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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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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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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7: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一十章 反正

  章司馬離開府衙,祝纓也就不在簽押房裡坐著了,她將卷宗收好,丁貴捧著兩人往後衙去。

  一出簽押房的門,就看到李司法又冒了出來。

  李司法有些焦慮,上前道:「大人……」

  祝纓道:「你連夜辦兩件事。」

  李司法的焦慮一掃而空,道:「請大人吩咐。」

  「第一,去查一查,這個張無賴。既然好賭,他常在哪裡賭的?別告訴我沒有坐莊抽頭的!他的賭債是欠的誰的?誰追的債。什麼時候還的,借、還的賬目在哪裡?張無賴除了賣田還有沒有別的進項。記著,把賭具也沒收了來!」

  「是。」李司法心裡有底了。

  祝纓道:「第二,去把買賣田地的證人給我找出來!同族之間買賣田產,族老、鄉親之間必有見證。」

  「是。」

  祝纓又叮囑道:「如今正是秋收的時候,不許擾民!要是弄得雞飛狗跳,便是我不辦你,你就等著章司馬來找你吧!」

  李司法哆嗦了一下:「是。」然後又試探地問另外的案子。

  祝纓冷冷地道:「辦你該辦的事兒。」

  「是。」

  此時正是秋收,府衙算是比較閒的地方之一,二張都回了鄉下居住。本來張無賴還會在城裡流蕩賭博的,因才得了田地,他要回家「處置」他這一份產業,也回去了。張富戶雖失了這一份產業,還有其他的家業,也得回去秋收。日子都還得接著過。

  李司法趁著城門還沒關,點了人手貼著要關的城門牆根跑了出去,真個連夜辦案去了。

  ………………

  祝纓帶著丁貴回到後衙,先將案卷放到外書房,再設宴給蘇鳴鸞一行人接風。

  宴就擺在前院裡,祝纓在上面坐了,左手是祝大、張仙姑等,右手是蘇鳴鸞母女等人。府城酒樓的廚子比縣城的手藝又好上幾分,色香味俱全。蘇喆一會兒被面前的菜色吸引,一會兒又對著院子裡的梅花樁張望。

  蘇鳴鸞笑問:「你看什麼呢?」

  「那個,是什麼?」蘇喆小聲地問母親。

  祝纓道:「梅花樁。」

  天可憐見!她只會騙走小孩兒的糖吃,不會帶小孩兒!錘子、石頭只因無家可歸,又因看錘子天資不錯所以收留的,日常也不是她在養,都是張仙姑的花姐以及杜大姐等人在帶,這孩子還挺有眼色的,在家還努力給她當半個書僮。她幹的就是給錘子本書,然後給人家簡單講兩遍,齊活。

  虧得錘子天資不錯,這麼教著居然沒有教出什麼毛病來。

  男孩子如此,女孩子也是這樣。祝纓會幹的帶孩子的事兒就是:你想讀書嗎?想學嗎?祁小娘子剛到祝家的時候年紀也不大,祝纓一度希望她能繼承父親衣缽,不幸祁小娘子沒這方面的天賦,祝纓也就不摁著她學。

  就挺隨緣的。一如她刻的識字碑,願學就學。

  蘇喆是不能這樣放任的,但祝纓委實沒這方面的天賦,只好「有問必答」,想一下再說:「項樂,你給她演一下。」

  項樂兄妹倆在末席坐著,聞言都站了起來,在梅花樁上一步一個躥了幾個,再一個筋斗翻下來。

  顧同、小吳等人都喝彩:「好!」

  蘇鳴鸞道:「原來是你們二位。」她認出了兩人是對付阿渾時的侍從。

  祝纓道:「就是他們,都是可信的人。入席吧。」

  然後是開席,蘇喆看看這兄妹倆,再看看菜,再看看梅花樁。蘇鳴鸞叫了她兩聲,她才老實坐著吃了點飯菜。祝纓道:「年紀還小,有大把的時光,只要功課學好了,慢慢看擅長什麼有點愛好也不壞。」

  蘇鳴鸞道:「也請給她安排一點這樣的功課,太斯文了也不行吶。」

  「君子六藝,都會教的。現在她得先識個字,學點官話才好。」

  「都聽義父的。」

  接下來兩人就不再席間說正事了,祝纓又問蘇晴天住哪裡。蘇晴天笑道:「這要多謝老師,我長租的地方還沒定下來,就先借住在福祿會館裡。」

  設置福祿縣的同鄉會館本來就是為了方便福祿縣的人,凡福祿縣本地人都可以投宿。時日久了,會館也發展出了另外一項業務——由同鄉的借宿而發展成了個變相的客棧。又因為當初設置的理由之一就是賣橘子,會館自設立之初就有貨棧。常有本地的商旅前來以十分便宜的價格寄存短期的貨物。也因此,會館又衍生出了貨棧的業務。

  蘇晴天現在不能說是福祿縣的人,但是鄰縣,又是暫時借住幾天,房錢也付得起、租金也拿得出。還能借一借福祿會館的人脈,又可請教何處租房,十分的劃算。

  顧同忙說:「怎麼不早說?今年是我舅舅當值。」

  蘇晴天道:「那可真是太巧啦!我就更可以放心了。」

  祝纓道:「這個你們等會兒私下商議,顧同,我給你個條子,一會兒你送她們過去。囑咐幾句。」

  「是。」

  祝大喝枯酒頗覺無趣,道:「你們又說正事了!好好吃飯吧。」

  祝纓道:「好,吃飯。」

  張仙姑又小聲嘀咕祝大:「你少說兩句。」

  那一邊,花姐問蘇鳴鸞:「孩子有什麼習慣?」她琢磨了一下,這小姑娘應該是挺重要的,得比錘子、石頭照顧得更精細才行。小男孩兒胡亂摔打著長大,女孩子是得上心的。

  蘇鳴鸞與花姐聊了好一陣兒的育兒經,祝纓越看越皺眉,口上雖然也與蘇晴天說兩句話,又給蘇喆解說幾樣東西,心裡頗不是滋味。花姐這些年,雖然也還在行醫,到底為自己這個家耗費了太多的心力,倒耽誤了她自己的事兒。再多養個蘇喆,不知又要忙到猴年馬月去了。

  等到宴後,各人散去,祝纓看蘇鳴鸞等人也進到院子裡了,自己便去了花姐房裡。

  花姐還在盤賬,蘇鳴鸞到府城給祝府帶來了不少的禮物。花姐道:「來了?咱們新來這位小娘子,可不白吃白住呢。」

  祝纓道:「又叫你來弄這個了。」

  花姐微愕:「怎麼說起這個來了?乾娘上了年紀夜裡眼神兒不太好,這些東西又不能這麼堆著,當然是我來幹啦。對了,你弄回來的甘蔗和那些個家什,項樂說你要有用,幹什麼用呢?」

  祝纓道:「你先把那個放一放,我有事同你商議。」

  「你說。」

  祝纓道:「你還說要帶徒弟呢,現在這樣哪裡還騰得出手來?」

  花姐被她逗笑了:「你看看現在這樣兒,咱們能交給誰呢?還是我來吧!你才升了知府多少的事兒等著你去幹,等你閒了,咱們再仔細商量吧。眼下的情勢容不得你出紕漏。再說,我有些事情也還沒想明白。」

  「嗯?」

  花姐道:「是些醫術上的事兒。」

  祝纓道:「哦。要什麼書,還是要請教什麼樣的人呢?我如今閒著呢,你瞧,四個縣都不用我親自下去跑,我只要對付這些縣令就好。閒得很,快,有什麼要我做的?」

  花姐道:「那你能不能再幫我尋些醫書、驗方?」

  「要什麼樣的?還是隨便搜羅?」

  花姐道:「上回你從國子監也給我弄了一些來,我有些地方也不是很明白。府學裡興許有差不多的呢?嗯……我將不明白的地方也寫下來,幫我問一問醫學博士事好?」

  「行。」祝纓一口答應了下來。

  花姐道:「你要有功夫,不如說說這蘇小娘子怎麼養。」

  「第一,叫她名字吧。她小名叫小妹,大名叫蘇喆,隨你怎麼叫。第二,她將來是要接她娘的位子的。第三,她現在官話還說不利索,字都還沒認全呢。」

  花姐道:「那這個好辦,先在咱們家學些兒,如何?我也能教她識字的,還是發蒙必得用經史?又或者是識字歌?」

  祝纓道:「先用識字歌,頭一篇不用多教,教了她不懂也沒用。後面十五篇背完了,我再教她讀書。」

  「好。」

  兩人又略議了一回,祝纓幫著花姐將賬攏好,又定了給蘇鳴鸞帶回去的禮物。祝纓道:「又多了這些人,杜大姐忙不過來的,咱們得再雇幾個人,尤其是廚子!」

  杜大姐一個人,光做這一家子的飯就都忙不過來了。祝家四口,蘇喆帶四個僕人,加上錘子石頭,然後顧同主僕也是跟著一塊兒吃的。項樂、項安是跟著祝纓,祝纓在哪兒吃他們也在哪兒吃。小吳、丁貴他們以前是跟著一塊兒吃的,後來因為都有職事就都去蹭府衙的飯了。

  十幾號人呢!

  花姐道:「我也在想這個事兒呢,不過本地好像沒有咱們以前見過的那等專學廚藝的廚娘。」

  祝纓道:「只要人品可靠就行。」

  「那好,我就看著雇人了。」

  「嗯。要雇就再多雇兩個吧。」祝纓盤算了一下,張仙姑和祝大年紀都大了,家裡又有五個小孩子,蘇喆自帶僕人也不能叫他們給祝家使,那樣做就不好看了。侯五人家是來養老的,結果前幾年用得有點狠。

  兩人議定,由花姐去雇兩個廚娘,兩個丫環。看花姐這樣兒,身邊連個伴都沒有,也怪冷清的。張仙姑上了年紀,也得有個年輕人照顧一下生活。祝大現在比較喜歡跟石頭在一塊兒,還愛說:「傻小子。」傻小子也能看著他,免得他摔倒了沒人扶。

  花姐道:「外面男僕還是不用太多,你如今做官,有白直給你用的。家裡人太多也不好管。再來,項樂、項安人家是有家的人,你可得有個預備,萬一人家要回家了,不好扣住不放的。」

  祝纓道:「這是自然,我看錘子就不錯。跟我做學徒得了。」

  「他才幾歲?」

  「學徒學徒,再學幾年就長大了!能頂顧同使了。顧同過幾年也得自己出去闖一闖了。」

  花姐道:「難道你要待他與顧同一樣?」

  「小孩子心性未定,不過我看著他還可以,如果人不錯,為什麼不呢?我看他比荊五那等浪蕩紈絝不知強了多少倍。」

  花姐想了一下,道:「這話是正理!咱們兩個也都不是什麼金貴出身,也不比他們差!」

  祝纓笑道:「是極是極!」

  花姐道:「然而你現在手上還是缺人。」

  「人是不缺的,現在整個府衙都聽我的話,缺的是可靠心腹,你說是也不是?」

  「嗯。」

  「心腹為何珍貴?就是少!一個人也只有一個腦袋一顆心,你看鄭大人,他這麼些年又攏了幾個可靠的人?頂用的人,不用太多。太多了,就個個都不算親近啦。只要人都願意為我做事,我安排下去的事情他們不能拒絕,我要的都得到,我幹的都達到,是不是心腹有什麼要緊?人生,得一二知己足矣。」

  她不貪心。

  花姐道:「嗯。」

  「你瞧,凡事都有個解決的法子,咱們將想到的都說出來,一塊兒想。想著了,事就解決了。來,我幫你盤賬,過兩天咱們再去府學,到醫學博士那裡選書去。」

  有了祝纓的加入,家裡的賬算得飛快,花姐又擔心祝纓操心太過累著了,一等賬弄完就催她去睡。祝纓從她這裡出來又到了前院,回書房挑燈將帶回來的卷宗一一看完。

  章司馬斷二十二件案子裡,無原則錯誤的十七件,有問題的五件。最典型的就是張家爭田產案,這個已經讓李司法去查證了。另外四件大大小小的,也是富戶有理而貧戶無理。有兩件與張無賴類似,是歪纏,另兩件是貧戶腦子轉不過筋來,就是覺得人家欺負了他。

  ………………

  第二天,祝纓在家裡吃了早飯,蘇鳴鸞母女倆今天跟蘇晴天出去逛逛,祝纓讓小黃陪著她們,給她們引路,也免得路上有什麼嘴賤的招惹了她們。哪個地方都有無賴,但不是哪個女人被調戲之後都會忍氣吞聲的。賴三那樣的無賴,府城應該不會只有一個。

  她自己卻將前一晚都看完了的案卷都帶到了前衙,這一天,府衙是正常開門的。

  祝纓安排了一下這一天的任務,小吳、祁泰、彭司士的任務比較重,他們須得盯著秋收期間下面反饋過來的各種事務,這些事務是會隨機出現的,只能依舊往年經驗,將秋收時出現過的問題都做個準備。這些意外什麼時候發生,誰都說不好,三人都有點緊張。

  李司法還沒回來,張司兵一向清閒,只有王司功,看到李司法不在,心下若有所思。

  祝纓說一句「有事不決,上報,好了,散了吧。」就回了簽押房。

  顧同也跟著進來了,道:「老師,要不要去府門口盯著誰來報案?今天李司法不在呢!」別再讓章司馬又插手了,亂七八糟的!他昨夜想了大半夜也沒法理解章司馬為什麼要這麼做。

  祝纓道:「我要是你,就先換身衣服,去茶樓牆根底下蹲半天。」

  「啊?」

  「記著,布衣,蹲牆根兒,不許到裡面坐著。要是茶樓裡沒有閒人,你就蹲集市的路邊兒去。」

  顧同摸不著頭腦,還是回去換了身衣服。他是縣裡的財主家出身,也不能每身衣裳都是綾羅綢緞,青藍灰綠的布衫是他服飾裡的大多數,不過都是長袍,上面也沒有補丁而已。

  他挑了件最樸素的,往外出門,迎面撞上了項安回來,互相問一聲好。項安是個安靜的姑娘,因顧同總在祝纓身邊,兩人也熟,項安問道:「顧小郎,你這是……」

  「嘿嘿。誒?」他展示了一下自己,「怎麼樣?」

  「怪模怪樣的,你的鞋也不對,帽子也不對。雜七雜八的。」

  「哦!多謝提醒!」

  顧同趕緊回房去換了頂頭巾,又將腳上的靴子給換了雙布鞋,真跑出去聽了半天。越聽越氣,配著他的綠色書生布衫,活似一隻氣鼓了的青蛙。午飯他都沒有回來吃,因為小販們蹲路邊啃冷乾糧就冷水的時候,也是聊天兒聊得最熱鬧的時候。旁邊一個小販不認識他,還掰了二指寬一塊餅做好事般地遞給了他。

  顧同忍氣吞聲,為了讓他們多說一點,又溜去買了一點小鹹菜回來分給大家吃,再聽他們誇章司馬「心疼窮人」!

  他娘的!心疼個屁哩!老師為了南府上下忙成那樣,他們嘴裡就只有章司馬了?他娘的!他娘的!

  「哎?你怎麼不吃啊?」

  「吃吃!」顧同說。

  終於,他聽到也有人說到了祝纓,說她「年紀輕輕,也很肯幹事哩。荊家都敢碰,也是個好人。」

  然後又聽到有人說「那個張無賴,我知道的,一條賭棍,多半沒理。」

  又有人說「這倒是了!他上回到我這裡賒了二斤荔枝還沒給錢哩!哎喲,個王八蛋!」

  「這麼說,張富戶這回可憐了。司馬……」

  「司馬心疼窮人總是好的,張富戶總不能就這麼認命了吧?他要有本事就找知府大人給他做主,再掰回來不就得了?」

  顧同心道:你們可真是……真是什麼呢?

  做好事而想不生氣,真的好難!顧同捏著乾餅沉著臉往府衙走,一不小心撞著了一個人,那人罵一句:「你瞎……誒?顧大官人?」

  顧同心情也不好,差點張口也罵回去,一看他:「你?」

  兩人認識,那一個是府衙的吏,他的後面,李司法雙眼放光:「顧小郎,府君大人今天沒出去吧?!」

  ………………

  李司法終於在下午的時候回來了!他這輩子辦案都沒有這一次這麼有條理又高效過!半天半夜,他就給辦好了!

  誠如祝纓所言,地面上的一些非法的勾當,小官小吏是肯定知道的。不過出於種種原因不會去管。但是當上官逼勒著要的時候,這些小官小吏權衡一下,上官不好糊弄,他們就把這些人給掏出來了。

  李司法是府衙裡的官兒,不過日常是幹捕盜之類的事兒的,對這些就比較熟悉。如果換了王司功,可能就不太了解了。如果知府是冷雲,他肯定是不知道的。

  李司法很快就把張無賴常聚賭的莊家給掏了出來,他一翻臉,莊家只好也拿出賬來。李司法將賬本一看,找出是這一筆,上面寫著的居然是借債。又索要契書。莊家道:「都還給他了。」

  「放屁!」

  「真的,賬還了,債就燒了。」

  李司法冷笑一聲:「你的那些個債,能見得了光?你不得留著點兒把柄?」

  「真沒有。」

  「還有別的契沒有?沒給他個收據什麼的?」

  莊家道:「他連個字都不認識,怎麼會想到要收據?」

  「那你跟我走吧你!」李司法一個眼風,兩個手下一條鐵鏈把莊家給鎖了,不但鎖了他,連他兄弟都鎖了。物證不夠、人證來湊。鎖完人想起來還有賭具要查抄,險些將莊家的家都給抄了!

  莊家道:「李大人,饒命、饒命!有!有!契書沒燒!」

  他終於翻出了當初張無賴的借據,上面記得就很清楚了,某年月日,張無賴賭債若干貫、利息若干錢,後面按了個指印。整張契書上面被畫了個大大的勾,以示作廢。

  李司法沖他腦袋拍了好幾下:「你能幹了!你出息了!連老子都敢糊弄了!說!這是怎麼回事?」

  莊家哭著說:「這不是……怕官府嗎?」

  賭博這事兒它犯法!只要是賭財物的,凡參與賭博的,不論輸贏起手就能打到一百棍,贏得多了按偷盜算,還累計,上限能判到流放。眾所周知,十賭十輸,莊家通吃,所以一般莊家能判到流放。除非他們的賭的是——弓射之類,這個是習武,就算賭錢也不入罪。這幾塊料也沒那個正經本事,是各種賭博的遊戲都玩,獨獨放過了射箭類。

  莊家的兩本賬,一本是糊弄人的「放貸賬」,另一本才是自己的存根,即賭博所得。他自己一個人開不了這麼大的攤子,也有些幫手,得給人分賬,所以要辦個收支、分紅的賬目。又因彼此也擔心對方從中貪污,莊家將這勾了的契書留下,是為了與同黨分錢時做依據的。

  李司法又將他的頭打了幾下:「都識文解字的,幹什麼不好?!不幹好事!」

  莊家心說:我孝敬你的時候你怎麼不這麼說呢?

  然後是撲過去找張富戶。張富戶一家又急、又氣、又羞、又怒還灰心,還得強忍著幹活兒。丟了地,丟了臉,日子還得過。

  李司法上門,張富戶一見他就哭了。李司法不像以前那樣安慰他,開口就是:「娘們兒似的嚎什麼喪呢?快著!知府大人回來了,他老人家真是英明!一回來就看出來毛病了。你當初立契,誰做的證,誰做的保?」

  張富戶一家怯怯地問:「李大人莫不是拿我們尋開心?知府大人也不喜歡富戶的吧?」

  「呸!」李司法道,「知府大人最是英明,什麼不喜歡富戶?是不喜歡違法!不就荊五那事兒嗎?荊五幹得對了?呵呵!敢騎到府衙頭上,打不死他個小兔崽子!將自己與荊家放到一類,也不看看你配不配!趁早的,不想翻案我就走了!你哭死算了!下回再來一個與你打官司的無賴,我就都讓給章司馬審,再不管你了。」

  張富戶一聽,趕緊跪下:「李大人救命!」

  張家全家跟著下跪,李搖頭嘆息:「早幹什麼去了呢?快著些!」

  有李司法出面,證人也找到了,私訂的契書也找到了,李司法向他們保證:「你是證人,往衙門裡立檔的事兒也不歸你管,是他們辦疏忽了,不會打你的。再說了,這上頭有你的畫押,你想躲也能躲得開呀!」

  哄好了證人,再對張富戶道:「你是苦主,還要你出面!否則章馬私下向知府大人服個軟兒,怕有後患。還要你出頭。」

  一聽「出頭」張富戶又怯了,李司法罵道:「怎麼這般扶不上牆?鎖了!」

  張富戶這一生,不能說完全的奉公守法,逼死人命或者逼得人賣兒賣女的事兒還真沒幹過,自忖也沒犯什麼大惡,不明白自己怎麼就落到這般田了了。

  接著,他心裡就舒服了一些,李司法直奔張無賴家,將喝得爛醉的張無賴也一條鐵鏈給鎖了!

  天還沒亮,他就將事兒給辦好了,沒白沒黑地趕路,第二天下午就趕到了府城。張富戶家裡有錢,給他備了匹馬坐著,張無賴到手的地當不得馬騎,被拖著走。饒是秋收,府城人也比縣城多,這樣的一行人進城就吸引了許多人圍觀。

  李司法在衙門前將二張的鎖鏈解開,讓張富戶再擊鼓鳴冤!

  ………………

  有人鳴冤,且前面是章司馬審的,祝纓就出面了。

  升堂,張富戶的狀子都是李司法在他家裡給他補的,寫得倒還清楚。

  事情都是祝纓安排的,她還是將章司馬請到了堂上一起審,又放開了允許百姓來旁聽。雖然是秋收時節,該閒的還是閒著。連蘇鳴鸞母女、隔壁郭縣令都穿著便服貓著圍觀。

  祝纓先命雙方陳述,然後下令:「莊家帶上來!」

  莊家一臉土色,跪下道:「大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人群裡有人認出了莊家,這人在「道上」也算有點名氣,他是幹什麼的,人人也都知道。先誘賭,小輸給賭徒勾得賭徒繼續賭。再出千,騙光了錢之後就借錢給賭徒,然後收債將人家當全給收了。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落他手裡的賭徒脫層皮能出來都算幸運的。

  人人罵他。

  祝纓翻了翻契書,道:「二十板子。」

  二十板打完,再問:「何時欠,何時還的?」契上都寫著,祝纓這是故意問的,就是讓莊家自己說出來。

  莊家道:「二初六借的,四月初三還的。」

  「欠多少,還多少?」

  莊家道:「欠二十貫,兩月六分利,二十二貫四百文。折布二十三匹。」

  祝纓又問張富戶,地是什麼時候買的,花了多少錢。

  張富戶叩頭道:「小人一時糊塗呀,沒有上衙門過戶……」

  李司法喝了一聲:「回話!」

  張富戶被喝了一聲忘了祝纓的問題,李司法只好又重復了一遍,張富戶道:「四月初二立契,一手交錢、一手立契。他要三十貫,他的地有幾年沒耕了,不值那個錢,還價到二十五匹。」

  「哦——」圍觀者都發出了明白的聲音。

  祝纓再問:「中人、證人何在?」

  張家族老出來了,說:「是小老兒做的證,確是給了布的。還記得上頭蓋了印子,是個『富』字。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追查得到了。」

  祝纓看向李司法,李司法道:「都封存了!可查的!」

  祝纓道:「去查。原告被告分開關押,沒我的令,誰都不許探看。」她看著莊家心煩,讓再打二十大板。

  莊家道:「別打!別打!那一筆還沒花完,我在城裡也存了一些……」

  李司法罵了句「賊皮」帶人去抄了來,一合,正是張富戶的印。

  章司馬一張官樣的臉看不出喜怒。祝纓這才把張無賴拿來,讓他回話。張無賴抵賴道:「反正官府沒記號,我……」

  「二十。」祝纓說。

  張無賴才挨兩下就叫得震天響,祝纓道:「他還能叫。」衙役下手更重,張無賴見勢不妙,大喊:「我招!我招!他們說,司馬只看窮人,窮人要怎樣就怎樣,我就想把祖產訛回來。」

  喊完了,二十板子一下沒少。

  章司馬發怒的時候也是正經的官員發怒的標準姿態,他怒道:「鼠輩敢爾?!竟敢利用吾愛民之心!」

  祝纓道:「這不沒利用上麼?」

  她一拍驚堂木,衙役開始維持秩序,她開始宣判。

  先是張無賴的案子,田還給張富戶,張富戶在衙門裡備案,補稅。之前不親自來應訴而派管事過來,是藐視官府,但是已經打過了,這個就不罰了。逃稅,該罰,但是遭遇到官司,雖然他自己也有隱瞞田產的錯誤,不過今年損失已經夠大了,所以這筆罰款可以緩交,明年補交一半、後年再補交一半。張富戶應該吸引教訓,如果再有類似的隱瞞情況發生,就要嚴懲。

  然後是張無賴,第一是誣告反坐,問題是他已經沒錢了,也沒田產可以反過來罰。幾間破房子沒收,給他族裡人誰想買就以內部價買了,錢交給官府。他又欺瞞章司馬,是藐視官府,再添五十。

  這是本案。

  然後由此發現了賭博案,這個是不能不管的,張無賴賭博,輸得一乾二淨,但是輸了也得罰!一百板子,之前打過的是在審案時打的,打得不冤,所以不算!另打一百。

  莊家,連同他的幾個合伙兄弟,因為量刑是「累計」,已達到了標準,判流放。

  其時賭博還是挺常見的,官府一般睜一眼閉一眼,抓也抓不過來。人在家裡小賭怡情的時候,也沒個標準。只有賭得過份的,才會認真抓、判。因為賭資是算「賊贓」,可以罰沒。許多官府還給苦主的時候也未必會全還了。

  祝纓與他們不同,她讚了一句李司法:「仔細周到,甚好。」就將李司法抄來的那些勾掉的契書一一檢視,當堂將參與賭博的人拿來。

  人不少,有在城裡的,有在鄉間的,她下令先將城裡的帶兩個來。李司法幹勁十足,很快拿了兩個人來。這二人昏昏沉沉、衣衫襤褸,鬍子、頭髮都夾了點銀絲,一問,左邊一個年輕一點的,父母雙亡,家中沒人,也沒人管他賭博。

  祝纓道:「打!」先打他賭博,再查他家庭人口。發五貫盤纏,令其做個合法的營生,觀其後效。

  打過了,再從莊家的贓款裡撥出五貫錢給他。

  另一個年長一些的,圍觀的人裡就喊:「他將妻、女都賣了,就為賭,不是個好人!」祝纓命查了一下他的檔,他家裡有妻有女,但是沒有兒子。他說:「我連個兒子也沒有,要家產有何用?」

  祝纓看了他的賭債,從中撥取了他妻女的贖身錢,以官府之命贖出,以他夫婦二人年老、女兒年輕為由,再給他女兒立為女戶主,使夫婦二人依附女兒戶籍。再以莊家贓款,分給戶主五畝田、三間屋。令其一家過活。

  且下令:「賭博準以盜論!借與盜賊,必有圖謀!誰借與他,府衙就要問誰謀財害命。」

  祝纓揚了揚手裡的那些個存根,道:「此外還有苦主,苦主家人來領!有子女被發賣者,以財資贖回,立為戶主。賣妻子者,贖為良人,判離婚,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以妻子嫁妝為賭資者,發還妻子。」

  她斷案時以律法為據,其後發還賭資等規定則引用了《禮運大同篇》「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以證自己安排的合理性。認為賭棍不能持家,所以讓家中腦子清楚的人做主,那是救活一家人。官府也有責任,使良民不致淪為奴婢賤籍。

  今天只還了兩家,接下來會照著手上的證據,一一理清。

  祝纓宣布退堂,明天繼續。即,該發還的繼續發,找到新的苦主賭棍,拿回來接著打。賭棍有家人的,給予他們一定的財產,重新立戶。有被賣掉的,贖買。為防莊家、張無賴被一次打死,今天沒有打滿一百,所以分幾次打。

  明天還有續集,後天還有……

  百姓只覺得這一案斷得痛快!齊齊叫了一聲:「好!」

  喝彩聲中,祝纓對章司馬說:「司馬,隨我來一下。」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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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7: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十一章 分派

  外面的歡呼還在繼續,人潮尚未散去,祝纓和章司馬已步入二進,祝纓率先走向簽押房。

  丁貴一個箭步躥了出去將門為她推開,又垂手立在門邊。等祝纓和章司馬都進去了之後,丁貴又去取茶水了。

  顧同跟在祝纓的斜後方,心裡一陣的快意。走進簽押房,只見祝纓坐在了書案後面,章司馬站在書案前。他往前走了兩步想給老師充個場面,祝纓伸出食指對他打了個螺旋。

  讓他走?

  顧同指指自己,祝纓點點頭,顧同一臉的乞求,祝纓看了他一眼,顧同垂頭喪氣地蹭了出去,一步三回頭的。深深地為自己不能看到這一場戲而感到惋惜。

  他沒走遠,閃身到了門邊,他想偷聽。

  丁貴端了茶過來,要問他,顧同豎起食指:「噓……」低頭一看,兩盞茶!

  丁貴目不斜視地進了簽押房,先往書案上放了一盞,再往旁邊椅子旁的小几上又放了一盞,收了托盤端站在一邊假裝自己不存在。

  祝纓對他也擺了擺手,丁貴心裡十分遺憾:我也要走?

  他挾著托盤,耷拉著腦袋出了門,反身扣上了門,他也沒走遠,和顧同兩個趴門縫裡偷窺。

  簽押房內,祝纓將案上一疊卷宗往前一推,道:「這些都是司馬之前斷的案子,二十二件,十七件無誤,只有五件有瑕疵。」

  章司馬道:「是下官失察。」

  「司馬是個聰明人,怎麼會失察?」祝纓說,「你我都是從縣令任上到這裡來的,知道底下是個什麼樣子。客套的廢話我就不多說了。這麼短的時間能辦這麼多的案子,錯得還這麼少,司馬找到了方法,你比這府衙裡的許多人都要能幹。」

  她接著從裡面拿出了幾份來:「除了剛才的案子,這裡還有四份,想必司馬心裡清楚是哪幾個案子了?」

  她的眼睛平平地看著章司馬,將章司馬要脫口而出的推脫反省之詞統統擋了回去。

  章司馬沉默了一下,道:「是。」

  祝纓沒有問他原因,而是說:「坐,別站著啦。」

  茶都擺好了,章司馬定定神,坐了下去。祝纓道:「這幾樁案子還沒有最後定論,我預備這麼辦……」

  章司馬聽她一案一案地解說,一共四件問題案子,連同張富戶那個案子,攏共五案,祝纓都告訴了他自己將要改判的內容。大致與張富戶案相仿,將一些他故意不去查證的內容查清,再據以改判。

  五件都處置得極妥當。

  哪怕我認真來辦,也辦不成這樣。章司馬心中有一絲氣餒,又有一絲嫉妒,終於化成一股幽幽的意念:這樣的上官手下,做成什麼樣都是不如他周到細致的,只好另闢蹊徑。至少,我在本府算有名號了,不至於默默無聞被冷置數年,等人施捨。他既不叫人旁聽而單與我講,便是有意顧我顏面,雖然不多,然而姿態好看。他這個年紀能登高位,果然有過人之處。

  想要的已達到了,章司馬見好就收:「大人比下官高明得多,下官慚愧,雖也在地方上打磨多年,終不及大人。都依大人。」

  祝纓點了點那四份卷宗,道:「這幾份兒我就不公審了,判完了讓他們直接去辦就得了。」

  章司馬道:「下官慚愧,大人事務繁忙還要為下官收尾。」

  祝纓道:「司馬客氣了。司馬是明白人,眼下正值秋收,又要完糧納稅,接著又要種宿麥,你我的事情還很多,還望司馬不要因一事而灰心。南府雖然偏僻貧痟,正因如此,才大有作為。還望司馬奮力。」

  章司馬道:「下官慚愧,怕有個閃失,有負大人所托,致人說大人沒有識人之明。」

  祝纓問道:「司馬要袖手旁觀?」

  「額……這,當然不是……」章司馬有點吃不準她的意思,有點擔心這位上司給自己挖坑。自己斷案的小心思已被識破,應該是雙方各退一步,有一個默契,他自己也安份一陣兒,祝纓那裡也正視一下府裡有司馬的事實,這樣才好。如果上官記恨,就另當別論了。

  祝纓道:「不是就好!府衙雖沒有直接歸自己管的土地人口,可做的事還是有許多的。先是收稅,咱們合計一下,怎麼弄。今年秋天收成應該不錯,至今也沒有下雨,只要再晴上半個月,收成就穩了,難的是怎麼收、怎麼不擾民。司馬應該知道,朝廷收一分,下面的人敢收三分,一分上繳、兩份自己揣了。百姓一說,都是官府盤剝。這可不行。司馬看,有什麼好辦法嗎?」

  這是要與自己商議了?章司馬十分詫異,他看向祝纓,完全不敢認為這是上司被他亮出來的招數給嚇到了,從此事事都要帶著他。這是不可能的,祝纓手握他們把柄,如果借案子做文章,哪怕你幹了十七件對的,有五件錯了,一件就能大作文章讓自己難過了。何況是五件?!

  他幹的時候已想好了應對之策,有什麼關係呢?他也是為民請命,只是失於急躁而已。好心辦了壞事,他認錯。此時,百姓只有心疼他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完全不想得罪上司了。章司馬的幾種念頭不停的在腦子裡翻滾。

  祝纓問道:「司馬?」

  章司馬就怕自己一句話被她揪到了小辮子,含糊地問:「下官才到,未諳本地財稅如何徵繳,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祝纓道:「只好先宣講一下。秋收的時候要穩,誰要鬧事兒我就辦他。」

  祝纓就還是那個辦法,向百姓宣講一下朝廷徵收的政策,朝廷規定的收多少、州府縣當然還會有一撥的徵派,這個數目也都算出來,明明白白地告訴百姓,你就交這些。多了的,可以不交。光宣講是沒用的,還得能有保證!保證府衙會做主。

  數目,祝纓已經讓祁泰算好了,現在她要讓一個人來坐鎮——章司馬。

  既然想要個憐惜百姓的名聲,那你就來看看場子吧,別讓人盤剝了小民。

  祝纓道:「無須司馬親自下鄉,本也不用府衙派人下鄉,司馬只要坐鎮府衙分管此事便好。若有人來告發,還請司馬去查清,如何?我信司馬會查明真相,公允處置的。明天一早我就宣布此事。」

  「這……願為大人分憂。」章司馬硬著頭皮答應了。

  祝纓笑道:「這就對了嘛!司馬正當壯年,正在有為之時,就該多做些事才好。秋收完還有宿麥、水利、道路等事,咱們且有得忙呢!」

  章司馬訕訕地道:「下官先做好這一件,大人看得過去,再派其他。」

  祝纓笑道:「好。」她端起了茶盞示意章司馬,章司馬也意思意思地喝了兩口,也不知道喝進去了沒有,放下茶盞就要告辭。

  祝纓則將他送到門口:「司馬慢走。」

  「府君留步。」

  外面丁貴和顧同倏地彈直了身體,彷彿從來沒有偷聽過的一樣站到了廊外,一左一右,彷彿兩尊雕像。

  「你們倆,進來。」

  ………………

  顧同大不忿!

  見屋裡沒有外人,嘟囔了一聲:「老師對人也太好了!他……他明明……」顧同此生沒見過這樣的人,氣得不曉得要怎麼說才好。

  祝纓道:「他有數。你見他不許擺臉子。」

  顧同哼哼唧唧的,祝纓道:「你有功夫在這兒嘰歪,不如回家看看飯做好了沒有!再這麼著,罰你給杜大姐燒火去。」

  顧同道:「杜大姐再這麼忙下去,飯就更不……」

  祝纓道:「去去去,你去外面訂飯去。」

  顧同嘟著嘴走了。

  晚飯蘇鳴鸞還是在祝家吃的,她們逛了大半天,又看了一場官司,都看得津津有味。蘇喆還看不太明白,蘇鳴鸞於律法並不精通,卻看懂了祝纓這般處置的高明之處。又感慨:那也要想得到才行啊!愈發堅定了把女兒交給祝纓的決心。

  吃飯的時候,顧同因為不太開心,沒有眉飛色舞地講故事。張仙姑先問了:「你今天斷案了?」

  祝纓點點頭。

  張仙姑道:「是罰了個賭棍還有莊家嗎?杜大姐回來學也沒學全,怎麼判的?」

  祝纓就讓顧同講,顧同語氣平平地將白天的事兒說了一遍,說著說著又把章司馬帶來的不愉快暫時忘了,口氣也激動了起來。張仙姑有聽不懂的還要問。祝纓就給她解釋一下。

  張仙姑最恨人賭博,以前是約束祝纓不許賭,現在聽說有人賭,她難得「干預官司」對祝纓道:「幹得好!這樣的人就要狠狠地罰!再抓到的,你也不許手軟,不許嫌煩,一定要挨個兒都打到了!」

  祝纓笑道:「好。」

  她們又問章司馬怎麼辦,祝纓道:「他斷的案子,比別的案兒已好了許多了。歷年復核的案子,不說下面的衙門,就是送到大理寺的,有毛病的也是一堆呢。總比收了錢或者連錢都不收就要偏袒富戶的人好許多,是不是?」

  顧同道:「富戶又沒吃他的米。」

  祝纓道:「曾經有兩個人都對我講過『調和陰陽』,我那時年輕不懂事兒,看他們幹的事兒,心道,什麼調和?就是和稀泥。現在輪到自己了。一邊是人,一邊是地,得和好了。不容易啊。我不喜歡矯枉過正,但章司馬這麼幹,對一個才到一地的人來說,是最簡單快捷的方法了。得承認他確實聰明。阿同啊,你既瞧他不上,以後輪到自己的時候就不要像他這樣。」

  「我一定不像他!」顧同說。

  祝纓笑笑:「吃飯吧。」

  她仍是有點愁,還是不會養小孩兒。蘇喆看起來比之前又更適應了一點,席間也會多說幾句話了,還跟蘇晴天商量說:「明天我去找阿姨玩。」

  蘇晴天說:「行。」

  蘇鳴鸞計劃在府城再住個三天就得回去了,三天夠她把府城細逛一遍了,餘下的事兒就都交給蘇晴天就行,她不能離開寨子太久,且阿蘇縣也是草創,多少事務等著她呢。

  她的奏本已經送上去了,批復到的時候,她人得在寨子裡才行。與女兒相處的時間就不太多了,她這幾天與蘇喆在一起的時間尤其的長。

  祝纓也有自己的事兒要忙,她計劃用這幾天的時間再將之前的稅收、工程、宿麥等的計劃再審一遍,盡量讓事情沒有太多的漏洞。自己已不是親自操作這些事兒,且鋪開的攤子比福祿縣大得多,計劃就更不能出錯。到時候還得抽查!

