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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十四章 狐仙
府學招生的日子定在冬天,到那會兒宿麥也種下了,各地也都閒下來了,到時候召集四縣條件合適的學子到府城來考個試,確定了名單,新年一過正好可以讓他們過來上學,開始一個新的學年。
也因此,荊綱不必馬上到府學去講學,還可以如他計劃的那樣走親訪友,再攜妻兒拜祭一下自家的祖先。也因為有這樣一點時間,荊家老夫婦倆也動念讓他趁機管教一下弟弟,如果能給弟弟指點一下功課,重新考進府學,全家的面子又能保全了。
荊老封翁道:「大人既有心抬舉,何苦再叫他考?」
言下之意,為何不讓直接讓荊五再回府學?荊綱聽了,一個頭兩個大,道:「為的是不讓人說府學也收不學無術的紈絝。」他這些日子焦慮得不行,伏低做小,思來愁去,親爹還要再講這樣的話,好像完全沒將他之前說的話都聽進去似的。
荊綱道:「要不然,你們跟我到任上吧,再在老家住下去,你們遲早犯法被斬首。」
荊老封翁還要說話,被荊老封君喝住了:「你又骨頭輕了!憑什麼對你好?因為你是封翁?那是看大郎的面上!你比大郎能耐,怎不見你也做個官,叫我早幾十年做誥命?我還要等兒子!」
荊老封翁小聲嘀咕:「考就考,走個過場,就不行麼?」
荊綱認真地說:「都收拾行李吧,過完年同我一起去任上。我去拜會一下老師。」說完拂袖而去。
荊老封翁對妻子嘀咕:「這孩子這是怎麼了?給他爹臉色看。」
荊老封君道:「你有功夫念叨大郎,不如去管管五郎!你倒去管呀?」
荊老封翁頭疼地道:「他不服管。」
「那你就逮著大郎死命的欺負啊?!!!」老封君大怒,「我的一身富貴都自兒子來,誰逼他,我與誰拼命!」
老妻發怒,荊老封翁也不高興了,他也不是必要逼大兒子如何如何。話趕話說到了府學,他就意思意思地抱怨了幾句,純是看祝纓態度和緩因而有點兒「恃寵而驕」。彷彿一個丈夫久不回家的妻子,見丈夫從外室那裡回來了,便要拿捏一下,嗔一句:「你還知道回來?」
本不是什麼大事兒,長子卻彷彿他犯了什麼罪一樣。撒個嬌,丈夫扭頭就走,擱誰也受不了!
他也不去管兒子了,老倆口鬧了個不愉快。
那一邊,荊五郎挨了大哥兩頓打,也躲在房裡養傷。他一點也不想去考那個府學,考什麼?回去還要再受管!荊五娘在一旁看著他,也犯愁。一家子愁雲慘淡的。
荊綱出了門,又得裝出一副智珠在握的穩重官員的模樣了。先去拜會老師,荊綱昔年在府學時的博士早調走了,現在見的是他小時候的塾師。老師已是滿頭白髮,幸而人還活著,此時正賦閒在家。
師生倆一番客套,老師又含笑收了得意門生帶來的禮物,很高興地與學生烹茶閒談。
這位老先生自己家比較貧寒,能有這樣的學生登門也是開心的。教出這麼個學生,他的學堂生意都比別人好不少。
「我如今教不動啦,叫二郎看著。」老先生說,他長子早逝,現在是次子管家。
荊綱此來,一是探望老師,二也是再多打探一點消息。他離家有些年頭了,看家人敘述時帶著情緒,時有偏頗,不如問一問別人才好。
老先生也樂得與他閒聊,便講了府衙兩位十分有特色的官員。
「知府先到的,哎,人是年輕,可是極有主意的,為人立得正啊!」老先生對祝纓的評價比較正面,自她到後,官吏的風氣為之一新,這一點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計到別人的頭上的。
章司馬也讓他稱讚:「很是袒護貧苦人家。」
荊綱又詳問了二人的事跡,聽完了,便想:這個章司馬倒是會討巧。
他一眼就看穿了章司馬這一手的目的,若讓他來辦,一時半會兒或許想不到這個法子,不過看一看也能看明白。
至於祝纓,幹的都是些個看起來瑣碎麻煩的事,最終的結果卻是將整個南府都攥在手裡。這份本事他就沒有了,也只能被迫服氣。
從老師家裡出來,他就下了決心,自家這些人,還得再繼續緊緊皮才好!
