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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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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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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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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21: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章 成果

  事關重大,祝纓決定再仔細審一審這個里正。

  她對李司法說:「你辛苦了,去換身衣服再過來吧。」

  李司法連拿二人,雖然第二個沒抓著正主但也抓著了一個包庇犯,正志得意滿,聽了一聲吩咐興奮地說:「是!」出了府衙被圍觀了幾眼,快步跑回家裡又被老婆罵:「你去哪兒會婊子去了?連衣服都叫人扒了去?」

  李司法被老婆冤枉,一肚子怨氣,看看也初七了,不用太顧忌過年不能說晦氣話的禁忌,與老婆大吵一架,幾乎要動手。

  吵到最後,老婆才將信將疑地說:「你今天還要當差?」

  李司法的興奮勁兒這時才過去,猛然回過味兒來:我怎麼還得回去當差呢?

  他哭喪著臉出門,到了大街上又要昂起頭來,跨進府衙大門的時候臉上又全是激昂之情了——上司要幹活,你頂好不要在他面前裝死狗。

  見了祝纓,祝纓下一句話就叫他要吐血了,祝纓說:「那犯人家裡還有什麼人?有兄弟不?去把他兄弟也拿來。」

  他還得跑一趟?李司法裝出雀躍的樣子來:「是!」

  祝纓則將注意力全放到了里正的身上。

  里正嚇個半死,南府也不知道走了什麼大運,遇著這樣的知府和那樣的司馬。里正自忖家裡有幾個錢,看章炯就當是要隨時打他一樣,看著祝纓也不像是有什麼好事兒。他苦兮兮地爭辯道:「大人,小人糊塗,他老娘跟小人哭,說,一年到頭的,想過個團圓年,小人就想,等他過完了年再告發他。」

  說著說著,里正難過得哭了出來。他招誰惹誰了?幹好事倒叫這這個忘恩負義的小王八蛋把他的屋子給燒了!早知道就不留他了!

  祝纓對一旁的司法佐道:「你告訴他,什麼樣的人要被發海捕文書。」

  司法佐本來今天還能再有一天假的,大清早聽說李司法衣冠不整跑回城,他過來聽消息的,結果被抓了個差。對著里正,他也沒好氣了:「凡能下海捕文書的,怎麼也得是個身負命案!」

  祝纓道:「他還想過年?已經有人被他害得再沒法兒過年了!哦,死人不是你親戚,你不管,是吧?我管!」

  里正看她要拿簽打人,嚇了個半死,忙說:「小人再也不敢了!」

  祝纓道:「說,他去哪兒了?」

  「山、山裡……」

  「胡說!你跟著他進去了?你看著他進去了?」

  里正忙說:「雖沒見著,十有八、九,是他!他以往也會往山裡跑!賊皮,雖沒個定性,偶爾也能吃點兒苦頭,尋摸點兒山貨換點兒錢,就能快活些日子。他在那兒山上有個草窩。」

  祝纓道:「你說是就是吧。」

  里正的心才放下來,又被她下一句給提了起來,祝纓道:「山裡要找不著他,我就著落在你身上要他!」

  里正癱在了地上:「大人,小人冤枉吶!」

  祝纓下令將他押到牢裡先關著,等著李司法將逃犯的兄弟拿回來。李司法這回行動如風,半天功夫就將人拿回來了,他怕進村之後被偷襲,將府衙一半的衙役帶走了,下去就薅了犯人的兄弟來。犯人的老娘跟在後面追,被跟著的白直一把推給了里正的娘子:「少他娘的給臉不要!」

  李司法將人一抓,直入府城。

  他這回回來就威風極了,當時還未宵禁,正趕著讓祝纓再審一場。祝纓看著李司法雖跑得頭頂冒煙,實則語言清晰,而跟著他的衙役白直們全靠兩條腿跑,已累得不行。先說:「丁貴,告訴王司功,他們都記一筆。今天出差的明天放假一天。」

  衙役們露出點笑來,帶著疲倦的笑離開府衙,李司法還得陪審。章炯因府衙這番動靜也過來了,見狀問道:「那兩個下海捕文書的,抓到了?」

  祝纓道:「一個。另一個才跑了,險些害了李司法的性命。」

  李司法忙挺身而出,說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話,彷彿一臉灰跑回來的不是他。

  章炯道:「府君高明!」趁過年蹲人家是有點損,不過也是真的好用。

  祝纓邀他一起審,章炯道:「下官旁聽就是。」

  犯人的兄弟倒不像是個會犯事的人,也是一臉的灰敗,祝纓道:「你是想兄弟倆都折進去,老娘沒人管呢,還是奉養老娘好好過日子?」

  兄弟沒有很猶豫,便將犯人供了出來:「他是除夕回來的,說住幾天聽聽風聲再說。不想……我們都沒想到他膽子這般大,敢放火燒屋。」他也是有點後怕的,都是同村人,放火燒里正家?他還愁著以後日子怎麼過呢?里正不報復還是里正麼?話又說回來了,如果犯人伏法,他身上的賬就會輕很多,頂多遭點兒白眼。不然,犯人一跑,怨恨就都得落他身上了。

  他證實了里正的話,他這位兄弟是會往山裡跑的,因為一般人不會進山,那裡容易躲些。

  祝纓道:「有他的消息便來首告。」

  「小人再不敢隱瞞了!只是老娘……」

  祝纓道:「辦法總是有的,自己回家勸。要不,我就也問她個包庇,也抓起來?」

  「不不不!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祝纓擺擺手,又命將里正帶來,將二人都斥了一頓:「你們都怎麼想的?他就只殺外人不殺你們是吧?從你們那兒走丟的,就著落在你們兩個身上了,給我盯好了,他要再回去,馬上來報!」

  她不能明著判他們個隱瞞的罪,他們是親戚,隱瞞是很合理,甚至合「法」。

  章炯等審完了,才說:「難道要派人搜山?怕少了難拿到人,派多了,恐怕不合適。此賊實在狡猾!」由於以前某些事情的關係,朝廷對「進山」是比較謹慎的。從山裡抓賊這種事,一般就是「搜山」,當地衙役之類的如果不夠,還可以徵一下附近居民中的青壯,湊個百來號、幾百號人打著火把拿著鋼叉棍棒之類的進山搜。南府附近這山,不好搜,一是山裡地方特別大可供躲藏的地方多,百來號人進去跟地上掉兩顆芝麻似的,二是地盤有主,弄幾百上千號人進去,驚動獠人以為是要開戰,又是一番麻煩!

  祝纓道:「總這麼憋屈著也不是辦法。不過確實不能鬧大。我再想想。」

  她其實早就想好了,對於朝廷以及「諸獠」的情勢她也有個預判,以前只知道朝廷不想生事,但是看各族與南府之間的互動,對方也應該不敢跟朝廷鬧出什麼大動靜來。都不是吃素的。當年的血仇,不拼個你死我活,把長鬍子都砍了去祭天實在說不過去,現在相安無事,那還是力量不夠。雙方都不無法輕鬆地往對方那裡推進,這麼糊塗著過。

  祝纓對章炯道:「好在已經拿了一個了。」

  章炯道:「不錯!另一個也會很快的,這深山老林,一個無賴能住多久?熬不住就會下山的。還是要讓百姓警惕,不要被他下山時害了。」

  祝纓道:「說得是,這就行文各縣留意。」

  南平縣裡也有山,再往西山就更多了,利基族就在那裡。南平縣、思城縣交界,思城縣的西邊,也有一點邊境與利基那裡接壤。與福祿縣和阿蘇縣以前的「接壤」也是相同的情況,邊界並不是特別的清楚。兩縣都得注意。

  祝纓又盤算了一下,雙方——其實就是她與接壤的各族——算是勢均力敵,互相之間有點小摩擦,彼此應該也不都不想鬧大。以互相獵取、販賣、誘拐奴隸但是集市還有異族商人的情況來看,就是小打小鬧,一般不會擴大成無法收場。不至於挨打不還手,犯人跑到山裡也不能抓。

  只是很考驗她處理問題的能力。

  她不馬上派差,李司法鬆了一大口氣,他很怕祝纓再派他進山,那他寧願在府衙裡打滾兒了。不派,李司法也麻溜跑了,就怕祝纓再想起來。

  …………

  祝纓沒有讓李司法再跑腿,一則此人已累得不像樣了,二則接下來是她的事。

  當天,她沒有動作。這天傍晚,顧同、項安、項樂等回家過年的都回來了。蘇喆要在家裡多過一陣,現在還不曾回來。他們各帶了些禮物分發,顧同捎帶的尤其多。項安心細,不但各人都有,又特意給胡師姐準備了個新妝匣。

  巧兒到晚間才回來,帶了好些自家製的吃食。弄得林寡婦她們都不得不懷疑巧兒爹是不是從府衙廚房裡揩油水了。

  他們回家之後也有好處,祝纓指使唐師傅那兒做了不少糖,人人也都拿了一包吃。

  顧同含著糖說:「我就知道,回來準有好事兒!老師,明天咱們幹什麼?」

  祝纓道:「你,明天開始教小吳點文章!」小吳的公文寫得還行,這人有點油滑的本領在身上,奏本要文采的,多少得再學一點兒。

  顧同道:「他白天也有差使呢,我晚上教他。咱們白天幹嘛?」

  「逛街。」祝纓說。

  第二天衙門正式解封,祝纓因將一半的人放了假,也不多事,只簡單說了句:「收拾收拾,準備辦公。」就讓眾官吏散了,然後召來王司功,再次囑咐他將李司法等人年假辦案的事兒記下來。

  然後她回後衙換了身衣服,沒有派別人,而是親自帶著錘子、石頭逛集市去了。此舉沒有引起別人的懷疑,誰不帶倆小廝呢?

  項安、項樂兩個就跟了過去,顧同自是不離左右,看到兩個小孩兒,心道:大人終於有倆小廝跟著了,不用叫人說隨意了。

  祝纓帶這倆孩子是為了好交涉,這一天,集市也大開來做買賣了。京城的集市通常是後半晌才開,南府這一點上與京城相似,不過又沒那麼嚴格,等祝纓拖著一群人走到的時候,快到午飯的時候了,集市也已在市令的主持下開市了。

  她先帶著兩人去仇文的鋪子裡,仇文一臉的喜色。祝纓道:「開市大吉呀!」

  仇文拱手道:「大吉大吉!!!」

  這個年他過得又好又不好的,好是因為他全家都在府城裡過年,府城沒有往年那麼熱鬧,但是感覺比往前安全,往年街面上那些個流氓扒手今年都沒有了。不好是因為他不跟山上再有聯繫,在山下呢又沒什麼親近的人,也沒地方走動,多少有點冷清無聊。

  集市開了,生活又回了原樣,仇文挺高興的。

  祝纓來的時候,他正給左鄰右舍分東西。祝纓道:「大方呀。」

  仇文道:「是過年沒賣完的,集市又不開,就只好收拾點常見的山貨,在外面街邊擺個小攤子,擱那兒零賣。也沒賣出去多少,不如散一散。」

  這是很多地方的習俗,集市雖然不開,但是城市裡的某一條街道會成為過年期間的「擺攤街」,各式各樣的東西都會出個小攤子,也有鄉下人拿著些自製的小玩藝兒、自家產的一點點剩餘的東西過來擺個攤子,同樣的,下面各鄉進城趕集的人也都在這兒買東西。一般是擺個三天。南府也不例外。

  祝纓順手買了兩個小木雕,一個給石頭、一個給錘子。她又在集市裡轉了一轉,說:「有擾亂市場的都可來告訴我。」

  仇文道:「現在已經很好啦。」

  祝纓點點頭,仇文對錘子、石頭格外的親切,祝纓見狀道:「你既喜歡他們兩個,就叫他們倆在你這兒玩兒一會兒吧。」她自己則舉步去對面,對面那個山貨鋪子也開張了。

  仇文看祝纓走進了對面的鋪子裡,問錘子、石頭:「你們是怎麼到大人身邊的?」

  石頭道:「大人帶我們走的。」

  仇文看他說不明白,就問錘子。

  錘子想自己的來歷也沒什麼不能對人講的,便說了自己的來歷,不想仇文突然變得親切了起來:「是吧?你呀,機靈一點,大人叫幹什麼就幹什麼,能留下來就永遠不要回去。」

  「我不回去。」錘子說。

  「對嘛!山上除了挨餓,就是被殺,有什麼好?」

  錘子年紀畢竟小,與仇文聊了一會兒,灌了兩耳朵「前輩的教誨」,想起自己的那些小難題,忍不住請教這位「前輩」。他現在為難的事兒有兩件,第一就是仇文說的「留下來」,家裡住著個蘇喆,雙方打了一架,這讓他有了危機,很怕會被趕走。第二就是他想要個「山下的名字」。

  「蘇喆都有名字,我沒有,跟家裡的人不一樣。」錘子說。

  仇文聽得認真,道:「那你就跟大人直接求個名字嘛!誰給你起名字,就跟你更親近!你別理別人,就跟著大人。大人教你讀書識字,也不比對別人差嘛!」

  錘子心想,我本來就想求大人給我取個名字的。兩人意見相合,又被仇文包了一大包山栗子塞給他和石頭:「快過去跟著,機靈點兒、勤快點兒。」

  錘子決定馬上就辦這件事,揣著山栗子,拖著石頭趕緊往對面跑。

  對面,祝纓正在與那個老者閒談。老者家裡有兒孫,看起來精神不錯。山上的紀年與山下不太一樣,現在不是山上的年,山下過年集市關了,他就回山上跟兒孫住了一陣兒,等山下集市開了再回來。

  祝纓笑問:「不怕危險了嗎?」

  老者道:「哎,不到大節日,又沒有大事,不用我的頭。」

  祝纓道:「只怕還會有些別的危險。」說著,她好像想起來什麼似的,問老者,「你兒子在山上是只做獵人的嗎?對了,他會孤身進山嗎?可千萬要小心啊。」

  老者驕傲地說:「他是最好的獵人!每次頭人要打獵,他都是收獲最多的!姑娘們都愛與他對歌。」

  顧同道:「你不在的時候這裡出了個盜匪,好像跑到山裡去了。見到你兒子一定要他小心。」

  老者忙問:「很厲害嗎?」

  「殺過人。」

  老者微微吃了一驚道:「多謝您的提醒。」

  祝纓又狀似無意地問:「你們家與山寨的頭人能說得上話麼?說得上話就告訴他一聲,要是遇著了就捉拿下來還給我,也免得在山上為禍作亂。便是不為我捉人,也請不要隨便收留。」

  老者忙說:「好的。」

  祝纓摸摸錘子的頭,說:「你兒子是個好獵人,我倒想見一見,也想請他教一教這個孩子。」

  錘子的小臉上滿上緊張,他十分的不安,忍不住往祝纓身邊靠了靠。老者看了看錘子,想起來聽說他好像也是寨子裡出來的。

  老者又給了錘子一個小陀螺,沒再說話。

  祝纓彷彿也就是順口說了那麼一句,又帶著人四處逛了一陣,等她回府衙的時候,又帶了半車的小玩藝兒回家。有些吃的就讓放廚房裡,看巧兒和林寡婦怎麼收拾,其他的都給大家分一分。也有些做工粗糙的簪子,也有些造型古樸的雕塑,還有小花布方巾之類。

  分完了,祝纓回到前面書房,抽出卷圖來仔細研究。這是根據趙蘇、蘇鳴鸞等人提供的草圖、情報,再從黃十二郎那兒搜出來的一些利基奴婢的口中問一點信息,又結合了朝廷裡的一些記載之類繪製的附近的輿圖。祝纓著重研究了一下關於利基族的部分。

  與所有的輿圖一樣,它都不是特別的精確,因為從來也沒有一個比較細致的測量。奇霞族對於利基族的描述比較籠統,而利基奴婢字也不識字更是只能有「七個山頭像一家人」這類比喻一樣的說法。

  能提供最精確數據的反而是一些膽子大的商人,他們還能標記一些物產。但是也不好講。山路多盤旋,「三天山路,每天三十里」這樣的說法,也不能將這片地區的實際面積做個大概的估算。

  都是比較模糊的來。

  有比沒有強,她還是差不多地畫了張圖。

  利基族這地盤也比較有意思,它的北面是一條大江,兩岸高山峭壁,這條江就成了與北面朝廷統治之地的天然分界線——十分清晰。反是與南府這邊,邊界模糊。那條江,轉個彎兒,又被引水、挖掘,向祝纓上次進京乘船所行的運河提供了其中的一段水路。

  可以說,這些「獠人」是被水和山隔離於「人世」的。

  祝纓伸手在這張圖上指指點點,指尖在一片地方上畫了個狹長的圈。她問顧同:「南府有沒有什麼好狗?」

  顧同吃一驚:「老師說的是……」

  「以往不得閒,今年想獵一圍。」

  顧同笑道:「有的!靠山那邊兒也有獵人!叫上幾個,什麼都有了,他們也會設套!等麥收之後,春耕還沒開始,也不怕踩壞莊稼,天也暖和了,野獸也出來了,正好……誒?錘子?」

  錘子悄悄地蹩到門邊,還是被顧同發現了。祝纓問道:「怎麼了?」

  錘子被叫破,也就大方一點閃身出來,說:「大人,我有件事兒想求大人。」

  「什麼事?進來說。」

  錘子反手從一旁掏出了石頭,兩人一同進了書房。石頭有點懵懂,又有點局促,一個勁兒地看錘子。錘子用力咽了口唾沫,對祝纓揖了一揖,道:「大人,能給我們取個名字嗎?要像,嗯,就是那個仇掌櫃一樣。」

  祝纓感興趣地看著他,她本來對錘子就有些親切感,但是以己度人,並沒有馬上給錘子安排太多。現在錘子自己提出來了,想是受仇文的影響。仇文的來歷淺看起來在利基族裡應該也不是貧苦出身,是在寨子裡受了傷害,才覺得寨子裡有些風俗實是惡習。

  仇文的腦子也比較靈活,識字、會做生意,這樣的人,他在利基族的本事應不止於做一個商人。

  仇文與錘子既是同族,親密些又在情理之中。仇文的看法也會影響到錘子一些,促成他有這個請求。

  祝纓道:「這是你自己的主意呢?還是仇文教你的?」

  「我本來就想的,他也說這樣好。」錘子心裡是緊張的,他不想回山上,也不想離開祝纓。

  祝纓道:「老實說,為什麼想?是因為蘇喆嗎?」這孩子從跟蘇喆鬧完一場之後就有點心事的樣子,蘇喆走後,過年這幾天他跟放了鷹似的撒歡兒,那股小孩兒的勁攔都攔不住,也更愛笑了。

  錘子的緊張淺淺地浮了一點到臉上:「不、也、也不算……」

  「名字是你父母給的,你就算用自己的名字,我也不會趕你走。」

  錘子道:「我還是想要一個。」

  祝纓不想為難小孩兒,道:「罷了。取名就取名。」

  顧同理所當然地認為錘子的名字應該由祝纓取,笑道:「老師是應該賜個名給他。哎,錘子,你姓什麼?」

  錘子道:「我……跟大人姓。還、還有石頭,我們倆一塊兒吧,我們說好了的。」

  顧同也不覺得有問題,僕人隨主人的姓也比較常見,且顯親近。從小養大的,還真頂用。

  祝纓道:「你不記得自己的姓氏了?」

  錘子搖了搖頭,實是沒什麼記憶的。祝纓道:「好吧。」

  她也曾動念將錘子養作弟子,取個名字還由她家裡養著,也不算突兀。她想了一下,道:「石頭還是取個筆劃簡單的名字為好。」

  她將兩人的名字保留一點以前的痕跡,石頭就叫祝石,這個諧音十分吉利。錘子的名字,如果叫個「煉」筆畫又多了一點,祝纓看了看兩人,心道:反正錘子學習好,筆劃就多一點也無妨。

  「百煉成鋼。」祝纓對錘子說,「你年紀雖小,已經吃了許多苦,那就不要白費了這許多苦頭。」

  她寫下了二人的名字,一人一張紙,讓他們記下。石頭識字慢,石字他認識,高興地接著了。錘子將紙很認真地看了看,鄭重地拿著,用力點了點頭。

  祝纓摸摸他們的頭,說:「這下可以放心了嗎?」

  錘子笑笑,祝纓彎出小指,跟他拉勾:「吶,你們兩個好好地用功,好好地住在家裡。」

  錘子大大地放心了,伸出了小指頭勾住了她的手指,石頭也忙伸勾出個小指頭:「還有我。」

  三人拉了勾,彷彿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一樣,祝纓道:「去背書吧。」她這麼大的時候,最想的就是能夠讀個書,理所當然,就讓錘子念書。石頭,她承認有點兒放鷹。錘子已經將識字歌都背全了,現在是將字給記牢。

  然後祝纓打算拿史書給他開蒙,而不是常說的五經。她也不打算照著史書的順序講下去,而是從其中抽取幾段,幾個故事,讓錘子從中學道理,故事也好記。配著些算學等知識,六藝也學一些,學上幾年,再讓他去讀那些個經籍。

  對蘇喆,她也打算這麼教,第一篇她已經選好了《陳涉世家》。都給教成了守朝廷禮法的人,還有她什麼事兒?落她手裡,就得先學一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等蘇喆從山上回來,這兩個小家伙就是同門了!輩份麼,各論各的。

  錘子高高興興地拉著石頭走了,顧同道:「這小子好運氣,倒投了老師的緣。」

  祝纓道:「他自己肯用功。倒是你,大半年過去了,各司你也都沾了一圈兒了,覺得自己行了嗎?」

  「嘿嘿,學生麼,還是差了一點兒。」

  祝纓道:「不要嘻皮笑臉,跟你說正經的,你不能總在我這裡吧?」

  「那也得老師身邊有個合用的人吶?項二跟他妹子還有胡娘子,他們可用是武,文字上面,您得有人跑不是?」

  祝纓道:「罷了,你將書再溫一溫,過幾天隨我去看府學選拔的考試。」她想在自己的知府任上將顧同也放出去做個官才好。顧同是正式的讀書人,起手是官,又年輕,前途也會比較好。因為是自己第一個「學生」,她就要多上心一點。

  一個地方官,除了六司事務,學校也是要注意的。顧同以前只是上學,沒有經歷過管理。祝纓就帶他往府學去。

  府學的考試是被延期的,現在才開始。祝纓按照自己的想法,先給各縣保留了名額,餘下名額才是考取,為此她還用心勸說了南平縣的學生。只可惜荊綱已經走了,不然還能拉他一起來閱卷的。

  考生們先到府城集合,也有提前到的,也有趕到開考前到的。然後是考試,祝纓也還是照著自己以前的辦法來——糊名、逐項打分。最後一總算出成績來。

  鄒進賢等人很樂於接受「糊名」,他們一向認為府城、即南平縣城學生的成績是優於其他三縣的,憑真本事當然好!也好讓下面的土包子知道知道斤兩。一旦解糊名,出來還是他們多,鄒進賢等人的自尊心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同樣的,這樣考進來的其他的學生也更容易被他們接受。

  比較讓鄒進賢意外的是,福祿縣的學生除了保送的名額之外,竟又有兩個人考上了。一旁趙振很得意,大聲說:「府君在福祿縣播的種子結出籽兒了!」又吹噓了一回。

  祝纓掃了他一眼,他忙將頭低了下去。

  祝纓對府學生也還如對福祿縣學生一樣——給補貼。她重新定了對府學的策略,考試定等級,一等獎錢帛若干、二等減等、三等再少一點,頭等一人、二等兩人、三等三人。又發鋪蓋,每季供些紙筆。同樣的,管理也更嚴格,黜退的規定也嚴格了。

  府學生也沒有農忙的假。

  一切忙完,已到了正月末,二月便正式開始新的學年。

  便在此時,集市那位老者於二月初的一天早上帶著自己的兒子摸到了府衙,說是要找錘子和石頭。兩個小孩兒雖然取了新名,衙門裡還是叫著他們的小名,聽說找他們給指了路去後衙。

  祝煉跑了出來,老者道:「又長高啦。」

  祝煉踮了踮腳尖,老者的兒子捋鬚一笑,這是一個紅臉龐的中年人,留一把鬍子。老者道:「大人叫我們捎的信,我們捎到了,有回信啦。大人忙,這幾天也不去市集,我就來說一聲。」

  祝煉道:「我去回稟大人!」

  他蹬蹬地跑進又蹬蹬地跑出,說:「大人請你們進去說話。」

  祝纓在簽押房見的他們,說的也是利基語,她第一次見老者的兒子,遠遠看著他的步伐與姿勢,近了再從上到下打量一回,就對他有了個初步的估計。她見過阿蘇家寨子裡的貧苦人和奴隸,利基族的情況也當與之相仿,則這位中年男子當如仇文一般,在寨中生活算小康。

  她說:「你們辛苦了。」

  對方也客氣了幾句,祝纓又問這中年男子怎麼稱呼,男子的名字是「狼」的意思。

  狼兄帶來了頭人的話,頭人說「各人管好各家事」,狼兄對祝纓轉述:「頭人說,他會管好寨子的。」

  祝纓心道:那就是不肯移送了,也罷,反正我已經把話送到了。

  她說:「那便好。」又讓人拿出些錢帛來給這父子倆以示感謝。

  父子倆只肯取一點布,老者道:「因為他跑了路,取一雙鞋就好。」

  祝纓就給了他兩匹布:「犯人沒抓到,說不定還要你再跑一趟。」再讓顧同和祝煉送他們出去。

  顧同送完人,同祝煉一道回來,兩人都眼巴巴地看著她。祝纓道:「看我幹什麼?又不是打人,一巴掌打過去就能聽到個響脆的,要有耐心。」

  祝煉道:「那……我去寫字。」

  顧同見祝纓要寫奏本的樣子,忙上前給鋪紙,問道:「老師要向朝廷奏本說利基族的事兒麼?難道也是先開榷場?聽起來那邊兒不是很熱衷啊,現在是不是早了些?」

  「不是他們。」祝纓說。

  她要寫的是請求國子監給多留幾個名額,之前南府學子的反應提醒了她,如果僅從現有的名額裡擠出分配給各府縣的固定名額,那是不行的,必有人反對。所以她現在想的是,國子監擴招一下!現有的名額不大動。

  人口稠密的州,下面是直接管縣的,全國攏共算起來九百個左右的縣,不到一百個府、州。如果每個縣都要兩個名額,那人數是太多了!如果以府、州為單位,每府來兩個,估摸著也就多上二百人左右。這個數目朝廷應該能夠接受了。

  理由她都想好了,要使偏遠地方能沐王化。再舉一下福祿縣的例子,在那之前連課本都有訛錯,還談什麼「教化」?對朝廷能有什麼感情?

  她還要繼續給王雲鶴寫信,重申觀點,「只有參與了,才能有感情」,一直跟朝廷沒有直接一點的互動,就是交稅,一個弄不好又倒欠朝廷錢糧,鬼才喜歡這個朝廷。

  她又分別寫信給鄭熹等人,也是通個氣。鄭熹現在是禮部尚書了,他大舅子還是國子監,這不正好落這兩人手裡?不趁現在提,要等到什麼時候?

  她又給陳巒等人寫信,也說了自己的想法,再安排趙蘇,讓他提前知道,萬一有人問起,他也好準備個說辭。

  這封奏本祝纓字斟句酌,改了三稿,足寫了小半月才寫妥當。

  寫完了,她又不急著發往京城——麥收開始了!

  祝纓對這次麥收十分的重視,南府宿麥以面積論已播種了全府糧食面積的四分之三,其中福祿、思城縣幾乎全部,南平、河東的一半多一點,都已種完。現在是收獲的時候了。

  這一次,祝纓將其他的事情都放下,專心協調各處麥收。無論是收獲、晾曬、儲藏等事,只要有問題,隨時都可以向府衙反饋。

  等到收獲完畢,各縣報上來畝產,與祝纓估計的所差不大!祝纓先具本奏明了收獲的情況,南府今年秋天就能全部種上了,她盯到明年收獲的時候如果沒問題,那就差不多穩了。

  奏本入京,冼敬大喜!四分之三,那跟全部種上也沒什麼區別了!天地良心,他等了多少年了?再不成,他都要調出戶部,給別人做嫁衣了!

  王雲鶴與施鯤也很高興,他們倆甚至跳了起來。施鯤哈哈大笑:「當年派出這許多人出京,終於有了成效了!」

  新入政事堂的鐘宜見狀,捋鬚而笑,心道:不想當年那個貧兒竟成棟樑了。

  那一邊,鄭熹、冷侯都很高興,鄭熹是因為祝纓不避艱險做出了成績,冷侯是因為他兒子冷雲也上表了,南府種成了,再算上其餘兩府,約等於冷雲成功了一半兒。董先生到底老成,給冷雲盯著,發現再往南一點的地方,就不太適合種麥子,申請種雙季稻,目前也在試著。這就是他自己的想法了,冷侯因此更加開心!

  皇帝也難得高興:「不錯!還算順利!」下旨獎賞祝纓,賜了錦衣、腰帶等物。

  這邊獎賞還在路上,那邊祝纓的信、新的奏本緊接著就送到了京城。她要為天下各偏遠州府再搶倆名額。

  想當然耳,朝上肯定會爭吵一番的,這事兒不扯個一年半載是不可能的,明年能通過都算快的。

  她奏本遞上,又將此事放下,對顧同道:「走!咱們打獵去!」

  顧同原本以為是到城郊打打兔子野雞什麼的,沒想到祝纓還帶了帳篷之類,越走越偏,眼看到了山邊。

  顧同大吃一驚:「老師,這是要到哪裡打獵?」

  祝纓笑道:「進山。」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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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24: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一章 狩獵

  「什麼?!!!」梅校尉跳了起來,身前桌子上的碗碟跳得老高,落到桌子上沿著底沿兒打了幾個圈兒才漸漸定在了桌子上。

  軍營禁酒,時刻操練又實在無聊,梅校尉閒來無事就弄點兒肥雞肘子在房裡吃著打發時光。手下的報告卻讓他沒心情吃東西了——南府知府,他往山裡跑了!

  這還了得?!!!

  梅校尉問道:「他什麼幾時出城的?現在到哪兒了?」

  小兵怯怯地:「昨、昨、昨天的時候就到、到、到山腳下了。」

  梅校尉大怒:「你們都是廢物嗎?!昨天的事兒現在才來報?」

  小兵覺得自己真是太倒黴了!怎麼就輪到了他來稟報呢?他小聲說:「您前天不是才說……撤回來,不用盯了……嗎?」

  話音才落,梅校尉一個蒲扇巴掌就落到了他的頭上,打完了,梅校尉也想起來了!撤回盯梢的命令確實是他親口下的,因為自從去年祝纓到了兵營來看了他一回、兩人聊了一會兒天之後,祝纓也沒有什麼出格的舉動,她既沒有帶人去山下挑釁,也沒有把南府境內的「獠人」統統抓起來。

  到了過年之後,祝纓更是一門心思全撲到了南府的治理上,什麼學校啦、治安啦、宿麥啦……等等。梅校尉有家安置在南府城內,家裡也能明顯感覺到知府在府城花心思了,全家連燒火丫頭和洗衣服的老媽子都說,這個知府是個幹實事兒的人,怎麼能想得那麼周到呢?有些事兒連他們自己都想不到的,知府都給幹到了。

  梅校尉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個知府他這麼地忙,又很務實,那是真的在幹實事,不會惹事生非的。就算想,也沒那個功夫。就在前兩天,宿麥也收了,梅校尉自己兵營的自留田也收獲頗豐之後,他就下令——那個盯知府的哨,撤了吧。再盯下去,這兵都要跑去給知府當跟班兒了。

  好麼!這才撤回來幾天啊?這個破知府就跟身後長眼睛似的,居然帶人找死去了!

