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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老辣
荊五娘子說個不停,一旁荊五郎像被人剪了舌頭一樣,真是沒意思極了。
祝纓在發作之前一向很有耐心,她安靜地聽著,一丁點不耐煩的意思也沒有。荊老封翁先不好意思了,喝止兒媳婦:「大人面前,休要聒噪,事情說完就好了,平白罵人怎地?」
「誰罵人了呀?」一道聲音從外面切了進來。
荊家三人往門口望去,只見熟人王司功從外面走了進來。王司功進來之後,微微一怔:他這個樣子,越來越像冷刺史了。
是冷刺史,不是刺史大人。祝纓輕靠在椅背上,臉上帶點懶懶的表情,一舉一動都有點漫不經心。是一種公子哥兒式的閒適,一股「這都不算事兒」的態度。
王司功叉手為禮,祝纓道:「怎麼來了?」
王司功道:「大人要新選的吏員,粗篩出了幾個正經人家的孩子,下官擬了幾道題,請大人過目。等大人定稿之後,就拿去考一考他們。合格了再用,免得胡亂招人守不住本心又生枝節。」
說著,從袖子裡拿出一卷紙來。丁貴接了,站在祝纓身後。祝纓道:「我這兒正好有事找你。學校是司功管,是吧?」
「是。」
司功的職業責裡,排在最前面的是官吏的考課、假使、選舉,同時還管著祭祀、禎祥、道佛、學校、表疏、書啟、醫藥、陳設之事。可謂手握權柄、職責重大。厲害一點的,甚至可以與主官小小叫個板,乃至將手伸到下面各縣裡面。名義上,主官可以過問所有的事情,但是主官只有一個人,能力稍差一點的,就得被底下專職負責某項事務的人給架空了。
祝纓說「學校」,因為荊五郎是府學裡的學生。官學有博士教學,博士的上面是王司功。
祝纓道:「李司法,進來吧。」
王司功再看過去,李司法也早早地過來了,聽李司法也拿昨天的事搪塞:「有舊案在審……」與自己的步驟是一模一樣的,王司功撇了撇嘴。
祝纓道:「賊人已審問完了,是盜竊無誤。現還有些事兒,須得剖析明白。荊綱是本府難得的人才,又在外任官,你們家又是失竊的苦主,拿你們過堂面上不好看,便在這裡說個清楚。」
王司功、李司法繼續放心。荊老封翁顫顫巍巍地起身作揖:「多謝大人體恤。」
祝纓道:「小娘子,你口口聲聲說這些首飾衣裙是你的,得有個證據才好簽字畫押領了失物走。你自家的單子可不能算,隨便開張單子官府是不會信的。」
荊五娘子怔了一下,問道:「大人,這官樣的首飾,還能有多少?」
「很多。」祝纓很耐心地對她說。衣、食、住、行,皆有等級,越高級的越稀有。荊綱一個從六品的官員,他能使用的首飾並不能有太高檔,即便是官樣,與他同品階的人多得是,與他妻子同品階的命婦也多得是。五品以上才能說比較稀有,五品以下,只是對民間來說稀罕。「官樣」而言,確實很多。
王司功道:「縱不是她的也不能就說是你的。還有可能是別人的!」
荊五娘子瞪了丈夫一眼:「你還不說話?」
荊五郎這才起身長揖,滿面帶紅地道:「大人,確是學生拿給嬌嬌的。」
荊五娘子重復了一遍:「證據?」
荊老封翁忍不住咳嗽了兩聲,王司功小小快意:活該!叫你們把手伸到女監來坑害我!
王司功可太鬱悶了,本來可以小小與知府心照不宣地磨合一下小小談個價錢的,現在倒好,有人幫自己造了個把柄遞給上司。可恨!