接著,他又拜會各路親朋,第二站就是舅舅家。
到了舅舅家才知道舅舅病倒了!
舅舅躺在床上,荊綱到了床前握住他的手,舅舅張開眼睛看到是他,眼淚就止不住了:「大郎,你回來了,好!好!」
他的舅母、表弟們在一旁也跟著哭,荊綱問道:「這是怎麼了?」
舅母道:「你回來就沒人敢欺負咱們啦!那個新來的司馬,太欺負人了!」
舅母是個鄉下小財主的妻子,也沒讀過什麼書,想到哪兒說到哪兒,舅舅喝都喝不住。荊綱聽完才知道,比起祝府君,章司馬才是個手黑的主兒。舅舅家的事兒是可大可小的,章司馬給人往重裡判。祝纓好歹給他爹放一邊兒坐著,章司馬好懸沒把舅舅全家抓了遊街。
雖說舅舅辦這事兒不能說地道,好好的判,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荊綱安慰了舅舅一陣兒,就不想去見章司馬了。折面子的事兒,跟最大的那個面前跪著哭完了就得了,要是挨個兒都這樣,他的面子也甭想要了!看起來是知府能夠壓得住司馬,不如將家人托付給知府!
此後幾天,他又拜訪了些幼時玩伴、青年同窗之類,所聽之評價也大差不差。有看不明白的,只說自己的感觸:「章司馬忒會欺負人了!祝府君雖也不太好說話,倒還講些道理,也會顧著些人。」有稍能看明白一點的,就說:「章司馬想顯擺自己呢,平日裡反而不如祝府君平易近人。說祝府君有公心我服,章司馬,先看看吧。」
灌了兩耳朵,荊綱又去府衙拜訪祝纓了。
大白天的,祝纓這次是在簽押房裡見的他。賓主坐下,祝纓笑問:「在外多年,回來還能識得原來的路不?」
荊綱道:「路還是那些路,有些招牌卻不太認得了,出了城就更眼生啦!瞧著他們種了宿麥,可真是新鮮了!下官轄下也是產麥的,只從記事起,南府就沒人種過麥子。如此一來,南府就不愁吃的啦。」
他說著有些羨慕,地方官想出彩也不是很容易,推廣宿麥顯然是個大功勞。他就著力誇讚祝纓關心民生,又略算了一下:「如此一來,就算手生,一畝田的產量至少能多個七、八成了。實在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啊!」
吹捧了一陣兒,荊綱就是不挪窩兒,他也有得講。從自己在府學時的經歷說起,又說到小地方出去打拼的人不容易。從官話的發音,到一些外面繁華之地的學子見聞廣博而自己村氣十足等等。說到最後,也動了幾分真情:「府君如此重視府學,真是南府之福呀。」
「本來也不比人少隻眼睛少張嘴的,」祝纓說,「聰明人哪兒都有,不過有些人被耽誤了。我也只好盡自己所能讓他們的路稍稍不那麼崎嶇坎坷。」
「南府有福了。」荊綱說。又誇了祝纓將南府上下整頓得「面目一新」,說:「南府偏遠,下官出仕先在儀陽府下面的縣裡混了幾年,後來升到別處,人都不知道世間還有個南府。提起來就比人先矮了一頭……」
祝纓都耐心地聽著,不時表示出一點讚同,又不著痕跡地引他說話:「如今你總算苦盡甘來了,自己能主政,許多事情就方便了許多了。」
「尚有不足之處,又無什麼長輩教授,只好自己摸索。」
「等令郎長大,就有人教他啦。」祝纓很適時地將話題引到了他家裡,又問了他一些南平縣裡士紳的姻親關係之類,兼及各家風評等等。荊綱所言當然帶著他自己的評價,祝纓都先記下,再與其他的消息來源相印證。
荊綱還隱諱地提到了之前二張案裡的張富戶,張富戶有個弟弟,跟荊綱是同學,荊綱提到自己拜訪師友的時候,這個同學很感激祝纓為他們家做主。
祝纓道:「我也不能將所有的事都弄明白,能看到多少,就憑看到的斷案罷了。」
