎麼了?」小吳說。

  顧同道:「我給你今晚多加兩道題。」

  小吳的臉皺了起來。

  祝纓點點頭:「好了,今天就到這裡,安排完了值表,阿同你與侯五、項樂、項安輪流盯幾天,有什麼漏洞咱們盡早給補上。去州城之前,將這事定下來。司功的舊檔、司法的冤案,可以開始著手了。你給我打下手。」

  「是。」顧同說。

  「小吳,沉下心,學點兒東西以後才能走得遠。」

  「是!」小吳馬上說!又給祝纓端茶遞水。

  祝纓道:「好了,把這兩本明天一早發往京城。」

  「是。」

  顧同又問道:「老師,我還有一事不明。」

  「什麼事?」

  「老師要參荊綱,這個……荊家如今已然受罰。荊綱不過從六品,您這一參,是不是……」

  祝纓道:「那再考你一考,讀史的時候記得先時主官自辟僚屬的事吧?」

  「是。」

  「為什麼現在沒有了呢?現在歸誰管?」

  顧同有點明白,又有點不太明白。祝纓笑笑:「昔時地方官自辟僚屬,必有當地豪強。朝廷為與地方豪強爭這一分處置之權耗費了多少心力?也就是日久懈怠、本地可用的人少又講究不起來,真講究的地方,一縣的市令都不能用本縣人。這個要州、府之司功來調度。一個嬌嬌,事兒不大,但是得給他們緊緊皮。」

  顧同恍然。他和小吳都想起了祝纓剛到福祿縣幹的事兒,與大戶關係密切之吏員衙役都換了一批。

  現在小吳、祁泰等人的官職是祝纓薦的,也算是「自辟僚屬」,但他們不是當地人,所以朝廷才能同意。朝廷也願意給赴任的官員一點點這樣的便利,尤其是偏遠、難搞的地方。本來任用本地人做吏職就是難免的了,再任由當地豪強隨意安插人,還有朝廷什麼事兒?還有官員什麼事兒?

  「人情在所難免,地方上也不能杜絕親族。明晃晃的買賣職位,被揭出來了還不懲處,當朝廷是死的?」祝纓說。

  敲打。不過祝纓揀了最響的那面鑼敲了而已。

  祝纓道:「好了,去吧。」她接下來還有更多的事情要逐一落實。二人離開之後,她又想了一下,再往計劃上添了幾筆。

  顧同去而復返:「老師,李司法求見!」

  …………

  天色已暗,李司法行色匆匆,對顧同也十分的客氣:「顧小郎君,大人得空麼?」

  顧同心裡有底氣,對李司法也不以年輕人之傲氣凌人了,禮貌地道:「司法大人,大人來必有正事,我這便去通報。」

  祝纓道:「請進來吧。」

  顧同去引了李司法過來,李司法也不客氣,進了書房一轉入東間看到祝纓正坐在書案後面,他到案前撲通一跪:「大人!」

  祝纓放下手中的卷宗,道:「司法這是做甚?阿同。」

  顧同搶上一步去攙扶李司法,扶著的時候吃了老大一驚——李司法哭了!

  眼淚鼻涕一塊兒下來,比顧同他娘要跟顧同他爹吵架的時候哭得還快還慘!顧同手一顫,李司法的身體往他的方向一沉,顧同趕緊又把他扶了起來:「大人,司法大人,您這是怎麼啦?」

  李司法今年四十多歲了,眼淚鼻涕都沾到了鬍鬚上,一邊哭一邊說:「大人,下官有罪呀!求大人重罰!」

  祝纓道:「這是怎麼了?快坐下,慢慢說,你是本府的官員,有什麼事兒本府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咱們一塊兒想辦法。怎麼了?」

  李司法道:「大人,凡接手前任的職事的,無不要彌補許多。下官不敢說自己將來留給他人的是多麼好,更不敢將錯處都推給前任,可接手的就是這麼個樣子。南府地處偏僻,文教不昌,常有不法之事。與獠人雜居,其約定俗成又染上些獠人之風。下官接手時如果,一步錯,步步錯。」

  顧同將自己的手帕遞給他,李司法擦了眼淚鼻涕,聲音清楚了一些:「下官駑鈍,左支右絀。大人乃是大理寺屈降來此,比下官高明何止千倍?還請大人不嫌下官粗蠢指教一二,使小官從此侍奉大人左右,也好跟著學些兒。」

  顧同借著給李司法拿茶的機會張了張口,手上雖幹著活,臉上是有點懵。他也算見過世面,卻不曾見過一府司法這樣的「高官」,這麼的不顧形象、這麼的敢拉下臉來求饒!

  再看祝纓,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但是動作卻顯出幾分驚訝來。她急忙起身,道:「司法說的哪裡話?我自福祿縣至南府,已接了兩回前任的遺澤啦。你說的我都明白。封檔查案,並不對你。我向來對事不對人。司法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還有辛勞呢。安心辦事就是。」

  顧同心道:又收伏一個。

  哪知李司法更加惶恐的樣子,又跪了下來:「大人,下官有罪。以往確乎怠慢理事,以致手下鑄下大錯。求大人寬恕。」

  祝纓道:「什麼寬恕不寬恕的?司法將舊案理會清楚才是正理,有什麼誤判的過往,你心裡想必有數?以往之過,毋再重蹈覆轍才好。」

  「是、是。」李司法還是不起來,又請罪,說自己確實本領有限等等,以往確實會有誤判的事情發生,案子都整理出來了,請祝纓指點如何判罰為佳。他願做祝纓的學生,投到祝纓門下跟著學。

  顧同死死地捂住嘴才能忍住譏諷的聲音。

  祝纓道:「指教談不上,你我互相切磋也可。司法快起來,你我同朝為官,互相幫扶才是正理,你行這般大禮,我可受不起呀。司法要保重身體,以後府裡捕盜、斷案、治安種種事務少不得你。你瞧,我這裡只有一個阿同,指望他幫我復核舊案,不得幹到猴年馬月去?還要你來相助的。」又讓他明天過來跟著復核舊案,有什麼問題隨時「請教」他,大家將舊案重新審過,再將積年未斷的案子也理一理,也好做到心中有數。以後上面追查下來的時候,她也好代為辯解。

  李司法這才不哭了,爬起來又是長揖:「下官敢不盡心竭力!」

  祝纓命人打水過來,將水放到門口讓顧同端進來給李司法洗臉,又請他喝茶,再將他送到門口。

  李司法道:「大人留步。」

  「走兩步又累不著我。」

  她將李司法從後衙一直送到衙門口,李司法的僕人牽著馬,他也不敢在祝纓面前就大剌剌地上馬,向祝纓拱一拱手,轉身先步行幾步。一轉臉,就看到一個人騎著高頭大馬遠遠地過來。

  王司功遠遠地看到李司法,心裡也是詫異的!這會兒都該宵禁了,雖說在這小城,他們犯夜禁沒人敢抓,但是!這家伙不是應該落衙回家了嗎?還是跟自己一塊兒走的!他怎麼回來了?

  王司功催動馬匹過來,就著衙門口的燈籠看到李司法眼睛紅紅的,連鼻尖都哭紅了,心中暗罵一句:忒狡猾的老東西,狐狸都修成精了!跑過來請罪輸誠來了!可惡!

  王司功沉著臉,與李司法打個招,跳下馬來對祝纓行禮:「大人。」

  祝纓對李司法擺了擺手,李司法向她拱了拱手,步態從容地踱遠了。

  王司功被李司法搶了先,他也想先過來輸誠的,不過掌考核的人與吏部一樣總有些自矜,又不太捨得就這麼聽了祝纓的話。然而有把柄被拿捏著,又不得不服個軟。猶猶豫豫,將司功佐祖宗八代都罵完了,又想好了怎麼將一些嚴重的事情推給司功佐,這才作罷。

  他只恨檔已封、府衙守備森嚴,不能一把火燒了一些舊檔。

  什麼都想明白了,連日後與祝纓的相處,到什麼樣是完全可以聽祝纓的,哪些事兒祝纓如果逼迫太深他就要鬧一鬧的都想明白了,王司功才跑了過來。

  他看李司法走遠了,才說:「大人,下官有事要向大人稟報。」

  「哦?想必是很著急的事情了,來,裡面說。」祝纓說,又問吃飯了沒有,讓預備王司功的飯菜。祝知府家的廚娘手藝差是出了名的,也就知府家不嫌棄,有時還得借祁司戶的女兒幫個忙。

  以口味論,王司功是不想吃這個飯的,王司功道:「大人賜飯,敢不領受?」

  祝纓請他到後衙,後衙李司法喝過的茶已經收掉了。

  祝纓命人上茶,王司功等茶端上來,看丁貴退了出去,也是當地一跪!

  顧同翻了個白眼,看著王司功和祝纓又演了一回戲。王司功比李司法高明些,往司功佐身上推了一些,再自己認一點。且要說有一些是「承上官之意」,因為他畢竟「只是個司功佐」品級也不高,才從八品而已。這種事兒,雖是他的職責捏著許多人的前程,但也要看上官的意思。知府不用說,就是司馬,也是個正六品。比他高太多了!回憶自己的「左右為難」,王司功泣不成聲。

  祝纓也不是省油的燈,戲笑著說:「好吧,以後司功再對別人言,就說也是我這個上官的意思辦岔了事就行了。這鍋,我來背?」

  王司功又被她一句話打跪到了地上,連說那肯定是自己的錯。

  兩人又是一番機鋒,最後和解。祝纓還對王司功語重心長地說:「司功安心做事,必有回應。」王司功三十大幾快四十的人了,被她弄得暫時息了氣。最後也洗了臉,跟祝纓就在前面吃了飯。

  飯是花姐幫忙做的,王司功心道:味道居然還可以,來新廚子了嗎?

  他比李司法多混了一頓飯,自覺也是穩了,也是步行了幾步才上馬,心道:他還是要捏著我的把柄,想必老李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總算不追究了。等過了這一任,他走了,我們也不必伺候他,又或者也能調走,誰還管這個事?且將眼下糊過去才好。他手上親信不過這些人,總還能用得到我。唉,他的親信都得升遷了哩!不知我能不能也……

  顧同等人都走了,再掩不住一臉呆滯:「老師!他們怎麼這樣?」

  祝纓道:「哪樣?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是人都這樣。」

  「怎麼這麼沒骨氣呀?朝廷官員!朝廷官員!」

  「你還想他們接著為難我是怎麼的?」祝纓說,「多讀幾首怨婦詩吧,看看都是誰做的,看看都是寫給誰的。何等哀婉?比起來,我見過的那些愛抱怨的女人,都只會罵句『殺千刀』。」

  顧同自然是讀過一些怨婦詩的,整個人都被雷劈了,回房睡覺都是飄的。小吳拿了題目來給他看,他竟然差點算錯,最後說:「明天再看。」

  ………………

  到了第二天,顧同頂著黑眼圈爬了起來,陪祝纓去前衙安排了今日之事務。祝纓已將府衙、府城之巡邏、值守等事親自重新安排了一回。

  府衙她很有把握,比較大的城池她沒做過,打算在城裡轉轉,登上城樓、城牆,考察一下再說。

  張司兵趁機道:「下官於城防門鎖還算熟悉,願為大人前導,下官這就取圖。」

  彭司士也說:「下官亦熟舍宅、津樑等,願為大人述說,下官這就取冊。」

  兩人進了簽押房,見只有顧同在側,丁貴等人守在門外。兩人對望一眼,張司兵先進去,捧了整理好的東西,跪是沒跪,卻是長揖到地,老老實實輸誠。

  張司兵管的事兒少,能犯的事也少,很快招完出來。他拍著胸脯對祝纓保證:「凡司兵的事情,大人只管清查,有錯處下官就改。」

  他好好地出來了,彭司士又進去,他也沒跪,卻是哭得快在癱到地上了,顧同麻木地將他扶了起來。

  二人離開之後,祝纓道:「收拾收拾,咱們去看看這南府的府城。你怎麼了?累著了?要不我也跟項樂似的放你三天假?」

  項樂兄妹倆和小柳等人跟著她出行河東,又私訪奔波,祝纓給他們放了假,項樂又悄悄去盯了司法佐,可謂立功。祝纓給他記了一功,又多放他兩天假。

  顧同道:「我跟著老師!跟著您總能見識些不凡的東西。」

  祝纓笑笑,帶著他與小黃等人,與張、彭二人登城樓、看地圖、實地看了府城的概況,重新定了規矩。又下令:嚴守夜禁。

  小黃等人都很興奮,他們的年紀也不大,與小柳一樣,能聽到的關於祝纓的都是「故事」,這回親見了,一個個也與顧同一樣的興奮。祝纓說什麼,他們就聽什麼。祝纓道:「你們各有職司,都要用心。看看吳司倉。他以前可是能將整個衙門都記在心裡的。」

  然後才回到府衙,接著看舊檔。四司舊檔,可比司戶、司倉的錢糧檔簡單得多!司士的稍復雜一些,也不如這二司的麻煩。

  雖則他們輸誠,祝纓還是要將四司的情況都記一記。

  核了幾天的檔,邸報也沒有大事,祝纓回到後面吃晚飯。

  飯後,小江說:「大人,我想搬出去住。」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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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5: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六章 點燈

  「誒?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來了?」

  張仙姑正漱口,聽到這話一口水噴了出來。

  小江這人很難與人熱情得起來,好乾淨,也不惹口角是非,平日裡就在一邊做針線、看書、寫字,也不吵鬧。似乎是因為「仵作」的身份,甚至不願意與大家一起吃飯。

  張仙姑心裡雖然犯點毛,不過想到女兒需要一個女仵作,當娘的什麼不能忍受呢?住些日子也就習慣了,小江身上沒有張仙姑特別不喜歡的特點,她會自己洗衣服,也會幫忙打掃。身邊一個小丫頭還是張仙姑怪喜歡的那種。

  唯一要顧及的是花姐的感受,她二人之間有些小尷尬。但是花姐反而比張仙姑還要看得開,好像根本沒有想過「仵作」這個事兒,又好像早已忘了彼此的過往。

  主僕二人在後衙住得好好的,她也已經習慣有這麼個人住在這裡了。

  家裡有一個不麻煩的人,張仙姑還挺願意的。人多,看起來也興旺。

  小江道:「嗯,本來就是借住。先時城裡有些亂,又不熟悉,如今衙門裡也安生了,城裡也好些了,叨擾這麼久,是時候搬走啦。」

  張仙姑道:「這是什麼話呢?搬出去還要花錢賃房哩!」

  「我還有些錢,大娘子不用擔心,我過得下去的。」

  江舟欲言又止,祝纓道:「是不是聽著什麼不好的話了?」

  小江主僕近來稍有點反常,她是看在眼裡的,不問是因為人總會有一些自己的小秘密,只要不妨礙他人,追根究底也沒太大的意思。小江的經歷使得她常常會遇到一些別扭的事,人又好強,不問更合適。

  江舟想說話,小江道:「我是什麼時候都能聽到不好的話的。」

  張仙姑道:「誰?誰說的?這個家裡誰長老婆舌頭呢?」

  小江道:「沒有,不是家裡。」

  祝纓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小江主僕跟著住在後衙本身就是個比較惹眼的舉動。背後有些小話是在所難免的,只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說,怕萬一是有點別的狀況。

  衙門裡才辦了一個嬌嬌,嬌嬌是荊五的外室,又與司法佐、司功佐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住的房子都是荊五等人給購置的。小江又是住在後衙的,雖殘疾而年長,也是個漂亮的女子,她也還兼著個仵作,她的僕人江舟又是個女衙役的模樣。

  閒話難免就更進了一層,猜測得愈發的離譜。就在嬌嬌在女監中被襲擊的當天晚上,小江進去驗看「屍體」時,分明聽到了有人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瞧,這個怕不也是一樣的貨。咱們大人……」

  再想分辨說話的人時,又找不到了。

  小江當時便覺得不妥,及驗完了「屍」,已有了搬走的主意。這幾日因祝纓一直在肅清府衙,小江搬遷也需要時間,便悄悄地在自己房裡收拾。眼見祝纓這兒一切順利了,她自覺自己搬走,也應該是為祝纓肅清府衙做一點貢獻,不能讓人在背後說祝纓的閒話。一個陌生的年輕知府,到了一地之後本來就夠難的了,再凌厲,也是祝纓自己厲害,不是別人就放肆依附的理由。尤其是她,不能這樣心安理得,消耗祝纓一些不該消耗的精力。

  張仙姑道:「那就不用管他們!你們是什麼樣的人,咱們可看在眼裡呢。」

  小江道:「確實是想搬出去了,家裡這麼忙,還要多準備我們兩個的飯,什麼都是添兩份兒的麻煩。」

  杜大姐正在收拾桌子。在京城的時候,她是看小江主僕有些敵意的。現在看祝纓沒那個意思,小江也沒那個意思,她也暫息了敵意,道:「小丫還幫我燒做飯呢,哪有什麼麻煩的?」

  小江鼻頭發酸,道:「是我自個兒有些個事兒,凡想將事情做好無不要下苦功夫鑽研的,我想接著幹仵作,總不能將屍首拖到家裡來。」

  祝纓道:「來龍去脈我大概能猜著一些,你打定主意要走了?」

  「是。」

  張仙姑道:「什麼來去的?就還是閒話唄?」

  「不算是,」小江說,「是真該離開了的。且我想,大人如今更難在府衙裡微服閒遊了吧?不如我搬到外面去,也能時常為大人聽些風聲?真有事,我會向大人求援的。我也不想離開這兒。離了大人這府衙,別處也不想要我這樣的女仵作吧。然而瓜田李下,大人要將事做好,還是不留把柄的好。」