李司法也老大的不開心,嬌嬌這個女監是關押女囚的,與主捕盜、破案、審判的李司法當然有關係。他看嬌嬌和荊五郎都不順眼極了。開口道:「你怎麼證明荊五與嬌嬌有關係的?」
祝纓聽這一聲就知道,李司法此人是個老手,這是審案手斷裡的「誘」,很粗淺的誘供。但是對荊五娘子是有效的。
她彎下腰,從鞋底夾層裡抽出了一個小紙包,在幾個男人目瞪口呆之中打開了小紙包,只見裡面一綹黑色的頭髮,一張紙片。
丁貴的臉猙獰了一下,咬牙上前接過了這「證據」,哭喪著臉拿到祝纓面前,又不敢將這被踩到鞋底的東西交到祝纓的手裡,只好自己掌著給祝纓看。
祝纓看了一眼那頭髮,烏油油的,細而柔順,多半是女子之物。再看那張紙片,開頭一句寫的謝荊五贈鳳釵的話,借此事由給荊五寫信,內容寫得肉麻之極,看筆跡正是嬌嬌所書,寫不盡與荊五的情誼。
「收下來,」祝纓說,「李司法,命人取了贓物來,著她畫押領回。」
李司法答應一聲,起身吩咐去了。荊老封翁一家三口一疊聲地道謝,祝纓道:「拿賊捉贓,本來就是官府應該做的。」
很快,贓物都取了來,祝纓道:「核對,畫押,留檔,再讓他們取走。」
李司法道:「是。」
荊五郎小倆口去看首飾、畫押,祝纓對荊老封翁道:「府上既能養出荊綱這樣的人才來,家教想必不差,如何對幼子倒寬縱了,你將他領回好好管教。」
「哎。」
那邊小倆口又口角了起來,荊五娘低聲道:「我的東西,你敢再動動試試。平日裡必沒少給那賤人錢物,你等著,我必一文不少地追索回來。」
荊五郎一直沉默不語,此時終於憋了一句:「我家的東西,我愛怎樣就怎樣,怎麼就成了你的了?!」
「大嫂送我的。」
「那是我荊家的大嫂。」荊五郎哼哼著說。
祝纓伸出雙手,駢起中指和食指在太陽穴上輕輕地打了幾個小圈兒,開口道:「王司功。」
王司功起身:「在。」
祝纓道:「荊五心性未定,從今天起,從府學裡除名。交其父帶回,嚴加管教!」
正在準備道謝攀交情的荊老封翁、正在拌嘴的荊五小夫婦倆聽到這一聲都驚呆了!三人彷彿被雷劈到一般,荊老封翁頭一個回過神來,想向祝纓討情:「大人,念在他年幼……」
荊五娘子也馬上說:「大人!明明是那個賤人勾搭著別人男人,怎麼不罰那個賤人,倒罰起我們來了?」
祝纓又指指荊五娘子道:「你也小心了,將別人頭髮踩到腳下是什麼意思?以後自家也謹慎一些,不要再犯了,都改了過來吧,再變本加厲,就要問你個行厭勝之法了!」荊五娘子要是從個扎的小人兒身上掏出個頭髮來,眾目睽睽之下,她也只能將荊五娘正法了。
厭勝、求媚,都是罪過。律法裡寫得明明白白的。無聊可笑,但是它就是被寫進法裡了。
祝纓這裡是提醒,荊老封翁嚇了一大跳,李司法暗暗佩服。荊五娘子被噎住了,她想說什麼,又說出來。厭勝不是好事兒,這個她還是知道的。可是又實在不甘心,不看著賤人的淒慘下場,她這口氣是永遠咽不下去的。
連拿回首飾的快樂都消失不見了。
王司功、李司法也都不願意將府衙裡的事兒張揚出去,更不想被荊五娘這麼指使來指使去的。嬌嬌那個女典獄,他們以往有所耳聞,此女不大入他們的眼,可再怎麼著也是府衙的人!沒到推她出去祭旗的時候,哪怕發落了,也是府衙裡關起門來的事。
王司功心道:不提其他,這荊五幹的也不是個讀書人該幹的事兒,單說偷老婆東西這事兒,讓他從學裡趕出去也不能說理由不正當。這婦人有這樣的丈夫也是可憐,這般潑悍又實在可惡,怨不得丈夫要往外面跑了。家有悍妻,換誰都找個地方喘口氣。
王司功冷冷地道:「老封翁,令媳這在教府衙做事?」
李司法道:「大人,既然是他們所請,不如開堂來審!」
祝纓心道:你也夠損的,公審,荊五兩口子是苦主,他們是沒有身份的。這個「身份」是指官身、誥命之類,府衙認真起來,是不可能接受荊家派個管事代荊五過堂的。到時候他們就會與當初黃十二郎在福祿縣衙時一樣,面前再沒了遮掩、身邊再沒了打手。
祝纓道:「好了,就這樣吧。老翁,帶回去管教吧。送客。」
荊老封翁想發作,想倚老賣倚,終於還是站了起來說了求情的話:「大人,總要給孩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
祝纓道:「升堂吧!」
衙役們一擁而上,將荊五兩口子押了起來。二人尚未反應過來,荊五娘子道:「大人、大人,這是怎麼了?!!!」
荊老封翁多少年沒受過這樣的氣了,大家一向和氣,現在這個小知府開頭說得好好的,突然翻臉奪了他兒子的學生資格,又要讓他家人上堂被指點。他腦子一時沒轉過筋來,道:「大人,既然是我教子無方,大人要升堂,我便陪上堂。也不用您給禮遇,更不用賜一張椅子,我站著聽就是了。」
祝纓對荊老封翁道:「哦,你是封翁該有座兒的,不用你提醒我世上還有一個荊綱。他,我來參!修齊治平,不能齊家,就不要出門丟人,他還是回來好好侍奉父母、教導這個『還是孩子』的幼弟吧。」
荊老封翁猛然警醒,慌忙跪了下來,流淚道:「是老朽老糊塗了!請大人垂憐!這便帶這逆子回家好好管教!再不敢給大人添麻煩了!大人饒命!」
「升堂。」祝纓說。
慣的毛病!