「到底全了他的顏面,人都說賭博的事兒,他也解脫出來了。」
祝纓道:「他且不用這麼感激我呢,他弄的那個,就是隱田了。你也知道的,朝廷總是與這樣的事兒鬥智鬥勇。早些自己報上來,什麼事兒都沒有。哪怕我新到的時候,他自家申報,也不至於叫他補這麼多的稅。公然翻了出來,嘖!只好公事公辦了。」
「那是那是。」荊綱琢磨著這話裡的意思有點為難,趕緊另起話頭,「可是有大人在,萬事有法可依,心裡有個底,不至於慌亂。司馬果決,斷案又快,從心所欲,他們是有些不安的。」
祝纓問道:「章司馬心裡有數的。」
「只怕太有數了。」荊綱說。
兩人已說了很長時間的話,終於,荊綱熬到了章司馬過來見祝纓。荊綱與章司馬彼此見了禮,祝纓請章司馬坐下,章司馬又看了荊綱一眼。荊綱起身道:「二位大人有『狐仙』的案子要議,下官就不打擾了。」
章司馬就是為了這個案子來的,南平縣的富戶們已經傳出些了風聲,說他是故意要讓方家出醜,因為方家有錢。這些人未必就是為了方家鳴不平,裡面有不少人是吃了章司馬「逢貧必偏心」的大虧的,說起章司馬的謠言來一個比一個離譜。
荊綱說是要離開,走到門口又回頭說了一句:「恕下官冒昧了,這個案子,恐怕……」
章司馬客氣地問道:「荊兄難道有什麼線索?」
荊綱搖搖頭:「線索沒有,不過據下官看,不至於是『狐仙』吧?多半還是人在弄鬼。這個案子拖不得,多拖一天,『狐仙』之說就流傳一日。愚夫愚婦不能明辨,最後案子破了,這類傳言也彌漫四野,以後無論什麼事都推給『狐仙』那還得了?哪怕真的是,也不能認。一認,風氣就壞了。」
這是實話。此事章司馬又何嘗不知呢?他也懷疑這個「狐狸精」是人,不但是人,還得是個男人。可是無處下手。無緣無故這麼一說,他倒不怕姓方的,就怕知府這兒也過不了關。他今天就來商議這件事的,想再多要幾個人手,加大排查的力度。
果然,祝纓道:「此言有理。」
章司馬忙說:「下官亦如此想。正在查,已有些眉目了。」
荊綱笑笑,道:「等到案情明朗的時候,必令人大開眼界。下官來請教時,還望司馬不吝賜教。」
章司馬不動聲色,道:「好說,好說。」
荊綱走後,章司馬就管祝纓再借人,祝纓道:「還要人?」
章司馬板著臉,說:「下官疑這女子房中藏有姦夫!她不在外面用飯,在房內用飯時飯量大漲,她母親與她同住時飯量又正常,只是變得焦躁不安。如果房裡有個男人,這就說得通了。男人食量大,母親在時不能會面她就煩躁,等母親走了,又一切如常了。真的『狐仙』自己還缺這點兒吃的?」
「不錯。」祝纓也是這麼想的,她還覺得丫環得是同謀,否則主僕二人朝夕相處,哪瞞得住?除非每次幽會就把丫環給支開或者打暈。這麼長的時間,萬一哪一天失手了呢?連個意外都沒發生是不可能的!丫環一定知情。除非她是個天生的聾子、瞎子。
「侍女一定知情!下官向大人再調幾個人手,將那侍女拿來用刑!」章司馬也看出來了,且毫無憐香惜玉之心。一則方小娘子私通男子,這在章司馬看來是不對的,二則侍女也敢跟著隱瞞,這讓章司馬被冒犯的感覺更深了,三則打個侍女他毫無心理負擔。
祝纓道:「是該拿過來問一問。」
她這就是同意了,章司馬毫不含糊,借了項安去抓人。項安當天就將這對主僕給帶到府衙大牢時關著了,回來向祝纓稟報:「大人,兩個都拿了來。」
祝纓道:「兩個?」
「是,連同方家小娘子,司馬說,為防拿了丫環驚了小姐。」
祝纓道:「要壞。」
項安不懂,祝纓道:「拿了人家姑娘,人家父母怎麼會甘心?如果只是拿了丫環,他們還不至於大鬧。」
還真是的!