  祝纓道:「你要打定了主意,就照自己的想法辦。」

  張仙姑道:「兩個姑娘家,出去了遇著歹人怎麼辦?就算沒有歹人,現找房子也不容易了。府城房子更貴吧?」

  小江道:「大娘子放心,我有錢的。」

  「姑娘家有多少錢都不算多,得留著傍身。」張仙姑認真地說。

  江舟道:「娘子將京城的房子賣了。」

  張仙姑大吃一驚:「什麼?那你以後怎麼辦?」

  小江倒是瀟灑:「以後?總會有辦法的,我現在已經能夠過得很好了。」

  張仙姑道:「這是什麼話兒說的?瞧瞅一切都要好了,又弄這一齣,這些長舌婦真是討厭!」

  江舟趁機又告一狀:「也有男人說的哩!」

  「小丫!」小江給幾人團團行了一禮,「這些日子多謝照拂,我這兩日便收拾行李,找房子,盡快搬出去。」

  張仙姑道:「搬到哪兒?我得知道。」

  小江道:「好。」

  她又福了一福,帶著江舟出去了。

  張仙姑心裡很不是滋味:「她也不是那麼討厭的人,就是脾氣不討喜了一點兒。這招誰惹誰了?老三吶!」

  祝纓道:「我知道,我去看看。」

  張仙姑長籲短嘆,花姐低聲安慰她:「只要還在府城裡、還做著仵作,就能常見的。小祝也會有安排的。」

  「這些老虔婆舌頭太可恨了!」張仙姑罵道,「哎,咱們也跟過去看一看。」

  「乾娘?」

  「哎,她可不知道老三是……別再一屋子處得久了,不像話。」張仙姑低低地說。

  兩人到了小江的客房裡,卻見裡面已打包了幾個包袱和箱子。家裡人不入小江的屋子,都是她們主僕自己收拾,張仙姑這才知道小江已經在準備了。現在是夏天,所以許多厚重的被子、衣服等都已歸攏好了。

  江舟一面倒茶一面說:「那個嬌嬌也太可惡了!大人要招女吏是給人活路,她這一弄,倒給許多人的活路上挖了大坑!她有男人供養,就騙男人的錢去,憑什麼幹這樣的事、為難別人呢?」

  她越想越氣,小江能有今天不容易,打從跟祝家人一起住之後,江舟都看在眼裡了。從謹慎到開心,面上不顯,私底下能一天把這些家具擦兩遍,細細的抹去灰塵、擺好位置、添置種種小擺設、往輕紗幔子上繡蘭葉。將屋子裡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還會看著鞦韆架子發笑。

  現在這一切都要沒了!這就走了!

  怪不到祝家人,連花姐都以極大度平和的姿態接納了她們主僕,江舟怨極了嬌嬌。她倒好了,丟下個爛攤子,憑什麼讓別人承擔呢?

  江舟想勸小江不要走,小江卻說:「不該貪戀的,這樣已經很好了。大人幫咱們許多,咱們也該幫幫大人了,不該成為別人說事的把柄。雖然這許多官員的醃臢事兒多得要命,大人不能沾上這些。

  再說了,咱們還要做大事呢!怎麼能叫人說是依靠著大人才能風光的?咱們是來幫忙的,不是來添亂的。那個嬌嬌,也不能怪她呀。她多麼的難啊!咱們都是因為遇到了大人才有一條活路的,苦命人就別說苦命人了。」

  道理都知道,江舟這口氣怎麼也咽不下去。

  小江又喝了她一聲,臉也沉了下來,江舟委屈地住了嘴。

  張仙姑過來安靜看了一陣兒,只覺得心酸,道:「早知道就不弄這些個事兒了!弄了,受這許多累、與他們拌了許多嘴,好容易弄出來了,又生出眼下這一齣,何苦來?日子好好的,忽地又不能住一起了。」

  祝纓回頭看到她們,小江讓座兒,江舟忙給她們倒茶,張仙姑道:「我就看看,你們別忙了。哎呦,這都什麼事兒?」

  祝纓道:「天黑了屋裡得點燈,對吧?不然就看不清。」

  張仙姑點點頭,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問。祝纓指著一旁茶杯的影子說:「點了燈就有影子。」

  她張開五指罩在火苗上,屋裡突然一暗:「影子也是黑的,為這影子就不點燈了?咱們還要照亮兒不是?這燈得點。好啦,別生氣了,慢慢收拾,房子倒不必著急。府裡已修葺了些宅子,章司馬的住處有了,小江她們為衙門做事,衙門也會配給她們屋子住。不過沒那麼大,地方也沒那麼好。勝在府衙有數,住得安心。小吳和彭司士都會看著房子的,住進去之後有什麼損壞要修的,又或者現在去看了有什麼地方要改、添置點家具的,跟他們講。」

  江舟不想生氣了。

  小江道:「多謝大人。可是我,不在府衙名冊上呢,不敢愧領。大人要幫忙,就請動動筆,小丫本是我的人,我想給她放良。您要看她還能幹,就收她在衙門裡做事。」

  「娘子?!」

  「福祿縣的時候,她就不是正經的差役,也不是典獄,是以我僕人的身份旁聽著幫忙的。我當時也不是正經的仵作,也是幫忙的學徒。那會兒別人不計較什麼,如今還是謹慎些為好。」

  祝纓道:「你們商議,定下來了,我就答應。」

  祝纓說完起身,對張仙姑道:「讓她們忙吧,咱們回去?」

  張仙姑訕訕地:「哎,哎。」

  看著這三人離開,江舟道:「娘子?!你怎麼要趕我走?我走了,你怎麼辦?」

  「走?你要走到哪裡呀?」小江說,「我早該為你想想的。你放良之後可以做吏的,不是喜歡破案嗎?這樣,以後你拿賊人,有屍體了我給你驗。」

  江舟將信將疑,小江笑笑,打了盆水,又將家具擦了一遍。不值幾個錢的竹器,是她見過的最便宜的家具了,不知為什麼總有些捨不得。

  搬出去之後也打造些竹具吧,小江想。

  ………………

  張仙姑輾轉一夜,一會兒為自己以前對小江的一些防備慚愧,一會兒又擔心她在外面住著不安全,轉回來想到自己女兒,狠了狠心:老三不能出紕漏,還是別叫人說嘴的好!

  卻又更加睡不著了。

  祝纓依舊是好吃好睡,第二天早上起來,小江和江舟都得到前衙去聽她吩咐事情。

  府衙一番整頓氣象一新,祝纓一到,下面便安靜了下來。今天最主要的事情依舊是核查舊事,在等大理寺、刑部的復核期間將一些事情理清,等到京城來公文就將這兩個犯人發落了。

  六司主事都站得筆直,祝纓吩咐完了,又說:「女監也該整頓了。」

  有些人心裡不免有點小嘀咕,說起來女監,嬌嬌背後有人,女仵作……

  祝纓道:「不止女監,本府還要再添設幾名女差役,公堂上有女犯的時候由女差維持。」

  王司功道:「是。不知是否還照當日大人出的題目來選?」

  祝纓道:「當然。」

  祝纓又提了一件事:「府衙也該準備個女仵作才好。」

  眾人都詫異了:「女仵作?」他們都把眼睛望到了小江的身上,小江僵硬地站住了。人們都在想,難道這是要明著來,讓這瘸女人回房裡待著,免教風言風語鬧忌諱,所以要另選人頂替了?這樣也行,大人做事果然還是要臉面的。

  祝纓道:「原本女典獄六人,再添幾名女差役,竟無一個懂驗屍的,這不好。小江,我將她們都交給你,你先帶著她們剖剖屍體,學成了就好做本府的女仵作。女屍,還是要女差來驗的。」

  小江被江舟碰了一下,才醒過來:「是。」

  祝纓道:「一會兒有什麼來報上吊的、投河的、難產死了的之類,你先帶他們去看一看。等再看凶殺的、腐敗的也不至於就害怕了。」

  身邊的女典獄有點哆嗦,她們中一人被推了出來大著膽子道:「大人,江娘子已經是仵作了。我們就,不必……」

  「誰說她是仵作的?」祝纓說,「她是出家的女冠,沒看著她穿的衣服麼?不過因懂些兒,我才請她來幫忙的。你們當差的人就這麼畏難畏險的?成何體統?散了!一會兒你們去亂葬崗吧。」

  小江低頭福了一福,江舟也垂下了面孔,兩人皆不敢笑出聲來。

  祝纓吩咐完便走了,小江趕緊將江舟放良的文書準備好了。雖然戶籍是在京兆府的,仍可通過本地之文書往來將此事辦妥。

  祝纓將此事批了,江舟就能報名女差了。江舟識字,這一條便能過了。這孩子的來歷有歷來文書實證,倒是合規。反而是小江,如果細究起來,她的來歷就瞞不住。如今祝纓說她是女冠,有度牒為證,她還能以一個編外的身份與府衙保持著聯繫。

  兩人暫時沒有搬離,女差的選拔很快鋪展開來。項安是祝纓直接給的她身份,她又與這些人不同,她有親哥哥領著,日常也以張仙姑之女伴保鏢的模樣出現,偶有幾句閒言碎語,也能被項樂打發了。

  沒過幾天,府衙這裡的選拔就結束了,江舟也中選,其餘又有城內一個小鋪子家的女兒也被選中,次後一個被選中的是城郊家農戶的女兒,腦筋正常,別的不突出,勝在有力氣。

  祝纓想指定項安做女差女監的頭兒的時候,發現她不在身邊。想問項樂,發現他也不在。她道:「奇怪,這兩個人的假應該差不多該銷了吧?」

  顧同道:「我前天看著他們兩個還往外面去的呢,又彷彿聽說他們想要賃房子,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祝纓道:「將他們找過來吧。」

  丁貴道:「小人去!」他漸也與衙役們混熟,這事兒得灑出人去找。

  過不多時,項樂便匆匆趕來,進門先請罪:「大人,我回來得遲了!」

  祝纓道:「現在不是你爹的祭日吧?」

  項樂不明所以:「確實不是。」

  「那你祭誰去了?」

  項樂吃了一驚:「大人怎麼知道的?」他看了一眼丁貴,丁貴心道:不是我告訴大人的呀!不是,你懷疑我告密啊?他趕緊說:「我可不知道你的事兒!」

  祝纓道:「一身香煙紙錢灰的味兒。拜神不用紙錢。」

  項樂暗中記下這一節,道:「是去拜祭了一下師傅。」

  「你師傅?」

  「是,我與三娘是先父聘的師傅教授的一些粗淺武藝,師傅起身也幫著走商。後來年紀大了走不動了,先父就贈了些盤纏,師姐就奉著師傅回鄉了。前幾天家中大哥捎信來,說師傅走了,師姐來投奔。因沒見著我們倆,就派人送師姐過來看我們。」

  從河東縣回來之後項樂去蹲守司法佐了,蹲到了賴三入女監謀殺的時候他捎話讓他妹妹項安往後宅去報信。當時並沒有找到項安,項樂覺得妹子辦事不妥當,要找她來訓一訓。哪知項安正有大事——她正與師傅的女兒、兄妹倆的師姐在一起。

  祝纓道:「如今安頓下來了麼?」

  「先住客棧裡,正在賃個房子暫且住下。師傅就只有這一個女兒,既然來投,也不能不管。」

  「一個孤女,安穩麼?」

  「妥當的,」項樂說,「師姐武藝極好!我所不及。」

  祝纓道:「比你還厲害?」

  項樂不好意思地笑笑:「小人只是些花拳繡腿,師姐是得師傅真傳的人。」

  「那也小心一些才好,總要有個生計的。」

  「是,等過了熱孝,家裡行商也要護衛的。一個女兒家,不是熟人,旁人也不肯收留。」

  「那就先這樣吧。」

  「是。我這就把三娘叫回來,總在師姐面前繞著也煩人。」

  祝纓道:「正有事要喚她。」

  項樂便問何事,祝纓道:「女差的頭兒歸她了。」

  「她這麼點年紀,如何使得呢?底下人怕又不肯服。」項樂考慮得挺多的。不同於男差,祝纓之前整治的都是男差,現在讓祝纓單為項安收伏女差不太現實,女監年紀都比項安大,不服管。

  祝纓道:「她能跟隨商隊安排事務,這腦子就是有的。又識字,又會算,就是她了。」

  女吏裡不識字的是多數,以前只有一個嬌嬌,再有兩個半瞎,新招的人裡,江舟也是個小半瞎,旁人還不如江舟。項安會管理,又能寫會算,無論是支領物品還是安排差使都能幹得來,就不用祝纓再費心給她細安排了。

  項樂忙代妹妹謝過,火急火燎去抓妹子過來。

  項安這幾天都在安頓師姐,師姐才喪父來投奔自家,項安十分能夠理解。雖然師傅是壽終正寢,與自己父親為人所害不同,都是沒了父親,項安比別人更明白師姐的處境。是她堅持將師姐留下來的,這幾天正好有假,給師姐張羅房子之類。

  師姐十分過意不去,道:「我不用太好,有張床就行。」

  項安先給她安頓在客棧,又覺得客棧人來人往的孤身一人不太方便,更不方便燒紙祭靈。

  兩人正在一處說話,項樂便來通知項安了。

  師姐道:「你且去,我如今有住的地方了。」她爹是武師,凡習武的,如果不是家裡有錢,日子都會過得比較清苦。「窮文富武」很多時候不過一句戲言,習武要想有出息、有力氣,就得吃得好、歇得好,習武又容易受傷。她爹中年以後就常多病痛,給商人家小孩子做教習也是因為身體的原因。普通人日子總是緊巴巴的。

  從項家離開之後,病痛愈重,師姐給父親治病將項家所贈財物花得差不多了,再安葬父親之後就不剩什麼錢了。只得試著來投項家。

  聽說師妹有了衙門差使,師姐也為項安高興,催促她快去。

  項安只得跑回府衙先謝祝纓,再到另一個司功佐那裡登記一下,注明她是女差的頭兒了。流言總是難以杜絕,項安實在不似嬌嬌那樣外表嫵媚,項樂的拳頭也很實在。司功佐沒有一句廢話就給辦了。

  到第二天早上,祝纓便公布了項安是女差的頭兒,同時重申了當初在大理寺時的規定:「一男一女,不許單獨相處,獨處必開門窗。」等等。

  …………

  然後繼續處理府內事務,這一天,邸報給她帶來了一個不知是好是壞的消息——福祿縣的新縣令安排下來了。

  朝廷確定了新縣令,是個年輕人,邸報上也沒有寫很詳細的履歷。算算日期,他到得比章炯還要晚些。而她往京城的奏本還在路上,即使有回信,也得是下個月的事情了。

  看完邸報,小黃來報:「南平縣郭縣令求見。」

  祝纓道:「他有什麼事麼?請吧。」

  她在簽押房裡見了郭縣令,郭縣令挾著一份公文過來。見祝纓進來,先拱手為禮,祝纓請他坐下說話,又問何事。

  郭縣令道:「下官這裡有一件事,需得大人下令才好辦。」

  「是什麼?」

  郭縣令道:「下官久聞大人教化百姓之功,不免見賢思齊。聽說福祿縣承大人之恩,得立識字碑,下官也想在南平縣遍立石碑。惜乎本縣石匠工藝稍嫌不足,聞說流人營有好石匠,這個……還須得大人下令。」

  南府,以前是不得不代福祿縣管一管流放的犯人的,裡面窮凶極惡的不少,能幹的也有。郭縣令這兒弄石碑,想要快快地立起來,好向知府大人表一表自己的立場。南平縣的石匠不夠使,便向祝纓申請再調其他地方的石匠來。不是說福祿縣有麼?

  早早請示知府,也好顯然自己順從之意。

  祝纓道:「這樣麼?你預備立多少?怎麼立呢?」

  郭縣令將手中公文遞了上來:「大人請過目。」

  丁貴接了,轉呈給祝纓,祝纓一看,道:「是不是倉促了些?」

  「下官只恨太慢。」郭縣令誠懇地說,「下官駑鈍,以往未曾想到此節。如今見了大人這法子,現做已是晚了許久,只好用力追趕啦。」

  祝纓道:「不要著急,慢慢來。你這碑也立得太多了,南平攏共多少鄉?多少村呢?要十日完工?比我當初快太多了!」

  而且這裡面還有貓膩,百多套石碑,要多少工,多少料?就算徵發石匠徭役,裡面也有不少的文章可做。

  郭縣令拍著胸脯保證:「能如期完工的!」

  祝纓道:「你有底稿?」

  「誒……下官設法去福祿縣拓印了些……」

  祝纓也不想事事都給下面安排好的,但郭縣令彷彿是不聽勸似的。她只得說:「天下文宗的手稿,胡亂刻怎麼成呢?你等我找出來咱們再安排。」

  「誒。」

  「公文先放到我這我兒,咱們還要一同去見刺史大人,路上慢慢說。」

  「是。」

  「地方上的事情有多麼的繁瑣我何嘗不知呢?實在不想給各縣再多添麻煩,你將心放回肚裡吧。過兩天他們三個都來了,咱們先聊一聊。這個,到時候也一併說。」

  「是。」

  郭縣令心中沒個底,想找王司功商議,又想起來聽說王司功彷彿失勢,他管住了自己的腳沒往王司功那裡去。焦急地等著其餘三縣縣令的到來。

  …………

  六月三十日大家要到刺史府聚齊,魯刺史的這個規矩到了冷雲的手裡也沒有改。他雖然總是抱怨:「好麻煩。」卻從沒說過不讓過去,大家就還照著舊例來。

  四縣的縣令也照著舊例先到府衙裡見一見知府,由知府帶著他們一同往州城去見刺史。本府的官員們碰個頭,套一套詞兒,免得到了刺史府那裡互相矛盾都下不來台。

  不幾日,四縣縣令聚齊,都往府衙來見。祝纓在小花廳裡見了他們,一邊兩個,左手郭王,右手關莫。莫丞坐在最末座。

  祝纓道:「都是熟人啦,以往都是丘府君主持,如今我是勉為其難。」

  四人一陣奉承,郭縣令道:「便是丘府君在時,多少事都須仰仗大人的。如今大人做主,我們就更不怕去州城會受刁難啦!」

  關縣令恨他嘴太快,明明自己才是府君的「故吏」,怎麼這貨先拍上了?!