  梅校尉大怒:「他娘的小白臉!我就知道!小白臉都不是好東西,從來不長好心眼兒!他帶了多少人?糧道呢?!」他要切了這小白臉兒的糧道,讓小白臉趕緊回來!好好的當個知府,把南府管好了多好啊!你的長處是治理,不是惹事!

  梅校尉思忖著一些以前的傳說,據說,那位前前前前知府,他剛到的時候也有點「勵精圖治」的模樣,然後就開始犯渾!

  梅校尉不是不想立軍功,其時不少部隊的作用,或者說功勞,之一,就是進山獵取些人口下來。充實國家人口,這是功勞。這不是這邊兒的「獠人」不太好啃麼?那還弄個什麼勁兒?再說了,周圍援兵如果沒有默契,光憑他自己,主要是不一定能打好。

  如果因為祝纓的衝動,將梅校尉也給填進去,那他就要完了。

  梅校尉破口大罵:「他不怕死,我還怕呢!」是的,如果是文官擅開邊釁,不一定會死。但是如果是一個武將摻和進去,他還敗了,軍法不一定會讓他活下來。

  梅校尉一邊罵一邊找鎧甲,又點兵:「都他娘的別偷懶了!跟我走!這小白臉還不能出事兒!」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要保護一個冒失的知府,起手得來個三百人吧?以梅校尉對最近的利基族的認知,三百,不能再少了。如果祝纓已經深入了山中了,三百人是絕不夠的,那得八百到一千才能深入山中。

  這樣一來後勤輜重就得跟得上了!才說多收一季麥子,盈餘多了,就又要花在搜尋小白臉兒上了!梅校尉咬牙切齒。

  看到梅校尉一臉猙獰,小兵也不敢怠慢,整個營盤都動了起來。梅校尉騎在高頭大馬上,不斷催促著:「快!快!」

  他先點了三百人,又讓營中另五百人整裝,三百人能完成,一切都好,如果三百人搞不定,營裡接到信兒就開拔。這樣可以節省物資。

  好在麥子已經收割了,稻子還沒種下去,他們也不怕踩傷莊稼,一口氣趕到了那個南府與「獠人」交界的地方。

  遠遠的,就見一個騎馬來問:「來的是誰?!」

  梅校尉一馬當先:「我瞧你面熟,你是誰?!!!」

  「哎喲,原來是梅校尉!您也來圍獵嗎?!小人是知府大人身邊的丁貴呀!」丁貴笑吟吟地說。

  「圍圍圍圍……圍獵?!!!」

  丁貴道:「是啊!」轉頭對那邊喊,「沒事兒,是梅校尉也來帶人出來圍獵!」

  梅校尉虛驚一場,道:「大人怎麼跑這兒來圍獵了?」府城周圍不夠這個兔崽子跑的嗎?!

  丁貴道:「大人樂意,那就來了唄。辛苦了這些年,難得見著他老人家興致這麼高的!他要是見到您,一準兒高興!昨天他就獵著了好幾隻兔子呢。」

  又一匹馬跑來了,卻是項樂也縱馬趕了過來,先給梅校尉抱拳,道:「見過校尉,校尉,大人有請。」

  梅校尉悻悻地攏一攏馬轡頭,道:「那去看看吧。」

  …………

  祝纓正在收拾燒兔子,兔子肉柴,得加重料,好在她現在有足夠的錢可以不吝惜調味料了。先用鹽醃,再抹上其他的香料,上火烤,頂好再抹一點油,邊烤邊翻。

  祝大在一邊看著,兔子總烤不好,他看一眼,喝一口酒,兔子還沒烤好,他都快醉了。

  這個小白臉還攜眷春遊來了!

  因為天氣正好,祝纓也沒打算跟利基族開戰,就帶上了父母來領略一下。祝大只是「會」騎馬而已,但對圍獵的興趣很大,他又不會射箭,半天下來一無所獲,獵戶們將兔子圍趕到他的面前他都能射偏了,好懸沒射到人。

  祝大被張仙姑拖回去罵了好一陣兒,張仙姑以為給了丈夫面子,沒有當眾罵他。可這圍獵扎營,大家住帳篷,帳篷的隔音足以讓小小的營地都聽得到張仙姑的怒吼。

  今天,祝纓接著打兔子、打野雞,祝大就去釣魚,半晌,釣上來幾條三、四寸的小魚,又有一兩寸的小魚苗。回來就嫌棄:「老三他們打獵吆喝的聲音太大了,把我的魚都嚇跑了。」

  張仙姑之前罵過他了,打一巴掌揉三揉,說:「嗯,她是玩兒野了。」

  祝纓此來並不是為了圍獵,半天沒見驚動什麼人,讓獵戶們繼續,自己提著幾隻兔子來做午飯。

  梅校尉過來,她也不算意外,笑吟吟地:「校尉也來了?正好,兔子快烤好了!我這兒還有好酒,你在營裡一定不能常喝酒吧?」

  梅校尉心裡又罵一句小白臉,帶著爽朗的笑上前:「大人收獲頗豐啊!」

  祝纓道:「哪裡哪裡,有這麼多的幫手呢。校尉也是來打獵的嗎?」

  梅校尉又罵一句死紈絝,道:「是啊,順便巡一巡邊,可不要出事呀。」

  「校尉帶這許多人來安排好扎營了麼?這一片都不錯。哎,扎好了營,過來嘗嘗啊。」

  梅校尉吩咐隨從去扎營,三百人扎了老大一個營盤。他們也看了一眼祝纓的人,以他們的眼光估計,祝纓這一出來足有五、六十人,不算太多,也不是個能幹大事的陣仗。梅校尉放心了,過來與祝纓閒話。

  兔子也烤好了,祝纓提著把切肉的小刀:「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該著校尉吃肉。來,嘗嘗。」

  她動手,將兩隻兔子上的大塊肉剔下來,橫刀切成小片,切斷兔肉的肌紋,裝一盤子配上蘸料給祝大和張仙姑。自己等人則是簡單將整兔揪下腦袋,撕下腿,掰開腔子,手拿著吃。她不飲酒,喝茶解膩,邊吃邊說:「自己動手的,就是有趣兒。」

  梅校尉用力咬了一口:「咦?」味兒居然不錯?他又看了一眼祝纓,確認是她親手炮製的。祝纓與他說著閒話,什麼烤肉上塗點果汁、蜂蜜更好之類。梅校尉見他絕口不提「獠人」,便自己提了:「大人興致正好,我本不該掃興的,不過這兒可不太平吶!您要圍獵,不如在府城周邊,或者往阿蘇縣那邊兒,您跟那兒不是更好麼?」

  祝纓道:「嗯,過兩天我就移過去,正好小妹也該回來接著上學啦。遇著了我就帶她一塊兒回去。」一旁祝煉的耳朵動了一下,嘴裡唾液一瞬多了起來口中發酸,手裡的兔肉突然不香了。

  梅校尉沒套著話,又不能指責人家知府在自己的轄區裡打獵。停留一晚藉口還要繼續「巡邊」拔營離開,既然已經出來了,也就意思意思胡亂沿邊繞了一圈,然後回了駐地。臨行前他也不忘又留了幾個斥侯,直覺告訴他,還是盯緊這個小白臉比較好。哪怕不是為了監視他作夭,能時刻關注到他的去向也可免去今天這樣的誤會。

  祝纓自打當了南府知府就一直留意著梅校尉,梅校尉的行動規律她是知道的。梅校尉雖然也巡邊,但通常不會帶這麼大隊,都是輪番派出些小隊。梅校尉近一年來,最多的一次自己出行,人數也就在百人上下。三百人,再有剛打照面時的表情對照,看她像是看個惹禍的頭子。

  目送走了梅校尉,祝纓搖搖頭,說:「咱們歇兩天,再換個地方。」

  祝大道:「為啥哩?這兒挺好的,叫我想起咱們老家來了。」

  張仙姑翻了一個白眼:「那你在這兒住吧,咱們走。」

  「我又沒說不走,這才扎好營哩。」

  祝纓道:「出來就是走走玩玩的。」她在這兒住三天了,沒釣著人過來打探,得換個地方接著釣。她帶來的人不算多,但是五十七個人的隊伍也不算太小,再有附近的村民圍觀等等,天天都很熱鬧。

  沒人來接觸。

  她就想在「邊境」上多遊蕩一陣兒。六、七十號人的隊伍,也不怕小股的山匪偷襲。幾天的圍獵她摸索出了一點帶隊狩獵的心得,怪有趣的。

  張仙姑見她高興,搗了祝大一肘子,祝大揉著肋骨沒罵娘,張仙姑對他使眼色,兩人到一旁小聲嘀咕。張仙姑道:「你就當讓她高興高興,孩子操心了這麼些年,少見這麼開心的時候。」

  祝大沉默了一下:「唉,也行!橫豎天兒不錯。」

  於是拔營,往前挪了三十里,又扎營。

  期間,府城也不斷傳些公文過來。祝纓臨行前將府衙的事務交章炯暫代,又讓李司法繼續清理街面。此外,唐師傅那裡的事兒是由小吳留在府城裡不時查看的。小吳派人送了張清單來——唐師傅又支領了十貫錢!

  小吳夾了寫抱怨的小紙條,他寫小紙條比寫公文還溜。不外是告狀,唐師傅花錢太快了!祝纓的公廨田早在去年就試種了點秋甘蔗,自己是有收獲的,此外又買了不少甘蔗。唐師傅就跟不花錢似的,一天能用掉上百斤甘蔗。還有炭,熬糖是要用炭火的。唐師傅還買了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什麼石灰啦、木炭啦,等等。

  他拿您的錢開雜貨鋪子了!小吳如是寫道。

  買就買了,買完了往好好的柘漿裡面加!

  您沒讓他造毒藥吧?!小吳又寫道。

  祝纓看了直樂,這些她都知道,她在府城的時候即便是收宿麥期間也沒忘了唐師傅。每天必去看一回,記錄一些唐師傅的實驗,自己離開了,就安排小吳去記錄。這些都是有用的信息。唐師傅現在主要研究的是如何做出糖霜,以及大塊的透明的糖。

  「褪色」祝纓在本子上著重記下了這兩個字,將字體寫得大大的。

  然後給小吳批復:給他。

  最後提筆再安排一件事——開放山林池澤一段時間以作補償。並且讓小吳「一定要執行」。寫完這一條,她特意讓顧同看。

  顧同道:「老師還是這麼憐惜百姓,不過我看他們生活尚可呀。宿麥也有得種,且宿麥這兩年也不收稅。比起當年福祿縣可好多啦,不用您再補貼了。」

  祝纓在福祿縣的時候,將縣衙手中的一些地方定時、定人開放,以補貧苦百姓之木柴等的不足。可以允許他們冬天進山每人砍若干的木柴來用,也可以定量捕獵。一年就開一到兩次。那是因為福祿縣窮啊!南平縣這兒,沒那麼窮。

  祝纓道:「人家還指望打點兒野雞兔子弄點肉吃,又或者賣了補貼家用呢,咱們來這一禍禍,咱們打獵高興了,他們原本的生活怎麼辦?本來能換點鹽的,現在就只能白水煮菜。人都是要過日子的。你號稱是心繫天下想要造福於民的,那就把這個給我牢牢記住。你要是不知道最窮的人怎麼過日子,就不算能夠做好官。你要是只想升官職官位,我對你就另有安排了。」

  顧同肅立,雙手捧過了給小吳的指令,認真讀了一遍,道:「是。」

  「發回去吧。」

  「是。」

  這天夜裡,胡師姐突然醒了過來,她與項安、花姐住在一頂帳篷裡,靠著祝纓的帳篷。這是一種直覺,屬於常年跟著商隊押隊當護衛而養成的習慣,說不出來為什麼,就是不對勁兒。

  她悄悄地掀開被子起身,撩開門幕的時候,項安被聲音驚醒:「師姐?」

  「噓——」

  項安點點頭,也飛快攏好衣服、繫好腰帶,提了刀。二人才出帳篷,狗叫了!

  營地裡許多人都醒了,有獵戶喝斥獵犬的,也有獵戶提起了鋼叉的。此時才到子時,是祝纓剛剛吹燈要睡覺的時候。她從帳中坐起,穿好了衣服提起了刀,她沒有點燈,悄悄地走到大帳外面。他們一家三口住一個大帳,老倆口也醒了,祝纓道:「別動。我去看看。」

  營地裡的火把多了起來,影影綽綽地,照著幾個模糊的影子往山那邊的跑去,一拐,不見了。

  營地裡眾人議論紛紛,祝纓道:「沒事兒,都不用擔心,該輪班的輪班。」

  自從外出她就又開始研究安排如何扎營。以前沒幹過這個事,也不知道軍中是怎麼弄的,不過很多事情自己一上手就能察覺到了。比如安全問題,比如位置,比如生活方便等等。

  她現在選的地方是一處比較安全方便的空地,主要危險可能是來自於西面的山區,就選一處只有一條通向西方的路的近水平地,這樣只要警戒一個方向就好。不能離河太近,春天了,河水可能會暴漲,也不能太遠,那樣取水不方便。

  照今晚的情況來看,這個安排還是比較奏效的。她又讓給狗子餵點生骨肉,重新回帳篷睡了。

  一夜無事,第二天,她爬起來神清氣爽,營地裡大部分人卻哈欠連天——他們都沒太睡好。張仙姑道:「出來有些日子了,咱們該回去了吧?巧兒她們幾個在家裡,我不太放心。」

  祝纓道:「行,那叫阿同陪你們先回去。」

  張仙姑臉上變色,道:「我說的是你!」

  祝纓笑笑:「我再在這兒過兩天。」

  張仙姑道:「不行,你得跟我回去。」祝大也咳嗽一聲:「就是!咱現在又不是那值不錢的人!」

  祝纓笑笑:「我再耍會兒。」

  她翻身上馬,到了南方很少有機會在寬闊的地方策馬奔騰,即便是官道,跑不幾十里就是各種上下坡又或者是彎路。這一片勉強算平一點,馬也快活了幾分。

  項樂等人忙也上馬跟著,胡師姐亦是緊隨其後,她不太擔心祝纓。幾天前,胡師姐親眼見證了祝纓是如何從一個狩獵的生手,變成現在這樣「能看」了的。

  祝纓以前從沒參與過圍獵,她馬騎得還不錯,箭法也還行,這兩樣用到打獵上比較生疏。扎好了營,就先放了兩箭,換來了獵戶熟手懶洋洋的笑。獵戶們起初又當是個「貴人」無聊時的消遣,他們也不在意,知府是個好官,想玩,大家就陪著玩。都準備給她驅趕獵物了。

  豈料祝纓射完半袋箭,策馬獵取的手藝就慢慢熟了。

  然後是與獵戶探討,又習了「圍獵」之法,有時候是「圍獵」,有時候是自己追蹤獵物,日日不空手。

  胡師姐跟著,只怕出現突發的狀況,並不擔心祝纓打不著獵物。

  果然,祝纓放出連珠的兩箭,都插在了一隻老大的兔子身上。項樂驅馬去揀,祝纓突然道:「小心。」然後張開了弓,她對著的地方,有幾騎從山上衝了出來。騎士後面,又拖拖拉拉跟著幾十號途步的人。

  項樂兔子也不撿了,撥馬回來,斜在祝纓的前方警戒。祝纓眯著眼,看著對方由遠及近,那是一個穿黑色對襟短坎肩的人。再近一點,就能看到坎肩邊上鑲著的窄窄的繡花邊。

  來人衝了下來,看到祝纓一怔:「是你?!」

  祝纓看看對方,頓了一下:「哦,是你。」

  嘖!見過的,當年她還沒給蘇鳴鸞當義父,到山寨裡「做客」遇著利基家的偷襲砍了蘇鳴鸞族叔的頭。當時頭就別在這個人的腰間,然後人頭就被祝纓給扣下來了。

  這可真是太巧了啊!

  …………

  十來匹馬動靜不小,營地也騷動了起來。張仙姑和祝大心裡嘀咕著早該回去了,這個時候卻都沒出聲,都安靜地跟花姐聚一處,時刻準備聽閨女的招呼。

  丁貴等人也紛紛開始收拾,獵戶們都牽好了狗,拿著鋼叉準備著。「邊境」上的小型摩擦一直都有一些,一般也不輕易死人,群毆比較常見,見血受傷也比較多。今天特殊,有知府,他們準備好了打一場厲害的。

  對峙的雙方沉默了一陣兒,山上衝下來的人本來是要喝問的。問什麼人,跑來幹什麼,別擱這兒亂跑。他是得到了消息,山下有土財主打獵,這個常見,總有不知死活求刺激的。後來是聽說山下有大股的兵馬調動,他警惕了起來。

  接著,又傳消息說兵馬走了,但是營盤看得嚴。他就決定親自來看。

  到了一看是熟人。

  祝纓雖記得這個人,卻並無別的想法,這人記祝纓就記得非常的深。他當年都得手了,是極漂亮的一次狩獵,半路殺出個小白臉兒壞了他的好事,他白跑一趟,那一手連珠箭讓他記到了今天。祝纓這幾年模樣也沒怎麼變,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比當年又顯成熟了一點,鬍子也蓄長了一點,祝纓反應一下從腦海裡搜出這個人來。

  這人沉聲問道:「又是你?你是什麼人?不在福祿待著又來搗亂?」問完,對身後吆喝了兩聲,身後一個人跑出來將他的話用南平方言重復一遍。

  他對山下的情況知道得不算太詳細,他以前知道祝纓是福祿縣的,跟阿蘇家關係好。後來祝纓升職,稱呼變了、官職變了,地盤也變了,他弄得不太清楚。

  祝纓道:「我是南府的知府,在南府的地面上行走,你冒出來要幹什麼?」

  兩人隔著不到二十步,祝纓看到那人的表情變了一下。那人道:「你會說我們的話?你是什麼人?」

  祝纓笑了一下:「告訴你了,南府知府,你是什麼人?」

  那人道:「這片山的主人,這裡的頭人!」

  「名字呢?」

  「問人名字,不報自己的名嗎?」

  「祝纓。」

  「寶刀,」那人驕傲地說,「能砍頭的刀。」他出生的時候,他的母親夢到了一把寶刀,他父親就給他取了這麼個名字。

  祝纓點點頭:「這麼說往西的山裡你能管些地方了?你有幾個寨子?都能做得了主嗎?做不了主就換個人來說話。我的地方,我能做主,你呢?」

  「寶刀」因她會說利基話而稍稍緩解一點的表情變差了:「當然!」

  祝纓道:「你還沒說你能管多少寨子、多大的地方呢!這裡上個月跑了一個殺了人的罪人,很凶,不好,你要能管得著,就讓寨子小心一點吧!」

  「咱們各人管好各人的事!」

  「你究竟能管幾個寨子?要是管不著別人,我會與別人講的,不能叫人不知道吃了虧。」

  「寶刀」怒道:「這裡大小十個寨子歸我管!我的地方不比阿蘇家的那個女人小!」

  祝纓點點頭,道:「那好吧。這樣,你如果抓到了人,交給我。你寨子裡如果有人殺了人逃到山下來,我也抓了還給你,怎麼樣?」

  「我自己會抓!」

  「別想帶刀進我的地方!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祝纓寸步不讓。

  「寶刀」沒有拂袖而去,他說:「你的箭很準,你的馬也很快,與我比一場,贏了我就答應你!」

  祝纓道:「你要怎麼比?」

  「寶刀」想了一下,道:「咱們都不用別人,只你和我。那邊山腳下有一棵大皂莢樹,誰先到那裡算誰贏。」

  祝纓道:「好。」她看了一看這位刀兄,個頭在這裡算高的了,一身的腱子肉,也不怕冷,估計一下這人怎麼也能稱個一百五十斤。她就不一樣了,她才一百二。常與金良、侯五等人混在一起讓她知道一個常識——騎馬跑路,不但看馬還得看人。馬要能跑,人得輕,人越輕馬跑得越輕鬆。在他們的故事裡,魁梧壯碩的將軍甚至需要特殊的馬匹,或者雙馬,才能將人馱起。

  她的還是鄭侯當年的饋贈,幾年了,還不算很老。刀兄的馬是本地馬,山路耐力還可以,不太適合這樣的賽跑。她和刀兄差著三十斤呢,想也知道誰的馬更累。

  她答應得爽快,項樂十分擔心,祝纓知道他們擔心什麼。對胡師姐道:「你為我壓陣。」那一邊,刀兄也低聲吩咐了幾句。兩人都撥轉馬對,對著皂莢樹的方向。

  他們互相提防,又同時出發。刀兄不愧是頭人,他的馬也是一匹良駒,奔跑得很迅捷。但是只要不是良馬的產地,一地的好馬總難強過鄭侯這等京中貴人所擁有的好馬。祝纓開始稍稍控制,觀察著周圍的情況,兩人一前一後跑了足有十裡,果然見到一株極大的皂莢樹。

  祝纓這才盡力驅馬,從落後兩個馬身到一個馬身、半個馬身到齊頭並進只在短短的幾瞬。「寶刀」見狀從馬上橫過拳頭來打,祝纓身子往旁一歪,拳風掃過她的身側。祝纓身子彈正,一鞭馬,駿馬往前一躥,她頭也不回地縱馬前奔!

  「寶刀」手中馬鞭往前一揮,祝纓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一樣,又是一閃!她打定了主意不與「寶刀」糾纏,人家比她重三十斤,奔馬背上的三十斤,拼力氣她是不太行。

  他們二人的隨從都不敢怠慢,也都盡力追趕,但都跑不過這二人的馬。胡師姐等人在後面看到了,都大罵刀兄耍賴。刀兄聽得半懂不懂的,也不理睬。這種事情以賽馬中是比較常見的,挨罵,也是比較常見的。他很習慣了,專心往前追趕。

  祝纓的馬往前躥出一個馬身、兩個馬身,終於提前二十步到達。到達皂莢樹下,祝纓提起馬韁,駿馬一聲長嘶,被祝纓飛快地撥轉馬頭對向刀兄奔來的方向。祝纓更不遲疑,自鞍袋中抽出袋來,張弓搭箭,對準了跑過來的刀兄。整個動作一氣呵成。

  刀兄一驚!猛地往下一沉,借馬身擋著自己。

  項樂等人叫好,刀兄的隨從們都驚怒地大罵,也有人要張弓搭箭解救他的。刀兄將身體側掛在馬的一側,很有技巧地驅馬,遠離祝纓。馬在他的控制下兜了一個圓弧。他的血液流得很快,心呯呯地跳,興奮與緊張一齊佔據了他的身體。但是預料中的箭並沒有射過來,連箭飛過來的風聲也不曾聽見。

  祝纓一路瞄準刀兄,等到刀兄在離她四十步遠站住了,重新坐到馬上看過來。祝纓看著他,鬆開張弓的手,一手提弓,一手將箭在手裡挽了個花兒,揮開了刀兄隨從箭過來的幾支箭。

  刀兄輕斥一聲,隨從們也都收起了弓,項樂與胡師姐等人也來了,雙方再次對峙。

  祝纓和刀兄都比較克制,刀兄道:「算你贏。」他的隨從們都叫著說祝纓作弊。

  祝纓一面將弓箭插回袋中,一面道:「本來就是我贏。」

  刀兄想了一下,道:「你剛才說的,我答應了。我們利基人從來不騙人,不像山下人!」

  「答應與你比試是告訴山上的人,誰來了我都不怕。也是告訴山上的人,只要說話能做數的人,我也都願意與他交談,」祝纓說,「但你是不是真的頭人,我也要弄個清楚。」

  刀兄道:「我就是頭人。」

  祝纓道:「你也不信山下人,我也不知你身份。我會找人問你是誰的。」

  「哼!阿蘇家的那隻鳥兒嗎?你們是一伙的。」

  「對啊,她已經是朝廷的官了。」

  刀兄冷冷地看著她,說:「你與她一伙,幫著她對付我,又要我來幫你捉人!」

  祝纓道:「她起先也不是朝廷的官,我與阿蘇家先交換奴隸,再互相不包庇犯人,有人犯了罪,照兩家的辦法來懲罰。然後有了交易,她認我做義父,我為她向朝廷求官做。你也可以。」

  刀兄依舊不開臉:「你們就會說好聽的話,拿做官來騙人。」

  祝纓道:「我這話現在還不是對你說的。我會找人問你是誰的。我跑馬快一步,我們先說犯人。別的,你現在答應了,我也不信。」

  刀兄沉沉地看著她,祝纓也平靜地回望,刀兄點了點頭,道:「我等著聽那隻鳥怎麼叫!」

  祝纓道:「我也不用問她,我還有人問。」

  「狼。」刀兄說。

  祝纓道:「你認識他?那你有點兒像了,不過我也不全聽他的。」

  「說現在。」

  「行,你答應不?」

  刀兄道:「好!」

  祝纓道:「等我知道了你是頭人,再說旁別的。」

  「我等著,你有話,叫狼來告訴我。」

  「你不許動他阿爸的頭。」祝纓說。

  刀兄笑了笑。

  祝纓看營裡又派了人來,道:「你吃飯了嗎?我請你吃烤兔子。」

  刀兄搖搖頭:「你信了我是頭人再說!」他打了個呼哨,帶著一眾隨從跑走了。

  項樂上前道:「大人,咱們回府吧!」他難得說得很堅定,胡師姐也說:「不好弄險的。」

  祝纓道:「好,回府。」

  祝纓與項樂等人回到營地,老兩口迎上來問:「剛才怎麼了?」

  祝纓笑道:「遇著了幾個山上下來的人,與他們跑了一會兒馬,我的馬更好。我要留他們吃飯,他們說不吃。哎,咱們吃飯吧,吃完飯回去。小妹也該回來了,不能讓她回到家裡沒人管。」

  張仙姑巴不得這一聲:「好!」

  祝纓又讓隨行的獵戶們將她打來的兔子都收拾了,皮剝了、肉拿粗鹽醃了,還有些野雞、野鴨等也都如法炮製,都裝到車上。

  她們當天就返回了,祝纓還是騎馬,回程比來的時候還輕鬆,她跟在張仙姑的車邊,告訴她:「並不危險,那天那幾個人說,半夜看到咱們營裡的火光,怕咱們是歹人要搶劫他們才過來看的。」

  張仙姑伏在車窗沿兒上笑:「哈哈哈哈,我看他們是匪類,他們倒當咱們是匪類了。」

  一路回到了府城,梅校尉又帶著一隊人等在那裡,看到她毫髮無傷,知道自己又白白擔心這個小白臉兒了!他瞪了一眼前天來報信的斥侯,心說:你小子說的半夜被人窺營呢?!回去打你二十棍信不信?

  祝纓道:「來,將那兔子給校尉勻些。」

  兔子這東西生得快,一逮一窩,獵物裡這種東西尤其的多。她分了梅校尉六隻野兔,又包了兩隻野雞給他,梅校尉心說:三百大軍為你開拔再回來,我賺兩頓兔子肉。以後再也不管你個小白臉了!

  兩人歡笑道別。祝纓回府之後命人將帶回來的兔子拿幾隻到府衙的廚房裡加餐。又取大壇子,往內裝了一壇兔子、一壇野雞,使人給冷雲送去,說是自己打獵的收獲。餘下的取來掛著,拿木柴來做成熏兔。

  廚房裡忙著,祝纓命人去請來狼兄,詢問利基族的情況。根據描述,她見到的那個確實是利基族一個大支頭人。上一任的頭人,或者說洞主,前兩年剛死,算起來他去阿蘇家獵取人頭的時候他父親還在。父親一死,他才升格做的頭人。

  祝纓又派人去請來仇文,向他詢問利基族頭人的情況,仇文道:「是他!那個人就好砍人頭做祭!」

  祝纓再去問其他人,說法也都差不多。又命畫了畫像來認,差不多可以確定她見到的那個人,就是新任頭人。

  祝纓點點頭,當然啦,蘇鳴鸞接受了敕封,周圍的部族必然會有所反應。已經破開了一個口子,接下來的進展就會快一點。

  確定之後,她就讓狼兄再送信,跟刀兄約個時間再談一談。

  狼兄接受了這個任務,從府城出發,前後腳的,蘇喆回來了。

  …………

  蘇喆在家住到了二月初九才出發,在福祿縣又住了兩天,到府城的時候已經是二月十三了。

  從府衙回家,她高興,從山上到府衙,她也高興。

  蘇鳴鸞給她準備了禮物帶回來,她先跟張仙姑說:「太婆!這是你的!」又給祝大、花姐等人分贈,最後對祝煉二人皺鼻子。

  祝煉心情不錯,不跟她拌嘴。他的邏輯很簡單:我跟著大人一個姓,我們才是一家人,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祝纓從前衙回來,看她開心就說:「咱們明天再上課。」

  在祝纓這兒上課是很有趣的,蘇喆笑道:「好!」

  第二天,祝纓先到前衙安排事務、批公文,然後抽個空到後衙來:「都到書房來上課了!」

  蘇喆開心地到前院去,兩個小伴讀給她拿著書包本子。冷不丁的,看到對面院子裡出來兩個不討喜的人,也背著小書包。蘇喆瞪大了眼睛:「你們幹嘛?」

  祝煉面無表情地道:「上課。」

  蘇喆:……

  一回來就多了倆同學?!還是利基的這倆貨?!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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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24: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二章 碰撞

  祝煉又興奮又緊張,他努力讓自己的下巴不要揚得那麼高,要表現得鎮定一點。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或許不明白接下來的事情意味著什麼,一個經歷坎坷如祝煉的七、八歲的小男孩卻已經能夠體會到許多事情了。

  他拉著祝石的手一直不肯鬆開,這個大個子的同伴也感受到了一絲緊張的氣氛,因不懂,但是看到三個小女孩兒,祝石也本能地覺得不安。

  那一邊,蘇喆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她告訴自己,不能一驚一乍的,到了府城,她是僕人們的主人、是他們的主心骨,她是拿主意的人,她得比僕人們更有氣派才好。

  小侍女卻忍不住了,她指著兩個男孩子:「什、什、什麼?你你你、你、你們撒謊!你們怎麼能?怎、怎麼配……」

  小侍女被氣得直嗑巴。

  蘇喆道:「別說話!」

  她不喜歡利基人純粹是因為成長中聽到周圍人的訴說。在與祝煉、祝石二人有衝突之前,也沒有一個利基人與她發生過任何的正面衝突。但是祝煉要進學堂,不知道為什麼,她本能地生出反對來,小女孩兒也說不出來為什麼,但就是不喜歡。

  這是阿翁的決定,阿翁才說完,這兩個討厭鬼肯定不會聽她們的。她們在這裡的阻攔,頂多是跟兩個小男孩兒再打一架。

  得跟阿翁說。蘇喆想。四下張望,卻見祝纓已不在後院裡了:「走,咱們先上學去!」說完,她率先舉步往前院大步走去。

  五人分成兩伙到了後衙書房那裡。

  祝纓已在那裡了,項樂、顧同等人都伴在她的身邊,蘇晴天也到了。然後,張仙姑、祝大和花姐也被請了來,再接著,章炯等人也被她從前衙請過來做個見證。他們都臉上帶笑,章炯道:「府君終於又收學生啦!恭喜恭喜。」

  小吳仗著親近,又說祝纓得請客。

  祝纓道:「酒席已經定下啦!」

  章炯心想,將「異族儲君」帶過來教養這一手實在高明,必能教得親近朝廷。那兩個小子,或許又有別的用途。越看越覺得自己與祝纓手段上還是有差距,他就安靜看著,記下祝纓所做的事,以後或許可以模仿學習。

  顧同上前一步,先給他們講一下「規矩」。在顧同看來,儀式是必須的。所有來見證的客人眼裡,這個儀式也是必要的。

  祝纓沒穿官服,著一身青色的錦袍,在正堂裡坐著,小孩子們在顧同的指點下行禮。丁貴拿了一疊拜墊過來,小侍女見祝煉、祝石也要跟著拜的樣子,心裡頂不服氣的,她往後退了兩步,將同伴也往後拉了一把。