王司功、李司法面面相覷,他們出聲只為恐嚇,不是真的想動手。見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小小聲勸了一句:「大人,荊綱是本府這些年來……」
「南府沒人了嗎?」祝纓指著王司功道,「過兩天你與我一同去整頓府學!偷老婆私房的東西都能進府學,這裡頭都收了些什麼玩意兒?」
她真的升了堂,府衙起先被他整頓了一番,衙役們此時也不敢躲懶,拖著水火棍到大堂站成兩列。荊五娘子終於知道了厲害,在堂上說:「大人,我們認栽!我們認……」
「你栽什麼上了?事實俱在,還用你認?」祝纓問。
荊五娘子一個哆嗦,不敢再言語。
新知府繼上任之後清查府衙,這還是頭一回審外面的案子!門外早有好事者探頭探腦了。府衙比縣衙規制更大,祝纓又是新來,本地百姓不熟悉她的為人,不太敢隨便進來。
裡面動靜不小,祝纓還是給荊老封翁設了座兒。荊老封翁彷彿椅子上有牙在咬他似的,坐也坐不穩了。王司法見祝纓神色如常,正常地傳了盜賊、嬌嬌、荊五夫妻過來對質。
荊五娘子一見嬌嬌就張著兩爪恨不得將她撕爛了,衙役也不敢上手攔,拿棍子將二人隔開。祝纓對王司法道:「這樣不雅,還是要再招幾個正常的女差役。」
王司法一看,荊五娘子雖然潑悍到底是士紳家的女眷,被男差押著確實不妥,也覺得確實如此,道:「是。」
接下來的對質就十分簡單了。嬌嬌再說:「不知道。」但人證、物證都有的,尤其有她親筆信。
荊五娘子見嬌嬌還是這麼淡定的樣子,自家丈夫已丟了一重身份,回家接下來還不定要怎麼樣。自己又在堂上被人圍觀,狼狽極了,恨意又湧了上來,繼續張牙舞爪又要揪打。嬌嬌的眼淚說來就來,哭得淒淒慘慘。
堂上又亂了起來,祝纓嫌煩,道:「煩死了,二十板子。」
打板子要扒衣服的,王司功、李司法等人臉也嚇白了,都急急上來勸著。荊五娘子如同被灌了啞藥,也不吱聲了。嬌嬌低低地啜泣。祝纓看了她一眼,這人在假哭,她說:「二十板子。」
嬌嬌也嚇得當時收聲,在地上縮成了一團。王、李二人又意思意思勸了兩句,那邊荊五娘子恨不得嬌嬌挨這二十板子,只是她也不敢出聲提要求了。
祝纓順勢沒打這二人,判了將首飾歸還荊家,荊五郎奪了官學生的資格,讓荊老封翁帶回去管束。荊老封翁心中暗惱,面上老淚縱橫。顫巍巍道了謝,幾乎要跪下去了,被一旁項樂眼疾手快又提著領子給他拎了起來:「老翁,站好。」
祝纓又將盜賊依律判了個徒刑,再看嬌嬌,道:「是人總有父母,便是孤兒也當有個來歷,你究竟是何來歷?如何進的府衙?」
嬌嬌叩頭道:「妾是孤女,實是選進來的。」
祝纓問王司功道:「本府有多少人家能讓女孩兒讀書識字的?」遠的不說,就顧同的親堂妹,如今也是個半文盲。讓她答這個卷子,未必比嬌嬌答得好。
王司法道:「大人說得甚是!」
「收押!查!」祝纓說。
………………
退了堂,王司功、李司法追了上來,問祝纓:「大人,大人真要參荊綱麼?」
「當然。」祝纓毫不猶豫地說。殺雞儆猴太沒意思了,荊綱好不好她不清楚,荊家這顯然是沒受到教訓。
王、李二人忙說:「大人,不妨先等一等?」
「他有什麼來頭?」
「那倒不是。」
「你們都知道什麼?不妨說說。」
王、李二人道:「大人,大人這邊請。」