  他們一陣附和,祝纓道:「大家都是出門在外為官,旅途之中守望相助本就是應該的。只要大家還記得我不是個只會口頭說話好聽的人就行。」

  「豈敢豈敢。」

  祝纓又說:「咱們去見冷刺史之前,先將本府的各項事務理一理吧。誰來?」

  郭縣令先說,講了自己又是理冤獄,又是恤貧民的事兒。又提了農桑之事,莊稼長勢喜人之類。其他三縣也依次說了。繼而又說了自己的難處,王縣令仍是關心宿麥,莫縣丞則是問:「未知本縣之新縣令何時到任?」關縣令比較關心的是灌溉,以及府學生的名額問題。

  祝纓道:「正好,咱們一件一件的來。郭令也與我講過要立識字碑的事兒。」

  莫縣丞暗罵一句「馬屁精」。

  祝纓將幾人帶到隔壁,那裡,六司都在,面前一張輿圖。

  祝纓說:「先說識字碑,是該立的,不過也要個統籌。底稿只有一份,熟練的匠人也就只有那麼多,依次而來。趕工趕出來的,我還嫌它手藝不好呢。福祿縣的已立完,不要吝嗇工匠啊。」

  莫縣丞忙說不趕,一定配合。

  祝纓又給四縣分派了工期,不能快,還是以福祿縣當時的工期為準,就照那個來,甚至可以寬限幾天。誰幹快了,也要受罰,她要質量。南府之地勢,四縣都有採石場,就讓他們各自準備著碑材。

  此事分派畢,祝纓又讓他們看輿圖,主要是兩件事:水利、道路。

  各縣如何溝通、如何分工等等,她都一一指畫分派。她沒有直接給四人安排太具體的工程,只是將各段明確,尤其是交界地方的情況給他們定下來,將工程標準定下來。交界之處甚是麻煩,有時候甚至為了扯皮,兩縣各自內部的道路都挺好,唯相鄰的那一段爛得插不下腳。

  郭縣令看了一眼王縣令,心道:都說你老實,原來是在裝傻!怪不得你顛兒顛兒地請府君到你那裡去!他原是福祿縣令,後管過思城,這兩縣的情形他必然知曉,他又在我南平居住,知道些南平的事情不足為奇,如何你這河東縣也如此詳實?不是說在觀音廟裡靜修的嗎?靜修還能知道這麼多,必是你告訴的!

  祝纓那邊已說得差不多了,道:「各縣務必愛惜民力,不可層層加派。」

  「是。」

  「秋收之後還有宿麥,能做工程的時日不多,都要妥善安排。工程,我這裡安排得倉促了,若各位覺得哪裡有什麼不妥,只管提出來。」

  十個人都無異議,祁泰道:「都算好了。」

  聽得人心頭一顫。祝纓算賬,是真「算賬」。

  祝纓道:「至於宿麥,我亦心急。心急,手就更要穩,現在還是要保水稻的收成。秋收之後要徵糧,你們押糧過來的時候,我將麥種再分派下去。到了刺史府或者還要問秋季收成,我將話放在這裡,自己人不說虛言,都是層層加派,今年我不多加,但你們要如數完成,大家伙心裡都先有個底。刺史府回來看冷大人如何分派咱們回來再定各縣額度。至於宿麥,福祿縣……」

  莫丞忙說:「下官已準備好麥種了,夠本縣使用,呃,之餘,還能再繳些上來。不過到時候,該是縣令大人來回話了。」

  「你要保管好。」

  「是。」

  祝纓道:「四位一路奔波,今日先休息。接下來冷刺史便是有話要問,你們也有得回了。」

  「是。」

  四人都回驛館休息了,王、關、莫又各有禮物送到,祝纓仔細檢查了禮物,又讓人去外面看看他們給別人送了什麼禮。心裡算了一下,禮物雖不便宜,也都不算太離譜,是縣令的收入能夠支付得起的,應該不是過於搜刮百姓。

  第二天,祝纓先沒有帶他們去州城,而是帶著四個人往府學去。她之前許諾過要給府學講個課,今天就帶著官員們往府學裡來了。

  府學生們比這些官員要單純一些,有跟荊五要好的為荊五惋惜,也有拍手稱快的。趙振更是振奮,早盼著這一天了。他之前在府學裡給祝纓吹了無數的牛,祝纓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麼的厲害,無奈趙振相信。

  趙振又給同學們介紹了他之前的縣學同學兼老鄉顧同,現在都是官身了!

  府學生們也有羨慕的,也有不以為意的。南府雖然偏僻,府學生還是比縣學生更有傲氣的。

  這個府學,每年總能有兩三個學生送出去,或是州城、或是京城,過幾年也能有一二同學聽說是選了官的。南府同鄉的官員現在也有六、七個,雖然品階都不高。荊綱就是從這裡的府學走出去,到京城考了試、補了官的。

  在此之前,荊綱一直也是一些府學生的榜樣。

  他們一面又佩服著祝纓這般年紀做了這樣的官,一面又覺得這麼對荊家是有些不甚寬慈。但又說不出判詞有什麼不對來,荊五是學生,竟然置外室而拿妻子的首飾贈人,這是私德有虧。不給機會,好像也……

  他們各帶著些疑慮,都來迎接祝纓。

  祝纓答應了講學也不含糊,她也算知道了本府的學問水平,比福祿縣高,但自己還是能夠應付得來的。如果讓她進國子監,她就沒這個把握的。

  她因博聞強記,講經史用典故順手拈來。更因自己做官,對王雲鶴之文稿的理解又比官學生們死記硬背的理解要深刻許多。她只順手揀一篇來講,無論是引申還是注釋都強於學生們閉門造車,也勝過博士們皓首窮經。

  半天講完,官學生們頻頻點頭,又怒目趙振:這是明法科的?!!!

  祝纓講完課,又勉勵了學生們,最後說:「下月月考,我會親自來主持的。優勝者有獎。」

  趙振沒撒謊嘛!同學們滿意了。

  祝纓這才帶著縣令們整裝離開府城,各攜行李、隨從往州城進發。

  四個縣令裡有兩個是聽過她講課的,誇幾句大人還是這麼高明之後,就開始跟祝纓討價還價了。莫丞因主官將至,為縣裡爭取的心就淡些,只向祝纓表自己之忠心。關縣令討要的就更多了,比如道路,他就想讓河東縣多負責一點。再次詢問了學生名額。

  祝纓道:「我想,各縣保底兩名,南平是府治所在,四名。這是十個名額,剩下三十個府裡考試選拔各憑本事。各縣保底之名額,須得通一經,濫竽充數我要罰的!」

  王、郭二人頭回聽祝纓講課,二人也都是讀書人,正在回味,猛見這二人討要上了。急急將讚嘆「他的學問竟然不錯」的心思一拋,也過來爭取!

  郭縣令說自己是府治所在,南平縣得重點照顧,比如撥下的錢糧款子,得多給他們。王縣令道:「年年都是你多,也給別人留點兒!」

  他們爭吵起來,與祝纓在戶部與人爭吵也沒太大區別。

  一路吵到了州城,一行人在驛館住下。祝纓就派人給刺史府遞帖子、送禮,莫、關二機靈,就隨著她的禮物往裡送。郭、王二人看了,趕緊也追了上來,眼看著禮物進了刺史府,又擔心刺史將這些都算到了祝纓頭上,以為他們沒送禮。一顆心七上八下的。

  他們並不知道,冷雲也不很在意他們的禮物,他把祝纓召到了府裡,第一句話就是:「哎,你那個縣令,死了。」

  「啥?福祿縣令?在路上那個?」

  冷雲拍拍胸口:「是啊,病死了。今年秋後我不上京了,讓別駕跑這一趟吧!」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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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6: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七章 格局

  「依朝廷定制,去年是大人上京的,今年也輪到別駕了,明年就是長史。」祝纓彷彿沒有聽出冷雲話中的意思。

  冷雲脫口而出了心裡的打算之後也是懊悔的,等祝纓拿朝廷的規定出來說話的時候,冷雲鎮定地道:「是啊,不能什麼好事都讓我把持了。福祿縣的事兒你就多上點兒心吧。」

  「是。」

  冷雲在意的還是宿麥的事情,周到地處理種種細務他是絕難做到的,便決定從「大事」上面交答卷。宿麥的事情是祝纓首倡,他從中截胡是不厚道的,但是全州的推廣是不能避開他這個刺史的。冷雲拍胸脯保證:「只要幹得好,我為你請功。」

  祝纓當然感謝了冷雲。

  冷雲接著就問:「今年南府能出多少麥種?」

  「大人不是已經攜帶了一些回來了嗎?」

  「那還不夠一府之需呢!除了南府,另還有兩府要用。」

  「下官手裡的,也將將夠南府一年之用。大人如果需要,也就只能再勻出一千石。麥種是選收獲中之優者,有產量,也未必都能做種使用,還望大人體諒。」

  冷雲皺眉道:「這哪兒夠呢?」

  祝纓道:「咱們不是說好了的麼?並不要一次將全部田地都種上,分個批次,看看效用。即便如此,等大人下次親自上京的時候,全州應該也差不多鋪開了。」

  如何種麥的事情祝纓之前已經對冷雲介紹過了,當時冷雲也答應得好好的,現在又開始著急了,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祝纓又耐心地向冷雲介紹了南府種植的情況,她在福祿縣種了這三、四年,到今年秋冬才算是在福祿縣都鋪開了,這已是非常順利的了。

  冷雲聽到他上京的時候能有結果,才勉強接受了,又因「上京」感嘆了一回福祿縣令「福薄」:「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竟英年早逝了。可惜可嘆吶!」

  祝纓道:「不知道下一個什麼時候能再來。」

  冷雲搖搖頭:「吏部那群人你還不知道?輪著圈兒的派人,等著吧,怎麼也得到下一輪了。我這裡光縣令就缺了三個!」

  祝纓道:「好在南府的司馬就快到了。」

  冷雲瞥了祝纓一眼,道:「來個副職未必就是好事了,你長點心,凡事對人不要太赤誠了!誰知道來的是人是鬼。」說到副職他就滿心的牢騷。雖放縱幕僚們與屬官鬥法許久,如今也只是一個互相制衡的局面,自己說的話並沒有那麼大的威嚴,這令冷雲十分不快。

  祝纓道:「無論是人是鬼,我只做我自己的事情,他要一心為公呢,我自與他好好相處。萬一不幸……我待人客氣,只因自己覺得大家是同路人,若是話不投機,也沒那麼客氣的。我的脾氣一向不太好,這個您是知道的。」

  冷雲失笑:「你是會氣人的。你要是我的別駕就好啦!」

  祝纓道:「那下官盡力好好做事,先升了再說。只怕自己資質有限,還要苦熬資歷。」

  冷雲道:「嘖!跟鄭七的學的這股客氣勁兒!我看你是成的。」

  祝纓也陪他微笑,又問冷雲如今適應州城的氣候沒有。冷雲道:「比剛來的時候好些,仍是煩。我看他們土著自己也煩躁得很。」

  「可是物產不錯。我也是到了這裡之後才知道珠寶之利百倍是個什麼意思,買了好些珠子。」祝纓笑道。

  「是嗎?」

  「價還在其次,凡在產地,挑選的餘地就大,能買到好物。再好的東西,路上總有些折損,到了京城咱們能看到的,未必就是最好。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冷雲摸摸下巴:「這倒是了,還有荔枝,宮中每年也不過能嘗那麼一點兒,累死了人馬也只能送到那麼一丁點兒。唉,要是荔枝等物不那麼易腐壞就好了,府裡人也能嘗嘗。」冷侯夫婦年紀也大了,他外婆郡主的年紀更大,都不宜為了一口吃的到這邊來,冷雲感覺十分遺憾。

  祝纓眉頭一跳,其實她對運送水果是有點辦法的,只是……算了,又不是什麼正經事。她說:「我們家裡只有到了這裡才見過那麼許多的果子,就是家父家母開始吃著上火。大人沒吃太多吧?」

  「還行。」冷雲說,他不是祝大、張仙姑那等窮苦出身,見著好東西一般都能克制得住。

  兩人又閒聊了一陣兒,冷雲才說:「你心裡有個數兒,明天人齊了來回話的時候,場面要好看。」

  「是。」

  薛先生一直在旁邊著急,終於接著了話頭,道:「大人,我送祝大人出去。」

  「好。你再去看看驛館裡他住得如何,他這個人,給別人都安排得好好的,總不在意自己。」

  祝纓又再次謝過了冷雲的關心,薛先生就差拍胸脯保證會安頓好了,兩人才得以出刺史府。

  薛先生的焦慮出了冷雲的小花廳就掩不住了:「祝大人,宿麥的事情刺史大人十分關切,果真還要些年頭麼?」

  祝纓道:「這是自然,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麥子不是樹木,打個折扣也得三、五年不是?福祿縣我倒能說如今差不多了,旁的不能虛報呀。否則朝廷一徵稅,就什麼底兒都漏了。再者……」

  她壓低了聲音,薛先生摒息靜聽:「本州還有逋租吧?那個不得平麼?便是南府,也還有些個舊賬。當年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同冼侍郎討價還價爭到了五年的時光,哪有自己往坑裡跳的。咦?這錢糧上的事兒,不是董……」

  「啊!」薛先生突然說,「是了,你說的是。」

  祝纓不動聲色,董、薛二位的分工,董先生管錢糧、薛先生管刑名,這是個粗略的分工。黃十二郎案子的時候,薛坐鎮而董隨行使董先生得到了好處,雖然兩個人的名字同時報了上去。但是公文上的排名也是有講究的,一般而言,重要的都會排在前面。除非特殊情況想要混點兒什麼,又或者是吃透了看公文人的心理,否則,重要性都是依次排列的。那份公文上,董先生名字在前,就得了,薛先生及其他人名字在後,就沒有批。

  祝纓那份請功的公文也是同樣的道理。

  二人同時南下,薛先生的不甘自是可以想象的。

  祝纓道:「能平舊賬,也是一樁好事。大人會看在眼裡的。」

  「但願吧。」

  祝纓道:「一定會的。」

  兩人說話間出了刺史府,薛先生將祝纓送到了驛館,又再次向她詢問了南府宿麥的情況,祝纓也給他說了:「福祿縣今年能畢,其餘三縣各得一半,到得明年只要沒有災變,南府差不多就算成了。我也可借此機會將陳年逋租清一清了。」

  田地就這麼多,百姓繳給縣衙的錢糧,縣衙押送的時候路過府衙得先留一部分給府衙,府衙一總送到刺史那兒,刺史府還得留一部分,最後才是匯總到朝廷。這一層層的花銷,產出卻只有那麼一分土地。

  南府也是有欠朝廷的賬的,不過比福祿縣的情況好一些而已。地處偏遠、肥田不太多,農田水利也比北方差一些,一旦有小災就容易大減產。哪怕朝廷減免賦稅,官吏要吃要喝,還要向州府上繳錢糧,虧空就越來越大了。

  有了宿麥,五年不給朝廷交,百姓也能寬裕些,向他們追繳陳租也能繳得出來而不至於將百姓餓死或者逼成流民。則州、府、縣三級也能用這一部分的收益來補些虧空了。

  只要舊賬一平沒了負擔,包袱一卸就能輕鬆上路了。

  祝纓將一切都計劃好了,她這次到州城來還要同冷雲再談另一件重要事情——分成。

  就是稅收的分成問題,層層上繳,得將這個比例給談下來一點,要求南府往州府繳的比例是不是減一點?又或者是固定一個額度。與冷雲談妥了之後,她就可以據此再與自己手下四縣再談一下南府從四縣抽成的比例。這也有利於清償逋租。舊有稻米的成例不易談下來,新種的宿麥的分成得跟冷雲好好說道說道。

  薛先生眉頭輕皺,祝纓卻怎麼也不肯鬆口,她差不多能夠確定,冷雲又著急宿麥,至少有薛先生的進言。

  薛先生從她這裡得不到支持,哀聲嘆氣:「如此,又要蹉跎數載啦。不瞞大人說,我年過四旬,依然一事無事,實在慚愧。」

  「怎麼會是蹉跎呢?一年有一年的收成。」見薛先生還是愁眉不展,祝纓便又給他出了個主意——「先生不妨將自己關切的事情同冷大人仔細聊一聊,或許,冷大人有不蹉跎的法子呢?冷大人不拘小節,卻也不誤大事。」

  薛先生咬唇不語,思忖著這個建議的可行性。祝纓道:「選個好時機。」然後就再也不提這事兒了。

  丁貴快步走到門口,衝進來一探頭,又作躲閃狀往後退了出去。

  薛先生不好意思再留,道:「祝大人有事,我便不叨擾了。」

  「能有什麼事?除非朝廷有事,否則,眼下刺史府最大。」

  薛先生瞥見丁貴手裡拿著公文,拱一拱手:「大人這幾天都能見著刺史大人的。」

  祝纓將他送到了門外,順手從丁貴手裡提過公文,笑罵:「狡猾。」

  這公文很薄,而且看上面的編號是她昨晚才看過的,祝纓順手將公文飛到了桌子上,又讓丁貴去將三個縣令與莫縣丞一並叫過來再開一個小會。

  四人留意著祝纓的動靜,薛先生來而又去他們都看到了眼裡,一聽召喚馬上就過來了。

  祝纓道:「已見過刺史大人了,明日會上大伙兒將準備好的事務如實匯報即可。」

  四人都答應了。

  祝纓又說:「還有一件事,新任福祿縣的縣令,不幸殂於途中。明天對冷大人回話的時候,不要再提及『等福祿縣令到任如何如何』的字句了。」

  四人心中一凜,關縣令對莫縣丞使了個眼色,頗有恭喜之意。莫縣丞先是一喜,繼而一驚——壞了,準備不足!若是個代理事務的縣丞,縣令就要到了,他只要保守回答一些問題即可,有事都推給馬上到任的縣令,有什麼難題等縣令來了跟知府、刺史回答去。

  現在縣令死了!他就得頂上!可他沒準備啊!莫縣丞開始冒汗,他又想起來之前在府衙的時候,其餘三縣都爭了好些個東西,唯他因「就要不是我之職責了,凡事做到一半縣令便來,此事不一定就能做下去,也是無用功,不如守成」,他幾乎沒說什麼!