項安前腳回來,後腳方家父母就帶著兒子、僕人到府衙大門口哭訴:「要說賠房子錢,我們也賠了。家裡鬧狐仙,我們可是苦主,衙門怎麼能拿我們的女兒呢?司馬!司馬怎麼能這樣?老天,老天,你開開眼。」
又有人掇攛著他們告狀,將狀告到祝纓手裡。
祝纓這兒才跟項安說完,火就燒到了自己的身上。
…………
方家正式遞了個狀子,也不知道是誰的手這麼快,那麼長的一張狀子很快就寫好了,祝纓拿到手的時候墨跡才乾。
祝纓命人請來了章司馬,章司馬也聽到了外面的喧鬧,他急匆匆一拱手:「大人,再給我兩天功夫。」
祝纓道:「你沒說要拿那姑娘。」
章司馬道:「既然是主僕同謀,當然要一同拿來,萬一分開兩處,這小娘子內心不安自尋短見就麻煩了。都關在一起,互相照應著,她才能安穩些。」
「互相壯膽,反而不說呢?」
章司馬道:「分開審。反正不能讓嫌犯離了官府的眼。」
祝纓道:「行。項安,你去盯好了方小娘子,不要讓她出了意外。司馬,趕緊審。」
狀子她扣下了,就看章司馬能審出什麼來。這個案子,章司馬的思路是正確的,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只怕兩個姑娘難得善終了。為今之計,只有趕緊將「狐狸精」捉拿歸案,審明真相,才能決定後續要怎麼辦。
天色也晚了,祝纓回家吃飯,張仙姑和花姐都問她:「狐仙抓著了嗎?」
「司馬在辦呢。」
張仙姑罵起「狐仙」來:「沒卵子的東西!叫女人頂缸!」
花姐也說:「什麼『狐仙』?沒一點兒擔當。」
張仙姑催祝纓:「你也別乾看著呀,抓了那個什麼狗屁『狐仙』來!這都幾天了?這傳來傳去的,小娘子以後還怎麼做人?」
花姐猶豫地問:「真是『狐仙』嗎?」
蘇喆也讓「阿翁」抓「狐仙」。
祝纓道:「先看章司馬施為。」
家裡的女人都有點不安寧,第二天早早起來,等著章司馬能不能抓著狐仙。
豈料章司馬加了半夜的班,將那丫環打得稀爛,手指也夾破了。丫環也是嘴嚴,只字不說,最後竟罵起章司馬:「你這狗官!只會欺負良善!」
章司馬氣得不行,如果不是有當值的司法佐攔著,這丫環怕要被他打死了。
更要命的是,荊綱又登門了,他是代本地的士紳們來向祝纓請命,說:「大人,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再不速決,恐怕……」
祝纓道:「他們倒是熱心腸。」
荊綱苦笑道:「都是一方鄉親,從沒見過這樣的事兒,如今又累日不決。下官說句不能在外面說的話,司馬先前也叫他們吃了苦頭,他們很怕司馬老毛病又犯了。」
祝纓道:「再給司馬幾天,他……」
兩人正說著話,府門外的喧嘩聲大了起來,有人驚聲尖叫:「死人啦!」
祝纓與荊綱一同出去看時,只見一個婦人額角染血被人圍在中間。祝纓認得這是方家小娘子的母親,府衙前人人竊竊私語,方家人跪在祝纓面前,求她做主。
祝纓忙命人先救治她,又請花姐過來看看,好歹沒用再叫小江。方家人求她做主,把自己女兒給放過來,並且說:「寧願給了『狐仙』,再也不沾府衙了。」
祝纓道:「何必說這樣的話?鬼怪之說,本就是無稽之談,你們是太關心女兒了才這樣的。孩子你們先領回去,好好將養,母女倆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別再讓她獨個兒和外人在一處了。」
她殷殷囑托,又命將主僕二人都給放了。
章司馬在衙內也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心下暗怒,猜著是富戶們借機生事,又借著一個本府出去的外任官員的嘴來說話,再堵著衙門口把知府給請了出來。這事與別人不相干,就是與他為難!