  丁貴看了她們一眼,想了一下,就在地上擺了三個拜墊。旁觀的人也不以為意,兩個小侍女的衣飾比起蘇喆差著一些,她們看著就是僕人,主人家拜師,僕人要是跟著後面磕頭呢,也不能說僕人就是拜師了,僕人要是不拜呢,也不算失禮,這個時候僕人就是個擺設道具。

  祝纓看到了後面的小動作,她沒有出言安排,而祝煉與祝石則沒有這樣的舉動,祝煉一直拉著祝石,到拜師的時候跪得比蘇喆還要快半拍。

  拜完了,照例得跟孔子像行個禮,之後,祝纓也不當著客賓的面講一課給所有人聽。她安排大家吃席去了,吃的是午飯,所以衙門下午放半天假。

  蘇晴天是蘇鳴鸞的代表,代蘇鳴鸞致謝。正在擺宴的時候,她對祝纓道:「老師,小妹原本管我叫阿姨,現在又成您的學生啦。」

  祝纓道:「你們各論各的。」

  蘇晴天笑道:「好。下午就上課嗎?」

  「對呀。」祝纓讓小孩子們把書包放好,一起吃個飯,下午再講課。蘇晴天看蘇喆的樣子不像那種活躍高興,胡亂找個藉口:「來,我給你理理頭髮。」

  宴還沒擺好,蘇晴天將人帶到後面去收拾了。兩個小侍女緊隨其後,到了蘇喆的小院子裡,她們就開始替蘇喆告訴:「大人叫那兩個利基小子也上課!他們不配!」「我們主人是小娘子,他們是僕人!」

  蘇晴天對利基族也無甚好感,不過沒到跟兩個被拐賣的孩子置氣的程度。蘇晴天道:「小妹,你阿媽叫你來學本事的。」又斥兩個小侍女,「不許與老師頂嘴!」

  蘇晴天看著丁貴拿了五個拜墊進來,是小侍女自己個兒往後退的。不過她心裡也有點疑惑:難道老師要對利基人好了?雖然不像,我還是回去對大人講一下,萬一……

  她嘴上還是讓小侍女不許惹事:「他們要不打到門上來,你們就不許戳著小妹為你們出氣!誰是主人,誰是僕人?不聽主人的話,就回山上去,我告訴大人,另派聽話的來。」她說的「大人」就是蘇鳴鸞了。

  小侍女不敢說話了。

  蘇晴天對蘇喆道:「你有不懂的就儘管問老師,有事兒也跟老師說。他會管你的。」

  蘇喆道:「我看那個錘子好不舒服喲。」

  蘇晴天笑笑:「你又不用討好他。」

  「嗯!」蘇喆用力地點頭。

  ………………

  下午就是上課了。

  書房已經收拾過了,這裡本來就是第一進的正堂,當中一間是祝纓見客的地方,白天的儀式也在這裡舉行,現在這裡的孔子畫像已經還回府學了。

  往兩邊去,東裡間是祝纓的書房,祝纓就將東次間改成了他們的課堂,白天在這兒上課、留人監督他們的功課。上完了課,他們各自回房,或溫書、或玩耍,都行。

  裡面放了五張課桌,一排三張、一排兩張,雖然小侍女也沒拜師,祝纓還是給她們安排了桌子。鑑於雙方的關係,祝纓將雙方給隔開了,他們要上的課她也都準備好了。課文讓顧同抄出五份來,每人桌上都擺著一份。蘇喆不用講,生來就是要繼承家業的,她也不用考國子監,真想到京城求學,自有給她保留的名額。祝纓對她的教育就只有一個——不為應試、只為應用。

  祝煉又是一種不同,這孩子是她揀回來養的,給朝廷養個忠臣孝子有個屁用?她另有安排。也是不用跟朝廷的考試體系有太多的聯繫,雖是學生,與顧同完全不一樣。說是「養子」,與趙蘇也是不同的路子。

  兩個小侍女和祝石,就都是捎帶的了,他們的資質不如這二人,祝纓甚至懷疑他們會跟不上這二人的進度。不過也沒關係,學的慢的就慢慢學,能識點兒字,再長大一些如果能夠發現一點特長,識字的人學東西也比不識字的要快一點。

  祝纓課程也安排好了,除了講史,還教點算術、地理之類,這些她自己就能教。不請西席,自家的孩子,底子得她親自來打。

  五個孩子到了書房,蘇喆與祝煉打頭,祝石、小侍女跟在後面。

  先給祝纓行禮,祝纓將雙方的互別苗頭看在眼裡,心道:小妹已將錘子當成對手啦,這個時候就想不起來「不配」了。

  祝纓說:「好。坐下吧。先將書拿出來,桌上放的就是這個月要學的第一課,咱們一點一點地講。」

  祝煉和蘇喆都很快將抄好的課文拿來,小侍女和祝石也隨後低頭看著那「第一課」。一看之下,都有點傻眼。無論是祝煉還是蘇喆,他們的功課啟蒙都是識字歌,蘇喆有親娘教,識字更多一點,即便如此,也不能讓個七歲的小女孩兒認全《陳涉世家》裡的所有字,更不要提理解了。

  祝纓道:「都會寫字了是吧?將旁邊那個綠皮的本子拿出來,翻開。」

  祝煉將綠皮本子拿起,見上面寫著「生字簿」三個字。祝纓已經將裡面的生字都給挑出來了,每個字她都先在本子上寫個樣字。這樣一邊學生字,一邊講課本,她打算這一篇要講上一個月。

  光生字就得教小個月,其中又有一些小孩子之前不知道的生詞,也要解釋。然後讓他們牢牢背下,再講理整篇的意思。這一個月的時間裡,他們不止要學這一篇課文,還要學簡單的算學,得會數數吧?得會學點加減法吧?

  今天先教十個生字試試。

  她先將課文讀了一遍,又講了一遍,然後是教生字。

  講故事,小孩子都喜歡聽。

  蘇喆問道:「鬼神精怪也能作假嗎?」

  祝石傻乎乎地說:「當然啦,大人去年抓到一個假扮狐仙的騙子!」

  祝纓道:「對,所以才說『敬鬼神而遠之』。」她又給他們講了這句話的意思,知道有這麼回事兒,也知道有人相信這個,但是不要凡事都請示鬼神,沒用。而且鬼神容易被假扮。

  祝纓講故事比祝石一句話又精彩得多,將「狐仙」的故事掐頭去尾講給她們聽。從小在寨子裡長大的小女孩們都聽得入迷了,祝纓全是以「捉狐仙」的角度來說這個事,講「狐仙」之不敢見人,講失竊,講最後抓到了是人假扮的,打了板子砍了頭。

  祝煉聽故事聽得心馳神往!

  蘇喆的問題就尤其的多,這個課堂彷彿就是以她為中心的,她問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人與人,怎麼會是一樣的呢?」

  祝煉暗中憋了一股氣,心道:怎麼就不一樣了?對,是不一樣,富人裡的壞人和蠢人特別的多!哼!你以為你就比別人好了是不是?

  蘇喆尤其不解,她再受白眼,也是洞主的外孫女,是現在阿蘇家當家人的女兒,將來是要做縣令的,與生下來就是奴隸、僕人的人怎麼能一樣呢?人生來就有貴賤之分,她當然是「貴種」。

  兩個小侍女與祝石都沒有這兩個人的這股勁兒,他們聽得半懂不懂的,對他們而言,「生字」不僅僅是指生字簿上的那些,連識字歌他們也都沒有背全呢。

  祝纓沒有生氣,她問蘇喆:「要有多貴?」

  蘇喆有點茫然,祝纓笑著指指牆上的輿圖對蘇喆說:「你看,咱們現在在這裡,這一片都是南府,這兒,這是阿蘇縣。這兒,這是全州。這一整片,才是天下。縣令的孩子貴嗎?知府的孩子呢?刺史的的孩子呢?」

  蘇喆小下巴一揚,道:「那就做刺史!」

  祝纓有點開心,笑道:「好,那就做刺史。做刺史之前呢?要是說,你永遠只能是個縣令呢?」

  蘇喆的小下巴僵在了半空。

  那當然不行!

  其實以前也還是可以的,以前她生活在山上、寨子裡,見過的風景就那麼多,阿蘇家已是她認知裡最好的了。直到她下山,到了姑婆家、到了阿翁家,見過了更好,就回不去了。知府的威風是什麼樣的呢?比寨子裡好,比阿媽做縣令好。

  祝纓笑笑:「來,看下一個字。你們幾個!」她將一個個小木球屈指彈了出去,祝石的腦門兒、小侍女的後腦勺都挨上了。準頭不錯,祝纓有點滿意。

  ………………

  自此之後,課堂上就十分的雞飛狗跳。祝纓每天就上午小半天時間給他們講課,剩下就讓人看著他們自習,有時候是項樂有時候是項安,有時候是胡師姐,都是練過的。下午的時候,花姐會先來教他們數個數,教小半個時辰。其餘時間就是讓他們寫字、練字、背書、做題。

  基礎學習和訓練向來是枯燥乏味的,對小孩子尤其的難。

  第三天,祝石的屁股就坐不住了,椅子上像長了牙一樣的,左挪右轉,動靜很大。兩個小侍女比他好一些,坐不住了不那麼折騰椅子,前排的卻會不時地轉過頭到後面,後排的也會不時地戳戳前排的後背,兩人還要小聲交談幾句。

  蘇喆有時候聽到了覺得十分丟臉,祝煉也無法控制住祝石。一人又挨了一彈子之後,蘇喆當天晚上將兩個小侍女狠訓了一頓:「再這樣,舌頭割了去!」

  祝煉那邊,他的好兄弟祝石說:「我不想上學。」

  蘇喆和祝煉自己都還沒滿十歲,能管得住自己已是上佳的孩子了。小侍女好點兒,受過點訓練,上課不敢再說話了,只是學得不太好。祝石卻有一個靠山——祝大,他老人家對學問是敬仰的,對不學習的孩子是寬容的。

  他自己就是個年過四旬才多認了幾個字,如今過了五十歲還不太會寫字的神棍。

  祝大覺得強迫一個學不進去的小孩子半個時辰坐著不動是「坐牢都不帶這樣狠的」,為祝石向祝纓討要玩耍的權利。祝纓道:「他不識點字,以後怎麼過?」

  「我和你娘不識幾個字,不也將你養大了?」

  祝纓道:「他得識字。」

  祝大嘟嘟囔囔的:「識字也不用這麼用功。他又不樂意,你何苦費這個心?」

  祝纓將兩個孩子叫過來,問道:「石頭,你是不想上學嗎?」

  祝煉心頭一驚:「他沒有。」

  祝大道:「你叫他自己說。」

  祝石左右為難,他學東西向來就是慢的,也沒怎麼想過要上學。張仙姑道:「哎喲,你們別逼他。」

  祝大馬上對祝纓說:「就是!你別拿他當你!」

  張仙姑道:「你也別吭聲。」

  祝纓對兩個孩子說:「你們兩個是一道的,讀不讀書,以後天差地遠!難道要一個做官一個做僕人?」如果祝石不肯用功讀書而在其他方面也沒個長項的話,祝纓是不可能像對祝煉這樣去優待他的。

  兩個小時候稱兄道弟的孩子,用不著幾年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到時候誰要說「造化弄人」,祝纓一準抽他一個大嘴巴,這事兒跟造化沒關係!

  「都閉嘴!祝石,明天接著上課!別人學課文,你接著學識字歌。」

  祝纓板起臉來,祝大也沒了聲兒,只能對祝石投以同情的目光。張仙姑道:「識個字有用的,石頭啊,別的不想學就算了,識個字啊。」

  她晚間特意找到祝纓聊了一陣兒,還是那個意思:「他們倆,以後有門手藝能糊口你就算對得起他們啦!能養成什麼樣兒呢?你也得看看材料不是?你自己別太累了!一個小妹還不夠你忙的?你……你連個自己的孩子都沒有呢。」

  張仙姑越說越多:「他們兩個是可憐,我瞧著也可憐,你也得瞧瞧人。錘子機靈,能學得成,你不太累就教他。石頭,這就是個親生的兒子,教不出來也只好給他多留二畝田,叫他餓不死。」

  祝纓道:「我沒田給他,學不出來我也不能養他在家當公子,好吃好喝衣服房子書本筆墨零嘴兒零用錢,給別個貧苦人家想讀書而不得的孩子不好麼?」

  張仙姑道:「莫生氣、莫生氣,誰要你當他是自家孩子養啦?能教出來就教,教不出來就罷。各人有各人的命。你要這樣,就不能叫他倆一樣的待了。那等長大了變得不一樣了,哪受得了?」

  祝纓道:「我不就是這個意思麼?」

  張仙姑道:「你都有主意了,就別再犯這個愁。別人怎麼樣我不管的,我只管你好不好。老三,你不欠誰的,不用為別人安排那麼好,從生管到死,你管管你自己。」

  祝纓道:「我沒生氣。不服管的我也不會管。」

  「那早點兒睡。」

  「哎。」

  除了一個完全學不動的學生,其他的都還湊合。

  祝煉問題不多,就是學,就是背,與他相反,蘇喆有無窮的問題。這小姑娘看似滿身反骨,腦子裡總有些想法又與禮法很是契合,祝纓少不得慢慢給她掰開來講一些道理。

  花姐比祝纓有耐心得多,但也說,這幾個學生的進度很不一致,蘇喆早就識數了,她在寨子裡就學了最簡單的算術,祝煉沒接觸過,但是學得很快。至於祝石,花姐甚至問過祝煉:「石頭是不是小時候發過高燒?」

  然而祝石又有一種好處——能吃苦。不是說別人不能吃苦,他吃了苦也不抱怨。蘇喆想跟胡師姐學梅花樁上的功夫,祝煉也是滿眼的渴望,祝石也被拖了過來跟著學。身體上的苦頭他就能熬得下。

  祝纓看在眼裡,心想:也只好如此了。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並不能在一個祝石身上花費太多的功夫。祝石能找到個養活自己的手藝慢慢學,她就不再多管了。

  要她操心的事還多著呢。

  祝纓對祝石放了鷹,小侍女們在背後竊竊私語,不外是利基家的小子是學不好的之類。蘇喆聽得心煩:「都閉嘴!我不割下兩個舌頭你當我說話不算數嗎?!來人!」

  小侍女們又是一嚇,隨行的女僕走了進來,道:「主人。」

  蘇喆道:「每人,打手板二十下!」她虎著臉,看著女僕將兩個小侍女一人打了二十個手板,打得哭哭啼啼的,還要加一句:「以後還敢忘了我的話嗎?」

  小侍女們帶著哭腔:「不、不敢了。」

  蘇喆問女僕:「阿姨還沒回來嗎?」

  女僕道:「還沒有。」

  …………

  蘇晴天是去見蘇鳴鸞了,她見了山下宿麥的收成,認為整個南府都在逐漸的富裕起來,山貨完全可以在府城也多銷一點——反正他們有錢有糧。

  她此次回去,一是與蘇鳴鸞商議此事,即,用一部分山貨換一些山下的糧食。只有有了足夠的糧食,才能夠養活更多的人,只有有了足夠的人口,才能守住地盤並且擴張。

  蘇鳴鸞道:「義父當年在福祿縣就下令,橘子能賺的錢再多也不能侵佔耕地,唉,他實在是個厲害的人啊!」

  蘇晴天道:「是。老師總能比我們看得遠。不過,他看得遠,會不會……?」

  「什麼?」蘇鳴鸞正在想著女兒回來跟她學的那個話。

  蘇晴天道:「就是利基啊。那兩個小男孩兒,咱們知道來歷,也知道老師一向心地好。可也不至於放到自己家裡養,還要跟著一起上課。他是不是對利基,也要,也要好好對待了?那咱們怎麼辦?」

  蘇鳴鸞皺了皺眉頭,道:「他是不想幫咱們打利基的,不過他也有他的道理,咱們也不是全靠著他、事事都聽他的命令才能過活。」她實在猜不著祝纓要將她與利基族怎麼安排。強壓著雙方和解?不太可能。要拉攏利基?利基會提出什麼條件?會要打壓她嗎?

  蘇鳴鸞道:「我與你一同下山!」山上的麥收現在也結束了,她正可以此為藉口到山下看看祝纓,向她報個喜。蘇鳴鸞當即著手準備,除了山貨,也裝了兩大口袋山上的麥子捎去給祝纓看。

  蘇鳴鸞所料不差,祝纓確有「拉攏」利基的計劃,且又與刀兄接觸上了。

  因利基族也無文字,雙方也是傳個口信,狼兄帶了口信上山,過幾天又帶了口信下來。他下山之後不等回家就直奔府衙,府衙門上認得他,請他在門房稍坐,進去通報之後,丁貴出來將他接到裡面去。

  祝纓正在簽押房,狼兄進來之後又惹得府衙裡一些人背後偷窺。他們也只敢在背後看一看,並不敢對此多加評論。

  狼兄進了簽押房,先行一個禮,道:「大人,頭人說,既然您已經信了他是誰,他也信您,就請還在上次的地方見面吧。月圓那天,他將大人要的人帶過來交給大人。有別的事情,當面談。」

  顧同小小吸了口氣,這麼痛快的嗎?

  祝纓道:「他還有什麼條件嗎?」

  狼兄道:「頭人說,見面與您談。」

  祝纓道:「好。你辛苦了。」

  狼兄道:「我在山上打獵,阿爸在山下過活,我也想山上山下都好。」其實,他與頭人都不曾經歷過那場大火,那時他們都還沒出生。只是那場損失太慘烈,對方將他們的信任辜負得太深,所以才記到現在。若說切膚之痛,還是同族之間的爭伐,鄰近部族之間毆鬥,那才是一直不斷的。

  祝纓命人將狼兄送回去,狼兄會一點南平方言,顧同陪他往外走,說:「你家裡一切都好。」

  狼兄點點頭。

  顧同抽身回來,便開始請示祝纓:「老師,咱們要怎麼準備呢?還帶上回那點人只怕排場不夠,不能顯示威儀。還有梅校尉那邊,不告訴他,怕有危險,告訴他又怕他生出事來。」

  祝纓道:「我是去押犯人回來,這是民政。」

  「哎!那多帶點人吧!對了,家裡……別跟著了吧?」

  祝纓點點頭:「你去將仇文請過來。」

  「是。」

  仇文很快也到了簽押房,祝纓看他風塵僕僕的,問道:「你這是上山去了?」

  仇文道:「生計所迫。」

  「誰都是為生計奔波的,你要多久才能將這次生意安排好?」

  仇文不明所以,小心地拱手:「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祝纓道:「三天之內,能將家裡安頓好麼?若是能,就隨我走一趟,我也付你報酬。」

  「不敢不敢,」仇文急忙說,「願為大人效勞。」

  「你是養家的人,報酬還是要的,」祝纓說,「我要與利基的寶刀見面,見面你能認出出他嗎?」

  「他?!」仇文極力勸阻,「那不是一個講道理的人。」

  「你認不認識他?」

  仇文勉強道:「認識。我還與他的哥哥一起長大,可是他哥哥病死了。上回大人問他的相貌,我說的都是實話。」

  「認識就行,你與我同行,看看那個人對不對。」

  「是。」

  祝纓又問仇文:「你的阿公安葬了嗎?」

  「是。」

  「全屍?」

  仇文搖了搖頭,祝纓道:「我知道了,你回去準備一下。丁貴。」

  丁貴捧了五匹布出來,祝纓道:「這是訂金。」

  仇文推辭不受,祝纓就讓丁貴捧著布送他回集市,將布留在他的鋪子裡。

  離約定好的日子提前三天,祝纓點了人馬,將家眷留在府城,給學生布置了作業。留項安在家看著小鬼們做功課,帶上胡師姐等人,捲著仇文一同往上次與刀兄賽馬的地方而去。

  狼兄在前面引路,梅校尉的斥侯遠遠地標著他們。看祝纓的隊伍儀仗齊全也沒有帶家眷,又有一個大大的囚車,斥侯心道:這回應該是去拿犯人,不能是去惹事兒的。

  斥侯往梅校尉營中傳訊:知府出巡,隨員若干,攜囚車。未攜眷。

  梅校尉看了訊息,欣慰地道:「這就對了嘛!一個知府,就該幹點本份的事兒。拿拿賊,種種地、教教書,多好?!」

  祝纓的感覺也很好,她騎在馬上,此時的太陽照在身上久了已能感覺到微微的燙了。田中已有勤快的人開始犁地,預備著春耕了。仇文騎一匹矮馬跟在祝纓的馬邊,他心中還是有些不安,他對生長的山寨十分的不放心。

  祝纓倒不擔心,她正常地趕路、正常地吃、正常地睡,十四日下午就到了地方開始扎營。

  上次見面的地方本就是她選的扎營基址,這次過去,見河水又漲了幾分,她下令將營盤再往後又挪了幾十步。白直與衙役們扎營,祝纓信馬遊韁,胡師姐、仇文都騎馬跟著。祝纓在河邊不遠處看到了幾堆灰燼,道:「他們已有探子來過了。」

  仇文下文翻看了一下,從火堆裡扒出一點未吃完的塊根,道:「是他們。」

  祝纓道:「你的身手很俐落。」

  仇文笑笑。

  祝纓道:「這是好事,錢財身外物,功名亦浮雲,唯有長在自己身上的本事,是誰都拿不走的,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仇文搖搖頭:「我以前也是這樣的本事,我阿爸的本事比我大,也保不住阿公。安身立命的,除了本事,還有規矩。規矩能保人。」

  兩人閒語,山上有人還是從上次那個路騎馬過來,遠遠地問:「是知府嗎?」

  「知府」也是他們仿的方言的音。仇文皺眉看過去,揚聲道:「來的是誰?」

  「咦?」來人策馬跑了過來,「是你呀?啊!知府。」

  來者與仇文竟然是認識的,他們寒暄間祝纓聽出來,仇文與他是堂兄弟,便對他也點點頭,問:「你們洞主呢?」

  那人道:「就快到了,洞主也不想等明天才到哩。」他看仇文也不將他的名字告訴祝纓,嘆了口氣,搖頭走了。

  他走後不久,「寶刀」便帶隊而來,他這次帶了約有百人,其中一匹驢子上放著一個捆成繭子一樣的人——犯人帶來了。

  祝纓這次也帶了李司法與里正,讓他們來辨認是否就是人犯。

  兩邊都擺開了陣仗,「寶刀」看了看,道:「他們果然會擺威風,叫人看著覺得好。怪不得能拿這個誘惑人下山。」

  雙方越走越近,都不停下,「寶刀」那裡還好,祝纓這邊李司法就開始勸:「大人,大人千金之軀不可涉險,派人過去交割就是。」

  祝纓道:「不可。」

  她與「寶刀」在相隔五步的地方才停下馬,祝纓對他一抱拳,他也對祝纓還個禮:「我將你要的人帶來啦。」祝纓身邊,仇文也確認了,來的就是頭人。

  「寶刀」瞥了一眼仇文,道:「知府將他也帶來啦!」

  祝纓道:「你們果然認識的。」

  「寶刀」一個手勢,隊伍裡出來兩個人將「繭子」從驢背上拖了下來,將繩子一解,麻袋一褪,將臉朝這邊扳過來。祝纓這邊里正被推了出來,一看:「是他!」

  李司法懷疑地問:「你確定?他親娘來了都未必認得出!」

  祝纓也看過去,這犯人可吃了苦頭了,捆的繩子多不顯,繩子一除,人是裝麻袋裡的,麻袋一扒,就見衣服都要被打爛了。從傷情上看,新傷撂舊傷,臉都要打歪了。

  看他的樣子,一些陳傷估計是早就落下的,則此人是早就落到利基族的手裡了。上次祝纓向他提起的時候,估計已經被刀兄給拿住了。

  有意思。

  祝纓這裡接了人,又拿出錢帛來要向刀兄道謝。仇文道:「大人要是現在給了他,他以後會專養人下山犯法好賣給你的。」

  祝纓笑道:「你就這麼討厭他?」

  仇文的臉掛不住了。

  刀兄聽不太懂山下的話,自有人翻譯給他聽,他沖仇文輕輕地啐了一口,又對祝纓說:「那是你們山下人對我們做過的事。」

  祝纓心說,不奇怪。

  她說:「你將我的犯人送給我,有什麼要求嗎?」

  刀兄道:「我要你不幫著那隻鳥,你能答應嗎?」

  祝纓道:「什麼算幫?」

  「她與我是敵人,你幫他,我就不能再幫你了。」他用馬鞭指著那個已經裝進囚車的犯人告訴祝纓,以後這樣的事情就不好辦了,祝纓得再給他一個說法。

  祝纓問道:「你要什麼樣的說法呢?」

  兩人磨牙的功夫,一齊聽到了馬蹄聲傳來。遠遠的,又有一隊人馬奔了過來,祝纓心道:聽著不像是梅校尉他們的馬蹄聲呀!

  來的方向不對!

  不一陣兒,當先一騎跑了過來,利基人馬上抽刀出鞘,刀兄虎著臉:「你耍詐!居然讓奇霞人埋伏我!」

  來的正是一身奇霞服色的人,還是祝纓的另一個學生,藍衣鑲邊,見到祝纓就叫:「老師!縣令就在後面,今年宿麥也豐收了,正想給老師報喜去呢!哪知這裡遇到了。咦?你這豬,你們怎麼在這裡?」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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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25: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三章 調解

  祝纓看了這個年輕男子一眼,將他接下來所有的話都塞回了他的肚子裡。

  當先一騎只是探路,他打了聲呼哨,聲音尖銳持久,不遠處,來路上也回了一聲呼哨,緊接著,蹄聲驟緊。

  「寶刀」臉色也是在變,他也發出一聲呼哨,隨從中除了持刀之外,又有人拿出了弓箭。

  祝纓轉頭看向來路,蘇鳴鸞的人也打著旗子過來了。

  仇文、胡師姐是祝纓身邊反應最快的人,他們驅馬上前斜攔在祝纓與刀兄之間。祝纓抬起了手,仇、胡二人都留了餘光瞥著祝纓,見狀一時拿不定主意。

  刀兄對仇文道:「你好,倒護著別人。」

  仇文冷冷地哼了一聲,並不與他答應話。

  祝纓俯下身拍了拍馬頸,輕快地跳下馬來,在顧同等人的驚呼中緩步向前走去。對面,刀兄身後的人將手中的指向了她,臉上全是緊張的神色。

  刀兄皺眉,看著祝纓拉短了與他之間的距離。他們之前為了談話距離已經拉得很近了,幾步路而已,祝纓走得再慢轉瞬也到了他的面前。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祝纓離刀兄三步便站住了,道:「沉不住氣可不好。」

  刀兄與她對望,兩個人、四隻眼睛都不移開。刀兄的眼瞪得大大的,祝纓能夠看到他的鼻翼一搧一搧的、呼吸也顯得很急促。祝纓很從容,該眨眼的時候眨眼,她的腰背挺直,表情卻很放鬆,甚至顯得有點無聊。

  胡師姐的手放到了腰間的袋子上,對面的人也不曾放出一箭,更不再有喝斥之聲。

  兩人只站著很短的時間,蘇鳴鸞趕到了。

  她聽到呼哨聲就將車隊留在後面,親自率著二十名好身手的青壯策馬上前。遠遠看到了兩撥人,她的心裡諸般念頭翻騰。她很早就明白,祝纓不可能以整個官府來支持她與各族征戰,壯大她橫掃各部。然而在得知祝纓有可能還會扶持其他部族的時候,她心裡還是有點不是滋味的。

  猜測成真,蘇鳴鸞在奔跑的距離裡努力壓下種種思緒,盡力保持冷靜,思索著接下來自己應當如何應對。撒潑打滾兒是不可取的,要脅也不可行,奉上更多的利益她又不太能提受,那就只能就事論事了……

  真等跑到了面前,看到眼前的情狀,她也愣住了:「義父?」

  她在這一段的距離裡心思電轉,設想了許多的場景,什麼義父與利基人相談甚歡,什麼義父一臉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的一樣又與她打招呼,跟她介紹一下利基人之類。這都是義父能幹得出來的事,義父遇事從不慌亂。

  到了跟前,蘇鳴鸞才發現自己對這位年輕義父的了解還是太膚淺了,仔細一想,似乎又是祝纓能幹什麼的事。

  祝纓輕輕轉了個頭:「來啦?」

  蘇鳴鸞警惕地看了刀兄一眼,道:「正要去拜見義父,不想在這裡見到了。義父這是?」

  她的預案裡,甚至有「大聲斥責利基人,激怒利基人對義父無禮,使義父與利基人不能和平相處」的構想。眼前祝纓的站位,又讓她放棄了這個計劃。

  蘇鳴鸞雖然沒有再有進一步的舉動,但她的身後護衛也不是善茬兒,一見此狀,拔刀的拔刀、拈箭的拈箭。利基人見此情形,握刀的手也更緊了幾分。

  他們一動,祝纓身後無論是仇文、胡師姐、項樂這樣的練家子,還是衙役、白直等,也抄起了家伙。先前那個犯人在囚車裡動了動,被押車的衙役一棍捅在小腹上:「老實一點!」

  祝纓到此七年,她的衙役們才真正顯露出一絲「與諸獠雜處、久染其俗」的苗頭來,表情凝重而凶狠。

  所有人連罵都不肯罵了,人人喉嚨發乾,又不敢咳嗽,生怕一點兒的響動就會引發什麼不好的事情來。

  劍拔弩張。

  真正放鬆的可能只有祝纓了,她看到利基人身後一個小伙子臉上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笑容也有點不懷好意。他的喉嚨抖了幾抖,肩膀也微微動了一下,眼珠子左右掃了兩掃。

  祝纓突然輕笑出聲:「管好身後那個戴花的貨!別叫他犯賤。」

  她說著,下巴一揚,點向了刀兄。

  刀兄不由自主往後一看,準確地看到了那個鬢邊纏頭巾上簪了朵花兒的小伙子。年輕男子的主意正是「這個官兒一副小白臉的樣子,擺著架子好生討厭,怕不是個樣子貨,我嚇唬他一下,叫他出個醜,不能在我們面前再裝好漢」。

  他的主意很簡單,都是年輕男子好做的玩笑。突然跺腳口中出發威嚇的「吼」一聲,又或者突然抬起手作要打的姿勢之類。足能令人嚇一跳,真正的一「跳」,膽兒小的也要尖叫一聲,膽兒大的反應快,也得很快地拉開拳架子警戒。這時候,惡作劇的人又收回了手,就顯得對方反應過度,十分膽小。惡作劇者就可拉幫結派,與人哈哈大笑,嘲弄對方。

  就是犯賤。

  哪知道祝纓竟然一語道破了。

  年輕男子打死也不知道祝纓是怎麼看出來的。他的想法沒能馬上收回來,當著三方近兩百人的面、在頭人的注視之下他竟將之前腦子裡預演的那一套又做了出來。只見他突然一跺腳,口中發出一聲:「呵!」手裡的刀往前猛揮,半途又快速地收出來。

  把「恐嚇」的動作當眾表演完了。

  「噗——」有人沒忍住,笑了出聲。緊接著,南府這邊、阿蘇那邊都笑了出來。刀兄一鞭子打在了這戴花男子的身上:「滾!」

  他一身的冷汗,深呼吸了幾下,才轉過臉來沉沉地看著祝纓。剛才如果讓他身後這混蛋突然發難,知府丟臉是小事,知府身後的人以為是他要謀害知府,起了衝突打起來就無法收場了!他又看了一眼蘇鳴鸞,這隻鳥一定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的。

  蘇鳴鸞也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放心,她吐出一口濁氣來,又喚了一聲:「義父。」

  笑的人漸歇,祝纓還站在刀兄前面三步遠的地方,緊張的情緒又籠罩了過來。馬匹不安地刨著地,人拉緊了韁繩。

  只有祝纓還一如既往,隨意地說:「行了,都甭擺那副沒出息的樣兒了!收了吧。來啊,擺起來。」

  她回頭一看,衙役、白直們果然沒有反應過來。祝纓道:「都傻站著幹嘛?小妹,來。」她又對著刀兄揚了揚下巴,蘇鳴鸞和刀兄互相警惕地看著對方,肢體擺出警戒的姿態,也從馬上下來。

  衙役們忙碌了起來。

  他們從一輛車上往下卸東西,蘇鳴鸞對這些還算熟悉,刀兄看其中的東西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只見他們從車上先是拿下幾卷麻繩,理直了,下樁,在平地上圍出一片場地來。

  將地上的石子之類揀出,從車上取下了幾條大的氈毯,鋪出了幾個席位。一套大屏風被從車上慢慢地抬了下來。一扇一扇的,看起來有點重。搬下來之後擺到主坐後面再組裝成出來。這是竹子製的框架,中間是幾幅畫。刀兄辨認了一下,好像都是畫的山下大城裡的熱鬧場景。他雖然與山下抱有戒心,山下好享用的東西他也是見過的,一如阿蘇家女眷們的首飾盒裡總有一些山下流行的精緻首飾一樣。

  接著,桌子被取了出來,山下人愛用的倚靠的木頭架子也擺到了桌子後面。

  祝纓招呼二人:「來都來了,坐下來聊會兒天吧。你們兩個也沒多少見面的時候吧?」

  刀兄與蘇鳴鸞對望一眼,也各自帶人在祝纓的左右手下方的客席上坐下。衙役們又開始擺茶,還拿出點心、水果之類。二人都無心食用,他們各有各的打算。

  刀兄心道:這個知府比先前那些官兒都好。看他對這娘們兒,也不像很偏袒,這便好。

  他與身後的使了個眼色,身後人回馬上取了幾個水囊來。刀兄道:「我們利基人從不白吃白用別人的,你要喝得下,就喝我們的酒吧。」

  顧同喉嚨裡咕嚕了一聲,咬咬牙,上前接過了酒囊,道:「老師不能喝酒,我代他喝,並不是疑心你會下毒。仇文,你幫我說給他們聽。」

  仇文不知道知府為什麼不能喝酒,但他是很讚同祝纓不要喝這個酒的,忙給翻譯了過去。

  蘇鳴鸞道:「我本來就是要拜見義父的,正好,也有些東西。」她下山帶的也有野味活物,也有山珍果蔬,隨從們也整治了奉上來。

  祝纓道:「都先別忙啦,我看你們都是沒心情吃的。」她又對刀兄用利基語說:「酒我是能喝的,別人能不能面對,我就不知道啦。」她發現了,利基和奇霞至少有一部分人是互相能夠聽得懂一些對方的日常用語的。

  顧同很為難,被祝纓一眼看過去,只得咬咬牙,將酒囊拿過來,哭喪著臉給祝纓斟了一碗。那邊,刀兄自己也倒了一碗,他看了一眼面前的碗,是山下的瓷碗,還行,不太小。蘇鳴鸞這邊也跟著滿上了。祝纓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刀兄和蘇鳴鸞也跟著亮了碗底。

  祝纓放下碗,一邊剝橘子一邊說:「你們倆都還吃得下嗎?」

  蘇鳴鸞道:「有義父在,別說吃,就是現在睡也能踏實地睡著。」

  刀兄道:「哼!少裝大膽。」他對祝纓的態度緩和了不少,說,「知府,咱們既然已經坐下來了,就是要開始說話了嗎?」

  祝纓剝出一瓣橘子塞進嘴裡:「唔。正好,遇上了就說了吧。你們兩家打算這麼打著,有多久了?因為這樣比以前過得更好了嗎?還是多了幾家孤兒寡婦?」

  壞了!顧同捂臉。

  仇文輕輕地繞到他身邊,低聲問道:「小郎君這是怎麼啦?」

  顧同絕望地說:「老師一旦飲酒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對面人凡不想叫人知道的事兒,他都會給說出來的。酒醉的時候,他只說實話。」

  仇文心道:那不可能吧?