  莫縣丞心裡慌上了。

  沒有縣令頂缸了!祝纓交到他手上是那麼好的一個攤子,接下來有不好的地方就全是他能力不足,不是新縣令不懂事兒了。

  莫縣丞悔得要死。

  其餘三人已將自己的腹稿改了一遍,都起了絲哀傷。到這麼南的地方為官,就是這樣,不是前途未卜,而是生死未卜。即便是南方人關丞,也有些不甚自在。

  幾人稍談幾句,祝纓便讓他們重新準備,明天好去見冷雲。

  …………

  祝纓帶著縣令見冷雲,也是做足了禮貌,她雖然很快就能進去,仍是將該走的步驟都走完而非直接闖入。

  冷雲在大廳中見的諸人,祝纓一看,別駕、長史等人一個沒到,就是冷雲自己個兒跟各地方官交涉。倒是董、薛等人在他身後站著。

  廳裡各人座次排序也有講究,第一是按照品級,然後是各府的重要性。州城所在之縣令是苗縣令,他坐在知府之後。本州三府,第四個就是他。祝纓因自己任職最晚、年紀最幼、南府的情況也不很好,坐在丘知府的下手去,她的對面就是苗縣令。

  他們的下面才是各府的縣令,莫縣丞坐在最末一座。

  苗縣令看著對面的那個年輕人,一身紅衣,襯得愈發的唇紅齒白,他還裝嫩不蓄鬚!更顯小了!

  冷雲主持開始一向不很專業,大大咧咧的,有時又會突然在一件小事上反復詢問。此時並非他要故意為難,大多數時候是因為他只懂這個細節又或者才從別人那裡聽到這個學問,別的細節他不清楚。不清楚就不去露怯,冷雲自有裝模作樣的一套辦法。

  這次也不例外,他從祝纓這裡聽到宿麥的一些種植方法,又召來的老農詢問,所以反復詢問丘知府麥種當如何選,將丘知府問得滿頭大汗。

  莫縣丞在末座打了半天的腹稿,預備著回答問題,冷雲先問了上半年的事兒,又問各府、縣下半年能繳多少租賦,竟沒有多提問其他的問題。莫縣丞等啊等,最後只答了之前準備好的兩個數字就再也沒有了。

  最後,冷雲一抻懶腰:「那便這樣吧。」

  眾人這才告辭而出。

  回到驛站,祝纓道:「咱們在州城再停一日,都歇上一歇,看看還有無更新的消息。諸位如果還有什麼事要在州城這裡辦,也都辦一下,如果要多耗些時日現在就講。」

  郭縣令忙問:「是府君還有別的吩咐麼?」

  祝纓道:「你倒無所謂,咱們是鄰居嘛!他們幾個,咱們還有事沒議完呢。」

  四人都說等祝纓的令,一同回府城。

  祝纓掃過他們的臉上,便說:「那,就再停三天吧,三天一過,咱們就走。」

  「是。」

  祝纓反身就去了刺史府,先同冷雲談一談稅賦分成的事兒。宿麥福祿縣種了幾年了,再有個兩年就得交租賦了,跟朝廷那兒談下來了,跟州府也得談下來。

  冷雲道:「剛才你怎麼不說?」

  祝纓道:「剛才當著那麼多人,您要覺得我不妥再說我,我得給自己留點面子。現在私底下說,您就算罵得狠點兒也行啊。」

  冷雲笑罵:「就你機靈!」

  他也跟祝纓討價還價,想要讓麥子的收成也按之前水稻的收成比例來繳稅。祝纓道:「大人,各府縣都有逋租呢!府、縣的,也是州府的!將這一項平了,也是很不容易的。」

  「哦,方才董先生也說了這平逋租的事兒。竟這麼多麼?」他又想埋怨魯刺史了。卻不知道魯刺史沒讓這積欠的租子滾雪球一樣的脹大已是很不容易了。

  祝纓道:「不在乎多而在乎欠。只要欠著不還就永遠是欠債,幹不了旁的事兒。畢竟是貧瘠之地,如果是富裕地方,別人也不會視這裡為畏途了。」

  「這樣啊!三府的收成能有多少?」

  「大人是想算一下自己會折多少吧?」祝纓說,「既然要吃虧了,不如將人情做足,再聚州城時大人宣布,屆時於各府、縣都是一個驚喜。」

  冷雲想了一下,咧了咧嘴:「就你會弄鬼!分明是你自己又想做好人了!嘖,憐貧惜弱的。行!答應你了。」反正,也是多出來的。

  冷雲對錢財有個「多少」的概念,具體有多少就不太清楚了。他只要知道自己的收入肯定會增加,就是增加得少一點而已,也就點頭同意了。

  祝纓道:「多謝大人。」

  冷雲再次感嘆:「你要是我的別駕就好了!」

  祝纓道:「我現在要是您的別駕,那可真是年少有為了,又是個高升。」

  冷雲也笑笑,他也知道這事兒不太現實。

  祝纓從冷雲這裡談妥了財稅的分成,在此間的大事已然完成,便帶著丁貴等人逛府城,又採購了一批珠寶、南貨、補品之類。盤點著心裡的單子,預備鄭霖婚禮的東西有了個八分了。這是最大的一樁。接下來就是正常的禮物了。現在做了知府,手頭更加寬裕了,又從丘知府那兒多摳了一季收成,她花起來也就更大方了,給各處送的禮物也更加厚了幾分。

  她算了一圈,自家還能比在福祿縣的時候多一些盈餘,雖不大富,但也滿足了。

  丁貴等人跟著她看得眼花繚亂,項樂更是驚奇!再次堅定了想法:能者無所不能,大人要是經商,就沒別人的事兒了。

  祝纓問他們:「你們不採購一些?項樂?」

  項樂道:「小人是侍奉大人的,怎麼能……」

  祝纓道:「出一趟遠差,給家裡買點兒東西不是應該的麼?只要差使辦好了,辦些私事也是人之常情。誤了公事我自罰你們,不誤公事,你們自便。」

  項樂有些錢,丁貴等人才當差沒存下什麼錢來,項樂就借給他們一些,暫時不收利息。他們都跟著祝纓買貨,祝纓無論眼力還是砍價的本事都強於他們,他們跟著揀了不少好東西。

  項樂肚裡一盤算,即便將珠子販到南府去,也能加一些利潤的,這一趟是真不虧。由於跟隨祝纓,路上他還不用上稅,就更省了。師姐幾年的房租都能賺回來了,還能給母親、妹子添點珠子首飾。

  他們又往福祿縣的同鄉會館去,莫縣丞、關縣令也在那裡。同鄉會館的人雖知他們會到,但不知道確切的日期,莫縣丞這兒打了招呼,他們便想著也要拜見祝纓,不想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

  祝纓看到關縣令,問道:「你也來了?」

  關縣令小聲地說:「大人,這同鄉會館,不能只福祿一個吧?」

  莫縣丞道:「老關,你這當著我的面呢?」

  聽的人都笑了,同鄉會館的人今年輪換,主持的是上來挨了打的雷家人,他們很緊張,有點怕搶了生意,又知道敵不過南府。

  祝纓道:「那個再議。」四個縣,沒一個是她直接管的,是集四縣的鄉紳還是怎麼的?怎麼輪換?開哪兒?總不能一個州城開五個會館,四縣各一個、南府一個吧?那還挺浪費的。

  眼下這個是真不急,各縣於稻麥之外的作物都還沒種出來,會館一個很大的經濟上的作用就發揮不出來,不盈利就是賠錢。南府窮,暫時賠不起。

  關縣令蔫了。

  祝纓看了福祿會館經營得還可以,說:「你們不會商議?你什麼要他們援手,談妥了,他們會不幹?等你也開了會館,也幫他們。」

  關縣令道:「下官也想這麼說來著。」終不及自己弄一個便利,又想祝纓的話,難道是對自己這裡也有規劃了?

  祝纓不打定了主意有個完整的規劃是不會輕易說出口的,喝了杯柘漿便走了。

  …………

  從州城到府城,一行人歸心似箭。

  到得府城,祝纓讓他們先休息一日,次日來開會,她自己也好在今天處理一下積壓的事務。

  顧同被他派了留守,等她換了衣服、將買的東西交給花姐和張仙姑,再轉到前院,馬上上來匯報:「老師,才收到公文,新任的福祿縣令病死在路上了。」

  「知道了,那個還是我發的呢。」

  「舊檔、舊案這些日子也已復核了一些了,我也看出幾件不太妥當的來。王司功、李司法復核的時候看起來也還算持正,沒有遮掩太多。」

  祝纓笑道:「那是當然了,他們只要不是太蠢就一定會借著這個機會將以前疏漏之處過了明路。現在報出來還有我給兜著,以後再出事兒,他們的麻煩就大了。不過也有那等目光短淺的,死到臨頭還以為自己能夠瞞得下去。」

  顧同又匯報了幾件府衙裡的事情:「江娘子與小江都搬出去了,分給小江兩間房,她就奉江娘子同住。江娘子帶著女差們去……驗屍……呃……」


  祝纓失笑。

  顧同道:「可是,如此一來,她們就有點兒遠著江娘子啦,流言又變了一種。」

  祝纓道:「總比以前那些高明點兒。」

  「是。」

  然後是府衙裡的安全問題,顧同等人看了幾天,說是沒有發現疏漏。

  祝纓問道:「你確定?」

  顧同點點頭:「項三娘自己個兒當賊,想要溜進來的。她從後院潛入,藥倒了咱家兩條狗,被鵝給啄了。」

  祝纓大笑:「杜大姐又養上鵝了嗎?」

  「前衙避開了兩道崗哨,交錯處被第三處發現了。」

  項樂道:「她又淘氣了!真是胡來!」

  祝纓道:「無妨,是這麼個意思。」不過項安的本事並不能說是十分高明,如果換了她,只要有耐心還是能潛進來的。不過能有這樣已然不錯了。府衙的牆頭比縣衙還高一些,還是比較安全的。

  接著,王司功等人又來匯報,將一些陳年舊事也都翻出來,祝纓也都一一批了,有能說得過去的原因的都給註明。有些事情辦得確實不好,不意連苦主都沒了,甚至無法追查。在府城,府衙裡的官員有意偏袒的情況下,苦主是很難能夠繼續生活在當地的。

  總的來說,雖然舊賬不少,都不像思城縣黃十二那樣過份,勉強還能糊得過去。祝纓先給他們記了過,使其戴罪立功。

  第二天,再與四縣開會。

  祝纓先問的是各縣的倉儲問題,然後是徭役的人力,再來才是識字碑的進度。麥種的分發是在秋收之後,但是分配現在就可以進行了——不用等福祿縣令了。

  四縣為了麥種又是一番爭執,莫縣丞此時就要求給福祿縣多留一些!關縣令道:「別當我不知道,你縣衙庫裡的都是額外多出來的,他們各家已種了的都自留了種子,你現在用不了這麼多!分發下去,明年有了收成,他們又將種子還你了,你不缺!」

  莫縣丞大恨,忘了這貨是他的老上司,對福祿縣十分了解了。

  他也十分嘴硬:「大人,福祿縣從朝廷領回來的種子,已然分出去許多了!扣去大人在福祿縣時分出去的,如今縣裡再拿出五百石就能還清朝廷了!大人還給思城縣撥了不少呢!思城縣難道自己沒留種?還有河東、南平,也都拿了!不能給那麼多!」

  他現在不怕關縣令了,大家都是府君的舊屬,誰比誰差呢?

  四人吵作一團。祝纓只得給他們再次分配,福祿縣說得在理,就再出五百石。同時,府衙的公廨田也有盈餘,這部分祝纓可以抽出來分配給其餘三縣,思城縣少些,其他兩縣多些。到明年春天收獲的時候,三縣再歸還她。

  四縣私底下的勾兌,她不管。

  四縣終於平息,口頭還要哭窮,祝纓自己在戶部、州府也是這麼哭的,所以知道他們在假哭,於是也都不當真。

  接著,她就提出了清逋租的問題:「既多了收成,就逋租就可以清一清了。」

  關縣令忍不住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她把福祿縣的都給清了!其他三家現在得靠自己了。王縣令最鬱悶,福祿縣的清了,關縣令這兒有抄了黃十二郎的結餘,南平縣逋租最少,使使勁兒就還上了!只有他!

  他忍不住再想多要點麥種。

  祝纓道:「今年先種這些,明年再給你更多。」她算了一下,這事是翻番的,越到最後鋪開得越快。明年就能全種完了。

  且清逋賦她還有個絕技——搜括隱田隱戶!這是一項長期受益的事情。只要派人下鄉宣講稅賦,同時信守這個約定不多徵,正經身份也算有點吸引力。再來,她在兩縣轉了一轉,對兩縣另外種點什麼也有了些想法,這就更容易吸引人。

  最後,她亮出了刀子:「咱們來談談麥收之後的稅吧!」

  四縣心頭一震,又違逆不得,只得硬著頭皮與她繼續談價。即便是上官,他們也得罵她「奸詐」!她是有準備的,他們四個毫無防備!祝纓對上摳了一點,對下又擠了一點,下了個公文。她打算用這些錢改善一下南府的狀況,譬如翻新倉儲、獎勵府學等等,同時也可以用來支持開設同鄉會館。

  整個南府共用一個同鄉會館,各縣出點力也是應該的。

  談妥幾件事,她才將四縣的縣令放走。

  郭縣令就在她隔壁住著,回到縣衙裡就開始準備識字碑的事情了。這事兒祝纓有經驗,都照著她的步驟來,郭縣令情知這種「教化之功」自己是爭不到了,但為討好上司,該做的還是要做。

  祝纓這裡,又請了南府的梅校尉過府來吃席、議事。

  梅校尉管著兩千兵馬,是一股大勢力了。也因如此,南府司兵的權責被大大的壓縮了。祝纓先向梅校尉道歉,說是自己早該與梅校尉好好交流一下的。

  梅校尉已然知道她都幹了什麼了,深覺她是個厲害角色,忙說:「大人新任知府,當以正事為先。」

  「就為正事,想之前黃十二的案子,若非校尉這根定海神針,非但是我,便是刺史大人也要身陷險境呢!」

  梅校尉也謙虛了幾句,又說:「職責所在!且與大人打交道十分爽快!大人又撥與我們錢糧,孩兒們都問,下回什麼時候還能再來這麼一次哩。」

  祝纓笑道:「正是這個話,以後少不得要勞動校尉的,不要嫌煩才好。」

  「那不能夠!」

  祝纓關切地問:「前番黃十二郎的案子,我手頭也緊,並不曾分撥太多。如何聽校尉的口氣,似乎覺得還不錯?可是營中稍有些……」

  梅校尉心領神會,道:「人吃馬嚼的!且在一地駐扎得久了,不免有人拖家帶口。這……」

  祝纓道:「長此以往,豈不要軍心渙散了?那可不成!可惜我在福祿縣的時候被參過,不好再犯。」

  她給梅校尉出了兩個主意,第一,宿麥種子她白給梅校尉,使梅校尉所管的田地可以種兩季。第二,她給錢,用的正當理由是——南方潮濕,器物容易損壞,用作更換甲胄的補貼。當然不是每年全換新的,而是以輪換的名義。這筆錢也是按照品級來分發,梅校尉拿最多的,底下依次遞減。

  「眼下不敢多給,福祿縣百來號人還罷了,校尉這兩千人,有點兒犯忌諱。」

  梅校尉道:「不錯,領兵在外,還是謹慎些好。」

  祝纓又給他許諾,以後如果南府有什麼新的進項,梅校尉可以參與。梅校尉問道:「也是橘子嗎?我那裡的地,倒也可以種。本錢也有一些。並非我貪財,糧餉自開國初定了下來,這麼些年了沒怎麼見漲啊!」

  祝纓道:「懂,我們的俸祿也是。」

  「俸祿還漲了點兒,」梅校尉公平地說,「又有田可免稅,士卒的糧餉就千難萬難,一加,就要加多少萬人,嘖!戶部、政事堂一聽就要搖頭,每每只肯給一點兒。這裡又不同於他們太平地界,剿匪人手不夠時,還要自募些,糧餉我們自己就要犯愁啦。」