三人進了簽押房,二人才說了荊家的事兒。
荊五這個府學學生的身份,來得並不很正。他自己從小也讀一點書,但是能考上實托了他家裡有個做官的大哥的福。
荊家原本只是個普通的財主,有些田地,荊老封翁與妻子生了十來個子女,活下的有五子四女,荊綱居長、荊五最小。如果按照一般的情況,就像福祿縣的林翁那樣,家裡八個兒子,家產一分,登時從財主變成了幾個富農。但是祖上積德生出了荊綱這個出息孩子,一家子就抖了起來。
荊五郎呢,小兒子,長兄幼弟,做兄長的又有出息,父母年紀又大了,他不免對幼弟頗多關照。長大的時候大哥已經做官了,娶了個嫂子也是官宦人家姑娘,岳父雖不顯貴也不用荊綱補貼岳父家,更有餘力管自己家,荊五郎就沒怎麼受過虧。
不過家裡,尤其是荊綱和荊綱他娘知道荊五郎是個什麼樣子,疼雖疼他,也不誇讚他能幹。尋思他不定性,就要「給他找個厲害的娘子來管他,這樣才能不敗家」。為了娶妻時岳家要他有點上進的樣子,荊家就給他弄進了府學。
小倆口有個什麼事兒,家裡人總是偏袒著五娘子。五娘子也確實能幹,五房內秩序井然,就是脾氣大了點兒。不過護丈夫,只有她能說荊五郎不好,別人說,她就要翻臉。才能養成這麼個脾氣來。
「荊翁也不是個不通禮數的人,上了年紀,順利慣了,一時糊塗。叫他登門賠罪便是。大人若是再參了荊綱,這恐怕就要糾纏不清了。」王司功出過氣之後又為荊翁再墊兩句話。
「哪有什麼糾纏不清?」祝纓說,「都是慣的。來,跟我說說,你們是怎麼把個從六品的外地官員一家子養得這麼膽兒肥的?給臉不要!」
王司功啞然,李司法拉了拉他的後襟,兩人便不再勸。心道:你們都是能人,我們只看著就是了。又是覺得祝纓霸道莽撞,又是嫌棄荊家「給臉不要」。學生的資格而已,當面拿了,你認了。轉回頭再遞個好話、奉上厚禮,不就又回來了嗎?兩下面子都全了,跟知府當面頂撞,真是老糊塗了。
兩人托詞還有公務要忙,都離開了去。
顧同一直在一邊看著,越看越覺得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悄悄地問:「老師,您這是要辦荊家了?」
「嗯?」
「我瞧著跟黃十二家的事兒有點兒像,都是先拿證據,再辦呢。」
「我辦誰的案子都這樣,」祝纓敲敲他的頭,「不要亂猜別人心思,把你的心思放到正事上來。人心難測,就別測了,你不知道這人下一刻突然會變成個什麼主意。」
「那還是要參?」
「當然。現在南府當家的是知府,不是司馬。一群傻子怕是忘了,現在有的是主官,不是個副官代管。」
顧同道:「啊!我也沒想到這個。」
師生二人又說了好一陣兒話,回後面吃晚飯。祝纓到張仙姑那兒說話,她離家二十天回來還沒好好被張仙姑數落一回,顧同就拖著小吳給他補算學。小吳慌亂之後,漸漸定了神兒,雖然學問上的天賦不太高,尋常的算術上手卻比較快。
後衙裡,張仙姑已忘了祝纓一去二十天的事兒,問道:「聽說,有人告衙門裡的女差呀?」
祝纓道:「不是什麼大事兒。」
「怎麼不是?女差不是你弄的麼?對吧?花兒姐?小江?」
兩個「小江」都點了頭,她們也是極關切這件事的。她們倆都在衙門裡,嬌嬌出事的時候她們頗聽到一些流言。張仙姑很關心自己女兒弄的事兒,誰挑的頭兒最後怕不是就要找誰?!