  到了第二天,祝纓一大早到了府衙,仍是例行的召集眾人開個小會安排一日的事務。

  官吏們都知道了昨天的事兒,若說荊五郎以及嬌嬌的案子還有些人覺得對荊五稍有嚴苛的話,昨天的張富戶及張無賴案就讓整個府衙對祝纓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厲害!

  李司法等人更有一種得意,瞟著章司馬:我看你怎麼辦?嘿嘿!

  以祝纓的能耐,給章司馬小鞋穿那是再簡單不過了!這個讓自己等人為難的司馬,也該吃點兒苦頭了。

  哪知祝纓先說了:「今天接著辦賭博案,李司法,繼續拿人。若其中再有聚賭的線索也來報我。賭棍可惡,家人無辜,能解救一人是人吧。」

  李司法連聲答應,又大力拍馬。

  祝纓道:「此外尚有幾件案子仍有不明之處,我將復核,要用到人,不要把人都帶走了。」

  「是!」李司法更大聲地答應,他又瞥了章司馬一眼。

  接著,祝纓又講了府衙內的幾件事,既然秋收開始了,那就再把庫房檢查一遍,接下來還要往州府繳糧,需要的車馬人伕之類也要安排好。

  這些徵發都是從下面的四縣徵調的,庫房的修葺之類尤其要用到南平縣,府衙就座落於此,這是逃不掉的。為此,凡似南平縣這樣的地方,總會比其他的地方多一點旁的補償,比如稅賦之類的。當然,南平縣也會因府衙在此而多一些機會。

  祝纓又讓小柳去請郭縣令一會兒過來敘話。

  小柳也老實答應了。

  祝纓道:「司馬。」

  「下官在。」

  「秋收糧稅,由司馬坐鎮,最後給我個總數。府衙先派人再宣講一次賦稅之徵收。其他人,還是照舊。好了,就這樣吧,散了。」

  這麼個安排真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就這樣?也不給他撅了?還給他派肥差?難道是被他制住了?不像啊!都拿到他的錯處了!

  好些個看出點主副官「不和」苗頭的人暗中嘀咕。

  祝纓對項安道:「開府門,提人!李司法,待命!」

  章司馬被卡得上下不得,頗為難受,心中一嘆,道:你狠。

  一時之間也不知是喜是憂。

  這一天,祝纓又從那一疊證據裡勾了四個人出來。衙役有限,還有別的用途,並不能將所有的人都用在這一件案子上,只有一批一批的判,一批一批的打。有沒在縣城的苦主,還得下鄉去抓人。這些人都被賭博坑光了家業,田也沒了,未必就是在秋收,肯打零工收稻穀的都算好了!搞不好在當飛賊,李司法還得四下追捕。

  且不說李司法幹勁十足,祝纓這裡又將另幾樁案子再來理過。她之前只是粗粗一看,現在李司法去辦賭博案了,她只好再派項安、項樂各領一樁,先查再判。這兩樁判完了,李司法那兒也該忙完了,再接最後一件。

  郭縣令也被請了過來。

  ……

  郭縣令進府衙,步子都比以前小了許多,小碎步趨了進來,到了祝纓面前垂手肅立,老實得緊!

  他以往說「人家這麼年輕就能幹這麼多出彩的事兒,又升得這麼快,必有過人之處」一半是客套一半是無奈,實則心裡也不是特別的喜歡這位前同僚兼現上司的,甚至有點嫌祝纓好生事、不如丘知府好應付。直到昨天看了個全過程,才覺出來自己與人家確實比不得。

  祝纓再叫他來,他就抱著一種普通學子去見狀元的心,乖巧異常。

  到了簽押房,恭敬地行禮,樣子比之前誠懇了十倍。這讓顧同懷疑郭縣令是不是也幹了什麼違法的事兒怕被發現。

  祝纓道:「坐。」

  郭縣令只坐了半個屁股,拱手道:「不知大人召下官來有何吩咐?」

  祝纓道:「商量個事兒。」

  「不敢,大人請吩咐。」

  祝纓跟他說的是運糧的車馬等等調撥的事兒,以及庫房等的修繕要用到的役力。郭縣令大包大攬:「以往這些也是以南平縣居多,下官一定安排妥當。」

  祝纓道:「要妥貼。」

  「是。」

  祝纓接下來又同他講了要多宣讀稅賦的問題,郭縣令很實誠地說:「大人,縣裡府裡都要吃飯的,光憑著公廨田也不大夠,也得徵一些的。您再補貼他們錢,不如他們私下撈得多。」

  祝纓道:「唔。我給官吏們多發的錢,夠他們生活得寬裕些,但是對貪得無厭的人是無用的。給臉不要,就不再給了。這個事兒,有章司馬坐鎮。」

  郭縣令心裡打了個突:「他?」

  祝纓點點頭:「我已與他談過了,他會有分寸的。你若覺得他有不妥之處,也可以同我講。我必秉公而斷。」

  「是。」

  祝纓又與他再核對了一次宿麥的種植以及水利、道路問題,因為南平縣不但是自己,還有一些歸府衙的項目也是落在南平縣地界上的,不得不再敲定得更細致一些。郭縣令也匯報了識字碑的進度,已立若干,還有若干,何時能全部立完,識字歌也開始傳唱了之類。祝纓都認真聽了,間或問幾個問題,兩人簡單討論執行中出現的新問題,商量一下解決辦法以及後續如何預防避免。

  議完,祝纓又誇讚鼓勵了郭縣令幾句。郭縣令離開簽押房,轉身去看王司功。

  王司功自祝纓到任以來算是開了大眼了,之前遇到過的哪一個上司都沒這一個能折騰,她居然不折騰百姓,專折騰官吏!要命的是人家還能折騰得起來。王司功近來也安靜了許多。

  郭縣令推門進來,王司功起身相迎。論品級,王司功略低於郭縣令,但是他是府衙的官,兩人平時相處是王司功更強勢一點。

  郭縣令向王司功打聽:「府君與司馬,和解了?」

  王司功努努嘴:「聽到了嗎?打得鬼哭狼嚎的!你說算不算和解呢?反正我說不準。」

  郭縣令感嘆道:「咱們這位府君,我是真的服了!我勸你,先前那些個謀劃也先放一放吧。」

  「我有什麼謀劃?」王司功一口將有的沒有的事兒都抹去了。

  郭縣令一笑:「司馬鬥不過府君的呢。嘖!用功不如用過,高啊!可一般人還是不敢隨便用過的,也就是他了。」

  「你轉性了?」

  郭縣令道:「不服不行啊!就這個事兒,要是我的縣丞幹的,我就不好應付!章司馬已將清譽賺盡,主官被架上牆頭,尋常人竭盡全力也只能做個『不得不失』,富戶固然不能得罪,小民的怨恨也不能完全忽視。兩樣都要拿到,還要顯出章司馬之不周到,同時還不能過分斥責章司馬。難!要是我眼下就只能認栽,日後再圖反正。」

  王司功也嘆了口氣:「咱們都比不上他。」

  郭縣令是個主官,感觸比王司功深得多:「他是怎麼想得到借題發揮得這麼巧妙的?!這麼一發揮,又將主官的地位給顯現出來了,又將章司馬的不足給暴露出來了,更妙的是,他的聲望又蓋過了章司馬。咱們小人一點兒地說,接下來章司馬要是幹得好呢,是他有識人之明,給犯過錯的人機會。幹不好,他尋到了把柄,又顯他英明,錯的又是章司馬。」

  兩人感嘆了一回,統統表示自己已經忘了上次密謀想要刺探知府不法之事的事兒,不,他們從來沒有密謀過什麼。他們從來都是想著好好襄助知府大人的,之前沒幹好那是能力有限,不是心眼不好。現在一邊聽話幹活,一邊學習提高,老老實實各司其職。

  郭縣令的本領堪堪夠用,讓他額外多想或許想不到,現在認起真來做得比之前又好了幾分。

  那一邊,終於到了蘇鳴鸞離開的日子——山上秋收也要開始了。

  祝纓道:「一旦朝廷有回復,我即轉發給你。」

  蘇鳴鸞道:「多謝義父。」

  然後退後一步,鄭重地拜了下去:「義父,小妹就托付給義父了。」

  祝纓道:「這不是早就說好了的嗎?怎麼又行起大禮來了?」

  蘇鳴鸞又認真地一拜,仰起臉來肯切地說:「因為我知道,義父不會將我的女兒養成個繡娘又或者什麼賢妻良母的嬌姑娘。當年阿爸阿媽多麼的疼我,也不曾一開始就要教我做洞主的。後來我走了好一程彎路……我不後悔與她爹生下了她,只是有些遺憾不甘罷了。」

  她再拜而起。

  接著讓蘇喆過來:「來,拜見阿翁,以後我不在的時候,你就聽阿翁的。要是阿翁說的與我說的不一樣,你先問阿翁為什麼,聽阿翁給你講道理。」

  蘇喆老老實實地拜下,祝纓道:「我會盡我所能的。」養小孩子是不會,不過教一個不算笨的小孩子學習,應該……可以的吧?

  蘇鳴鸞又望了一眼堂前梅花樁,這幾天的相處她感受得到祝纓沒有歧視她的女兒,沒有將蘇喆當成個「女孩子」,是將蘇喆當成個「男孩子」來看待的。祝纓不介意蘇喆好奇梅花樁,不介意蘇喆詢問案情,也不介意蘇喆問一些「男孩子」的問題,甚至不是「鼓勵女孩子」,而是完全地接受蘇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祝纓不給蘇喆設限。

  彷彿什麼事情都不能讓祝纓覺得驚訝。

  蘇鳴鸞非常滿意,狠一狠心,將女兒抱在懷裡狠狠緊了緊,將蘇喆放到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蘇喆在背後叫了一聲「阿媽」,往前跑了兩步,小嘴一癟,祝纓心道:不好,要哭!

  蘇喆小哭了兩聲,用手背抹抹眼睛,再擦擦鼻子,就慢慢恢復了平靜。祝纓從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懂事」的樣子,拉著她說:「咱們先去洗洗臉。」

  蘇喆很老實,洗了臉,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就要寫字。寫了一小會兒,又放下了,看起來是想玩的樣子。祝纓道:「去吧。」

  「誒?」

  「想玩兒就玩兒。」

  「阿媽說,到了阿翁這裡要用心學,不要想著玩兒。」

  「到了我這兒,我說了算。」

  蘇喆搖搖頭,有點疑惑的樣子,從福祿方言轉成了奇霞語:「可是,我不是來學東西的嗎?」說完又捂住了嘴。

  祝纓也轉了奇霞語:「怎麼啦?」

  「阿媽說,下山來要講山下的話,最好是官話。」

  「那也不能忘了之前的話。」

  蘇喆問道:「為什麼?我要想管好寨子,就要學山下的東西。」

  「想要管好寨子,要跟你管的人說話,要聽你管的人說話。連人家的話都聽不懂是管不好人的。」

  祝纓看她的樣子,彷彿只要玩了一會兒就會回來懺悔似的,帶她到了房外,兩人坐在門檻上,看石頭和錘子在院子裡瘋跑。祝纓也不跟她搭話,蘇喆也安安靜靜看了一會兒,過了一陣兒,說:「阿翁,我想學那天項哥項姐的本事!」

  「挺苦的。」

  「不行嗎?」

  「行,得早起練功。」

  「好!」蘇喆高興地說。

  蘇喆還是太小,字也沒認全,話也沒學全,祝纓就先讓她學點說話、寫字,自己每天總抽空跟她小聊一會兒天。蘇喆也開始跟著項安學武藝,這孩子居然很願意吃苦,也扎得下馬。祝纓看她識字的功課沒耽誤,也就由著她去了。

  如今秋收有人盯、糧稅有人看、孩子也找著了玩法,她終於騰出手來,邀花姐同往醫學博士那裡去了。

  ………………

  花姐道:「再等一等,我就快雇著人了。安頓好家裡再去不遲。」

  「咦?這會兒還能雇著人了?」正秋收,做工的人少呢。

  花姐道:「嗯!說好的,四個女僕,兩個在屋裡的,兩個在灶下的,這樣杜大姐也能騰出手來了。」

  「都什麼人吶?」

  「我都托項安打聽過了的,好人。說起來,廚娘還與你有些淵源呢。」

  「誒?」

  「前兒你不是罰賭棍的嗎?又贖了些被賣的可憐人,其中有一個就是了。」

  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錢,祝纓就特別的大方,盡著莊家的錢花。即便賭棍已經死了,如果知道他有家眷被他生前賣了,祝纓下令也給贖回來。這廚娘就是被贖回來的人之一,她被轉了一手,賣到一個富戶家灶下幫忙,廚藝還過得去。跟那種豪富之族家養的廚娘沒法比,在南府就算不錯的了。

  另一個廚娘也不是外人,是前面府衙食堂灶上大廚的女兒。用花姐的話說就是,知根知底。且蘇喆的女僕也是個比較能幹的姑娘,蘇喆上回吃魚覺得好吃,她照著樣兒借了灶就燒了一條差不多味道的,偶爾也能借來幫忙。

  祝宅的伙食問題終於解決了,杜大姐也鬆了一口氣。

  至於丫環,花姐想自己就跟杜大姐做個伴兒,張仙姑那兒得需要一個健壯的女僕。最後只要再雇一個幹粗活比如燒火的女僕就行了。這兩個也比較好找,前者是顧同早就計劃好了的,他之前就覺得祝家應該多一些僕人的,千挑萬選了幾個,花姐和張仙姑一個也沒要,反而要他幫忙尋個可靠的寡婦。

  花姐以為,自己也是寡婦,如果不是有祝家,自己前途未卜,既然要雇人就偏向這等處境更加艱難的人。無子的寡婦,最是難熬。最後是個南府靠著會館外面一個每天出攤兒賣漿的寡婦中選。

  有了這一個例子,連燒火的,花姐也買了個寡婦。本來說是要雇的,結果看人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正在被夫家賣掉的寡婦。花姐只好出錢將人買了回來。

  祝纓道:「行,給她們把屋子收拾出來唄。杜大姐搬來與你住,她們就先住那邊偏院裡吧。離廚房也近,也能看著火。」先住得遠一點,她也好觀察觀察人品等等是否可靠。

  「好。」

  此後兩天,四個女僕陸續到了府衙後院,屈指算來四個人裡居然有三個寡婦。

  最先來的是食堂大廚的女兒巧兒,大廚親自扛著行李給送過來。她是花姐以每月兩百錢的工錢雇來的大工,自帶著鋪蓋,十七歲,乾淨整潔。她是想過來幹兩年,給自己多攢點兒嫁妝的。祝纓看她長得不太像大廚,那廚子肥頭大耳的,這姑娘雖然也面色紅潤,但沒那麼胖。

  然後是那位新贖回來的林寡婦,賭棍丈夫已死,她也是個寡婦。三十來歲年紀,臉上已有了些皺紋。手有些粗糙,指甲修剪得很整齊,衣服鞋襪都很乾淨。一個小而舊的鋪蓋卷。

  祝纓讓她們先試試手藝,林寡婦更擅長一些本地菜色,巧兒除了本地菜色還會一些外地菜。府衙的官員不定是哪兒來的,廚子就得順著主人的口味來改變,巧兒也從父親那裡學到了一部分。

  無論葷素,味道都不錯。

  燒火的趙寡婦沉默寡言,黃、瘦、矮,這樣的寡婦就很慘,牙尖嘴利的尚且不能阻止別人欺負,不說話的就更難了。她沒有鋪蓋卷兒,只有一個破爛的包袱。

  最後一個是顧同推薦的蔣寡婦,二十來歲,個頭在南府算高的,人俐落、幹活俐落,嘴皮子也俐落。倒有副薄鋪蓋。

  祝纓一看,先給她們將鋪蓋給配齊了。這四個女僕還分三種,廚娘兩百文,算高薪,給四季衣服。趙氏是賣身契,管四季衣裳,每月隨便給點錢就行,花姐先給她定了五十文。她的情況與杜大姐當時有些相似,如果不托官人庇佑,極易被夫家、娘家再給嫁了。

  蔣寡婦現在是雇工,每月一百文,再四季各一套衣裳,包吃住。

  現在分工就很明確了,廚娘得管這一大家子十來口人的吃喝,同時要把廚房等處打掃乾淨。趙氏除了燒火,也還兼著掃院子。杜大姐輕省些,陪伴花姐,打掃一下祝纓的屋子和自己的屋子。杜大姐的工錢每月漲到三百錢,比起她當初到祝家時一年才五百錢,手頭頓覺寬裕。

  蔣寡婦管張仙姑那兒的打掃以及洗全家衣服。

  蘇喆自帶僕人,前院的活計及重體力的活有男僕。

  晚上吃飯的時候,顧同長出了一口氣:「老師這兒終於像點樣子了!以前哪像個五品官呢?說出去人都不信!」

  大家都笑了起來。

  顧同還是覺得女僕少了,蘇喆一拖三,張仙姑、花姐就不金貴了嗎?貼身侍女竟然沒有的!不是說杜大姐不好,老家人,可信,沒有伶俐丫頭終究是個遺憾。

  祝纓道:「這樣就很好了。」

  ………………

  家裡也安排好了,祝纓便邀花姐同去府學。

  府學現在還有幾個空額,祝纓現在不急著填滿,她已將各縣名額分配給定了下來,提下來的幾個月,她打算再通過幾次月考再篩掉幾個人,方便湊夠一次四縣學生的選拔。府學四十人,只有荊五一個是走後門進的?

  她是不信的。

  不過這一次她是去醫學博士那裡。

  醫學博士帶著十個學生,當然是男學生。祝纓帶著花姐過來,醫學博士還小有驚訝:帶個女人進學校幹嘛?

  等看清了花姐,他想起來了,這位是知府大人的姐姐,在娘家寡居,常在外施醫贈藥。為人不錯,待人也和善,醫學博士有時候也帶著學生到外面義診。幹這一行的,想要醫術高,除了天賦就是經驗,得練。

  彼此打了個照面,祝纓道:「博士不必多禮,今天是有事相托。」

  博士忙道:「不敢。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祝纓道:「是為家姐的事而來,有些個病症,想與博士探討,再來有些書籍上的困惑之處,還請解惑。你們聊。」

  說完她就在一邊坐著了,看花姐跟博士探討。她與花姐同居日久,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醫術,但都沒有特意鑽研過,也沒給人瞧過病,所以不插言。

  花姐客氣地向博士請教,反而博士有點緊張,學生們則在旁邊圍觀。

  祝纓聽花姐問博士某症狀,博士道:「因不潔。」

  花姐道:「然而這是產後才有的症狀呀!」

  二人雞同鴨講好久,祝纓已聽出來花姐有點生氣了,她說:「可是病人疼。」

  「這就沒有不疼的。」

  祝纓扶額,道:「好啦,一時半會兒是吵不完了的,今天就先到這兒吧,你們倆再爭辯下去,那邊兒就要來人圍觀啦。博士,打擾了,大姐,咱們回家緩緩再來?」

  花姐臉上一紅,博士也有點惶恐又有點小生氣地拱手道:「是學生學藝不精了。」

  祝纓道:「孩子話,學藝不精還教學生呢?你還義診嗎?」

  「是。」

  「那很好啊,本地什麼樣的病症最多?」祝纓又與博士閒扯了一陣兒,才同花姐離開。

  花姐道:「分明不是他說的那樣!我以為是我學藝不精,想為病人減輕痛苦才請教他。他卻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兒……這……明明疼的!」

  「那就是疼的,你就照著自己的經驗來。」

  「我?這可是人!一個治不好,人命關天的,怎麼能隨便呢?或者有別的病因?」

  祝纓道:「我還道你這幾天愁什麼事呢,原來是為這個!他身上又沒長女人的零件兒。病人長了、你也長了,他不會比你們更懂的。更高明的男郎中,也體驗不到婦科病。」

  「真的可以嗎?」

  祝纓戳戳自己的肋下:「小時候吃不上飯,娘說,睡著了就不餓了,趕著我睡覺去。可是餓就是餓,打暈了還能餓醒。信你自己的感覺,信你自己看到的、做到的。餓就是餓、疼就是疼。」

  花姐與她對望一眼,目光堅定了起來:「好。」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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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8: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十二章 功德

  「妙啊!」竇大理覽卷輕輕地讚嘆一聲。

  各地判完了需要復核的案子都要上報到大理寺,地方上普通人判到流刑正在這個範圍之內,祝纓便將賭博案等一併報到了大理寺,等著批復,批准了就接著流放。這類公文的速度比較一般,到了竇大理手上的時候,連同莊家帶賭棍們都在南府打完了一百大板了。

  一個簡單的流刑的復核不需要大理寺卿來做決斷,只要下面的人復核一下,最後將一批案子匯總給大理寺卿匯報一下即可。然而即便經過竇大理的「理頓」,大理寺大量的中下層人士仍然惦記著祝纓在時的美好時光,一見是她斷的案子先細細讀了一遍,都覺得很好,便將這一份特意放到了顯眼的地方給竇大理看去。

  竇大理看賭博案並不很在意,掃了一眼要放下的時候看到了後半段,便有此議。忽然想起來「祝纓」這個名字是還挺耳熟了,叫住了正在倒茶的老黃:「我記得這位祝知府以前是在大理寺的,是不是原來那個人?」

  老黃耳朵一跳,道:「大人要說的是南府的知府,那就是了,是由福祿縣的縣令升上來的。前番到過京城,是以小人還記得。」

  竇大理點點頭:「果然是他!是個能人啊!」要是大理寺還能再出一個這樣的人就好了。

  他一面感慨,一面將這份卷宗批了轉交給刑部終審,自己心裡十分的滿意。

  老黃躬著身子,倒退著出去了,心想:也不知道小祝大人現在怎麼樣了。

  ………………

  祝纓在那兒榨甘蔗呢。

  蘇鳴鸞所請的奏本朝廷沒有不同意的理由,很快就批了下來。皇帝和政事堂都認為這是一件好事,雖然恨不得一切都聽朝廷的、如臂使指,政事堂裡的兩位卻保持了理智。祝纓能看出來的,他們也有所覺,朝廷無法實現對阿蘇縣的直接有效的統治。如此一來,蘇鳴鸞願意讓她的屬官領受朝廷的任命,這就是一種進步了。

  批復的公文到達南府,還是由祝纓轉給蘇鳴鸞。王雲鶴還承皇帝的意思,給祝纓寫了封短信,讓她再接再勵,好好經營。信的後半段就是王雲鶴自己的意思了:好好經營,不可冒進。

  祝纓看過了,親自又去了一趟阿蘇縣,將任命給了蘇鳴鸞。蘇鳴鸞依照著山下衙門的建制也重置了自己的屬官系統,有副官、有「六部」的官員之類,此外還有一個「守衛」的部分。她自己的護衛則是單列,依舊照山寨的特色,巫師也特別設置了一個部門,而不是像山下的佛道等作為某一個官員的管轄範圍的一個小部分。

  祝纓帶著蘇喆回去山寨,親自頒布了這道公文。山寨上下,凡與蘇鳴鸞一致的人都高興,祝纓也留意到了其中有一部分人是比較沮喪的,想來是受到了排擠人。

  蘇喆再次見到了母親,心情很好,高興地跟母親說說笑笑,說著山下的見聞。比如「阿翁」有時候會蹲到梅花樁上,有時候又往鞦韆上晃著。再比如那位花姑姑總是很忙,但是她很喜歡。又比如太翁和太婆兩位還會跳舞,與寨子裡跳的不太一樣。

  最後嘰嘰咯咯地笑著說:「阿翁好好玩,傻乎乎的,不會說話,就跟我坐在一塊兒。」

  蘇鳴鸞大為詫異,以為祝纓絕不會是個沉默的人,怎麼會跟個小姑娘閒著沒事兒就靜坐呢?

  既然將女兒托付給人家了,看著女兒比在山寨時開朗了不少,她忍著了沒問。

  祝纓辦了這一件大事回到府城,此時山下秋收已畢正在晾曬糧食的時候,而賦稅尚未往徵收,她正可騰出手來研究一下甘蔗。

  她買的是秋甘蔗,次年收獲,再放一放,存放的日期已經比較長了,再晚倆月,今年的新甘蔗都能上市了!白買那麼早的陳貨了。

  仗著已經將事務分派了諸人,她也暫時得了閒,便開始研究製糖的事兒。小地方有點紅糖,或者說只要有點糖都是好東西,她是見過京城大世面的,知道糖以潔白純淨為上佳,所以主要的研究方向也是這個。

  動手前,她又訂了個大大的空白本子,開始記錄。以研究宿麥種植的經驗來看,這種方法是很有效的,它可以記錄下每一個步驟中的問題,讓後續可以避開這些錯誤,又方便分析總結。

  訂好了本子就是動手了,全套的家什,她先自己動手來了一遍,弄出來的結果讓她有點皺眉。好歹是見過更好的東西了,這一套無論是從顏色還是從口感上來說,都不很好。祝纓摸摸鼻子,自己初次動手能有現在的成果還是不錯的,比較之前自己吃過見過的,還是差了很多。且還有點黏黏糊糊的。

  祝纓蹲在一口大鍋邊,陷入了沉思。

  張仙姑樂得女兒能夠休息一陣兒,往年這個時候都是祝纓最忙的時候,現在能夠閒下來了瞎搗鼓點兒東西她也高興。見祝纓蹲著不動了,張仙姑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道:「這有什麼?以前連這樣的糖嘗都難嘗上一口呢!現在聞著都很甜了!我瞧著行。」

  祝纓心道:那就賣不上價了!

  就這工藝,並不比別處的更好,想要多賺錢就得廣種,但那是不可以的!耕地得留給莊稼,首先要保證糧食的產出。此外再種甘蔗,再加工,就有點難。

  她對這東西也有一點想法,嚼甘蔗就不如喝柘漿的味更重一點,柘漿又不如糖,反正就是越乾的越甜。而據她吃過的感覺來看,越潔白的越甜。反正,從外觀上看,她已確定了自己檢測的標準:白、乾。現在弄出來的這個,兩樣都還差點兒,還得找工匠來問問,學東西她挺快的,有些經驗之類還得問工匠。

  她說:「這點兒你們分了吃吧,不愛吃就分給旁人,別白放壞了。」就是這樣的糖,她小時候想吃也不容易吃得上,南府的窮人也不少,分就分了吧。

  得再買點甘蔗了。

  祝纓將一塊碎糖放到了碗裡,慢慢地看著。張仙姑見女兒這樣,又覺得她還不如去處理公務呢。

  項安從外面走了進來,手裡捏著一封信:「大人,有信。」

  張仙姑忙把碗收了:「你去幹正事去!」

  ………………

  祝纓擦擦手,從廚房走了出來,順手撈過項安手裡的信問道:「這時節有人寄信來?」

  這是不太對的,如果是京城的誰,是會特別的派人來送信或者是借著公文夾帶過來,這些來路都是明確的,項安不至於這樣講,直接報名字就行。而冷雲在州城,離府城比較近,也會直接報自己的來路。

  等拆開了信一看,才知道這是誰。

  祝纓後來返京又再次南下,曾與前丞相陳巒同行過一段時間。在京城的時候陳巒也給了她不少的指點,為她引薦了不少「同鄉」以及陳巒的一些故舊。後來祝纓往南府之外設同鄉會館,出了本州之後第一站也是以陳巒之故舊、同鄉,以及鄭府家的關係為落腳點的。這些人都多少給了她一點幫助,至少沒給她的同鄉會館使絆子。

  今天這一封信是一位同鄉陳知府,陳知府與陳巒同姓卻不是同族,但因是同鄉,於是外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家人。不過祝纓這樣的「鄉親」卻知道,她們本地的陳姓還會三支呢,各有各的族譜和敘輩份的排序。

  陳知府這些年與祝纓保持著一種偶爾通信的關係,這在大家都背井離鄉隔著幾百里的距離的情況下就算是親近了。他也給了祝纓的同鄉會館一定的照顧,祝纓也通過同鄉會館送他些橘子、山貨之類,他也會有些回禮。

  以前是祝纓要借他的勢,這封信是陳知府想請祝纓幫個忙。

  陳知府的信裡先是誇讚了祝纓之「年少有為」,年少有為的功績主要是兩點,一個是撫遠夷,一個就是勸課農桑。勸課農桑裡宿麥又是一個突出的點,陳知府也想試種宿麥,這是來向祝纓取經,請求幫助的。

  誠然!祝纓是頭一個大張旗鼓說南方可以種宿麥的,她聰明,別人也不太笨。祝纓勉強說是自己首創,別人看著她幹了,心思也活絡了起來。陳知府就是其中之一,一想自己的地方比南府、比福祿縣還要靠北一點,豈不是更容易種宿麥?又通過一點消息渠道知道,戶部正在推進這個,祝纓似乎還是因為這個跨過了一道最難跨的坎兒,得到了緋衣。

  陳知府也想幹!一則有利於百姓,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二則於自己之政績、升遷也有極大的助力,三則既然朝廷、陛下重視,也可討一下上頭的歡心。陳相休致,大家在朝廷最頂尖那一團裡沒了自己人,還是得努力拍別人的馬屁的。

  陳知府與陳萌也算熟人,陳萌在更北的地方,所以陳知府如果想要比較多的麥種,不必乾等著戶部冼敬那裡的分派,也不必自掏腰包,更不用等著祝纓這兒「越種越多」分他一點,跟陳萌勾兌一點也是可以的。

  唯種植一項,南北地氣不同,陳知府也考慮到了,北方的種植經驗或許有不適合南方之處,南府在南方,雖然也隔了幾百里,到底更近一點。

  陳知府便討要人情來了。想問祝纓要個種植的法子,能有經驗豐富的老農就更好了,如果再有個幾百石的「南方種出來的」麥種那是最佳。不過陳知府也沒有白要祝纓的東西,還好心提醒了祝纓一下,種子也是會退化的,最好注意一下選種。

  祝纓捏著信回到了前面書房,將信細細讀了一遍。陳知府與她無怨無仇的,她也比較希望能夠推廣宿麥的,又想到了冼敬,她更加願意幫陳知府這個忙。不過陳知府的要求,她還得仔細想一下。

  她先不急著回信,而是對項安說:「你師姐還好嗎?」

  項安心裡震了一下,道:「師姐,小病了一下。」

  祝纓點點頭,項安身上有股藥味兒,項樂好好的,家裡人都好好的,能讓項安照顧而染上藥味的人在南府屈指可數,除非還有她不知道的人,否則答案就寫在項安身上了。

  祝纓道:「要是還不見好,可以跟大姐說一聲。」

  項安道:「是。」

  祝纓又研究那個信,無論是選農夫還是麥種,她這兒都能夠提供,但是都得精挑細選才行。農夫不能性格張狂,陳知府那兒也要優待這些農夫。她斟酌著措詞,寫了一封含蓄的信,然後叫來顧同。

  顧同彼時正在跟彭司士那兒學著核工程,被叫過來的時候腦子還有點懵,祝纓問他:「家裡的地是不是已經稻麥兩季了?」

  他說:「麥子還沒到種的時候呢。」

  說完又改了口:「是,都種上了,肥跟得上,收成還是不錯的。」

  祝纓又問他:「誰是好把式?找兩個合適的,我要用。」

  顧同道:「有的!有的!是要在府城種嗎?」

  「是府城,不過不是南府。」

  祝纓算了一下這筆麥種的數目,覺得問題不大。兩個知府私下的勾兌,問題可大可小,稍稍給點麥種應該沒有問題。她讓顧同回家選兩個願意出趟遠差的農夫,再從衙門裡挑幾個白直,都由丁貴帶隊,給陳知府送過去。再將自己的種麥心得給陳知府譽抄一份——這個活還是顧同的。

  吩咐完畢,下邊縣裡徵稅的活也進入了尾聲,幹得快的比如關、莫二人,都提前派人過來知會一聲:過兩天要帶著今年的稅賦到府城來了,準備好倉庫。

  祝纓只好將蔗糖的事兒暫往一邊兒放一放,再過問下一這個事兒。此事也關係到府衙接下來一年過得是豐是歉,祁泰、小吳都非常的關心,章司馬也早早要了一份府衙與下面各縣之間的分配比例表,將這項工作也記在了自己的本本上。

  今天的收成不錯,府衙所管之糧倉業已準備完畢,南平縣因為近,是最選開始向府衙輸糧的,顆粒也飽滿。莫、關等人也陸續到來,王縣令到得最晚,數目還是整齊的。

  眾人先在府衙碰個頭,將今年主要的任務總結了個清楚,這次去州府繳糧是由祝纓名正言順地帶隊,四個人都非常的放心!往年她只是個縣令的時候就很不好惹了,這次輸糧一定是非常順利的!

  他們猜測得很對,祝纓這次輸糧也是比較順利的,繳完了糧,他們沒有馬上離開,還是去刺史府拜見冷雲。

  …………

  天氣漸漸沒那麼炎熱了,冷雲身上的衣服穿得整齊了不少,見到祝纓說:「來得正好!」

  祝纓道:「每年這個時候都是要來繳糧兼回些事兒的,可不是正好的時候麼?」

  「我不是說那個!你快來看看這兩個活寶吧。」

  祝纓奇道:「什麼?」

  冷雲頭疼地說:「正是要緊的時候呢,他們兩個倒鬧起來了!」他指幕僚中的另一位王先生,讓王先生代為解說。平素,冷雲身邊該是薛、董二位不離左右的,沒有這個也有那個,今天兩個都不在。

  王先生也苦著臉,說:「二位先生為著錢糧誰管的事兒爭執了起來。錢糧上的事兒本該是董先生管的,他老人家是賬目上的行家。刑名上的事兒是薛先生管的,他於捕盜斷案也是精通的。近來薛先生連錢糧上也頗上心了,我們想,董先生年高,許是兩位先生自有默契。哪知……」

  此事祝纓已有覺察,薛先生對宿麥是過於上心了。想必也是因為董先生得了官身而薛先生未得罷了。

  祝纓道:「大人沒與二人好好開解開解?」

  冷雲雙手一攤:「有什麼好開解的?倒是怨起我來了?!不就是那點子事麼?你說,怎麼辦好?」

  祝纓道:「這是大人身邊的事兒,自然也只有大人才能決斷。您拿出主意來才好。」她打定主意不管這個事兒。刑名上的事兒本是薛先生的長項,但是黃十二的案子被董先生趕上了,又因此很幸運地有了官身,這找誰說理去?兩人當時就排了那個班不是?

  冷雲道:「現在不管不行了,糧稅徵完,別駕送糧上京。接下來就是種宿麥了!他兩個要鬧起來,那可不成!」雖然錢糧是董先生管的,薛先生要撂了挑子,他也難受。

  祝纓雙手一攤:「大人身邊的人,不該讓別人來管。大人何妨親自與他談上一談?」

  「談什麼?唉,實在不行,只好打發他回京城啦!」

  「噝——」

  「是吧?」冷雲一臉的生無可戀,「他可真夠能鬧騰的。」

  祝纓愈發不想摻和這事兒了,她說:「那是不得已的辦法,能說通還是說一說吧。」董先生是個官身,且都六十多了,薛先生才四十來歲,就按年齡算吧,還是薛先生能幹得久一點。但是如果薛先生太冒進,對官位過於執著,恐怕不能專心為冷雲辦事,如何取捨不是她能代冷雲決定的,還得冷雲自己斟酌。冷雲身邊這些人,都是冷侯給配的,她又不知這些人的底細,這些人又與她沒有什麼利害關係,瞎說什麼?