再給他幾天時間,他必能查出真相來!然而府衙外面已經被許多人圍了起來,都要給個說法了。此時外面謠言又是一變,開始變成「章司馬假公濟私,將好人家女兒拿到牢裡,也不知道要幹什麼」。
章司馬無奈,只得暫時將這一對年輕的姑娘放了。
外面的人看著丫環被打得皮開肉綻,方小娘子嚇得花容失色,都是一陣嘆息:這個司馬,是真的狠啊!
方家人一個勁兒地磕頭,口裡直管祝纓叫:「青天。」
祝纓趕緊命人把他們都扶起來,先放到驛館裡安置,她也猜著了這背後得是有人煽風點火。事情發展得太快了!她和章司馬在本地顯然已經有了點兒「民怨」,可即便是章司馬,也不過猛了那麼一陣兒,不至於弄成這麼個星火燎原的樣子。
要是能被這群人架到火上烤就不是她了,趕緊把要捧她的人都「請」去歇息了,再宣布:「都散了吧,府衙會給百姓一個交代的。誰要趁機生事,我必不饒他!」
下面唯唯,人潮漸漸散去。
祝纓轉回衙內,章司馬正等在她的簽押房內,見到她,便說:「大人,就差一點兒了。」
祝纓道:「知道。」
「這群劣紳!打他們沒打錯!」
「老章,你緩口氣,氣壞了自己無人替。」她將方家遞的狀子交給了章司馬,「這個就別留檔了。」
「大人!」
祝纓道:「我與司馬想的一樣,應該是個男人,丫環也應該知道。不過情勢所迫,只好暫時以退為進。司馬稍安毋躁,咱們再想想,怎麼抓。只要是狐狸,總能揪著它的尾巴。」
章司馬道:「下官慚愧。」
祝纓道:「歇一歇,興許就有主意了。」
章司馬沉重地點了點頭,拱拱手,將那張狀子塞進了袖子裡:「下官想告假幾天。」
祝纓道:「這就避了?」
「我要好好想一想。」
「你要這麼說,那行。」
章司馬離開後,祝纓馬上吩咐項安、項樂:「你們兩個就伴兒,現在就去方家,不要驚動他們,去盯梢,要快!如果她們仍在一處,聽聽她們怎麼說。如果丫環被趕走了,或許要兵分兩路,唔,項安一個人不太安全,再叫上侯五吧,你們倆一路,他自己一路,連那個丫環也給我盯死了。要是有什麼人暗中聯絡她們,或在她們居所附近徘徊,就將此人拿下!」
項樂道:「怕不是已經逃了吧?」
祝纓道:「逃了也沒關係,聽聽她們說什麼,或許有收獲。今天這事兒鬧得大,只要沒逃遠,不日便能知道小娘子回家了,或許會回來打探消息。人生如此大事,不能就這麼風吹無痕了。」
項樂去叫侯五,項安去向師姐告別。師姐聽說她要當差,便說:「我在這裡也沒事幹,怪悶的,我陪你走一趟吧。」
項安道:「我這是辦差。」
「我不會給你添亂的。」
項安道:「師姐的本事我是知道的,這回是盯梢。」
「我就當自己是隻貓,手腳輕些,也不跟狗似的亂叫。」師姐說。她極力推薦自己,想已欠了項安許多人情,無論如何也要幫個忙。
項安道:「那我再請示一下大人。」
項樂和侯五都裝束停當了,項安這兒還沒準備好,反向祝纓說了師姐的事情。祝纓道:「帶來我看看身手。」
項樂又要說妹妹,祝纓道:「是我疏忽了,如果不是不得已,叫你們兩個大男人去姑娘房外,是不太妥當的,有她們兩個在能去去嫌疑。別叫旁人拿著你們的錯處才好。」
不多時,項安將師姐帶到了後衙。項安的師姐姓胡,個頭也不高,貌不驚人,皮膚微黑,走路沒有一般女子的裊娜。她一身布衣素服,短打扮,頭髮挽得很俐落,身上沒有什麼首飾,只在腰間掛兩隻囊袋,手裡執一根齊眉棍。
見了祝纓先參拜大禮,祝纓道:「快請起,一直聽三娘說起,竟不得見。今番倒要勞煩你啦。」
胡師姐道:「不敢。」
祝纓便問她有什麼本事,胡師姐進門就看到了梅花樁,當下也不含糊,到了院子裡,拔身而起,躍上了最高的一根!