  刀兄與蘇鳴鸞的臉色都不太好,祝纓對蘇鳴鸞說:「你也不用這麼急著趕到我這裡來,這麼些年了,你是沒見過我行事嗎?不,你是因為還有整個阿蘇家,做什麼都要往最壞裡想,這樣很好,是對族人負責。不過呢,做得明顯啦!這兒,這是你去府城的必經之路嗎?我說過,你不負我、我不負你。怎麼還這樣呢?」

  蘇鳴鸞唯唯。

  祝纓又對刀兄說:「都說你是個沒有禮貌的人,你也表現得很魯莽,自從咱們見面——在她家寨子外面的那次不算——你並沒有做過無禮的事、也沒說無禮的話。你心裡清楚得很!你也怕,怕我給她糧食、給她兵器,怕我幫她。這樣你的部族會受傷。」

  刀兄臉色微變,身後的人已是一臉的憤慨。

  祝纓又對顧同道:「上酒。」

  仇文聽她在三種語言之間切換自如,心道:這醉的比別人醒的還俐落。

  祝纓道:「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要你們凡事都跟我想的一樣。我到南府之後就聽說了以前的恩怨,你們對官府有戒備,這才是人該有的想法,要是什麼都不記得,我才要懷疑你們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刀兄道:「你是個說實話的人。」

  祝纓道:「當然。她阿爸在世的時候,我就說過,我不會幫著一家去消滅另一家,我現在還是這個話。那樣幹的人,一定會再有另外的辦法,將你也消滅掉。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們互相放血,但我不幹。我都不做的事情,你們兩家為什麼卻在做呢?你們互相之間的仇恨,比對山下人還要深?你們活人獻祭也很奇怪,這又是什麼道理?」

  同行是怨家,同一片地區的不同部族也有點這個意思,但有時候又不全是。這種關係是難以用幾句話解釋清楚的,刀兄便只回答了後一個問題:「天神喜歡這樣的祭品。」

  「我不喜歡,」祝纓說,「你喜歡嗎?回家推開門,突然有人給桌子上擺一桌子的人頭,放壞了再疊新的。這樣的神也夠奇怪的。」

  刀兄啞然,很難對祝纓解釋更多,這是他們的習俗不是嗎?且也有這個需要。

  仇文對祝纓的態度是讚同的,但是他有點不安,覺得祝纓現在說這個是很不恰當的。

  哪知祝纓話鋒一轉:「我倒要為你們兩家說和,這些年來,阿蘇家也抓了你們許多人,你們也砍了阿蘇家許多頭。」

  蘇鳴鸞和仇文都以為她要說「你們別再互相傷害了」,那樣會讓他們為難的。

  祝纓接著說:「你們交換一下吧,將已祭祀過的屍骨交換歸還。如何?」

  蘇鳴鸞有些意動,刀兄也在考慮。他們兩個所顧慮的乃是族人,如果沒有祭祀,他們的地位如何保證?如果只是簡單的交換「已經用過的」,倒不是不可以。刀兄又看了祝纓一眼,心道:我確實不能讓他站到阿蘇家那邊,他的要求不算太過份。

  蘇鳴鸞心道:反正血已用完,能將一些人頭換回,倒不失是為一件好事。

  她說:「既然義父這樣說,我當然沒有異議。不過屍身都在山谷裡。」

  刀兄也說:「人頭都在坑裡堆著,人身也不全。你們要,倒也可以。」

  祝纓道:「好,那咱們商量商量怎麼換。」

  祝纓是早有這個想法的,用屍體換屍體作為開端緩和兩族關係。蘇鳴鸞這邊是血祭,血放乾了的屍體其實已經沒什麼用了,如果本寨的老人的腦袋能夠回來,那是對族人很好的交代。這個提議蘇鳴鸞答應的可能性比較高。

  而蘇鳴鸞一旦同意,這位刀兄如果不想被兩面夾擊,他就也只有同意。當然,祝纓不想將人逼到絕境,對方如果想要拼個魚死網破,她也不想讓南府百姓受苦。所以不能讓利基族這邊先交出人頭。

  交換中會有一些問題,比如刀兄說的,「人身也不全」,就是他們並不是抓整個的老頭回去現砍。有時候是跑別人家揀鬍鬚多的砍個頭帶出來,身子不要,苦主家就只能拿個身子再跟個木頭雕的腦袋一起下葬。有時候祭祀特別隆重,才會抓個活老頭現殺。仇文的祖父,就是大祭的時候湊數殺的。

  人頭用完了之後,他們不至於亂扔,但都是堆到某處一埋,也不會特別的「護理」。因為總有新的祭品到來。

  蘇鳴鸞這邊也是,放完了血的屍體,阿蘇家也不重視,山谷裡一扔,野狼野狗之類也會叼,沒腐敗的也散亂了。

  祝纓道:「既然我開了這個口,就為你們兩家做個見證。你們各選信得過的人,或十人、或二十人,我領他們去收屍。先利基人往阿蘇寨裡去,再阿蘇家往利基寨裡。如何?」

  刀兄與蘇鳴鸞都答應了。

  祝纓又說了路線的問題,如果拉著許多的屍首從南府經過,是不行的,山下不興活人祭祀。為此,她願意辛苦一點,陪同他們走山路,從阿蘇縣穿過群山到利基人的寨子裡去。

  刀兄和蘇鳴鸞就更沒有異議了。

  祝纓道:「那好,就這麼定了!下個月圓的時候咱們還在這裡會合。」她得回去安排點春耕的事兒,蘇鳴鸞看起來還有事要同她講,她也得安撫一下蘇鳴鸞,再回去看看府衙裡的其他事務等。他們雙方也得回去跟自己的族人安排一下,這都需要時間。

  刀兄道:「我不用月圓就能行。」他被祝纓說中了心事的,他確實擔心山下官府扶植蘇鳴鸞,很怕兩家聯手打他。這幾年眼見一個女人當家反而將阿蘇家治理得興旺,他是眼饞的。阿蘇家越過越興旺,利基人心中不能不嘀咕。

  最近又聽說阿蘇家那個女人當了官,刀兄也有點眼熱。嘴裡罵了蘇鳴鸞一萬八千回的「叛徒」「沒骨頭」,心裡卻只遺憾「叛徒」竟不能是自己。他嘴上說得硬氣,一試探,見祝纓沒有針對他的意思,抓犯人的事也配合得緊。

  今天如果碰不到蘇鳴鸞,刀兄甚至想問一下祝纓,為什麼要給蘇鳴鸞官,是不是他們族人也能做。

  他看了一眼仇文,又看一眼狼兄,心道:今天不行,過兩天也要問的。我問不出,也要派人問。

  祝纓起身道:「你還要回去跟女人好好說話呢!不好好說,會再挨打的。」

  刀兄半截身子都發紅了,忍不住摸了摸脖子:「誰誰誰……誰挨打的?」

  顧同道:「快,老師要回去了!」可千萬別當面揭人的短了啊!說點正事就行,正事上頭說實話沒關係的,男人私事,可不敢說他怕老婆啊!誒?老師怎麼知道的?是仇文告訴她的嗎?

  仇文被他看得一個後仰,搖了搖頭,他說這個幹嘛?!

  祝纓是自己看出來的,不過她不說怎麼看出來的,只說結果,且說得略含糊一點,很能鎮住一些人。

  顧同等人七手八腳,還要跟刀兄解釋:「老師酒勁兒上來了!我就說我代老師喝的,他老人家一喝酒就會說實話。」

  刀兄大怒,對他發脾氣:「什麼實話?!誰挨打的?!」

  蘇鳴鸞抄著手:「不敢認,真不是個男人。」

  雙方因為這個又吵了一架,眼見天色不早了,這才各自散去。

  …………

  祝纓坐在馬上,吐出一口酒氣,對一旁的蘇鳴鸞說:「管一個縣也容易也不容易。只顧自己享受,就很容易,頂多人人討厭,想反抗你。要是想顧著大家,就不容易,有時候自己還要受委屈。可是呢,這無限風光啊,人都敬你、畏你,凡事聽你的,一言斷人生死,是不是又很快樂?」

  蘇鳴鸞小心說:「我也還在摸索。」

  祝纓道:「你已經做得很好啦。是,我是不會單扶植哪一個的。你與利基人也沒那麼差的,私下相處,也不是一見面就拔刀子的,是也不是?」

  早就看出來了,真要那樣還不得天天打?她在福祿縣的時候,也只遇到過那一回。他們雙方大部分時間裡還是比較和平的。

  蘇鳴鸞道:「遇上了也會打。」

  「嗯。有時候是因為生存,有的時候是因為貪婪。」

  蘇鳴鸞道:「是。」

  「如果能夠一起生存,而貪婪的時候不會那麼殘忍,就好啦。」祝纓慢慢地說。

  「那很難。」

  祝纓道:「也都存在到了現在。總有人搗亂你的日子也便過不好——你們各自的勢力都太弱小。」她向來是這麼個風格,今天就借酒裝瘋,給蘇鳴鸞將話擺明。無論是聯合還是怎麼的,更富庶的山下他們很難去佔領,也就只有在山裡打轉。想要發展,就得一個比較和平的環境。

  蘇鳴鸞嘆息一聲:「是。」

  祝纓道:「你要想管更大的地方,得能管得著才行。就算是朝廷,也不能管得到每一個地方的一舉一動。山裡的路途更是不通暢,你還是先將自己手裡有的管好。看,一隻手,握成個拳頭才能有力。你管不著的地方,我來管,我讓它和平。」

  蘇鳴鸞與她一路走,一路聊天,晚上借宿到了一個村子裡。這一夜,蘇鳴鸞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祝纓的意思很明白,還要把利基族也納入到朝廷的範圍之內。蘇鳴鸞不是獨一份了,但是這個事實她無力改變,她得盡早找到應對之法,讓自己能夠在這個規劃裡佔到盡大的利益。

  第二天早上起來,祝纓又神色如常,沒那麼多話了。

  祝纓看到了蘇鳴鸞的禮物,誇讚了蘇鳴鸞治理有方,也告訴她蘇喆的一些學習情況。到了府衙的時候,兩人已經交流完畢,呈現給府衙官員的,乃是一種極和平的相貌。

  章炯等人見祝纓出去一趟,身後囚車裡關著利基族給抓來的逃犯,身邊馬上是阿蘇縣的女縣令,不由嘖嘖稱奇。

  蘇鳴鸞到來,蘇喆便可以放假陪伴母親,她拿著自己學習的成果給蘇鳴鸞看。蘇鳴鸞也關心女兒的學習,一一翻看她的課業本子,又看到蘇喆的一些記錄。聽到蘇喆提出的懷疑:「真的沒有狐仙哦?」

  蘇鳴鸞道:「你願不願意相信?」

  「我願意就會有嗎?」

  蘇鳴鸞還是相信的,她說:「只是這一個是假的。」

  她在府衙住了三天,期間又與祝纓進行了一次長談。沒有喝酒的祝纓說話多了點圓滑的味道,她告訴蘇鳴鸞:「你看,南府這幾個縣之間怎麼樣,以後你與利基人也便怎麼樣。道理都一樣的。土地人口有限,財富卻是可以無限的。」

  見蘇鳴鸞還有疑惑,祝纓道:「我希望蘇喆的眼中有天下,她不能只盯著一個利基族。哪怕是阿蘇縣,旁邊還有索寧家,還有花帕,還有西卡、吉瑪,不是嗎?沒有大格局就幹不好小事情。」

  蘇鳴鸞道:「只是難。」

  祝纓笑了:「那做不做?」

  「現在還是想做的。我回去便準備交換的事情,義父是不是想廢除活人祭祀?那樣更難。」

  祝纓道:「又不是廢除祭祀,另定一套禮儀就是了,就像我們寫的史詩。」這可太簡單了,不說朝廷儀軌,就是她自己,定一套新的跳大神的祭禮也是容易的。不就是將人趕到一起,相信某一種事麼?這個只要有個儀式,只要人足夠多,氣氛到了,就什麼都不是問題。

  而神是一個很玄乎的存在,想信就有,人總能為神的行為找到解釋的詞語。

  蘇鳴鸞眼前一亮:「義父,我還有事請教。」

  總抓人放血,真的很麻煩,她現在需要更多的青壯年的勞動力,而不是損耗他們做祭品。如今不是荒年,還養得活這些人,山下的生活令她嚮往,多留些青壯總是好的。荒年想消耗的時候,有的是辦法!

  她臨時決定延期,再多住幾天,自己將祭祀更改,改一稿便拿去與祝纓討論一下。

  祝纓也很樂於讓她將阿蘇家的一些舊習改變,只要有空,也與她討論。

  期間,唐師傅又管小吳要錢,小吳又跑到她面前訴苦,她再給唐師傅撥錢。這筆錢不能省,她今年的春耕規劃裡,已規劃了一部分的甘蔗田。如果到甘蔗收獲的時候唐師傅還沒有更好的製糖霜的法子的話,這批甘蔗的利潤就會很低。

  祝纓又給福祿縣那裡下了令,訂製了一些薄皮棺材。

  等蘇鳴鸞定好祭禮,並且做好了循序漸進改變禮儀過程的計劃時,春耕也開始了。蘇鳴鸞向祝纓告辭,告別了女兒,她也要回山上準備春耕了。

  …………

  祝纓這裡,也將春耕的任務向各縣發布,安排好甘蔗的種植。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點了上次的人馬,再次趕到約定的地點。

  她到的時候離十五還差兩天,她也不著急,就在臨近的村子裡轉一下,看看春耕的情況。思城、福祿縣有她遺留的辦法,春耕的時候有官府做保租借耕牛的事,南平、河平則無此事,還是有牛的人家自己安排。

  不過祝纓以府衙的名義,將新農具出租的事情倒是辦起來了,哪怕在這「邊境」之地,亦有人租到了新農具。祝纓特意問了他們租金的情況,又詢問了去年收成等,再問閒置土地等事。

  兩天很快就過去了,阿蘇家、利基人也都來了。阿蘇家來的不是上次那個藍衣鑲邊的年輕人,他躲了,這回來的是祝纓的另一個學生,叫蘇燈的。利基人是刀兄帶著狼兄來的,看到狼兄,祝纓道:「是你嗎?」

  狼兄與刀兄也是同族,血緣比較遠的族兄弟。狼兄本人由於有爹,對獻爹當祭品並不感興趣,也願意為刀兄跑這趟腿。不為別的,狼兄的爹也算有點身份,祭品身份越高,越有誠意。看到仇文家的下場父子倆才山下的。如果能夠取消這一條,那可真是太好了。

  祝纓先是與他、蘇燈一起往阿蘇縣去,狼兄會南平話,顧同就陪著他聊天。顧同深知老師之意,對狼兄就說了阿蘇縣的好處,洞主做知縣,正六品,可以上書朝廷,跟山下最大的縣令一樣大!對了,山下的縣令分好幾種呢。

  顧同又對狼兄講了好些與阿蘇家的事兒,什麼還是以前的頭人管、官員也是頭人自己選,只要報給朝廷批准就行,這些官員也有品級的!朝廷給發官衣和官印,俸祿你們自己想辦法,可是朝廷不管你們收重稅啊,每年意思意思交點兒就行了。還有律法也是可以商量的。

  對了,還有榷場,蘇鳴鸞沒當縣令的時候就有榷場了,那會兒只能交換點兒山貨之類的。現在鹽鐵都能有少量的交易,糧食也可有一定的交易……

  要是考顧同,他可能說不出那麼多,一想到這些都是他老師辦的,他就有說不完的話了。走過一處,看到什麼他都能講得出來。虧得狼兄有耐性,也能聽得進去,雖知道他是吹牛,看看府城的新貌,倒也承認有幾分真實。

  顧同這兒沒吹完全篇,他們已從南平縣到了思城縣。思城縣百姓聽到祝纓來,春耕之中猶有人站到田頭看她。從思城縣到福祿縣又是另一番的景象,福祿縣的鄉紳們也非常的想念祝纓,恨不能將孩子送到她的手上。

  祝纓三兩句便套了出來:「讓他們考就是了。」

  鄉紳們便說:「大人能保送的哩,咱們縣只有兩個名額,是不是太少了點啊?」

  他們說的這是府學,以往一個沒有的時候也就不想了,過過嘴癮,混個學生身份好說嘴。現在是真的能送上去,雖不說一定能做官,眼見得越來越有希望,誰不爭?

  祝纓但笑不語。不但府學,就算是保送到了國子監,能做官的機會也不是特別的大。取士是吏部的事兒,其中又有舉薦、蔭職等等,國子監的學生因為「學生」這個身份直接做官的,比較少,且每次也都是要選拔的。如果要爭這個「配額」,那是相當難的。

  她都含糊過了,只說:「好好讀書才是正經。」

  鄉紳們點頭答應著:「哎哎。」心裡小算盤打得飛快。

  祝纓在福祿縣城稍做停留,取了之前訂的棺材,說是棺材,其實就是一些大木匣子。

  直入阿蘇縣,在蘇燈的引導下到了一處山谷。祝纓先命人設了個祭桌,拿點香燭果品擺一擺,又拿燃燒一些草藥以驅瘴氣。這一套做完,才說:「開始吧。」

  她命人拿出一些布袋子來,看狼兄那裡也有人拿出布袋。祝纓道:「你們要是不夠,我這裡還有。」

  又命人拿出筆墨來,預備在袋子上寫字。

  狼兄搖頭:「也分不太清誰是誰了。」

  祝纓笑道:「起碼能分辨出男女。小江。」

  多好的實踐機會啊!怎麼能不把仵作給帶來呢?她將府衙的男仵作留給章炯,自己帶了小江過來。

  小江看著滿坑的屍骨:「大人?」

  祝纓笑眯眯地:「來吧,在府城你可沒什麼機會見男屍。」

  由於年代久遠,這裡的屍骨層層累積,業已分不清了。有些還沒有腐敗乾淨的,能憑屍身的佩飾勉強分辨,日子久的就不行,骨頭都不全了,有些骨頭也配爛了的。且這邊殺人,也並不都是利基家的。狼兄就揀夠自己還記得的數目,裝夠袋子就算完成了。祝纓讓他們一袋一袋地放到棺材裡,一口棺材能裝好幾個袋子。裝了的棺材都交給狼兄,狼兄也不推辭,帶人將棺材抬到路上,慢慢搬運。

  祝纓看著剩下的骨頭,對小江道:「你接著拼。我裝屍袋都留給你。」

  小江道:「大人真要去那沒去過的地方?安全麼?」

  胡師姐低聲道:「還有我呢。」

  「該請梅校尉派人護送的。」小江說。

  祝纓道:「他不罵我就不錯啦,放心,沒譜的事兒我也不會做。」

  「又沒個人質,怎麼敢的。」小江低聲抱怨。

  祝纓道:「他們全族的人都是人質。」

  她將小江等人托付給了阿蘇夫人,又帶蘇燈等人與狼兄往利基族的寨子裡去。沿途用心記下了路徑、山川等,又估算著距離。

  這一段直接線路並不很長,如果在山下,不過兩天,然而他們卻走了足有五天!

  祝纓手上的那個粗糙地輿圖可謂坑貨——這鬼東西沒個標高的。繞山而過跟直線通過,路程能多出兩倍來。她只好都記在心裡,預備回去之後再修正輿圖。

  心道:要機會,我一定要再深入山中自己走一趟、多摸摸底,只這些路還不夠。

  山中常生出嵐煙來,狼兄道:「再往西一點兒,也有不太高的山,那兒人也多一些。」

  祝纓點頭。

  如此數日,利基族的寨子到了。祝纓問狼兄:「奇霞分幾家,利基也分的吧?你們這是哪一家?」

  「塔郎。寶刀就是塔郎的洞主。」狼兄說。

  他們一同看向寨前,那裡有一條大路,正通向塔郎家的寨子。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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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25: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四章 約定

  塔郎家的寨子佔地頗大,在祝纓等「山下外人」看來與阿蘇家的寨子差別不大,在他們「自己人」的眼裡,差別就很大了。從刻的石頭到屋角掛的鈴鐺,都說是自己的特色。

  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它寨門前旁邊的空地上樹了一排長桿,桿上有一個倒放的圓錐形的、竹木條製成的盛器,每個盛器裡放著一顆長鬚的腦袋。這些腦袋還比較新鮮,暴露在暮春的陽光之下。

  祝纓沒有在塔郎家的寨子踩過點,不過她隨身帶了仇文,這裡也是仇文的家,地面也比較熟。仇文祖父的頭是早經取下安葬了,比起眼前這些祭品,算是結果好的了。

  要進寨門必過這一排長桿,它們立得很高,走在它們的下面須得仰著臉才能看到那個盛器。如果一直悶頭走路,看不見倒也不覺有異。祝纓等人是從遠處往寨門而來,遠遠地就看到了這一奇景,隨行的「久染夷風」的悍勇衙役們心裡也直打突。

  祝纓面不改色,由狼兄在前面引路,直到了塔郎家的寨門前。

  寨門開著,有人出來與狼兄接洽。祝纓聽得懂他們的話,裡面那人有一部小鬍子,說的是:「洞主就來!」

  狼兄則低聲催促:「不是說好了他要親自來迎接的麼?」

  仇文又小小聲地哼唧了起來,他對這寨子不能說沒感情,看著寨子卻是處處別扭的。小鬍子為應付這尷尬的局面,還要找他說話:「豹子,你可算回來啦!就說嘛!都是自家人。」

  仇文一口氣梗在了喉嚨裡。

  狼兄只好借介紹為名,拖延一下時間,指著寨門外說:「那些並不是阿蘇家的頭,我們這兩年沒與他們怎麼打過了。」阿蘇家從山下確乎得到了一些好處,塔郎家一個直觀的感受就是——打起來比以前費勁了,硌手。

  祝纓看了一眼長桿,心道:都得給我拿下來。

  她身後不少衙役手也按刀上了。

  祝纓道:「他們有捕捉你們的族人嗎?」

  狼兄道:「他們也不過來了。」他又說了一下這個寨子,風格與那邊差別不大,但他說得頭頭是道,特別強調了與阿蘇家的不同。類似的話他剛才已經說過一次了,重復一遍令人感到異樣,胡師姐他們更警惕了。

  祝纓看著這寨子裡的人,他們也好奇地看著她,膽大的大大方方站路邊,謹慎的就扒在牆角或者牆頭偷窺。祝纓察覺到了些目光也不在意,倒將隨從們緊張得不行,彷彿人群裡隨時會跳出個刺客來似的。

  眼看要拖不住了,終於,一隊人大聲吆喝著過來了!

  刀兄來了。

  他與上回的打扮大同小異,也是坦胸的對襟坎肩,頭上裹著首帕,層層纏裹的首帕上插著幾根鮮豔的翎毛。他的耳垂上掛著大大的銀環,銀環中綴著顆大大的紅色寶石。他的手上戴著粗大的銀鐲子,腰間佩刀。黑色的衣服上也繡著鮮豔的寬邊花紋。

  他的隨從也選的是寨子裡的強健男子,多半高大,少部分不太高的也是彪悍迅捷之輩。上次那個首帕上戴花的年輕男子可就不見了。

  祝纓再看一眼刀兄,只見他上次脖子上的四道血棱子已消了,卻又添了點新的裝飾。他的耳朵還是紅的,掛銀環的地方沁出點血珠來。胳膊上也一道一道的,看著也不像是貓撓的。

  祝纓只當沒看到,還與他搭話。

  刀兄不同於之前說話的生硬,他這次會笑了:「知府真的過來了。」

  祝纓道:「說了要來的。喏。」她示意刀兄向後面看。那是幾輛大車,上面一些棺材,裡面都是一袋一袋的屍骨。

  刀兄吃驚地問:「用車麼?」山路難走,所以他派的人是用了些馬匹帶上布袋,裝了屍骨就往馬背上搭,也不用車。用車雖然拉得多,但上坡費力、下坡不容易控制。

  祝纓道:「是啊。」她還給塔郎家也帶了一些禮物,比如布帛之類。不比當初給阿蘇家的差多少,與阿蘇家接觸的時候她還窮,現在錢多了,隨手就能湊出與當初差不多的東西了。

  刀兄道:「裡面請!」

  狼兄是知道內情的人,與寨子裡的人說:「是大人從中說話,兩處將人換回。」他不比仇文,仇文識字,他通曉語言但是不識字,仇文又不肯離了祝纓左右生怕祝纓被人給謀害了,祝纓就留了個識字的衙役跟狼兄在那裡分辨屍袋上的標記字號。

  已腐的骨殖已難辨認,認出個男女老幼而已,看著差不多像是就發給這家人家,給活人一個念想。

  祝纓與刀兄並轡而行,刀兄才說:「那隻鳥一定不情願……」

  就聽不遠處一聲極大的鼓噪之聲,刀兄的臉沉了下去,低低地吼著吩咐:「叫她們不許再打了!」

  祝纓看了過去,刀兄不好意思地說:「家裡有點小事,我們山裡人沒你們山下那麼麻煩,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打一架、相罵一場,過後依舊過日子。」

  祝纓道:「那這樣很好啊。」

  刀兄摸了摸脖子,道:「啊,是啊。」

  這個寨子也與所有山中寨子一樣,沿著地勢而建,屋子有高有低,刀兄的家也在靠上的地方。他的家是整個寨子最漂亮的屋子,屋前也有一片大場,也有許多人在迎接。他們來到大場前,刀兄下馬,祝纓也從馬上下來,有黑衣坎肩的人過來比劃著指引馬廄的方向。

  刀兄道:「我這屋子也還住得吧?」

  祝纓道:「不錯。」

  刀兄見仇文很緊張,神色十分不讚同地道:「你不用當我是賊!今天沒有搗亂的人!要戲耍人的我也拿去打鞭子罰守林去了!」仇文又是一聲輕哼。

  刀兄對祝纓道:「那天知府是怎麼看出來他要亂來的呢?」

  祝纓道:「你小時候沒遇到過這樣的人嗎?」

  刀兄道:「沒有。」

  祝纓啞然,她遇到過。她小時候見過太多這樣好惡作劇的男孩子了,嘴賤手欠,人厭狗嫌的。外姓神棍家的孩子,經歷總會比別人豐富一些。如果一直被嚇到,就會不斷有人過來以恐嚇為樂,而不是覺得無聊,他們甚至會教更小的孩子這個好玩的遊戲。只有選一個最好犯賤的,一見面就打、狠狠地打,打到他害怕、打到看著的人恐懼,這種玩笑才會從此與她絕緣。他們又去尋更好欺負的目標去了。

  此時,下面一點的地方傳來一陣陣的哭聲,想是已有人領回了親人的屍骸。

  大屋這裡,大門洞開,有兩隊人搶了出來!一隊領頭的是一個頭髮花白的婦人,她除了臉上的皺紋和頭上雜夾的白髮,行動間看不出年紀。另一隊領頭的是一個年輕的媳婦,一張圓臉紅撲撲的,大眼睛烏黑閃亮。

  祝纓看這兩個婦人的打扮有著比較明顯的區別,彷彿不是一族。同一族裡,窮人與富人的衣服的差別往往極大,尤其是婦人的裝飾,窮女與富女之間跟兩個世界似的。但這二人又不是,她們的衣飾都很鮮亮,有不錯的首飾。

  刀兄道:「這是我阿媽,這是我屋裡人。」

  年輕的媳婦笑盈盈地看著祝纓,道:「你就是那個膽子很大的官兒嗎?」

  祝纓道:「應該是我了。」

  老婦人咳嗽一聲:「不要都在外面站著啦,進來坐吧。」

  祝纓道:「好。」

  她表現出了對老人的尊重,跟著進了門,發現裡面又是一片院子,過了院子才是一排幾間的大房子,石頭砌的底,上面是木頭的。屋子裡也有火塘,上面一張椅子是刀兄的,他的妻子和母親分在左右兩邊,刀兄請祝纓也往上面主客的位置坐了。他們上了茶,祝纓發現這家用的也是山下的瓷器,茶也是山下的茶,並不是山上人自製的。

  祝纓讓人送上了禮物,布帛、首飾、糖、鹽之類。她只大概知道刀兄家的情況,爹和哥哥死了,嫂子改嫁了,家裡有老娘有老婆還有小孩子,家族人口沒有阿蘇家老洞主多。

  有禮物送到,兩個婦人都很開心,老婦人道:「春天的鮮花、去年的陳釀,都為您準備好啦!」

  年輕婦人也不甘示弱,道:「柴火也齊了,年輕人們也閒著,晚上正好一起唱歌跳舞。」

  她兩個的語氣神態分明是互別苗頭,祝纓彷彿沒有發現一樣,都說「好好」,刀兄道:「先請客人住下來才好!」

  她們又請祝纓住下,給她安排了一座小樓,祝纓往樓上住,樓旁還有幾間矮屋,給她的隨從們住。院中有井、有樹。

  從樓上能看到大半個寨子的樣子,祝纓已然看到寨中有人家開始掛白燈籠了。山下人受山裡人影響,山裡人也受山下人影響,他們的葬俗裡的一些枝節也不免沾了些山下的習慣。比如黑白色之類。

  隨從們都是年輕人,手腳勤快,胡師姐一個女子比這些男人都俐落。祝纓因她是個女子,怕她住得不慣,特意讓她離自己的小樓近些。胡師姐道:「我在樓下守夜,有條氈子就行。」

  祝纓道:「那不好,濕氣重,睡地上容易生病,臨睡前叫他們幫你把床挪到樓下來。」

  同行的阿蘇家的人則住在了祝纓的隔壁,刀兄對他們口氣不太客氣,但也沒罵,只說:「別亂走,亂走被人尋了仇我可不管。」

  跟著過來的蘇燈也不很客氣地說:「你的人到我們寨子裡,我們縣令可是讓他們整個兒地出門的。」

  刀兄道:「那是我的人不自己惹事!」

  這兩人拌了一回嘴,主屋那裡又吵了起來,開始是互相罵,繼而是有砰砰聲,刀兄連忙抽身離開。

  蘇燈就來見祝纓,打算說點小話,哪知祝纓正在小樓上看得津津有味。

  刀兄他娘跟他老婆在打架,各帶著一隊人,在家裡抄家伙呢!