  「都是為您效力、以您為準。」祝纓說。她一丁點兒的鍋也不想背。

  冷雲想了一下,道:「好吧,我自己想。」

  祝纓道:「若是大人調和不了,想打發了誰,也請客客氣氣的,不要結怨才好。」

  冷雲一撇嘴:「怕他怎地?」

  祝纓不吱聲了。

  冷雲還又不放過她,說:「接下來就是宿麥了吧?」

  祝纓道:「是。」將南府微調過的計劃又向冷雲匯報了一變,冷雲記不得具體的細節,說:「好像與你上回說的不太一樣。」

  祝纓道:「是。下官到南府這些時日,又有了一點變動,變化不大。照此看來,福祿縣、思城縣之全境,南平縣、河東縣之大半,今年可以了。」

  冷雲好奇地問:「怎麼突然這麼快了?」

  還不是你們催的?!祝纓道:「思城縣去年辦了黃十二,許多事情都好辦了。」黃家兼併來的土地雖然分配了,卻是連成一片的,比較好管理。再來水利設施之類沒了黃十二這個阻礙,也可以統籌全局了。

  郭縣令不知為何比之前更配合了,王縣令也頗有幹勁。

  冷雲道:「我恨不得還能再辦幾個這樣的!這樣人人有功拿,也不至於這麼囉嗦了。」

  祝纓陪著感慨了一回:「是啊……」除豪強、括穩田,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還是難的。既容易被利用,又容易被蒙騙,還容易被告發。

  與冷雲一番對話之後,祝纓便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借口要回去布置宿麥種植的事宜,飛快地帶著幾個縣令跑回了南府,連例行的在州城採購都壓縮了時間。

  ………………

  回到南府之後,祝纓便給四個縣令下了死命令,休息幾天,趕緊準備宿麥!必須得幹好!

  她自己就與花姐、張仙姑準備往京城送的禮物,時候不早了,拖著許多的貨物抵達京城必要到十二月了。今年她是知府了,往各處送的禮物得加厚一點兒,此外又有她提前為鄭霖婚禮準備的東西,雖然不知道這姑娘訂親了沒有、跟誰結婚、什麼時候出嫁,先準備著總沒錯的。今年不嫁就明年,繼續給她攢著

  她又忙著寫信,保持好了與京城的關係與在南府做出政績同樣的重要。今年她又特別給陳巒那裡也寫一封信,預備讓人路過的時候拐個彎兒再給他多送一分禮物——現在終於有更多的錢和人手了。

  其中,給趙蘇的信裡特別多寫了一點對家事的囑托。她讓趙蘇將那一份給鄭霖準備的東西存放好,什麼時候聽說鄭霖要訂婚或者結婚了,什麼時候酌情給送過去。又寫了一些其他的囑咐,也沒忘了一些「貧賤之交」,讓趙蘇掐著點兒過年的時候給曹昌等人也分發些物品之類。

  這一年要寫的信尤其的多,祝纓足寫了一整天才寫完。派了小黃小柳兩個帶隊押送,又許小吳等人捎帶物品回去。

  她掐好了日子,比各地往朝廷輸送糧草的隊伍稍晚動身,挨著個尾巴,既能蹭一下大隊的人多勢重安全,又不至於與朝廷官隊搶道。

  才送走這隊伍,郭縣令又來求見。

  此時宿麥尚未播種,連工程都只是將將開工,祝纓道:「有什麼事麼?」

  郭縣令陪笑道:「想向大人借個人。」

  祝纓道:「什麼人?」

  郭縣令道:「就是,府衙裡那個江娘子。」

  「誒?」

  郭縣令道:「適才下面報案,出了個人命。死的是個女子,還是新婚,婆家娘家各執一詞鬧得不可開交。南平縣並無女子為仵作的,往常都是尋個接生婆之類,下官見大人這裡人員齊備,回去一想,有個女仵作確實更方便些,一年也花不了幾個錢、幾斗米。這一行本來沒什麼女人幹的,現找是來不及了,故請大人行個方便。」

  祝纓道:「原來如此,這便不難,哎,你預備找女仵作了?」

  「唉,就是找不著。」

  「唔,你找倆機靈的,跟著小江學吧。這事兒我做主了。」

  郭縣令道:「那可太好啦!多謝大人!那現在這個……」

  「牛金,把小江請來。」

  牛金答應一聲,他已摸著了門兒,祝纓口中的「小江」是江娘子,別人口裡的「小江」是江舟。他跑到停屍房那兒,站在門口叫了一聲:「江娘子,大人有請。」

  小江出來,問道:「什麼事?」

  牛金道:「有個案子。」

  「稍等。」

  她自搬出府衙之後閒言碎語少了很多,與之相應的,因為仵作這個職業,躲著她的人又多了不少。她平常連江舟也不讓多到她這兒來,聽到招呼鎖好了門才跟著牛金到了簽押房。

  郭縣令見到她來,有點惋惜:倒是個佳人,可惜了。

  祝纓已對小江簡要說了情況,讓她跟郭縣令走一趟:「帶上江舟吧。哎,郭縣令,縣衙有女監?能騰得出手就派兩個跟著她去,從現在開始學。小江,教不教?」

  小江微笑道:「只要她們敢學。」

  郭縣令道:「這回是來不及了的,人已經死了,再耽誤怕屍身腐敗。」

  小江斂容道:「那就走吧。」

  「這、這,不用收拾麼?」

  「大人去點人馬,我去收拾家什,叫上小舟就能走。」

  祝纓道:「去支領車馬。」

  「是。」

  小江等人走後,祝纓又問項樂:「你師姐怎麼樣了?」這幾天項安雖得了她的允許,但總是不在身邊。項安與項樂一樣,都是很安靜守時的人,如果不是有特別的時候是不會缺勤她身邊的護衛差使的。

  項樂道:「請大娘看了一回,說是以前底子有點兒虧了,師傅又死了,她累的。人是一口氣兒撐著,等安頓下來一口氣鬆了就病了。大娘好心,又給了好些好藥。這兩天已好了一些了。」

  祝纓道:「那就好,讓項安也別累著了。」

  「是。」

  項樂心裡感動,口上卻不表白多言,只緊跟著祝纓,看她又去榨甘蔗汁,也去幫著使力。

  花姐因祝纓到廚房忙,林寡婦向她說:「男人家不合進灶間。」便也走到廚房,看祝纓又在瞎忙。她對林寡婦說:「進就進了,你瞧巧兒,他爹還天天在灶間打轉呢。」

  祝纓道:「那是。」她捏著筆,將自己試做糖的步驟都記下來,一邊寫一邊問花姐:「你有本子不?」

  「什麼?」

  「一些驗方呀!既然博士他們的道理不通,你這試過有效的方子不記下來推廣嗎?」祝纓很奇怪地問。她自福祿縣種麥起就是這麼個法子,如今製糖雖不必非得自己弄出法子來,但也打算自己先動手做過知道是怎麼個意思之後,再尋製糖的工匠來改良工藝,這個也是要記錄的。

  都是類似的事,花姐之醫術為何不能記載?

  她對灶間門口招招手:「幹嘛呢?要看就進來大大方方地看。」

  蘇喆和兩個小姑娘從門邊跳進了門框:「阿翁!你幹嘛呢?」

  「做糖。」

  「上次那個?有點甜,又不太甜。」蘇喆雖然是山寨裡的姑娘,卻能比山下的貧民吃得更好,更好的糖霜她也吃過。

  祝纓道:「等著,我一定做出更好的。大姐,你想想?」

  花姐道:「我也記過些筆記,要流傳出去還嫌早吧?」

  「管它呢!先記著,記清楚些,總比叫人胡說八道說你不疼好吧?你記,只要應驗了的,我給它結集成冊。笑話了,狗屁不通的歪詩文章都敢刊刻送人,救命的醫術為何不能刊刻出來?這是功德。」祝纓理所當然地說。

  說著,她又想起了小江:「誒?小江單驗女屍也可記一下。」

  她舀出一碗柘漿給了蘇喆:「吶,這個好喝。」順手給兩個小丫環也各分了一碗。

  花姐道:「那行,我回去整理一下筆記。唉,還道醫學博士能給我多些指點的。」

  「應該也有,」祝纓中肯地說,「他們學醫多年,有些道理還是精通的,你自己斟酌取捨唄。」

  兩人一邊弄一邊說,祝纓嘗試了過濾,卻感覺用濾酒的方法濾柘漿不太行。最後說:「罷了,還是懸賞吧!」

  花姐笑道:「不弄了?」

  祝纓道:「家什先留著,以後自家榨柘漿喝也很好呢!我又不是賣糖的,不幹了!再寫兩個匾吧,賞金就有了。」

  花姐大笑。

  …………

  祝纓出去就懸賞,一是找工匠,二是讓工匠嘗試製出更好的糖來。新甘蔗快上市,這個時候是最便宜的,此時不試驗更待何時?

  懸賞完了,又讓顧同拿著她訂的本子,跟著製糖匠記錄。顧同仔細研究了一下她那個本子上的條目,回去便抄了個紙條,將這個法子給記了下來。

  另一邊,丁貴也從陳知府處回來了,陳知府除了一封感謝的信,又讓丁貴捎帶了不少當地的特產。祝纓對丁貴道:「拿到後面去給大姐收一下吧。陳大人還說了什麼不曾?」

  丁貴道:「一直說謝……」

  咚咚咚!

  丁貴住了口,扭頭往外看了一眼。這一眼是什麼也看不到的,因為響的是衙門外的鼓!有人擊鼓鳴冤了!

  這不太對,一般百姓是不太會告狀的。告狀的情況多出現在官員新到任的時候,百姓對新官有點期望,這才會多告一點。其他的時候,告狀要耗費大量的精力,不劃算,能忍就忍了。

  如今南府應該已過了這樣的時期了,能有什麼案子?還是底下各縣有什麼冤假錯案?

  丁貴道:「陳大人一直道謝,又說,大人要有用得著的地方,也只管再找他。大人,我出去看看那邊。」

  祝纓點頭,他跑了出去,過了一陣兒回來,臉上的神色很奇怪,道:「大人,是有人喊冤……在門外一直叫著章司馬給他做主,章司馬已經出去看了。」

  「是窮人嗎?」

  丁貴忍笑道:「是。」

  祝纓道:「那就先交給章司馬吧,先不要問,不要管,你去悄悄聽一聽。」

  丁貴道:「原告已叫出緣由來了。」

  「哦?」

  「說是他家房子叫鄰居一個富戶給強拆了。這事兒有點兒奇怪,富戶家的女兒被狐狸精迷惑了,富戶家要抓狐狸精,狐狸精跑了,說是跑到了他們家。可他們家沒有狐狸精呀!富戶不信,要強行闖入……」

  祝纓道:「有意思了。什麼地方的人?」

  「就是南平縣的。」

  「你再去聽聽。」

  「是。」

  丁貴悄悄溜到了外面,他將帽子一摘,混進人群裡看章司馬。

  章司馬表情凝重,拿著狀子簡直想打原告了!子不語怪亂力神,對,如果你扎小人,那是巫蠱,律法可能殺你全家。民間故事裡,青天賢相可能做個夢就有苦主、神靈托夢提示線索,醒來就把案給破了。對,從皇帝到奴隸,拜個神、求個佛的是常有的,皇帝出生還有異兆呢!官員還捨房子當寺廟呢!但是,如果一個官員斷案時說:這是有狐狸精鬧的。一旦被翻出來,他這官兒也就做到頭了。

  章司馬道:「先將被告押來!」

  原告被告都是南平縣的,章司馬命人把郭縣令也給喚來。去的人回來說:「大人,郭縣令也在查案呢,還是人命官司。」

  人命關天不是虛言,章司馬只得自己下令把被告也給喚來。原告被告都居住在鄉下,今天是帶不來了,章司馬得了個緩衝的時間。

  第二天,府衙官吏例行晨會結束有兩個人都沒有馬上離開,都等著同祝纓說話。一個是小江,她要匯報一下驗屍的結果。一個是章司馬,他想跟祝纓先打個招呼。

  章司馬先進的簽押房,將昨日的事情一說,又說:「原告不識字,尚無狀紙,著司法佐為他寫一個現補。已派人去傳被告了。」

  祝纓道:「司馬去查就是。」

  章司馬有心辯白一下自己現在必是秉公辦案,不是偏袒窮人,又覺得說出來沒意思,含了一口黃連出去了。

  然後是小江進來,對祝纓道:「大人,我回來了。」

  「怎麼樣?」

  「是自殺。也……不像是有人逼她的。」

  「咦?」

  小江猶豫了一下,說:「我,看得出來。娘家婆家雖然鬧,提到死者的時候口氣都還算禮貌。新郎眼神也還端正。私下打聽了一下,也沒聽說婆家不好。」

  「知道了。你辛苦了,休息一下吧。帶幾個徒弟,然後你就輕鬆啦。」

  小江也一笑。祝纓問道:「你有筆記本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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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8: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十三章 荊綱

  筆記本子?

  當然是有的。因為剛才就在討論新娘自縊案,小江沒有問是什麼筆記本子,她從腰間掛著的招文袋裡取出一個本子道:「有的。」

  將本子捧著放到了祝纓的桌子上。

  祝纓拿起來看了一下,字跡很娟秀,上面記著小江驗過的一些屍身。最新的是血縊案的屍格副本,原件填完了已經交給南平縣了,這個是她自己留的備份。既可以為日後有人追查時留檔,也可以為自己日後總結或者教授徒弟時做準備。

  血縊案前面就是嬌嬌的「屍格」,雖然嬌嬌後來活了過來,小江仍然仔細地記錄了當時她看到的情況。並且寫了個備注,即,並不是別人說的「屍體」就是真的死了,還有活了的可能。並且在後面又寫了幾個詞。「棺中產子」之類。

  祝纓把整本都翻了,道:「已經比較詳細啦,除了屍格,也寫了一些傷情概要?」

  「是。」都是斷案時可能會用到的,雖然活人是郎中管的,但是涉及案情有時候也會讓仵作順便給看了。

  祝纓道:「還不夠。」

  「還請大人指教。」

  「既然要帶徒弟了,就不能只有這些個,得自己歸納一下。尤其是女屍的特徵之類。」

  現在小江參與的案子還是比較少的,而總結經供是需要大量的實踐經驗才可以的,有啥都得記下來。花姐不同,世間活人很多,只要願意,她可以一天看十個病人。又要到哪裡找十個橫死的人給小江去研究呢?

  好在小江自己已經記錄了不少,只要持之以恆,終有可以結集成冊的那一天。

  小江聽了,道:「也有一點的。」有些驗屍的竅門還是聽祝纓說的,她都記了下來。

  從袋子裡又掏出另一個本子,上面是她記的學習筆記。有一些是跟著仵作學的,另一些是祝纓說的,還有一部分是自己的經驗總結。只是記得都比較零散,她自己能看得懂,別人看著跳字得猜。

  祝纓很快看完,道:「不錯,就照這樣的來。」現在結集成冊還為時過早,她現在就沒有跟小江說這個事兒。對小江這樣的人,與對花姐不能用一個方法,對花姐,可以給她說計劃到十年、二十年,花姐知道、記得,但不會日日惦記,把這件事在心裡打一萬八千個滾兒。小江是個不會聽你畫十年大餅的人,那就不必說了。

  她給小江放了一天假,讓小江回去休息。小江也只當她是平常的詢問案情,兼稍稍關心一下她的工作,福了一福,將兩個本子都拿了回去。眼見無事,她便辭了出去,轉身與項安打了個照面,項安正捏著一封信,叫了一聲:「江娘子。」

  「三娘。我的差使已回完了。」小江說,然後離開了簽押房。

  項安看起來神情輕鬆了不少,祝纓道:「你師姐好了?」

  項安笑道:「嗯。已經能下地啦,我想讓她再多歇幾天再尋生計。」

  祝纓道:「不錯,已然到了這個地步,索性就多養幾天徹底養好了再動,免得病情反復。」

  「是。」項安又將手裡的信遞給祝纓。

  祝纓接了一看,又是一位半熟的熟人發過來的。此人是一位刺史,祝纓與他打過兩回照面、通過幾次書信,他與鄭侯關係密切。不能說是鄭侯一黨,至少也是能在鄭侯府裡一塊兒吃個飯的。來信的內容與陳知府相仿——麥種他準備好了,已經種過一次了,不過效果不是很理想。取經來了。

  祝纓也回了信,並且同意將筆記給他,又斟酌了一下距離,也派出兩個經驗比較充足的老農給他幫忙去。人是從福祿縣出的,讓莫縣丞從徭役裡撥出兩個人過去,算作公差。

  眼見她彷彿不將案子放在心上,別人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設置了司法的職位,又有司馬以及下面各縣的縣令,知府本來就不是個凡有細務都必須親力親為的。真這麼幹了,反有抓權不放、不信任下屬等等嫌疑,就算關心案情,一開始也不能幹。

  唯張仙姑和祝大二人聽了「狐狸精」,舊時的記憶又湧上了心頭,十分惦記這個案子。

  晚飯的時候,張仙姑在飯桌上問:「狐仙抓著啦?」

  祝纓道:「案子是司馬在辦,還沒勘查完呢,勘查、詢問、探訪、追蹤等等,都要視情形而定。最後才是抓,抓著了還要審呢。案子也不是沖著狐仙去的,是沖著強拆了別人家的房子去的,狐仙還得再排在後面呢。」

  「案中案?」花姐好奇地問。

  「大概吧。」

  還有郭縣令那兒的一個新娘自縊案就沒人問了,婆家、娘家沒鬧到府衙,內宅的消息稍稍閉塞了一點兒。

  蘇喆對「狐仙」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問道:「阿翁,抓到了狐仙能讓我看看嗎?」

  祝纓笑道:「好,只要抓到了。」不過她對這個不太抱希望,她還是相信這得是人在弄鬼!她是比較相信先賢的智慧的,如果真的有「狐仙」,那朝廷是不會放任不管的。且虛假的「狐仙」可能本領也不怎麼樣,否則朝廷不可能不將它也列到祭祀的名單裡。

  蘇喆開心了,多吃了半碗飯。

  祝纓說是不管,卻依舊知道一些進度。

  第一個是江舟,她陪著小江去驗了一回屍,自己也已學了一些斷案的法門,凡聽說的案子都想參與一下,她向祝纓請了假,請求自己能夠私下看一看,因為她覺得這事兒不太正常。

  「請假?」祝纓笑笑,看著這個已經長大了的小黑丫頭,想起來自己在大理寺第一次請假的情形。

  她說:「你本來就有假期,也可以攢一攢一次用了的。你先去對司法佐說一聲。」

  「是。」

  官吏都有假期,不過江舟一般是用不到的,衙門裡出差、值班她都很積極,才到南府就存了幾天假。江舟就跑去找了司法佐,司法佐道:「你要去幾天?」

  「誒?」

  司法佐因她與小江關係很好,小江又與後衙有著些不太清楚的關係,所以耐心也很好:「司馬正在審案子,怕要用女監,你假莫要休太長。」

  江舟咬咬牙,請了三天假,三天後就回來。回到住處一邊收拾包袱一邊跟小江說了自己的打算,小江說:「你直接找大人了?」

  「嗯。」

  小江嘆了口氣:「大人說的對,你該先對司法佐講,他才是你的上司,再往上就有些越級啦。你一個人動身,怕也不安全。」

  江舟道:「我先跟南平縣的人打聽打聽。要動身的時候找他們縣衙裡的女監就個伴兒。我還穿著號衣,一般強盜也不敢打我的主意。」

  小江道:「那你去吧。」

  就借著三天的假,跑去蹲南平縣衙了。蹲了幾天,聽出來死者的婆家、娘家是舊識,兩家是鄰村的,兩家家境也相仿,不算太窮也不算太富,是家裡姑娘能夠不用下地幹活,還能有一個丫環洗衣服、掃地的家境。只除了農忙時還要幫忙煮個飯、自己也要做著針線。農忙時家裡還能雇幾個短工。

  案發前後也沒有什麼異常,新娘子成親前緊張是很正常的事情。江舟打算跟這新娘子的丫環好好聊一聊。

  另一件是章司馬要斷的狐仙案。他人在府衙、原告被告都得過來,他用的大多是府衙裡的人,自有人暗中告訴祝纓。這個案子祝纓知道的比自縊案又更清楚一些。

  被告頗為富裕,但是沒有官職也不敢再托大了,一個半老頭子帶著兩個家僕、一個兒子,坐著車趕到了府衙,向章司馬陳述了自家的慘事。

  老頭姓方,五十歲了,養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方老頭的家境比自縊那兩家要好不少,兒子也給他們讀書,女兒也嬌生慣養的,女兒獨居在一處小樓內,有丫環。女兒今年十六歲,正在說親的時候。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姑娘也出落得水靈靈的,說個好婆家不成問題。從春天開始,不知道為什麼,家裡就開始鬧古怪。

  半夜就聽到女兒房裡有動靜,家裡的狗開始是半夜汪,後來不叫了,可女兒一天比一天沒精神,大白天的在房裡昏睡。家裡人覺得奇怪,孩子母親心細,以為不妥,將丫環喚過來問,丫環卻說:「夜裡並無事發生。」

  做母親的不放心,自己夜裡帶上兒媳婦悄悄去小樓外面守著,卻是什麼都沒發現。而女兒那兒的情況是一天比一天奇怪,先是白天沒精神,不出去吃飯,都在房裡吃,後是食量大增。

  家裡出了怪事,自家人不願聲張,只好自己悄悄地看著。為此,姑娘母親帶著兒媳婦、兩個丫環進了小樓裡跟著住了兩天,只見女兒除了精神不大好,一時無精打彩、一時又焦慮易怒之外,沒別的毛病。年輕姑娘都有性情古怪的時候,倒也不算大事。趕緊找個婆家嫁了就好了。

  幾人離開了小樓,囑咐丫環照顧好姑娘。她們一走,方姑娘又恢復了大食量。

  方老頭說:「大人想,這事兒必是不對,對吧?!這飯量就很可疑!小人深疑是有鬼怪作祟,也不敢驚動。趁著秋收、納糧等事,家裡有雇工,將他們留下。這天夜裡突然帶他們去包圍了小樓!哪知裡面點了燈!」

  哪有夜裡浪費點燈的?他們在窗戶上看到了一個男人的影子!這還了得!

  一行人喊打喊殺,方老頭帶著兩個兒子衝了進去,只見一個男子的身影破窗而出,輕輕落在牆頭上,又滑到了牆外。邊溜還邊放話:「吾乃狐仙,與小娘子有緣,故而盤桓在此。愚夫無禮,吾必降禍於汝!」

  什麼屁話?!

  方老頭當時就讓兒子帶著雇工執棍棒、打燈籠抓人!

  這邊打燈籠費事,那邊沒燈跑得也踉蹌,一個跑、一群追,雙方居然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個沒逃遠,另一群也沒抓著。就看著他跑到了附近一個貧戶家裡。這個時候哪還顧得上客氣拍門?一群人一通亂爬,窮戶家牆也不結實,塌了個口子。他們就索性給人牆拆了,進人家裡抓「狐狸精」。

  這一鬧動靜就大了,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方老頭叩頭:「大人!小人實在冤枉啊!」

  章司馬顯然也不太相信是「狐狸精」所為,他也懷疑是有人,所以下令讓衙役「搜索足跡」而不是搜索狐狸。又命將貧戶家圍了,這家窮,家也不大,攏共五間半屋,連地窖都掀開了,別說狐狸了,家裡連條狗都養不起。地上只有一些雞鴨的爪印。翻著個地洞,只挖出一窩老鼠!

  抓的又不是耗子精!

  章司馬覺得這事兒必不能是「狐狸精」幹的,判了富戶賠貧戶的房子,然後將重點放到了「狐狸精」上。

  作為一個經驗還算豐富的前縣令,章司馬以常理推測,這事兒還得問富戶家的女兒。將個未出閣的姑娘拘到堂上似有不妥,富戶家也以女孩子被狐仙所惑,精神不對婉拒。章司馬就從女差裡調了兩個,讓她們去問這女孩子。本來想叫江舟的,因江舟是女差裡少數識字的人,不想她請假了,只好另派了兩人去。現在她們都還在問訊的路上,還沒有回來。

  祝纓點點頭,章司馬願意正經幹事的時候,條理還是不錯的。不過,她估計這外「狐仙」可能已經跑了。當然,一切都只是她的推測,當時她不在現場,足跡等線索這些日子恐怕已經破壞完了,現在讓她過去也無法從足跡上追蹤了。所以章司馬的思路是對的,從姑娘身上入手。

  祝纓對李司法道:「你多留意一下案情進展。」

  李司法道:「是。」他實在忍不住,又問祝纓:「據大人看,這個案子?」

  祝纓道:「先查吧。」又讓項樂把祁泰、小吳再給叫過來,麥子得開始準備種了。

  …………

  種麥的事兒很早就開始計劃了,期間經過了數次調整,現在執行起來還比較順利。時值九月末,時間剛好。

  因為有這件重要的事情,新娘自縊的案子郭縣令就只好先放下了,探訪了幾天,沒聽到有什麼疑點。小江的屍格也填好了,是自縊。

  郭縣令要結案,但是娘家不依,婆家也不依,一個好好的女兒死了,不甘心,另一個才娶新婦就吊死在自己家裡,更不甘心了。兩家在縣衙門前大打出手。

  郭縣令只好讓司法佐暫時接手案子繼續查,同時將新郎暫時關押。

  與此同時,江舟銷假回來了,她帶回來了一個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線索的線索——新娘子不願意嫁新郎。

  祝纓道:「你怎麼問出來的?」

  江舟道:「她們套話沒套出來。我就去她娘家的村兒裡,找最好嚼舌頭的婦人問。」這樣的人有一個好處,雖然嘴裡沒個譜,但是亂七八糟的流言裡總會有一點影子的。

  祝纓道:「知道了,既然一時半會兒沒有別的消息,你就先將它放一放。收收心,回來當差。」

  江舟心有不甘,仍是應道:「是。」

  祝纓有點遺憾,府裡的司法佐本身是吏職,且有數個名額。看江舟如此上心,讓她做這個司法佐可能比那些混日子的人更好,地方官屬也該有個可以直接查案的女職才好。只可惜江舟於律法上也是個半懂不懂的,文書現在也不會寫,無法讓她現在就做司法佐。

  走這一步是很難的,正常百姓富戶家識字且能懂這些的不會馬上接受讓女兒出來幹這個活兒,出身差點兒的連識字都困難。各級的官衙裡文盲、半瞎的吏職也不少,如果一個女吏不能表現優異,就很難立足。

  祝纓背著手踱出了府衙。街上的人多了不少,祝纓踱到了集市外面,仰面看著識字碑。

  好一陣兒,身後響起了呼喊聲,祝纓和項樂都警惕了起來,丁貴跑了過來:「大人,驛館有消息。」

  祝纓道:「回去再說。」

  此時,身邊才有人發現了她,紛紛竊竊私語。「傳說竟然是真的?府君好微服私訪?」

  丁貴和項樂一左一右,丁貴小聲說:「大人,驛館那兒的消息,荊綱回來了。」

  荊綱,祝纓參了一本的人。既然奏本上去,朝廷沒有下文來罵她污蔑好人,荊綱那兒可能就不太好過了。

  祝纓見已被認了出來,從集市又買了一車甘蔗,邊付錢邊說:「回來就回來吧。送信的人呢?打發走了嗎?」

  「還沒有,小人怕大人還有話要問,先將他留了下來。」

  拖著一車的甘蔗,幾人回到了府衙。

  來送信的是個驛卒,見了祝纓道:「小人奉本驛驛丞之命前來稟告大人,荊家大官人回來了。」

  荊綱,也算是南平縣有名的人物了,到了驛站一亮身份,驛丞就知道他是誰了。給他餵了馬又要安排他的宿處,荊綱沒住,只要了些茶水,說是歇一歇就上路。

  驛卒道:「我們頭兒說,看樣子他要趕回來了,就讓小人來報個信兒給大人。」

  「知道了。天兒不早了,留著吃頓飯再走吧。回去告訴你們驛丞,他有心了。」至於荊綱,他不來見她,她就更不必去見他。

  府衙伙食不錯,驛卒摩著吃得圓滾滾的肚子回驛館去了。

  …………

  祝纓不動如山,到了晚間,全家吃完了飯,前衙當值的衙役忽然拍響了後衙的門。前院裡也排了班,今天輪到侯五住前院門房,他還沒有睡下,披著衣服趿著鞋開了門:「什麼事?」

  「荊大官人遞帖子求見啦!」

  侯五瞪大了眼睛:「這個時候?」他又抬頭看了一下天,沒錯,黑的!侯五再次確認,這不是趁著天黑好送禮,而是就是天黑之後要來求見?

  「沒錯兒,掐著宵禁的點兒來求見的呢。」

  侯五接了拜帖,問道:「就他一個人嗎?」

  「對,就他一個,還帶了禮物來。」

  侯五道:「人進,禮不能進。大人的規矩,他老人家不點頭,誰的東西也不能進咱們府裡。」

  「知道。東西攔下了,老侯叔,你快給遞進去給大人吧。別大人歇下了再驚攏了他老人家。」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人幾時睡這麼早了?等著。」

  祝纓此時正在書房裡呢,宿麥播種的速度尚可,她每天都盯一下進度。此外還要讀一會兒書,她識字不比別人晚,但早年條件實在太差,不能做到博覽群書,只好不停地補課。京城拉回來的書,除了給府學的,她自己也看一些。如今手上錢多了,還不時派人往州城採購一些書籍。有想要看而不湊手的,就直接寫信給冷雲,向他討要。冷雲要沒有,她再湊一批往京城想辦法。還要堅持練字,她的書法是短腿科目。

  侯五敲了敲門,項樂開了門:「什麼事兒?」

  侯五道:「荊綱的帖子,求見大人呢。」

  祝纓在裡面聽到了,將手裡的筆,放了下來:「現在?」

  「是。」

  祝纓道:「請吧。」

  侯五忙跑出去,先叫了丁貴等人過來書房伺候,自己跑去引荊綱進來。

  項樂繼續站回了祝纓的身後侯五將人引來之後就退出去繼續看著門房。出來看到丁貴正端著個托盤,上面放著兩盞茶,侯五說:「人還沒來。」

  丁貴就往一邊避了避,預備荊綱進來之後再端茶進去。

  丁貴沒有想到,自己只停了這麼一下,就很久沒能再進書房裡去——荊綱在裡面與祝纓好好地溝通了一番。

  荊綱看起來與章司馬年紀差不多,氣質上也略有相似,不過沒有章司馬的官樣子,他白皙,個頭微矮,但也儀表堂堂,與他的兄弟荊五郎是截然不同的樣子。荊綱也很快打量起這處屋子以及祝纓。

  屋子是標準的後衙第一進,當中一間設座,日常見客便是在這裡了。取了裡間做了個內書房,裡面明晃晃點了數支蠟燭,家具都是竹具,青色已淡,表面微微泛著光,想是已用了一段時間了。靠牆幾個竹製的大書櫃,裡面擺滿了書。牆上掛兩幅書法,就著書房明亮的光線,能認得其中一幅落款是劉松年。

  天下文宗!荊綱心裡一沉。

  祝纓就坐在兩幅字的前面,這是一個年輕得讓人驚訝的知府,沒有蓄鬚,讓他顯得年紀更小了,簡直像是哪家府邸裡的小公子一樣。他穿得很隨意,一身薄綢衫,沒有戴冠。

  荊綱先見禮:「拜見府君大人,深夜打擾,實屬冒昧。」

  祝纓道:「哪裡哪裡,請坐。」

  兩人就對了這麼一句話,祝纓還沒來得及喊上茶,更沒有來得及問他的來意,荊綱突然哭了!

  痛哭流流,痛心疾首,一旁的牛金都要擔心他是不是心疾要發作,是不是得請後面大娘過來看一看,就怕再晚得出府找江娘子了。

  荊綱不但哭,還跪下了:「府君!慚愧啊!無顏見父老啊!舍弟竟然鑄下這等大錯!都是下官管教不及,才叫他這麼不知進退!家父家母年邁,精力不濟,又管不得他。還是下官的錯呀!」

  他哭到最後癱到了地上雙腿連蹬了好幾下,就差打個滾兒了……

  不,他接著真的躺地上來來回回往左右滾半個滾兒,項樂目瞪口呆。

  荊綱口中也沒停絮叨:「下官離家時,鄉親以下官為榮,如今舍弟如此做派,是為家鄉抹黑,毀了家鄉清譽呀!」

  祝纓深吸一口氣,大步上前要扶他起來:「你這是何苦?」說著說著,她也感傷了起來,「我到南府就聽到你的美名,南府出一個你這樣的人材不容易呀!本來同鄉能夠互相幫扶的就少,家裡又出了這樣的事,很難過了吧?」

  項樂呆滯了,他看到祝纓也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好好兒地在外為官,為家中打拼,忽地就聽到了這樣的消息。父母年紀又大了,怎麼能不擔心呢?可身上又肩著朝廷的使命,須得將轄下治理好方不負聖恩,一時又走不開。你這些日子,也實在是煎熬。想哭就在我這兒哭吧,出去了,還得做家裡的頂樑柱,不能叫人看到你憂慮的樣子。」

  荊綱不嚷嚷了,又左右滾了兩下,然後連滾也打不動了。祝纓把他要說的詞兒都搶光了!

  到底臉皮薄,不好繼續賴在地上,他吸吸鼻子,爬起來繼續坐在地上,舉袖試淚,祝纓道:「外面有人在麼?打水來。」

  丁貴時刻留意著裡面,也被弄懵了。他們小吏家,長輩們見過許多貴人一些不雅的情態,運氣好的時候還能見到許多高官未發跡時的青澀表現,他自己卻是太年輕,從來沒見過。

  這回我可算是開了眼了!

  丁貴深吸一口氣,將茶拿了回去,重換新茶。

  那邊牛金等人取水、拿毛巾、找拂塵……終於把荊綱給收拾了個乾淨。

  荊綱跪得十分徹底,哭鬧完了,收拾乾淨了自己,往下面的椅子上一坐,喝口茶潤喉,再開口時就很正常了:「下官實在慚愧,確是下官疏於管教。以後必設法教舍弟懂些事理,朝廷官署,豈容他一個黃毛小兒插手?又年輕,不懂事兒,風流罪過!」

  祝纓情知他這個樣子未必就不怨自己了,開口道:「也不年輕啦。」

  「是是,再不改就晚了。」

  祝纓道:「還不怎麼上進,也虧得是這樣,禍闖得還不大。要再長進些,闖的禍就不止是這樣了,你未必糊得住。」

  荊綱唯唯,心裡也確實不是很服氣。但人在矮簷下,只能低頭。

  如果可以,誰不往府門裡安插點勢力呢?況且這又是他的老家,本來就與本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怎麼躲得開呢?且一個女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倒是讀書未成就私養外室實在該打!

  這也不值當參他的吧?

  可是被參了,吏部那裡順手下了個文責問他,文到之日正在秋收,荊綱嚇得趕緊寫個請罪的折子。秋收一過就向上司請假,奔命一樣的奔了回來。先回家裡,爹娘弟妹都跟他哭訴受了欺負。

  荊綱才聽的時候心下也是暗怒,轉念一想,家人這樣的態度是不可以的。他又詢問了祝纓這些日子以來辦的事,聽他父親說的「就興大牢,一個買田的案子,他抓了好有五十來人!說人家聚賭!」

  「等等!」荊綱聽出不對味兒來,「仔細說來,前因後果,爹要說不明白,我問別人了。」

  問清了始末,荊綱當即決定現在就去跪著哭一場!

  他回來本來就是要跟祝纓請個罪,穩住了祝纓,順便收拾一下家裡的。他也是做地方官的,當然知道地方官的心態,跟本地官宦人家有親切之感是真的,反感別人插手自己的地盤也是真的。祝纓這手段他自認比不得,此時不跪,等著這位知府給他荊家打回原形嗎?!

  所以他來了,跪了,哭了。

  「這是你的老家,九族親朋都在這裡,怎麼躲得開呢?本地大族為人做保是常有的,一個女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倒是讀書未成就私養外室實在該打!」祝纓慢慢地說。

  荊綱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雙手垂在了身側。這回他服了,至少是願意在祝纓面前聽話一點。

  服不服,得看人!不好提什麼強龍不壓地頭蛇,強龍面前,什麼蛇都是白搭。

  荊綱道:「都是以前疏於管教!這回必不能再放縱他了!下官此次歸來,就是要處理家務事的。」

  祝纓道:「誰家沒個讓人頭疼的角色呢?你心裡有個數兒才好。犯錯的是他,已經罰過了,從今以後,你教好他就是了。不能成材,至少也要成人。都成家了,還要連累老父上公堂,兄長千里奔波,實在不像話。」

  「是是。」

  祝纓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也是做親民官的,新到一地,誰不想做點兒實在的事兒?淨跟這些事兒歪纏,有什麼意思?好多年沒回家了吧?回來一趟,也好好歇歇吧,這一頁在我這兒早就掀過去了。」

  「大人海量。」

  祝纓做了個手勢,荊綱忙起身告辭。祝纓將他送到門口,讓侯五好生給送出去。

  侯五因為一直在門房,沒有看到這一場奇景,神色如常。他們一離開,幾個人奇形怪狀的從四下角落裡躥了出來,連項安都聞訊趕來趴在了門框上,人人驚嘆:「這荊大官人,是個人才啊!」

  祝纓道:「都看夠了沒有?看夠了該幹嘛幹嘛去!」

  顧同道:「老師,從八品哭就算了,這個從六品的怎麼也……」

  祝纓白了他一眼。

  小吳小心地問:「他在您這兒出這個醜,不會恨上您吧?」

  祝纓道:「怕他怎的?」

  小吳也閉嘴了,確實,不用怕。

  …………

  荊綱出了府衙,深吸一口秋夜的涼風,後面又追出來一個衙役,道:「大人說,已經宵禁了恐怕路上有攔截,這個您拿著。」

  給了他一個條子,這樣就不會被巡夜的給抓著了。

  荊綱回到家裡,他們家還在熱烈地討論著。荊綱一陣頭痛,道:「都不要吵了!」

  做官的大兒子說話了,父母也住了口,都問:「怎麼說?」

  荊綱道:「明天都跟我去府衙道歉。」

  「啊?!」荊五一聲怪叫。

  荊綱想起來剛才自己的表演,也是老羞成怒,一拍桌子:「你還敢說?!!!家裡什麼都給你安排好了,你全搞砸了!」

  荊老封君問:「那府學……」

  「我才不要去呢!」

  「他這個樣子還配進府學?」

  兄弟二人一齊發聲,說完,荊五別過頭去慪氣,荊綱也被氣個半死:「我就是太縱容你了!早打一頓早改好了!」說著就要拿板子打弟弟。荊五滿屋亂躥:「你就知道在家裡耍官威。」

  荊綱滿肚子都是苦,祝纓說得沒錯,南府老鄉熬出頭的少,他自己也未能投入什麼名師門下,真沒幾個幫手。虧得入仕比較早,娶了個好娘子才讓自己輕鬆了一些。結果兄弟給他闖禍!