花姐道:「這個嬌嬌,究竟是個什麼來歷呀?」
「我猜出一點,無非那麼幾樣。我倒願意收留一個無家可歸的可憐女子,年輕姑娘長得好看,如果沒個依仗反而不是什麼好事。可現在怎麼看她都不太像是個要認真過日子的樣子,還是要弄明白一點才好。」
小江心裡道:長成那樣還識字,唉,是個好人家女兒的面兒不大,即便是好人家出身恐也不堪過。逃奴、逃妓、逃掉的婢妾、逃婚的女人、被拐而又逃的……也就這些了。
花姐道:「能有正經女差不容易,別再因為這個事多生閒話才好。」
祝纓笑道:「就算樣樣都好,也有說閒話的。豈不聞『桀犬吠堯』?」
祝纓又問江舟:「你們常在女監處,可聽到什麼風聲沒有?」
江舟猶豫了一下,搖搖頭,又點點頭。張仙姑道:「哎喲,那你怎麼不說呢?是什麼事兒?說出來,咱們也好有主意。」
江舟道:「不是好話。」
小江道:「有什麼話,你就說。」
江舟這才說:「她們背地裡說,嬌嬌同司法佐也有些不清不白的。不然,不能叫她當了女監裡的頭兒。」
與大理寺不同,南府由於級別不夠,所以女監裡沒有女官只有女吏,嬌嬌就被司法佐點成了女監裡的頭兒。
「都會寫會算嗎?」
「也有兩個,都不如嬌嬌,」江舟說,忽然釋然了,「那她就是有本事的了。」
正說著話,祁小娘子從外面走了過來:「大人,小黃在外面找您呢,說有要事稟報!」
祝纓走到前院,小黃正在門前直打轉,見了她忙說:「大人!項二哥叫我來告訴大人一聲,出事了!嬌嬌在牢裡被人殺了!」
祝纓道:「什麼?說仔細些。」
「項二哥沒說那麼多,他正在那兒看著賊人呢,叫我找項三娘,三娘不在家,我就請祁小娘子……」
祝纓點點頭,轉身去找了小江:「你的活計來了!跟我走。」
「死人了?」張仙姑驚得站了起來。
祝纓道:「你們別動,我叫侯五帶人過來守著。」前衙後家,牢房也離她家不遠,得防著些。能在牢裡殺人,有趣!
………………
祝纓沒來得及換官服,提著刀就出去了,江舟也趕緊跟著一起過去了。小黃在前面打燈引路,侯五帶著丁貴、小柳在門口守著。錘子和石頭也想跟著,祝纓道:「你們留下來。錘子,留點心看好石頭。」
一行人先入前衙,前衙已陸續點起了一些燈籠火把,往大牢那裡聚去。府衙的牢房分兩部分,一部分是暫時關押一些輕罪如犯夜禁、打架沒打太重的之類,由一部分值房改成,與現在的值房相鄰。另一部分就是「大牢」,另有入口,與府衙緊貼,是半地下的結構。潮濕、陰暗。越獄都得往上攻,方便鎮壓。
大牢裡也分男監、女監,男左女右,嬌嬌被收押在女監裡。才進來,這就出了事兒,讓人不得不惱怒一下。
祝纓卻一臉平常地走了進去,她留意看著這女監,還算乾淨。女監不大,女囚本來就不多。
項樂迎了上來,道:「大人。小人回來就在城裡蹲守了一陣兒,聽說……」
他隨祝纓出去一趟頗受啟發,回來就在嬌嬌家附近蹲了個點兒,聽說嬌嬌除了荊五郎,還同一個司功佐、一個司法佐有些曖昧,司功佐是王司功手下文吏,司法佐是李司法手下文吏。他二人互相知道,只瞞著荊五郎一個傻子。
凡事總是這樣,綠帽子底下的腦袋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荊五郎現在還不知道呢。
項樂就開始盯著司法佐,他直覺的認為,司法佐與大牢關係更密切,萬一司法佐私縱囚犯,來個死無對證就不好了。哪知跟著司法佐進了縣衙,見司法佐帶了個面生的衙役到了女監。他覺得不對勁兒,進去一看,司法佐和女典獄昏倒在地,嬌嬌的牢房裡一個壯漢正掐著嬌嬌的脖子,嬌嬌舌頭都被掐出來了。
見他來,壯漢手上用力,嬌嬌手一垂,癱了。
項樂拔刀守在大牢入口處,壯漢丟下嬌嬌,挾持司法佐為人質往外衝。路過入口時將司法佐往項樂身上一推,項樂閃開了,司法佐跌在地上。項樂再要追時,又哪裡有他的蹤影?項樂只得隨手抓了個小黃,讓他去報信。
等祝纓到了,項樂簡單地說:「司法佐帶個穿衙役號衣的人進來殺嬌嬌,那人奪門逃出大牢,現在不知所蹤。」
祝纓對小江道:「你去看她。」指著司法佐說:「拿下!」
然後下令:「誰都不許動!」
自己縱身躍上了一旁的房頂,留下一群傻乎乎的衙役仰面朝上傻看著。祝纓閉上眼睛,過了一陣兒才張開,四下張望。
再次下令:「所有衙役集合!隨我出府追捕。傳我的令,明天不許開城門!全城搜捕!什麼時候搜到了什麼時候開城門!」
衙役們匆匆集合。
祝纓拔出長刀,突然從房頂一躍而下,刀鋒直指一個一直低著頭的魁梧身形。壯漢身邊的四散逃開,逃得不靈活的甚至跌倒而用爬的。
壯漢聽到風聲猛地抬頭,又擰身左旋,項樂道:「好賊子!就是他!」
壯漢手中無刀,俯身要往最近一個衙役身上抓去,祝纓刀鋒已至,將他的背上從右臂往左肋重重一劃!