  仇文也陪在身邊,臉上一股子的尷尬與生氣,道:「他們家就是這樣!老大死了,老二才做的頭人。老大的屋裡人好好的,老二的這個與老娘合不來。」

  祝纓對此很感興趣,以往這些事兒知道的人不大肯對外講,樂得嘲笑的人不太知道內情。她一邊看,一邊聽仇文說,忽然問道:「老夫人不是利基人吧?」

  蘇燈道:「這個我知道,她是花帕的,與咱們家老封君是同族不同家。」花帕族不如奇霞、利基凶悍,在更遠一點的山裡。只有能打的才能佔據著與山下接觸的一線,不能打的都被趕到更深的山裡了。刀兄的妻子卻是利基族的,只不是塔郎家的。

  不能打的弱勢一點的部族出來的,是老娘,很好地彌補了出身的些微弱點。而能打的、強勢一點的同族出來的是媳婦,又不太好跟老娘對立得太狠。

  仇文道:「她也是命苦,大兒子死了,大兒媳婦原本合他的意的。」

  祝纓道:「小兒子原本沒想叫他接位。」所以小兒媳婦估計也就沒太嚴格要求,婆婆喜歡不喜歡的,面子上差不多就行了,還不是得分家?不幸造化弄人,兩個女人湊一塊兒了。

  祝纓只能聽得懂一半叫罵,她對仇文道:「你聽得懂花帕的話麼?」

  仇文道:「會一些。」

  祝纓點點頭,她想也是,估計下面吵架的人也差不多。婆婆這邊罵一句,媳婦那邊頂的一句她就聽懂了:「你不喜歡我,怎叫你兒子求的我阿爸。」祝纓就猜婆婆罵的那一句是什麼意思,將這音給記下來了。

  回去得再多學幾種話了,祝纓想。

  她讓仇文給她翻譯一下,仇文略去一些髒話,簡要說了大意。婆婆的殺手鐧是:「兒子是我生的。」媳婦的殺手鐧是:「他不是你族的。」

  她們大概天天鬧,刀兄處置起來也十分得心應手,衝到中間,僕人、奴隸就不敢動手了,兩個女人對他招呼上了。都要他來評理。

  祝纓算是知道他身上那些痕跡是怎麼來的,看來不是哪一個人的功勞。

  又過一陣兒,刀兄胸口再添幾記,另一邊耳朵也被揪過了,兩個女人都昂起了頭回屋去梳洗打扮,準備晚上的宴會。祝纓則將仇文和蘇燈留下來,跟他們倆說:「來,回答我幾個問題。」

  她抽了一個記了一半的空白本子,打開,左一頁寫「花帕」,右一頁寫一些「問好」「稱呼」「天氣很好」等等字句,然後將右頁的文字讓他們倆用花帕族的語言翻譯一下。

  花帕也沒有文字,她就用注音標記。反正有時間,先學一點。

  寫滿了正反六頁之後,到了點燈的時候,祝纓掃了一眼本子,滿意地道:「你們都去準備一下吧。阿燈今晚不要喝太多,明天還有正事呢。」

  「是。」

  當天晚上,刀兄一家三口又跟一個正常的家庭一樣了,他還有兩個小孩子,大的三、四歲的模樣,小的還不會走路。吃飯時抱出來,祝纓也給他們一人一枚金鎖片,又給大孩子一個小盒子,孩子看看父親,見父親點頭了,接了過來忍不住當場打開了。

  那是一盒子糖,做成各種形狀的。這是很容易的,祝纓從唐師傅那個模子裡受到了啟發,弄了些模子給唐師傅,糖就不再局限於方型的了。方的圓的,大大小小的花、用器、小動物的形狀,只要糖漿能冷卻成型的,就都能做出來了。

  頭人洞主家的孩子,糖是常吃的,換個樣子小孩子還沒學會分辨。

  祝纓拿起一顆放到嘴裡,他跟著學著,含糊地說:「糖。」

  祝纓摸摸他的頭:「這些是你的啦。」

  孩子抱著盒子到了一邊,覺得新奇又好玩兒,有點兒捨不得吃了。

  刀兄等人沒再勸祝纓喝酒,各色食物還是流水般送上來,與傳說裡的「山裡人窮」毫不搭邊。

  兩個婦人在家裡鬧得天下大亂,又都搶著跟祝纓說話,不在她面前吵架。祝纓也與她們聊天,問年輕婦人是哪一家的,又跟年長的婦人說:「府城裡也有花帕人,我見過,他說道上遠,我還想去看一看呢。」

  年長的婦人就說自己家族的景色也美:「知府要去,就要走很遠的路啦!那裡的水更甜、酒更香、姑娘更美。」

  祝纓道:「我看她們的繡工,很好。布也有意思,比我常見的窄一些。」

  年長的婦人來了興趣,道:「我們用腰機織的。」

  年輕的婦人就說:「腰機不是很常見的麼?我阿媽家就有。」

  祝纓跟她們聊到半夜,從織布聊到衣服從衣服聊到式樣,又聊到首飾等等,聽年長婦人說:「他們從江對岸帶回來的樣子比南府的好些呢。」一時意動,問是哪裡來的。年輕婦人道:「渡江的嘛!」

  利基族之所以與南府打交道更多,皆因他們北面橫著條水流湍急的寬闊大河,擺渡十分不易,費時費力它還費船費人,一個弄不好就翻船什麼都上供給了水神。渡河之後的平地也淺,不多遠就是高山峭壁,往這邊過來的路交易遠不如陸地相連的南府方便。

  即便如此,也會有少量的物品的流通。尤其再往西一些的地方,與南府等離得更遠,倒值得冒個險渡江、翻山。這樣攜帶而來的多數是些小件。

  祝纓又跟她們聊式樣之類。

  刀兄硬是沒能插進話去。看著她同兩個女人聊得熱火朝天竟沒有吵起來,也有點驚奇。

  冷不丁的,還聽祝纓說了一句:「那是他不對,哪有放著老婆和老娘吵吵鬧鬧,自己倒跑了的?家是他的家,不能說家全是女人的事,他能做主,就不能躲事反將麻煩推出來。」

  刀兄心說:你還是不是男人了?我不走,倒是幫哪一個呢?

  兩個女人大生知己之感,都說刀兄不好。祝纓道:「當家人應該對你們說明白哪些事兒他一步也不會讓,哪些事兒他並不在意,能給家裡人多少,而不是讓家裡人去爭吵。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只要公正而講道理,家人都會明白他是怎麼做事的,爭吵也就少了。」

  女人們都聊得舒心,要不是還有旁人,幾乎要將自己的委屈統統倒給她了。

  這一晚,賓主都十分盡興。

  …………

  次日一早,祝纓起來,叫上蘇燈,又讓仇文去聯繫刀兄。

  刀兄家裡,奴隸們早就起床忙碌了,刀兄一家因有客人也早起了。

  早飯是刀兄家的招待,依舊豐盛,祝纓給小孩子的粥碗裡扔了兩塊糖,再與刀兄說找人頭的事兒。

  刀兄道:「我答應的事就不會反悔。」

  塔郎寨子裡的氣氛稍稍有些凝重,昨晚雖然鬧,今天辦喪事的人家還在持續。自家的亡者找回來了固然是好,聽說對家要將人頭帶走,他們又有些不滿。兩種情緒糾纏之下,令人有些無所適從,都沉默了。

  祝纓對此比較滿意,沒被圍攻、沒被叫罵已經很不錯了。

  他們到了寨子外面,祝纓還是如之前一樣設了祭桌,簡單的祭過之後讓蘇燈他們收拾人頭。由於之前也沒有講數目,只是籠統地講一講要交換,雙方對剩下的屍骨也不是特別重視,就都答應了。沒有之前祝纓與阿蘇家換奴隸講的數目比例問題。

  祝纓就讓蘇燈先揀出他們自家的,再將餘下無主的收拾好,或裝袋、或裝匣。

  刀兄道:「知府這樣做不嫌事多嗎?」

  祝纓道:「他們也會想回家的。你以後就會知道啦,朝廷其實講究這個,為橫死的人收屍骨。」

  刀兄道:「你說是就是吧,你這樣,別人可不這樣。」從接觸開始,祝纓的表現他挑不出大毛病來,他對山下的其他官員仍然保持著戒心。

  狼兄道:「我在這裡守著,不會叫人來搗亂的,洞主和大人回寨裡休息吧。」

  刀兄又改了臉色:「知府,請吧。」

  祝纓一點頭,道:「好。」

  兩人回到大屋,婦人們都沒有出現,刀兄很嚴肅地請祝纓在火塘邊坐下,他有好些事要講。原本是打算到山下那片營地裡面談的,祝纓既然來了,他就要好好說一說了。

  刀兄先開的頭。

  「他們在辦喪事,我想過將他們接回來,不過不是用這種辦法。知府會提這件事,我沒想到。」刀兄說,他的辦法祝纓也能猜到——打過去,把對家打服,搶回自己人,順手砍對家幾個腦袋。

  祝纓道:「遇到了就辦了。原本我想做的不是這件事。」

  刀兄順勢問道:「知府說的是哪件事呢?」

  「律法。」祝纓說,「犯人的事兒。哪裡都有好人,哪裡也都有壞人。人的品性不因地方、家族而定。以後再有犯法的人,到處跑,怎麼弄呢?這次是山下的犯人跑到山裡面,下一次如果是山裡人做了壞事跑到山下呢?咱們得有個約定,你看怎麼樣?」

  刀兄道:「就像大人與阿蘇家的約定那樣?」

  祝纓道:「與阿蘇家約定的時候還早,有些事兒也沒全講清,是後面才明白些的。你家與她家有不一樣的地方,怎麼約定,咱們可以商量。」

  犯法,如果是殺人、欠債等等惡性的事件,互相有義務為對方抓捕逃到自己境內的犯人而不是提供庇護。如果是山上的活人祭祀之類,那在山下它是非法的,祝纓就不能將人送還。這個祝纓得跟他講清楚了。

  刀兄皺了皺眉,先問:「怎麼不一樣的?」

  祝纓道:「她已經是朝廷命官了,你不是。她將地圖獻了上來,朝廷給她官做,她還管著她原來的地方原來的人,位子也還傳給她的孩子……」

  這些顧同已經跟狼兄講過了,狼兄又轉述給了刀兄,刀兄已經想了一夜,此時卻不打斷祝纓,又從她的口中再聽一陣兒。

  良久,他說:「她算你們自己人了?我不是?以後是不是你會幫她?」

  祝纓道:「要看『幫』是什麼意思了。我不喜歡你們互相打仗,只要不妨礙我,我更喜歡你們好好的相處。我給你們找一個可以好好說話、不用動刀子商議事的法子。你們如今不但與官府不能信任,相互之間也很難好好說話。」

  刀兄道:「大人願與我好好說話麼?」

  「我與你現在不是好好說話?」祝纓微笑,「不但是現在,只要我還在,也會讓你與阿蘇家達成約定。互相不收留犯人。怎麼樣?」

  刀兄坐直了,他對這個比較感興趣:「能行麼?」

  「當然。」

  刀兄猶豫了一下,他的妻子從外面突然進來,笑吟吟地說:「你們在說什麼?」

  刀兄道:「男人家說事呢。」

  那婦人道:「你們說成什麼了?是說好了咱們也做官嗎?」

  她問得直接,祝纓看了看刀兄,刀兄道:「你出去,我自己會說!」

  婦人輕輕哼了一聲,對祝纓說:「大人說得對,他就是這樣不痛快!」說完又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刀兄咳嗽了一聲:「她……嘴快。」

  祝纓道:「說話痛快很好呀,她說的事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刀兄道:「我要與阿蘇家一樣。狼回來說了,大人的學生對他說了許多,大人不會沒有緣故讓他知道這麼多。」

  祝纓道:「活人祭祀不行。」她做了個手勢,接著給刀兄解釋了一下,祭祀,這個她會尊重的,也可以向朝廷將此事說明。活人祭祀,不行。山下人比較重視人命的,奴婢都不能隨便殺,活人祭祀是非法的,官府遇到得管,不可能支持。

  祝纓知道,如果只是說「蠻俗」祭的是他們自己的族人,朝廷不一定會管。

  但是她不喜歡。

  祝纓又拿出了替代的方案,儀式可以做足,祭品不能用活人。她甚至給刀兄安排了個劇本——篝火狐鳴。只要冒充神的名義,說是不喜歡,將人頭祭給廢了改為其他,那都是可以的。

  刀兄道:「祭祀可不止我與阿蘇家兩家。」

  祝纓道:「他們會改的。我願意收無主的屍骨安葬,對誰都是這樣。」

  刀兄道:「我與你們的官有許多的仇恨,我想報仇又找不到那個人了。為了我的族人,我又不得不走到這一步。我的祖先以前相信官,他卻被燒死了。與許多人一起被燒死了。」

  「當年是那人做錯了。」祝纓毫不猶豫地代人認錯,「我絕不背叛朋友。」

  刀兄點點頭:「我願走這一步,也願相信大人,但是不知道官府能夠給我什麼呢?」

  祝纓道:「延續。敕封是眼前能夠看得到的,我不必對你許諾這個。你如果信我,我幫你延續下去。」

  刀兄繼而請教,他的族人裡能吃苦的一大把,但是要種田等等又很生疏。再來,還有奴隸的問題,他不願意就將奴隸給放手了,他自己不願意,族中有奴隸的人也不願意。這事兒可比還人頭、取消活人祭祀難多了。

  祝纓道:「你知道秩序嗎?」

  「?」

  祝纓想到了自己當年與王雲鶴的幾次長談,她嘆了口氣:「咱們今天說的這些都是最淺的,像是地上的花草,根在土裡深埋。奴隸也好、犯人也罷,敕封也好,都是秩序。有秩序,才好延續,否則就是比誰更奸詐。那樣不好。」

  她點點自己的腦袋。

  刀兄聽得很認真。

  祝纓給他理順了秩序道理,刀兄道:「如今我學會了這些,還需要官府嗎?」

  祝纓道:「你就是官府了,要一起來嗎?」她沒有向對蘇鳴鸞說的那樣以天下為誘惑。也沒有對刀兄講太多的經史奧義,沒用的。於刀兄,能夠「不擅殺奴隸」、「取消活人祭祀」眼下就已經很難得了。

  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說。

  刀兄道:「好,我願意!」

  他離座起身,對祝纓深深地一拜:「我願意將寨子托付給大人,也請大人公平的對待我們。」

  祝纓將他扶起,道:「你只是羈縻,我不插手你寨子裡的事,只要你遵守約定。我也可主持你與阿蘇家的約定。如果以後官府背叛了你,你也可以不理會官府。你得到敕封之後就可以自己上書朝廷講道理,如果朝廷不聽,你也可以不理會朝廷。」

  刀兄點了點頭,道:「好。我要做什麼?」

  祝纓微笑道:「一個奏本,這個我可以為你寫,你可以讓你寨中識字的人來寫。輿圖,我還要知道一些利基族、塔郎家的事,好向朝廷為你請命。」

  「地圖?」

  祝纓感慨道:「山都不知道有多高的圖,就算給了也……」當年阿蘇家是有人給她講解的,那個還好。利基族的山不但更陡一點,還沒人給她詳細說明。回去得仔細問問仇文!

  塔郎寨裡翻遍了也找不一個會寫正式奏本的人,這事兒還得祝纓來辦,不過刀兄托了狼兄跟祝纓說明情況。

  刀兄也不是毫無準備,他說:「我聽說還要起個名字。」他與阿蘇家都算是「獠人」裡把門兒的,也算是最能打的,他一直標著阿蘇家。

  以前,塔郎家比阿蘇家要強勢,塔郎家兩代頭人腦子比較好使,阿蘇洞主才不得不將位子傳給聰明的女兒以期抗衡。刀兄見阿蘇家的發展,也就生出暫時與山下和解的想法來。再難,也得幹。不然就得讓另外兩處聯手消滅自己了,那時候就晚了。

  既是他的規劃,他也做了些功課。觀察了祝纓好長的日子,見她為人可信手段不狠辣,對人也寬容,這才有了接觸。

  祝纓道:「你想自己起呢?還是朝廷給你起?你有什麼要求?」

  刀兄搖搖頭:「我信不過別人,還是大人幫我想一個吧。」

  祝纓與他商定了族名,取了一個「猛」字。刀兄在奏本上的名字也要取個姓氏,他們家叫塔郎家,於是就姓了「郎」。刀兄的名字也是祝纓給取的,叫做錕鋙,字是難寫了一點,反正也不用刀兄自己寫。他知道是個有名的兵器的名兒就行。

  郎錕鋙聽了她的解釋,道:「大人給我取的名字很好,不像他們,以前他們山下總會給我們取些不好的名字。我們生氣也沒用。他們以為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就是為了叫我們難過,為了告訴我們不如人,低他們一頭。他們叫我們『獠人』,也不認我們聰明、也不認我們勇敢。就像我為奴隸取名叫狗、叫草鞋、叫破碗。大人不看低我,我也不在心裡恨大人。」

  祝纓道:「相處下來就知道了。一旦朝廷敕封下來,便是一家人,無論榷場還是其他,到時候都可以慢慢安排了。你也要將答允我的約定都做到,我不喜歡活人祭祀。我答應你的,也會做到。如果我有做不到的、看不到的,你可告訴我。如果我發現你有沒做到的,也會向你要個解釋。」

  郎錕鋙道:「好!我們塔郎家的人,說話從來算數。」

  他讓人叫來狼兄,又將仇文也叫了來,說:「我知道你記恨我,你總是塔郎家的人。你所憎恨的,我將改掉,希望你還記得自己的來處。」

  仇文道:「你想做什麼?」

  郎錕鋙道:「你是寨子裡最聰明的人,你也認得山下的字,大人要寫奏本,有要問你的事情,請你記得自己還是塔郎人,幫大人寫他們的奏本。」

  仇文愣了一下:「你竟然?」

  郎錕鋙點點頭。

  仇文想了一下,勉強道:「好吧。」

  郎錕鋙便將仇文交代給祝纓,又指狼兄道:「大人有什麼事,可使他們兩個上山傳訊來。」

  祝纓道:「一言為定。」

  郎錕鋙也設祭,這回不用活人,拿羊做祭品與祝纓做了約定。祝纓等人頭收拾完畢,才與蘇燈、狼兄、仇文等人下山。

  郎錕鋙準備了許多禮物給她,祝纓只收了其中的一部分,又將另外一部分剔出,道:「如果一切順利,我將把這些當作你的禮物送到京城。」

  郎錕鋙沒見過這麼周到的山下官員,沉默了一下,道:「多謝大人。」

  祝纓連人帶東西下了山,此時已過了半個月,山下翹首以盼。他們只知道祝纓去阿蘇縣了,這個大家都是放心的。等她從塔郎族的地方下來的時候,他們才覺得不對味兒,祝纓已經回來了。

  寫奏本是輕車熟路的,祝纓先讓仇文寫草稿,不用他管格式,將他知道的都寫一寫,最後她再整理。而她自己也要寫一份自己的奏本,奏本其中的一部分要視仇文寫出來是什麼樣而定,她先打另一部分的稿子——請設縣、敕封等一如阿蘇故事。

  此外敘述這裡部族很多的,她願意為朝廷多設幾個羈縻縣出來這樣邊境外護,如今南府的範圍就比以前要安全、安寧得多了。再給熟人如王雲鶴、鄭熹等另外寫信,「行百里者半九十」暗示不要將她提前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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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錕鋙:音同昆無,古代的寶刀、寶劍。以昆吾山上的赤銅打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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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25: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串連

  祝纓寫完了信件,也不能確定自己的請求是否能夠被准許。她能確定的是,無論是王雲鶴還是鄭熹,他們應該都能夠看得懂她的言下之意。

  她寫完了信件之後不斷地修改其中的措詞,盡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加「一心為公」。

  緊接著,她又將自己要寫的那一部分奏本改成兩個奏本,一本為主,寫塔郎家「歸附」的事件,另一本由是由自己根據仇文的草稿寫一下利基族、塔郎家的情況,在末尾再附帶提一筆更遠深山中其他族群的事情。

  仇文識字,寫文章卻不快,格式、用詞等等也完全不符合奏本的要求,這個得經她的指點、修飾。且得再花些時間,她就開始著手繪製輿圖。

  有阿蘇家的先例在,郎錕鋙能夠接受獻圖,他的圖也比較粗糙。祝纓現在要做的,是繪製自己掌握的輿圖,方圓長短是一回事,主要是給每個山有一個差不多的描述。比如「很高」「高」「中等」「矮」「土包」之類,有的山上再附一個「陡」「繞行山路多」。她知道有些人能夠測繪出個大概的高度,她現在還弄不來這個,只好先大概的標一標。

  這一份自製的圖她就不打算現在獻給朝廷了。

  時已入夏,天氣炎熱潮濕,張仙姑和祝大都不耐出門,祝纓也就待在府衙裡。雖然忙,老倆人口見她不往外跑,天天都能見著面,也就不說她了。二人現在的興趣在祝纓從塔郎家帶回來的一些東西上,張仙姑拿著一些東西問祝煉和祝石:「這是什麼?認得不?」

  二人都搖頭,他們倆幾乎沒在山上生活過,郎錕鋙給祝纓準備的都是好物,以他二人的出身,即便在山上生活幾年,也未必能夠認得出來。

  張仙姑和祝大都有點感慨,卻又都避著蘇喆,不使這小姑娘看著「異族」的東西心裡不痛快。小姑娘長得可愛,性子也不別扭,就是跟兩個小同伴看著利基族的人不太順眼。祝纓不在府衙裡的這段日子,老倆口除了惦記她,也是看著兩伙小孩兒吵架有些無處下手,不知道怎麼處置得好。

  祝大跟祝石比較親近,想護著兩個小子,又知道「山上人」不能得罪,以此憋屈得很。見祝纓回來了,忙說:「收了學生又不好好教,都撂到家裡頭,你出去野什麼呢?」

  此時便顯出顧同的用處來了,他忽地鑽到了祝大的面前,道:「您瞧瞧我,我也是學生呢,我入門早,老師先教我去了。」

  將祝大的嘴給堵住了。

  祝纓對顧同道:「你跟我過來。」

  顧同一蹦一跳地跟了過去,祝纓給他派了個活兒:「你將之前的約定寫個草稿出來。」

  她自己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先讓顧同寫,自己最後審閱批定。都是些律條之類的細則,祝纓已與郎錕鋙談好了的。她打算將這個做為一個範本,以後再與「獠人」各族接觸,就拿這個跟他們談條件。顧同律令上的學問不算深,但是福祿縣人,還算了解山中的習俗,寫個草稿不至於由於不懂對方的禁忌而出現大的偏差,將事情做壞。

  顧同起初下筆很快,寫著寫著眉頭就皺了起來,祝纓對他的要求是「簡單、準確、好記、條目不能太多」,這且有得磨。

  祝纓自己則總結了一下與阿蘇家、塔郎家從接觸到羈縻的整個流程,列出過程中要處理好的幾項大的事務,各種注意事項等,以作接下來羈縻其他各族各部的藍本。

  在等待仇文上交文稿期間,祝纓又去南府搜羅了兩個花帕族人,順手命人打探有無西卡、吉瑪族人,無論眼下有沒有時間先把人準備了,她預備至少簡單學點日常用語能夠溝通。南府比福祿縣大許多,有更多的「獠人」在此定居。

  為方便溝通計,頂好是他們都學一種通用的語言文字,現在顯然是不現實的。祝纓只好先自己學,列個大本子,用注音標注各族的發音,再寫文字釋義。

  仇文點燈熬油地寫了足足兩天兩夜,第三天交上來一大本子的稿子。他一大早就到了府衙外等候,此時祝纓正在主持府衙的日程安排。她離開的這段時間雖無大事,瑣事卻很有幾件,章炯都處理得不錯。祝纓也毫不吝惜言語,大大地誇獎章炯。章炯又反手一記馬屁,誇祝纓「撫遠夷」做得十分的好。

  二人互相吹捧完,又共同表揚了一下府衙各官吏之盡忠職守等。至於小有疏漏之人,二人都於之後單獨喚來加以警告。

  仇文足等到裡面有衙役出來替換守門之人,知道祝纓的小會開完了,才要求見。

  祝纓正等著他呢,道:「請進來。」

  …………

  仇文有點局促,他盡自己所能地寫了,寫出來自己也覺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去改進,硬著頭皮拿了出來。

  祝纓能夠讓郎錕鋙答應了取消活人祭祀,這一點是他沒有想到的。以他之所想,乃是逃離那個地方,嚮往著文明開化,山下官府能接納他已是意外之喜。改變族人,以前從未想過,現在彷彿打開了一扇大門,也以此似乎對「獠人」有了一點點的信心。不多,好歹有了,所以願意寫一寫。

  他到了簽押房,丁貴給他上了茶,他也先不敢喝,先將寫了的本子奉上,道:「大人,小人已將所知寫完,不知是否妥當。」

  祝纓接過了本子,很快地翻看了一遍。仇文的書寫應該是下過功夫的,不能說很美觀,卻很工整,詞句裡偶有些口語,條理都很清楚。祝纓道:「只做個商人不能將你的本事全使出來啊。」

  仇文道:「小人已覺滿足了。」他仍然盼著祝纓給他點評一下。

  祝纓先不點評,而是問他:「如果你回寨子裡,能夠與族人處得好麼?能夠不受傷害嗎?」

  仇文道:「大人的意思是?」

  「郎錕鋙不識字,現學有點兒晚了,他如果受了敕封,也需要屬官的,你願意做官嗎?」阿蘇縣的例子,塔郎家也遲早得請朝廷再封屬官的,仇文很合適。

  仇文猶豫了一下,又搖了搖,道:「我不喜歡那裡。還是在城裡做個商人的好。」

  祝纓道:「也罷。不過你現在仍是要接著寫的。」

  仇文道:「願為大人效力。」

  祝纓道:「奏本不是這麼寫的,來,我教你。」她教得很簡單,仇文現在只需要知道格式、避諱之類要素即可,文采先不需要,越「純樸」越好。

  祝纓道:「無論修辭還是典故都不是一時能夠全學到的,慢慢來,不懂也沒什麼。奏本第一要務是將事情說明白,第二是要使自己的事能被准奏。」

  由於要求不高、講得簡單,仇文很快就找到了要領,祝纓又為他將錯別字給圈了出來,道:「你重新寫過。」

  仇文臉上一紅:「是。」

  「不要太急,你寫定了文本,還要念給郎錕鋙聽一聽,定了之後再遞上去。顧同擬的條款也快成了,到時候一塊兒給他聽。」

  「是。」

  「現在買賣忙麼?」

  仇文道:「大人但有吩咐,小人必能應命。」

  「那你每天抽一個時辰過來。」

  「是。」

  祝纓命丁貴將他送出去,又命牛金:「你去再尋一副桌椅文具來,就放書房那兒。要成人用的。」

  牛金領命去,又往書房裡放了一副桌椅文具,書本也找了一套來。

  安放完畢回前衙復命,於門口處遇到了小江和江舟,笑道:「江娘子?好久不見了,你們這是去了哪兒了?」

  江舟道:「你在府裡不知道,我們這回可……」

  兩人正答著話,小黃從外面走過來:「哎,有話進去說呀,堵門口像什麼呢?」

  小江道:「你打從京城回來之後話變得更多了。」

  小黃笑嘻嘻地道:「回來了高興嘛!」

  幾人結伴往裡走,牛金問小黃:「你出去幹嘛的?」

  「大人叫我去看看唐師傅。」

  江舟問道:「他還沒弄好麼?」

  小黃道:「大人不急。」

  幾人進去,到了簽押房外,小黃道:「你們先。大人,江娘子她們兩個回來了。」

  小江和江舟也不推辭,兩人先進簽押房。

  祝纓道:「回來了?怎麼樣?」

  她二人山中收屍、撿骨頭、拼屍體,足弄到現在才回來。小江道:「長見識了。」說著,很自覺地從袋子裡掏出了一個本子交給祝纓。

  祝纓翻了翻,上面都是她整理的這次整理屍體的心得。她一共拼了比較完整的三十六具屍骨,另有殘缺不全的幾十具,為趕時間,兩人每天得拼個好幾具。小江道:「應該還有一些,不過骨頭也都爛了,又或者被野獸叼走了。就是拼成的這些裡頭,恐怕也有混雜的。拼全了的都裝起來收葬了,都削木為碑。只怕時日長了也就找不到了。」

  祝纓點點頭,阿蘇家這些年祭祀用的肯定不止這些,能有這些已經不錯了。

  她看小江的總結有一條十分有意思,說是南方人和北方人,骨頭上有比較明顯的差別。不止是形狀大小,比如頭骨,額頭、下頷等部都有些不同。可以據骨頭大致分辨出人的地域來。

  祝纓道:「很好。給你們三天假,對了,喝點清熱解毒的湯劑。」將本子遞還給了她。

  小江道:「在山裡也天天熏。」

  祝纓道:「那就好。」

  小江猶豫了一下,將兩頁寫有婦女特徵總結的紙放到了祝纓的桌上,斂衽告辭。

  小黃望著她們離開,才進來說了唐師傅的事兒:「唐師傅說,還差一點兒。大人,他不會是個騙子吧?」

  祝纓道:「胡說。」

  丁貴也繞了過來:「大人,我表哥聽到他的名字就要撓頭。您看,弄個新東西,多花些時日咱們懂,花這麼多錢,咱們是真的不懂啊!好不容易手頭不那麼緊了,您不心疼一下自己個兒,孝敬孝敬老封君、置田買房,都花給個糟老頭子像什麼呢?你是要回京的,就京城的宅子,它也不大。京城地貴啊!」

  祝纓道:「小吳還跟你說什麼了?」丁貴這樣子活脫脫一個小吳附體了,必是學話。

  丁貴吐吐舌頭:「沒沒沒……沒什麼了……」

  祝纓道:「都不許去煩唐師傅,也不許對他說不好聽的。」

  「哦……」

  「幹活去,閒得慌就去把馬刷了。」

  小黃笑嘻嘻地:「有小柳了。」

  「那你就替他去。」

  小黃不敢多話了,哭喪著臉去幹活。不多會兒,小柳就被替了過來,不但自己來,身後還了個顧同——他終於自暴自棄了,寫了簡單的幾條之後就拿來給祝纓看。

  祝纓細讀了他寫的條款,大方向沒有錯,一些細節沒有考慮得很清楚。她對顧同道:「這是給雙方看的,訓誡的口氣不能太強。」顧同到底是山下正經讀書人,不像趙蘇,如果趙蘇來寫,口氣就會更合祝纓的意。

  趙蘇……祝纓想,他到京城也有幾年了,也不知是否能沉得住氣,不要急著選官。

  …………

  京城,國子監。

  趙蘇臉上似哭似笑,趕緊把臉埋在雙掌中,面皮一陣亂動,再抬起頭來又是一臉雲淡風輕了。身邊是同窗們的討論:「什麼?朝廷真的許了?各府都有保送的名額?那得多少?」

  「一、二百總是有的吧?」

  「那也不算多呀。」

  「不少了!現在才多少人?」

  「嘖,要來一群學不好的啦。」

  「接下來是不是要說各州府都得有人做官啦?簡直荒唐!朝廷取士又不是冬天開粥鋪的施米施粥。」

  他們議論紛紛,也有說朝廷此舉很好、能夠教化遠方的,也有說這樣會拉底國子監水平的。

  說得好像本來國子監就沒有廢柴似的!趙蘇心中嘲諷。

  「國子監本來也不是全都是棟樑的,不肖子多得是。」一個刻薄的聲音響了起來。這是一個年輕的學子,同學裡算是學問不錯的,最恨同學中的紈絝拉低了國子監的評價。

  當然啦,國子監底下管的學校多了,有些人純是因為父祖蔭進來讀書的,廢物還是有不少的。

  「你他娘的說誰呢?」當即就有人開始揀罵。

  難得的,雙方都湊齊了幾個幫手,接著就打了起來。一時筆墨紙硯亂飛,堂堂國子監,學生打架與鄉村私塾的頑童也沒什麼兩樣。

  很快,教授博士等都來了,將雙方分開,打的打、罰的罰。趙蘇搖搖頭,慢慢踱回自己的書桌前,翻看著記的筆記。這件事情是他義父上書促成的,國子監下管的學生裡有的覺得好、有的覺得不好、有的無所謂,但是整個國子監的官員、老師是高興的,想來天下各府也都會高興。

  只是以後選官又會多些競爭對手啦……

  想做官並不是很容易的。正式的科舉考出來的人且不能馬上授官,他們這些學生又比這些通過科考闖出名號來的人要稍難一些。此外還有各地選送的生徒、貢士,他們也得經過考核才能做官。偏遠地方的學子水平通常不高,就像以前的自己,比人差了不少見識。直接送到京城一般競爭不過別人。

  但是如果給他們其中一些聰明人一點機會,能夠在國子監這樣的地方待兩年,不但學做學問,也熟悉一下京城的人情世故與規則,他們通過考核選上官員的機會就會大大的增加。

  趙蘇有點猶豫,是趁現在這批人還沒來就爭取一下呢,還是等一等?