  荊老封君喝了一聲:「把五郎拿下!你個不爭氣的東西!全家跟著你受氣。五娘,你說他。」

  荊五娘子又不大敢說話了,這些日子,她在家裡也跟個罪人似的,都說如果不是她鬧得那麼大,嬌嬌的事揭不出來,折了幾件首飾破財免災就得了。

  荊綱長嘆一聲,洩氣地道:「五娘,你領他回房休息吧。」將其他人都支走了,只有他夫婦二人與父母在場,荊綱道:「爹,我能有今日,是家裡供出來的。」

  「是你爭氣。」

  荊綱苦笑道:「是,爭氣,學裡、街坊、乃至城裡,誰不說我好?我如今這個年紀,已經是從六品,爹娘也有封贈。」父母都點頭。

  荊綱道:「也不過是從六品而已!知府大人,還不到三十歲,已經是正五品了。我與他,已是天差地遠。」

  「怎麼,不就三級……」

  荊綱真的哭了:「這哪是三級啊?!以往不與你們講,是不必講。現在得說明白啦。六級。唉……」

  見丈夫開口困難,荊娘子道:「由六品升五品,是一道大坎兒,許多人在正六品上蹉跎一生,終身不得著緋衣。這位知府大人,確有過人之處。夫君也不必氣餒,大器晚成,苦盡甘來。」

  荊綱搖了搖頭,勸父母道:「眼下還要服府衙的管。」

  一看一直以來倚仗的大兒子都哭了,荊家老倆口也洩氣了,道:「好、好,你別這樣,都聽你的。」

  荊綱道:「明天無論如何也要五郎認錯,或還有轉圜的機會,不要向大人再討什麼好處,府學的事兒你們都不要提。能提時我自提,不能提時,不要自取其辱。」

  荊老封翁道:「以往府衙裡都客客氣氣的。」

  「那是叫咱們不要給他們惹事,不是怕了咱們。新官到任,正是立威的時候,咱們不給他做臉,還等著他敬你?自己做錯了,就要認。否則,我這一回去,你們還在這裡,五郎再出言不遜又或者做出什麼錯事來,救命都來不及!」

  一番話說出來,荊老封君又擔心起自家來:「那,要不出去躲躲?」

  「不用,他如今要幹的正事也多,沒那功夫與咱們家多計較。只要咱們家別再生事。」

  「好,聽你的。」荊老封君說。

  荊綱接著就要收拾弟弟,他此番回來,最要緊的就是這一件。朝廷的追責,他已寫了請罪的折子,一般這種情況不至於罷他的官。但是,弟弟再不管,真要作死了,還會連累父母和家族。

  然而荊五一向是家裡最寵愛的老幺,寵得多了,再想管就很難了。

  荊綱也不跟他廢話,連夜將人捆了起來,先打二十板子。一頓板子下去,荊五又要鬧,荊綱將他扔到了柴房關起來。

  第二天一早,也不說要帶他去府衙請罪,將人撈起,再打二十,不許父母講情。荊五這才知道大哥是認真的,他突然就知道害怕了:「哥,哥哥,我錯了!」

  荊綱道:「哪裡錯了?」

  「我不該跟嬌嬌……」

  「你還是沒懂!再打……」

  「別打了!!!」

  荊綱逼近了弟弟的臉,道:「書讀不好,做人也糊塗!竟不知道什麼人能惹,什麼人不能惹,更不知道什麼時候該老實認錯!」他將弟弟又好好地訓了一通,再次攜全家拜訪祝纓。

  這一次就比昨天像樣多了,禮物備齊,全家打扮整齊,都遞了帖子。

  祝纓前衙事務分派完畢,也正式地接見了他們。本來,祝纓接待官客,後面張仙姑接待女眷,荊綱全家卻先一同拜見祝纓。

  項樂驚奇地發現,之前滿地打滾的荊大人,今天人模狗樣的坐那兒與人話家常,他們全家都順著荊綱的話說。

  荊娘子是個很穩重的婦人,說:「大人一片慈心,才沒有追究他。」

  祝纓也表現得十分寬容:「五娘子說,失竊的首飾都是娘子賜的,娘子為什麼給個年輕媳婦這麼貴重的東西?不也是看在丈夫面上,為了這個家麼?」

  荊娘子本是想借著婦人的軟話和緩一下氣氛的,被祝纓一句說到了心坎兒裡。很禮貌地客氣了好幾句,顯然十分受用。

  荊老封翁道:「是呢!家裡給這個小畜牲娶妻成家,就是為了讓他走正道,他倒好,不學好!」

  祝纓道:「人有五倫,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師生。賢父子是父、是兄,以尊御卑教導二十年,五郎尚有不足。讓五娘子以妻子的身份,以卑御尊?新婚數年就要將他教導成人?你這道理不對!不該推卸自己的責任。」

  五娘子忍不住啜泣了起來。

  祝纓又說荊老封君:「您做母親更是不容易,他但凡心裡有您,就不該叫您擔心。看三位的面子上,我不與他多做計較,這一頁翻過去了。」

  荊綱忙道謝。

  祝纓問道:「你在南府還能住多久?」

  荊綱忙說:「秋收已畢,縣裡也無大事,正好多住兩天,住滿了假。掃墓,會會師友。」

  「不去府學看一下嗎?」

  「只怕打擾了他們。」

  「不怕,我正想整頓府學,你與我同去,也給後輩們講講學。南府的情形你也知道的,正缺些有學問的人指導。正好,府學還有些空額,各縣可選送學子來考試。五郎也是南平學子,一同來考吧。我是讓他考,不是就點了他。你可輔導他功課,試一試。」

  荊老封翁喜道:「多謝大人寬慈。」

  荊綱嘴裡發苦:五郎真能考上?

  他自己還要被拉到府學去講課,荊綱只覺得累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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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8: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十四章 狐仙

  府學招生的日子定在冬天,到那會兒宿麥也種下了,各地也都閒下來了,到時候召集四縣條件合適的學子到府城來考個試,確定了名單,新年一過正好可以讓他們過來上學,開始一個新的學年。

  也因此,荊綱不必馬上到府學去講學,還可以如他計劃的那樣走親訪友,再攜妻兒拜祭一下自家的祖先。也因為有這樣一點時間,荊家老夫婦倆也動念讓他趁機管教一下弟弟,如果能給弟弟指點一下功課,重新考進府學,全家的面子又能保全了。

  荊老封翁道:「大人既有心抬舉,何苦再叫他考?」

  言下之意,為何不讓直接讓荊五再回府學?荊綱聽了,一個頭兩個大,道:「為的是不讓人說府學也收不學無術的紈絝。」他這些日子焦慮得不行,伏低做小,思來愁去,親爹還要再講這樣的話,好像完全沒將他之前說的話都聽進去似的。

  荊綱道:「要不然,你們跟我到任上吧,再在老家住下去,你們遲早犯法被斬首。」

  荊老封翁還要說話,被荊老封君喝住了:「你又骨頭輕了!憑什麼對你好?因為你是封翁?那是看大郎的面上!你比大郎能耐,怎不見你也做個官,叫我早幾十年做誥命?我還要等兒子!」

  荊老封翁小聲嘀咕:「考就考,走個過場,就不行麼?」

  荊綱認真地說:「都收拾行李吧,過完年同我一起去任上。我去拜會一下老師。」說完拂袖而去。

  荊老封翁對妻子嘀咕:「這孩子這是怎麼了?給他爹臉色看。」

  荊老封君道:「你有功夫念叨大郎,不如去管管五郎!你倒去管呀?」

  荊老封翁頭疼地道:「他不服管。」

  「那你就逮著大郎死命的欺負啊?!!!」老封君大怒,「我的一身富貴都自兒子來,誰逼他,我與誰拼命!」

  老妻發怒,荊老封翁也不高興了,他也不是必要逼大兒子如何如何。話趕話說到了府學,他就意思意思地抱怨了幾句,純是看祝纓態度和緩因而有點兒「恃寵而驕」。彷彿一個丈夫久不回家的妻子,見丈夫從外室那裡回來了,便要拿捏一下,嗔一句:「你還知道回來?」

  本不是什麼大事兒,長子卻彷彿他犯了什麼罪一樣。撒個嬌,丈夫扭頭就走,擱誰也受不了!

  他也不去管兒子了,老倆口鬧了個不愉快。

  那一邊,荊五郎挨了大哥兩頓打,也躲在房裡養傷。他一點也不想去考那個府學,考什麼?回去還要再受管!荊五娘在一旁看著他,也犯愁。一家子愁雲慘淡的。

  荊綱出了門,又得裝出一副智珠在握的穩重官員的模樣了。先去拜會老師,荊綱昔年在府學時的博士早調走了,現在見的是他小時候的塾師。老師已是滿頭白髮,幸而人還活著,此時正賦閒在家。

  師生倆一番客套,老師又含笑收了得意門生帶來的禮物,很高興地與學生烹茶閒談。

  這位老先生自己家比較貧寒,能有這樣的學生登門也是開心的。教出這麼個學生,他的學堂生意都比別人好不少。

  「我如今教不動啦,叫二郎看著。」老先生說,他長子早逝,現在是次子管家。

  荊綱此來,一是探望老師,二也是再多打探一點消息。他離家有些年頭了,看家人敘述時帶著情緒,時有偏頗,不如問一問別人才好。

  老先生也樂得與他閒聊,便講了府衙兩位十分有特色的官員。

  「知府先到的,哎,人是年輕,可是極有主意的,為人立得正啊!」老先生對祝纓的評價比較正面,自她到後,官吏的風氣為之一新,這一點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計到別人的頭上的。

  章司馬也讓他稱讚:「很是袒護貧苦人家。」

  荊綱又詳問了二人的事跡,聽完了,便想:這個章司馬倒是會討巧。

  他一眼就看穿了章司馬這一手的目的,若讓他來辦,一時半會兒或許想不到這個法子,不過看一看也能看明白。

  至於祝纓,幹的都是些個看起來瑣碎麻煩的事,最終的結果卻是將整個南府都攥在手裡。這份本事他就沒有了,也只能被迫服氣。

  從老師家裡出來,他就下了決心,自家這些人,還得再繼續緊緊皮才好!

  接著,他又拜會各路親朋,第二站就是舅舅家。

  到了舅舅家才知道舅舅病倒了!

  舅舅躺在床上,荊綱到了床前握住他的手,舅舅張開眼睛看到是他,眼淚就止不住了:「大郎,你回來了,好!好!」

  他的舅母、表弟們在一旁也跟著哭,荊綱問道:「這是怎麼了?」

  舅母道:「你回來就沒人敢欺負咱們啦!那個新來的司馬,太欺負人了!」

  舅母是個鄉下小財主的妻子,也沒讀過什麼書,想到哪兒說到哪兒,舅舅喝都喝不住。荊綱聽完才知道,比起祝府君,章司馬才是個手黑的主兒。舅舅家的事兒是可大可小的,章司馬給人往重裡判。祝纓好歹給他爹放一邊兒坐著,章司馬好懸沒把舅舅全家抓了遊街。

  雖說舅舅辦這事兒不能說地道,好好的判,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荊綱安慰了舅舅一陣兒,就不想去見章司馬了。折面子的事兒,跟最大的那個面前跪著哭完了就得了,要是挨個兒都這樣,他的面子也甭想要了!看起來是知府能夠壓得住司馬,不如將家人托付給知府!

  此後幾天,他又拜訪了些幼時玩伴、青年同窗之類,所聽之評價也大差不差。有看不明白的,只說自己的感觸:「章司馬忒會欺負人了!祝府君雖也不太好說話,倒還講些道理,也會顧著些人。」有稍能看明白一點的,就說:「章司馬想顯擺自己呢,平日裡反而不如祝府君平易近人。說祝府君有公心我服,章司馬,先看看吧。」

  灌了兩耳朵,荊綱又去府衙拜訪祝纓了。

  大白天的,祝纓這次是在簽押房裡見的他。賓主坐下,祝纓笑問:「在外多年,回來還能識得原來的路不?」

  荊綱道:「路還是那些路,有些招牌卻不太認得了,出了城就更眼生啦!瞧著他們種了宿麥,可真是新鮮了!下官轄下也是產麥的,只從記事起,南府就沒人種過麥子。如此一來,南府就不愁吃的啦。」

  他說著有些羨慕,地方官想出彩也不是很容易,推廣宿麥顯然是個大功勞。他就著力誇讚祝纓關心民生,又略算了一下:「如此一來,就算手生,一畝田的產量至少能多個七、八成了。實在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啊!」

  吹捧了一陣兒,荊綱就是不挪窩兒,他也有得講。從自己在府學時的經歷說起,又說到小地方出去打拼的人不容易。從官話的發音,到一些外面繁華之地的學子見聞廣博而自己村氣十足等等。說到最後,也動了幾分真情:「府君如此重視府學,真是南府之福呀。」

  「本來也不比人少隻眼睛少張嘴的,」祝纓說,「聰明人哪兒都有,不過有些人被耽誤了。我也只好盡自己所能讓他們的路稍稍不那麼崎嶇坎坷。」

  「南府有福了。」荊綱說。又誇了祝纓將南府上下整頓得「面目一新」,說:「南府偏遠,下官出仕先在儀陽府下面的縣裡混了幾年,後來升到別處,人都不知道世間還有個南府。提起來就比人先矮了一頭……」

  祝纓都耐心地聽著,不時表示出一點讚同,又不著痕跡地引他說話:「如今你總算苦盡甘來了,自己能主政,許多事情就方便了許多了。」

  「尚有不足之處,又無什麼長輩教授,只好自己摸索。」

  「等令郎長大,就有人教他啦。」祝纓很適時地將話題引到了他家裡,又問了他一些南平縣裡士紳的姻親關係之類,兼及各家風評等等。荊綱所言當然帶著他自己的評價,祝纓都先記下,再與其他的消息來源相印證。

  荊綱還隱諱地提到了之前二張案裡的張富戶,張富戶有個弟弟,跟荊綱是同學,荊綱提到自己拜訪師友的時候,這個同學很感激祝纓為他們家做主。

  祝纓道:「我也不能將所有的事都弄明白,能看到多少,就憑看到的斷案罷了。」

  「到底全了他的顏面,人都說賭博的事兒,他也解脫出來了。」

  祝纓道:「他且不用這麼感激我呢,他弄的那個,就是隱田了。你也知道的,朝廷總是與這樣的事兒鬥智鬥勇。早些自己報上來,什麼事兒都沒有。哪怕我新到的時候,他自家申報,也不至於叫他補這麼多的稅。公然翻了出來,嘖!只好公事公辦了。」

  「那是那是。」荊綱琢磨著這話裡的意思有點為難,趕緊另起話頭,「可是有大人在,萬事有法可依,心裡有個底,不至於慌亂。司馬果決,斷案又快,從心所欲,他們是有些不安的。」

  祝纓問道:「章司馬心裡有數的。」

  「只怕太有數了。」荊綱說。

  兩人已說了很長時間的話,終於,荊綱熬到了章司馬過來見祝纓。荊綱與章司馬彼此見了禮,祝纓請章司馬坐下,章司馬又看了荊綱一眼。荊綱起身道:「二位大人有『狐仙』的案子要議,下官就不打擾了。」

  章司馬就是為了這個案子來的,南平縣的富戶們已經傳出些了風聲,說他是故意要讓方家出醜,因為方家有錢。這些人未必就是為了方家鳴不平,裡面有不少人是吃了章司馬「逢貧必偏心」的大虧的,說起章司馬的謠言來一個比一個離譜。

  荊綱說是要離開,走到門口又回頭說了一句:「恕下官冒昧了,這個案子,恐怕……」

  章司馬客氣地問道:「荊兄難道有什麼線索?」

  荊綱搖搖頭:「線索沒有,不過據下官看,不至於是『狐仙』吧?多半還是人在弄鬼。這個案子拖不得,多拖一天,『狐仙』之說就流傳一日。愚夫愚婦不能明辨,最後案子破了,這類傳言也彌漫四野,以後無論什麼事都推給『狐仙』那還得了?哪怕真的是,也不能認。一認,風氣就壞了。」

  這是實話。此事章司馬又何嘗不知呢?他也懷疑這個「狐狸精」是人,不但是人,還得是個男人。可是無處下手。無緣無故這麼一說,他倒不怕姓方的,就怕知府這兒也過不了關。他今天就來商議這件事的,想再多要幾個人手,加大排查的力度。

  果然,祝纓道:「此言有理。」

  章司馬忙說:「下官亦如此想。正在查,已有些眉目了。」

  荊綱笑笑,道:「等到案情明朗的時候,必令人大開眼界。下官來請教時,還望司馬不吝賜教。」

  章司馬不動聲色,道:「好說,好說。」

  荊綱走後,章司馬就管祝纓再借人,祝纓道:「還要人?」

  章司馬板著臉,說:「下官疑這女子房中藏有姦夫!她不在外面用飯,在房內用飯時飯量大漲,她母親與她同住時飯量又正常,只是變得焦躁不安。如果房裡有個男人,這就說得通了。男人食量大,母親在時不能會面她就煩躁,等母親走了,又一切如常了。真的『狐仙』自己還缺這點兒吃的?」

  「不錯。」祝纓也是這麼想的,她還覺得丫環得是同謀,否則主僕二人朝夕相處,哪瞞得住?除非每次幽會就把丫環給支開或者打暈。這麼長的時間,萬一哪一天失手了呢?連個意外都沒發生是不可能的!丫環一定知情。除非她是個天生的聾子、瞎子。

  「侍女一定知情!下官向大人再調幾個人手,將那侍女拿來用刑!」章司馬也看出來了,且毫無憐香惜玉之心。一則方小娘子私通男子,這在章司馬看來是不對的,二則侍女也敢跟著隱瞞,這讓章司馬被冒犯的感覺更深了,三則打個侍女他毫無心理負擔。

  祝纓道:「是該拿過來問一問。」

  她這就是同意了,章司馬毫不含糊,借了項安去抓人。項安當天就將這對主僕給帶到府衙大牢時關著了,回來向祝纓稟報:「大人,兩個都拿了來。」

  祝纓道:「兩個?」

  「是,連同方家小娘子,司馬說,為防拿了丫環驚了小姐。」

  祝纓道:「要壞。」

  項安不懂,祝纓道:「拿了人家姑娘,人家父母怎麼會甘心?如果只是拿了丫環,他們還不至於大鬧。」

  還真是的!

  項安前腳回來,後腳方家父母就帶著兒子、僕人到府衙大門口哭訴:「要說賠房子錢,我們也賠了。家裡鬧狐仙,我們可是苦主,衙門怎麼能拿我們的女兒呢?司馬!司馬怎麼能這樣?老天,老天,你開開眼。」

  又有人掇攛著他們告狀,將狀告到祝纓手裡。

  祝纓這兒才跟項安說完,火就燒到了自己的身上。

  …………

  方家正式遞了個狀子,也不知道是誰的手這麼快,那麼長的一張狀子很快就寫好了,祝纓拿到手的時候墨跡才乾。

  祝纓命人請來了章司馬,章司馬也聽到了外面的喧鬧,他急匆匆一拱手:「大人,再給我兩天功夫。」

  祝纓道:「你沒說要拿那姑娘。」

  章司馬道:「既然是主僕同謀,當然要一同拿來,萬一分開兩處,這小娘子內心不安自尋短見就麻煩了。都關在一起,互相照應著,她才能安穩些。」

  「互相壯膽,反而不說呢?」

  章司馬道:「分開審。反正不能讓嫌犯離了官府的眼。」

  祝纓道:「行。項安,你去盯好了方小娘子,不要讓她出了意外。司馬,趕緊審。」

  狀子她扣下了,就看章司馬能審出什麼來。這個案子,章司馬的思路是正確的,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只怕兩個姑娘難得善終了。為今之計,只有趕緊將「狐狸精」捉拿歸案,審明真相,才能決定後續要怎麼辦。

  天色也晚了,祝纓回家吃飯,張仙姑和花姐都問她:「狐仙抓著了嗎?」

  「司馬在辦呢。」

  張仙姑罵起「狐仙」來:「沒卵子的東西!叫女人頂缸!」

  花姐也說:「什麼『狐仙』?沒一點兒擔當。」

  張仙姑催祝纓:「你也別乾看著呀,抓了那個什麼狗屁『狐仙』來!這都幾天了?這傳來傳去的,小娘子以後還怎麼做人?」

  花姐猶豫地問:「真是『狐仙』嗎?」

  蘇喆也讓「阿翁」抓「狐仙」。

  祝纓道:「先看章司馬施為。」

  家裡的女人都有點不安寧,第二天早早起來,等著章司馬能不能抓著狐仙。

  豈料章司馬加了半夜的班,將那丫環打得稀爛,手指也夾破了。丫環也是嘴嚴,只字不說,最後竟罵起章司馬:「你這狗官!只會欺負良善!」

  章司馬氣得不行,如果不是有當值的司法佐攔著,這丫環怕要被他打死了。

  更要命的是,荊綱又登門了,他是代本地的士紳們來向祝纓請命,說:「大人,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再不速決,恐怕……」

  祝纓道:「他們倒是熱心腸。」

  荊綱苦笑道:「都是一方鄉親,從沒見過這樣的事兒,如今又累日不決。下官說句不能在外面說的話,司馬先前也叫他們吃了苦頭,他們很怕司馬老毛病又犯了。」

  祝纓道:「再給司馬幾天,他……」

  兩人正說著話,府門外的喧嘩聲大了起來,有人驚聲尖叫:「死人啦!」

  祝纓與荊綱一同出去看時,只見一個婦人額角染血被人圍在中間。祝纓認得這是方家小娘子的母親,府衙前人人竊竊私語,方家人跪在祝纓面前,求她做主。

  祝纓忙命人先救治她,又請花姐過來看看,好歹沒用再叫小江。方家人求她做主,把自己女兒給放過來,並且說:「寧願給了『狐仙』,再也不沾府衙了。」

  祝纓道:「何必說這樣的話?鬼怪之說,本就是無稽之談,你們是太關心女兒了才這樣的。孩子你們先領回去,好好將養,母女倆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別再讓她獨個兒和外人在一處了。」

  她殷殷囑托,又命將主僕二人都給放了。

  章司馬在衙內也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心下暗怒,猜著是富戶們借機生事,又借著一個本府出去的外任官員的嘴來說話,再堵著衙門口把知府給請了出來。這事與別人不相干,就是與他為難!

  再給他幾天時間,他必能查出真相來!然而府衙外面已經被許多人圍了起來,都要給個說法了。此時外面謠言又是一變,開始變成「章司馬假公濟私,將好人家女兒拿到牢裡,也不知道要幹什麼」。

  章司馬無奈,只得暫時將這一對年輕的姑娘放了。

  外面的人看著丫環被打得皮開肉綻,方小娘子嚇得花容失色,都是一陣嘆息:這個司馬,是真的狠啊!

  方家人一個勁兒地磕頭,口裡直管祝纓叫:「青天。」

  祝纓趕緊命人把他們都扶起來,先放到驛館裡安置,她也猜著了這背後得是有人煽風點火。事情發展得太快了!她和章司馬在本地顯然已經有了點兒「民怨」,可即便是章司馬,也不過猛了那麼一陣兒,不至於弄成這麼個星火燎原的樣子。

  要是能被這群人架到火上烤就不是她了,趕緊把要捧她的人都「請」去歇息了,再宣布:「都散了吧,府衙會給百姓一個交代的。誰要趁機生事,我必不饒他!」

  下面唯唯,人潮漸漸散去。

  祝纓轉回衙內,章司馬正等在她的簽押房內,見到她,便說:「大人,就差一點兒了。」

  祝纓道:「知道。」

  「這群劣紳!打他們沒打錯!」

  「老章,你緩口氣,氣壞了自己無人替。」她將方家遞的狀子交給了章司馬,「這個就別留檔了。」

  「大人!」

  祝纓道:「我與司馬想的一樣,應該是個男人,丫環也應該知道。不過情勢所迫,只好暫時以退為進。司馬稍安毋躁,咱們再想想,怎麼抓。只要是狐狸,總能揪著它的尾巴。」

  章司馬道:「下官慚愧。」

  祝纓道:「歇一歇,興許就有主意了。」

  章司馬沉重地點了點頭,拱拱手,將那張狀子塞進了袖子裡:「下官想告假幾天。」

  祝纓道:「這就避了?」

  「我要好好想一想。」

  「你要這麼說,那行。」

  章司馬離開後,祝纓馬上吩咐項安、項樂:「你們兩個就伴兒,現在就去方家,不要驚動他們,去盯梢,要快!如果她們仍在一處,聽聽她們怎麼說。如果丫環被趕走了,或許要兵分兩路,唔,項安一個人不太安全,再叫上侯五吧,你們倆一路,他自己一路,連那個丫環也給我盯死了。要是有什麼人暗中聯絡她們,或在她們居所附近徘徊,就將此人拿下!」

  項樂道:「怕不是已經逃了吧?」

  祝纓道:「逃了也沒關係,聽聽她們說什麼,或許有收獲。今天這事兒鬧得大,只要沒逃遠,不日便能知道小娘子回家了,或許會回來打探消息。人生如此大事,不能就這麼風吹無痕了。」

  項樂去叫侯五,項安去向師姐告別。師姐聽說她要當差,便說:「我在這裡也沒事幹,怪悶的,我陪你走一趟吧。」

  項安道:「我這是辦差。」

  「我不會給你添亂的。」

  項安道:「師姐的本事我是知道的,這回是盯梢。」

  「我就當自己是隻貓,手腳輕些,也不跟狗似的亂叫。」師姐說。她極力推薦自己,想已欠了項安許多人情,無論如何也要幫個忙。

  項安道:「那我再請示一下大人。」

  項樂和侯五都裝束停當了,項安這兒還沒準備好,反向祝纓說了師姐的事情。祝纓道:「帶來我看看身手。」

  項樂又要說妹妹,祝纓道:「是我疏忽了,如果不是不得已,叫你們兩個大男人去姑娘房外,是不太妥當的,有她們兩個在能去去嫌疑。別叫旁人拿著你們的錯處才好。」

  不多時,項安將師姐帶到了後衙。項安的師姐姓胡,個頭也不高,貌不驚人,皮膚微黑,走路沒有一般女子的裊娜。她一身布衣素服,短打扮,頭髮挽得很俐落,身上沒有什麼首飾,只在腰間掛兩隻囊袋,手裡執一根齊眉棍。

  見了祝纓先參拜大禮,祝纓道:「快請起,一直聽三娘說起,竟不得見。今番倒要勞煩你啦。」

  胡師姐道:「不敢。」

  祝纓便問她有什麼本事,胡師姐進門就看到了梅花樁,當下也不含糊,到了院子裡,拔身而起,躍上了最高的一根!

  祝纓見她在梅花樁上躥來踏去地耍了一套棍法,棍舞帶風,輕輕地點頭。胡師姐輕輕躍下梅花樁,抱拳道:「大人。」

  祝纓道:「好。有勞你同三娘一路,萬事小心。」她已動念,胡師姐這身手是真饞人!得是個日日勤習不輟還得有點兒天賦才能練成的,反正胡師姐現在也沒家人也沒財產,正要謀生,跟誰幹活不是幹?祝纓決定了,等胡師姐回來就談談能不能雇了她!

  她說:「你們也收拾行裝,胡娘子需要的,三娘帶她去找大姐。」

  四人很快悄悄上路,都不是什麼美人,胡師姐尤其不顯眼,沒有引起注意。項安認得路,一行人很快追上了方家回家的車。只見男丁乘馬,女眷坐車,那個打爛了的丫環也被放在一輛平板車上帶了回去。

  他們一路跟到方家莊,在離莊子不遠的地方將馬藏好,徒步跟了上去。到了方家莊子上,方小娘子依舊被送回小樓嚴加看管,這回她的母親陪她居住了。丫環被扔進了柴房。

  四人兵分兩路,兩個男子盯著柴房,胡師姐讓師妹在下面守候,自己輕輕一躍,跳上了二樓,躲在一根柱子後面。天色已晚,她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只聽裡面那位母親問女兒:「我的兒,究竟怎麼回事兒?」

  那女兒道:「狐仙說,與我有緣,結為夫婦必有富貴,現在這一鬧,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無論怎麼問,都是這句話。

  母親受了傷,也沒力氣再問,只得暫住了口。

  那一邊,侯五和項樂盯著那個丫環,期間,只有一個年長的婦人端了碗稀粥過來餵她。說她:「怎麼打成這樣?」丫環吃力地笑笑:「我怎麼知道?」婦人一邊餵她,一邊問狐仙的事兒,丫環道:「我不知道。每每一陣風,我就昏過去了。」

  四個人換著班,不時往方家廚房偷些吃的,兩處皆無動靜。第三日上,方小娘子又鬧起來,要見丫環。家裡不肯,她就要上吊。胡師姐心道:難道丫環才是狐狸精?

  方家老翁震怒:「不要管她!讓她吊死算了!我當時就不該……」

  家人又勸他息怒:「已是眼下這般田地,後悔也晚了,不如好言相詢,問問怎麼回事,才好知道怎麼辦好。」

  方家老翁之前是在氣頭上,如今女兒也接回來了,他也回過味兒來:「一群王八蛋,叫我丟人到府衙裡去鬧,他們好看那個閻王的笑話!」越想越悔,就要逼問女兒。

  那女兒就是不肯說,方老翁氣得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方小娘子捂臉驚呆:「爹,你打我?!」

  方老翁氣道:「我打不得你嗎?」

  以前從來沒挨過啊!方小娘子痛哭失聲。

  項安與胡師姐扒在房頂上看了好長時間的大戲,終於裡面消停了,小娘子仍然堅持原本的說法。項樂與侯五那一路卻有了收獲,丫環扔到柴房幾天,堅稱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方家便將她逐了出去。

  她家裡人將她接回家,也請不起郎中,胡亂餵點兒薄粥。回家後的第三天夜裡,項樂正在她家門外稻草堆裡睡覺,侯五半夢半醒地盯著。忽然,侯五猛地驚醒,拍拍項樂:「快!」

  項樂道:「怎麼了?!」

  兩人只看著一道青色的人影飛快地向丫環的窗下掠去,速度頗為驚人,侯五低聲道:「是個練家子。」就著月光一看,有影子,影子也沒有尾巴。是人,他就不怕了。

  兩人悄悄滑下稻草堆,影子聽到動靜警覺地回頭,月光下什麼也沒有,他輕輕地敲了敲窗戶,裡面一個女聲:「誰!」

  人影是個年輕男子,聲音還怪好聽的:「是我。」

  裡面推開了窗子。

  侯、項二人借著他二人的響動,往前摸近了一些,他們的聲音很小,湊近了才勉強聽清二人說話。丫環道:「狠心的賊!將我陷到那裡!嗚嗚……」

  「小聲點兒!別吵醒了人!」

  兩人的聲音又小了下去,侯、項就聽不清了,只能看到兩個人影漸漸合成了一個。過了一陣兒,那個青色的人影不知道問了什麼。

  「你就只記得小娘子?」丫環聲音又大了一點,「你這狐仙一鬧,我怎麼還能留得下?當然被趕出來啦。」

  男人又安撫了幾句,丫環的聲音也低了下去,兩人不知道說什麼。侯、項二人都有些吃驚:丫環也在裡面?她倒會撒謊!

  又過一陣兒,丫環掙扎著將男人送了出來,侯、項二人將身子壓得極低,看不清二人的臉。聲音能聽得清楚了,男子道:「你還是盡量回去,不管用什麼法子,磕頭也好、求饒也好,當燒火丫頭也行,只要能給小娘子傳個信兒,好叫她知道我還在,好好合計合計。」

  「你心裡只有她了是不是?我呢?我是燒火丫頭?」

  「唉,咱們不是說好了的麼?你幫我賺到小娘子,她家錢財極多,嫁妝必然豐厚,只要她做了我的妻,嫁妝還不是我的?到時候,這分家業,我與你共享。」

  「她心愛你得很!」

  「我心裡只有你一個,不好好哄了她,我哪有好日子過?我也捨不得你住這茅屋穿這破衣。等我有了錢,再做大買賣,家業大了,她也得聽我的!這些,不都是你的嗎?我這是為了你。誰叫我生來就窮,卻想叫你過上好日子……」

  兩人又歪纏一陣兒,丫環眼見氣息短促,男子催她回去休息:「我給你的藥,你記得一天吃一丸,對身子好。」

  丫環推男子離開。

  侯五指指丫環、指指項樂,再指指男子、指指自己,項樂搖搖頭,示意自己追蹤男子。兩人爭執一陣兒,還是項樂追蹤了男子,路上幾次險被發現,終於見男子進了一所房子,他伏在一旁動也不動,等天色漸明,才活動活動手腳,先與侯五會合。

  丫環那裡什麼事也沒有,項樂對侯五說了昨天所見。侯五道:「怕是來路也不太正,恐怕是個強盜,別靠太近,悄悄打聽了底細,請大人點了人來拿他!」

  兩人議定,假裝路過的人討水喝,喝了一個大嫂兩碗水,給了她幾文錢。不經意間指著男子消失的屋子,問道:「那屋子有點兒怪,四周怎麼沒鄰居?是幹什麼的呀?」

  大嫂道:「哎喲,那不是個好人。」

  他們忙細問,大嫂道:「原是個耍把式的,廟會上又會扮神,閒來也在廟外賣藝,嘴又甜、長得又好。雖生得好,卻不肯正幹,好吃懶做的,又好偷,還會借著算命的名頭騙人。前陣兒不知偷了誰、騙了誰去,大手大腳的,你們頂好繞著他走。」

  項樂忙說:「勞煩大嫂告訴我個名兒,以後聽著了就繞開。」

  「叫個金元寶,他嫌這名字不好聽,自己個兒要改叫金玉郎。」

  項樂道:「多謝。」

  兩人走遠了,侯五道:「我留下盯梢,免教他跑了,你去找你師姐和妹子,一同去府裡搬援兵。」

  項樂轉到方家,低低學了幾聲鳥鳴,項安和胡師姐聽了,也回了幾聲,遁聲聚到了一處。如此這般一說,胡師姐道:「那個小娘子,昨晚抱著一根簪子哭了半天,來人時,她又將簪子藏到枕頭底下了。」

  項樂道:「果然有故事!走!」

  三人取了藏好的馬,趕回了府城。

  …………

  祝纓這幾天過得還不錯,張仙姑知道府衙有一場鬧之後就不再提「狐仙」了,也沒人吵她。章司馬卻一病數日,李司法等人登門探病,他都托辭不見。

  直到府衙裡項樂來找他:「司馬,府君說,請您速回府衙,哦,穿得利索點兒。」

  章司馬問道:「什麼事?」

  「拿狐仙去。噓——」

  祝纓點起了心腹衙役,這回沒用向校尉借人,她公然宣稱與章司馬出去巡視一下宿麥種植的情況。算算日子,此時宿麥也該種完了,巡視正當時。

  兩人走著走著,便到了方家莊,郭縣令跟在後面拼命的追趕,才要說話,祝纓這邊迅速分出數人,在侯五的指引下將那處四不靠的屋子給圍住了!

  郭縣令大驚失色:「大人?這是怎麼了?難道又出什麼大案子了?」那這就是近期第三起了!他南平縣這是造了什麼孽?

  不多時,裡面出來一個人,看得人一怔——這人長得挺好看的,個頭高高的,皮膚白皙,一雙眼睛看誰都像是有情。算是個美男子了。

  他一拱手:「諸位,這是要做什麼?」

  他聲音還怪好聽的!

  侯五問道:「金元寶?」

  金元寶的笑容僵了一下,臉上掛了點無奈,讓人看了有點不忍心:「正是在下。」

  項樂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你這狐仙一鬧,我怎麼還能留得下?當然被趕出來啦。」

  他復述的正是昨夜丫環說的話,金元寶一怔:「這位兄台,這是什麼意思?」

  「拿下。」祝纓說。

  金元寶不閃不避,還說:「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誤會。」

  牛金上前按住了他的胳膊!

  祝纓道:「搜。」

  丁貴等人將屋一圍,侯五親自帶人來搜,不多時,從裡面搜出來老大一包零碎,有女孩子的肚兜、汗巾,又有繡帕之類,此外又有些女子首飾等等。又有幾件男子的綢衫,甚至有一雙綢襪,做得十分用心。

  眼見得搜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多,金元寶肩膀一抖,不知怎地就甩開了牛金,一旋身,左右騰挪、東西墊腳,往屋頂躥去,下面的衙役只有乾著急——他們並沒有這份功夫。

  破空之聲響起,金元寶應聲掉到地上,胡師姐默默走上前,將旁邊一枚彈子揀了起來,依舊放回了腰間的囊袋裡。

  就她了!祝纓心想!開廚娘的雙倍工錢都行!不不不,一個月給她一貫!衣食住行全包!