  祝纓道:「我在一日,便與校尉共甘苦。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大人只管說。」

  「請嚴明軍紀。」

  「哎?這話就不對了吧?我的部下絕沒人亂來!」

  祝纓笑道:「要有人亂來,我就該與校尉理論,而不是請求啦。」

  「哦哦。我道又是誰胡說八道呢。」

  「因我以後必有事要托校尉,不得不先講明。」

  「哦。什麼事?」

  「現在說了就不靈了,到時候校尉就知道了。」

  梅校尉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又得不到解答,只得帶著一些錢囊將豐的好消息回營了。

  …………

  祝纓一回來又是一番忙,才安靜下來,京中公文的批復也下來了。

  大理寺、刑部核准了她的判罰,司法佐、司功佐二人流放,這天,他們被拖到府門外各敲了二十板子,再上枷,一路被發配了出去。

  府城裡的士紳們都摒息凝神,很擔心她又要拿誰開刀。不想她卻不大動士紳了,她又去了一趟府學,看了學生們月考的卷子。再出了一道公文,公布了自己之前與四縣的縣令們「商定」的結果。即名額的分配。

  祝纓一向有一個理念,得讓人能沾著好處,才能將人捆得更緊。公文下來的時候,唯南平縣議論紛紛,南平縣的成績一向是最好的,學子們便以為這是奪南平縣的資格來給其他三縣。他們聯名上書,由學生裡成績最好的一個叫鄒進賢的遞進了府衙。

  祝纓展卷一看,不由一笑。將學生們召到了府衙內,再命博士將學生們的籍貫一一列出。

  鄒進賢道:「大人,以此看來,四縣是都有二人以上,彷彿沒有改變。然而有的縣只有二人,縣內若推薦不學無術者入學,再以通識功課者考試,是白騙兩個名額,又當如何?」

  「舉薦之人也要復核。」祝纓很耐心地對他們說,「若文理不通,追責舉薦之人。」

  鄒進賢等人還是不願接受:「敢問大人,即便通了,也可能考不過,是也不是?如此一來,豈不是府學之內尚有濫竽充數者?」

  祝纓淡淡地道:「濫竽充數的荊五已革了去。」

  鄒進賢默了一下,荊五郎確實學問不佳,要說他能自己考進來,鄒進賢也是不信的。他說:「以往,無力爭執,因大人與前人不同,學生們才來進言。若大人也是庸碌無為之人,學生們不說便是。」

  祝纓沒有生氣,她走了下來,和氣地問道:「福祿縣,是南府所連嗎?」

  「是。」

  「是朝廷所有嗎?」

  「是。」

  「福祿縣的讀書人,是讀的聖賢書嗎?」

  「是,可是讀不好……」

  祝纓道:「既然是,朝廷就不能放手,不能不管他們。」

  「大人何不選派大儒講學呢?且大人任福祿縣令之後,也是舉辦學校,不是也能有人考進來嗎?」

  學生們都比較信服鄒進賢,聽他說得有道理,且不能理解祝纓所言。「能者上、庸者下」不是麼?他們開始竊竊私語,博士急忙維持秩序。

  祝纓問道:「南府考出去的,又有幾人?你憑本事能考到哪兒?」

  鄒進賢漲紅了臉,他知道自己的學問拿出去或許未必能入更高的學府,國子監的教材他也看過了,趙蘇抄的講義他也看過了。天下能人當然是很多的,學問好的人他服,卻見不得有人偷機取巧的。

  祝纓嘆了口氣:「書呆子啊。我以前是福祿縣令,現在又使府學常年分給福祿縣名額,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鄒進賢道:「願聽大人教誨。」

  「你覺得我是循私念舊,還是眼界更大一些,認為南府也是朝廷所轄、南府的學生也應該準備有機會到州城、京城更高的學府見見世面?嗯?」

  「那學生也願意用功考出去。」

  祝纓輕描淡寫地說:「考個屁,不給你們見識一下,你連自己差在哪兒都不知道,你讀的課本都是缺的,拿什麼考?要說自己負笈求學是不是?去京城遊學是不是?你們自己個兒跟蛐蛐兒似的自個兒鬥出個頭名來,那要本地官員幹什麼?要朝廷幹什麼?你自己能幹,也不能絕了別人的路。我與別人之不同,正在此處。」

  鄒進賢還想說什麼,後面同學已經拉住了他。他們都聽明白了祝纓的意思,給福祿縣爭名額,不是只為了福祿縣,而是基於她「眾生平等」的想法,也會為南府學子爭取類似更高學府的名額。

  得按住鄒進賢!

  學生們七手八腳又心潮澎湃,博士也有點激動,道:「大人,鄒進賢年輕氣盛,會想明白的。」

  祝纓道:「府學的卷子我看過了,內有幾個狗屁不通的,連我都看不下去!弄明白!」

  博士額上沁出汗來,道:「是。」

  府學生們又是一陣歡呼,內中夾雜著幾個目光游移的。

  「散了吧。」祝纓說。她確實是要為南府也爭取幾個進國子監的固定名額的,不但是南府,她正在構思一個奏本,國子監那麼多門學科,那麼多的學生,一府保有一個,這要求不算過份吧?如果不能具體到府,每州一到二人,餘下的名額再爭競,總可以吧?

  高官子弟就可蔭入學中,為了加緊朝廷與各地的聯繫,各地給一個名額又怎麼了?給當地人機會參與到全國的事務之中,也是另強聯繫的一種方法,不是麼?

  以她在這偏僻地方的經驗,時間久了,語言都不通了!

  顧同在一旁心神激蕩,大聲說:「老師所思所慮,才是謀國之論!」

  祝纓敲敲他的腦袋:「不要拍馬屁。」

  「拍馬都趕不上,如何拍得?」顧同笑著說。

  祝纓道:「幹活去!」

  顧同跳了起來:「是!」

  顧同跑去找王司功,繼續與他復核舊檔。府衙舊檔存得不多,主要還是魯刺史主政之後,檔案才更完備的,就幾年,如今已查到了尾聲。

  他二人正看著,項安又走了過來:「大人。今天我去看師姐,路上有人托我向大人求一事。」

  「什麼事?」

  「是城內那家米鋪,請大人題寫匾額,願付潤筆。」

  害!外快來了!

  地方官員的外快收入裡,最合法的是公廨田、收租稅時加的一部分地方上的分潤,其餘也不算賄賂的是年節人情下屬的孝敬,只要不太出格,沒有公然收錢辦事,尚可接受。而「潤筆」就是正當收入了,寫匾額、題字、寫墓志銘等等,都可以收高價。

  大部分的官員都讀過書,字也能賣幾個錢,不過大多數人的字未必值這個高價,多出來的溢價是本地官員這個身份給的。也有一部分人書法一流、學識極佳,日後還能封侯拜相,買到這樣的字,那是買家賺大發了,可以傳之子孫了。

  祝纓嘆了口氣,道:「好吧。查查米鋪有無劣跡,沒有官司在身、沒有舊案人命,就接了。」

  「是。」

  一個匾額能賺個幾十貫,祝纓的字不能算書法,不過有王雲鶴和劉松年的信件之類,她不免會仿一仿他們的風格,寫個字在南府這個地方也不算丟臉。

  此外又有墓志銘,也是幾十貫上百貫不等。祝纓十分小心,凡要給她潤筆的,她都先派人查一查此人的老底,一個月也寫不一、兩份,倒揪出三個有舊案在身的。此事卻又怪不得李司法,乃是苦主不願意告官——以貧告富,不但難贏,還容易被報復,更耽誤自家生計。

  祝纓都給辦了。

  弄得找她寫字的人都少了。

  寫了一道匾、一篇墓志之後,南府司馬章炯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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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6: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八章 司馬

  「到了?」祝纓問。

  小柳用力點頭:「嗯嗯!驛站那裡送來的消息,這會兒該往城裡趕過來了。算算腳程,該是快到了。」

  「知道了,你告訴小吳,派人再去一下給章司馬準備的住處看看,順便灑掃一下,好叫司馬一來就能入住。門鎖鑰匙當著他的面兒取下來,讓他自換新的。」祝纓仔細地叮囑。

  小柳道:「是。」

  顧同探頭探腦地:「老師,司馬這就要來了啊?」

  「你那是什麼怪樣子?」

  顧同的表情變了幾變,道:「又有些擔心又不那麼擔心的。」

  「哦?」

  「副職嘛,除了縣裡的副職還容易管些,府、州的副職怎麼都有點兒像坐探呀?」顧同嘀咕。

  以前他還是個天真的小縣城的學生的時候,看所有的官員都是一樣的、都是一體的,了不起是因為各人的性情、各人落袋的銀錢糾紛之類有個親疏遠近恩怨情仇。近幾年、尤其是做了祝纓的學生之後才知道,這裡面的學問大得很。

  朝廷就不是很喜歡一個官員將某個地方經營得鐵板一塊,副職之初心既是「儲貳」也是「制衡」。為了治理好一個地方讓主官和副職搭班子是搭班子,使一人不能在一地一手摭天也是朝廷要考慮的內容。各州每年入京的人都規定要輪流,也是不能叫某個人壟斷了消息渠道。所以一地之副職,不可能是主官想要誰就是誰。能不能理順關係,端看個人的運氣和本事。

  主官副職拿到告身那一刻,就知道朝廷的期許,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現在來的這個章司馬,顧同感覺並不很樂觀。

  他又很相信老師的本領,眼看南府已在掌握之中,想來一個光桿兒的司馬也不能成什麼事兒。只是如果司馬跳得太高,太耽誤正事兒。

  祝纓低頭又看了一眼章炯的簡要信息,很少。就算是在吏部,對一個官員的信息記錄也多是記錄一下父祖三代、籍貫、年齡、某年出仕、任何職、何時升降轉、考評等第和考語等等。怎麼解讀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祝纓道:「看起來倒是個能幹的人。」

  章司馬的任命發布之後,吏部終於告訴了祝纓這個主官將會迎來一個什麼樣的下屬。

  章炯,三十八歲,正六品。在這個年紀坐六望五,已是官運不錯的人了。他是正經的科考出身,名次雖然不高,但是起手是官員,正九品。算一算,這一年章炯才二十三歲。先在京城待了一陣子,然後是任地方,一路幹上來,十五年間做到了正六品。能力應該是有的。

  再看他的出身,他的父祖都是官員,祖父一生做到了七品,父親做到了六品,這二位都已經死了有些年頭了。能讓他丁憂的人都不多了。

  這樣一位人物的到來,朝廷應該還是比較照顧南府的。年富力強,又有地方上政務的經驗,應該也有一顆上進的心,挺好的。

  祝纓對顧同道:「他既來了,你們以後都要當心些!要守府衙的規矩,不要散漫,不能再將前衙當作自己家一樣了。」

  顧同道:「是。我這就去對他們也講一下。不過老師才整頓過府衙,上下都還是很守規矩的。」

  祝纓點點頭:「去吧。安排好接風宴,再讓小吳帶人去迎一迎他。」

  「是。」

  祝纓轉回後衙對家裡人說了這件事兒,讓他們心裡也好有個數。祝大道:「他是副的,就算不幹好事兒,怕他怎的?」張仙姑道:「你又在孩子面前胡說了!什麼好的壞的?不過老三啊,司馬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祝纓道:「都想到哪裡去了?我是說,要是他帶著家眷赴任的,咱們也要有個準備。」

  「哦哦,這樣啊!那我知道了。」張仙姑道。

  花姐道:「雖不知道他家中有什麼樣人,不過禮物我已備好了,只看他是什麼樣的,咱們就送什麼樣的禮物過去。」

  祝大驚訝地道:「這正的還給副的送禮啊?以前給官兒大的送就算了,現在是怎麼回事?」

  花姐解釋道:「只是幾樣簡單的東西,並不是重禮,不比往京城送的那些。」

  祝大揉了揉鼻子,心道:這司馬當的!我得看看他是不是個識好歹的人。

  祝纓道:「明天就能見著真人了,現在多猜他的性情也是無益。」

  張仙姑道:「花兒姐啊,那咱們把衣裳再拿出來晾一晾吧。見客了得穿得鄭重些。」

  ………………

  話分兩頭。

  章炯不是來任本地主官的,本地官員就沒有必要結伴去必經之路迎他。他自己到了南府的驛站落腳的時候向驛丞通報了姓名,辨明了身份被驛站上報的。

  才住下,預備第二天到府衙報到,當天晚上小吳就帶人到了驛站。

  小吳自從知道了章炯要來的消息,心裡早揣摩過這個新的司馬許多次了。他自認是祝纓的心腹之人又得到重用,便額外為祝纓操了許多的心。副職!這一點小吳比顧同更明白是個什麼意思。

  他自己設置了一套預案:先熱情周到地迎接章司馬,章司馬要是個好的,跟祝纓一條心,那這番熱心也不白費。如果章司馬是個壞的,那也可以麻痺一下他!

  小吳給自己定位好了,就殷勤地跑到了驛站去求見。

  他亮了自己的身份,又問驛丞:「章大人住在哪裡?快領我去見。」

  「回大人,就在那邊的那個屋子。」

  聽到驛丞也叫他「大人」,小吳感覺頗佳。站到章炯的門外,他又是一派恭敬了:「章大人,下官是南府司倉,奉知府祝府君之命前來迎接大人。」

  裡面門打開了,小吳抬頭一看,只見一個端正的男僕走了出來,道:「司倉大人?我家大人有請。」

  小吳讓身後的衙役在外面等候,他們也帶來了一些禮物,小吳掌握了一個送禮的分寸:咱們都是清廉的人,熱情,但是清廉,所以人來了厚禮還是沒有的。

  小吳對驛丞道:「辛苦你啦。」抖抖領子,邁步進了屋內。

  先作揖,口稱「下官」,等上面一個渾厚的男聲說:「請起,不必多禮。」才站直了身體正式打量這位章司馬。

  章炯是個鬚眉丈夫,身材不算特別的魁梧,卻也有些威嚴的樣子,國字臉,鼻直口闊,目光炯炯,鬚中雜了幾根銀絲,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這副相貌夠他再用個幾十年,有朝一日身著朱紫,模樣也不顯寒磣。

  小吳道:「大人好風采!」

  章炯一笑:「過獎啦。」

  小吳道:「下官姓吳,大人喚我小吳就是,他們都這麼叫我。聽說大人要來,祝府君歡喜得不得了,說,總算又來了個得力的人!只可惜不知道您什麼時候才能到,還沒去州城之前就念叨著,吩咐咱們給您修葺住所呢。哦,咱們本州的規矩,打從前頭魯刺史時就說,每年兩次、半年一回,要到刺史府去面見陳情。」

  小吳絮絮地說著:「啊,下官見到大人這般模樣,實在心生歡喜,話多了些。」

  章炯道:「哪裡,我還有事要問你哩。你官話很好。」

  「大人過獎了。不知大人有何事垂詢呢?」

  「未知府君明日可在府中?」

  「本要出巡的,您知道的,這時節南方就要秋收了,不出去看看不放心。聽說您到了,便止了行程。未知大人攜了家眷否?也不知道準備的住處夠不夠?是一處二進的庭院,有偏院的,也帶僕人的住處、馬廄等處。」

  章炯道:「足夠了,我並未攜眷赴任。」

  「啊喲,那您的起居……那倒也不礙的,府衙裡還有小灶呢!」

  「哦,是嗎?」

  小吳給祝纓說了幾句好話:「是,府君一向關愛我們,寧可自己儉省,也要咱們過得舒服些。大人見了就知道,祝府君是最好相處的一個人了。大人又是這般的和氣,你們一定處得來的。」

  章炯笑笑,問道:「府裡其他人呢?」

  小吳道:「府裡還有六司,司倉便是下官了。司功姓王、司法姓李,他二人最忙了。司工姓彭,他接下來就要忙嘍,秋收一過,就是整修水利工程。司兵略清閒些,因本府防務尚有梅校尉擔當。司戶祁先生不太愛說話,您要是遇到他不答話,一準兒是害羞了。」

  「諸位各有所長啊!真想早些領略諸位的風采。」

  「大人過獎了,」小吳道,「那下官就先不打擾了,明日下官陪您一同去去府城。」

  「如此,就辛苦你啦。」

  「大人哪裡話?」小吳笑著退了出去,「大人一路奔波才是真辛苦,您再勞累一天,等到了府城安頓下來就好了。」

  他已對章炯有了點數,他見過的官兒不少,這個章炯看起來是有心氣的。一見面也不給他下馬威,也不特別急切地打聽府衙的底細,就是有點城府的,有小算盤,不太好對付啊。明天得找個機會將自己看到的都告訴大人才好!

  小吳觀察章炯的時候,章炯也在觀察他。章炯怎麼看這貨,怎麼覺得他身上帶著一股油味兒。心道:怕是個從小吏升上來的官兒。這也難怪,煙瘴之地,官員選拔原就難些。那位祝府君已是個難纏的主兒,再添上這樣的下屬……

  章炯嘆了口氣,暗想到任之後恐怕要花上些時日來探探這些人的底,光知道個姓有什麼用?