  筆記上的字他一個也沒看進腦子裡,心中滿是猶豫。

  只恨現在剛剛回來上課,還有八天要等。這八天他課也沒很用心聽,胡亂記著筆記而已。好容易熬到了放假能夠放出國子監,他回到了祝宅,第一件事就是寫一封信,請教一下祝纓自己應該怎麼辦。他委實難以抉擇。

  信寫好了,一時又找不到南下投書的人。小黃等人上京送年禮已然回去了,回程將他上一封書信給帶走。他身邊倒有幾個僕人,又不放心這些人送這封信。一時躊躇。

  猶豫間,門被敲響。

  小廝去應了門:「甘大叔?」

  趙蘇從房裡出來:「是甘大郎嗎?請進。」義父帶他拜訪過各府之後,岳桓對他是更照顧一些,他們又都不吩咐他什麼事兒。甘澤、金良等人卻是熱心,偶爾會來看看他。

  甘澤道:「小郎君住得可還慣?」

  趙蘇道:「住到義父家裡再安心不過了。」

  甘澤道:「今天卻有一件事要尋你來問。」

  趙蘇忙問何事,甘澤道:「七郎要見你。」

  「我?可是義父那裡……」

  甘澤道:「你到了就知道了。」

  趙蘇忐忑,匆匆交代兩句就與他一同到了鄭侯府上。這一次他也受到了「馬上入內」的待遇,跟著甘澤來到了鄭熹的書房。

  行了禮,趙蘇恭謹地站著,鄭熹沒讓他站太久,而是說:「坐下說話。」

  趙蘇謝了座,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問道:「大人,不知義父……」

  鄭熹道:「你是個好孩子,還惦記著他。」

  趙蘇越發吃不準了,鄭熹問道:「有一件事,你知道塔郎家嗎?」

  「利基的?他們對義父無禮了嗎?!」趙蘇差點要站起來,混蛋!他要回去將他們都抓了放血祭天!

  鄭熹雙手往下壓了壓:「年輕人,不要沉不住氣。你義父能被他們制住嗎?」

  趙蘇一顆心放回了肚裡,聽鄭熹問他利基族的概況。他心道:義父前幾年也問我過利基族的事兒,我都說了,義父也在為小妹請封的時候寫到了奏本裡,現在為何要問?

  他愈發了謹慎起來,說:「雖然家母是阿蘇家的,學生與他們打交道不是很多。各族彼此也有些舊怨嫌隙。學生家是守法良民,並不參與山寨裡的事。」他不知道祝纓和塔郎家發生了什麼,也不敢輕易告狀,只好揀一些之前奏本上講過的再說一說。那是朝廷都知道的,應該不會出什麼紕漏。他知道寫奏本這個活計,話不能說得太全,現在回答鄭熹的時候,他也保留了幾分。

  鄭熹問了半天,看出他也隱瞞了一些,索性點破:「說實話。」

  趙蘇吐出一點關於塔郎家的壞話,比如比較暴躁野蠻之類。

  鄭熹道:「原來如此。」隨後話鋒一轉,提到了各府保送的事情,問南府的情況。

  趙蘇道:「有義父在會好許多。」心中卻想,朝廷已然准了的事,您現在問這個還有什麼意思?為了義父的提議朝廷上可是爭吵了好一陣子,這位禮部尚書當然是支持的。他們爭吵的重點在於「保送」的具體操作上。反正,通過了。

  鄭熹又隨口問了幾個問題,就讓他回去:「沉下心來好好讀書。」

  趙蘇確定,鄭熹主要是問他塔郎家的事兒,不是為了說保送的事兒。他也恭敬地告辭,由甘澤給他送了出來。

  到了門口,甘澤道:「七郎將派我南下有事,不日便要動身,你可有什麼話要捎帶麼?」

  趙蘇忙問道:「不耽誤您的正事吧?」

  「我的正事就是去尋三郎。」

  趙蘇道:「那您稍等,我給義父寫封信問安。」

  甘澤道:「不急,我明天再去取信。」

  趙蘇信已寫好了,此時卻不說,而是說:「明天我要回去上課了,將信留在家中。」

  第二天,甘澤到了祝宅,拿到了趙蘇用火漆封好的一封信便帶著鄭熹的使命再次出發南下了。

  …………

  甘澤曉行夜宿,這一次是到南府,比到福祿縣要近一些。他沒有攜帶太多的行李,不曾押運大車大件,只帶了兩個府中健卒,三人各背一個包袱,花了一個來月到了南府。

  此時,南府正炎熱。

  祝纓不在府衙。

  京城的消息比南府早好幾天,朝廷批准了祝纓的奏本,給祝纓批復還在路上,京城已有人看到了邸報,京城的學生都比祝纓本人知道得早。朝廷裡反對祝纓這個提議的人不多,朝廷裡的討論主要集中在「如何能證選送的是人才」上了。半個朝廷的人有著各種的裙帶、祖蔭,防也不是為了防這個。主要是這些保送來的人以後是有資格做官的,怎麼能保證他們的素質,以及防止舞弊。

  他們討論了數日,也只有「上報三代」「保人」「選拔不得人地方官連坐」「授官也須考試」幾條。與地方「貢士」、生徒的選拔要求沒有太大的區別。

  朝廷將此事具體執行交給了禮部與國子監。鄭熹很滿意祝纓的這個提議,他也借機此又栽培了幾個新的手下,將禮部又抓牢了幾分。

  甘澤在路上的時候祝纓才知道這個消息,她理所當然地帶著章炯等人到了南府府學,將旨意傳達給了府學。又轉文到下面各縣。

  從這一天起,府學便處在一種躁動之中,彷彿他們第二天就有人能上京、上京之後就能授官了一樣。

  祝纓仔細讀了朝廷擬的那些規定,還是比較細致的,上面也規定了日期。也與「貢士」一樣,每年年末送到京城,正好春天開學。現在距離選出人來保送上京還有幾個月的時間。祝纓決定這幾個月裡狠狠地將這些學生磨一磨,好叫他們上京之後不至於丟臉。

  即便是保送,她也要選最好的那個去保。南府以前的學生,最好的也不能保證就能上得了國子監呢。

  祝纓對博士道:「他們怎麼這麼沉不住氣?是去做學生,又不是保他們去做官。」

  博士道:「大人,您去年也沒給朝廷貢士呀!」

  祝纓一噎,不是她不願意給,是南府既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的學生,也沒有幾個自學成材能夠考試通過的書生。選什麼?選出去丟人?她給京裡送橘子都得選個兒大味兒甜沒有黴斑的,選人才就歪瓜劣棗的?送出去了,就該她被朝廷罵了。能湊個趙蘇出來就很難得了!

  博士嘆道:「就是全州也不是年年都有好的送的。送到京裡,也不是就能選得上官兒的。大人此舉,對這些學生恩同再造啊!」

  祝纓道:「那也得好好學才行,都把心收了,學不好的,我一個也不送出去!」

  博士忙說:「是是,下官一定嚴格教導!」

  此後,祝纓常巡邏的地方就又多了一處府學,每月她都親自抓考試。

  甘澤到的這一天,她正在府學裡監考。

  甘澤到了府衙,祝纓身邊的人都認得他,小吳跑出來迎接:「甘大郎!您怎麼來了?大人去府學了,我去告訴老封翁、老封君去!」

  很快,甘澤就被請到了後衙。蘇喆、祝煉都不在,他們被祝纓帶去了府學提前感受去了。甘澤見過了張仙姑和祝大,他們招待他喝茶、吃飯,甘澤見這府衙寬敞,又看到有女僕來上茶,道:「三郎終於捨得添幾個人手啦。」

  張仙姑不好意思地笑笑:「人口多,灶下忙不過來。」

  甘澤道:「他早該這樣啦,我們都說,看到三郎這般簡樸,我們這樣的人竟也有僕人使喚簡直罪過。」

  張仙姑說甘澤辛苦,又問曹昌怎麼樣了,甘澤無奈地道:「回家成親了,府上厚道,給了他不少錢,置了點兒地、說了親,快當爹了。」

  「哎喲,那就好。」張仙姑記下了等會兒要找點好布給曹昌捎過去。

  他們說了半天,祝纓得到了消息從府學裡回來了。進門先說:「等我一會兒。」她去換掉了紅袍,穿了身布衣服出來,讓幾個小孩兒去休息,將甘澤帶到前面書房。

  …………

  甘澤打量著這處書房,道:「三郎如今已是知府,還這麼簡樸麼?」

  從張仙姑那兒到這裡,統統是竹具。富貴人家除了園林應景,用竹具的真不多。

  祝纓道:「我要換家什,這個快,用慣了也是一樣的。你來不會只為了跟我說家具吧?」

  甘澤道:「當然不是。」他掏出封信來,雙手捧著遞給祝纓。

  祝纓接過一看,封皮上是鄭熹的字,寫的「子璋親啟」。甘澤示意,祝纓打開封印,慢慢讀起來。鄭熹的信寫得比較鄭重,稱呼就是「子璋」,內容也很實在。先是說祝纓辛苦了,這些年的成績大家都看在眼裡,然後是鼓勵她再接再勵,繼續為朝廷效力。

  主要內容是幾件事。一件是保送的事兒,鄭熹給祝纓說,這個事提得好,但是點到為止,不要再更進一步觸及到「選官」的問題了。這個事兒敏感。

  一件是利基族的事情,鄭熹寫信的時候祝纓的新奏本剛剛到,皇帝與政事堂正在說這個事兒。祝纓又「招撫」了一個異族,這事兒幹得很漂亮,朝廷多半是會答允的。讓祝纓「量力而行」不要太累、不要過於分心,保持住宿麥的成績更重要。一定要分清主次,把宿麥這功績夯實了是首位的。如果有餘力,再幹其他。因為「諸獠」的情況看起來比較復雜,如果祝纓現在快速地收攏了一群人卻又擺不平,讓他們在她的手上炸了鍋,前面的功勞有多大、後面的罪過就有多大。不如老實種地。

  第三件說的是祝纓的仕途規劃。以前擔心南方氣候不好,現在看祝纓已經適應了,在南方做得有聲有色,那就在這裡刷夠政績和聲望。扎實一些,一步到位,攢夠資本,再升一級回京。她現在回到京中雖然不完全算個棋子,能發揮的作用也不太大。

  第四則是提到了冷雲。鄭熹毫不忌諱在地信裡說,別管冷雲太多了!讓祝纓先顧好自己,她已經為冷雲做得夠多了,不必為他再鞍前馬後。有多餘的精力,不如搞好南府。

  第五條是告訴祝纓,這幾年不必再給他多送多少禮物,不要太在意財物,仕途是第一位的。祝纓又不是靠拍馬屁和送禮才能做的官,無論是王雲鶴還是他鄭熹,也都不是看中她送的財物,心意到了就行了。不要讓人在財物上拿到她的把柄。要她「清清白白」地回京,做個實幹之人。

  最後一個總結,要祝纓站穩了,提她起來要讓人說她是個「中流砥柱」般的人物,做事要不偏不倚。不管什麼事兒,他們都要沉得住氣。

  閱後即焚。

  絮絮叨叨,寫了很厚的一封信。

  祝纓看了又看,不見他有一字提及皇帝、先太子、諸王等,還不如趙蘇上一封信裡寫的——某官議立太子被皇帝罷了官了。細品之下,卻又句句不離這件事。

  祝纓將這封信中間的幾頁揀出燒了,留了一頭一尾兩頁。

  甘澤安靜地等她做完這一切,又將趙蘇等人的信也給了她,這個祝纓就先沒有看。她請甘澤坐下:「大人還有什麼吩咐不?」

  「都在信裡了。」

  祝纓又問道:「家裡還好嗎?」

  甘澤臉上現出一絲笑來:「你說可笑不可笑?七郎從詹事上退下來,門前冷落,一朝重回禮部,又是門庭若市了。」

  「門庭若市這個詞用得好,你學問見長了。」

  「三郎就不要取笑我啦!患難見人心,也只有你們幾個人,水火不避。」

  祝纓笑笑道:「是大人先拉了我一把。我上的那本,你知道了吧?我到了南府才知道,一個小地方的人想出人頭地有多麼的難,想往上推出一個人有多麼不容易。我承了鄭大人的情,這可不是一句話就能抹了的事兒。」

  甘澤道:「也是你心地好,也是你有本事。換個人,也沒你今天這成就。京裡多少麒麟兒,人家是穿著官衣出生的,在你這個年紀也沒有五品。」

  「越發文謅謅的了。」

  甘澤笑了:「信送到了,再有一句話——七郎說過,以後東宮的事且不要參與。」

  「不是說沒吩咐的嗎?」

  甘澤道:「我聽了告訴你的,行不行?」

  「這口氣才像樣子呢!」

  兩人一笑。

  甘澤低聲道:「阿昌,是他沒福氣啊!也是,爛泥糊不上牆的。真要做了官兒,恐怕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怎麼突然有這個感慨了?」

  甘澤道:「京裡亂糟糟的,我這樣偶爾能聽到七郎一點兒教訓的人都覺得看不透,他那樣的。唉,做官兒威風啊,人都寧願賠上性命。」

  祝纓道:「我看鄭大人是有數的。他心裡明白。」

  甘澤道:「那是!」

  祝纓道:「你一路也夠累的了,好好歇歇吧!就在我這兒住下,如何?我今有不錯的廚子了。」

  「哎喲,那不錯!」

  甘澤等人就在後衙的客房住下,恰在胡師姐院子前那一所小院子裡。甘澤很好奇胡師姐,又不好意思問。以問一個女僕不當是住在這樣的地方的,如果說不是女僕,胡師姐的打扮又過於簡樸。

  捱到晚飯時分,吃飯的時候覺得飯菜是能入口了,味道仍算不得上佳,又感慨祝纓實在太好養活了,這就算有廚子了?

  他狀似無意地問:「那位走路有點外八的娘子,就是新廚子嗎?」

  「她是項二的師姐。」

  「哦。」甘澤雖還不太明白,但也沒再問了,吃完飯就先回去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甘澤早早起來,發現後衙的人幾乎都起來了,胡師姐正站在一根梅花樁上抱著手臂看著他。

  甘澤臉皮一抽,心道:三郎家裡的這些女人,個個出人意表啊!

  祝纓從後面走了出來,道:「發什麼呆呀?走,今天咱們逛街去?」

  甘澤道:「不敢,我是悄悄來的,還是悄悄的走。這時節,不好叫人說出『串連』二字。」

  祝纓道:「回去路上慢著些。」她也給鄭熹回了封信,又給趙蘇等人寫信,同樣的叮囑趙蘇——沉住氣。

  甘澤於是又悄悄地帶人回去了,路上,恰與一隊前來宣敕的使者擦肩而過。甘澤裝作客商的樣子,壓低了頭,等使者過去又重新上路。

  敕封郎錕鋙的使者,到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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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26: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六章 成了

  南下的使者並不知道路過的人裡有一個甘澤,他們一隊人眼見到了地方,只想快些到驛館裡稍作休整之後辦好差使。

  為首者是一名三十歲上下的年輕官員,身後跟著數名隨從,他們都騎著馬,路上並不敢耽擱。到了驛館先是亮明身份,驛丞見了不敢怠慢,道:「上房是每日都灑掃的,大人這邊請。」

  官員努力反應了一下,想明白這口音濃重的驛丞說了什麼,道:「南府府城距此還有多遠?」

  驛丞道:「也就二十里。」

  官員道:「今天且住下,明天再趕路。」

  隨從們都大大地鬆了口氣,腰瞬間彎成了個蝦米樣——終於可以休息了!

  驛丞將他們引到了房中,腳不沾地地去安排他們的住宿事宜,又命人給他們準備飲食之類。順手薅過一個驛卒,附耳道:「快,去府衙跑一趟,就說京裡來使者了,還問了府城有多遠,預備明天到。」

  驛卒飛快地溜了,天沒黑就跑進了府城,到了府衙門上說:「我有事要見大人。」將自己的腰牌一亮。

  門上認出他是時常過來送邸報的人,讓他進去了。

  驛卒進了府衙向祝纓報告了使者的事情,祝纓獲息後又將府衙諸人召集了來,安排迎接使者的事宜。這次來的使者品級不高,一個七品,將他放到驛館裡必是不能得到最好的招待,得把人弄到府城來。

  府城也有館舍,小吳道:「下官這就給它準備好!」

  此外還得通知一下郎錕鋙,讓他有所準備,祝纓又讓項樂去找狼兄和仇文。如果使者沒有特別的要求,祝纓還是打算跟上次蘇鳴鸞的一樣辦理,如果使者有別的要求,再視要求來定。

  有使者來,府城也得收拾收拾,街面得清一清,使者停留期間也不能發生什麼大案。再有,梅校尉那裡也得知會一聲。

  都分派完了,各人趕緊去準備。

  小吳雖說是要去準備館舍,又留了個心眼兒,先讓手下去收拾,他特意留了下來,等祝纓面前沒有別人了,上前問道:「大人,給使者的禮物要怎麼弄呢?還是照著先前的例來?」

  祝纓道:「可以。有點兒餘量。」

  小吳笑道:「好嘞!」

  顧同看小吳顛兒顛兒地跑了出去,問祝纓:「塔郎家這就算是定了,可是阿蘇家會不會有些怨言?是否需要安撫?」

  「你聽到什麼風聲了?」

  顧同撓撓頭:「就聽到了幾句。那不是,蘇小娘子的男僕就住在咱們府裡麼?漏了兩句擔心的話。怕您有了新人忘了舊人了,旁的倒是沒有。」

  祝纓道:「唔,我有安排。」

  顧同便不再多問,也去幫忙準備了。

  第二天,使者到的時候,整個南府比之前更加乾淨整潔了,他進城之後路上便有人圍觀他。

  祝纓這一天沒有出府,就在簽押房裡處理公務,門上報說有使者到來,她就帶著官吏等出門相迎。使者已然到達了府衙的門房裡——天氣悶熱,門房涼快一些。

  祝纓稍稍加快了一點步子走到了使者的面前,這是個生面孔,品貌端正,比本地的衙役高出大半個頭,比祝纓也高一些。凡從京城往這煙瘴之地來的,大多灰頭土臉有些急躁怨氣,如果是使者,就還要添一點矜傲的派頭。這個使者稍好一些,脾氣沒那麼外露,看著精神還不錯。

  她先與使者驗核了身份,得知此人姓韋名伯中,祝纓道:「原來去年登科的才俊。」

  韋伯中被她道破來歷,心中是稍有些得意的,表情也和緩了不少,道:「些許微名,不敢擾動大人清聽。」

  祝纓做了個「請」的手勢,將他迎進府衙裡。不在簽押房,而是在正堂見他,與他在上面對坐,章炯等人在下手相陪。祝纓見他大大方方地四下打量,又不時微微點頭,怕是帶著點兒觀察考較的味道,便將府衙要緊的官員都介紹給了他,又將郭縣令也拎出來告訴這是南平的縣令。

  韋伯中對她微微頷首致謝,才說:「大人的奏本,准了。」然後起身,開始執行起他這次的任務來。

  祝纓等人也不敢怠,等他宣布。與邸報上說的差不多,就是批准了。此外,還有一件邸報上沒有寫得很詳細的事情,就是政事堂表彰她,皇帝也口頭表揚了她。

  祝纓又依照禮儀謝了恩,接了給自己的那份旨意,上面是政事堂那兒擬的稿,皇帝最後負責簽字畫押。祝纓將這一份接過,讓顧同拿去放好。使者又拿了一份給郎錕鋙的敕封,後面隨從則捧著郎錕鋙的官服,沒有直接交給祝纓。

  祝纓便問:「韋兄要親去宣敕麼?」

  韋伯中道:「這是自然。」

  祝纓道:「那我派人去知會一聲,山路不好走,韋兄還是休息兩天養足了精神再去。」

  韋伯中好奇地道:「這麼難行?」

  祝纓笑道:「要是好走,輪不到你我跑這一趟。」

  韋伯中品了品其中的味道,道:「為國為民、不負天恩,也該不避艱難。」

  祝纓讚道:「韋兄好志氣。」章炯等人也跟著讚美了一回。韋伯中臉上並不因他們這幾句誇獎顯出意之色,只說:「還請府君著緊安排,我也好回去復命。」

  祝纓道:「好。請。」

  她與韋伯中同去了館舍,那裡小吳已經準備好了,連禮物也都備下了放在那裡。這是慣例了,地方官兒就算不想巴結,也得準備些禮物最低也是些特產,有心的視使者重要程度財帛堆積,為的是使者回去別說自己的壞話。小吳按照慣例都給備下了,禮得一開始就有個意思,這樣在打交道的過程中會順利很多。

  不意韋伯中到了館舍對住宿的條件也沒有挑剔什麼,看到禮物臉上卻變了色:「這是何意?我奉旨而來,並不為搜刮!可是先前有人這般做的?!真是豈有此理!府君是國家棟樑,也要受勒索麼?」

  小吳的臉綠油油的,章炯猶豫了一下,在心裡打著腹稿,吃不準這人是真心還是假裝,又或者是別有目的。

  祝纓道:「什麼?」

  韋伯中道:「休要瞞我,這難道不是賄賂禮物?」

  祝纓看了看他,道:「韋兄頭回出京?」

  「府君難道要說這是慣例?」

  祝纓道:「凡出去做使者,回京復命,不免會被問及所到之處的風土人情、特產特色。」她隨意地指了指那一堆東西,道:「有些東西,不見著了實物光憑口述也是說不生動的。韋兄既說時間緊,咱們又要去『塔郎縣』,沒那麼許多功夫四處遊走。留著韋兄慢慢看。臨行也可帶上,算是個來過南府的表記。」

  王司功、李司法等人暗中叫絕,這話說的,才是進可攻、退可守呢!

  韋伯中果然改了臉色,道:「原來如此,是我誤會了。恕下官失禮了。」

  祝纓道:「這話就見外了,那就,不打擾了。此地雖然偏僻,倒也別有特色,韋兄要逛不?小吳,你陪著。」

  韋伯中道:「我不用嚮導,什麼都是新鮮的,就隨便看看。」

  聽的人都笑了,章炯道:「不用嚮導,難道也不用通譯?」他剛來的時候可有一段時間才能聽得懂本地的話呢。

  韋伯中這才謝過了祝纓,看小吳也穿著官服,也道了一聲「有勞」。小吳忙說不敢,仔細陪著他。

  當晚,祝纓又設宴歡迎他,韋伯中休息了一個下午,晚上精神好了一些。席間,又詢問了一些南府的事情,宿麥、獠人之類。祝纓也都答了。次日,韋伯中等人起得稍晚,小吳從府衙趕過去他們才醒。

  韋伯中問小吳:「城中有何處值得一游?」

  小吳笑道:「有個好去處,大人請隨下官來。」帶著韋伯中,一路到了府學門口。

  韋伯中問道:「這是做什麼?」

  祝纓從府學裡面走了出來,道:「登科才子,不會吝惜講學吧?」荊綱跑了,韋伯中可得趕緊弄過來講一講課!

  …………

  韋伯中是憑本事考中而非走的門路的樣子貨,他講起課來官話標準,各種典故信手拈來。府學生們也聽得十分滿足,祝纓給他們弄來了不少的書籍課本,那都是定了型的,所有新鮮的學問到能夠刊刻永遠要慢兩拍。

  韋伯中長途跋涉,講了一個時辰就有些疲倦,祝纓就讓他暫時歇息,下午繼續。

  韋伯中是來看情況的,硬是被她扣在了府學裡,直到狼兄從郎錕鋙那裡帶來了回信:「寨子裡已經準備好了。」

  祝纓就請來梅校尉,設了護衛,擺開了排場請韋伯中一同去上山。

  韋伯中欣然同意!

  他們二人與梅校慰並轡而行,韋伯中讓祝纓在中間,他與梅校尉一左一右,一路看著田間的水稻已抽了穗,才想起來——我不是來探訪的嗎?!怎麼淨在府學裡講課啦?

  他狐疑地看向祝纓,祝纓卻忽然問道:「不知韋兄師承何人?」

  韋伯中道:「怎、怎麼?」

  「聽君一席話,好像見著了一個熟人一般。」

  韋伯中語塞,祝纓道:「韋兄與劉先生有什麼淵源嗎?」從神態到口氣都有點像劉松年,學問的觀點也有點像,不過嘴沒有那麼毒,看起來人的城府也沒那麼深。

  韋伯中道:「唉,先父與劉世伯都是當年岳公門下弟子。」

  韋伯中他爹是劉松年的學弟,倆人都是岳桓他爺爺的學生。祝纓並不清楚這些文人之間的枝節脈絡,因此一開始只因韋伯中的名字上過邸報,知道他去年登科了。今天安排他到府學講課也不是為了試探,純是覺得他一個登科的人,學問應該比小地方的強,讓學生感受一下。

  聽著聽著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味兒,劉松年的風格還是比較明顯的,所以試探著說了一句。對一個讀書人而言,只要不是有什麼世仇夙怨,說他有點像「天下文宗」是不至於讓他記恨的。

  兩人聊著聊著,漸漸投機。祝纓便知道韋伯中三十歲才開始當七品官不是因為他不行,而是因為他死了爹,活活給耽誤了。守完孝,劉松年給薅過去又親自教了兩年,至今身上還殘存著點兒劉松年的味兒。

  出來就幹七品,還是在朝裡,還比較清貴,很不錯了。

  一行人在途中一處較大的鎮子裡宿上一夜,第二天再到「邊境」宿一夜,第三天就能進山到塔郎寨了,走快點兒天黑就能到。如果走得慢了,還得在山中小寨再宿一夜。

  從府衙到塔郎寨這一路並不算好走。

  韋伯中在鎮子上看到了識字碑,此時太陽還沒沉下去,他瞄了一眼就過去仔細觀摩,道:「這倒是像世伯的筆跡,唔,又不太像,徒有其型。」

  祝纓道:「有原稿。碑能刻成什麼樣全看工匠的手藝,這樣就不錯啦。」

  韋伯中連連點頭。

  到了「邊境」的宿營地,郎塔寨的人已等在那裡了。郎錕鋙先看一大隊人馬到,命手下戒備,仔細數了一下人,百來號,不是大隊人馬,才警惕地上前與祝纓見面:「大人。」

  仇文上前對他說:「那個穿青的是朝廷的使者。」

  郎錕鋙點點頭,又對韋伯中行了個禮,他行的是他們族中的禮,不抱拳而是按肩。韋伯中也在馬上作答,他兩個語言不通,郎錕鋙勉強惡補幾句土話,韋伯中現在只會說官話和他自己老家方言。

  仇文的官話口音也重,再經過小吳的轉譯,他們才算互相搭了話。

  韋伯中只恨自己不能在這裡多住幾天,至少將方言學習熟練,不像現在,兩重傳譯,問個好都費勁,更不要提再打聽什麼訊息了。

  他們又在山中走了兩天,夜宿深山,白天濕熱,夜裡起了山風又將韋伯中凍醒。他打著噴嚏喊人加被子,幸而小寨中供他這個貴客的物資是充足的,給他又搬了條被子過來。裹著被子迷迷糊糊再要入睡,又被一陣狼嚎給驚醒。

  第二天,韋伯中的精神便不如前一天,一路他也不太想說話了。他一向自恃年輕力壯,路上一個隨從病死了他都好好地到了南府,不想在這山裡吃著了大苦頭。

  天黑才到塔郎寨,遠遠看到寨子裡的燈火,韋伯中心中也生出一股逃出生天的喜悅來。哪知寨子只是看著近,七彎八拐又拐了小半個時辰才得進寨。

  進寨已是天黑,梅校尉又帶了許多兵士也要安頓,足忙到半夜他們才得安歇。韋伯中此時已是什麼都不想了,腦袋也昏昏沉沉的。他南下的時候也是一腔的豪情,現在只想好好睡一覺。

  天剛亮,寨子裡的雞叫聲此起彼伏,韋伯中打起精神取了丸藥服了下去。這是他讀書時配的提醒補藥,因味道聞著不錯,就帶著當熏香。以為登科之後不用再吃這東西了,在這偏僻的山裡又勞動了它!