  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祝纓道:「司馬,這是你的犯人。對了,將苦主也請了來吧,丫環也別忘了拿。」

  章司馬心中百味雜陳,一抱拳:「遵令。」

  ………………

  一行人又將方家眾人連同丫環一同「請」去府衙,路上,主僕二人不知緣故,衙役們嘴巴咬得比蚌殼還緊。

  到得府衙,祝纓留了個心眼兒,擔心這兩個姑娘萬一被章司馬判了,或許下場不會太好。祝纓就著方家抗議的由頭坐在主位說自己來審,章司馬陪審。主僕兩個姑娘暫放在一旁值房,讓方家老翁在堂邊站著聽。

  此時宿麥播種完畢正是閒的時候,一番熱鬧又引來許多圍觀。

  金元寶被押了上來,祝纓也沒別的話,先給他打上二十大板。打完了再問:「這是哪裡來的賊贓?!!!」

  金元寶道:「去給一戶人家算命,主人家賞的。」

  「哪家?」

  「不、不記得了……」

  「打。」

  打金元寶,祝纓是毫不手軟的。金元寶胡說了個人名,查無此人後就是打。

  眼見她有將自己活活打死的架勢,金元寶終於招了:「是、是方家小娘子送給我的!」

  一直不甘心的方家老翁登時大怒:「放屁!」

  祝纓道:「打!」

  金元寶道:「是真的!是真的!」

  「我家門禁森嚴,怎麼會有你這樣的耗子進來?」方家老翁大急,「大人,休要聽他胡說……」

  金元寶也急了:「真的!我先跟她的丫環小環好上的,小環將我引給……」

  祝纓道:「關起門來,慢慢審。」

  方家老翁老臉急得通紅!

  金元寶已竹筒倒豆子,都說了:「小人常在外面行走,那天集上,小環塞了塊帕子給我,又拿眼睛勾我,我不合與她好上了。後來她說,我屋無一間、地無一壟,日後也沒營生,不是過日子的樣子。說服侍的小娘子有許多私房,又春閨寂寞,我與她春風一度,也好攢些錢來過活。小人哪裡敢,可她們將我引去吃酒,不合吃醉了就……」

  「金玉郎——」方小娘子的嘶叫聲響了起來。

  卻是江舟奉命,已經悄悄地將主僕二人押到一邊屏風後面聽金元寶招供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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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9: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十五章 巫蠱

  方小娘子到底年輕沉不住氣,也沒有什麼城府,一聲打斷了金元寶的供述。

  祝纓道:「都帶上來,當面對質。」

  金元寶看看小環,轉過來又叩頭,道:「是她們說,不願意被家裡嫁個醜八怪了,不如自己擇個人。小人說了,居無定所又無家產,她們家不會同意的。她們就說,生米煮成熟飯,只要有了孩子,不給我也得給我了!到時候還有嫁妝帶來,小人衣食無憂。要是不答應,她們就叫喊起來。大人想,小人孤身一人在她們大宅裡,她們要是不願意,隨便哪個喊一聲兒,小人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小人勢孤力單的,還不是他們家大業大的人想怎麼搓磨就怎麼搓磨?小人是真的怕啊!」

  方小娘子又驚又怒,罵人都罵不利索了。

  一邊小環面如死灰,呆立不動。

  三個人裡,只有方小娘子還是個整齊模樣,她丁點兒罪沒受,一個板子沒挨,另外兩個一個被章司馬打得稀爛還沒養好,另一個才被祝纓打完,兩條腿上都是血痕。

  方小娘子瞪著金元寶:「你再說一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是他說「岳父大人就就算不喜歡我,見了外孫也會捨不得的」。

  金元寶道:「大人,是她設酒食款待我的!不然,我哪裡知道有一個她?沒有她們做內應,我怎麼能進得了她們家呢?」

  方家老翁先氣得直翻白眼,他的兒子給他撫胸捶背,老頭兒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來,顫巍巍對著堂上跪下了:「大人,大人,大人請為草民做主啊!這個無賴、這個無賴!要是讓這個無賴說什麼就是什麼,良民就沒活路了呀?!大人,是草民錯了,不該不信官府……」

  他努力認了自己之前是「無理取鬧」:「草民無知,還請大人垂憐。」

  那一邊,三個人還在打三角架,方小娘子罵兩句金元寶:「混蛋。」調轉了過來要撕打小環:「你這個賤人!我何時虧待過你?!」金元寶又說方小娘子是禍水,方小娘子放開小環要撓金元寶。

  祝纓命人將他們分開,還是讓金元寶說。她打定了主意,小環不開口,方小娘子氣得發昏說不利索,將金元寶招的內容只要男女顛倒,大概就是個實情了。

  她說:「金元寶,你從頭說起。」

  金元寶又磕了一個頭,道:「大人,小人自幼沒了父母,跟著師傅過活,不幸師父又以死了,只好自己一個人流浪,從不敢想做什麼富貴人家的乘龍快婿。都說女人是禍水,小人以前還不信,現在是真的信了啊!」

  說著說著,他哭了出來!一個大男人,居然還能哭得梨花帶雨,怪叫人心疼的。

  他說:「是小娘子要打扮了小人,叫小人提親,小人哪裡敢?她就說不礙的,小人要是不答應,就叫喊起來,叫小人吃不了兜著走。小人只得從了。哪想到,她家設了個套兒,忽地喊打喊殺了起來。」

  項樂忍不住冷哼了一聲,金元寶哆嗦了一下。祝纓道:「你接著說,怎麼就成狐仙了?」

  「小人也給人打卦算命,也給人解簽消災,被追得急了,順口嚇唬他們的。」

  「哦。項樂!」

  項樂又上前一步,將聽到了金元寶對小環說的話又復述了幾句:「我心裡只有你一個,捨不得你住這茅屋穿這破衣。等我有了錢,她也得聽我的!是為了你。誰叫我生來就窮,卻想叫你過上好日子……」

  金元寶一張臉變了幾變,方小娘子已氣得發瘋了!她也不管是不是在公堂上了,又要用力撕打:「姦夫淫婦!」

  祝纓一拍驚堂木,江舟就上來將她給按住了。方小娘子嬌生慣養,江舟是個幹活的丫頭,用力一按她的肩膀,就將人按到了地上。方家老翁顧不得心疼女兒,又和妻兒一齊跪下來請求:「求大人主持公道!」

  祝纓問方小娘子:「能好好說話了嗎?」

  方小娘子一句「賤婢」,江舟又不客氣地將她按到了地上。她的父母都說:「你好好回大人的話!你說呀,你是被騙的,是被挾持的。」

  祝纓又一拍驚堂木,方小娘子這回乖了,道:「是那一天……」

  那一天,她在家裡無聊,與小環閒話。父母說外面無賴也多,便是荊家的小娘子還有無賴敢盯著看呢。不夠噁心人的!不許她輕易出門。她還是在家裡的日子多,家裡又要給她說親,可她一心想要個樣樣都出色的夫婿。這個時候,丫環突然指著不遠處說:「那個呢?」

  兩人站在小樓上,透過圍牆看到一個挺拔的年輕人。隔得遠,面目看不太清。小環就說:「瞧著彷彿是金玉郎。他倒長得俊,要不要看一看?」

  她當時只當是玩笑,就說:「好。」

  祝纓便又要審問小環,小環早先被打了一頓狠的,再顛簸回來已氣息奄奄了,她說:「小娘子的脾氣,父母的話且不聽,別人能將她怎麼樣?」

  金元寶也說:「大人,小人說的都是實話。」

  祝纓對章烔道:「司馬,你是對的。這丫環果然有些故事。這個東西怎麼還在嚎?加二十。」

  衙役們一擁而上,將他拖出去又是二十大板,饒是他身上有點武藝,再加二十板子也撐不住了,被拖死狗一樣的拖了回來。要命的是,兩個姑娘雖「呸」了一聲,竟還忍不住往他身上看。

  方家老夫妻兩個也被氣昏,顧不得在公堂之上,上前把她拖到一邊,不許她看這個混蛋。就因為這麼個東西,將方家幾輩子的老臉都丟盡了!「狐仙」就算了,還在衙門裡撒了一回潑,又叫公然叫出來未出閣的女兒與個無賴有染。

  沒昏死過去,是怕一旦昏過去了事情會變得更加糟糕。他們能做的只有一個勁的叩頭,額頭都磕出血來了,只盼著祝纓能夠有點憐憫之心。章炯,他們是不指望了,一是章炯的名聲,二是這個案子他們也得罪了章炯了。

  祝纓道:「攙起來吧,磕暈了可怎麼是好?案情也差不多清楚了,你們先不能走,先住下吧,看好小娘子,別再出紕漏了。」接著她又將目光調向了金元寶:「接著說。」

  金元寶已經被打懵了:「大人,小人說的是實情。」

  「屁!手段這麼純熟,沒少騙姦婦女吧?你就沒有別的案子了?」祝纓招招手,衙役們呈上了從他屋子裡搜來的證物。

  祝纓很快將這些東西分作了幾份,最大一份就是方小娘子給他的,他還沒有花用完。又有幾樣繡帕、絡子之類,祝纓指了指:「這是小環給你的?」又拎著剩下的問:「那這些哪裡來的?真是不老實,接著打。」

  這個狗屁知府比那個冷面司馬可怕多了!誰說司馬是閻王的?知府才是!金元寶平日也給人相個面,也會察顏觀色,他終於發現,這個知府他七情不動不是裝的官架子,他就是天生的拿人命不當回事兒啊!

  金元寶道:「那些是真的算命的報酬,看年輕姑娘寡婦說必得佳婿就行!大人手下留情,我還知道旁的人!只要大人饒了我,我將他也供了出來,能了結一樁人命官司!」

  祝纓道:「接著打。」

  章炯低聲道:「大人?近來另一樁官司就是人命案,郭令在審。」

  祝纓道:「我能逮著這個東西,就能抓著那個玩意兒,狗東西,跟我講起價錢來了?!要挾我吶?打,打死了算我的!」

  金元寶忙說:「別打別打!我招!我招!」

  章炯也看不出祝纓的深淺,但是卻配合地放大聲音勸了兩句,祝纓道:「說!」

  金元寶不敢再講價錢了:「小人以前只是算命騙口吃的。那一天,與王二哥一處吃酒,看到他腰上有的繡荷包,就取笑。他說,只要長得不壞,能見著好人家的年輕姑娘,勾上了手,什麼都是極容易的。我請了他酒食,央了他,他就教的我……」

  王二郎是個貨郎,「貨郎」是個職業,十里八鄉到處轉的,其年齡從十幾歲到幾十歲不等,並不都是年輕男子。但王二郎卻是個二十上下的整齊後生,嘴也甜,也會看人眼色。他常跑的那些村子裡,大姑娘小媳婦都喜歡他。貨郎進村,是不受什麼懷疑的,就算擔著擔子進稍富一些的人家裡供富人挑選也是常有的。貨郎有些時候還會兼著磨鏡子的生意,與女眷接觸就更不會受人懷疑了。

  他就與一戶人家的女兒有了私情,金元寶再三追問,王二郎告訴了他女人的名字。這就是前幾天鬧得沸沸揚揚的新婚自縊的案子。

  章炯道:「此人滿口謊言,未必可信,還是對質一下的好。」章炯本來也接受了「禍水」說,但一講到其他的案子,他馬上就覺得金元寶不可信了。

  祝纓道:「來人,把郭縣令請來。」

  等郭縣令的這段時間,方家人一個勁兒地求她,金元寶一個勁兒地說自己是被女人誘惑的。方小娘子就恨恨地看著金元寶和小環,拿眼神剜小環。小環面無表情。

  章炯看了一眼祝纓,只見她依舊是那個樣子,臉上連點疲倦的樣子都沒有,更不要說其他的表情了。他嘆了口氣:「大人出手,果然不同凡響,一下子都破解了。」

  祝纓道:「司馬不是早就看出來了麼?要不是前兩天那一鬧,多扣幾天,到現在也問出來。丫環的嘴死硬,那小娘子,她熬不住。」

  章炯笑笑:「他們又要說刑訊逼供啦。」

  「他們說的還少了麼?」祝纓輕描淡寫地說。

  閒著也是閒著,祝纓問金元寶:「那天晚上,你是怎麼逃脫的?」

  金元寶道:「小人裝作幫忙拿狐仙,混在人堆裡,他們沒看出來。」

  「供詞記好了麼?讓他們畫押。」

  幾句話功夫,郭縣令就跑了過來了,他本來是跟著下鄉拿人的。審案審到一半,祝纓命關門審,他也被關外面了。他也沒走遠,幾步路又進了府衙。進來一拱手:「大人!這案子是有進展了麼?」

  祝纓指著金元寶道:「讓他說。你的案子。」

  金元寶又把事兒說了一遍,郭縣令大喜:「下官這就派人捉拿他去!」

  衙役們大部分是本地的,找那個貨郎也比較方便,下鄉一問,再一拿,齊活。只不過這樣的話郭縣令的案子今天就結不了。郭縣令派人去拿人,心裡實在好奇,看看天,又蹭了回來想看看「狐仙」案的內情究竟為何。

  雖然他也差不多猜著了「狐仙」就是個有姦情的案子,但是你不知道這群青年男女能給你演齣什麼離奇的戲來。

  到了一看,金元寶正在畫押,方家老翁正在簽保書,方小娘子還在那兒要按手印兒。

  郭縣令道:「這是要結案了嗎?馬上就要宵禁了呀。」

  祝纓笑笑:「還要再審一審,你的案子也快著些,正好拿了人來,與這個金元寶對質。」

  金元寶忙叩頭:「小人作證,這就是他!」

  他這滿嘴沒一句真話,誰都不肯信他。祝纓道:「先都押下去,明日繼續。」這一回,哪邊兒都不鬧騰了,方家一家子哭得頭昏腦脹,耷拉著腦袋,將金元寶恨入骨髓。

  金元寶看了他們一眼,心道:此地不能再留了,哪怕是發配,也比待在這兒遭他們報復強!早知道那天晚上我就該走了!

  祝纓道:「退堂吧。」

  胡師姐一直在一旁,聽了這一聲,悄無聲息地上前,咔咔兩下,將金元寶兩條胳膊給卸了。金元寶一聲慘叫,又強忍著痛苦笑,帶點討饒的口氣說:「這位娘子,好手段,只是有些疼。」

  胡師姐沒想到他叫這麼大聲,她看了這人一眼,對祝纓道:「大人,他有些身手,這樣防著他跑。您審完了,我再給它裝上。」

  章炯道:「這倒是了。穿了他的琵琶骨!」

  金元寶叫了出來:「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衙役們看向祝纓,祝纓點點頭,胡師姐很自然地說:「我幫你們吧。」她說話聲音也平平板板的,衙役們卻不敢怠慢,見祝纓沒反對,就一同去後面炮製金元寶了。

  堂上一片快意!只有兩個姑娘臉上露出點不忍的神色來。接著,她們也被收入了女監,由女監徹夜看守。本來胡師姐還想幫忙看著的,被項安帶到後衙去了,江舟接手了這個任務。項安道:「後半夜我來替你。」

  江舟道:「沒事兒,就這一夜!好妹子,你讓給我!我多幹一會兒,請教大人時就能多跟大人聒噪兩句了。」

  項安道:「就算值半夜,大人也會教你的。」

  兩人說完,項安匆匆地帶胡師姐去後衙。

  ………………

  路上,胡師姐道:「還有事兒沒回清楚麼?」

  項安笑道:「不是。」

  「要是事兒都幹完了,那我還是回去吧。」

  項安道:「不急不急,師姐,我問你個事兒。」

  「嗯?」

  項安道:「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呢?」

  「找個活計吧。我也沒別的手藝,就這點兒武藝,只可惜看家護院的人家也不太喜歡雇女的。」

  「你的武藝比我二哥還強呢。」

  「看著不像呀。」師姐說。

  項安道:「那……你瞧,知府大人這兒,要是想請你,你願不願意跟大人幹呢?」

  胡師姐吃了一驚:「進衙門?」

  項安道:「不當差也行,大人單雇你幫他做事,平常就住家裡,家裡也好幾口女眷呢。要是有今天這樣的事兒,也請你出手。酬勞好說。你看呢?」

  胡師姐想了一下,說:「行,還給跟你們就個伴兒。」

  「別看我,就說你自己。」

  眼看要進後衙了,胡師姐站住了,說:「你看呢?」

  「我當然想你留下啦。」

  「那行。」胡師姐道,「這個大人是個好官。」

  項安道:「那酬勞呢?你想要什麼樣的?」

  「大人真的要雇我?」

  「嗯。」

  「你看什麼樣的好,那個,別要太多了再把人嚇跑了。」胡師姐說。

  「你是想衙門當差,還是跟大人?」

  胡師姐道:「我就不進衙門了,我也不會幹別的。大人有今天這樣的事兒要用到我,吩咐一聲就行,我也照辦。」

  項安道:「那,四季衣裳各兩套,包吃住,跟我住一塊兒,吃……嗯,跟老封君和大娘一道吃。每月一貫錢。要是生病了,管你看病,要是能跟咱們大人幹到三年,你要走,只要提前倆月說一聲,好找接替的人手,還給你盤費。你看行不?」

  胡師姐反而不敢接話了,道:「這……這也太好了吧?!」

  就這,包吃住還包衣裳,三年的工錢就是白賺,攢下來能買好幾畝地了!而且一個月給一貫錢?!!!她爹活著的時候,跟著商隊也賺不了這麼多。

  項安道:「大人本來就是好人!」

  胡師姐想起了項安之前講過的事情,項父的仇、種種案子,以及自己在府城這些日子看到祝纓的所為,點點頭:「要這樣,一直幹下去都成,只怕以後老了,不及年輕人筋骨健壯,就沒用啦。」

  項安道:「到那個時候你也有私房錢了,大人也不會不管你。你看老侯叔。」

  胡師姐點點頭:「好。」

  兩人手拉著手進了後衙,祝纓已經在書房裡坐著了,顧同端茶倒水伺候著,丁貴笑道:「小郎君,莫搶小人的飯碗吶!」

  顧同與他也混熟了,道:「去去去。」

  丁貴笑道:「都多久了,還跟才見著大人施展似的?」

  顧同道:「我這是學而不倦。」

  祝纓道:「行了,案子結了會從頭給你講解的。」

  顧同高興了,項安在外面說:「大人,師姐帶過來了。」顧同又跑去開門。

  他對胡師姐也很好奇,跟人家叫一聲:「胡娘子,請進。」

  進門之後,兩人站到了桌案前,祝纓起身道:「來了?坐。」丁貴又給上茶。

  胡師姐小心地並不坐,有點拘謹地行了個禮:「妾拜見大人。」

  祝纓道:「這幾天辛苦你啦。」

  胡師姐道:「也,也沒什麼。」

  祝纓道:「請用茶,項安對你說了麼?」

  胡師姐茶也不喝了,道:「是。」

  項安代她說:「師姐閒雲野鶴,不大能受衙門的拘束,欽佩大人的為人,願意為大人看家護院。大人有旁的事兒征召,師姐也責無旁貸。」

  祝纓道:「那可就太好啦!娘子還有什麼要求麼?」

  胡師姐忙說:「已經太好啦。」

  祝纓道:「那行,以後咱們手頭寬裕了,再漲。先簽個契吧!」

  她準備好了契書,條件列明,胡師姐是個半瞎,識字不多,項安給她念了,胡師姐心情激動,跟一位知府大人家裡看家,又比風吹日曬強得多了。跟商隊出去,跑路辛苦在其次,氣候、生病等等更是麻煩。

  她也不會寫字,就按個手印。一式兩份的契書,先期三年,到期再續。

  祝纓道:「行了,那就準備吃飯吧。回來再置辦你的家具、衣裳,鋪蓋家裡倒是有多的,現在就換上也行。明天搬取你的行李,今天晚上先隨便吃,有什麼忌口的、喜歡的,告訴廚房巧兒和林娘子他們。你住前面西院吧。有拆洗的衣服什麼的,家裡也有人管。」

  她沒等叫花姐就先給胡師姐安排好了!胡師姐那一手彈子,她有點饞。

  胡師姐第一次見這麼大的官兒,不想竟是如沐春風,全不像是官員的樣子。又心細,安排事務面面俱到,一時不敢相信,又有些惶恐。她的膝蓋微彎,說:「我是粗人,都行,這也太好了。」

  祝纓道:「先住下。」

  胡師姐還不太敢上桌吃飯,當護院的,也沒有跟主人家一起吃飯的。項安給硬拉到了桌上,胡師姐心想:興許是頭一天,東家客氣些,我可不能將這個當成尋常,自己輕狂起來了。

  祝家三口聽說她家裡沒人只有自己一個,就先同情上了。連祝大都說:「家裡也有屋子,就住這兒吧。」

  花姐打量她一下,就知道得給她添置衣物了,吃飯的時候讓一讓她,見胡師姐還是有些拘束,就不再跟她客氣,免得她不自在。張仙姑就對花姐說:「一會兒給她安排一下。」又問胡師姐叫什麼名字。

  胡師姐也沒名字,別人也有叫她「胡大娘」的,也有叫「胡娘子」的,張仙姑就叫她:「胡娘子。」

  她在家裡的稱呼也就定下來了。

  當晚,花姐先帶她認了家裡的這些人,然後帶著杜大姐開庫房取新的鋪蓋,又暫取了自己的一套衣服給胡師姐換上。她的衣服一向素淡,給個守孝的人穿正合適。「家裡旁人的衣服都不合適,這是我的,新做的還沒上身。明天再找裁縫重裁過吧。」

  本來項家兄妹是住在前一進的西路,兄妹倆住一個院子,現在祝纓要給胡師姐安排住處,胡師姐忙說不用,在項家兄妹那兒有個偏間兒支張床就行。祝纓看出來了,胡師姐跟這師弟師妹不能以一般的師門關係來看,項家以前是胡家的雇主,項家有錢,胡家就是出力的。之前說讓她跟項安就個伴兒,現在看就不太合適了。還是給人單獨開個院子的好。

  祝纓道:「他們都安頓好了,就別再挪了。你再去,他們也擠。正好有空置的院子,你住就是了。以後要再有人來,就安排同你一處住。」

  胡師姐聽到這話馬上就答應了。

  屋子裡的家具當初都是一起配的,竹具,簡單掃塵就能用。胡師姐自己有了一個單獨的小院兒,一切用品都是新的,像做夢一樣。洗了澡,篦了頭,換上新衣服,躺到新鋪蓋裡。活了二十幾年,記憶裡也沒有這樣的一次全換新的日子。以前所有的東西,都是修修補補著湊合的,衣服穿不下了,才裁件新衣服,這時候鞋子還是舊的。等換了新鞋,衣服又開始打補丁了。有時候更換不及,就打雙草鞋湊合。一切用具也是如此。

  胡師姐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第二天一大早,她猛地睜開眼,看著陌生的環境,彈坐起來,眼前一黑,旋即想起來是怎麼回事。她趕緊起床穿衣,拉開門起來想找水,得趕緊洗漱,她得練功了。

  出了院門,撞上杜大姐端著個盆過來:「胡娘子?我給你送水來了。」

  胡師姐問道:「大姐,井台在哪兒呢?」

  杜大姐告訴了她,又說:「等會兒再把那個缸給你刷刷,擔水過來。」院子裡有水缸,為的是取水方便。

  胡師姐收拾停當,花姐的衣服她穿著有些餘量,她掖好了衣角等處,想到梅花樁那兒看看能不能用。到了一看,祝纓正蹲在上面呢。胡師姐吃了一驚:「大人?!」

  祝纓笑道:「來,練練?」

  胡師姐輕巧地跳到她下面的一根樁子上,祝纓道:「這兒以後想用就用。」

  「是。」

  祝纓跟她聊了會兒天,問是不是每天都練之類,胡師姐只要沒事兒,每天就是吃飯、練功,祝纓如果忙了,練功就放下了。心道:到底是術業有專攻。

  她說:「練功之後多吃點肉,不然容易餓。」

  胡師姐臉上一紅:「是。」

  祝纓跳下:「行了,你自己來吧。」她又去提起了弓箭,嗖嗖幾下,搖了搖頭,院子太小,這個距離她的準頭是不錯的,再遠一些不常練,可能就不行。是時候找一下梅校尉了。

  晨練完了,休息一下吃早飯,然後就是去府衙。

  胡師姐這天被花姐等人拖著收拾屋子,家具全打掃一遍,被子重新曬過。又是找布料讓她挑選,又是找裁縫。胡師姐就隨便選了月白色的幾塊布料,也不要綢衣:「布的就行。」花姐道:「穿多大鞋?」

  胡師姐道:「我自己納就行。」

  花姐道:「那得多大的功夫?」

  胡師姐想起來,自己是給家裡護院的,還有衙門如果有案子她也得跟著去幹。急忙道:「大娘子說的是。匆忙搬取了自己的行李,她就一個很小的包袱卷兒,包袱皮兒上還打著個補丁,拿來放到了衣櫃裡。

  自己去把水缸挑滿,放下袖子,撣撣身上,將後衙巡了一遍,見門鎖都好,牆頭也沒人爬過。跑到前衙去,跟項安站在一處給祝纓撐場面了。

  ………………

  郭縣令這次的動作也很快,堪比抓莊家時的李司法。

  他也是連夜拿人,將人帶到府衙來與金元寶對質,對質完了,祝纓這兒結了案,他再接著升堂判他手上的案子。

  王二郎先是死不承認,金元寶卻熟練地說出了他身上所佩的飾物。王二郎道:「他與我熟,知道我身上有什麼東西也不稀奇。」

  祝纓命人將新娘子的母親和丫環都叫過來,讓她們辨認。新娘子的母親說:「是我女兒的針線。」丫環只管低著頭,淚水漣漣,點了點頭。

  王二郎便說:「是那天她問我買簪子,錢不夠,拿這個抵的。」

  金元寶道:「放屁!你分明說是拐得那個傻丫頭給你的!到時候拿這個給岳父一看,不給你也得給你了。大人,他還有別的物件兒!」

  丫環忽然抬起了頭,道:「二郎,這是真的嗎?!我們小娘子,被你騙得好苦哇!」

  郭縣令也是沒想到,自己的案子在府衙的公堂上又被招了出來。與小姐形影不離的丫環,當然是知道得最多的。與方家不同的是,王二郎能夠自己就見著新娘子,是二人看對了眼,小丫環是為了幫著自家小娘子才隱瞞的。

  知道要出嫁的時候,主僕二人都慌了神,想找王二郎。可一個貨郎,到處跑的,他不來找她們,她們也難找到她。到了日子,新娘子絕望了。

  祝纓問他去哪兒了。王二郎道:「小人是欠了點兒賭債,躲債去了。」

  祝纓對郭縣令道:「這是你的案子。」

  郭縣令道:「是是。多謝大人。」

  「那樣的話就不必再說了。司馬?眼下這個,可這是你的案子。」

  章炯怎麼也不肯接,道:「案情是大人查出來的,當然由大人來判!」

  祝纓道:「司馬先前所料並無差錯,只因原告聚眾哄鬧,方才不得不中斷。」

  章炯十分推辭。

  兩人在上面謙讓,方家諸人在下面心急如焚,先是向章炯請罪,承認自己見識淺薄。轉個向,又請求祝纓來判。

  章炯也想看看祝纓怎麼判這個案子,索性離席避讓了一下。

  祝纓道:「那好吧!我是代司馬斷案。堂下聽判!」

  新婚自縊案能有突破是件好事,不過難的是眼前的案子要怎麼判。如果來個呆子判,金元寶頂多也就是個流放,小環怕是得要發賣,方小娘子也討不著好。雖說兩個姑娘是糊塗,也該受到教訓,金元寶毀人一生只是流放未免太便宜他了。祝纓不想像當年曹氏的案子那樣,暗中下黑手讓他去死。

  且一巴掌抽在本地士紳的臉上,痛快是痛快,也不是怕他們,以後天天過招也很麻煩。本地士紳比福祿縣的土財主更麻煩一些。

  你不是「狐仙」嗎?剛好又好裝神弄鬼給人算命,斷你個「巫蠱」不算冤枉你吧?

  祝纓緩緩地說:「金元寶,你孤身一人在她們大宅裡,她們要是不願意,隨便哪個喊一聲兒,你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她們主僕終究一聲未吭,可見你有些神通!我現在就廢了你的神通!」

  她命人燃起炭火,取了自己的官印往裡一扔,將金元寶往衙門外一押,官印倒是真材實料,燒得通紅,拿火筷子往金元寶臉上一按!一股白煙冒出,金元寶放聲哀嚎。

  圍觀的百姓都來聽這奇案的判決,荊綱等人與縣城裡的士紳們、府學的學生們也都來圍觀。「狐仙」本來就很吸引人的注意,現在又「破法術」,一股白煙出來,這是真的有妖術啊!!!再看金元寶,剛才還讓人覺得很好看很可親的臉,獰猙得可怕,果然是被破了邪術!

  祝纓又將金元寶贈給方小娘子的那根簪子——就是胡師姐偷窺時看到的那個——也扔到炭火裡燒了。說:「巫蠱的法器現在燒了,人就清醒了。」

  當然,她沒把方小娘子拿出來展覽,這姑娘看著不像馬上就清醒的樣子。

  方老翁癱在了兒子身上,說:「這下好了。」

  巫蠱,金元寶就死定了。他女兒也不是與人通姦,只是受了不可抗的妖術,現在也算解了。名聲無法恢復如初,但是防止了最壞的事情發生。方老翁心中滿是慶幸,再看祝纓就覺得知府大人真是可親可愛。

  祝纓沒有判小環,而是將她發還回去。小環固然可惡,要判她,不免又要牽連出方小娘子。這小娘子才是真的倒了八輩子的黴。不過小環是方家的丫環,被方家記恨上了,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事。她卻不能再回護小環了。

  判完了,祝纓又借題發揮,命張告示,宣諭全府:「不要信淫祀!要信,就信朝廷正經定下的神仙!要進,就進朝廷發度牒的寺觀。」

  同時再宣講了一回「巫蠱」大罪,並且告訴大家神仙不會與凡人交和,妖怪只會騙姦婦女的,都是「巫蠱妖法」,敢張口,只管拿來告官。赤鐵烙面,穿了琵琶骨再斬首,這就制服了。放心,辦得了它,不用害怕!

  如果有人要你奉獻家產的,那玩兒也是巫蠱,千萬別信!

  宣判完,百姓們一陣歡呼,也有一些有智慧的老人看了,會心一笑,嘆一句:「大人是個厚道人啊,給人活路。」

  「厚道人」已回了府衙之內,荊綱等人跟著進來,方老翁一家今天也洗乾淨了臉,都跟著進來道謝。

  祝纓道:「要謝就謝司馬,司馬要是不管你們,你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裡,拿你家丫頭,拿錯了?」

  方老翁會意,又向章司馬致歉。

  章司馬道:「快請起,我既是本府司馬,該我管的,我就會管下去。」

  荊綱道:「好在狐仙拿住了。」

  「你見過那麼廢物的狐仙嗎?」祝纓問荊綱。

  荊綱啞然。

  祝纓對方老翁道:「女兒還是要讀點兒書、見見世面,你又不是養不起。養成個傻子給別人送菜嗎?」

  「是是。」

  「那個丫頭,」祝纓說,「你要怎麼處置?」

  「大人的意思是……」

  「你有氣,這個大家都知道。想追究,就自己去。不過,我不想聽到這件案子再起什麼流言,更不想聽到有什麼凌虐的傳聞。」

  「是、是,悄悄的罰過就算!」

  「得啦,鬧騰了這麼久,趕緊回家緩緩神兒吧。司馬,咱們聽聽隔壁怎麼斷案的去?」

  章司馬笑道:「請。」

  郭縣令這案子簡直太舒服了,人證物證都送到眼前了,這個丫環恨王二郎恨到牙癢。她跟新娘子在一起七年了,她打小在這家幫忙的。新娘子有心儀的人了,她就幫著新娘子,哪知道弄成這個樣子!丫鬟發誓要咬死王二郎。

  郭縣令想想祝纓剛才斷的案子,思忖了一下,將王二郎斷了絞刑。理由是「誘拐婦人時就該知道這婦人以後求生無門,等同謀殺」,再斷新娘子雖然做了錯事,但是已經自縊了,就不追究了,由父母領回屍體安葬。婆家無妄之災,要娘家退還聘禮賠償婚禮損失等等。丫環也有錯,但是因為作證有功,所以打個二十板子,發賣。

  也還行,祝纓點點頭,與章司馬一同回府衙去了。

  這一天過得相當充實,祝纓對胡師姐道:「行李搬來了嗎?」

  胡師姐道:「都搬好了,明天去退房子。」

  「行。家裡有幾個猴子,你見著了別太在意。有個小猴子要跟你學藝,你願意教就教,不願意教就叫她寫字去。」

  胡師姐道:「是。那個小娘子,要想練成,可得吃苦頭,又費功夫。她還要認字兒,沒那麼多辰光練功。怕成不了高手。」

  「沒事兒,她能用多少功就得多少力。對了,你想識字嗎?」

  「我?」

  這時外邊一陣驚呼,祝纓道:「去看看怎麼回事兒。」

  丁貴剛抬腳,胡師姐已經一道白影躥出去了,很快回來說:「剛才要賣的那個丫環,碰死了。」

  祝纓輕嘆一聲,指著丁貴說:「叫小吳撥點錢,給她埋了吧。」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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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9: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十六章 難題

  兩個案子一結,一場大熱鬧就此落幕,於官府,接下來就剩寫公文、記宗卷之類的活計了,於府城百姓,就是又有了小半月的密集談資,以及日後閒談時偶然提起的話題。

  府城的士紳們見狀也不再鬧了,回家該會友的會友,該訪親的訪親,該打理家產的打理家產。南平縣的宿麥不是祝纓直接管的,郭縣令的手法也跟祝纓差不太多,他也是先尋了些富戶,讓他們先種來看看。

  章司馬沒出醜,荊綱回來也沒能翻天,大家該幹什麼還得幹什麼去,頭一年種宿麥,田間管理還是要多留心的,他們不時就叫來管事詢問,有時還要親自到田邊看兩眼。再有些心思活絡的,已經開始準備送禮了。

  一時之間,府城又恢復了往日的情狀,看不出來曾經有人圍過府衙了。

  祝纓這會兒也挺忙的。

  結案當天,她一回家就被家裡的女人們給圍住了,張仙姑問:「怎麼樣?怎麼樣?聽說『狐仙』是人假扮的?」

  祝纓道:「嗯,是個男的。」

  張仙姑啐了一口:「呸!真不是個好東西!」她看蘇喆在旁,不再追問男女之事,什麼時候小孩兒不在什麼時候再問。

  蘇喆聽說是人假扮的就不感興趣了,嘟著嘴跑去蕩鞦韆了,她現在又喜歡上了這個遊戲。

  祝纓也不禁止她,但是讓女僕看好了,別讓她出了危險。蘇喆道:「我就玩一會兒。」

  祝纓道:「多玩會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孩子功課做完了就行,照蘇喆的進度,怎麼也得到明年才開始正經讀書。

  她換了衣服,讓項樂去給梅校尉投個帖子,過兩天要去兵營裡拜會一下梅校尉。梅校尉與福祿縣的丁校尉一樣,都是在城裡也有個不錯的宅子,平常卻又是住在兵營裡的。梅校尉手下兵多,同時也看管著南府最大的流人營。

  那個地方幾乎成了一座大鎮子,離兵營不遠還有草料場、糧庫之類,他們無論是糧餉還是升遷等等,跟地方上都走的都不是同一條路子,不過在一些事務上有交集。比如流人營。

  這裡的人犯在滿了一定年限之後是可以就地轉入當地戶籍的。自祝纓到來,還沒有接受到大批量這樣的人群來充實南府的戶口。祝纓手裡也有一份名冊,她到了之後就抽空研究了一下。現在她想跟梅校尉那兒提幾個還沒轉入戶籍的匠人來用。

  項樂回來之後,帶來了梅校尉的話:「隨時恭候大駕。」祝纓決定第二天就過去。

  當天晚上,祝纓再次篩選了名單,又叫來小吳:「準備些屋子。」

  小吳忙問:「大人要什麼樣的?什麼人來住?小人好有準備。」

  祝纓道:「不難,以前也做熟了的,流人營的匠人。」

  小吳道:「好嘞!大人放心,都包在我身上。」

  祝纓道:「看守也要準備好。」

  「是。明天用不用再套幾輛車?大人要用的人怕是得有點兒手藝,說不定跟當年那些石匠似的,還有慣用的家什。連伙食我也準備好了,大人就放心吧。照葫蘆畫瓢,小人還是會的。」

  祝纓笑罵:「想準備就準備。廢話那麼多幹什麼?」

  小吳笑道:「是~」

  …………

  第二天,小吳套好了幾輛車,跟著祝纓往梅校尉那裡去了。祝纓看了一眼車轍,問道:「你帶東西了?」

  小吳道:「車都帶了,不捎點兒東西多不好呀?一點兒酒食,也不多。」

  祝纓滿意地點頭:「走吧。」

  「哎~」

  一行人不多會兒便到了兵營,梅校尉全營都從祝纓這兒領了好處,聽說她來,都打起精神來,梅校尉笑著出來迎接:「祝大人,好久不見。」祝纓的品級比他高,他也不敢托大。

  祝纓道:「叨擾了。」

  「哪裡哪裡,請!」

  「小吳。」

  小吳很自覺地與梅校尉手下的人辦交割,笑著說:「大人命準備了些酒食。」

  梅校尉又客氣一回,祝纓道:「做客哪有空手的道理?」

  梅校尉道:「這話說得下官就不好意思啦,下官見大人,也常空手的。」

  祝纓道:「那你這回補給我點兒什麼?」

  「大人想要什麼?」

  祝纓道:「慢慢聊?」

  「行!來啊!」

  梅校尉給祝纓安排了個列隊,請祝纓登上了他的「點將台」。這台子是許多兵營裡會有的,就是一大片空地的一側壘個高出地面的大平台,站在上面可以清楚地看著底下士兵列隊、操練、布陣等等,教習的時候教頭在台子上演示,下面的士兵也看得更清楚。