壯漢一聲哀嚎!
祝纓道:「來個人,給他縫縫,拖進去!」
她要夜審!
那一邊,司法佐在大聲喊冤,祝纓道:「堵上他的嘴!煩!這兩個人分別看押!今晚該誰當值的?女監為什麼只有一個人?男監的人呢?為什麼不出來幫忙?」
盤問了才知道,夜裡該兩個人值夜的,不過因為之前大量釋放了一些「輕犯」,犯人少了,典獄也就懈怠了。他們夜裡就留一個人。司法佐輕易地帶外人穿著衙役的衣服走了進來,今天本來不該他當值,他與人換了班,大搖大擺地晃到了大牢。
祝纓道:「項樂,記下,以後府衙的門禁必須嚴起來!凡進出之人,必得驗明身份。入夜後無令不得進出!」
「是。」
府衙的動靜在夜裡被放大,司功等人或派人、或親自往府衙這裡趕來。也有遇到巡夜的,小地方,巡夜者也不敢阻攔李司法等人。待他們趕到,府門仍然緊閉,府內燈火通明,祝纓已然將府內搜了一遍,此時正在大牢裡準備夜審。
選在大牢而不是大堂,因為這裡還是案發地點。
祝纓先命將那個壯漢帶上來,人一帶上來,今夜當值的男典獄就認出來了:「原來是你?!大人!這個賊就是之前誤放的那個!他怎麼穿上號衣了?」
祝纓問道:「哪個?你認得準?」
男典獄道:「如何不認得,他在我這裡關了半個月哩,我天天罵他。」
壯漢背上吃了一刀,冷汗直流,虛弱地罵道:「誰罵誰?」
祝纓道:「你是如何進來的?」
壯漢嘿嘿地笑著:「你猜?」
小吳親自守門,此時讓小柳來傳話:「大人,王司功、李司法到!」
「只許他們自己進來。」
二人到了大牢,都吃了一驚,李司法道:「這不是賴三嗎?!!!抓著了嗎?大人果然厲害!誒?他這衣裳。」
接著,本府之司士、司兵也來了,小吳都頂住了,只許他們一個人進來,不讓帶隨從。
幾人到了大牢,面面相覷。
男典獄便接過了敘述的重任:「項小郎發覺不對,追著這賊。然後大人就來了!」接著著重描述了祝纓之英勇,什麼拔地而起、從天而降、慧眼識賊……
祝纓道:「項樂,你來說吧。」
項樂遂將事情簡要復述了一遍。李司法臉色煞白,指著司法佐道:「好賊子!你!你竟敢!」
司法佐大叫:「冤枉啊!大人,必是這姓項的看錯了!」
這裡鬧哄哄的,小江從女監走了出來,祝纓問道:「如何?」應該就是個扼死。只是不知道屍身上還有什麼別的痕跡沒有。
小江道:「我只管死人,活人得找大娘看。」
「誒?」項樂出了一聲。
小江道:「人沒死,只是背過氣去了,現在已經活轉過來了。」
人沒死就好辦了,既可以指認凶手,又可以……
嬌嬌掩著脖子,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道:「大人!我要告發!」
司法佐大驚:「大人,大人,不要信這個賤人的!她不安於室……」
李司法伸手捂住了眼睛。
祝纓道:「你說。」
嬌嬌聲音沙啞:「我有證據,他們寫的。他們翻我家,一準兒翻不到。」說著,去女監值房,扒開一塊磚,從裡面拿出來一個小盒子,打開來裡面是幾張紙。
祝纓將紙打開,只見一個是司法佐寫的,寫要休了髮妻,娶嬌嬌為妻,否則天打雷劈。簽字畫押,還摁了個紅手印兒。另一張是大同小異,竟是司功佐寫的,也是要給嬌嬌一個名份,也是簽字畫押,再加一個紅手印兒。
最後一張與前兩張大同小異,是寫著荊五郎休妻再娶,如果娶不了,就疏通門路給嬌嬌謀個差使,使她進南府,還要給她一所房子寫在她的名下,另要給她置些田產。以後有了孩子,孩子也好有分家業。同樣的簽字畫押、再加一個紅手印。
祝纓看完,對王司功、李司法招了招手,兩人上前,各看了一頁,臉色十分之精彩!