  郎錕鋙很重視這次的敕封,他的母親、妻子也因為他得到身份,三人都有衣服。韋伯中用全寨子絕大部分人聽不懂的話讀了一遍旨意,祝纓又上前用利基話復述了一回——塔郎家現在的地盤以後就是塔郎縣了,郎錕鋙做縣令,他的妻子母親也依著他的品級有了命婦的品級。塔郎縣的官員,由郎錕鋙選拔,報給朝廷,朝廷批准,這些人也就有了朝廷的身份。

  郎錕鋙的縣令是世襲。

  她自己又說了一點補充的條款:以後塔郎縣與山下的貿易會比現在方便,等她與郎錕鋙商議之後會也設一個比較固定的榷場。

  聽到「世襲」,郎錕鋙一家的心徹底地放到了肚子裡。他們熱情地招待祝纓一行人,又將韋伯中也拉過去喝酒。韋伯中喝了幾碗就開始醉了,連連擺手。

  塔郎寨中人因為郎錕鋙高興,也就跟著高興,如果洞主、頭人只是換個名字,其他的什麼都沒有變,他們也就依舊過他們的生活。不讓去狩獵人頭了,自家老人的腦袋也就安全了,也行。也有對舊規則改變頗有微詞之人,卻又不敢明說。

  韋伯中第二天差點沒能起床,祝纓去看望他,見他兩頰泛紅有些發燒,祝纓道:「歇幾天再動身吧。」

  韋伯中道:「不好,水土不服,我須得快些下山。吃幾劑藥我就北上!」他心裡清得很,南府這破地方是不太適宜居住的,這裡的土著又矮又瘦的,少見有長白俊美之人,可見不是個養人的地方。

  他有點羨慕嫉妒地看著祝纓說:「府君真是令人羨慕啊!」

  祝纓道:「這又是什麼道理?」

  韋伯中不肯承認自己體弱,只說要早點回去復命,陛下是比較看重這些事的。祝纓看他病著,也怕把他給病死了,遂與郎錕鋙道別,與韋伯中一道下山去。

  韋伯中以府城休養了足有七天,吃了幾劑藥,才覺得病輕了些就要走。他乃是士大夫家養出來的才子,琴棋書畫醫學雜卜都會,花姐給他開了藥,他還要增刪些藥材、劑量,煎了自己服用,比花姐的方子見效更快些。

  祝纓向他討了這個方子,又給他備了些禮物才放他走,向他建議:「不要再走陸路了,走水驛,船上躺著還便宜些。水裡顛也是顛,車裡顛也是顛,船上還能睡著,車上顛得狠了都睡不著。」

  韋伯中道:「好囉嗦。」這回就不拒絕祝纓的禮物了。祝纓也不托他給劉松年捎信,只給劉松年捎了份禮物。又派了小吳一路給他送到船上,看他上了船小吳才回來。

  ………………

  韋伯中才走,郎錕鋙又下山來,以下官的身份來拜見祝纓,與她商議接下來的事務。郎錕鋙也與蘇鳴鸞一樣,沒有馬上確定屬官的名單。他這一次來除了給祝纓送禮物,就是想商量一下榷場的事兒。

  祝纓道:「這麼著急?你想著榷場能做什麼了麼?」

  郎錕鋙道:「只要能換到我要的東西,大人要開什麼價錢都是好商量的。」

  祝纓問道:「你能有多少錢來與我交換呢?要我說,榷場也要開,你的寨子,是不是也得整頓整頓了?」

  郎錕鋙緊張了起來:「大人是什麼意思?」

  祝纓道:「三件事,第一,榷場的規則比照著阿蘇縣的來,這是我答允你的,不會說話不算數。」

  郎錕鋙道:「好。」

  祝纓道:「第二,你已是朝廷命官了,雖是土官,賦稅等與山下不同,該交的還是要交,我不管你多要,你也不能拖延。你或者你的家人要學官話、寫字,這樣才能學好寫奏本。你自己寫不來,也要能看懂。不然,我們當著你的面兒商議對付你的點子你都不知道。」

  郎錕鋙道:「好!該給大人的我不會少。寫,我叫人來學。」

  他想了一下,什麼稅賦他不大精通,就當交保護費了,免得山下幫蘇鳴鸞對付他。寨子裡他是走不開的,等會兒讓狼兄教他,惡補一下山下的話。再專門找個人到山下學說話、寫字。仇文能寫一點,人家說以後不想繼續幹了,郎錕鋙當務之急就是依葫蘆畫瓢,學著蘇鳴鸞的樣子,自己也得弄個能寫的人。

  祝纓道:「找個會說話的過來,不然學起來太慢。」

  「第三,你山上的物產如果不夠多,都換光了,你怎麼過活呢?還要再收一份稅賦,豈不是白刮你們的地皮?」祝纓又將先前與阿蘇家講過的道理又說了一回,建議郎錕鋙,「有合適的莊稼種一種、有合適的手藝也別丟下。要想種宿麥呢?我看看怎麼安排安排。還有農具。這樣,你安排些聰明健壯的人下來,學一學吧。」

  郎錕鋙張大了口:「大人!您不是開玩笑吧?」這個是他列在最後的要求,這種要求是比較難被允許的。屬於「談妥了其他的事再提,行就是賺了,不行也是山下人一向的做法」。

  「開玩笑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祝纓說。

  郎錕鋙道:「真的教?」

  「當然。我今年先安排給你一些麥種,派人上山教你種,他們都是原來利基家的人,但在思城縣扎了根,已入了戶籍,人是得還回來的。你也再派幾個人下來學,這樣快些。宿麥我教你種了,再給你將農具也整治一下。這樣收獲多了,繳的那些稅賦也就不顯沉重了。」

  郎錕鋙是萬沒想到還有這個的,這就跟阿蘇家那隻鳥一樣了嗎?他一直以來所擔心的,就是山下人狡猾而無信,扶植著蘇鳴鸞來欺負他。如今祝纓是真的說話算數,一碗水端平了?他站了起來,鄭重地跪了下去:「大人與他們那些人全不一樣!我信大人!」

  祝纓將他扶了起來,道:「不必如此,快起來吧。你只要將約定的事情做好,這些就是我應該做的事了。」

  郎錕鋙指天為誓:「我要違背約定,就叫人將我的頭砍下來,叫烏鴉吃掉我的眼珠子。」

  ………………

  郎錕鋙高高興興地走了,回到寨子裡才想起來一件事——他阿媽讓他問的事兒,他給忘了!

  郎老封君正等著他的話聽,見到他回來走過來問:「怎麼樣了?」

  郎錕鋙支支吾吾:「那個……阿媽你等我安排些個事兒……」他匆匆將幾件事召人安排完,才一步一挨到了母親身邊。

  當娘的一看他這個樣子就問:「你是沒辦成嗎?」

  郎錕鋙道:「我……我這就下山再說。」

  「我與你一同下山去!」郎老封君馬上做了決定,「不能叫阿蘇家的那個搶了先!他們山下就封一個呢!你舅舅家還在等你的消息哩,你要是自己說不成,我就告訴他們自己下山去找大人說。」

  郎錕鋙拗不過母親,道:「好,咱們明天就走。」

  娘兒倆正商議著,冷不丁郎錕鋙的妻子也過來了,兩個女人一向是別著苗頭的,一個要去,另一個也一定要去的。郎錕鋙道:「你們在家裡打架就罷了,到山下打架我可不依!」

  兩個女人都說:「誰打架呢?我們是辦正事的。」

  郎娘子道:「一個族裡只有一家有官兒做,你做了,我也為我阿爸爭不到了,還不許我去看看熱鬧?」

  郎錕鋙只好又帶著兩個女人從山上再次到南府的府城去。一路上兩個女人果然遵守約定沒有打架,只是拌嘴。

  到得府城城門前,兩人連拌嘴的事都不幹了,一齊望向另一伙人——蘇鳴鸞,她也來了。她旁邊的馬上,也坐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那人穿著山下的衣服、與她們新得的一樣的官娘子的衣服。

  狹路相逢!

  兩邊人都別著勁兒,沒有馬上拔刀是他們最後的克制和對地主的禮貌,互相哼了一聲,又在府城的街道上表演了一回賽馬。郎錕鋙與蘇鳴鸞兩騎當先,搶著往府衙跑過去,路上行人聽到馬蹄聲都避讓開來,膽小的面如土色、膽大的在馬屁股後面啐他們。

  郎老封君與蘇老封君目光一對,她們反而搭了幾句話。她兩個都是出自花帕族的,不過不是同一個寨子裡。郎老封君問道:「你怎麼來啦?」蘇老封君道:「來看我阿弟。」

  祝纓是阿蘇洞主的結拜兄弟,從趙娘子起就叫她「阿弟」。話不投機,兩人交談不兩句,也緊跟著兒女的馬努力往府衙趕去。

  府衙裡,章炯正在恭喜祝纓:「大人高升指日可待。」

  祝纓道:「恐怕沒那麼快呀。」

  他倆說著南府的事情,祝纓要將一部分事務交給章炯來辦,章炯只要正經做事,能力在南府這片地方是比別的官員強一些的。章炯也樂意多承擔一些事務,祝纓大方,他也不能小氣了。

  章炯道:「大人不費一兵一卒,就羈縻兩縣,這功勞近幾年沒聽說還有第二個的。以大人的年紀,前途無量。這並不是恭維,早早有個計較,才不至於升了之後覺得突然。」

  祝纓道:「我才到南府多久呢。正因不費一兵一卒,所以接下來更要用心經營,一朝不慎炸在手裡……」

  衙役就跑過來說:「大人!蘇縣令和郎縣令在門前爭道!」

  祝纓與章炯對望一眼,說:「瞧,來了吧?」

  章炯道:「大人必有辦法的。」說完他就先避開了。這些「獠人」——現在有族名了——這兩族,各有各的語言,章炯現在只能聽說些南平的方言,別族的話還是聽不懂的。

  他抱著祝纓剛才交待的修路的事務,跑了。

  祝纓命顧同出去,將雙方請到了正堂,她自己坐在上面,兩族自動分在左右兩邊。二人才坐下,他們的母親又到了。祝纓親自出去迎接,見了蘇老封君叫:「阿嫂。」

  郎老封君側目。

  祝纓也問郎老封君好,又問了郎娘子好,再請她們也坐下。當下,左邊阿蘇家、右邊塔郎家,都標著對方。

  茶上來了,蘇鳴鸞這邊先喝茶,郎錕鋙這邊則是郎娘子先說:「早就想來看大人啦,今天終於到了。這城比我們的寨子大。」

  蘇鳴鸞沒個老婆替她出頭,就自己說:「義父治下是寨子不能比的,福祿也比寨子熱鬧。」

  祝纓笑道:「以後都會好的。」

  郎老封君道:「那別家呢?大人,是不是一族裡只有一家能做官兒的?」

  祝纓吃驚地問:「誰說的?」

  郎娘子忍不住搶了個話:「難道不是?那我阿爸也行嗎?!」她的聲間微有點顫。

  以山下官府的奸詐,扔個果子讓所有人爭搶,競相討好他,他再從中佔好處的做法,才是「獠人」心裡的常態。

  祝纓道:「看他的寨子有多大、人有多少。」

  蘇老封君也問:「花帕族也可以?不止一家?」

  祝纓點了點頭,問道:「誰說一族我只管一家的?」

  郎娘子道:「他們傳說,奇霞是阿蘇家,利基是塔郎家,一族一家。」

  原來是以訛傳訛了。祝纓笑著搖頭:「當然不是,我願與所有人都能處得好。」

  蘇鳴鸞與郎錕鋙都是亦喜亦憂,喜的是自己舅家也能成為自己的幫手,憂的是同族就不止自己出挑了。且舅家如果有敕封,也要與自己平等。

  蘇鳴鸞努力鎮定下來,知道此事無可更改,義父要的是「諸夷皆服」,不可能只扶植她一個。而無論是利基還是花帕又或者是索寧家等,看到了她得到的好處,也不會不有所行動。郎錕鋙這不就自己送上門了麼?

  那我要佔個先!

  蘇鳴鸞很快有了決斷,她將小妹都送到府裡來了,總比別人先行一步。此時,蘇鳴鸞由衷地感謝父親,阿蘇洞主的決定讓他們比別人先先了一步。郎錕鋙現在就沒有她當年得到祝纓那麼多的關注和教導了。

  她露出一個大度的笑容來:「那可真是太好啦!我們這些族啊家的,互相攻打了多少年?流了多少血!從來也沒有辦法化解。還好有義父!從此我們可以放心地走路,各家的男子女子也可以放心地唱歌、尋找心愛的人。只要義父答允,我便回去聯絡舅舅,可以還照咱們之前的章程來嗎?」

  祝纓道:「你可以對他講,如果願意就來見我,或者等我從刺史府裡回來去見他。面談。」

  郎老封君道:「當真?」

  祝纓點點頭:「當真。不過塔郎家得先將手上的事做好。」

  郎錕鋙道:「我說話算數!」

  祝纓道:「好。那就定個日子吧。」她現在如果硬擠點時間也能擠出來,花帕語還沒學好,就想再拖一陣兒,等到七、八月份普通對話能行了,再見面更方便。她將日期定到了八月,那個時間雨水也少了,天氣也沒有那麼炎熱,路上好走。

  雙方都同意了,又都坐著不肯走。祝纓先對蘇老封君說:「小妹這會兒正在學算術,我叫項樂帶阿嫂去看看?」

  又問郎老封君住哪兒,讓丁貴去通知小吳安排住處,將雙方給隔開了。她讓項樂將人給送到後衙,又叫了仇文來——他正在書房裡收拾一天的功課。她讓仇文陪同郎家一家三口去下榻之處,權作翻譯。

  自己再往後衙去,與蘇鳴鸞再作一番長談。

  蘇鳴鸞心裡什麼都明白,愈發要做個大方的樣子,感嘆一句:「我這兩年總擔心他們家背後給我捅刀子,現在好了,他也有個約束了,我也能放開手腳了。」

  祝纓笑問:「不遺憾嗎?沒辦法併吞他家了。」

  蘇鳴鸞道:「遺憾也是有的。不過再想一想,這麼大片的山,難管。費力氣併吞,不能有收益填補也是不劃算的。」

  祝纓道:「那就說點兒現在自己能管得著的——讀書識字算術之後,管事兒是不是容易多了?」

  「是!」蘇鳴鸞馬上來了精神。

  祝纓道:「想不想再多幾個這樣的人?」

  「義父的意思是?」

  祝纓微微一笑:「你選幾個伶俐的少男少女過來,我給他們另建一個學堂,學點兒有用的。」

  「像小妹那樣?」

  「小妹學得比他們多,他們學好了,才能來跟小妹一塊兒學。」

  蘇鳴鸞道:「好!」

  「別急,這個事兒我還在籌辦,總要過幾個月都準備妥當了才好開課。」

  蘇鳴鸞笑道:「那我先叫他們學點官話。」

  「那就更省事兒了。小妹也能多幾個小朋友,免得總悶在家裡同那兩個拌嘴。」

  蘇鳴鸞也笑了:「她是淘氣的。」

  「小孩子打打鬧鬧的才正常呢,太悶不好。走,看看她去。」

  二人一同出了書房去蘇喆的住處,丁貴從外面跑來:「大人!」

  蘇鳴鸞看他的樣子像有急事,道:「義父有事,我先去看小妹。」

  祝纓點點頭,目送她去了後面,轉而問丁貴:「什麼事?」

  「唐師傅來了!」

  「哦?小吳為難他了?還是……成了?」

  丁貴道:「我看他那一臉褶子開了花兒,腰也直了,咳嗽也大聲了!嘖,幾百貫錢花下去,可算是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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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26: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七章 糖坊

  祝纓不讚同地看了丁貴一眼,丁貴心虛地低下了頭,心裡仍然是不服氣的。

  唐師傅師徒幾人自打到了南府就不得他們喜歡,先是一副被強搶了的民女模樣,不情不願的。繼而提了種種的條件,然後就是漫天的花錢!沒幾天就要一筆、沒幾天就要一筆,間或還要發點小脾氣,雖然唐師傅大多是沖徒弟們發的,徒弟們受了氣之後說話語氣也沖,與他們接觸的人時常要挨兩句口氣不好的話。活沒幹出來,脾氣倒來了。自小吳開始,與他們打交道的人都不大喜歡這幾個人。

  更不要提還要記錄他們的成果,趕上唐師傅脾氣上來的時候,去記錄的人就要看著四張臭臉。他們還要遮掩,有時候故意擋著不讓他們看。

  就這幾個人,祝纓還交待了要讓他們吃好喝好。

  丁貴敢打賭,這群貨以前在州城的時候能吃飽就不賴了,現在居然還挑剔起來偶爾一頓沒有肉了?!他丁貴都不能頓頓有肉!

  祝纓道:「請進來吧。」

  祝纓在書房裡見唐師傅,唐師傅連過了兩道門,意識到這是府衙,他要見的是一位知府,興奮的心冷靜了下來。

  他放輕了步子,見到祝纓之後又要跪下。祝纓道:「起來說話。」

  唐師傅打開一個小紙包,說:「大人請看。」

  不多,但是細砂粒一樣的糖攏在紙包裡瑩白如霜雪,祝纓道:「這就算成了?以往也見過好看的糖。」

  唐師傅道:「這不一樣,這樣的更好。」

  祝纓道:「要用什麼東西?多少甘蔗出多少糖?要多少工?」心下奇怪,照說她派了人跟著記錄的,為什麼唐師傅來了,記錄還沒有送到她的手上?

  唐師傅道:「一百斤甘蔗能出十斤糖呢!工也與以前相仿,可是省力,出的糖也好。大塊糖的製法也是有的!」

  祝纓道:「走,看看去。」她如果要自己吃,雖貴些,怎麼也吃得起了,真正要看的是改進的製法能不能節省成本。

  唐師傅的本心,並不想將這法子告訴別人。起初是聽命服役,那是不得已。祝纓雖有允諾,他看後來記錄的人越來越鬆懈,漸將此事給疏忽了,拿著糖見祝纓的路上心裡只想著「我製出糖來了,該放我回去了,我能自己開鋪子了」。

  等祝纓不止是要看糖還要看製作,猛然想起來當初祝纓說過的話,這方子是不可能成為「他的秘方」吃幾輩子了,回程的腳步就沒有之前的輕快了。丁貴扯過小黃,自己跑去把小吳給叫了來,如此這般一說。

  小吳臉綠了:「這個老東西!」他記錄得不仔細,很怕祝纓罰他,趕緊跑了過來。祝纓已與唐師傅往唐師傅那個小作坊裡去了。小吳一頭汗,笑道:「哎喲,七百八十一貫錢沒白花。」

  唐師傅和三個徒弟大氣也不敢出,七百八十一貫,把他們拆了賣了許都不值這個錢。唐師傅還想過,之前也試過幾個法子不如用那些法子頂替,自己留下秘方。現在他們終於想起來了——命都還捏在官府手裡呢,怎麼就敢大做美夢了?

  唐師傅拿著糖,手有些抖,有點慌張地看著這個小院子。祝纓也發現了一些端倪,這裡面亂七八糟的什麼玩藝兒都有,可見唐師傅是試了許多的方法了。祝纓看了看三個徒弟的站位,一眼就看到了他們比較重視的一個家什。

  祝纓也不戳破,直言道:「開始吧。」

  唐師傅起初沒動。

  祝纓道:「怎麼?有什麼難處麼?嗯?那是什麼?」

  小徒弟忙說:「製糖用的。」唐師傅幾人也回過神來了,他們現在用的家什又與之前的有所不同,小吳湊上前道:「哎?這不是前幾天你要新制的麼?」

  祝纓道:「你別鬧他,叫他弄。」

  唐師傅全沒了一開始的興奮勁兒,祝纓看他與幾個徒弟動手,將之前準備好還未用完的柘漿開始加工。要置漂亮的糖霜要緊一條就是脫色,為此唐師傅用了許多種辦法,最後選擇加入草木灰。

  祝纓心道:如此倒是便宜,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出來的?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唐師傅被逼的。小吳看這師傅幾個是相當不順眼的,不止為了花錢,而是因為花錢幹不出事兒來。眼看著自己等人忙得要死,這師傅四人幾個月來加起來胖了兩圈不止,這要是養豬,貼膘的勁頭不用過年都能宰了!來了之後,人人換了衣服新鞋襪!現在看起來跟四個胖財主似的!也就大人還肯養著他們。

  人吃成這樣,活沒幹出來,小吳生氣了。

  唐師傅如何不想早日製出來呢?新技藝就是這麼矜持,死活不肯到他的腦子裡來。他試了許多法子,後來完全是亂試了!於小吳,製糖他是不會,跟著師傅幾人也看了些日子,正常的製法他也大概見過了。後來唐師傅幾乎是亂了章法樣的亂搞,他也看出來了。沒有直說,陰陽怪氣起來也是夠唐師傅受的。

  唐師傅脾氣也不敢對他發,一日生氣,將一盆衣服用的水連盆踢了老高,弄壞了柘漿。當時不覺得,次後發現柘漿澄清了不少。唐師傅據此改良了方法,先將柘漿處理一回,再製糖。除了過濾這個手段,不但加草木灰,還加點貝殼粉——這原是洗衣服的一個法子。

  他之前就帶過一個大的扁平勺子,那個是之前煮糖漿的時候撇浮沫用的,這個活兒說起來很簡單,卻也是其中一個竅門,使得他製的糖比別人的又好些。

  此外又試過反復試驗等,最終弄出了一個流程出來。最後結出來的糖細如砂粒,潔如霜雪,才配得上「糖霜」二字了。之前製出來的,多少帶一點淺黃色。

  祝纓指著大徒弟小心搬運的甕裡的東西,問:「這是什麼?」小徒弟沒說話,二徒弟說:「糖蜜。」大徒弟咳嗽了一聲。

  他們將柘汁加工,上層是糖霜,下層是黑糖。

  唐師傅又演示了製大塊糖的手藝,這個就更簡單了,拿結出來的砂糖化了重結。

  祝纓從頭看到了尾,又看了小吳一眼,小吳趕緊摸出了一個本子,飛快地記了下來。祝纓道:「你呀!罰俸祿你也是不怕的,你也是個小財主了,看來只好打了。」

  小吳手一抖,筆落到了地上。

  祝纓又問了唐師傅一些問題,比如添加草木灰的比例,熬煮的火候之類。唐師傅一邊回答一看著小吳,小吳揀起來了筆,又記得亂了。祝纓道:「不錯,唔,小吳,去騰幾間空屋子出來,我要試試。」

  唐師傅摸索成了,不能量產也是無益的。也不能單靠某一個熟練工匠,還是得能夠讓差不多手藝的工匠都能做,這手藝才算成了。

  她打算先弄個作坊,上畜力的絞盤來榨甘蔗汁,本地多山,水磨既多,則用水力榨汁也可以。不像那些寬闊平原上的河流,在這山區設水磨對農田、水運的影響比較小。她還要多留這師傅四人一段時間,定出一個標準來,使普通的人照著做就能製出糖來。

  先得要木匠之類做出工具,還要用鐵匠等。

  祝纓看了唐師傅一眼,道:「別哭喪著臉了。驗收成了,別人也能做得出來,你們就能領賞錢回州城了。」

  她答應的事兒是絕不會忘了,但也不能讓人哄了她。錢都花了,製糖又不是她的長項,萬一唐師傅剛才演示的時候隱瞞了什麼關鍵的技藝,她錢不是白花了?唐師傅的情緒變化她可是看在眼裡的。這老師傅這作派,一看也是個有自己小算盤的人。巧了,她也是。

  得別人來試。

  小吳心道:就該這樣!他又心疼起錢來,唐師傅花了這許多錢,還要再領著賞錢走?真是便宜他了!

  祝纓看了他一眼,小吳說:「小人這就去騰屋子!」

  祝纓又對師傅四人道:「你們這些日子也辛苦了,休息幾日,他們早一日做成了,你們就能早一日回去了。要是手腳快呢,六月末我去見刺史大人,興許還能捎上你們。」

  師徒四人才稍稍提起了一點精神,恭送她離開。

  祝纓一走,三個徒弟就圍著師傅。小徒弟道:「師父,知府大人這是真的要放咱們走,還是故意拖延的呢?」

  某些官府的信譽太差了,服徭役也是這樣的,說好的二十天,一拖拖成四十天,再拖拖成兩個月,拖來拖去給拖成個長工。離京城越遠,這種事兒越沒天理。

  唐師傅語氣蕭索:「等著就是了!你有辦法?」

  沒有,有也是不敢的。這些衙門裡的人,一個人長了八百個心眼子,比起這些小官小吏,知府大人都算是憨厚純樸的。

  二徒弟小聲說:「反正咱們弄完了也能歇一歇了,吃飯去?」

  「吃吃吃,你是餓死鬼投胎?」唐師傅罵。

  二徒弟耷拉著腦袋不敢吭氣了,大徒弟道:「如今弄完了,他們怕不會再給咱們送飯了,我去做飯,你來給我燒火吧。」二徒弟老老實實跟著走了。

  大徒弟飯做好了,師徒幾人也吃上了,官衙那兒的飯也沒送過來。

  祝纓之前吩咐過了,他們幹活的時候小吳還讓人給好好送飯,活幹完了,小吳哪有功夫管他們?丁貴等人也要小小地「教訓」他們一次,餓個一兩頓的算什麼?明天再送,就說府裡來了客人,他們給忘了!

  ………………

  祝纓尚不知此事,她在府衙裡審小吳。

  小吳的筆記能夠看出來一個明顯的從認真到敷衍的過程,開始是記「不成」,後面幾頁乾脆直接在上面畫個大叉。

  祝纓很平和地問道:「你就是這麼辦差的?」

  小吳汗如雨下,跪下道:「小人知錯了。」

  「說了多少次了,要用心,你們都幹什麼了?」

  丁貴見狀,膝蓋一軟,也過來跟著陪跪。祝纓道:「你們人人有份了?」

  顧同想一想唐師傅開始不情願的樣子,也給小吳求情:「他們也不是故意的,一直沒見著效,也是急的。」

  「機靈得過頭了,」祝纓評價道,又說顧同,「還有你,就這麼賣人情的?」

  顧同也不敢多嘴了。

  祝纓道:「嗯,不錯,我前頭幹事,你們後頭就敢給我偷工減料!」

  小吳心頭一鬆,祝纓道:「沒有下回。」

  小吳連連叩頭,丁貴也嚇得面如土色,祝纓道:「都起來吧。」

  小吳現在是朝廷命官,打板子就不合適了。他和丁貴都是住在家裡的人,不能讓他們心懷怨恨。以後類似的事兒就不能再讓小吳去辦了,還是項樂吧。

  祝纓沒有再罰他們,卻不再讓小吳準備作坊了,屋子場地準備好後她打算將此事交給項樂。只要地方準備好了、家什齊全了,無論是原料還是人工,都不是事兒。

  顧同對項樂連使眼色,項樂不為所動,在顧同要放棄的時候,項樂對祝纓道:「大人,蘇縣令還在後面等著您呢。」

  祝纓道:「讓她們母女多說會兒話。小吳,你還不快去騰屋子?」

  小吳爬起來就跑,祝纓對項樂道:「你親自去一趟唐師傅那裡,送些酒食犒勞他們。」

  項樂道:「是。」

  祝纓這才到後面,設了個家宴來款待蘇鳴鸞一家祖孫三代。祝煉知機,見同學的家長過來了,他拉著祝石躲在房裡不出來,央了張仙姑房裡的幫傭的蔣寡婦給他倆將飯端了到房裡吃。蔣寡婦見他們可憐,低聲道:「成。你們吃完了碗碟放在房裡,我來收。」

  祝纓這場家宴,幾乎全是女子,祝大與蘇老封君語言也不怎麼通,想佔一點輩份的上風說點場面話人家也聽不懂。他與她們吃了兩杯酒,索性就說:「你們說你們說,我就不在這兒礙事兒了。」

  他回了院子裡,正好看到兩個小子在吃飯,咧咧嘴:「咱們爺兒仨一道吃吧。」

  祝石很高興,放下碗筷給祝大搬了張椅子過來,祝煉又給他布菜,祝大舒服極了:「你們倆別忙啦,來,吃飯。」

  他一走,祝纓這兒酒都不上了。張仙姑跟蘇老封君語言上不太通,但是拿筷子讓人這個動作都是看得懂的,居然很有默契。

  家宴,吃得很放鬆,祝纓對蘇老封君道:「有空就來住兩天,我在我招待,我要有事兒出門去了,這家裡也有人招待阿嫂的。」

  蘇老封君道:「我一定要帶著她舅舅過來見一見阿弟,阿弟,真的許封官?」

  祝纓道:「當然。地方大的,做縣令,寨子小、人口少,就併在別人的縣裡,分縣衙裡一個官兒。怎麼分,我看了人、看人地方給他們安排好。」

  蘇老封君道:「我信得過阿弟。」

  蘇鳴鸞道:「阿媽,義父這話已經說了一次了,你還問。義父說過的,什麼時候不算數了?」

  蘇老封君不再問了,跟張仙姑兩個人笑著互相讓菜。

  蘇鳴鸞道:「義父,我後天就回去聯絡舅舅。塔郎家……」

  祝纓道:「他要有什麼越界的事兒,你只管告訴我。」

  「好。」

  祝纓又想到了這兩家的「縣界」,他們與南府的界碑是立了,各自的界碑還沒定。山裡沒個特別固定的界線,等見了花帕族的人之後,得將幾個縣的大致界線也要再定一下。

  設學堂的事兒她現在也不想就上本,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呢,一上本,萬一朝廷的安排與她的想法不一致,朝廷一道令下來,那就不好辦了。還得她這兒自己準備好了,條件、方案、人員都齊了,捧給朝廷去批整個計劃。

  先期準備得花錢,糖坊得趕緊弄了!

  她與蘇鳴鸞吃完了飯,蘇鳴鸞母女祖孫到蘇喆房裡去安歇,祝纓又回了書房重新列一下計劃。項樂也從唐師傅處回來了,他沒有猶豫,等祝纓放下筆就說:「今天唐師傅他們自己做的飯。」

  祝纓了然:「哦,被排斥了。」

  項樂道:「大人,以後這樣的事兒我會留意的,大人的心只管往大事上頭放。」

  祝纓笑笑:「也不能單叫你管這些小事。」

  項樂道:「大人有事吩咐我,我就去幹。我去辦差了,還有三娘、還有師姐她們,大人別太累著了。」

  祝纓一怔:「好。」又低下頭來看自己的計劃。

  …………

  蘇鳴鸞緊著回去,郎錕鋙母子夫婦一夜商議,也想趕緊去落實。難得遇到個說話算數不耍詐的官兒,他們也想將事情給定下來。有了身份,以後就能少吃些虧了。郎錕鋙找了狼兄,與他約定,狼兄給他教南平土話。又找到了仇文,知道仇文心裡有怨氣,郎錕鋙也不拿話壓他,說:「大人說,我的衙門裡的官由我來定,你願意來做官嗎?」

  仇文猶豫了一下,道:「我還要在府裡多學些事兒。」他對寨子的怨恨稍稍減了一點,但仍然想留在府城。祝纓也帶他學點文章之類,他喜歡這樣。

  郎錕鋙無奈,道:「那好吧。我給你留一個位子。」

  仇文道:「不用的。我也不知道我接下來想幹什麼,你還是留給別人吧。」他心裡有一個隱秘的願望,這話對誰都不能先講出來。

  郎錕鋙只好拜托了他最後一件事:「如果要再寫什麼東西……」

  仇文道:「我幫你寫。」

  郎錕鋙笑道:「好兄弟。」

  他聯絡了這二人,轉天也向祝纓告辭,回到他的寨子裡準備接下來的事情了。他得擬定個官員的名單,然後交朝廷來批准。這不,馬上就要用到仇文了!