  「點將台」是個慣用的稱呼,在這裡名不副實。因為營裡最大的官兒就是梅校尉,現在是正六品,只要上了從五,就能被稱為「將軍」了,可惜這一道坎兒就像文官的坐六望五一樣,也是卡住許多人一輩子的難關。這營裡沒將軍,點不著。

  祝纓饒有興趣地與梅校尉並列站在台子上,看著一個小校拿著旗子在那兒舞,底下士兵排好隊,大喊一聲。旗子連舞,有一個小校從中間跑了出來,到了點將台下,抱拳道:「校尉,列隊已畢。」

  梅校尉開始訓話:「今天祝大人到來,都打起精神來!」

  底下士兵齊齊一聲,這眾多男子低沉的聲音一起,字音都顯得模糊了,像是「是」又像是「好」還像是「嗷」。

  祝纓估摸著自己嚎不了那麼大聲,只舉起袖子來舞了兩下,然後揖了一揖。接著對梅校尉道:「校尉太客氣啦。」

  「哪裡哪裡,大人請上座。哎,你們開始吧!」

  小校又換了兩柄長長的三角旗,一直豎、一橫放,士兵們馬上跑動了起來。梅校尉道:「這是一字長蛇陣。」

  然後旗子變幻,兩旗交叉,梅校尉道:「吶,這是八卦陣。」

  接著再變,祝纓看他們演了八種軍陣,算是開了眼了。她以前跟禁軍打交道不少,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她不由問道:「禁軍也是這樣的嗎?」

  梅校尉道:「這個末將就不太知曉了,大人沒見過?」

  「淨在門口跟他們看腰牌了。」

  兩人都笑了。

  祝纓又問:「這樣見天操練,他們吃喝跟得上麼?」

  梅校尉道:「能吃飽,吃飽了就得練,可不敢再……」他壓低了聲音對祝纓說,「等會兒再說。」

  等士卒列完了陣,梅校尉又與祝纓乘馬從軍陣中過,祝纓一直留意觀察。到最後結束,二人重回點將台,梅校尉宣布操練結束,再請祝纓到他的「大帳」裡去敘話。

  梅校尉的「大帳」不是真的帳篷,也是一個代稱,他住著營地裡最好的一處房子。兩人到了「大帳」分賓主坐下,熱茶奉上來,這才是開始正經的「會晤」了。

  祝纓此來是有幾件事兒,一是看看兵營,好歹有個數。二是跟梅校尉商議一下流人營的事。她之前看過了,這個流人營裡工匠也有一些,匪類也有一類,更要命的是,還有一些是流放的官員之類,官員們心存希望的,有些就不太願意將戶籍落在這兒,還想等著遇赦還鄉或者重新起復。官員犯錯,五花八門,萬一遇到個比如龔案的官員,現在就不適合再給他拖到府衙優待。

  具體的細節,還得祝纓跟梅校尉商議。

  南府如今她也算能掌握了,接下來她想接觸利基族,府城裡也有少量的利基族的人,但是都是比較自發的行為,並不像阿蘇洞主那樣把妹子嫁到山下來。比較起來,阿蘇家算比較傾向於同朝廷接觸的,利基族比他們要更強硬一點。

  如果要接觸,祝纓認為背後還是得有點倚仗的。這個倚仗就是梅校尉。祝纓也不打算「開邊釁」,她研究過了上次「火燒群獠」事件,之前的知府甚至能夠召來幾十上百號人一把火燒了,可見這事兒也不是不能成的。軍事的威懾是其一,山下的物產是其二。利基族現在應該也是有與當年相似的交換需求,同時應該也是忌憚朝廷武力,也不敢或者說沒本事開戰。所以祝纓覺得緩和關係的希望很大。

  前面幾件事都好商量,梅校尉道:「流人營那兒,大人看好了,想要誰就提誰!不過,末將也有一事相求。」

  祝纓問:「何事?」

  梅校尉道:「我這兒有一個文書,幹了許多年了,字又好、文又好的,只可惜當年犯了點兒事,發配到了這裡來。走的時候家裡老娘已經很大年紀了,前陣兒聽說老娘沒了,想回去。還勞請開張路引。」

  祝纓道:「到南府多少年了?」

  「總有個五、六年了吧,哦,我想想,七年前。」

  祝纓道:「人還在校尉面前嗎?可否請來一見?」如果是官員犯罪到判流放,估計她在大理寺的時候應該聽說過。

  梅校尉道:「當然可以!他呀,說是替人頂缸,一些賬目上的事兒,又有一些官司。」

  人叫過來一看,祝纓叫出了他的名字:「陸美?」

  梅校尉道:「認得?」

  陸美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但是南府條件艱苦,他早生華髮,他知道祝纓到了這裡,沒想到祝纓竟然還記得他!苦笑一聲:「祝大人,不想在這裡還能再見到大人。」

  陸美這人,那倒是個年輕有為的年輕人,出身貧寒,倒是憑著自己的本事冒的頭。發達之後也沒有拋棄髮妻,對父母也是孝順,看起來是毫無缺點的。但是有一個大大的問題——沒後台。人入官場想要往上走,多少得跟上官有點兒干係。要麼是得到上司的賞識,要麼是得到上司的女兒,要麼是……得替上司幹些見不得光的事兒。祝纓自己,除了沒娶上司的女兒,另外兩條也都幹「得」了。

  即便如此,祝纓都算幸運的,因為她一開始就是鄭熹給帶進京城的,鄭熹也拿她當「自己人」。最慘的是一些個惡事也幹了,罪也扛了,卻不知道何時才能出頭。

  陸美就是這樣的人。

  當年他是左丞審的,左丞人老成精,看出來他是個什麼路子。卻又拿他沒辦法,他就是不肯將上司給招出來。上頭催得緊,鄭熹又有示意,這事兒最後還是陸美給扛了。當時祝纓管著大理寺大小事務,期間也看過兩眼。所以知道。

  祝纓道:「原來是你?戶籍在南府麼?」

  陸美搖了搖頭,祝纓道:「還想著回去?」

  陸美笑笑,他對上司抱的希望也不太大,這麼多年也沒喊他回去。不過皇帝這都幹了三十多年了,他在等大赦。這個話不敢說出來,只有沉默。

  祝纓道:「倒不是不行。校尉,讓他到我那兒領條子吧。」

  梅校尉大喜:「那就多謝啦。」

  祝纓道:「現在就收拾行裝吧,探親麼,越早走越好,再晚一些時候,往北走路上風雪會越來越多。」

  梅校尉道:「還是祝大人周到,就這麼辦。陸先生,你將手上的文書先移給別人。」

  祝纓道:「回家去辦完事就回。」

  陸美道:「祝大人都認出我來了,哪裡還有躲藏的地方?去去就回。」長揖到地,轉回去收拾了。

  祝纓再與梅校尉商議別的事情,梅校尉就答應的十分痛快。流人營的事兒,祝纓要怎麼挑人使都行。他也有一個心眼兒,聽說祝纓把福祿縣的流人營和兵營都能弄得不錯,南府流人營這麼多年了,也是越來越髒亂差的。

  他平素也從流人營賺好處,有人,就有油水,什麼押去出工做苦力、工錢自己揣腰包之類,他都幹。時日久了,有些不靈便,祝纓想管,梅校尉甚至想交給她收拾一下。以他這些日子與祝纓的接觸,應該不至於不給他一點好處的。大不了大家一起分賬嘛!

  祝纓道:「咱們還是商量著來吧。」她現在比較希望梅校尉能夠提供一些比較「老實」的人,最好是性情還可以的。梅校尉道:「這倒不難。」

  兩人很快敲定了人選,製糖的工匠以前還有兩個,三年一到,人就跑去州城了。這兒產甘蔗,製糖的作坊也多,比較容易能夠找到生計。

  祝纓只薅到了些石匠、木匠、鐵匠之類。

  最後說到了利基族的時候,梅校尉頭搖得像撥浪鼓:「大人!萬不可興此心!大人難道不知道?以前那個知府,就是因為他,鬧得兵連禍結的!害!有仗打就有功勞拿是真的,那也得能活到最後不是?我們赴任前,別的不講,第一件事就要告誡我們不許再興事!要不這兒怎麼只有這幾個人,我還只是個校尉呢?我天天帶著這群人操練,就是叫他們沒力氣出去惹事。」

  因為那一件事,朝廷的宗旨就是,鎮得住「群獠」就行,但是不尋求一次性的大規模的剿滅或者獵取山民下山種地。

  祝纓道:「不是要打什麼,我是想,福祿縣那兒開了榷場,一個哪兒夠呢?可有錢財就會有糾紛,萬一有點兒打架鬥毆的事兒,到時候還請校尉給看著些。」

  梅校尉道:「我只管鎮守的事情!」

  「我只管地方上百姓富足的事情。」

  梅校尉道:「那行。」

  祝纓道:「那就先這樣?」

  「好。」

  梅校尉要留祝纓吃飯,祝纓笑道:「不了不了,我才帶了多少東西過來?咱們這些人把帶來的東西吃完了再走麼?」

  她去了流人營,將幾個工匠薅過來往車裡一塞,走了。

  她前腳走,梅校尉後腳就對一個心腹小兵說:「你留意著些進山那邊的路,有異動就來報我。」

  祝纓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梅校尉給防範上了,她現在手上有空屋,將匠人往那裡一放,開始執行自己的計劃。趁著現在,將識字碑的事兒再推進一步,連河東縣也要加快一些。再有是農具,許多貧農連農具都不能自備。

  祝纓不打算白給,府衙出錢出工匠打造農具,貧農以賒賬的方式租用,等到收獲的時候,連收稅一塊兒收租金。連租三年之後,再交少量的尾款,這份農具就是租用者的了。對每戶可以租用的數量進行限制,多租的就累進增加租金。

  祝纓叫來項安、項樂,跟他們商量一下定價,以及是否可行。

  項安問道:「連租三年?」

  顧同站在一邊,原本他也是想問的,有人問了,他就跟著聽。祝纓道:「時間拖得長一點,才能防止有人從弄鬼。你想,我要是弄些個貧戶的身份虛報個百八十戶的人,一年就將這些東西領光了,接下來呢?他再高價租賣?我給他們白供本金呢?」

  官府惠民的時候,總要防著太多的聰明人鑽空子。

  她前兩年想低息或者無息放貸給貧戶過難關,後來沒幹,一是手頭錢確實不太多,二也是想到這方面的問題。她幹事,第一想的是:如果是我,怎麼鑽空子?其次才是設法堵窟窿,最後才是施行。所以她頒布的辦法,一直以來都比較好用。

  執行是最艱難的。又得用著這些大戶,又得防著他們弄鬼,對一些胥吏、里正、族老之類的人物,也是樣。拖長時間,加大想要偷機取巧的人的成本,磨掉大部分人的念頭,這件事兒差不多就算成了一半兒了。

  顧同和項家兄妹都不說話了,顧同是想到了自家祖父跟當年的關丞瓜分駐軍屯田的事兒了。項家兄妹是商人,一經祝纓提醒,就想到了套取低息貸款的法子。要是有這樣的機會,他們也不能保證自己家會忍得住不幹。

  祝纓道:「好了,先這樣吧。哎,還沒有製糖的匠人來嗎?」

  項安道:「不如讓各地會館留意一下?」

  「這主意不錯。」祝纓說。

  顧同跑去跟他舅舅講,回來的時候在府門口遇到一個被衙役攔住的人。自從上次祝纓重申了門禁之後,閒雜人等就不得隨便入內了。他見來人一派斯文氣質,與尋常人不大一樣,就問了一句,得知他就是陸美之後,顧同道:「請稍等。」

  他進去回報了一聲,將陸美引了進去。祝纓這裡開了路引,又讓丁貴去後面取些盤費送給陸美,又叮囑陸美要按時回來。

  陸美道:「大人放心,我要是逃了,前面的罪就白受了。」長揖到地。

  祝纓想起來這時節正是往外賣橘子的時候,便說:「他們有往外運橘子的,你要不急,就與他們一路,能捎你一程有個照應。再往後的路,你就要自己走啦。」

  陸美一喜:「求之不得。」再次鄭重道謝。他的身份也不能使用驛站的資源,有個商隊可蹭,自是求之不得。

  顧同又將他送了出去,心道:官場可也不那麼好混呀!

  ………………

  祝纓沒有什麼感慨,這事兒要是輪到她頭上,只要不是讓她死,她也得這麼幹。她還記得當年那個案子,鄭熹沒有讓窮治,最後也就是陸美給頂了,陸美背後那人得欠鄭熹老大一個人情呢。

  祝纓往後衙去,胡師姐跟著,她問胡師姐:「今天那些兵士武藝如何?」

  胡師姐道:「看著像是演的。」

  祝纓不問她兵陣排布,她也確實不懂兵陣,武藝方面就有些眼力了。胡師姐道:「他們看著不如老侯叔。」

  就這兩天功夫,她已經跟侯五練過兩手了。侯五經驗豐富,出手就是殺招,告訴她:「你雖不是花拳繡腿,遇到我這樣的人,可也不敢留手。咱們上過陣的人,出手就奔著殺人去的。」胡師姐看今天演示的士卒完全不像,但是士卒比侯五也年輕,且南府這地方也不能說太平,小股山匪過一陣兒也會來一點兒。士卒不可能沒見過血,估計就是演給祝纓看的。

  祝纓道:「要是你與他們交手呢?」

  胡師姐道:「只要不被近身壓住了,我能贏,近身就不好說了。」

  男女力量上的差別還不能忽視的,她勤練不輟,可以抹平與普通男性的差距,一些懶惰士卒也不如她。對普通男人,一個打八個是真的。但是如果有男人也這般苦練,力氣上她又不佔優,一旦近身,她一準兒得輸。

  看了一眼祝纓,想這個也是個男子,胡師姐就將前面的話咽了,只說後面一句。

  祝纓點點頭:「那也已經很好了。」她就是一個普通知府,有胡師姐在身邊已經很滿意了。辦案的時候也遇不著比胡師姐還高明的高手,夠用了。

  兩人走到二門前,同時一頓,她們聽見裡面有爭吵聲。兩人對望一眼,胡師姐伸手敲門。

  侯五的聲音問:「誰?」

  祝纓道:「我。」

  侯五拉開了門,笑道:「後頭正打架呢。」

  祝纓快步走到二進,只見錘子、石頭正在大戰蘇喆及其小侍女,三個小女孩兒與兩個小男孩兒打作一團。錘子方只有兩人,但是石頭年紀比他們都大一點,塊頭更是大出不少,所以以二敵三也不落下風。

  雙方一邊打,一邊互相操著自己運用得十分熟悉的母語對罵,石頭和兩個小侍女還互相吐口水。

  張仙姑在喊人:「快,快給他們分開!哎喲,這是怎麼鬧的?老頭子?你看什麼看?!快點兒!」

  花姐在叫:「杜大姐,快,你和巧兒一人一個!哎,你老大一個人了,就不要再添亂啦!」她最後一句說的是蘇喆那個年長的侍女。

  侯五站在兩個院子之間的門邊喊了一句:「大人回來了。」

  戰鬥這才平息。

  祝纓緩緩走過去,只見花姐這兒攬著蘇喆等人,張仙姑那兒摩著錘子的腦袋。五個孩子都雙眼通紅,一看到她來,眼淚流了十行。

  祝纓道:「都洗洗臉,再過來慢慢說怎麼回事兒。」

  杜大姐和侍女各帶人去洗臉,祝纓問花姐:「怎麼回事兒?」她們到了祝纓正房坐下,張仙姑和祝大也跟著來了。

  張仙姑道:「石頭和錘子在外頭玩兒呢,我說,半大小子正皮的時候,總關家裡不得悶出毛病來?叫他兩個到外頭耍。不知怎麼的,那邊倆小丫頭看見他們突然就生起氣來了,你說,她們以往也不這樣呀!」

  花姐道:「阿喆起先沒動手的,後來聽著石頭叫了一句什麼,也惱了,兩下就打了起來。」

  祝纓道:「等他們過來再說。」

  兩伙人都被帶過來了,祝纓道:「都說說,怎麼回事兒?」

  石頭想說話,但是他的舌頭一向不如同齡人俐落,蘇喆那兒,一個小侍女搶了話:「他們是利基人。」

  石頭道:「我就是!」

  小孩兒拌嘴,最後石頭用利基話、小侍女用奇霞話,各罵各的,互不干擾。

  祝纓制止了他們,讓蘇喆和錘子來說。先讓錘子說:「阿喆是後到的,錘子,你說,是怎麼開的頭?」

  錘子用已經有點準的官話說:「大人,我與石頭在外面玩,她們忽然過來罵我們。」

  蘇喆道:「他們也罵我們!」

  這兩個比那兩個有條理一點,祝纓終於弄明白了,石頭學話慢,跟錘子在一起的時候就說利基話更容易一點,正玩兒呢,誰管學話的事兒?就說利基話了,兩人拿著小棍兒在「練武」打著玩。冷不防小侍女給蘇喆拿東西經過,一聽是仇家的話,她就忍不住了。

  小侍女之所以選給蘇喆,是因為她爺爺的頭就是被利基人砍了帶走的,她爹又是跟利基族互毆時受了傷。算是忠義之家。因而被蘇鳴鸞選給了女兒,算是優待。

  小姑娘也聽不懂這倆貨具體說的是什麼,但是聽發言知道是利基話。

  石頭和錘子對兩族之間的恩怨情仇是一點兒感覺也沒有,他倆沒一個經過兩族仇殺的,倒是被自己族人給賣下山。平常他們在家裡話也少,也知道蘇喆是客人,不往人那兒湊,彼此相安無事。

  猛一下被罵也有點懵,雖然聽不懂,看小姑娘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們,就知道不對勁兒了。

  石頭也回了句嘴,回的還是利基話。這下捅了馬蜂窩了!

  眾所周知,罵人話是學得最快的,也是最容易被人記住的。小侍女和蘇喆不會利基話,然而鑑於兩族間的關係,她們對利基人罵自己的詞的發音記得很清楚。石頭和錘子亦然,雖然不知道她們罵的是什麼,但是幼小的時候知道對方那個詞絕不是好話!

  如果讓熟悉兩族語言的祝纓說,互相罵的詞的意思大概就是「按倒放血的材料」以及「替我們養頭的XX」。外人聽著不覺得,實際的含義則要再算上幾十代的血仇,雙方一聽就炸。

  開始,蘇喆是不打算自己動手的,她先看著,一聽不是個好詞,才上來幫侍女動手的。

  祝纓道:「我道是為了什麼?原來是因為這個?好啦,事情我都知道了。這個事兒先動口先動手的不對,以後不許這樣了。石頭、錘子,這次是你們受委屈了,挨了打知道還手,還不錯。不過剛才攔著你們不叫打了,怎麼不聽呢?又不是只按著你們的手,不按她們的手。」

  錘子機靈道:「大人,我錯了。」

  祝纓點點頭,又對小侍女道:「也不怪你,你有家仇。不過以後呢,多想一陣兒再動手。阿喆,我只說你,你過來。」

  蘇喆走了上前,十分委屈:「阿翁,我沒錯。」

  祝纓道:「你是因為他們罵到你了,你才動手的,還是因為他們是利基族的人,你就動手了?」

  蘇喆道:「都一樣。」

  「不一樣,」祝纓說,「要挨了罵,先要知道是不是罵你,再想怎麼還手。」

  小侍女低聲道:「利基的也該殺!」

  祝纓看了她一眼,她一縮脖子,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蘇喆問道:「阿翁,利基人不能打嗎?他們是我們的仇人。阿媽說,做洞主就是要帶著寨子裡的人打敗仇人!阿翁你不是向著我們的嗎?」

  祝纓問道:「不是不能打,是不能什麼都不問見著就打,以為打了他們,你就是英雄了。」

  蘇喆一臉迷茫。

  祝纓摸摸她的頭,親切地說:「要那樣,你大舅舅就是洞主了。」

  蘇喆還想不太明白這裡面的道理,卻本能聽到這一句話就不再執拗。她有點可憐地說:「那……那要怎麼辦?」

  祝纓道:「你才到我這兒來,也不能一下就什麼都教會了你。咱們先一樣一樣的說。第一、你現在不是跟錘子他們倆在戰場上,第二、你只聽到一句話,並不知道全部的事情。所以不能上來就打。你先把這兩條記住:只要不急,不管什麼事都要先弄清楚再動手。要是急了,信你相信的人。她是你的同伴,你幫她、信她,所以今天不罰你。嗯?記住了?」

  「嗯。」

  「來,自己說一遍,你記住什麼了?」

  蘇喆道:「只要不急,先弄清事情再動手。要是急了,信我相信的人。」

  「好了,我告訴你錘子、石頭是什麼人。他們一直在山下生活,不知道山寨長什麼樣子,只是會說利基話。不是仇人。」

  蘇喆用力點頭,道:「好。」

  祝纓又安撫那個小姑娘:「不怪你。」

  然後宣布,以後互相不用讓著,但是不許吐口水也不許動手傷人,其他的隨便。

  張仙姑道:「哎喲,這怎麼行?這……」

  祝纓道:「一個兩個的都不忿呢,錘子也別給我裝、阿喆也別給我演,行了,玩兒去吧。」

  張仙姑擔心地看著錘子石頭跟祝大一塊兒、花姐送蘇喆送回房,憂心忡忡地問祝纓:「這樣行嗎?」

  祝纓道:「這算什麼?等兩族大人遇著了,你再看。」

  張仙姑嚇了一跳:「不會吧?」

  「怎麼不會?城裡什麼人都有呢。」不止這兩族,什麼索寧家的也有人在山下呢。福祿縣交換奴隸的時候,阿蘇家就不管這些「外人」。

  祝纓對張仙姑道:「也別太當回事兒,都不是壞孩子,只要不接著結怨,都會變好的。」她只要兩族之間維持個面子情就行了,同族自相殘殺的也不少,要說起來,鄭、段兩家互相糾集人手幹架,算不算自相殘殺?

  別一提對方名字就喊打喊殺就行,差不多得了。

  只要標準定得低,就一定能夠實現的!

  祝纓又自己跑去廚房榨了點柘漿,尋思著問題還是出在這個「漿」上面了。如果「漿」純淨,最後出來的糖就會更加潔白。怎麼弄,她現在還沒個思路。

  如今只希望州城那樣的大地方能夠有更好的工藝,或者有更聰明的工匠。她只要手藝好的匠人,重金找了來,她給提供工具和原料,只管試製!這玩兒跟讀書寫字似的,筆墨多、紙多,供得起,就一定練得好。天賦再高,不給她家什,她十三歲還是一筆狗爬的字。

  她想,既不惜血本找人,總是能挖得動幾個牆腳的。就靜等著州城來好消息,因為根據經驗,越是大地方,各種工藝、人才出現的幾率就越高。

  沒幾天,從通往州城的官道上飛來一騎直奔府衙,一路高喊:「有急報!」

  他在府衙門口被攔了下來,這天帶班的是牛金,他問了一句:「哪裡來的?什麼事?」

  來人道:「我要見南府知府,州城急報!快!耽誤了你吃罪不起!」

  牛金趕緊稟報:「大人,州城來信了。」

  祝纓心道:難道是製糖的工匠?「快叫進來!」

  牛金將人帶到,那人趕路太急,門口被阻攔正氣著,門房好好招待了兩碗茶,他的氣也沒消下去下太多。大步跑了進來,將手中的皮筒一揚——

  祝纓的臉色變了,她是往同鄉會館要人的,回信的人也不應該是穿著官府號衣的正經信使啊!!!她看到那人腰間繫的白布,飛快醞釀好了情緒準備痛哭皇帝龍馭上賓……

  「東宮薨了!」

  祝纓聽到死的是太子,馬上問道:「這事不能開玩笑!是真的嗎?!」

  信使將皮筒遞了過去,牛金一臉倉皇,接了之後一腳深一腳淺地拿過來給祝纓。

  祝纓拆開一看,上面果然是從州府轉過來的訃告,太子,死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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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19: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十七章 如常

  祝纓抬起右手,蓋在了眼睛上。

  信使只能看到凝固了一樣的下半張臉,送信時只顧著完成差使,安靜下來之後,信使才開始聽到自己的心也砰砰地亂跳。

  一旁牛金手足無措,顧同等人也呆若木雞。

  好一陣兒,祝纓放下手,聲音平平地說:「知道了。」又對信使擺了擺手。

  信使也不敢在這個時候繼續記著剛才的那點小脾氣,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出了簽押房才想起來:我現在要上哪兒去?哦!去驛站歇著,歇好還得回去復命呢!

  簽押房裡,祝纓清了清嗓子,顧問等人如夢初醒,幾人裡最鎮定的項樂臉上也帶著殘餘的驚恐問道:「大人,怎麼辦呢?」

  祝纓已經恢復了平靜,太子死了,必然會有許多變故,慌張有個屁用?不過該做的樣子還是得做足了,該做的事卻是一件也不能少的。

  祝纓道:「牛金,將這噩耗發抄到下面四縣。再給阿蘇縣抄發一份。」

  「是。」牛金跑得左腳絆右腳,跌跌撞撞地出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慌的什麼,就是心裡很慌。

  祝纓又對項樂道:「你去敲鐘,召集府衙官吏,我要訓話。」

  「是。」他步子比牛金穩得多,只在門檻上稍稍絆了一下。

  然後剩下一個顧同,祝纓又吩咐他:「你去把荊綱叫來,路上不要耽擱。」

  「是。」

  顧同也飄了出去。

  祝纓又接著項安到後衙那裡,通知後衙這件事:「告訴他們,一應彩飾都去了,最好不要戲鬧,穿素服。先這樣。別的事兒等我衙門裡的事兒辦完了回去再細同他們講。」

  項安一溜小跑出去了,路過外面撞到丁貴,又說一句:「大人身邊沒人伺候,你快去。」

  丁貴到簽押房的時候,祝纓也不假裝板著臉了。丁貴還不知道太子薨了的消息,他剛從外面回來呢,進了簽押房時祝纓的表情已經很正常了,丁貴也就正常地站到了祝纓的身邊聽吩咐。

  祝纓安靜地坐著,腦子裡飛快推演著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從訃告上看不出什麼異樣來,實際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南府離京城太遠了!冷雲天天抱怨遠離京城,遠離京城的不便在這個時候就凸顯了出來。

  打探消息也很為難,索性就不去管訊息,先把面子上的事兒糊一下。

  外面鐘聲響起,丁貴吃了一驚,府裡有事時會敲鐘集合,這種情況一般是早上,或者有什麼特別重大的事件。現在難道是後一種情況?發生了什麼?

  章司馬就在祝纓附近的屋子裡,他率先從屋子裡面走出來,向外張望了一下,猶豫地往祝纓的門口一站,輕輕敲了敲打開的門板:「府君?」

  祝纓站了起來,緩步走到了門口,正好看到項樂回來。後面不遠處是一些腳步匆匆的本府官吏,他們都不明就裡,但都跑到簽押房外的空地上排隊站著。人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面露疑惑之色,也有人擔心知府大人是不是又要整治哪個違法的人了,都將自己近來辦過的事仔細反省,好像沒有,又有人將久遠的違法記憶翻了出來,自己將自己嚇出一身的冷汗。

  等到郭縣令也匆匆地趕到並被一院子的人嚇了一跳的時候,祝纓才上前一步,人聲頓時消失了。

  祝纓看著除了當值的人,其他人都齊了,緩聲道:「今日才接噩耗,東宮薨逝!」

  人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人人面上變色。丁貴像被雷劈了一樣。

  人齊了,可以開始哭了。

  祝纓抬起袖子擋住了臉。

  反應快的已經跟著哭出了聲!祝纓好歹還看過太子的長相,這裡的其他人連太子的聲音都沒聽過,卻都哭得肝腸寸斷。祝纓與章司馬在上面也一起哭,他倆哭相好看一些,掉眼淚,沒嘶號。底下郭縣令哭倒在地,王司功鼻涕也哭出來了。

  荊綱進了府衙就是聽著這麼一片哭聲,心道:是知府大人叫我過來的,總不能是他死了吧?

  到了一看,祝纓還好好的在上面,身邊顧同也乾嚎了起來。他忙問:「出什麼事了?!!!」難道是陛下?

  顧同吸吸鼻子:「太子薨了。」

  荊綱一口氣沒提上來:「什麼?!」

  他這一聲在一片哭聲中並不顯,祝纓卻借機不哭了,掏出手絹兒擦擦眼睛說:「才接的訃告。老郭!」

  郭縣令還哭著,被旁邊哭得不嚴重的人推了推,抹了把臉爬了起來:「大人?」

  祝纓道:「城中各處還需你配合。小吳,去準備白布。」

  太子薨逝,各地如何悼念都是有規定的。訃告上也有列明,總是京城的百姓戴的日子長些,越偏遠的地方受這事兒的影響越小。各地官府肯定得撤掉各種彩旗之類的裝飾,官員們至少得穿素服、一塊兒供個香案哭幾場,然後繫個白腰帶再繫一陣子。百姓們呢,比官員們要減等,但是這個年,估計是不能大肆慶祝了。

  以祝纓的估計,想要再高興熱鬧,怎麼也得到新年以後。

  入冬有些時候了,手快的商家都開始準備好過年要賣的貨了,什麼彩紙彩箋、燈籠胭脂等等!唉,百姓又要虧錢了!

  祝纓接著下令,紅燈籠之類的都得撤了,再通知一下府學,讓學生也停課哭個三天。傳下去讓百姓知道太子死了,又下令整個南府都要禁舞樂,開禁在明年。不過百姓婚嫁倒是不禁的,估計也不會有人想在這幾天再吹吹打打的娶媳婦了。

  祝纓道:「各司其職,誰在這個時候出紕漏,我饒不了他!司馬,你們幾個留一下,其他人,散了!」

  吏員們散去,祝纓又吩咐項樂再跑一趟兵營:「你帶我的簽牌去找梅校尉,知會他一聲。告訴他,要是白布有缺,我這兒先勻一百匹給他使。再有,他得準備好寫個奏本,陸美回鄉奔喪了,這個事兒他得趁早準備。」

  「是。」

  接著,祝纓將章司馬等官員再捎帶一個荊綱都叫到簽押房一起再開一個小會。

  他們是官員,有的人級別足夠高,比如祝纓,有的人是一方主政的官員,比如郭縣令和荊納,還有是因為在府衙裡做官比如章炯。祝纓道:「大家得寫奏本上京!」

  皇帝死了兒子,那不得寫個本給人道惱麼?國家沒了太子,官員也得表示一下哀悼。皇帝可以不看,他們不能不寫。

  章司馬道:「大人說的是。」他家幾代做官的人,沒見過豬吃也見過豬跑,倒不太擔心,其他人都有點慌。本來死了太子就夠讓人看不開的了,雖然他們沒一個是太子黨,但是這個時候太子一走誰知道會刮起什麼妖風、會不會捲到自己?此時,死太子比死皇帝還讓他們難受,因為一切都是不確定的。然而他們又位卑言輕,更是無法左右局勢,只能挨著。未知,永遠可怕。無力,永遠焦慮。

  祝纓問荊綱:「你呢?是過完年再回去,還是現在就走?」

  荊綱道:「大人明鑑,下官這兩天就想收拾行裝了。下官的奏本,不知能否有勞大人一併發出?」

  祝纓道:「行。都會寫嗎?」

  張司兵馬上說:「還請大人賜教!」他們這些人,從吏員升上來的有幾個,日常寫公文是不錯的,寫奏本就跟寫公文是兩回事兒。

  祝纓也知道這個情況,她當年寫奏本就得鄭熹給她提著耳朵改了好幾稿才行的。

  「第一,將陛下放在前面!第二,東宮是陛下之子,兒子不能越過老子。剩下的自己想,不會用典就不要亂典,將錯字、別字都檢查一遍,不要叫人說不學無術。」誰也不指望偏僻地方的小官能寫出什麼驚世的文章來,差不多合格就行了。泯然眾人才是最安全的。

  南府不需要在這件事上出頭露臉!不驚動任何人地蒙混過關是最好的。

  吩咐完,祝纓就讓各人寫稿去了,又告訴荊綱,三日後這邊奏本就湊一塊兒往京城送了,他得在日期之前寫好送過來。荊綱忙答應了。

  小吳那兒已經帶人取了白布,開始裁白布、換燈籠、設祭桌等等。

  一切收拾好了,荊綱也跟著府衙裡哭靈。郭縣令則是回隔壁縣衙,一進去就聽到裡面也在哭——府衙的正式公文也到了,縣丞先給拆看了。

  如此,一日兩祭,哭完了各人該幹嘛還幹嘛,只是做事時不免添了一些疏漏。府衙外,百姓們倒是哭的不太多,卻也都竊竊私語,慌,又不太慌。太子死了,與升斗小民又有什麼有關係呢?太子也沒有什麼德政惠澤此方百姓。不過聽說太子死了不是件好事,大家也跟著慌了一下,接著將明顯喜慶的幌子之類摘了——也就如此了。

  祝纓安排完前衙,腰上繫條白布,親自到府裡走了一圈,只見文吏、衙役們也不哭了,卻都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的。他們與這朝堂上的事情無關,卻又都很關心朝堂上的事兒,也只有他們才能像模像樣地討論:「這下,該立太孫了吧?」「不對,聽說太孫還小,得立皇子吧?」

  祝纓咳嗽一聲,眾人嚇得縮了脖子。祝纓道:「傳我令,不許妄議東宮!聽到一次,二十板子,兩次,四十,三次,八十!再議,杖斃!」

  眾人噤若寒蟬。

  祝纓又巡了一回府衙,將幾個心不在焉的給斥了幾句,眼看府衙裡運轉正常了,她才轉到後衙去。

  ………………

  後衙,家裡已經忙上了。

  種完宿麥之後,離除夕就很近了,祝纓給京城的年禮都在路上了,家裡今年人口多了許多。除了巧兒回家,項樂、項安、顧同可能回家,其他人都沒別的地方去,還是跟祝家過年,這要準備的東西就多了去了!

  進了臘月就開始準備了。這頭才給小姑娘準備著紅頭繩、小紅鞋,給小小子準備紅底兒的虎頭帽子,剪窗花的紅紙才買回來,置新衣的紅布才拿出來,太子死了!

  張仙姑難過了半天:「哎喲,太子,和氣人吶!」

  巧兒等女僕對太子的生死興趣不大,但是對張仙姑這句話興趣有點大,連幾個寡婦也都問:「老封君,您見過太子?」

  「誒,也就一面兒,說幾句話,和氣吶!年紀輕輕的,怎麼就走了呢?」

  一旁杜大姐比她們要難過得多,也不知道為什麼,京城出來的人對皇家的感情總要深厚一些。

  花姐比她們都急,祝纓是做官的,東宮薨了,接下來官員們受到的影響肯定更大,這可怎麼辦呢?她一邊將腰間一個彩繡的香囊摘了下來,一邊憂愁。旁邊幾個孩子都是一臉的無所謂。

  冷不丁的,正在外面團團轉的祝大說了一聲:「前頭忙完了?!」

  大家一齊去迎祝纓,祝纓掃了一眼,道:「收拾收拾吧,就是今年不能熱鬧了。」

  張仙姑還惦記著太子怎麼就死了,祝纓道:「別念叨也別亂猜,隔著三千里能猜著什麼呢?再過些日子我就要上府城見冷大人了,他興許知道。」

  祝大道:「鄭大人得虧不在東宮了。」

  祝纓心說:他這回可虧大發了!

  看幾個猴子,仍是涇渭分明的兩派,祝纓搖了搖頭,到前面去寫她的奏本去了。才寫完,小吳跑了進來:「大人,我實在寫不來啊!」

  祝纓道:「寫,我給你審稿子。」

  小吳只得自己寫了個,字數比祁泰的少一半兒,也沒什麼典故,祝纓給他圈出錯字,又讓他把拍皇帝馬屁拍得太過份的幾句刪掉,小吳臉都青了,刪掉這幾句,越發顯得少了,他肚裡沒詞了,這可怎麼是好?

  祝纓只好又給他補了幾句,告誡他:「你要再這樣,以後就沒法兒辦了!上下往來的奏本公文自己都不懂,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小吳道:「學!我學!」顧同個半桶水,他跟著顧同學,最近衙門事多,兩人學習的時候就少,未免懈怠,這不,欠賬了。

  接下來兩天其他人的奏本也陸續交了上來,祝纓當面不說,私下還是看過了再讓發出去的。章司馬和荊綱寫得很順,她不打算改,其他人的只要沒有犯忌諱的用語,她也不管。只有張司兵寫的跟小吳差不多水準,被她揪了來改了一回才一統發出去。

  三天一過,祭桌撤了,一些用品也燒了。

  荊綱腰繫白布,到府衙來辭行。雖然現在趕回去也晚了,不是京城,百姓給皇帝戴孝都沒那麼長的時間,但還得回去。

  他又送了一份禮物,這次還是攜父母妻兒前來的。

  荊綱此來就為一件事——托付家人。

  祝纓在後衙見的他們,荊綱道:「下官這便辭去,家中大人還請大人照看。有違法事,大人只管處置。」

  祝纓道:「府上就在南府,我自然會看顧。」

  荊綱苦笑一聲:「父母老邁,或有耳目混沌之時,還望大人海涵。大人有何德政,荊家必響應大人。」他看了一眼父親。

  荊老封翁比之前也老實了許多,道:「大人看我老眼昏花面上。」

  祝纓道:「這是哪裡話?好好相處,日子長著呢。」

  荊綱又說:「下官要趕路回去,攜帶家眷不方便,拙荊待春暖花開再回,此番我將帶五郎回去。」他想過了,弟弟還是自己教吧!擱家裡,父母管不住,弟妹也確實難管一個在外面瘋浪的丈夫,萬一再撞到祝纓手裡,能指望人家饒他幾次?還是帶走!