祝纓道:「來人,把司功佐也拿來!」
李司法大怒:「這個賊子,必得上刑!」
這裡刑具比較齊全。比起黃十二郎家的「仿官樣」雖然缺了點兒,但比起祝纓在大理寺、福祿縣也就是板子、木枷之類,這裡又豐富得多了。
司法佐平日裡審別人時只恨這些刑具不夠厲害,現在唯恐它們太厲害了!忙說:「我招,我招……」
嬌嬌沙啞地笑了:「晚了。」
不一會兒,司功佐也到了,王司功劈頭給了他一巴掌:「你幹的好事!」
祝纓道:「行了,都說說吧。來,給她點水。」
典獄拿著水要給司功佐,祝纓道:「你給誰呢?給她!」
典獄看她的眼色,將水給了嬌嬌,嬌嬌喝了點水,道:「妾本是儀陽府人氏……」
她自述,家裡是做小買賣的,有一間小小的鋪子,她是個獨女。獨女,意味著人丁不旺,也意味著父母死後,尤其是父親死後她的日子通常不會好過。事實也是這樣,她的叔叔想要將她「發嫁」,她發現對方是個暴戾的殘疾人,前一個老婆就是被打跑的,只得連夜逃跑。
一個姑娘家,孤身,逃跑,如果自己不是很厲害,極易受侵害。她開始運氣不錯,遇著些和善的人,但也沒有用,他們也無力收留她。也有不好的,想留她下來當媳婦或者兒媳婦。小有家資的人家,娶得起來路明確的兒媳婦。貧苦人家或者有疾病的人,才會放寬要求,嬌嬌又不願意。
她也沒個好投奔的人,投奔誰,都爭不過她的親叔叔。想一想,不如去州城,哪怕給人幫傭!路上錢又被偷了,後來貴重一點的衣服也被偷了,在州城遇到了荊五郎。
她當時還是個天真少女,荊五郎也是個熱心少年。荊五郎大話放出去了,說了自己哥哥是官員,要帶她回家。荊五郎又是個學生,嬌嬌以為這樣一個天真的人是可以「依靠」的。哪知到了南府才知道,荊五郎當不了家、做不了主,還有了娘子!這娘子還是個極厲害的人物!
他將她安置在外面,瞞著別人。嬌嬌眼見這樣不行,思忖這一路的經歷,便向荊五郎提出要求,名份沒了,得給點實惠的!藉口是萬一有了孩子,孩子不能受苦。
荊五郎寫了字據,卻總辦不成。這事兒,司功佐並不愛搭理他,荊五郎的娘子太厲害,一旦事洩,這娘們兒能打到他家鬧個雞犬不寧。更要命的是,荊家一定是幫著五娘子打五郎,更會埋怨他。這事兒不劃算。
所以嬌嬌就自己司功佐「偶遇」了一回,一來二去,司功佐給嬌嬌安排進了府衙。就這,荊五郎又給了司功佐二十貫錢囑托。
司法佐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無非是上司與下屬。嬌嬌一外地人,本地的女典獄初時看著還好,後來越看她越不與大家一樣,背後不免風言風語。嬌嬌一時氣不過,司法佐正好管著她們。
男人們無不同情荊五郎,司法佐與司功佐都嘶聲罵她。
祝纓抖了抖那兩張紙,二人都住了口。祝纓道:「取口供給他們看,無誤就畫押!」
王司功與李司法都不得求情,王司功且還想著如何表白自己不曾參與。李司法又要思索如何證明自己轄下的風氣不是這樣的。
祝纓道:「人犯收押,天也不早了,都眯一會兒吧,明早開堂!」
………………
話說,荊五郎夫婦跟著荊老封翁回了家,荊老封翁受此奇恥大辱心中不忿,回到家裡荊五郎又對母親哭訴。
老封君生孩子太多,身子受損,一直在家裡養病。聽兒子這般說,登時氣道:「打嘴打嘴打嘴!五娘,你打他的嘴!竟然敢幹這等不要臉的事!你娘子哪裡對你不起了?」
荊五娘哭著喊娘,又問現在怎麼辦是好。荊老封翁道:「我要寫信給大郎!」
老封君道:「咱先備禮,送到府衙去!不能吃這眼前虧!到底是五郎理虧。五娘,你以後不可到官府這般混鬧了。」
荊五娘子現在倒乖順了:「是。」
一家子分派好了,荊老封翁到底還是寫了信,越寫越氣。
第二天一早,大門就被衙役拍響了,他們來拿荊五郎。
荊老封翁更氣了:「不是已經過堂了嗎?怎麼還……」
項樂同情地看著他:「令郎賄賂官府,為外室買職缺呢,如今證據都在這裡了。」荊五給司功佐的錢雖然花完了,司功佐的娘子實在是個理家的人,居然還記了本小賬。
荊老封翁一口氣沒提上來,抽了過去。
荊五郎被衙役們一擁而上,捆到了府衙前。
南府多少年沒有這麼熱鬧了!百姓呼朋引伴一起圍觀。
前兩天,荊五娘子大鬧府衙已是有趣,如今又來一個公審!