  不是所有的地方官赴任前都能拿到自己想要的訊息的,有些人職位太低,甚至不必進京,京城那兒一紙公文給他,就打發上任了。章炯介於兩者之間,他未能像祝纓那樣從吏部將所有的檔案都看到,更不知道上司祝纓的履歷。

  不過祝纓此人還是小有名氣的,章炯多少有些耳聞。

  他看了看自己帶來的人,一個小廝、兩名健僕、兩個腳夫,都比較年輕。只恨自己不能將自己之前得用的下屬帶一兩個來。

  第二天一早,章炯和小吳都早早地起身,小吳又早早穿戴整齊站到章炯門外等著。章炯不經意地問道:「你便日日這麼侍奉祝府君的嗎?」

  小吳笑道:「府君可不歸我伺候,他自住後衙裡,與老封君她們住一塊兒。」

  「府君家眷都在這裡了嗎?」章炯有些吃驚地問。

  小吳道:「正是。」

  「那可真不容易啊!身體都康健嗎?」

  小吳道:「都還好。」

  「哦。那便好,那便好。」

  「大人,請。這會兒府衙裡應該已經分派完差使了。」

  「每日都先分派嗎?」

  「是啊。」小吳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問。

  他不知道,並不是所有的地方官署都像祝纓這麼辦的。祝纓這兒,是延續自大理寺鄭熹主事時的規矩,鄭熹又是接手龔案時養成的習慣。大部分的官署,大概十日一休沐,休沐日轉天到衙門裡應卯的時候主官或者代理的官員大致說一下要幹什麼,然後就散了。也就是十天安排一次,如果沒有突發的事情,大部分沒有訓話癮頭的主官是不會召集人的。懶惰一些的,或能一個月都不會將整個衙門召集一次。一般是在春耕、秋收、徵繳這三個時段才會頻繁一些召集官吏安排事務。

  只要想幹活,就永遠有活幹,如果想「無為而治」,也總能有「垂拱」的辦法。許多地方「垂拱」反而是件好事,官員瞎折騰反而勞民傷財。

  章炯心道:是個愛生事的主官。

  ………………

  二人一同往府城去,小吳也看到了章炯的隨從,五個,都年輕。再看他的行李,也就兩車。小吳估算了一下,如果刨去鋪蓋、衣物等,章炯的行李並不多,甚至有些寒磣。

  一行人半天就到了府城。

  章炯看著這座府城,除了其規制是按照朝廷要求修建的,其他的都稱不上好。

  路上有好奇的人圍觀他們,指指點點的,彷彿在說些什麼,章炯的臉頰抽搐了一下:他聽不懂這個!

  一路上走的是驛路,多是與驛丞打交道,各地驛丞說出來的官話雖各有口音,都還能分辨。章炯也在外地任過官,對方言有心理準備,但是沒想到這世間還有地方是一句土話都不肯讓人聽懂的!雖然這些人臉上的表情像是對他有好評。

  他不動聲色,又看了小吳一眼。

  小吳將他引到了府衙前,章炯看這府衙,見這裡應該是新修葺過的樣子,門口已列了四名衙役。小吳說一句:「章司馬到了。」四人齊齊行禮,小吳道:「司馬稍待。」大步往裡走,裡面又一聲一聲地往裡傳:「章司馬到了!」

  章炯下了馬,衙役接過馬韁繩往一旁拴住,章炯走到門房前,便見遠遠有一群人往這裡走來。他站住了垂手等著——他看到了一個紅色的身影!

  二人離得比較近了,章炯又搶上幾步行禮:「下官章炯,新任南府司馬,拜見知府大人。」接著便從袖子裡取出了告身。

  祝纓接過了,核對了上面的信息,道:「不必多禮,裡面敘話。司馬攜帶家眷不曾?」

  小吳忙說:「大人,司馬未曾攜帶家眷,有幾個僕人,又有行李,下官這就安排人送去司馬的宅子裡安頓。」

  祝纓道:「去吧。」

  章炯還要客氣,祝纓道:「讓他們去辦,咱們還有正事呢!請。」

  章炯看到了傳說中的祝纓,這也未免太年輕了!心裡也是感慨,瞧瞧人家,這就有緋衣了!兩人到了簽押房裡,祝纓在上面坐了,章炯就理所當然坐了下手第一的位子,接下來六司官員也都入座了。

  祝纓道:「你我都是新任。我比司馬早到幾個月,有事些事兒就當仁不讓啦!」

  章炯道:「下官只是輔佐,聽大人的令,唯大人馬首是瞻。」

  「你我同朝為官,是同心協力。我便不說什麼客套的話來,咱們先認認人?來,見過章司馬!」

  六司都先見司馬,祝纓一一給他介紹,然後說:「司馬今天就算是報到啦,新到一地,我給司馬三天假,安置一下。縱使沒有家眷,也該歇歇腳,明日我在府衙設宴,為司馬接風。一應事務等司馬安頓下來再細說,以後少不得要司馬出力呢。」

  「下官職責所在。下官駑鈍,萬事聽府君號令。」章炯說。

  他之前是做縣令的,現在調過來做司馬,小升了半級,卻又是由主官一言堂而變別人的下屬,小有不得勁兒。

  祝纓道:「司馬如此客氣,府衙裡大家都是自己人,放輕鬆些才好。叫他們過來吧。」

  不一會兒,府衙的差役也輪班過來拜,認一認章炯,又給了章炯兩個腰牌。丁貴端著一張托盤過來:「大人,這是您的,這個是給您一個僕人進來聽差的。這邊兒這些簽子、票子是您領東西的表記。前番府衙裡出了點兒事,門禁管得嚴些。」

  章炯點了點頭,丁貴便將托盤放到他身邊的小几上,將襯布四個角一攏,結了個小布包,一並遞給了章炯。

  祝纓道:「我讓他們送司馬去住處。」

  章炯道:「有勞。下官盡快安置了再回來拜見大人。」

  兩人的會面就這麼客客氣氣又風平浪靜地結束了,章炯注意到了祝纓身後有兩男一女,但是祝纓沒有介紹他們。祝纓也留意到了章炯身上的種種痕跡,與之前知道的訊息一一對應。

  祝纓將章炯送出了簽押房,小吳又接著將章炯送去安置。章炯到了新居,發現自己做了司馬之後居住竟不如做縣令時,以前既可住在後衙,地方還更寬敞。小吳又給他介紹了不遠處是王司功家等等,接著又給章炯的僕人說:「柴米水草料都備齊了,用完之後就要你們自己留意啦!府衙每月都有料錢發放,你拿簽票去領就得。」

  都囑咐完了,小吳就離開了。

  章炯將這宅子都看了一遍,只見都是翻新過了的,也打掃得十分乾淨,屋內甚至有乾淨的鋪蓋、帳幔之類。連花都給他養了兩盆。

  章炯心道:這可厲害了!

  ………………

  另一邊,小吳著急跑回了府衙,正好與顧同等人都在祝纓面前。

  顧同臉上微紅,說著:「這位司馬看著……看著……」看著真是一表人材!他有點想收回之前忌憚司馬的話了。

  祝纓屈指彈了一下他的腦門兒,小吳躥了上來,說:「大人,剛才我沒說仔細呢!顧小郎君,這位司馬也不太簡單呢。」便將他所觀察的又細細地說了出來。

  祝纓道:「你們管那麼多幹什麼?早告訴過你們了,先做好自己份內的事。都不許小瞧了他,他是正經科考上來的官兒!顧同,自己掂量掂量這個份量。」

  「是。」

  第二天,王司功一大早便到了府衙,到了便先到簽押房找祝纓匯報:「大人,咱們這位新司馬,他好像聽不懂話。」

  「哦?」

  「下官說著官話,他似乎……」王司功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示意章司馬反應不過來。他倆鄰居,昨晚本想多聊聊,哪知章炯是勉強聽得懂他的話,聽完還要反應半天。最後通過書寫完成的交流。

  祝纓失笑:「是聽不懂方言吧?不急,能看懂公文就好。今天咱們先為他洗塵。」

  這一天府衙裡設宴,除了當值的,普通的衙役也有酒食。

  祝纓不飲酒,先向章炯做了說明:「我不善飲,喝酒會鬧笑話,你們不必管我。」

  章炯攏共也就喝了三杯便放下了杯子,同樣要了茶水,司功等人便也不好暢飲。唯祁泰該喝多少還是喝多少,看得王司功一陣羨慕。

  席間大家都還客氣,祝纓看著章炯的反應確認他確實聽不大懂方言,她也不戳破。只是與章炯交談的時間卻變長了,有人過來敬酒就細細給他介紹在座的人。又說了一些在南方生活的細節,說:「你孤身在此,生活上的事兒只好自己多留意啦。」

  章炯十分警醒,將祝纓的話記了下來。

  接風宴過後,第二天章炯就命人帶了禮物到府衙去拜見張仙姑和祝大。

  老倆口早就準備好了行頭,一看章炯的樣子也都一怔:「司馬生得好氣派!」

  章炯忙謙虛,說祝纓才長得好。張仙姑不想人家提她女兒這個話題,道:「不說她,不說她。」祝大看他像個官樣兒,戒心就升了起來,問道:「司馬是來幹什麼的呀?」

  祝纓道:「是來做司馬的,府衙的事兒他也管,回來我再給爹細說。」

  章炯看這老倆口,說有架子也不太像,說沒架子又有點端著,不大像能養出祝纓這樣兒子的人,也有點犯嘀咕。又想:這家人丁也太單薄了吧?

  張仙姑努力岔開話,說章炯也太客氣了,大老遠的過來還要帶禮物,自己日子怎麼過呢?章炯道:「禮數是不能虧了的。」

  雙方到底說不到一塊兒去,不多時章炯就要告辭。張仙姑苦留他吃飯,章炯與王司功溝通不暢,一時大意留下來嘗了杜大姐的手藝,悔不當初。

  三日一過,章炯就正式到了府衙裡來,他特意吩咐了僕人:「將我的午飯送過來。」

  見祝纓大清早就分派活計,暗想:我所料不差,他果然是勤奮好事之人。

  章炯已做好了坐冷板凳的準備,他當主官的時候,對副手也是先考察的。不意祝纓吩咐完了別人,就問他:「司馬是想先看卷宗呢,還是咱們一邊議事一邊慢慢摸索?」

  章炯道:「聽大人吩咐。若是大人不嫌棄下官新到,下官旁聽即可,晚間可再查閱卷宗。」

  祝纓道:「卷宗不能出衙門,只要你人在這裡,想怎麼看都行。」

  章炯頓了一頓:「是下官大意了。」

  「那就開始吧。」

  章炯就像個影子一樣的坐在祝纓旁邊,祝纓今天說的是倉儲的事情。祝纓的官話極好,章炯聽得很明白,見她在做秋收預案,兼提及了徭役的問題。章炯是做過地方官的人,內行看門道,聽祝纓將徭役計算得如此細致,徵發時還能顧及到百姓的負擔之類,比之自己雖然是「多事」,卻又是真的「本事」,是自己所不及。

  人一旦比不過別人的時候,就開始心慌。

  接下來是彭司工,他又說了自己需要多少工的問題,彭司工的官話連半桶水也不到,章炯整個兒一個鴨子聽雷,更覺身上燥熱。虧得接下來是祁泰又說話了,章炯重新聽清了。可祁泰是個算賬的,官話清楚,一長串的數目,章炯心算又沒能算得過來。

  彭司士道:「老祁、老祁!你等一下!等一下!我算不過來!」

  祁泰又給他重復了一遍,章炯看明白了,原來不止自己一個人不太懂哈?

  開完了上午的會,祝纓問道:「司馬是不是……方言上有些障礙?」

  章炯苦笑道:「實在是慚愧。」

  「我也是到了之後才學的。」祝纓又關切地問他:「公文總是能看得懂的,對吧?」

  「這是自然!」章炯微有不悅。

  祝纓說:「那就好!我正要巡視一下各縣,司馬正好坐鎮府衙,司馬真是及時雨。」

  「啊?」

  「往來公文,司馬看著辦,要用我簽的,南府也不大,送過來也不過幾天的功夫。至於語言麼……王司功的官話還是能聽懂的,他也就在這裡,叫他做個通譯。司馬聰明人,科考比我在行,很快就能學會的。」

  章炯又說了一聲慚愧。

  祝纓道:「這裡就你我,不必客套。那就這麼定了?」

  章炯道:「謹遵命。」

  …………

  祝纓要出巡,除了倉儲之外,她也想看看各縣的作物,她心裡已經有了一點點想法,具體如何,還要試驗。並不是一開始看起來不怎麼樣,以後就發展不起來,也不是現在看著不錯,接著就能躺著賺錢的。

  就像橘樹,福祿縣的「福橘」起初是賣個「彩頭」,頗有點神棍詐騙的味道。更甘甜的橘子是她以縣衙的名義懸賞重金誘使人改良出了更好的品種。如今嘗到了甜頭,又不斷有人仿冒,福祿縣的人自己也更注重品種的改良,以與別人做出區分,這才越來越好的。

  這些都得她親自去探探底。

  第一站是河東縣,因為她之前是「靜修,不曾親自踏遍全縣」,這次得補上。

  王縣令接了祝纓,他非常珍惜這次機會,郭縣令,府衙的鄰居,關、莫二人,府君的故吏!只有他,沒有任何特殊的親密關係,連做同僚的時候都沒能有眼光地提前交好。

  祝纓道:「不必著慌,咱們先看倉儲。」

  王縣令道:「大人請。」

  祝纓先看了新築的倉房,感覺做得還不錯,又問:「用工沒有超支吧?」

  「不敢不敢。」王縣令說,「都還可行。以往是做事不精細,有些事兒沒想到白費了人力物力。經大人點撥,通盤一調度,可省了不少呢。」

  祝纓道:「便是種成了宿麥,今年也只回收麥種,不可徵稅。」

  「大人放心,下官不會幹殺雞取卵的事兒。」

  祝纓道:「河東縣,雨水是不是更少一點?」

  「是,不及他們三縣,故而這水……」

  祝纓笑笑:「水你們也是不很缺的,在這個地方,雨水是比北方要多不少的。」

  「害!什麼都瞞不過大人。」

  天氣仍然炎熱,王縣令請祝纓往一邊屋子裡坐下,僕人奉上解渴的飲品。祝纓不飲酒,自家喝點水和茶,外面奉承的人就變著法兒的準備各種飲品。王縣令奉上的也是甘蔗汁。

  祝纓問道:「現在就有柘漿了?」

  「是秋甘蔗,次年收,甘蔗好放,能放兩三個月也不腐爛。至今還能有現榨的飲用。」

  「只有柘漿,沒有糖嗎?」

  「有的有的!大人要用嗎?這就取來,是上好的糖霜。」

  「不要拿到這裡了,隨口一問罷了。回去再看。」

  「是。」

  一行人回到縣衙,王縣令忙命人取了糖霜來,所謂糖霜是甘蔗所製,不過顏色是白的,色白如霜,故名糖霜。祝纓看了一下,道:「有沒有更好的?」

  「本地只有這樣的。」

  祝纓心道,可惜,彷彿聽說貢品裡有更好的糖呢,不過這樣也可以了!真當了貢品,又未必是好事。

  她想的就讓河東縣種甘蔗。甘蔗這東西她在京城也見過,家裡張仙姑和祝大因年輕時條件上不好,牙口越來越不好,兩人也不嚼那個,祝纓就給他們買飴糖之類的吃。

  甜的東西,永遠能吸引人。而糖是貴的。貴,還比較稀少。糖霜就更少了。

  到了南方,柘漿就喝得多了,祝纓之前留意到了。但是福祿縣地方不太適宜種甘蔗,河東縣的條件就要好一些,平地比福祿縣多一些,在保證糧食的前提下,祝纓希望把甘蔗也給種開來。

  如果製成糖的話,比水果又更好儲存。糖這個東西,實在是太誘人了!它本身就是比較貴的東西,不用挖空心思去設法抬價,其餘三縣合適的土地都給種了都不愁賣的。

  至於成品的樣子不是特別的好,這有什麼?先製紅糖之類,不要求貢品的品質的話,現在的工藝稍作改良就行了。原料是甘蔗,所以也要受季節的限制,祝纓打算自己先在公廨田裡種點,研究研究。

  她不再提甘蔗的事兒,而是與王縣令算了一回麥種、水利等等。這一回在河東縣明著轉了小半個月,上回經過的一些村子都沒有再進去,王縣令給她安排了另一條路線。所到之處是一片「農家樂」,人人都臉上帶笑,當地鄉紳也都穿戴整齊地迎接。

  祝纓對王縣令道:「只有惠及小民,你的差使才算是辦好了呢。」

  「下官明白。」

  祝纓離開縣城,就對項樂、項安道:「你們弄幾車甘蔗回府裡,再買點糖,要是有製糖的家什,也弄一套回去。都放家裡收著。」

  二人應命,項樂就各告奮勇幹這件事,因為祝纓巡視的下一站是福祿縣,這樣他雖回了府衙,妹妹可以隨行,能夠回家見到母親。

  一行人再去福祿縣,到了驛站消息就瞞不住了,莫丞騎馬飛奔而來。祝纓笑道:「你這一路沒踩壞莊稼吧?」

  莫丞道:「那可不敢!再說了,田裡哪有大道好走呢?跑到田裡不怕折了馬腳?」

  祝纓道:「今年還行?」

  莫丞道:「不敢說大豐收,也不比往年差。薄田肥力確實有些不足,還是要用心積肥。大人總能想到前頭!」他還以為拆了黃家蓋茅房是為了警告羞辱犯人,哪知竟是真的為了積肥考慮!