  祝纓道:「怕到了地方有人因你而奉承他,你越嚴厲外面越放縱,一張一弛之間大寒大暑不倫不類。你可要多上心了。」

  荊綱道:「是。」

  略敘一陣兒,荊綱就回家揪著弟弟走了。荊五郎不用去考府學的選拔丟人現眼,荊綱也沒能在府學裡講成學。祝纓扼腕。

  如今府學裡估摸著也沒心了,祝纓又去了一趟府學。

  府學裡果然是比較躁動的,他們與府裡的文吏衙役們有著共同的興趣——妄議大政。對誰會是新任的儲君十分的感興趣。

  祝纓沒打招呼就混進了府學,她沒蓄鬚,換身青袍,看起來跟個年輕學子似的。蹲著聽了好一陣兒,才站起來抖抖腳,對爭執著「立嫡」、「立長」還是「立愛」的學子們說:「陛下家才逢新喪,你們就在這兒說這個,不合適。東宮建儲二十餘年,屍骨未寒,就以大義的名份討論他身後之位,不妥。做人呢,有點兒人情味兒更好些。給逝者一些體面,給生者一些關懷,朝中君臣也不會誤了大事的。」

  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學生說一說朝政的事,她也不罵學生見識短不配討論這個。

  她不訓斥,知道這事兒堵不了人的口,不說府學了,就是京城高官,這會兒恐怕也好不到哪裡去了呢。

  學生們因她和氣,都老實長揖請罪。最激昂的鄒進賢也只說:「學生們只是發急,並無他意。」

  祝纓點點頭:「不必跟著我,博士在哪兒?」

  祝纓與博士商議的事情是,將選府學生的事兒推遲到明年正月,正月二十開考,二月前定名額。二月正式開課。

  博士道:「使得。」

  祝纓又蹓跶著出了府學,一路閒逛。路上也有認出她來的,也有沒認出她來的。認出她來的吃了一驚,她也對人笑笑,跟人閒聊兩句,看人不自在就自己走開,看人膽子大就多說幾句,問一問年景,問一問生活,再問一問街上安寧不安寧、太平不太平。

  一旦站住了,就有人圍住了她,圍得越來越厚。

  人們都跟陪笑,祝纓道:「衙門不折騰,就能安寧許多了,是也不是?」

  圍觀的人都笑了起來,那確實是。

  祝纓雖做了知府,與人聊天的時候仍然十分之神棍,不多會兒,又聊熟了許多人。見她和氣,百姓也漸漸不怕她了。他們也有好奇與「狐仙」鬥法的,也有好像她拿賊的,膽大敢她說話的都往前湊。靦腆的就或站或蹲在一邊笑著看。

  忽然,臨街二樓的一扇窗戶打開了,一個橘子砸了過來!祝纓往邊一閃,看清是橘子,反手一抄,在離一個蹲著圍觀的小姑娘腦袋一寸的地方接住了橘子。

  圍觀者大聲喝彩:「好!」

  忽然,祝纓聽到一聲斷喝:「這是幹嘛呢?臭賣藝的!在這兒擺攤不孝敬你哥嗎?」

  「嗡!」圍觀者又笑又不敢笑,又有點開心,給祝纓讓開了一條通道。圍著祝纓的圓環缺了個口子,讓她看到了一個在這個時候還敞著懷露出毛胸的黑壯漢子。

  額……

  黑壯漢子也沒想到是個書生樣的人,個頭還跟自己差不多高,不過他也不怕!他大步上前:「你是哪裡來的?」

  他有點眼力,見祝纓不似本地長相,先問一句。

  祝纓認真地說:「我沒哥。」

  圍觀的人接著笑,黑壯漢子臉也紅了起來,十分惱怒,蒲扇般的大手揚起就要揮下。一般而言,一巴掌下去,夠將這個小白臉兒打落幾顆牙齒打腫半邊臉,小白臉腦子就得懵,就得知道厲害了!他娘的!最恨小白臉了!

  人群一齊驚呼!

  祝纓在街上混的經驗十分豐富,大概街上的二溜子都差不多,一看他肩膀動,她就知道這人要幹什麼。要麼是真打,要麼是作勢嚇唬,無論如何,都是要揚手的。

  「鏘!」祝纓拔出了短刀。

  在南府行走她就沒帶長刀,短刀出鞘,刀鋒向外,穩穩地握著,右腿退後半步,人站穩,等著那隻手送貨上門。

  「嗷!」壯漢是真打,掌中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狹長創口。

  祝纓左腳又往後退了一步,與他拉開了點距離。心道:巡街的衙役怎麼還不過來呢?

  府城比福祿縣城大得多,不像福祿縣站在街頭望到街尾,衙役且還不知道知府親自下場鬥毆了。

  那邊黑壯漢子又大聲喊叫讓兄弟們過來,圍觀的人都不說破祝纓身份,就等著他倒黴。他一面退,一面罵:「小白臉耍詐,竟拿兵器!」

  「哦。」祝纓說。

  任憑壯漢叫罵,她一個字就打發了,反而把壯漢氣個半死。祝纓只是奇怪,自己有兵器而他吃了虧,為什麼不跑?

  壯漢想的是,小白臉不跑正好,我兄弟來了一起招呼,他一個人打不過我們許多,他手裡的刀是好貨,我一定要拿到!

  「誒?怎麼回事兒?!」丁貴巡街來了,看到人多就要驅散。

  「沒事兒。」祝纓說,「拿了吧。」

  丁貴認得祝纓的聲音,跑過來一看:「什麼?大人?!!!項二呢?幹嘛去了?牛金這個死鬼!他偷懶了嗎?」

  祝纓將身邊的人也都分派了衙門裡的差使,並不讓他們只在自己身邊「養尊處優」。她一個人也不需要這麼許多的男僕。

  直到此時黑壯漢子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當時往地上一跪一磕頭,還沒哭呢,後面一聲:「大哥?!誰惹大哥不痛快了?」

  「我,」祝纓說,「都拿了。」

  真好,可以清一清街面了。

  祝纓道:「叫司法佐和司兵都到我這兒來,郭縣令也叫來,我就說我有什麼事兒忘了幹呢,忒不得勁兒。原來是沒收拾你們!」

  人群裡爆發出熱烈的喝彩。

  無賴流氓哪兒都有,單看當地官府管不管了。祝纓在福祿縣就狠管過一回,到了南府之後千頭百緒,也是因為沒有福祿縣那樣的親自探訪很長時間,無法精確地抓到人。各地之百姓又素有一個能忍了就不去告狀的習慣。許多事情就得官員自己去發現。不親自探查,日子也能過下去,不過是苦一苦百姓。親自探查了就好些。

  祝纓道:「我都沒管街上賣藝的收稅!帶回去,打!」非得叫他把錢吐出來不可!可氣人了,當年她擺小攤算命的時候也交過保錢的,名曰保護,實際上沒有這些人她根本就不用交錢。

  她環顧了一下,道:「凡有受過這伙無賴欺凌的,都可以府衙來告狀。」

  二樓的窗子已經關上了,窗縫後面一個小姑娘吐吐舌頭,又大著膽子看下去。捂著噗噗亂跳的心口,長長鬆了口氣。沒闖禍呢!

  祝纓回衙,理直氣壯地以「太子新喪期間鬧事」為由,開始整肅街面!整個府衙也因此從「太子薨了」的謎一樣的慌張中找到了發洩的口子,李司法親自帶人巡街,只覺得自己真是倒黴!好懸沒把這無賴打死!這不是顯得他瀆職嗎?跟知府大人要保錢?!

  郭縣令也苦著個臉,南府府城也是他南平縣的縣城,治安不好,他也有責任。

  正好,太子沒了,也沒法兒過個熱鬧年,就拿這個熱鬧湊數了!

  祝纓卻又面臨著另一場「討伐」。

  第一個是顧同,他一跳三尺高:「老師怎麼能親身涉險呢?」

  第二個是項樂:「都是我的錯,我該跟著大人的。」

  然後是丁貴:「我該留意,早些趕到的。」

  次後是張仙姑知道了:「你這是要幹什麼呀?什麼都自己幹,這官兒不是白升了嗎?」呃,也是角度清奇。

  祝纓道:「我出門透口氣,沒特意拿賊!遇著了就打了唄,又不是打不過。」

  胡師姐道:「以後出門我跟著。」

  張仙姑道:「胡娘子,那就拜托你啦!」

  這就給祝纓安排上了。祝纓道:「真不用。」

  祝大又端起老封翁的架子來:「什麼用不用的?就這麼定了!哼!」

  府衙裡在忙了一陣兒知道原委之後,章司馬也勸她:「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白龍魚服終是不妥。」

  王司功等人也都說:「大人也該帶幾個隨從。那些無賴不長眼睛的,他們有眼不識金鑲玉,萬一擦傷了怎麼是好?大人還有更要緊的事務要辦呢!」

  小吳就跟她面前抹眼淚。

  祝纓見狀,道:「好吧。」先答應了,幹不幹的,以後再說。

  勸的人覺得意見被採納了,聽的人自有主意又不用再聽聒噪,雙方都表示很滿意。不過近幾天祝纓要出門,就總會被胡師姐給盯上,只好在街上隨便一轉,看看衙役有沒有抓良冒功,然後就回到家裡,自己也練會兒功。

  胡師姐新近有了兩個小徒弟,一個是蘇喆,另一個是錘子。錘子恥於沒有打過小姑娘,蘇喆恥於三打二沒有將人打個稀爛,都認為平手是個可恥的成績,也都想練習。

  胡師姐也就兩個都隨便教教,連項樂、項安當年那樣都不算,就是帶孩子玩兒。項樂、項安當年沒有磕頭拜師「敬師如父」,類似於家裡請了個西席。胡師姐不是特意當西席來的,不過兩個猴子想習點武藝,她也教一點兒,先扎馬步,再練拳腳槍棒。兩人都有渴望,錘子眼饞梅花樁上的功夫,蘇喆卻聽說了她的一手彈子,想學。

  祝纓一過來,兩個小猴子也跟著來了,都不肯在對方面前示弱,都釘在前院裡扎馬。

  蘇喆想學彈子,胡師姐只說:「不合適。」

  蘇喆便請祝纓給她講情:「阿翁,女孩子打架也很合適的!」

  胡師姐哭笑不得,這一手還不算是她家的絕技,只是需要練,且蘇喆年紀也太小了。大戶人家的女兒,不用學這個。可怎麼給她說也說不通。

  只得抓了幾一把彈子讓她拿著,蘇喆手能有多大?攏共也拿不了幾顆。胡師姐一搓一捻一擲,彈子飛出去正中靶心。蘇喆手指一搓,啪,彈子掉到了地上。

  祝纓嘲笑道:「哎喲,手短!」

  蘇喆氣結,橫著腦袋往祝纓大腿上撞了來,被祝纓張開手掌抵住了:「難道你的手很長麼?」

  蘇喆哼唧了一聲。祝纓張開手,與她的手比了一下:「吶!不管開心不開心,長短都在這兒了,是不是?你要不認自己手短,還照著師傅的樣子來,還是不成的。除非你再長大一些,手長成了。現在想要學會呢,就得問問,有沒有短手的法子。」

  蘇喆生得時間不湊巧,打小不愛聽別人說她不好,「短」來「短」去的正生氣。祝纓扳過她的腦袋,又慢慢說了一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短在哪裡了,以後能長多長、怎麼應付這個短,就行了。」

  祝纓也不知道怎麼教孩子,不過,將自己明白的道理給她說一說,也是盡心了……吧?

  蘇喆好像聽懂了,問胡師姐:「師父,我現在要怎麼練呢?」

  祝纓很滿意:「胡娘子,這彈子要怎麼使力呢?」她也饞啊!

  這可比帶著弓箭方便多了。其實有有射彈子的弓,那個她沒練過,起手就是學的射箭,現在不如就學空手彈子。

  胡師姐也就從頭到尾將要領一說,並不覺得她能一下就學會。哪知祝纓接了彈子,調試了幾下,半袋彈子打完,就能打到靶子了。然後她活動了一下胳膊和手腕,說:「準頭還是不行,還是得練。這個得小心,用力不當要脫臼。」

  蘇喆和錘子兩眼放光,祝纓道:「過陣兒叫項樂給他們尋些小彈子,立個近些的靶子。」

  蘇喆怪叫:「阿翁!你早就有辦法了!」

  胡師姐也是一樂。

  祝纓看看錘子,這孩子自從到了自己家可是長高了不少,一身肉也長得比一般孩子結實。

  第二天,她處理完府衙裡的事兒,就讓項樂把錘子和石頭帶到前衙來。

  ………………

  兩個孩子因祝纓的吩咐,也不在家裡玩鬧了,衣服外面也罩了月白的小罩袍。他們好奇地看著前衙,這裡他們絕少能夠踏足。

  祝纓看了他們一下,問道:「還記得寨子裡的家麼?」

  兩人都搖了搖頭,錘子的神色比官員們聽到太子死了還慌張,問家是什麼意思?他才與蘇喆打了架,又跟蘇喆在師父那裡別苗頭,蘇喆是主人的親戚,是客人,這是要趕他走嗎?

  主人家一向客氣,也不打罵人,可是主人就是主人……

  石頭沒這麼多心眼兒,聽祝纓問下一句:「想不想回去?」馬上回答:「我跟錘子一塊兒。」

  錘子更覺艱難了,也只有在這裡,他拖著石頭還能過得下去,換個地方可就不好說了。他有點倔強、也有點乞求地看著祝纓:「大、大人,能不走麼?」

  祝纓道:「行啊。」

  錘子突生出一股逃出生天的感覺,說:「我以後不跟蘇小娘子打架了,她打我挨著,她罵我聽著。」

  祝纓道:「憑什麼呀?」

  錘子被問住了,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祝纓道:「怎麼奇奇怪怪的?走了。」

  錘子道:「是。」拉著石頭要回後衙。

  項樂一手一個將他們提了過來:「過來,跟著出門兒。」

  那可太好了!能跟著主人出門的僕人,都是不容易被拋棄的。錘子高興地跟在祝纓身後。

  一路越走人越多,他們來到了集市。

  因為太子薨逝,集市也罷市三天,現在又正常營業了。又因為太子的原因,有些交易就不能進行了。祝纓此來,一是親自摸底,小本買賣最怕積壓貨款,如果小本買賣積了太多的貨,就由官府出錢以進價給買進,到明年再賣出去,給他們周轉。二也是為了——「獠人」。

  這集市裡有利基族的商人,當然也有奇霞族的,也有一些其他的。祝纓總要親自看過了,才能有所感觸。

  她現在最熟的就是奇霞,也就是瑛族,其次是利基族,分辨一下,到集市裡找到了一處利基族的鋪子。

  利基人也是賣山貨,與阿蘇家以前的物產差別不大,不過現在阿蘇縣又引進了茶樹等等,產品更豐富了一些,利基族的鋪子還是那樣。這一處主要是賣一些草藥之類,正因如此才被花姐遇著了,回來對祝纓提了一句,老板方言講得不錯。祝纓決定從這兒來入手。

  她踱了進去,問道:「掌櫃的在不?」

  老板出來了,道:「客官要看點什麼?」

  祝纓見他的衣著已與山下普通商人沒有太大的差別了,有點好奇。因為這不是趙娘子,得顯示出一點聯姻融合來。賣某地特產就要展示某地特色是常識,比如這草藥,主要是山上來的,最好的招牌就是穿著本族的衣服以示商品「正宗」,就像如果招牌是「王麻子」頂好雇個麻臉伙計招待客人一樣。

  祝纓道:「你不是利基族的嗎?全看不出來啊!」

  老板臉漲得通紅,道:「我一心向化,並不要繼續做獠人!好叫這位小官人知道,我已入籍了。」

  呃……這人,他怎麼比趙蘇味兒還正啊?!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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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20: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十八章 尚書

  趙蘇打個噴嚏。

  京城的冬天比福祿縣冷得太多,他緊了緊身上的斗篷,與眼前人說著話。這個小子鼻頭凍得通紅,一邊說話一邊跺著腳。是之前他見過的,姓黃,大家都叫他小黃。

  小黃道:「太子殿下真的薨了?」

  趙蘇點了點頭。

  小黃長長地嘆了口氣:「可惜了。」

  趙蘇道:「最慌的那幾天已經過去啦,你先回家探親吧。鄭侯府上也先不要去送東西,王相公府上也別急著投。他們這些日子都忙,咱們先探探路。」

  小黃作為一個京城長大的孩子,了然地點點頭,拿出信來給趙蘇:「這是大人給郎君的信。這裡還有單子,大人請東西收了吧。明天我跟小柳再過來聽郎君吩咐。」

  他二人與趙蘇清點了祝纓帶過來的東西,趙蘇都喚人搬取了,先往自己住的樓上放好。與小黃、小柳約好了時間,將二人送祝宅,自己轉過來將一疊信又都讀了一回。不但有祝纓的書信,還有幫忙捎帶的家書等等,趙蘇都讀得很仔細。

  信是在太子薨逝之前寫的,並沒有涉及太子的內容,看祝纓信裡的意思有些事情他可以自己安排,給了他很大的自主權。趙蘇想了一下,估計鄭家最近是辦不了喜事了的,決定將這一部分財物放到後院祝纓臥房的樓上存放。而其他的禮物,也要等到幾天再送,現在整個京城都在為太子的薨逝而不安呢。鬼知道會有什麼變化。

  身為一個偏僻地方的學子,他對太子難有真情,也沒什麼哀傷,只是憂愁於太子過世之後的不確定。義父的身後是鄭侯府,鄭熹與東宮關係密切,現在東宮薨了,以後怎麼辦呢?

  趙蘇猶豫了一下,取了祝纓的名帖看了一下。因太子薨逝,國子監等處課業也是暫停,京城的哀悼比京城以外要持久很多,他倒還有一點時間。

  既然南府的人和禮物已經到了,投帖子的事就不能耽擱了。

  他第二天帶著小黃、小柳兩個人,連同自己的僕人,先去約見一下甘澤。這位甘大郎是鄭熹的心腹男僕,與祝纓關係亦好,因為曹昌倒欠了祝纓一個人情。甘澤成家之後,妻兒並不全在鄭府內居住,趙蘇先去甘家探一探甘澤的口風,詢問現在求見鄭熹是否合適。

  甘澤不在家,他的妻子說:「這幾天他一直在府裡伺候,前幾天才捎了衣服過去,也沒有說別的話。」趙蘇留下了給甘澤的禮物,說明是祝纓捎帶來的,既然甘澤忙,那就不打擾了。

  接著,他又去了金宅。金大娘子只有自己帶著幾個僕人在家,見說是祝纓的義子過來,金大娘子十分熱情。趙蘇又奉上了祝纓的禮物,金大娘子道:「這麼大老遠的還想著我們,三郎從來都是這麼可人。哎,要我說,你們傳個信兒給他,別顧著我們啦,以後多捎點兒孝敬府裡和朝廷裡的上官才好。」

  趙蘇心中又多生出一點親切感,金大娘子是個熱心人,怪不得義父一家都不忘她。他陪著說了幾句話,金大娘子又關切問他一些京城生活的事情,問他還有沒有什麼不便的:「三郎才進京的時候,也是在我們家住的,日子過得可真快一晃十多年都過去了,他都有乾兒子了。你有什麼事兒,只管跟我說!他管我叫大嫂,咱們都不是外人。」

  趙蘇便將拜訪鄭侯府的事兒略提了提:「伯母知道的,義父既派了人來,就不會落下鄭侯府上,也不知道現在過去合適不合適?我年輕,也不知道府裡情狀……」他心裡規劃了金大娘子這兒走不通之後的另一條路——去岳桓那兒,那不是鄭熹大舅子家嗎?

  金大娘子卻一口答應:「沒找著甘大?也對,他忙,你等我一下兒,咱們去找老唐。」

  唐善,鄭侯身邊的心腹人,金良與他關係更好些,有金大娘子從中搭話,趙蘇很快被唐善引到了鄭侯府裡。一邊往裡進,唐善一邊說:「要是在平日,你直接到門上遞張三郎的帖子就行啦,如今事情有些棘手,不得不小心。君侯和夫人他們不得不閉門謝客。」

  趙蘇道:「晚生也是看京城有些慌亂才來請示的。」自從知道了太子薨逝的消息,他先是關在國子監裡跟大家一塊兒哭,過完了幾天,再放他出來,外面的世界早就不一樣了。

  他這次只攜帶了禮單,並沒有將禮物隨身攜帶。進了府裡先見到了鄭侯,鄭侯已經參加完了太子的喪禮,正在府裡休息,鄭熹卻被召進宮裡去了。

  趙蘇見鄭熹的次數屈指可數,與鄭侯就更沒怎麼打過照面了。只說:「義父發信時太子還在,如今遭逢大變,晚生無計,冒昧登門。」

  鄭侯拿祝纓的信和禮單,跟趙蘇嘮叨了一回,道:「我信得過他。倒是你,這些日子別與他們夾雜不清,只管讀你的書。年末年初有些交際就照常走動。旁的事一概不要管。你的那些個同學,裡頭很有幾個不安份的,什麼屁事兒都不懂,就覺得自己個兒能夠指點江山了!小兔崽子都欠教訓!你可別跟他們混在一塊兒。」

  趙蘇恭敬地道:「是。」

  鄭侯與他也不熟,一眼看過去也不太投緣,不過看他辦事也還算周到,問鄭川在哪兒,得知去了高陽郡王家,就讓唐善他們好好招待趙蘇。

  鄭侯府上收了禮單,趙蘇又說明過幾天再送禮物來。唐善道:「你這樣倒與三郎有幾分像了,辦事都怪仔細的。」

  趙蘇最要緊一件事辦完,也沒探聽到很實在的消息,聽鄭侯的口氣,麻煩的事兒還在後頭呢。不過也不怕,他的背後是那偏遠的福祿縣、蠻荒的阿蘇縣,誰成了勢,都得要他們來個錦上添花,他不急,等著就是了。只要義父不受牽連,就沒什麼可以擔心的。

  理智上這麼想,思緒還是忍不住地亂飛:鄭大人進宮去了?幹什麼去了呢?太子壯年而逝,這樣的貴人不能跟福祿縣的人一樣這麼短壽的吧?究竟有什麼內情呢?

  …………

  再入皇城,恍如隔世,鄭熹從來沒有像這樣深切地體會到了「世事無常」這四個字。

  他的雙鬢已透出一點點灰色,歲月沉澱出的一點點憂鬱將整個人襯得愈發的優雅。

  他拾階而上,步入大殿之後拜見他那位舅舅。

  皇帝愈發的蒼老了,這讓鄭熹感到十分的擔心,生怕下一刻這位舅舅也要「崩」了。

  皇帝看著這個外甥,也生出許多的感慨,鄭熹已不是意氣風發的少年模樣,他們都因太子的死,萎頓了太多。

  皇帝道:「咱們有多久沒見啦?」不等鄭熹回答,他又說,「他走啦,將我留下了!」

  對一位老年喪子的父親,人都應該生出許多的同情的,鄭熹卻死死壓住了想問的話:你現在開心了?

  太子生前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呢?皇帝年紀越大,對太子就愈發的挑剔。

  鄭熹又一叩首,再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

  皇帝哽咽道:「咱們在他身上的一片心血都空付了。你最周到,你在東宮的時候,他都是好好的,你一走,他也……我將他的身後也交給你了。」

  鄭熹眨了眨眼睛,皇帝道:「要用心為他築墓。」說著,他也哽咽了。

  鄭熹,又被起復了。

  鄭熹道:「是。」

  皇帝的嘴唇動了一動,又抿住了,鄭熹關切地看著他,皇帝道:「你去吧。等等,先去政事堂。」

  「是。」

  鄭熹也不知道自己給安排了個什麼職位,先去政事堂也是合理。他沿著熟悉的路徑,一路去了政事堂。那裡,施鯤與王雲鶴也在,二人彷彿也被人抽去了一絲精氣神,不像往日那般成竹在胸了。

  施鯤道:「來了?陛下的意思,你任禮部尚書,不過你現在第一要務是督造太子墓。」

  鄭熹道:「禮部?」

  東宮詹事沒了,做個禮部尚書對他而言算是好消息了。這裡面又有許多事情,第一,喪禮可能跟禮部關係更大一點,修墳則未必;第二,禮部尚書不是鐘宜麼?沒聽說他死啊?!

  王雲鶴道:「他。」他指了指政事堂裡另一張桌子。

  鄭熹道:「他終於修成正果了。」

  施鯤道:「先不必管他!你過來,有事要同你講。」

  鄭熹忙湊了過去,三人坐了下來,施鯤還是老一套:「天下太平,毋生事端才好!你營建太子墓不能出紕漏!太子忽然離世,御醫說是中風,陛下不信,疑心有人行巫蠱之事,幾興大獄!」

  鄭熹心頭一跳:「什麼?」

  王雲鶴一雙眼睛盯著他:「怎麼?難道你要說有巫蠱?」

  鄭熹明白了他們的意思,這二位沒有一個想從「巫蠱」上做文章的,也不想別人拿這個話題生出是非來。遭逢一個皇帝的晚年,理智的人都不應該讓他興起這樣一場禍患,誰也不知道起了個頭之後事情會如何的發展。

  鄭熹道:「殿下先是昏迷,搖之不醒,藥石無效,這……」他沒有隱瞞自己仍然能夠得知東宮消息的事實。太子這次就很奇怪,突然一頭栽倒,躺著不動,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就這麼死了。

  不能怪皇帝懷疑的,他都有點懷疑了。

  王雲鶴道:「殿下當然不能是被詛咒身亡的,聖天子有神明護身,天子之子亦當如此。還記得舊年的三次地震麼?」

  鄭熹心頭一震,王雲鶴苦笑:「殿下是應了劫數,你萬不可多想。我亦如此對陛下講,釋陛下之疑。你是朝廷大臣,凡事當三思而行。」

  鄭熹想了一會兒,道:「是。」

  他們又議了一會兒這個太子墓該怎麼修,本來應該是直接交給鄭熹的,兩個丞相十分的不放心,仍是要先串個供。鐘宜做丞相,儀式會耽擱一些日子,他們得趁鐘宜過來之前將許多事情安排好。鐘宜的年紀已經不小了,他比王雲鶴還要大一些,現在排名在王雲鶴之後,完全是因為皇帝對於「舊人」的「信任」。情況不是很好。

  三人議定,死太子多的是,有舊例,太子這個墓,得比一般的規制大一點,但絕不能與「陵」過於相近。鄭熹出個大概的方案,得先給皇帝看一下,主要是看看皇帝的反應。

  王雲鶴道:「那便如此吧,你休息了好一陣兒了,也該振作起來了。」說著,他又皺眉,鄭熹什麼都不錯,就是有一樣缺點——不曾任過地方。罷了,先這樣吧。

  鄭熹前腳回到家,後腳旨意就到了。他的母親郡主一邊擦眼淚,一邊偷偷罵皇帝:「怎麼也不早點下旨呢?倒叫我的七郎哭靈時尷尬。」作為前詹事,鄭熹也要進東宮吊孝,那時候場面還是比較難堪的。

  一片大好前途,替東宮頂缸也是極劃算的,可東宮沒了,官也沒了,下面就不好說了。鄭熹很是過了一陣難捱的時光。

  府裡上下臉上都帶了點笑,又不敢過份歡慶。有重新收拾鄭熹上朝的家什的、有準備他的各式見客的衣物的、有清點他的名帖的……

  鄭熹經此起落,重回朝堂卻不像前番昂揚。

  因為接下來,朝廷一件大事就是重新立儲。

  太子在儲位三十余年,根基牢固,沒出過什麼特別的政績但是也很穩。現在他走了,屈指一算,兄弟裡是沒有與他相仿的人物,這就有點不好了。太子身後又留了個兒子,論起來這個才是大宗,可惜年紀太小。

  他重申了之前的命令:「家裡誰都不許妄議朝政!」然後才是問有家裡有沒有事。這本是隨口一問,他才出門多會兒?估計沒事。

  正因無事,趙蘇過來的事情就比較顯眼了。鄭熹聽了匯報,對甘澤道:「你跑一趟,叫他們別在京城亂躥。」

  甘澤忙去通知了。

  這一邊,鄭熹接了旨意,開始規劃如何在築墓的過程中將禮部收到自己的手裡。每當此時,他就很想念當初在大理寺的日子,順手、順心。

  祝纓……不,此時不能讓他馬上回來,他的事情正在緊要的關頭,辦好了、風風光光地升回來才好!

  再找另一個祝纓的可能性不高,鄭熹只好自己多費一費心,一手人事一手太子。

  ………………

  「鄭詹事督造太子墓?嘿!我看著是要立太孫。」茶鋪裡,幾個閒漢在磨牙。

  趙蘇接了甘澤的傳信,沒亂躥,揀了個茶樓貓著,聽聽「物議」。到底是京城,就連穿著窄袖短衣的閒漢,都能將一些大事分析得頭頭是道。趙蘇不說話,只聽。

  一個絡腮鬍子說:「那可不一定!興許陛下只是不想叫人說他刻薄兒子呢?這幾年太子日子可不好過哩。」

  即使是皇帝,也不太想承擔一個「殺死」或者「逼死親兒子」的名頭的。

  另一個光下巴的說:「那就得看墓是大是小的。如果想立孫,太子的墓規制就會更大,不然就會小一點。」

  趙蘇聽了半天,也沒見他們討論出個什麼結果來。他們還有猜太子的死因的,也有說他三舅媽的外甥女的表叔的女婿前天在路上看到魯王騎馬招搖過市,臉上帶著笑的。

  趙蘇心道:如果義父在京中就好了!他一定知道該怎麼辦。可恨遠隔關山,送消息太難,又無確切的消息可送。

  …………

  祝纓打了個噴嚏,在老板的目光中掏出手絹擦了擦鼻子:「那你與他們就要繳一樣的稅了吧?」

  老板道:「當然!我一文也不少!」

  祝纓有點吃驚,問道:「你什麼時候入籍的?什麼時候繳的稅?稅是怎麼繳的?是三十稅一、十五稅一還是十稅一?會不會有人勒索你?」

  她問得很仔細,因為商稅這個東西它臨控起來比較困難,不像土地,土地不會跑,貨物交易是比較難追蹤的。也之所以,其中有很大的私相授受的空間。而她與阿蘇家議定的那個羈縻的條款裡,如果是山上人,其稅率是有優惠的。

  老板道:「你問這個做甚?你是誰呀?」

  祝纓道:「要是有人勒索你,你就到府衙來找我。」她放下了自己的名帖。

  這老板認得一些文字,伸頭狐疑地接了過去,一看之下也吃了一驚:「你不會是冒充的吧?」

  跟著出門的項樂道:「在咱們這兒,大人還用得著冒充誰?前兩天街上的事兒,你沒去看嗎?」

  他將自己的腰牌向老板一亮,老板認得這是府衙的牌子,道:「原來真的是大人!」忙要見大禮。

  祝纓將他扶起道:「大姐來你這兒買過藥材,說你這兒的東西實在,人也實在。」

  老板吸了吸鼻子:「我竟不記得是哪位娘子了。」忙將祝纓往裡讓,又喊妻兒來拜見,又要燒水煮茶。

  祝纓道:「你們忙正事吧,我不過來看一看——市面還太平嗎?我怎麼一出門就遇著無賴呢?你們受多少欺負了?」

  老板道:「也不太多,大家伙兒一般都一樣。人麼,處出來的。在這集市裡,我與阿蘇家的人也不怎麼打。大人看我這個樣子,也很像了是不是?他們只有穿得不體面,或者太顯示不同的,才會稍稍受點兒氣。已經都很好了。」

  祝纓慢慢地說:「人總要找些『不一樣的』來欺負。」老板的話應該沒說全,哪兒都有好人,哪兒也都有壞人,既有照顧外來的,也有單揀外來戶欺負的,並不會都很好。

  老板吃驚地看著她,她說的是利基話!老板問道:「大人會說利基話?」

  祝纓點點頭,問他叫什麼,他不提自己以前的名字,只說:「入籍前我就給自己取了新名字,大人喚我仇文便是。」

  錘子記下了,心道:那我也要個新名字。他仰頭看了一下祝纓,祝纓問道:「怎麼了?」

  錘子搖搖頭,笑得有點甜:「沒事兒。」

  這孩子也會說利基話?這個大人難道是利基人?不對呀!不可能!沒聽說他們「獠人」可以做官的!上回是想做官的都被燒死了!

  祝纓看到對面鋪子裡一個穿著利基服飾的人,他是賣些野物的,野雞之類都拿繩子縛住了,一串一串的。問仇文:「那人好說話不?」

  仇文道:「大人要去看看東西,倒也沒什麼,不過……他們執拗得很!看他那顆頭,多好的鬍子?在山上不定什麼時候就叫人砍了去!他偏還想著山上,想著寨子裡,哼!」

  「人戀故土。」祝纓中肯地說。

  仇文道:「那也要是好地方才值得留戀。」

  這話祝纓覺得有理,她一丁點兒也不喜歡朱家村,更不會留戀那個地方。她不說仇文不對,只是問:「山上怎麼你的長輩了?」她估計得跟鬍子有關係,可能是父親或者祖父被砍了頭?

  瑛族各家之間都互相放血,利基族各家之間估計也是互相砍頭的。

  仇文道:「哼!外人的頭不夠了,就要拿自己人的來湊數。什麼自己人?阿公的頭祭完了天,也不見下雨。我這輩子再也不會想回去了。」

  他說得咬牙切齒的。如果不是在山下沒別的營生,他甚至連這貿易也不想做的。還是山下好,祭祀也不用活人。

  祝纓往他的鋪子裡放了點錢,仇文說不要,祝纓道:「以後大姐要來拿藥,就從賬上扣,她用得多。」

  仇文認真地將賬記下了。

  喲,識字!祝纓帶著錘子和石頭又去了對面。

  對面的鋪子也很熱情,也說著山下的方言,生意的關係,他們講的更偏向南平縣城的口音。祝纓看了看野味,買了一串野雞,捆一塊兒撲騰著翅膀。借機與老板又套了幾句話。

  這個老板比對面那個看著年長許多,黑而乾瘦,留一部鬍鬚,坐在一張矮凳上。祝纓讚他年紀雖大,仍有許多獵物。他就笑著說:「只在附近設套抓些小的,大個兒的都是孩子們打了送下來的。」

  祝纓就問他家怎麼想到下山交易來了,老者道:「我呀,就得下山來才能過得好。」

  祝纓問道:「山上哪裡不好麼?」

  老者捋了捋鬚道:「哪裡都好,哪裡都好。呵呵。」從身後一個大袋子裡掏出一把彩色的翎毛給錘子,讓他拿去玩。錘子看到他的樣子,用利基話道了謝。老者也稍稍吃了一驚,問祝纓:「你是哪家的?」

  「他是我家的。」祝纓說。又問老者現在利基族的情況,分幾家、當家人都是什麼性情之類。她看這老者有個鋪子,也做買賣,衣服也沒什麼補丁,說話條理也清楚,知道他的家境應該還不錯,適合詢問一些信息。

  老者問道:「小官人問這個做什麼?」

  祝纓道:「買賣要長久,總要問一問的。」

  老者也就約略說了說:「洞主的阿公被燒死啦,他很生氣,自己很不喜歡山下,有人將山下的東西帶到山上他看到了就要打破,不過他自己也喜歡山下的好刀,也喜歡山下的弓箭,他打獵的時候也誇這個用得順手。」

  還是前前前前任造的孽,真是缺了大德了!