祝纓見她在梅花樁上躥來踏去地耍了一套棍法,棍舞帶風,輕輕地點頭。胡師姐輕輕躍下梅花樁,抱拳道:「大人。」
祝纓道:「好。有勞你同三娘一路,萬事小心。」她已動念,胡師姐這身手是真饞人!得是個日日勤習不輟還得有點兒天賦才能練成的,反正胡師姐現在也沒家人也沒財產,正要謀生,跟誰幹活不是幹?祝纓決定了,等胡師姐回來就談談能不能雇了她!
她說:「你們也收拾行裝,胡娘子需要的,三娘帶她去找大姐。」
四人很快悄悄上路,都不是什麼美人,胡師姐尤其不顯眼,沒有引起注意。項安認得路,一行人很快追上了方家回家的車。只見男丁乘馬,女眷坐車,那個打爛了的丫環也被放在一輛平板車上帶了回去。
他們一路跟到方家莊,在離莊子不遠的地方將馬藏好,徒步跟了上去。到了方家莊子上,方小娘子依舊被送回小樓嚴加看管,這回她的母親陪她居住了。丫環被扔進了柴房。
四人兵分兩路,兩個男子盯著柴房,胡師姐讓師妹在下面守候,自己輕輕一躍,跳上了二樓,躲在一根柱子後面。天色已晚,她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只聽裡面那位母親問女兒:「我的兒,究竟怎麼回事兒?」
那女兒道:「狐仙說,與我有緣,結為夫婦必有富貴,現在這一鬧,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無論怎麼問,都是這句話。
母親受了傷,也沒力氣再問,只得暫住了口。
那一邊,侯五和項樂盯著那個丫環,期間,只有一個年長的婦人端了碗稀粥過來餵她。說她:「怎麼打成這樣?」丫環吃力地笑笑:「我怎麼知道?」婦人一邊餵她,一邊問狐仙的事兒,丫環道:「我不知道。每每一陣風,我就昏過去了。」
四個人換著班,不時往方家廚房偷些吃的,兩處皆無動靜。第三日上,方小娘子又鬧起來,要見丫環。家裡不肯,她就要上吊。胡師姐心道:難道丫環才是狐狸精?
方家老翁震怒:「不要管她!讓她吊死算了!我當時就不該……」
家人又勸他息怒:「已是眼下這般田地,後悔也晚了,不如好言相詢,問問怎麼回事,才好知道怎麼辦好。」
方家老翁之前是在氣頭上,如今女兒也接回來了,他也回過味兒來:「一群王八蛋,叫我丟人到府衙裡去鬧,他們好看那個閻王的笑話!」越想越悔,就要逼問女兒。
那女兒就是不肯說,方老翁氣得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方小娘子捂臉驚呆:「爹,你打我?!」
方老翁氣道:「我打不得你嗎?」
以前從來沒挨過啊!方小娘子痛哭失聲。
項安與胡師姐扒在房頂上看了好長時間的大戲,終於裡面消停了,小娘子仍然堅持原本的說法。項樂與侯五那一路卻有了收獲,丫環扔到柴房幾天,堅稱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方家便將她逐了出去。
她家裡人將她接回家,也請不起郎中,胡亂餵點兒薄粥。回家後的第三天夜裡,項樂正在她家門外稻草堆裡睡覺,侯五半夢半醒地盯著。忽然,侯五猛地驚醒,拍拍項樂:「快!」
項樂道:「怎麼了?!」
兩人只看著一道青色的人影飛快地向丫環的窗下掠去,速度頗為驚人,侯五低聲道:「是個練家子。」就著月光一看,有影子,影子也沒有尾巴。是人,他就不怕了。
兩人悄悄滑下稻草堆,影子聽到動靜警覺地回頭,月光下什麼也沒有,他輕輕地敲了敲窗戶,裡面一個女聲:「誰!」
人影是個年輕男子,聲音還怪好聽的:「是我。」
裡面推開了窗子。
侯、項二人借著他二人的響動,往前摸近了一些,他們的聲音很小,湊近了才勉強聽清二人說話。丫環道:「狠心的賊!將我陷到那裡!嗚嗚……」
「小聲點兒!別吵醒了人!」
兩人的聲音又小了下去,侯、項就聽不清了,只能看到兩個人影漸漸合成了一個。過了一陣兒,那個青色的人影不知道問了什麼。
「你就只記得小娘子?」丫環聲音又大了一點,「你這狐仙一鬧,我怎麼還能留得下?當然被趕出來啦。」
男人又安撫了幾句,丫環的聲音也低了下去,兩人不知道說什麼。侯、項二人都有些吃驚:丫環也在裡面?她倒會撒謊!