祝纓將幾人一字擺開,再亮證據。那匪人賴三十分萎頓,道:「都是司法佐讓我幹的!」將事情全推給了司法佐。司法佐百口莫辯,也無言可辯。衙役的衣服是他找的,人是他帶進府衙的。除了「冤枉」也沒別的好說。
祝纓即判,賴三收押,先養傷,著將先前苦主的狀子收好,再與入大牢謀殺嬌嬌並罰。
司法佐謀殺未遂,又姦汙下屬,雖然女差少,條文沒寫,祝纓就以上官姦下屬妻、女的罪加一等來判他,又有入官府為亂等罪名。一氣給他判了流放三千里。
司功佐買賣職缺、瀆職,姦汙下屬,賄賂,等等,罰沒贓款,流放得稍近,兩千五百里。
這個里程,乃是以京城為中心計算的。南方人,不會往前放,給他往西、往北,往遠遠的地方放。
荊五郎,品行不端,已奪學生的資格。但是居然敢賄賂府衙吏員,意圖買賣職缺。扒了衣服,二十大板。
荊老封翁趕到府衙,就聽到自己兒子要受辱,大驚道:「大人,怎麼能有辱斯文?」
「令郎已斯文掃地,哪裡還有斯文?」祝纓冷冷地說。
她接著判嬌嬌:「這府衙,你怎麼進來的,還怎麼出去。這裡留不得你了。」
嬌嬌伏在地上,心頭一顆大石落地,知府大人沒有將她發還原籍交給她叔叔「發嫁」。她本以為自己不會比那三人好太多,如今只是罷出,已是意外之喜。名貴首飾雖然被追回了,她還有錢。這個府城就算不趕她走,她也留不下來了。荊家勢大,吃了這麼個虧,不收拾她才怪!
當下是趕緊收拾細軟,逃!還是去州城,她現在有錢了,也見識過些世面了,應該能夠安全到達。大些的城池,總比小村子安全些,也比自己叔叔身邊安全。
她一叩頭,翻身就跑,房子也不要了,收拾了屋子裡細軟換了身粗布衣裳即出城奔走。
此時,府衙前,三個男子一字排開,被扒去了衣褲,都按在了長凳上挨打。
祝纓慢慢地踱到了衙前,對著圍觀的的百姓以及士紳、官吏等人道:「我受陛下聖恩、領朝廷之命,就任一方,當維繫一方安寧。斷不容有人違法!無論何人!是龍,給我盤著,是虎,給我臥著!爪子伸到府衙來了,我必掐斷它!百姓有冤,自可來訴!」
百姓一陣喝彩!
人打完,行文大理寺等消息。該流放的流放,該讓親爹拉回家的拉回家。
祝纓再回正堂,召來府衙上下。經過前夜那一刀,衙役們服氣得很,都老實立著。王司功等人像一群小鵪鶉,也都站得整整齊齊。王司功先請罪,李司法也跟著請失察之罪。倒不是很想認罪,實是怕自己不認,這位小知府又要作妖。
祝纓道:「人非聖賢,怎麼可能沒有偶爾的疏漏呢?不過,府衙裡竟然能進惡匪!此後不能再有這樣的事了!我要重整府衙秩序!以後,嚴管號牌,非本府人員不得進出!進出須登記,凡帶外人進入者,二十板子,攆出去!我還要追他這些年吃我的飯!」
眾人應道:「是。」
祝纓又道:「司法佐,竟然敢欺瞞上官,他在本府多年,難保不會還有其他事情。之前已清查一次,竟還有這樣的事情沒有被查出,可見還要再查一遍!這次我要親自來!封檔!」
王司功一臉慘淡!
顧同張大了嘴巴。
司士等人同情地看著司法、司功二人,心道:我就知道,這麼點年紀做知府,必有緣故!人雖年輕,做事老辣!
司功、司法……被奪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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