  祝纓見他上心,也很高興,又問縣裡其他的事兒。莫丞道:「都好都好,就是上下都想大人了!阿蘇縣那裡,榷場也還如往常。他們那兒好像比以前好些了,榷場的生意也好了一些。」

  祝纓道:「是麼?那去看看。」

  莫丞請她往清風樓裡住下,祝纓站在樓上忍不住笑了:「我倒住過來了!也好,地方寬敞,今天我請客。」

  莫丞道:「怎麼能讓大人破費呢?」

  祝纓道:「福祿縣也不富裕,還是我來吧。」這窮鬼地方,她在這兒當了快六年的縣令,都沒有個富戶捧錢來請她寫個匾呢!

  清風樓宴請的還是以前的常客,祝纓依舊如常地與他們打招呼,顧翁因孫子在她面前,自覺也有面子,老腰都挺直了。項母也得一席,與常寡婦鄰坐。趙娘子也到了,她在宴後沒有走,與顧翁等人坐那兒互相熬著,熬到別人不好意思了,滿意地看到只有自己留了下來。

  她這才起身,一聲「阿弟」叫得有一點點的底氣不足。五品官的概念,她現在知道了。祝纓還是叫她:「阿姐。」

  趙娘子道:「阿弟,山上小妹托我問候。」

  「她一切順利嗎?」

  「忙了這麼久終於將那些個人給弄服啦!」趙娘子高興地說,「又聽說朝廷不許官員離開自己的地方,她才沒來。就叫我問一問,什麼時候想見你一面呢。」

  「隨時都可以。」

  「哎,還有一件事兒,她想先問一聲兒。你要答應了,她就帶孩子來,要不合適呢,就當我沒提——她想,自己到縣城來上學的時候就已經晚了,想把小妹托給你教,行不行?」

  祝纓詫異地問道:「她不想小妹接手她的家業?」

  「當然是想的,說,只有多學些本領,以後才能當好家的。」

  祝纓問道:「小妹……六歲?」

  「是。」

  「教養一個孩子,我這裡倒沒什麼。她現在六歲,想學好了成個人,學到十二、三歲我還怕不夠。這個年紀就離開寨子,她與族人相處的時日又不多,一去六、七年,在外面的日子久了以後恐怕會與族人生份。不利統御族人。」

  趙娘子道:「那我傳信回去,問問她怎麼想的。」

  「好。我再多住兩天。」

  祝纓給趙娘子開了條子,趙娘子當晚就派人出城送信,顧同依舊陪同在清風樓裡居住。聽祝纓說還要再多住兩天,他有點坐不住了:「已經秋收了,且將府衙交給司馬這麼長的日子,他不會亂來吧?」

  「這回不說人家看著就像個好官員的樣子了?」

  「人不可貌相嘛!」顧同短暫的讚嘆了章炯的長相之後,又開始圍著祝纓考慮問題了,「才將府衙上下收伏呢!別再來個攪屎棍才好。他語言不通才沒生事,等學會了,不定怎麼樣哩。」

  祝纓道:「不至於的。」

  她一點也不著急,第二天一早換了便服又去集市蹲著,跟人聊了半天。集市上的人也都不怕她,圍著她說話。

  正熱鬧,小柳跑了過來:「大人!李司法急件!」

  祝纓拍拍手上的渣渣,跟賣糖的道別:「莫慌,回去再看。」

  …………

  回到清風樓,見新補的司法佐哭喪著臉,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小竹凳子被他的屁股扭得吱嘎亂響。

  祝纓走了進來,司法佐一個前撲,跪在了她的面前:「大人,您快回去看看吧,章司馬他!」

  「怎麼了?」

  「他亂判案子!」

  「嗯?是新案舊案?他這麼快就上手了?」

  司法佐道:「他聽不大懂人話哩,叫了王司功做通譯。他一聽,是個貧戶訴與張大官人家宅地的糾紛,那個……張大官人家派了個管家應訴。又問張大官人是什麼官兒,就那麼一敬稱,哪是什麼官人?大官人外甥才是個補了從八的縣丞在外地做官的。章司馬就說,藐視公堂,把張大官人和管家都拿了過來,放在衙門外面打了!」

  祝纓道:「這也不算過份呀。」

  「可那案子,張大官人是冤枉的呀!那什麼苦主,是他們本家!那建宅的地,是張大官人的!對方是個無賴呀!章司馬說:你已如此富裕,仍是欺凌貧戶,實在可恨……」

  祝纓道:「果真冤枉?」

  司法佐道:「您老人家面前,誰敢胡說八道?您回去一查不就知道了?不止這一樁。他每日早早到府應卯,李司法接狀斷案時也避不開他,他都要聽一聽,說是也好學些方言。一聽,凡官司,就必袒護窮人。竟不是看誰有理誰沒理,是看誰有錢誰沒錢……咱們私下都說,知府大人刻薄鄉紳還講個道理……唔……」

  他捂住了嘴。

  祝纓被逗樂了:「我又成好人啦?」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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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6: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九章 城府

  司法佐欲哭無淚。

  他的前任已經發配吃流放飯去了,他是新招來填空缺的,在整個府衙裡的資歷僅強於新來的章司馬。有跑腿的活兒就交給他了,推辭不得。這年月,出差並不算什麼好事,累不說,見著了知府大人也沒什麼好表現的。

  祝纓饒有興趣地問道:「還有呢?」

  「還有……大人,他現在還在接案子呢!您要再不回去,府衙就沒法收拾了。」

  祝纓道:「這麼多啊。你先住下吧,過陣兒咱們一塊兒回去。」

  司法佐傻眼了:「住、住、住下?」

  祝纓擺擺手,兩個衙役過來將他「請」下去歇息了,連同隨他來的一個司法吏都安排在清風樓下面的那排屋子裡。

  司法佐一路跑過來許多人都看到了,有人揣測不知道府衙裡有什麼事。祝纓卻表現得沒有任何的異常,洗了個手,又跑到街上鬼混去了。這回往街邊的小鋪子裡鑽,看到之前祝大常說的「這家酒我喝著服口」,就打了一葫蘆。

  店家打酒的時候頭都沒抬,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時候才發現是她:「大人?!!!」

  祝纓接過葫蘆,將錢塞給他:「是我。」

  店家不肯收錢,祝纓將錢放到櫃上提著葫蘆繼續蹓跶。看到之前張仙姑愛去的茶鋪又進去買了點糕點,一路吃著一路遊蕩,不時與街上的人打招呼。縣城的人很快接受了她還是老樣子的事實,不再忙亂,又恢復了往日的習慣在她路過的時候與她搭兩句話,還有向她推銷自家貨物的。街上有些店鋪關門了,門上貼著紙:回家秋收,半月即回。

  祝纓一路吃了三份米糕,喝了兩次柘漿,路過一家臘味鋪子的時候被聞訊而來的顧同給找到了。

  祝纓道:「你不是回家去了嗎?不多陪陪家裡人?」顧同近來一直伴在她身邊,跟著北上南下的,很少回顧家。這次到了福祿縣,她特意給了顧同幾天假,讓他好好回家團聚。項安也被她打發回家住幾天,她現在身邊也沒帶什麼人,就自己逛。

  顧同道:「正跟他們打牌呢,輸得好慘!正好,他們有人說,府衙那兒來人見老師,我就藉口打聽逃了出來。」

  祝纓道:「小賭怡情,不要成癮才好。」

  「嘿嘿,也沒那個錢輸。」

  「你沒錢了?都花哪兒了?」

  「錢是有的,輸的錢就沒有了。」顧同笑嘻嘻的,很自然地接過了祝纓手上的一堆零碎。

  祝纓提著酒葫蘆,將零散的交給他,道:「消息挺快。」

  「縣城這麼小呢,什麼都瞞不住。哪家有個什麼事,沒幾天,半個縣城都知道了。您回來,他們都看著您呢。」

  兩人一面說一面回到了清風樓,東西放下,顧同就問:「老師,府裡沒事吧?」

  祝纓道:「能有什麼事兒?」

  顧同不再問,見祝纓吩咐了將酒葫蘆收了,他就坐在一邊拆零食吃:「好久沒吃到了,等回程的時候再多買點兒帶回去吧,錘子石頭倆小子也是愛吃東西的時候。」

  「行。」

  師生二人現在都比較閒,秋收雖然開始了,祝纓現在沒有直轄的地方要她管,即便管,沒有一開始就直接插手的,總得有個由頭。兩人就坐在桌子邊吃零食,一會兒連丁貴等人都叫過來,很快她花了一百五十六文買來的各種零食都被吃了個精光。

  顧同道:「我再去買點兒。」

  丁貴道:「哪用小郎君?我去就行!」

  顧同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是外鄉人,要被騙的。」

  「啊?」丁貴看了看祝纓,「大人管過的地方,又那麼的熱情,怎麼會……」

  顧同嘲笑道:「能有優待的只有老師,頂多再算上家裡的那三口,杜大姐上街都得自己講價。我過去,也不過是知道哪家東西好吃,認得路。你?不宰你宰誰?再實誠的商家也是要養家糊口賺些錢的!」

  福祿縣之民風純樸,也是因人而異的。以往一些路邊挑擔賣自家零碎、自家菜蔬之類的小販,賬都算不清爽,遇著個心眼兒不好的往往會被買家佔便宜。這二年,小販們不容易被騙了。這些坐在路邊的鄉下人,並不全指望這個吃飯,主業還是種地。街邊的商家就不一樣了,人家靠這個養家的。免不得耍點心眼。

  祝纓道:「這兒要是個大同世界,還要捕盜、大牢做什麼?他們心裡向著我是真,尋常人哄不了我也是真。想事兒的時候別一根筋。民風之純樸與朝廷賦稅之人口、田地一樣,都是要不時維護的。叫他去,他也是個小財主,今天就吃他的大戶了。」

  「大戶算不上,略盡地主之誼是應該的。學生這就去買些來,管叫人人都吃上。」

  丁貴道:「小郎君出錢了,那小人也跟著去出點力。幫著拿東西。」

  他們兩人出去了一圈兒,顧同買了五百餘錢的種種吃食,往路邊借了輛車丁貴趕著車跟他回來了。路上,顧同問丁貴:「府衙裡來人了?」

  「是啊,新來的司法佐過來訴苦呢!我瞧著不太好,怕不是想戳著大人出頭為難章司馬吧?」

  顧同問道:「怎麼說的?」

  丁貴一五一十將司法佐哭訴的內容都說了出來,顧同先罵一句:「還敢背後編排老師!」然後又疑慮,「不應該呀。老師對我講解過,咱們這位新司馬路子正、升得快,不應該是這樣的作派。這是為什麼呢?」

  「害!怕不是一分的錯處被他們說到十分。」

  「章司馬才到幾天呢?就這麼能激起義憤了?」

  丁貴笑道:「這個小人就知道了。」

  「誒?你知道?」

  丁貴道:「小郎君知道的,我們四個,同我表哥,我們這些人家裡也都算有點兒小來歷,伺候過的長官多了去了的。幾輩子的人,見過各種上官,閒時當個故事講也比別人多知道一點兒門道。甭管章司馬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同咱們大人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底下的人就要無機可趁了。挑撥一下,不費事。」

  「要是兩邊說破了呢?」

  「那就說是自己眼瞎,認錯了。」丁貴說。

  顧同道:「心怎麼這麼髒呢?都放在這些事情上了。」

  丁貴道:「可能,章司馬辦的事兒也有幾分影子?都是小人瞎猜的。小郎君千萬別說出去,還得是聽大人的吩咐。」

  「放心,不會出賣你的。」顧同本意只是問一問司法佐幹嘛來了,並不十分看重丁貴的意見。想知道怎麼回事,他直接問祝纓就行了。

  回到清風樓,眾人開始分零嘴吃,司法佐也被叫了來一起吃。顧同借機與他搭上了話,晚飯後提了一壺酒來與他月下小酌。

  司法佐又向他哭訴:「小郎君,救救我們吧!還請小郎君向大人進言。」

  顧同聽了他訴說的內容,也覺得章司馬幹這個事兒,即便只有幾分影子,也是個糊塗人了。他道:「老師不即時回去是為你們好呢!你們一送信,老師就回去了,章司馬還不知道是誰弄的鬼麼?你就安心住幾天吧,老師既然已知道了此事,就必有計較的。」

  安撫下司法佐,借此事由請教祝纓。

  祝纓道:「第一,我還有事沒辦完,沒有為這個改變行程的道理。第二,章司馬斷案的卷宗我還沒有見到,不能先聽一面之詞就說他錯了。第三,你或許不記得我剛到福祿縣的時候接了多少案子,思城縣的事兒你總記得住。這其中,將人分為貧、富,哪一方告狀的實情多呢?」

  顧同道:「這……雖說仗勢欺人的確實多,這麼個斷法也太不講道理了吧?」

  祝纓道:「也許講的不是你所想的道理呢。你先不要聲張,看!到了這個時候,你處官府之中,混跡官員之側,許多事情就不是像讀書時那樣我叫你背幾本書,你背完了,就能考得比別人好一些了。有些東西,老師說,不如你自己先看。」

  「那學生還是先看看吧。」

  祝纓道:「司法佐就繼續留下來吧。只要章司馬沒發現、不處置他,你就當沒這回事兒。」

  「是。」

  …………

  祝纓又住兩天,不讓莫縣丞給她安排行程,往縣郊走了一走,看看稻子,又回來看看倉庫之類。

  蘇鳴鸞到了。

  蘇鳴鸞在縣衙附近有宅子,她現在不在這裡住了,宅子還沒轉賣派了個心腹在這裡看屋子,她來了不住驛館,先到那裡安頓。縣衙有人知道了,飛奔到清風樓報信。這邊童立跑到清風樓,那邊蘇鳴鸞後腳也派人送帖子來。

  顧同拉童立去喝茶吃點心,祝纓正好接到蘇鳴鸞的帖子。一打開就看到上面赫然寫著,蘇鳴鸞是帶女兒前來見她的。

  看來是鐵了心要把女兒送她手上了。

  「快請進來吧。」

  趙娘子陪同侄女、侄孫女一同進來,蘇鳴鸞也著官服,英氣颯颯,眼晴更亮了一些。小女孩兒的衣服還是很有混合特色的,式樣是山下的,繡紋明顯有些不同。

  祝纓道:「來了?」

  蘇鳴鸞道:「拜見義父。」小女孩也仿著母親的樣子,也作了個揖。

  「快坐吧。」

  祝纓讓人上茶,又打劫了顧同的許多零食,擺到了小姑娘的手邊,小姑娘好奇地看著。蘇鳴鸞道:「小妹,吃吧。」

  小妹這才開動,椅子高,她兩條腿懸空一晃一晃。祝纓看她比在寨子上見著的時候活潑了不少。

  祝纓問蘇鳴鸞:「你想好了?」

  蘇鳴鸞道:「義父,阿蘇縣裡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大多是你的族人吧?」

  「是。」阿蘇縣絕大部分的人都是阿蘇家的,夾雜少量的瑛族其他家,以及更少量的其他族的人。再就是零星一點因為種種原因從山下逃到山裡的。

  蘇鳴鸞道:「如果只是刀耕火種,互相殘殺、祭祀,驅使奴隸,現在這樣的生活是可以維繫的。想要更好一些,不提什麼『教化』『參與朝政』,哪怕只是為了將家族管得好一些,識字、記賬、下令、安排各人做各人的事,都是應該學的。只要想讓寨子更壯大,就得比先人做得更好,它就會越像一個官府。寨子裡哪怕是懂得最多的巫師,也沒有山下一個傻博士能教給人的多!小妹她得認字、學算數、會寫文章,會管事!」

  「離開故土太久,就會不諳當地情況,血脈上,她是族人,心裡,恐怕不容易被接受。」

  蘇鳴鸞堅定地道:「總要有所取捨的!做人的道理學好了,回來以後縱使艱難些,也能站住腳。再說了,還有我呢!義父也不是福祿縣的人,這裡的人多麼的愛戴您!您也不是生在寨子裡,阿爸阿媽和我,都願意相信你,我願意把孩子交給你。事情做得怎麼樣還要看人。」

  祝纓道:「誇得我太厲害啦。」

  「都是實話。」蘇鳴鸞說。

  祝纓道:「這麼小離開家,生病、想家乃至於發生危險,你都不在她身邊。」

  「那都是小事,我要給她最好的,她就得自己也吃苦頭。」

  祝纓看著這個小孩子,這孩子長得很漂亮,一雙眼睛裡透著絲野性。祝纓問道:「你阿媽就要讓你隨我走啦,你怕不怕?」

  「不怕!」小妹響亮地回答。

  「嗯?」

  小姑娘笑的時候小鼻子先往上一皺,然後整張臉都燦爛了起來:「我不怕。」

  蘇鳴鸞道:「我給她準備了幾個人,還請義父收留。」她給女兒配了四個僕人,一男一女兩個成年的,再有兩個女孩子與小妹的年紀相仿。無論男僕還是女僕,面目都比較端正。他們能夠說比較簡單的方言。小妹也能說一點簡單的方言,蘇鳴鸞道:「教了她一點兒,我總是忙,無法教太多。不能耽誤下去了,到了我這個年紀再開始學就晚了。」

  祝纓道:「不能小妹小妹地叫吧?她總得有個名字。」

  蘇鳴鸞道:「我給她起了個名字,叫蘇喆,也不知道合不合適?」

  「只要不是什麼惡名,有什麼不合適的?哪個哲?」

  蘇鳴鸞道:「雙吉。」

  「那倒不錯。意思也很好。」

  「義父答應我了?」

  祝纓點點頭:「答應了。」這孩子到她這裡,甚至有點「質子」的味道。「質子」的生活是很難的,一個弄不好就兩頭不是人。

  蘇鳴鸞又讓女兒拜見祝纓,小姑娘之前顯然是演練過的,也作揖,動作似模似樣。張口便是:「拜見阿翁!」

  祝纓噎了一下,道:「好。來!」

  她解下了身上的玉佩給了蘇喆:「這個當見面禮啦。」

  蘇喆道:「咱們見過的,阿翁給過見面禮了。」

  「那就再給一次。」

  小姑娘接了玉佩,往自己的小腰帶上繫,她的手指很靈活,三兩下就給玉佩繫腰上了。

  蘇鳴鸞道:「她也會寫幾個字了,識字歌已背全了,上面的字還沒認全。」

  祝纓道:「是個聰明孩子。」

  蘇鳴鸞道:「真是個傻子我就不費這麼大的力氣了。」如果女兒傻,她頂多給她個安逸富足的生活,然後自己趕緊生下一個。自家寨子,還是傳給自己的骨血更好。女兒只要可堪造就,她就不想再費力氣生孩子了。

  祝纓道:「寨子裡還好嗎?」

  「還好,他們也能夠接管一些事務了。哼!不讓他們接管也不行!能寫會算,確實方便。」

  兩人又聊了一些治理上的問題,蘇鳴鸞既有問題請教,也有要求想提。她的想法,既然她已經是朝廷命官了,貿易的事情就不用太多限制了吧?至少不僅是一個福祿縣,她的族人應該可以再往更內地的地方行走。

  祝纓道:「這是自然。」

  蘇鳴鸞笑道:「那是極好的了!只要義父點頭了,我就先派人試試。」

  「收成怎麼樣?」

  「還得再過幾天才能開鐮,我正好下山辦完事回去。義父先前提的請朝廷設官署的事兒……現在是時候了嗎?」

  祝纓一挑眉:「話裡有話。」

  蘇鳴鸞笑道:「是。」

  起先,她不想做這件事是怕朝廷太多插手她的領地,更是因為朝廷之前的信譽很不好,挑撥離間的。這大半年來她就忙一件事——將整個阿蘇家握在手中。現在敢跟她叫板的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是時候向朝廷再要幾個縣裡的官職,以獎勵一直以來為她效力的人了。

  祝纓道:「還是想你定人,朝廷批?」

  蘇鳴鸞大大方方地說:「是。」現在她離入朝議政還差老遠了,也不能就這麼將祖傳的地盤拱手交給朝廷指派的人來掌管不是?