又過一陣兒,丫環掙扎著將男人送了出來,侯、項二人將身子壓得極低,看不清二人的臉。聲音能聽得清楚了,男子道:「你還是盡量回去,不管用什麼法子,磕頭也好、求饒也好,當燒火丫頭也行,只要能給小娘子傳個信兒,好叫她知道我還在,好好合計合計。」
「你心裡只有她了是不是?我呢?我是燒火丫頭?」
「唉,咱們不是說好了的麼?你幫我賺到小娘子,她家錢財極多,嫁妝必然豐厚,只要她做了我的妻,嫁妝還不是我的?到時候,這分家業,我與你共享。」
「她心愛你得很!」
「我心裡只有你一個,不好好哄了她,我哪有好日子過?我也捨不得你住這茅屋穿這破衣。等我有了錢,再做大買賣,家業大了,她也得聽我的!這些,不都是你的嗎?我這是為了你。誰叫我生來就窮,卻想叫你過上好日子……」
兩人又歪纏一陣兒,丫環眼見氣息短促,男子催她回去休息:「我給你的藥,你記得一天吃一丸,對身子好。」
丫環推男子離開。
侯五指指丫環、指指項樂,再指指男子、指指自己,項樂搖搖頭,示意自己追蹤男子。兩人爭執一陣兒,還是項樂追蹤了男子,路上幾次險被發現,終於見男子進了一所房子,他伏在一旁動也不動,等天色漸明,才活動活動手腳,先與侯五會合。
丫環那裡什麼事也沒有,項樂對侯五說了昨天所見。侯五道:「怕是來路也不太正,恐怕是個強盜,別靠太近,悄悄打聽了底細,請大人點了人來拿他!」
兩人議定,假裝路過的人討水喝,喝了一個大嫂兩碗水,給了她幾文錢。不經意間指著男子消失的屋子,問道:「那屋子有點兒怪,四周怎麼沒鄰居?是幹什麼的呀?」
大嫂道:「哎喲,那不是個好人。」
他們忙細問,大嫂道:「原是個耍把式的,廟會上又會扮神,閒來也在廟外賣藝,嘴又甜、長得又好。雖生得好,卻不肯正幹,好吃懶做的,又好偷,還會借著算命的名頭騙人。前陣兒不知偷了誰、騙了誰去,大手大腳的,你們頂好繞著他走。」
項樂忙說:「勞煩大嫂告訴我個名兒,以後聽著了就繞開。」
「叫個金元寶,他嫌這名字不好聽,自己個兒要改叫金玉郎。」
項樂道:「多謝。」
兩人走遠了,侯五道:「我留下盯梢,免教他跑了,你去找你師姐和妹子,一同去府裡搬援兵。」
項樂轉到方家,低低學了幾聲鳥鳴,項安和胡師姐聽了,也回了幾聲,遁聲聚到了一處。如此這般一說,胡師姐道:「那個小娘子,昨晚抱著一根簪子哭了半天,來人時,她又將簪子藏到枕頭底下了。」
項樂道:「果然有故事!走!」
三人取了藏好的馬,趕回了府城。
…………
祝纓這幾天過得還不錯,張仙姑知道府衙有一場鬧之後就不再提「狐仙」了,也沒人吵她。章司馬卻一病數日,李司法等人登門探病,他都托辭不見。
直到府衙裡項樂來找他:「司馬,府君說,請您速回府衙,哦,穿得利索點兒。」
章司馬問道:「什麼事?」
「拿狐仙去。噓——」
祝纓點起了心腹衙役,這回沒用向校尉借人,她公然宣稱與章司馬出去巡視一下宿麥種植的情況。算算日子,此時宿麥也該種完了,巡視正當時。
兩人走著走著,便到了方家莊,郭縣令跟在後面拼命的追趕,才要說話,祝纓這邊迅速分出數人,在侯五的指引下將那處四不靠的屋子給圍住了!