  祝纓在集市上逛了幾天,將老者的話與仇文的話作個對照,又在集市上遇到了另外有兩個不同族的「獠人」,再詢問一下蘇晴天,情報又多了一點。由於沒有文字,他們互相之間的恩怨情仇也很難記下,朝廷這邊有文字但是不熟悉他們,記載常常給記串了。

  據她的觀察,與阿蘇家那邊衣服以藍色為基調不同,利基族的黑衣更多些,另外集市上還有一個衣服也是深色,但是與他們兩個都不太一樣的「獠人」,婦女的頭上裹著繡花頭巾,他們的名字意譯就是「花帕」。

  這裡的各族人,又不是只要不是一家的見面就必得打個你死我活,蘇晴天聽說了仇文,也沒有說要殺了對方之類的。小孩子之間的愛恨比成年人竟還要純粹一些。

  仇文為祝纓提供的情報又更多一點,據他講,利基族也分幾家,並非全是自己內部聯姻,他們也娶花帕寨子裡的女兒,有時候也會把女兒嫁到瑛族另外的寨子裡。跟阿蘇家聯姻,彷彿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估計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而從聯姻到互相殺戮的起因,雙方又都說不清了。不過老者倒是說了,蘇鳴鸞的母親,其實也是花帕族某一家的女兒,這個他知道。

  祝纓一連在集市裡逛了幾天,確切地得知,市令還算公道,不過份收稅。祝纓又往其他鋪子那裡轉一轉,詢問有無欺行霸市者,有無再收保錢的人。

  南府清理街面的行動一直持續了許多天,抓了半牢的人,最後連遊手好閒的都抓來關了一間大通鋪的牢房。

  李司法將這些人打得打、罰得罰,見官府動了真格的,又有百姓上門來告狀。因他們肯告了,又順藤摸瓜再找出一個設局騙賭的小團伙,這伙人沒有固定的場所和賬本,輪流找個地方,騙些個傻子同他們賭。李司法比照著之前辦賭博案的標準來辦,只覺十分暢意。

  他挾著一疊斷好的卷宗去向祝纓匯報,卻找不見祝纓。不由吃了一驚,向路過一個衙役打聽:「大人呢?」

  那人道:「大人回後衙了。您要回事兒可快著點兒,我剛才聽項二郎跟丁貴說,要收拾行裝,就要上刺史府去了。」

  李司法一拍腦門兒,不錯,又快過年了,年末這次不等月底就要到刺史府去。

  ………………

  因年底,祝纓暫將利基族等也稍稍放下,準備去見冷雲,同時打聽一下消息。按路程計,如果有什麼需要冷雲留意的事兒,冷侯的信使也差不多應該到了。

  她從李司法的卷宗裡挑了兩份出來,這兩份是寫的犯人逃掉了,讓李司法發個海捕文書,讓附近的府縣留意一下。估計本地的逃犯也不能往北逃太遠,主要是語言不通容易露餡。

  發完了文書,四縣縣令也都到齊了,祝纓再次帶著他們去刺史府。這一次跟冷雲匯報就沒有什麼特別的內容了,就一個總結全年,再來匯報一下宿麥長勢。

  路上第一個驛站,四個縣令擠作一堆,然後三人將關縣令給踢了出來。關縣令憤憤地看了三人一眼,微弓著腰上前,小聲地問祝纓:「大人,那個……東宮……」

  祝纓道:「不該問的別問。」

  關縣令討了個沒趣兒,回來各自休息的時候,將另外三個人狠狠埋怨了一回,四個人又懷著惴惴的心繼續上路了。

  到得州城,他們一行人下榻之後,祝纓還是先去刺史府拜見冷雲。這次到州城,胡師姐與項安換了個班,項安留守家中,胡師姐跟著祝纓出門。

  到了刺史府的門口,項樂和胡師姐又都被攔了下來,有一個關先生來引他們去喝茶、吃點心。胡師姐道:「我不用。」就要跟著祝纓進去。

  祝纓道:「沒事兒,這裡安全。」她佩著刀去見冷雲。

  冷雲烤著火,看到祝纓來了,招手道:「來了?快!過來坐。」

  祝纓坐了下來,跟他一起烤火,問道:「怎麼不見薛先生?」

  冷雲冷笑道:「我打發他跟著奏本回京了!把老子當傀儡擺弄!誰給他的膽子?!用心辦事我自有報償,拿我當幌子謀他的前程,哼!」

  祝纓道:「就不回來了?」

  冷雲又是一聲冷笑。

  祝纓道:「那這府裡?」

  「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多得是。不頂用的,要他做甚?就知道窩裡橫,拿出去就撐不了門面。不說他了,你呢?忙什麼?」

  祝纓道:「清理街面,又收拾了些無賴。」

  「你倒穩得住,」冷雲說,「太子一走,這一個一個的,都跟叫人拿了魂兒似的!」

  祝纓看冷雲的樣子也不像是神魂很全,道:「遭逢這樣的大事,也難免心裡沒底。」

  「這有什麼好擔心的?盡臣子本份,有何可怕?」冷雲說得義正辭言。

  祝纓道:「是這個意思,再擔心,也得自身硬。否則是白擔心。」

  冷雲道:「是啊,我可真愁啊,太子殿下……」

  祝纓聽他三句話就改口,確定他心裡也沒底,便說:「幸而陛下依舊聖明。前番邸報看,又要多一位相公了。」

  「他?都老掉牙了。」

  「陛下念舊。」

  冷雲又說了一句「不說他了」,問祝纓:「你呢?接下來要忙什麼?不會就跟無賴幹上了吧?」

  祝纓道:「正想在城裡多留兩天,尋幾個製糖的師傅,弄些好糖。」自己沒找到合適的師傅,她想借一借冷雲的勢。她也不怕別人學她的招,這麼些年她算看明白了,有些事兒,知道主意能做下去,是兩回事兒。她自有辦法幹成別人幹不成的事兒,不怕別人搶生意。

  冷雲道:「你有心了,東宮就喜歡吃這些。多弄一些,哦,我也弄讓他們訂一些,百日的時候祭一祭。」他與東宮的關係不算親切,但也熟悉。東宮待人謙遜有禮,冷雲這樣的紈絝子弟只要不太惹事,東宮一向也對他比較客氣。

  祝纓根本就不知道東宮喜歡吃糖!她只好順著說:「只是不知道喜歡什麼樣的。下官那裡也沒好的師傅,大人這裡要有,借我幾個?」

  冷雲道:「行啊。你記著,臨回去前跟我再說一聲兒。」州城的匠人多,又有許多是在冊的,查找起來十分方便。不像祝纓,要自己找外面的散戶,還沒找到。

  說到太子,冷雲又開始鬼打牆:「咱們只憑自己的良心,就不必像他們那樣惶惶不可終日的。你不知道吧?京城現在好些個人,又在琢磨誰會是新的儲君了!我看他們不知死活。咱們現在離得遠些是好事,無事一身輕,倒是鄭七,又被扯回去了。」

  祝纓道:「他與殿下君臣一場,好好送一送是應該的,陛下痛失愛子,悲慟之餘仍是安排了他……」

  「哼!少背後議論陛下,陛下的心思別亂猜,」冷雲壓低了聲音,「近來不要再弄什麼花樣!陛下險些懷疑太子是被人詛咒的,要興『巫蠱之獄』,聽說是被王相公勸住了,現在大家都要說,殿下是為社稷應了一劫。知道不?」

  「是。」祝纓吃了一驚,正要問。

  冷雲又來了:「唉,這裡離京城太遠了,什麼消息都慢!可惡!我怎麼就不在京城呢?」

  祝纓道:「那您也有消息不是?我就只知道太子薨逝,您還知道點別的不?還請多點撥點撥,不然,咱們在下面累個半死,表功沒選對時候,馬屁拍到馬蹄子上,就該挨踹了。」

  冷雲被逗樂了:「什麼挨踹?你那腦子少轉兩圈兒就好啦!殿下那一天早起,一頭栽了下去就沒再起來,躺了沒幾天,跟活死人似的,不怪陛下疑著有人作法。我也懷疑。不過王相公說的也有道理。總之,這個事兒你別摻和,你就安心地種麥子去!到明年春天的時候,只要不歉收,你就穩了!」他冷刺史也穩了,再幹一年,滿三年,打死他也要回去!

  祝纓道:「屍體還在,脈案也有,御醫也有,宮女宦官都在,查出死因不難吧?」

  「你較這個真?伺候的人連同御醫被陛下處死了,到哪裡繼續查?幹你的事,別瞎打聽。」

  祝纓道:「是。」她又回味了一道冷雲的話,分辨其中哪些是他自己的,哪些是冷侯訓兒子又被冷雲轉而訓她的。

  冷雲又轉了回去:「好了,今天的話不要對別人提起!」

  「這是自然。」她也不打算跟所有人說太子好像中邪了然後就死了之類。

  因有東宮這件事,冷雲開會也沒了心,聽總結也不挑毛病,只讓大家關心一下宿麥,接著就散會了。

  祝纓又從他這兒調了一個製糖的師傅連同仨徒弟,在州城採購了一些物品,才與他告辭,打道回府。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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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20: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十九章 師傅

  師傅姓唐,年過五旬了,一副很標準的本地人的長相,乾瘦、個頭不高,看著倒還硬朗。一打照面,看到他的表情祝纓就知道這人不想離開州城。

  將人帶給祝纓的刺史府司士參軍事卻很熱情,他告訴祝纓:「唐師傅可是本州最好的匠人!刺史大人待祝大人不薄啊!」

  祝纓對司士參軍事道:「是啊!冷大人一向慷慨。」

  司士參軍事欲言又止,含糊地道:「冷大人是性情中人啊!」

  祝纓道:「那是,從來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不是麼?」

  司士參軍事道:「那得是開好了頭。」

  祝纓道:「總比沒個開始強,不能一直壞下去不是?」

  「那是,那是。人在這裡啦,這個是公文,請祝大人收好。」

  祝纓向他道了謝,讓項樂將唐師傅帶去安置,她自己則寫了封短信讓人轉交給冷雲,同時又寫了張條子給董先生,大意是讓他們留意本府屬官的變化,如果有和解的跡象,大家就坡下驢糊著過完這一任,總比天天鬥氣輕鬆。

  那一邊,項樂見唐師傅行動遲緩,想到他年紀大了,再看看這三個徒弟。徒弟們都還年輕,大徒弟從身形到氣質無不與唐師傅很像,二徒弟與他們截然相反,是本地人中難得的高大魁梧模樣,三徒弟也粗粗壯壯。四人衣服都還算乾淨,只有少量幾個補丁。

  項樂便問:「幾位還有什麼行李不?」

  唐師傅咳嗽一聲:「有幾件。」官府的差使不能拿喬,他又不很樂意,便要小小出個難題。自己幾人的鋪蓋自己能拿著,又要帶一些「我用慣了的家什,不然不順手也幹不好」。

  項樂道:「行。我帶人同你去取!」

  他知道祝纓想幹成這件事,也肯上心把唐師傅弄回去。他帶了四輛車,甭管什麼東西,打包之後往車裡一塞。唐師傅住在製糖作坊後面,路過作坊,項樂指著一間大屋子裡的東西問道:「你要將這些都拆走麼?」

  這類家什祝纓之前就採購過了,在自己家裡也試製過的、都能用,也不知道這老頭兒用的什麼金貴東西,非帶不可?

  唐師傅沒有要帶這許多,什麼架子之類的他就不帶,除了鋪蓋和一卷衣服,他還拿了大鍋漏斗以及一個大大的扁勺子,順手帶走了自己的小板凳。見狀,大徒弟也就帶了自己用慣的刀,二徒弟沒什麼「用慣了」的家什,就手將自己的一個豁了口的杯子給帶上了,小徒弟則額外帶上了自己的一根笛子、一把琴。

  唐師傅又避開徒弟們,將自己歷年攢下的私房錢給帶上了。徒弟們各有幾個小錢,也都悄悄地捎走。這樣的調撥,文書都下了,也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再回來了。

  這些都算上,也裝不滿兩輛車。項樂大手一揮,將師徒四個都塞到了第三輛車裡,再把第四輛車裝了些餘下工具:「要是沒有旁的要帶的了,那咱們就走了!唐師傅放心,一應製糖的東西都是齊全的!」

  唐師傅道:「我只管聽上頭的令就是了。」

  等車簾子放下,唐師傅就長長地嘆了口氣,人到了他這個地步,萬沒想到還能有這樣的變數。他從學徒做起,四十多年了才熬成這樣的手藝,也算有了點根基。官府一紙調令,他就要捨家別業,縱使以後能夠回來,怕是家裡也荒廢、被人佔了吧?

  南府近來雖然常聽說,然而在本州它不能算是好,哪裡都沒有州城好!現在就是給個京城,他也不想去的。

  三個徒弟也不太敢說話,看師傅的樣子,這一趟也不是什麼好事。小徒弟摸摸笛子,沒敢吹。以往,大家累了的時候都會喊他一聲:「老幺,來一個。」他一吹笛子,師傅也沒那麼嚴厲了。

  徒弟們陪著師傅嘆氣。

  祝纓這裡,則是沉浸在終於有了個懂行的人來主持的愉悅之中。她先不說話,一路冷眼看著師徒四人的相處,看他們有沒有多事的人,看看他們的性情。唐師傅明顯矜持一些,話不多,人也更老練,周身圍繞著一種怨氣與官員被貶到偏僻地方做官的模樣十分相似。如果他能作詩的話,必有一些極佳的詞句流傳。小徒弟活潑,也是怨氣最少的。大徒弟悶聲不吭,時常瞅瞅師傅,又低下頭,也是個萎靡不振的樣子。二徒弟身大力壯,吃得不少。

  祝纓帶他們走驛站,吃飯的時候師徒四人一桌,與白直、衙役他們一處吃。祝纓這兒先擺飯,她吃完了就去看這些人。

  師傅不動筷,徒弟也不敢吃飯。師傅拿筷子挾了一筷子菜,二徒弟緊接著出手如風,筷子一飛,先扒了半碗米飯下肚!師傅面前的菜,他們都不敢伸筷子,在另一邊運筷如飛。見二徒弟挾菜太多,師傅掉轉筷頭,用另一頭抽二徒弟的腦袋:「餓死鬼投胎麼?」

  祝纓踱過去,唐師傅忙站了起來,一桌子碗筷叮叮噹噹,他們都不敢坐著了。祝纓道:「你們吃,不夠再添,幹活總要吃飯的。」

  二徒弟露出個笑來,看一眼師傅,又不敢笑了。唐師傅嘆氣,他收大徒弟,是因為自己無兒無女,覺得大徒弟像自己。收二徒弟,是因為發現自己和大徒弟有一個不足——體力不太夠,二徒弟長得壯。這長得壯的人他吃得也多啊!餓著了,他就出不了力,吃飽了,又太費糧。

  祝纓見自己在這兒他們也不能安心吃,就說:「再上菜。」又指白直那桌,也讓繼續補飯菜,轉了一圈才踱走。祝纓轉回自己房裡,對項樂道:「我看這幾個人有些不對,你留意打聽一下,他們為何不情不願。是徭役太多,還是路途太遠?亦或是別有牽掛?」

  項樂得令,也暗中留意師徒四人。

  唐師傅雖然唉聲嘆氣,到祝纓面前又不嘆氣了,他不敢在官員面前擺譜兒。大徒弟嘆過一回之後,又便勸他:「師傅,也不用咱們自己走,這位府君不是刻薄人。我去年往福祿會館裡買橘子,那裡人也不錯。」誰家應付差事不是自己兩條腿趕路的?旁邊沒人拿鞭子抽著催著就不算最糟糕。

  唐師傅看了他一眼,道:「你是做糖的,又不是種橘子的!好好州城不做,到個府裡去,沒出息。」

  小徒弟小聲說:「那兒要沒這個手藝,咱們過去不就是獨一份兒了麼?寧做雞頭,不為牛後。」

  唐師傅道:「你還會拽文呢?」

  小徒弟不敢說話了。

  然後就是發牢騷,二徒弟也說給官府當差不自由。

  項樂聽得分明,回來向祝纓如此這般一說,唐師傅不願意離開州城,嫌棄南府不能施展不想應付差事等等。

  祝纓一想,可不,她要是在一個地方一個行當裡幹到了頂尖,一下兒給她弄到個小地方……那她還挺想去看看自己能幹出點兒啥來的。她說:「知道了。你只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看著他,別叫他走失就行。」

  項樂道:「是。」

  從州城往府城的路比去福祿縣又近不少,祝纓一行人很快到了府城,她讓項樂將唐師傅等人帶去安置。府衙手裡的空房還有一處,就讓他們先住著了。

  接著,她又叮囑關縣令等人麥收之後做好統計,春耕之前到府衙裡來匯報,明年再安排春耕事宜。如果在春耕之前,唐師傅他們能拿出本事來,則春耕的時候,她就得將全府的土地用途再做一個劃分,留多少種糧食能夠保證本府的口糧,又能弄出多少土地用來種甘蔗製糖——這個先不告訴他們。

  她想過了,凡事,就怕攤子大,只要攤子大管理得當,成本就會顯著降低、效率也會大幅提高。遇到天災人禍,也是大戶更能撐下去,這個道理從賣橘子、修路、挖渠等等一系列的事情中都可以印證。

  與此同時,她也要再從南平、河東兩縣的土財主手裡再摳出一批隱田隱戶出來!

  關、莫二人以前就是聽她招呼的,郭、王二人則是以前被魯刺史「安排」過,對她話適應良好,皆無異議。

  繼而處理一下她離開之後的府衙事務,並無大事。她離開的時候已經是臘月下半月了,回來都快過年了,李司法那裡地痞流氓已抓完了一波了,王司功那兒,官吏等今天的考語都寫好了,就等她過目。

  祝纓先看李司法的卷宗,該打的打、該罰的罰,扣著的也有幾個,扣著在牢裡他們的家人反而能過個安心年。王司功寫的考語也都差不多,一般而言,表現得頂尖的與極差的都是少數,大部分人都是混個中等、中下。小吳、祁泰、彭司士等處是對賬封賬,只有張司兵那兒過年也不能鬆懈,大門該看還是得看。

  祝纓又核對了一番賬目,府衙今年收益尚可,比之往年盈餘更多。祝纓道:「唔,不錯!」她已給了本府官吏漲了薪俸,到了過年就又給他們添置了些年貨,主要是一些熏肉之類。另再支出一筆錢來,乃是慰問鰥寡孤獨老弱病殘的支出,將安置製糖師傅的錢糧也算到這一筆內。

  牛金見了,心道:大人果然如傳說中的一般厚待下人。

  ………………

  胡師姐押著從州城採購來的東西到了後衙,花姐等人又開始清點。年底辦貨都會貴一點,祝纓倒是越來越不在乎了,她更在意自己親自逛街砍價這件事。且有些貨物還是得新的更好。

  祝纓一邊幫花姐點貨,一邊說:「她們過年回家,咱們家裡還忙得過來麼?」

  花姐道:「使得。她們幾個做好了飯菜再走,要吃的時候咱們熱一熱就得。天兒冷,放兩天也壞不了。以往咱們過年不也是這麼過的麼?等吃完了,她們又回來了。三娘幾個又都要回家過年,吃飯的人也少了些。就這幾天,衣裳也不用洗,就掃個地、燒個水的,我同杜大姐也幹得了。」

  祝纓道:「行,我也能做飯。」

  胡師姐在一旁想「當官兒的就是比商人有錢。」「大人真是個大方的人。」「我今年也留下來吧,也沒個別處去,叫師妹給項家大娘子捎份兒謝禮。」「我也能幫著劈柴,害!大人這兒柴也不用自家人劈。」

  雲裡霧裡想了半天,猛然聽到祝纓一句「我也能做飯」,將個八風不動的胡師姐嚇得跳了一下。

  祝纓警覺了起來,問道:「怎麼了?有賊嗎?!」張仙姑忙把細軟往箱子裡一塞,蓋子一蓋!

  胡師姐啞然。

  花姐沒來得及反應,顯得十分沉著,她聽到了胡師姐的解釋:「看到個蟲子。」

  張仙姑放心了:「哎喲,嚇死我了!哎,又得重來了。小丫頭要回家了,我還怪捨不得的!」

  蘇喆得回去山寨過年,然後在山上待一兩個月再回來,這是祝纓給她安排的。每年兩次,也不固定是哪個日期,但她總得回山上住一兩個月,不能與山寨的人太生疏。

  她們給她收拾了好些東西,讓她帶到山上去。

  胡師姐心道:那知府大人能少做好幾個人的飯了。哎喲,我怎麼想讓大人做飯了?都是大人剛才亂說,我才會亂想的。

  祝纓從州城捎回些寶石,都讓花姐和張仙姑給攢起來。為官這些年,她稱得上清廉,也往京城孝敬了不少,因她會經營,自家也有了一筆不算少的財富。她又從府城帶回了兩大壇酒來,這酒與祝大平日喜歡喝的酒味道相仿,比他常喝的又好不少。

  祝大口上說:「我還是喝那街頭鋪子裡的好!這個你們自己喝吧。」吃飯的時候又讓石頭去給他打一壺過來喝。

  祝纓不與他計較,換了衣服去看那製糖師徒四人。

  ………………

  師徒四人被安排在一處房子裡,離府衙很近,從後面花園出去,走幾步就得。這裡家具齊全,是師徒四人從未住過的整齊宅子。

  項樂將人放下之後,又從小吳那裡取了鑰匙給他們,對唐師傅說:「柴米油鹽一會兒送來,你們先看看,還缺什麼不?」

  唐師傅道:「都差不多了。」他也不問要讓他幹什麼,也不問什麼時候開工,都快過年了,還能怎麼樣?

  項樂道:「那好,這是鑰匙。先別到處走,一會兒他們送東西過來。」

  過了一會兒,陸續有人送來柴米,又有人送了些菜蔬、肉食。二徒弟見到半片豬,喜道:「師傅,有肉吃哎!」

  唐師傅道:「要過年了哎!人生地不熟的……」住得是不賴,吃得也不錯,不似官府以往派差那樣呼來呵去又有小吏從中克扣抽成。越是這樣,他越惴惴,心裡也越發委屈。這是要幹什麼呢?

  大徒弟自動指揮著師弟們安放行李、收拾廚房、挑水做飯……

  正忙碌著,項樂又回來了,將門一推:「大人來了。」

  師徒四人趕緊到前陣等候,祝纓轉了一圈,道:「不錯。我把家什也給你帶來了。」

  師徒四人驚訝地看著她,剛到就要他們幹活,這也太……正常。官府不就是這樣的麼?哪怕要過年了,他們過年可不是讓你偷懶啊。

  一套家什不佔太多的地方,剛剛把個院子佔了一半,接著是兩車甘蔗,然後是一車柴炭。祝纓問道:「你看看,還缺什麼不?」

  唐師傅積五十餘年的人生,也沒見過這樣的官員。你說他苛刻吧,給車坐、給飽飯吃、給大屋子住,什麼都好。說他寬慈吧,到地兒就讓幹活,這……這……

  唐師傅說:「大人是要在這兒製糖?還是有個作坊地兒方便。」

  「哦,那行,明天就去流人營。」

  !!!流人營是個什麼地方唐師傅是知道的,為什麼要讓他去啊?!!!

  項樂忍著笑,看著這個拿喬的老頭兒,說:「流人營才有一個廢棄不用的糖坊,這城裡的只有一個有主兒的,誰去搶個給你?」

  祝纓道:「不是要你開糖坊,來,先把攤兒支起來!」她帶了些白直,又讓大徒弟等人幫忙,先把架子搭起來。她要先看看唐師傅的手藝。

  唐師傅到了地方,才喝了口熱水就要幹活,他更委屈了,這大人怎麼跟路上不一樣呢?

  祝纓是故意的,她知道了師傅的不樂意,人就是因為到你這兒不高興,你怎麼哄都不得勁兒。不如現在就開工,邊幹邊聊天,看看他的真本事也看看他有什麼具體的要求。反正,錢,最後她是會給的,只要給她把活幹完,想回州城也行。活如果幹不好,那她就另有說法了。她摸出個本子,開始記錄。

  唐師傅更驚訝了,祝纓這樣的作派給他也弄不會了,他沒見過有知府這樣的「大官」親自過來幹這個的。驚訝過後,他又不吭氣了,看著大徒弟什麼支攤子。製糖的家什並不復雜,一個榨取柘汁,然後就是處理柘汁,難在第二步。

  唐師傅他慢吞吞地說:「大人要什麼樣的糖?」

  「你會做什麼?有糖霜自然是最好!」她自己做總是做不成,府城、縣城的小作坊,弄出來的都是紅糖之類。

  「都會一些。」唐師傅說。

  「那行,各樣都來一點兒。」

  唐師傅有點賭氣地開始幹活。祝纓也飛快地記著他的步驟,榨取柘汁是一樣的。然後是過濾。

  甘蔗足夠,唐師傅就讓徒弟們將柘汁分成幾份。打算一次將不同的糖都做出來些,看祝纓要什麼樣的。先支一口大鍋,慢慢地熬……

  唐師傅也不多吭氣,只管動手,間或指揮著徒弟們,又讓徒弟們燒火,大徒弟與他一同攪拌。祝纓要讓白直們幹,唐師傅道:「不用,他們不懂火候。」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糖還沒有做成,但是漸漸的已經有了黏稠的模樣。二徒弟扛來一個扁平的木框子,有點像壓豆腐的框子,只是上面有許多小格子。

  祝纓當即拍板:「你們有什麼忌口嗎?要是沒有,就跟著衙門灶上一塊兒吃。有也沒關係,跟廚房說一聲就得。甭浪費功夫自己燒飯了,你們就幹這個!」

  項樂小聲道:「那我也不回家了,過年也在這兒幫忙。」他有一個念頭,只要是祝纓想幹的事,一定是好事,那他就得幫幫場子。

  祝纓道:「你瞎摻和什麼?他們著急回家呢,早點幹完早點兒回去,你何必耽誤回家探親?」

  二徒弟嘴上沒把門兒的:「大人許我們回去?師傅,這可太好了……」

  師傅只恨手上沒個筷子再抽他!忙說:「稟大人,小人聽令來,不敢逃走,會盡力辦差的。大人只管派下個數目來!小人一定限期幹完。」

  祝纓道:「我不用你做多少,只要你將糖霜做得再潔淨些。」

  唐師傅愕然。

  祝纓道:「要潔白的糖霜,對了,我還見過大塊兒的,你會麼?」

  「也會一點兒,不過不一定能成。」

  「那就試製!」

  唐師傅小心地說:「恐怕要費許多甘蔗和柴火,也未必能成。要做現在的工藝,倒是能夠的。」

  祝纓道:「沒事兒!你做多少,就在這兒住多久,這屋子現在就是你的。什麼時候做得我滿意了,我再與你二十貫錢,將你的名字從簿子上除去,你要回州城也由你,如何?」

  唐師傅道:「大人此言當真?」

  「先把我要的做出來!」

  唐師傅來神了:「好!」他主意轉得飛快,他們這些匠人比較難的是應付官府的徭役和力役等。這頭你正過著日子,那頭將人拖走幹活去了,什麼都被打斷了,反復來這麼幾次,就什麼都幹不成了。他的特長是製糖,糖是比較貴的,利潤頗為可觀,但是他一年裡沒多少日子是為自己幹活的,有時候就是在自己的作坊裡用自己的東西幹朝廷的活兒。

  朝廷規定一年裡只徵發二十天或者三十天,再徵發就要給匠人錢,實際執行的時候都是胡扯,狠的一個月就能徵二十天。管飯就不錯了,有時還得自己帶飯。如果能夠不在名簿上,他的日子必比現在好許多。再有額外的賞錢,家什也都能再換一套了!

  祝纓也知道朝廷徵發是一筆爛賬,越到最後這筆賬就越爛。縱使是普通的百姓,徵發也多是超額的。普通百姓也不懂這些個,一年到頭就忙個沒完,所以逃戶也越來越多。如果朝廷、官府手裡能鬆一點兒,世上的隱戶也能少一點。

  祝纓問:「今晚看著不能弄成了?」

  唐師傅道:「連夜也能弄出一些來,就是點燈熬油的。」他說著,將一部分糖漿放到那個「豆腐框子」裡,等它凝固。又將一部分放到一隻大桶裡。

  「那就先不用了,明天再說。對了,明天樣品做出來之後,過年先放幾天假,歇一歇。人日過後再動手。明天你先別動,我還來看你怎麼弄。」

  唐師傅答應了。

  祝纓帶著項樂一同回去,路上,項樂道:「這老貨,倒會拿喬。」

  「有本事的人都這樣,再者,心裡怕也委屈。他有這樣的手藝,也確該過得好些。對了,明天過後他們休息,你們也該回家過年啦。東西都收拾好,別丟三拉四的。」

  「我能留下來,叫三娘回去就行了,娘想她。」

  「不想你嗎?一起回去。」

  祝纓這麼說著,也給他們一人一份年禮。如今家裡給她做事的人多了,她也如同在大理寺時一樣,每人過年也按級分一份兒。

  第二天,祝纓在府衙裡封了印,先打發蘇喆和蘇晴天與顧同回家,他們有一半的路可以結伴。蘇喆聽說可以回去見母親,一聲歡呼!

  祝纓笑道:「這麼想回去呀?」

  「我想阿媽了!」蘇喆說。

  「那回去要多跟阿媽在一起。」

  「嗯!」

  蘇晴天道:「哪有這麼說話的?」

  祝纓道:「她說心裡話,你不要教她哄人。」

  蘇晴天道:「那是老師大度,要是別個小心眼兒的見她在面前說想走,怕不要生氣?」

  祝纓道:「胡說,怎麼能不想母親?那不是扯麼?一聽就很假。路上小心。」

  顧同也不想走,還想多留兩天,祝纓道:「滾。」

  顧同只好滾了。

  祝纓打發走了他們,再到唐師傅的住處,他們已經又重支好了攤子。紅糖已經做出來了,從豆腐匣子裡拍出來,一小塊一小塊的。祝纓掂起一塊來,發現它的一面上有花紋。原來那匣子底還刻有紋路,糖上自然也帶了花紋。

  祝纓問道:「霜糖也是這樣的漿這樣弄麼?」

  唐師傅道:「大同小異。」

  「也能鑄出這樣的紋路和形狀來?」

  「也能吧,不過霜糖一般不那麼弄它。」

  祝纓點點頭。

  再看他弄其他的。

  唐師傅有好幾種技藝,竟不能在兩天內展示完。他又將放了東西的那桶取來,將上面一層倒水,祝纓看到它竟變成了一種淡黃色。唐師傅並不講解,打定主意不多教人,這個知府大人有點奇怪,他愛記就記,唐師傅卻想留著自己一點手藝,後半生有靠。

  祝纓也不計較這個,她從唐師傅這裡已經學到了很多了。她只要看著唐師傅都幹了什麼就行,接下來她自己會總結。唐師傅人在她這裡,一應東西都得從她這裡獲得,能瞞多少?

  她問唐師傅:「還能更好不?」

  唐師傅道:「那就要試了。只要大人給夠甘蔗與柴炭,小人總能試出更好的來。」

  「以前試過多少呀?」祝纓問。

  唐師傅誠實地搖頭:「沒怎麼試過,師傅教什麼就學什麼,有些想法也不敢試。」

  「師傅不讓?」

  唐師傅很乾脆:「沒錢。」

  試錯是需要成本的。他刨去了徭役等等,自己沒多少本錢去試。這也是許多匠人的難處,試個幾次不能成功,就沒本錢繼續試那個不穩定的法子了,得繼續幹活攢本錢。許多時候發明得靠運氣。能夠用習得的成熟工藝過活,為何要冒險呢?幹這一行的人多了,你試一個我試一個,總有一個合適的「偶然」被碰上,然後被許多人學了去。

  不過現在好了,有人願意當冤大頭,他都想多在這兒住些時日好好「試試」了。甘蔗在這兒不太值錢,但是人工、柴炭,尤其是「不用愁生計」就很奢侈了。

  「冤大頭」也很開心:「那你就接著試!」

  二人達成共識,唐師傅也不再別扭了。

  祝纓也回去過她的新年了。

  ………………

  這一年的新年,由於太子的關係大家都不能盡興,祝纓這兒再不能再在府城放煙火帶著父母登城樓去看著滿城燈火了。

  祝大深以為憾,卻又說:「明年再看,明年更好!」

  祝纓將唐師傅製的那些紅糖塊拿出來,給錘子、石頭各分了些,又給杜大姐、丁貴他們分著吃。告訴他們:「到明年咱們就能吃上好霜糖啦。」

  張仙姑道:「那可貴呢!」祝纓以前給她們買的飴糖之類更多,祝家後來能夠多弄到糖霜的時候,杜大姐甚至不知道怎麼用它做菜。雖然現在也能吃得起了,張仙姑還得覺得它貴。

  祝纓笑而不答,她要將糖價給拉下來!不能說多便宜,至少分個幾等,最便宜的那些能多產一些,讓沒錢的人能用更低的價格吃到一點。糖和橘子,在她這兒是不一樣的,橘子可以賣高價,糖,她要做到量大價低。

  糖霜和大塊的白糖,主要是顏色,這兩天看著唐師傅的手法之後,她就覺得自己閒著無聊做點紅糖塊就得了。大規模的製糖得熟練師傅,她沒那麼個功夫練這一手。不過她有別的辦法,像榨汁,光用人力也太費力了。多弄一道絞盤,用畜力就會快很多,如果條件允許,在河上用水力帶動效率就更高了!到時候只怕製糖的師傅人手不夠還得另招。

  新年過後,她就想要將全府會製糖的人都招過來,一塊兒跟唐師傅學一學。唐師傅不肯教,她就自己個兒摸索著傳授一下。這個事兒跟賣橘子似的,單憑哪一家不行,還得官府以政令來推行。

  先是官府本錢弄一大坊,將局面打開,後續才能有人跟進。不過這個東西是實物,有「與民爭利」之嫌,中間得過一道手,或者再找一個什麼名目才好。

  過手,就是找個管事的代理,這樣無疑就是自己扶植一個商人,似乎不妥。要不就以官府「徵發」的名義?

  這樣,即便更好的製糖的法子沒摸索出來,有這樣的規模,造價也能被壓下來,光憑現在的工藝,她也能將南府的糖鋪出去!

  祝纓耳朵裡聽著張仙姑和祝大拌嘴,心裡想著自己的計劃。她覺得十分可行!

  拜年的間隙裡,祝纓摸出一包張仙姑說的很貴的霜糖,到廚房裡找了口小鍋,將它給融了,倒到一隻竹杯裡,等它凝固之後,再起出來,見它果然也如紅糖一樣遇到什麼模子就成什麼形狀。

  祝纓大喜!正要尋個木頭自己再雕點印模出來,能成方的圓的就能成花的,她知道怎麼樣將南府糖的招牌打出去了!

  杜大姐又跑了過來:「大人,快,李司法來拜年了。老封君到處找您呢,叫她老人家知道您在廚房裡,又要念叨啦。」

  祝纓道:「他?我正要找他呢!」

  …………

  也是合該李司法倒黴,過年給上司拜年不是應該的麼?過去的一年裡,南府遭遇了許多事情,從章司馬往下,無論官吏,大家多少沾點兒錯。然而最後的考評都沒有下等,最差也是個中下,這是知府大人放了大家一馬啊!

  李司法顛顛兒地備好了禮物,到上司家裡拜年來了。

  賓主坐定,李司法看祝纓心情不錯的樣子,說了一堆的吉祥話,又表忠心:「今年下官必定鞠躬盡瘁、水火不避!」

  祝纓道:「那倒不用。不過有件事兒正好要你去辦。」

  李司法以為是什麼心腹事,有點激動地說:「但憑大人吩咐!」

  「前幾天不是發了兩份海捕文書嗎?」

  「是……是……」

  「這都過年了,犯人也是人吶,他就不想回家過年,一家團聚?不看妻兒還有父母在家呢?一個人在外頭,淒風冷雨的,鋪子也關了,人也都回家過年了,連偷都找不著地方偷。我看他們或許會回家過年。你辛苦一下,安排人,蹲他們家,將人拿著。回來給你記功。」

  李司法被梗住了:「額……是。」

  我為什麼要過來拜這個年?!!!李司法捫心自問,大過年的!他幾乎哽咽了!

  頂頭上司吩咐的事情是不能不做的,他只得親自帶人去蹲守。到了一村,正撞上自己要抓的人。李司法樂了:「神了!拿下!」

  逮著了一個,李司法的勁頭就大了,次日就跑去另一個的老家。

  先喚里正來。里正先給他塞紅包,然後說:「沒有回來!他家老娘前天還在哭呢。」

  李司法道:「你莫瞞我!他是你遠房侄兒,你真不是包庇?」

  里正賭咒發誓,又要殺雞宰羊款待李司法。李司法道:「不用了,找個屋子我們住下。」

  里正請他住到自家住下,將最好的一間屋子讓給他住。李司法也不客氣,他也累了,夜裡睡得很香,睡夢中忽然聽得一聲:「不好!走水了!」

  李司法從床上彈了起來,發現自己臥房的窗下火光映紅了半邊屋子,他鞋子也來不及穿就往外跑,門又被從外面扣上了!李司法臉都黃了!虧得衙役撞開門,將他救了出去。

  狼狽地跑到屋外,李司法一張臉黑如鍋底:「里正呢?」

  里正不見了蹤影,里正的娘子正在罵街:「殺千刀的小畜牲!你被官府抓拿,我好心為你隱瞞,你倒放火燒我的屋!」村民們忙著救火,里正娘子忙著罵人,又要找那遠房侄兒的家裡拼命。

  李司法整整衣冠,胡亂尋了件衣服套著了,命衙役去救馬匹出來,對著里正娘子大喝一聲:「你知道犯人回來了?他去哪裡了?」

  里正娘子道:「往那邊去了!」里正又趕了一群人過來——他找人擔水滅火去了。

  李司法揪起里正:「你!跟我走!」

  李司法帶著里正,狼狽地回到了府城,他也不及換衣服,就著這個樣子去見祝纓,展示自己的辛勞與驚險。

  此時已是初七日,衙門就要開始恢復辦公了。祝纓道:「竟敢謀殺朝廷命官麼?這一家子好大的膽子!」

  里正嚇了個半死,跪地討饒:「並不曾合謀,只是……只是……實在是不知道啊!」

  李司法大怒:「你當我是聾子?你們怎麼說他忘恩負義燒你屋的?」

  里正又討饒:「他老娘實在可憐。」

  親親相隱,祝纓不追究這個,只是說:「現在這事兒變了,你得說說他去哪兒了。」

  里正道:「山、山裡。」

  哦……

  祝纓笑了,這不巧了麼?她還正想著怎麼跟找個由頭去跟鄰居聊聊天兒呢。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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