  祝纓嘆息道:「又要寫奏本啦!」

  蘇鳴鸞道:「這肯定難不倒義父的。」

  祝纓道:「好吧。就這麼定了。」她也得寫奏本,將事由代蘇鳴鸞再做解釋。

  蘇鳴鸞熟悉地從袖中拿出一個奏本來:「請義父過目。義父看有什麼不妥的地方我再改,改好了我再回去。」

  正好,她也可以陪女兒在山下多住幾天,讓女兒適應適應。蘇喆表現不錯,沒有哭鬧就與母親住在了一起。

  祝纓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善解人意:「縣裡到府城也就幾天的路,你與她同去吧。自我到府城,你還沒到我的地方看過呢。」

  蘇鳴鸞笑道:「求之不得。」

  祝纓與她先在縣城住了一天,這一天將奏本改好、自己的奏本也寫好,當時由福祿縣發往京城。然後再帶著她們母女啟程回府城。

  …………

  蘇鳴鸞下山是有備而來,不但奏本寫好了、女兒連同行李都帶下來了,她又將自己的一個心腹也捎帶下山了。

  此人祝纓也認得,是蘇鳴鸞的伴讀之一,是個叫蘇晴天的年輕女子。蘇晴天跟蘇鳴鸞是本家,因為出生的時候連日陰雨放了晴,本名就叫「晴天」,她覺得這個名字挺好,下山取名也不用另想了。

  見了祝纓也叫:「老師!」

  祝纓笑道:「很好。交易的事交給你了?」

  蘇晴天道:「寨子裡的產出就這麼點兒,想要過得好,少不得多下山倒騰些東西。」也不止是商品貿易,就像祝纓對他們說的,如果只是憑貿易,祝纓能把他們家底給掏空了。她也有個「學習」的使命與之配命。能順手做點生意補貼家用就更好了。

  她不陪著蘇喆住在府衙裡,打算在外面賃個房子住,自己也帶點幫手之類。她隨身的行李裡已帶了一些山貨。

  一行人走了三天,便到了南平縣界。

  蘇鳴鸞騎在馬上,馬鞍前放著女兒,一聲嘆息:「真大啊!!!」

  「山裡地界又小了嗎?」祝纓問。

  「不一樣的大。」蘇鳴鸞說。

  蘇喆坐在馬前,好奇地看著與她生長之地不同的景致。南府境界也有一些山陵,平地比她們阿蘇家要多得多。祝纓一路既是給蘇喆這小孩子介紹,也是讓蘇鳴鸞跟著聽聽。

  偏遠地方的管理較之富裕之地已算簡單了,聽到蘇鳴鸞耳中仍是感慨:「治理一個地方是這麼復雜的一件事呀!」

  「一府比一縣難的何止數倍?譬如養家,養兩個就比養一個還要費心,不止兩份兒家產,還要防著打架。還要防著分家之後二人都變得平凡貧窮。治理一地也是這樣。」

  蘇鳴鸞頻頻點頭,道:「我只恨不能像以前那樣時常能聽到義父的教誨。」

  「你已經上手了,還用別人教嗎?我看你已然懂了其中的訣竅。」

  兩人都是一笑。

  又行一日,晚間便到了府城。

  蘇喆一張嘴張得很圓:「哇!好高!」

  府城的規制就比縣城要大,城牆也高。郭縣令等人也從驛站得到了消息,跑出來迎接。

  祝纓下馬,道:「不必多禮。秋收可好?」

  郭縣令道:「好,好。都還算順利,只要……只要百姓別被旁的雜事亂了心神就更好了!」

  祝纓道:「哦?」

  「正在這個時候,章司馬又放開了接案子,這不是添亂麼……」

  他最後幾個字說得很小聲,他的級別與章司馬平等,但是章司馬職位上是他上級。郭縣令也是一肚子的委屈:「下官這兒正督促秋收,回頭一看,竟有些人活兒幹得丟三落四,一問,是到府衙看熱鬧去了。大人,不是下官怠政!」

  委屈死了!

  祝纓道:「從今天起,你只管將秋收之事辦好。」

  「是!」郭縣令臉上也不愁苦了,精神頓時就充足了,「這位是?」

  他終於看到了蘇鳴鸞。

  祝纓道:「阿蘇縣令,蘇鳴鸞。小妹,這是南平縣的郭縣令。」

  郭縣令很快想起來這位是誰,拱一拱手:「原來是,呃,你啊。」一般官場稱「某兄」、「某公」是比較常見的,郭縣令卻知道蘇鳴鸞是個女子。突然卡殼,含糊帶過。

  蘇鳴鸞適時地說:「原來是郭縣令,才聽義父提起你是個能幹的人。」

  「義、義父?哦!大人?恭喜大人,恭喜蘇縣令。」

  祝纓道:「老早的事兒了,現在恭喜是晚啦。她自有事,礙不著你。府衙裡的事有我,你忙去吧。」

  「是。」郭縣令一路陪著她們到了府衙前,又問要不要準備驛館之類。

  祝纓道:「她們住在府衙裡。」

  郭縣令心想:你們一家人,隨便你們。他壓根就沒想到蘇鳴鸞是別縣縣令無故不得越界這回事兒。在他的心裡,蘇鳴鸞還得是個獠人的頭兒。那她往哪兒跑就都很正常了。如果出事兒,也是祝纓在前面頂著。

  祝纓先帶蘇鳴鸞等人到後衙,蘇鳴鸞與張仙姑是熟人,見面就叫「阿婆」,又讓女兒來拜見。張仙姑正是喜歡小孩子的年紀,看著小姑娘就移不開眼睛:「可真俊吶!」身上一摸,覺得自己戴的不適合給小孩子,就讓花姐開箱子找緞子之類。

  祝纓道:「娘這麼喜歡她,就讓她在咱家了,好不好?」

  張仙姑還當女兒在客套呢,張口就是:「那敢情好!就是這樣標致的小閨女,誰捨得給你?」

  蘇鳴鸞道:「我捨得。」

  張仙姑挨了當頭一棒:「啥?」

  祝纓道:「她送孩子過來上學呢。」

  「女孩兒家,這學要怎麼上呢?四下都是野小子!」張仙姑十分憂慮,「閨女跟小子混一塊兒,也不擔心?」

  祝纓道:「這不帶伴兒來了嗎?大姐,給她們安排住處吧。」

  小江主僕倆從後衙搬走,家具並不曾帶走,一應用品都是全的。張仙姑又要開庫取鋪蓋之類,又讓杜大姐打掃屋子。蘇鳴鸞帶了僕人來,也幫著收拾。蘇鳴鸞看了府衙的居住環境,比縣衙又好許多,屋子也寬敞,男僕都在外面。現在住的這個院子連書桌、書櫃都有,也不用另置辦。

  祝纓讓女僕跟蘇喆住在後院,男僕安排在前面跟項樂做鄰居,因為項樂懂奇霞語,便於交流。

  張仙姑本來想問祝纓弄那麼多甘蔗和家什回來幹什麼用,現在也顧不上那些了。又是傳話給侯五,去外面酒樓訂席面,又是催杜大姐上茶。

  祝纓道:「你們先安置,我得到前面看看。」甭問,一定有人急著見她。

  …………

  祝纓一回來沒去前衙,但府衙裡的人都知道她來了,到後衙沒多久項安就進來說:「大人,李司法求見。」

  祝纓抽身到了前衙,章司馬也停了手上的事兒出了簽押房等著祝纓呢。李司法就守在前衙與後衙交界的那個門口,一路將她迎到前面,口裡說:「大人,您去看看那個案卷吧……」

  正告著狀,猛一抬頭,章司馬正面無表情地站在廊下。

  祝纓先開口道:「司馬。」

  章司馬也裝作沒聽到剛才司法佐說了什麼,拱手一禮:「府君。」

  兩人都當無事發生,只有李司法被尷尬地放在原在,支吾一聲,也拱手:「見過司馬。」

  章司馬道:「府君現在有事,下官就等會兒再來尋府君。」

  李司法將心一橫,告狀不能告一半兒不是?他硬著頭皮跟著祝纓進了簽押房,在丁貴斟茶的時候差點自己接過來給祝纓送過去,惹得丁貴看了他好幾眼。

  祝纓道:「司法佐我已見過了,是為章司馬斷案的事?」

  「是!這不是亂來麼?」李司法打開了話匣子,「大人想,哪有司馬放話說『只管來告狀』的?朝廷本就不鼓勵百姓訴訟,會養壞風氣。章司馬他,他……也是郭縣令當時不在縣衙,他去外頭督促秋收了……」

  李司法急得話都說不利索了,說著說著平復了情緒才慢慢將事說出。

  郭縣令做縣令也算稱職,每年秋收他也都親自督促,有時也會下鄉看看。更兼他南平縣的公廨田也在城外,他也比較上心,不至於深入民間倒也會出城溜達。他一走,想告狀的人沒遇到他,縣衙裡的人秋收時也沒心管別的,也不想收狀子。原告轉頭奔府衙來了,祝纓也不在府衙。

  但是府衙比縣衙在此時要清閒一些,小吳等人忙一點,章司馬新官才到,比較閒,他給接了。

  不問三七二十一,上來一通暴打富戶,自此聲名遠播。

  李司法說到這裡,又說了一句:「大人到任,且沒有他這樣呢!弄得人嘴裡就只有章司馬,不知道府裡還有別人了。」

  說完這一句,又補上了一狀:「他來之後,還要調舊案來查看呢!大人,舊案您都下令復核過了,他還要查看是個什麼意思呢?」

  叨叨地告了好長的狀,說得口乾舌燥了才停下。

  祝纓道:「原來如此,你也辛苦了,這些日子都上火了。丁貴,讓灶上大鍋多熬點兒涼茶備著。」

  丁貴道:「是。」

  李司法道:「涼茶怕也治標不治本哩。」

  「好啦,不要說怪話了,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且回去,我會給大家一個說法的。」

  李司法高興地告辭了。

  祝纓又讓人把章司馬給請過來。

  章司馬是有備而來,他抱著厚厚的撂案卷過來,祝纓道:「這是?」

  章司馬道:「大人出巡的這些日子,因縣衙忙於秋收,府衙便接手了一些訴訟。卷宗在此,請大人審閱。」

  祝纓道:「這麼多麼?」

  章司馬道:「下官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多哩。」

  說著,將卷宗都放到了祝纓的桌上,然後說:「都在這裡了。下官已審過一回,一應證詞都記錄在案,有些物證也都在庫房裡放著了。」

  「有人命官司嗎?」

  「眼下還沒有。」

  「哦,那就不急。」

  章司馬提一口氣道:「大人還是審閱一下的好,您才是南府的知府呀!」

  祝纓道:「行。」

  她真就提起第一件案子開始看,她看案卷、章司馬看她,看得不著痕跡。看著看著,章司馬有些吃不準了:這樣一個仔細的人,何至於一目十行?難道真正能幹的是他手下的那些個人,她只管吩咐手下做事?

  祝纓很快看完了十份卷宗,都沒什麼大毛病。這裡一共二十二份,十份裡照著「貧富」這個標準來判,誰有理、誰沒理竟是沒有什麼是非上的毛病,有問題也只在於「罰得輕重」。

  章司馬十分的聰明,他心裡很有數。有些案卷單從記錄上根本看不出貧富,只要不是官吏,那都是「民」。無論如何曲筆,都能看出來其中一方的強勢,另一方的弱勢。字裡行間的情節也能顯出來,譬如一個村子裡,誰是族長誰是普通族人。

  這差別就很明顯。

  章司馬都準備地分辨出了各人的身份,然後就揀著窮的、苦的、老弱病殘的判有理。

  祝纓喝了口茶,繼續將剩下的十二分都看完了,然後隨手從中挑出了五份,這五份是她認為有問題的。其中一件就是司法佐跑去福祿縣告狀的那個張富戶的案子。

  案情是,兩家是同族,張無賴家無恆產,張富戶還算本份。說是「還算」,是因為張無賴賭錢輸光了家產之後將田產變賣,按照規定,是優先由本族人購買,張富戶買了,可他沒在官府登記過戶,也沒上這個稅。是兩個人私下寫了張買賣的契書。

  張無賴聽說章司馬「心疼窮人」之後就跑來告了一狀,說是張富戶侵奪他的田產。

  親族之間購買田產,價格比市面上會稍低一點,張富戶自狀給的價格並沒有特別的低。祝纓看了這個價,確實,也就是個九折。是比較正常的。

  沒過戶,就是他張無賴的。

  章司馬就問了一句話:「交稅嗎?」

  張無賴當堂許諾,道:「交!我補交!」

  章司馬就給田判給了張無賴。

  張富戶的倒黴還遠不止於此,眼下正是秋收呢,這一判,張富戶家種了一年的糧就白送出去了。雖不是自己親自耕的,種子、農具、耕牛、雇農的費用等等他都出完了。買地的錢也是給了張無賴了。

  祝纓道:「這幾個我留下了。」

  章司馬探頭一看,吃了一驚:他竟都看出來了!

  他定了定神,道:「是。若論張某這個案子,下官倒有些解釋。」

  「我並非疑司馬。」

  「下官也是地方上出來的,府君也知道,這樣的事情是常有的,一來一去,隱田也就出來了。讓他坐大,未嘗不會變成一個劣紳。尾大不掉就是劣紳。」

  章司馬也是縣令出身,看得出其中的貓膩,張無賴的樣子一看就不是好人,一查,是條賭棍。凡賭棍,人性所剩就不多了,老婆孩子都是能賣的,章司馬以前還見過手剁了兩根指頭發誓要戒,最後拿三根指頭搖骰盅的。

  「張富戶?哼!該吃點教訓!」他故意的。

  祝纓點頭道:「就算給了張無賴,不用過年他就得又賣出去啦。那樣的人怎麼會用力耕田?這地就又要荒了。眼下農桑為要,令張富戶補稅,地還給他,如何?」

  章司馬板著臉道:「大人要如此說,下官也不好爭辯了!」

  祝纓等他說另外四個案子,他卻又不講了,只一拱手,看看到落衙的時候,他回家了。

  僕人牽著馬,見他一直板著臉不說話也不敢問。一路上不斷有路過的窮人向章司馬問好,也有富人躲著他走。

  章司馬對問好的人點點頭,躲著他的人他也只冷冷地一瞥。

  回到家裡,僕人小心地說:「大人,可是衙裡有了鬧心的事兒?知府大人……」

  章司馬看了他一眼,僕人縮了縮頭,章司馬翹翹嘴角,微笑了起來。

  僕人摸不著頭腦,再次小心地問:「大人這是,氣瘋了?知府大人斥責您了嗎?」

  章司馬大笑:「他便斥責我又如何?」他斂了笑,「你們出門,待貧者要客氣,懂嗎?」

  「是。可是大人,富戶都繞著您走,這……」僕人這些日子也被人塞過紅包問過事情,也想向章司馬問個明白。

  章司馬道:「這裡就算是富戶?哈哈哈哈!他們犯法的事兒比別人可也不少,袒護他們有什麼用?」

  「祝大人明事理」永遠不如「章司馬心疼窮人」傳播起來快。

  祝纓走後半個月,章司馬一戰成名,祝府君掌控全府,誰也不能將忘了府裡還有一位司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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