郭縣令大驚失色:「大人?這是怎麼了?難道又出什麼大案子了?」那這就是近期第三起了!他南平縣這是造了什麼孽?
不多時,裡面出來一個人,看得人一怔——這人長得挺好看的,個頭高高的,皮膚白皙,一雙眼睛看誰都像是有情。算是個美男子了。
他一拱手:「諸位,這是要做什麼?」
他聲音還怪好聽的!
侯五問道:「金元寶?」
金元寶的笑容僵了一下,臉上掛了點無奈,讓人看了有點不忍心:「正是在下。」
項樂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你這狐仙一鬧,我怎麼還能留得下?當然被趕出來啦。」
他復述的正是昨夜丫環說的話,金元寶一怔:「這位兄台,這是什麼意思?」
「拿下。」祝纓說。
金元寶不閃不避,還說:「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誤會。」
牛金上前按住了他的胳膊!
祝纓道:「搜。」
丁貴等人將屋一圍,侯五親自帶人來搜,不多時,從裡面搜出來老大一包零碎,有女孩子的肚兜、汗巾,又有繡帕之類,此外又有些女子首飾等等。又有幾件男子的綢衫,甚至有一雙綢襪,做得十分用心。
眼見得搜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多,金元寶肩膀一抖,不知怎地就甩開了牛金,一旋身,左右騰挪、東西墊腳,往屋頂躥去,下面的衙役只有乾著急——他們並沒有這份功夫。
破空之聲響起,金元寶應聲掉到地上,胡師姐默默走上前,將旁邊一枚彈子揀了起來,依舊放回了腰間的囊袋裡。
就她了!祝纓心想!開廚娘的雙倍工錢都行!不不不,一個月給她一貫!衣食住行全包!
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祝纓道:「司馬,這是你的犯人。對了,將苦主也請了來吧,丫環也別忘了拿。」
章司馬心中百味雜陳,一抱拳:「遵令。」
………………
一行人又將方家眾人連同丫環一同「請」去府衙,路上,主僕二人不知緣故,衙役們嘴巴咬得比蚌殼還緊。
到得府衙,祝纓留了個心眼兒,擔心這兩個姑娘萬一被章司馬判了,或許下場不會太好。祝纓就著方家抗議的由頭坐在主位說自己來審,章司馬陪審。主僕兩個姑娘暫放在一旁值房,讓方家老翁在堂邊站著聽。
此時宿麥播種完畢正是閒的時候,一番熱鬧又引來許多圍觀。
金元寶被押了上來,祝纓也沒別的話,先給他打上二十大板。打完了再問:「這是哪裡來的賊贓?!!!」
金元寶道:「去給一戶人家算命,主人家賞的。」
「哪家?」
「不、不記得了……」
「打。」
打金元寶,祝纓是毫不手軟的。金元寶胡說了個人名,查無此人後就是打。
眼見她有將自己活活打死的架勢,金元寶終於招了:「是、是方家小娘子送給我的!」
一直不甘心的方家老翁登時大怒:「放屁!」
祝纓道:「打!」
金元寶道:「是真的!是真的!」
「我家門禁森嚴,怎麼會有你這樣的耗子進來?」方家老翁大急,「大人,休要聽他胡說……」
金元寶也急了:「真的!我先跟她的丫環小環好上的,小環將我引給……」
祝纓道:「關起門來,慢慢審。」
方家老翁老臉急得通紅!
金元寶已竹筒倒豆子,都說了:「小人常在外面行走,那天集上,小環塞了塊帕子給我,又拿眼睛勾我,我不合與她好上了。後來她說,我屋無一間、地無一壟,日後也沒營生,不是過日子的樣子。說服侍的小娘子有許多私房,又春閨寂寞,我與她春風一度,也好攢些錢來過活。小人哪裡敢,可她們將我引去吃酒,不合吃醉了就……」
「金玉郎——」方小娘子的嘶叫聲響了起來。
卻是江舟奉命,已經悄悄地將主僕二人押到一邊屏風後面聽金元寶招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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