  仇文不得不中止了在府衙裡的學業,暫時跟他回到山上,助他處理一些簡單的文書類的事務。

  …………

  兩族的人一走,祝纓馬上就忙碌了起來。

  先是糖坊。

  房子不用現蓋,手上就有,不過現在要保密。然後是木匠等,都是熟手,之前也給唐師傅做過工具,連圖紙都是現成的。

  祝纓召來木匠,道:「不要原來的那樣的,要做大些,做成這樣!」她畫的圖比較簡單,從榨汁的工具開始,都要求大一些,又跟鐵匠那裡訂鍋買鍋,又訂特製的扁平勺子,等等。

  糖坊還要改進,要有存放甘蔗和糖的倉庫,還要有狗、有守衛。地方要大,她主要就是想要個「大量、低價」,唐師傅這一點做得非常的好,草木灰等物廉價易得。

  她又將唐師傅的流程給分解了,不要一個工匠做全程。作坊分成幾個區,有專門榨汁的,有負責過濾的、有負責脫色的,還有負責最後成品的。

  成品也要分成幾類,同樣分給幾個不同的工匠負責。管哪一樣的就單管那一樣。

  祝纓又翻看了小吳那些記錄,雖然越往後越潦草,前期還是比較認真的。也不能很怪小吳,一件總也不能成功的事,人都是越往後越沒耐心的。她卻從中又品出一點味道來,糖要是想定型,都是在還軟或者還是稠漿的時候。

  她的想法仍是由著一塊一塊壓出花紋的紅糖塊而來,只要有模子,做成什麼形狀不是做?從塔郎家兒子來看,不過是變個形狀,新鮮感馬上就不同了。得弄更多的模子才好,如果弄出更大的模型,想必有很多不差錢的土財主、豪門大戶會喜歡的。

  就看會不會賣了。

  紅糖白糖飴糖都是甜,除了甜味之外又有點別的不同,糖是不是還能弄出別的味道來?

  她打算等唐師傅他們走了之後,自己試這個。唐師傅的小心思她約摸能看出來一點,也能猜著幾分,強扭的瓜不甜。她也不怕唐師傅走後搶她的生意,誰擠兌誰還不一定呢。

  府裡的事務她都有安排,需要她親自處理的並不多,她便一頭扎進了糖坊中。

  知府親自督辦,工匠們也不敢怠慢。祝纓平素愛惜民力,從不過度徵發,工匠們幹活的時候興頭也高。幹活的時候照例是不禁聊天的,有人說:「大人要弄這個做甚?要糖,或買或徵他們匠人做就是了。」

  也有人說:「大人要做什麼,哪是我們能弄明白的?趕緊幹完了,好接活計去。」

  他們都猜不到祝纓是要做這項買賣,祝纓也不會親自去做這個,她還是照著賣橘子的思路,只賺房租等費用。工藝、買賣,還是要讓當地人自己來幹。最開始,還是得選「聽話」的人來辦這件事。

  糖的需求量必然是比橘子更大的,這樣能有更多的人有生計。

  最需要體力的榨汁也不必全用人力,則婦女也可以幹。餘下的活計雖然需要體力,普通健壯的婦人也能做。如此一來,像家裡那幾個寡婦一樣的婦人,即便沒了丈夫、沒有土地,也能有個去處養活自己。

  此外一個問題就是甘蔗的種植也不能過份侵佔耕地。好在稻麥兩季,能夠騰出一些土地了。物產又多了一項,頂好再開設個南府的同鄉會館,之前那位盧刺史,種麥的事兒欠自己一個人情,正好拿來用。

  會館也還得是本地富商、士紳去辦,這次她更有經驗了,從一開始就吸取福祿的經驗教訓,讓主持者輪流當值,以防一家獨大。

  糖與橘子不同,運輸的時候不必太考慮腐敗黴壞的問題,可以賣得更遠!

  祝纓看了看項樂,道:「你大哥做家裡的買賣,你和三娘有什麼買賣做不?」

  項樂道:「我們都將本錢交給大哥經營。」

  祝纓道:「那我再給你們一樣買賣,你們用錢贖買。」

  項樂用心聽了祝纓的話,小聲地說:「好是好的,別人會不會說大人任人唯親呢?」

  祝纓笑道:「不然呢?總歸有個親疏遠近。一開始頂要緊的,交給別人我也不放心,你盯著。先賺它一筆之後,再將製法傳授給鄉親。」

  項樂道:「既是大人的安排,小人聽命便是。製法是大人花了心思弄出來的,要傳授也該讓他們領大人的情。大人要不教,小人也不將製法教他們。且大人說出去,信的人才多。要是由小人來說,還有人擔心小人無事獻殷勤,要挖坑害他們呢。」

  祝纓道:「多大點兒事。行,那就我來。」

  項樂這話又提醒了她,不錯,如果一件東西由她來帶動,跟風的人肯定比項樂這樣的小商人家裡要多得多!

  咦?既然如此,何不再借一些更有名氣的人,將南府糖的招牌打出去呢?!巧了,她認識好些個有名氣的人,京城可是能夠引動天下風潮之地呢!糖不能只在南府賣,得各處都賣!

  祝纓微笑道:「走,咱們去作坊裡看看去。」

  …………

  祝纓親自監工,作坊很快準備好了,祝纓不帶唐師傅等師徒幾人,反而是項樂、項大郎等人帶著幾個伙計長工到了作坊裡。

  祝纓道:「開始吧。」

  她要不用唐師傅的情況下自製糖,製成了,就代表普通工匠也可以。項大郎心中微微有些激動,他家以前是做阿蘇縣生意的,現在隨著阿蘇縣自己人越來越精明,這買賣的盤子變大了,他分到袋裡的反而沒見漲。

  此時弟弟妹妹給他又兜了個大活來!

  項大郎手心裡捏著兩把汗,看著伙計趕著畜口帶動了絞盤,削皮、切斷的甘蔗被投進了斗裡,絞出汁來。甘蔗渣也沒扔掉,又投到一個大水桶裡用清水浸一浸,再次壓榨。反復兩次,多榨出了一些柘漿來。

  然後是投入一定比例的草木灰等物,澄清、過濾……

  項大郎跟祝纓一道盯著這個作坊的每一樣工具,直到最後做出幾大袋各式各樣的糖來!

  項大郎激動地道:「成了!」

  祝纓道:「行了,一會兒讓祁泰把賬做平。東西先寄在福祿會館售賣,先在本府、本州試試,不要賣高價。」

  基礎的產品薄利多銷,新奇的賣高價,窮人富人的錢都能賺到。

  她也沒忘了掃尾。此事雖然有利於南府,弄出來說她以官府的力量造了個作坊給商人,將來又是一種麻煩。必須不留把柄。

  項大郎趕緊答應了,他在心裡核算了一下成本。這樣的作坊主要是攤子大,銷路也不愁,又在甘蔗的產地,原料易得。配方也已經得到了改良,用料也便宜,得出來的東西也好。利潤可觀!

  項大郎當即決定,要趁著別人還沒開作坊,狠狠地、盡量多地賺!

  祝纓也不要他現在就將錢款結清,可以分期付款,也可以拿部分糖來折抵。項大郎滿口答應了。

  祝纓道:「從現在起,你開始開工,幹上幾天,看看還有什麼毛病沒有。」如果沒有,她就要把唐師傅給放走了。

  項大郎就住在作坊裡看著,到了六月底,一切正常。項大郎又自作主張,給糖起個名字叫「府君糖」,說是知府大人的恩典。又因定價極劃算,名字也扯了虎皮,在府城裡銷路頗佳,貧的富的,都能有合適自己的那一款。

  他又另有主意,找來弟弟妹妹:「這買賣白拿了我十分不安,不如分些與朱大娘子!咱們各兩成,她拿三成。如此一來,別人也不敢找咱們的麻煩了。」

  親戚代持,乾股,自來行賄的法子多的是。項大郎甚至不認為這是行賄,糖坊雖說贖買,實則是祝纓白給他一個買賣門路。

  項樂項安也無異議,花姐卻慎重地反對:「這是把小祝當什麼人了?且現在我拿了三成,你們賺的少了,怎麼與旁人爭競?買賣不就做不下去了?小祝是想將事做成,看你們可靠才選的你們,不是為了你們的孝敬。」她又找到了祝纓,如此這般一說,讓祝纓去對項大郎講明。

  項大郎依舊不安,私下將利潤中分出一份,都記賬上,給祝纓留著。

  祝纓不知他還有這一手,等他核算出了第一批的成本,價格比現在世面上的砍了一半利潤仍然可觀,便說:「成了。」

  項大郎做出樣子來,讓他再賺一陣,她就再以官府名義做個「官糖坊」出來。一是補貼衙門收入,二是緊著她可以試驗出新,三也是防止接下來私營糖坊壟斷,成了氣候不便管理,官府反受轄制,養肥商人,而不能普惠百姓。

  如果只有官坊也不行,官味太足的各種弊端她可太了解了,不計成本專供貴人使用就浪費,對外經營就容易弄出價高質量差的虧本廢物。得兩種都有。

  再圈出一塊地作為官糖坊的地盤回來開工,祝纓就帶上四縣的縣令以及唐師傅等人啟程再往刺史府去。

  有祝纓在,唐師傅等人回程也與來時一樣的有車坐,他們的家什也帶上了,連同這些日子得到的新衣服、新鋪蓋之類,一股腦兒地都裝上了車。

  縣令們不理會他們,都圍著祝纓打轉。南府出了「府君糖」,想也知道是怎麼來的。項家是幹什麼的?就沒聽說他們家會製糖!關、莫二人尤其清楚,這彷彿跟當年賣橘子是一個路數!

  莫縣丞還罷了,關縣令就想討一句許諾:「大人,這甘蔗思城也有的。」

  祝纓道:「嗯。」

  關縣令繞著她打轉兒,伸出手來想給她捶背:「大人,不能光盡著他們南平縣吧?」

  郭縣令心裡美,別人跟知府在一個城裡,像脖子上被套了根繩子。他不一樣!他白賺!開作坊、賣東西,得給他交稅吧?糖可是個值錢的東西,項大郎賣得便宜,也僅是對之前的高價而言。再便宜,它也比種地錢多。

  他說:「還得是大人!」

  王縣令這才回過味兒來:「大人,您最初可是在我們河東買的甘蔗呀!」

  祝纓道:「都不用急,項家只是試製,他們賠了,就不用你們做了。賺了,大家再慢慢做。現在也不必爭,都有。也不必著急,甘蔗還沒下來,沒有甘蔗也做不成。」

  關縣令放心地大拍馬屁:「大人在福祿的時候就是雨露均沾,下官放心得很!」

  祝纓道:「我卻不放心你們!甘蔗不得侵佔農田!」

  四個人都說:「是是,一定一定。」

  關、郭、王三人又一齊說莫縣丞:「福橘還不夠你賺的?!去去去,這是我們的事。」

  四個人吵作一團,都忘了還有一個唐師傅。這是個製糖的師傅,與「府君糖」必有淵源。關、莫二人想的是:橘子之前也有,能賣上價的只有大人。糖,也還是跟著大人才能賺到。

  祝纓道:「朝廷命官,不為農桑,倒為一口糖、幾個商稅打作一團。不像話。」

  他們知道她的脾氣,這麼說只是玩笑,也笑道:「為富民計,不得不如此。」

  世人皆以為這些官員與商賈絕緣,實則不然,誰都不會跟錢過不去!祝纓總有一個辦法,能將賺錢的事做得不著痕跡,反過來再賺名聲。

  祝纓道:「那可說好了,甘蔗,要地,回去都給我把那隱瞞土地人口的提起來抖一抖!你們抖出多少人口土地,將來就是多少甘蔗田。」

  「是。」

  「對了,還有商稅……」祝纓將自己之前的計劃於路上向四人宣布,並且徵詢意見。先是項家做,然後各縣再擇一「忠厚殷實之家」學習技術。由官府支持他們開設糖坊,但是有條件,不能只用自家奴婢、佃戶等幹活,得雇人,鰥寡孤獨優先。

  郭縣令心道:來了!來了!鰥寡孤獨優先!說破了天去,這也是佔理的!

  一行人一路歡歌笑語到了州城。

  ………………

  冷雲的心情不錯,他的宿麥成績不錯——這個不是他的首倡,又上表要種雙季稻——這個也不是他的主意,朝廷也給了他表彰。

  是以祝纓請設塔郎縣的事沒有告訴他,他也沒有生氣。反而打趣祝纓:「錯眼不見,你就又出息了。」

  祝纓道:「大人這話——」

  「怎麼?」

  「不大像是大人的味兒。」

  廢話,這是冷侯寫信說冷雲的。冷雲翻了個白眼,道:「你真當自己是個勞碌命了?」

  祝纓道:「我也沒忙什麼,遇著了就幹了。」

  冷雲道:「罷了,反正你也閒不下來。」

  祝纓也不問他有沒有補個幕僚管刑獄,也不問他苗縣令調走之後新縣令是誰,陪他說點閒話,聽冷雲說想回京,問祝纓要不要也調回去。祝纓稍稍提了一句:「就怕京裡亂。」

  冷雲道:「這個你怎麼又不懂了?你不在其中,好處就一定沒有你的,壞處也未必就落不到你頭上了。」

  祝纓道:「那是您。您不怕。我這身板兒在京裡不頂事兒。」

  冷雲道:「七郎怎麼說?」

  祝纓道:「沒說什麼。」

  冷雲道:「他要是沒叫你回去,你……唔,就等任滿吧。」

  「是。」

  祝纓這下連京中的情勢也給避開了,只說本地之風土,勸冷雲,如果想回去以後再採買本地特產就不這麼方便了,要提前準備。

  冷雲主持開會也是越來越散漫,大家見個面,著重表揚一下祝纓。提醒一下所有人秋收、稅賦都要上心,種好宿麥,他就沒別的好提的了,直接說:「散了吧!」

  祝纓不多停留,將所攜之土儀留下,再將唐師傅師徒四人的名冊勾銷,留下賞錢便去福祿會館了。

  郭縣令直搖頭,這師傅四人也就是遇到府君!他們現是不用跟州府服役了,但是因為之前冷雲將他們轉給了祝纓,現在這幾個人算是南府賬上的人。人落在南府得落到具體的縣裡,一勾,就落南平縣了。

  不用祝纓出手,哪怕她有一點不悅,郭縣令為了討好上司都能讓他們生不如死。祝纓不計較,郭縣令思之再三,沒出手,放生了唐師傅,顛兒顛兒地跟著祝纓去了福祿會館。

  祝纓要用福祿會館,也是要賣糖,項大郎拖著車跟著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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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26:5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八章 經營

  福祿縣同鄉會館是輪值的,今年又換了一家,項家也是福祿縣人,與這些縣中的鄉紳們也都混了個臉熟。更因項樂、項安兄妹二人的關係,縣中富戶們對項家也還都客氣。即使不是祝纓帶著,他們也不至於為難項大郎。

  他們對項大郎要賣糖這件事兒頗為好奇——項家一個整天買進賣出、倒買倒賣的純靠跑腿的商家,什麼時候會賣糖了?

  製糖原料的地理原因,糖這種東西主要是南方生產往北方賣,而本州就在南方,通常是本州進糖往外面去賣,項大郎一個偏僻縣裡的商人,跑州城來賣糖?

  祝大人一定又幹什麼了!

  同鄉會館諸人分成兩撥,一撥將祝纓團團圍住,一撥將項大郎隔離開來:「項大,你這糖……哪兒來的呀?」

  福祿縣的士紳們不很排斥經商,他們以前入仕的可能性極小,在祝纓手上販賣橘子發了筆財,見著有賺錢的行當,當然感興趣。如今子弟或許可能有出息做官,那也不怕,總有辦法規避的,錢,還是要的。

  祝纓指指自己和縣令們,道:「我們過來看看,有事兒大郎與你們商議。」

  郭縣令等人比較關心的是,既然祝纓答應了這個製糖的技術不保密,他們今年開始種秋甘蔗,明年春夏第一批自己的蔗糖就能上市了,也得用這個福祿會館的路子。新建會館不說成本,打通關節的時間也來不及。

  他們就跟祝纓說這件事兒。

  祝纓笑道:「那你們就入股。」以官府的公廨錢入股會館,各地在外的商人可以租用、在外的遊子也可以投宿,同時像南府那個福祿會館似的,開發點客棧、貨棧的業務,官府收房子的租金但不直接插手干預經營,長長久久地收。

  「這不比拿公廨錢放貸收不回來強?」祝纓說,「我看以往有些人拿公廨錢放貸,又不懂買賣,又收重利,高利貸一般,將借貸人逼得家破人亡,人死賬銷,自己的錢也打了水漂。不如這樣。一則本地在外漂泊之人能有個安心的住處,同鄉能聚在一起互相幫忙,二則衙門也能有個長項的收入。這分本金永不許動、房子永不許賣,大家也可以多些進項。」

  公廨錢主要是歸主官支配的。府衙的分紅就歸她,縣衙的分紅歸各縣。公廨錢與公廨田一樣,都是謀外任的人很在乎的收入來源。她最早開設同鄉會館的時候沒想得這麼多,是為了福祿縣能更富一點,又方便錢款的安全,不必來回背錢,只要拿條子兌換即可。辦了幾年,經驗多了,也就總結出許多條款規範。

  關縣令第一個讚同:「不愧是大人,大人怎麼說,咱們便怎麼辦!」可不是,只要出點錢入股,就跟著知府一塊兒永遠數錢,不跟的是傻子。

  他們以前還真就放個貸款給商人,經常有人還不起的。他們就以官府的強力將人家家產收了抵債,最後弄得一地雞毛,還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有錢拿,挨點罵也不算什麼,難的是催收的過程也非常的不愉快,還有折本的情況。折本,也不全是因為利高,還是因為使了官府的錢,總有官員借故向商人索要額外的好處,最後玩崩了。

  現在祝纓要與他們定一下章程,如何入股、如何分紅、如何催收,年金怎麼定,每年何時繳納。官府只收錢就行,不管運營。

  祝纓道:「咱們不在了,後來人未必就這麼老實,崽賣爺田的未必沒有、勒索百姓的也未必沒有。」

  王縣令慨然道:「必有國法辦他!」

  祝纓輕笑一聲:「那得到什麼時候?」她的辦法就簡單了,各縣,她要盡力培養一些讀書人、一些能夠做官的人,只要來個做得過份的地方官,地方也會有勢力能夠反對。

  這是一體兩面的,地方上的勢力太強,新來的官員也有可能幹不過,反而被挾制。但世上沒有完美的制度,都是互相制衡。總比指望三千里外的朝廷事無巨細、明察秋毫靠譜一點。哪怕指望朝廷,也得地方上有人能告訴朝廷、上達天聽不是?

  她與縣令們就在福祿會館裡商討一下細節,莫縣丞道:「大人,這個會館原是您的心血,下官不該多嘴的,可是呢……底子是福祿縣的,那是不是?」

  郭縣令道:「守財奴的樣兒!給給給,咱們合伙。」這幾個縣令身上正經讀書人的氣質極淡,由吏而熬為官的,知府又不追求「不言利」,他們也就捲起袖子來聊錢了。

  祝纓負責出個大概的框架,具體的數目他們四個人開始互相爭,以至於吵,竟至於要打。祝纓抱著手看得直樂。

  項大郎在那一邊被堵得滿頭汗:「才幹這一行,還不知道如何呢!」

  凡事沾了個「官」字,就不得不小心一點,雖然糖坊已經都交給他了。祝纓交給他的盤子很大,就是要以一個「量大」為優勢,壓低價格搶主顧。量大,也就意味著一旦疏忽他賠得也大,項大郎又興奮又緊張。

  他經商是有頭腦的,同鄉會館他也算計在內了,考慮到了租用場地等等問題,也不想在外面另起爐灶。這個糖坊,它也得用原料,越是路近的原料越好,那就不得得罪鄉親大戶。要打開市場,也得會館這兒幫個忙。

  「官」給的要求得做到,祝纓要求不能太高價,走的是「易得的量大便宜,不易得的可以高價」的路子,項大郎就只好把赤砂糖、白砂糖的價格壓下,而將冰糖的價格抬高,又將有新鮮造型的紅糖塊之類的價格還照原本的樣子來。

  規模大,他的成本就被壓低。離原料產地近,原料運輸的成本又降了下來。即使定價偏低,利潤仍然可觀。

  今年輪值的是趙翁家,趙翁道:「你說這些饞我們不是?」

  項大郎陪笑道:「哪裡敢?只是講一講,您還不知道大人麼?我是嘗個鮮兒,好的還在路上呢。再說了,您那兒種橘子的利,我可什麼話也沒說呀。」

  趙翁想說他家與阿蘇縣的買賣,想到他的父親,心道:大人這是補償他吧?

  轉而問項大郎要怎麼吆喝:「你有好物,得叫人知道。這時節,舊年橘子也賣沒了,新的還沒下來。來會館的人也少了哩。你壓價賣,地頭蛇怕不要砸你的攤子哩!」

  項大郎笑道:「我分賣給小販。自家也支個攤子零賣,比賣給小販的稍貴些,這樣小販也能賺著錢,也不能賣太貴。要是有大鋪子進貨呢,我也賣給他們。」

  祝纓分一隻耳朵聽他說,知道這位年輕的商人不必自己多管了,聽到最後笑了起來,難得的輕鬆。

  項大郎吆喝也有一套,如何讓別人知道呢?

  項大郎道:「我已帶了些糖來,天氣又熱,我請街坊們喝糖水。」

  砂糖類就這麼賣。便宜的東西,賺相對貧窮的人的口碑。街口支攤子,路過的一人一碗,當眾給人看,一口大鍋,投點兒料,最後加一大勺赤砂糖或者白砂糖,見者有份。連請三天的客,每天熬它十大鍋,也花不了多少錢,但是口碑就出來了。

  請客的同時再將價格宣揚出去。相對低廉的價格就是最好的廣告。何況糖的品相還不差。

  冰糖就不一樣了,他想拿大塊的冰糖就在糖水棚子外面放到一個大盤子裡顯示一下,給大家看,這個貴。

  當然,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街頭流氓之類以及本地官吏的「孝敬」。這個就需要與本地官府打好關係了,不但要求會館裡的人長袖善舞,還得祝纓出面。

  祝纓一隻耳朵抖了抖,笑道:「等你想到哪裡還來得及?我早辦好了。」

  她這次過來給冷雲等人的禮物裡就有南府的糖,跟冷雲沒打招呼,卻與刺史府裡幾個管事的、尤其是司法參軍等人提了。

  整個刺史府裡,冷雲會給她面子,其他人多半有點怕她。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魯刺史在日,她在刺史府裡的評價就是很刺的一個人。誰掀了她的攤兒,她就拆了誰的家。當然,那種情況應該不至於發生。

  她仍然讓項大郎準備一點禮物,各處送一送,同時包一些糖,也送出去。

  項大郎馬上答應了。

  祝纓留了一份名帖在同鄉會館,說:「如果有事,拿著名帖去見董先生。若無事,不要往前面湊。」

  項大郎等人趕緊答應了。

  祝纓又叮囑他們:「不要冒進。」

  項大郎本就小心,這一聲答應得更加恭敬真切。

  …………

  祝纓的州城之行十分圓滿,照例採購了一些東西之後便與郭縣令等人啟程回府。

  路上,四人又爭了起來,祝纓依舊是輕鬆愉快。到目前為止,她的計劃執行得都非常的順利,她看了一眼四人,心道:你們現在說得再高興,回去還得照我的來!

  她後半部的計劃還包括了定規,除了雇傭鰥寡孤獨之外,還有收購甘蔗等的規定。就像同鄉會館的章程一樣,她不給定死了,只是定個大致的框架,以免膠柱鼓瑟。

  回到府城之後,祝纓道:「得啦,各人幹各人的事去吧。秋收之後,咱們就開始幹咱們的事兒。」

  王縣令這回便不肯落後了,道:「大人,雖說各縣官糖坊要到明年才能得,現在能不能讓下官們觀摩一下?到時候現學怕晚了。」商戶,他們只能收點稅和孝敬,官糖坊就……對吧?

  祝纓道:「行。」

  現在她正閒著,先帶人到了現在的項家糖坊裡去,這些官員也只是看個熱鬧,郭縣令道:「這麼大的?」

  祝纓笑道:「對呀,不然能賣遍全州、全天下嗎?你們想,人喜歡吃糖嗎?讓人人能吃飽了肚子之後有心思吃糖,一個人,一年吃一斤糖,一天還不到一錢,不算多吧?我賣便宜一點,讓人都能吃得起。」

  郭縣令吸了口涼氣:「這——」

  祝纓笑笑:「你們要準備的地方,也不能太小了。」

  「就怕……路難走呀。」關縣令遲疑地說,賣橘子鋪了好幾年才有現在的起色,也是靠的祝纓以官府的力量保護。關縣令比較擔心的是,現在糖製出來了,到外地不太好賣。看祝纓這個勢頭,不定哪天就升走了。

  「那把招牌打出去,就讓他們自己過來進貨。」祝纓做買賣,比項大郎只精不笨。自己拿出去賣,還得自己貼路費呢!京城人家還往這裡來採辦珠寶呢,有什麼不可以?別人來販買,還能賺點他們的食宿錢!

  外鄉人來得多了,本地與外地的溝通就多,隔閡就少。

  關縣令只好將話挑明。

  祝纓笑道:「不怕。」

  關縣令也就安心了:「下官回去就找個合適的地方,先將房子備下。」其他幾個也都說要去辦。

  祝纓道:「糧田不能動。」

  郭縣令笑道:「哪裡敢?下官等也是要考核的。」朝廷考核官員就那麼幾項,徵糧是個基礎的考點,就算祝纓不提,他們也會盯著縣裡的百姓不讓過份棄糧而種甘蔗的。

  最為難的要數莫縣丞,他與別人爭得雖凶,卻實在扼腕!福祿縣已種了橘子了,再騰地方種甘蔗很難。莫縣丞狠狠心:要不鼓勵開墾?

  又擔心自己開出荒來就走了,沒享著這個利、便宜了下一任。

  真是左右為難。

  祝纓將諸事吩付畢,道:「好了,都回吧。」

  她先召了彭司士,因百工歸他管,官糖坊及工匠等事就正式交給了他。彭司士之前看小吳忙前忙後的,不敢怨祝纓,卻將小吳當做了競爭的對手。祝纓將事交給了他,他心中大定。道:「下官一定辦妥。」

  「我要驗收的。」

  彭司士拍著胸脯道:「大人只管查驗。」

  祝纓難得地閒了下來,到了後衙檢查一下小孩子的功課,又喚來仇文,再考一考他,又問他一些山中的情勢。仇文「一心向化」,問什麼答什麼,談及本族時略有些貶低,是打定了主意不肯罷的。祝纓也不指責他,又詢問他一些各族情況,與花帕族人的話相印證,同時做一些準備。

  她開始學花帕族的語言了,又準備再接觸一下旁的族。各族的情況因人所處的位置不同,其描述也有些差異,多聽幾個人說總不會差的。

  她這兒閒得開始學人說話,郭縣令等人忙開了。

  郭縣令回到縣衙,先要準備官糖坊,糖是值錢的,這個他知道。官糖坊先辦著,民間的要稍往後放放。此時他就回憶起了:「去年府君將公廨田撥出一部來種甘蔗!我說呢!今年咱們除了種麥,也種些甘蔗,明年就自己用了!」現在就算給他個糖坊,他都沒原料呢。

  忙到第二天,本縣的士紳們又來求見他。

  郭縣令正在製糖的興頭上,本不想見的,但是聽說打頭的是荊老封翁,看著手裡的名帖,郭縣令無奈地道:「請進來吧。」

  荊老封翁不是一個人來的,自打兒子回來探親之後沉寂了一陣兒,也不怎麼外出顯擺了,今天糾集了一群人過來不知道又要幹什麼了。

  郭縣令拿眼睛看荊老封翁身後的人,這裡面有荊綱的舅舅,還有那位倒黴的張富戶,以及家裡鬧了「狐仙」的方家等。

  郭縣令道:「諸位父老這是有什麼事嗎?」

  荊老封翁道:「大人,咱們是不是該修一修方志了?」

  郭縣令摸不著頭腦:「怎麼現在想起這個來了?」方志,以前是地方上自己自發修的,後來朝廷發現了,就規定每五年修一次,定期的上報朝廷,這也是朝廷對地方信息了解的一大來源。算算日子,明年才是修方志的時候。

  想當然耳,這其中的隱情也有很多。比如偏僻地方的地方志修訂的質量就不如富庶文明的地方,因為沒有那麼大的財力、物力,最主要是沒那麼多有水平的人去編寫。南府之前還有兵災,福祿縣就沒幾個靠譜的文人。偏僻地方的做法通常是——就在上次編的方志的基礎上稍微改改,甚至胡編一點。日積月累的,質量相當不高,越改越離譜。有時候沒話說了,又得更新一點內容,連「狐仙」傳說都能給寫上去。一些本地人的「家醜」又不會寫進去。

  從京城放出來做官的人,事先從朝廷裡摸兩本方志看看熟悉風土人情,到了地頭上常會見著與描述不符的。比如祝纓,縣裡瞎蹓跶了老長時間才開始動手整頓縣裡。不過方志裡描寫的本地地理倒是比較可信。

  修方志也有一種好處:使本方鄉賢之名傳之萬世。方志得識字的人去寫,窮人是很難有機會讀書寫書的,方志裡寫什麼,都是由本地的官員士紳說了算。

  荊老封翁道:「大人,這兩年咱們這兒日新月異、風氣肅然,不值得認真寫一寫嗎?」

  郭縣令道:「那就再添一點。」

  荊老封翁終於說出了目的:「縣志要寫,咱們府志,是不是也得修一修了?」

  「嗯?」郭縣令遲疑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哦!不愧是荊翁!對對對,修修修!南平縣是本府治所之所在,由咱們提出來正合宜!」

  他又有點疑惑,照說荊家是吃了苦頭的,為何會提出這麼個主意來呢?

  荊老封翁道:「入秋了,下半年了,該送孩子上學了。」

  荊老封翁為人不笨也沒多聰明,只因長子讀書做官出來了,他全家對「讀書」就有點兒執念,有事就想著這個解決辦法。沒什麼事兒是讀書做官解決不了的。「保送」這件事兒自打提出來就種在了他的心上。

  他的長子已經做官了,荊五又不爭氣,看似這事兒與他沒關係了。他的五服九族,卻有一些後輩。甭管怎麼樣,先把馬屁給拍上!

  郭縣令一經提醒,也是如此想。就算,就算最後是在府學裡先考一場,掐尖兒地送到國子監,那不也能騰倆名額出來麼?除了這個,以後還能沒有別的好事了?看著祝大人就不算是個會老實安份的主兒啊!近水樓台,伺候好了,他們南平縣的好處肯定是最大的!

  拍!必須狠狠地拍!

  郭縣令道:「好,我這就對大人講,到了修方志的時候了!」

  祝纓還在那兒學花帕族的話,郭縣令這兒與府城士紳連給她的「點評」都想好了。

  來見郭縣令的人都是有點墨水的,張富戶道:「對府君大人,何須誇張?只消將他老人家辦過的實事兒寫一寫那就是奇聞呀!要不是親身經歷,我都不敢信還有這樣的人。」

  郭縣令道:「政績也好、教化也好!」

  荊老封翁問道:「大人在福祿縣的時候,方志是怎麼修的?不如先弄一套來參考參考?」

  郭縣令皺眉道:「我沒看過哩。」哪個正經人看隔壁縣的方志呀?他連南平縣的都不愛看。

  他們商定,趕緊去弄一套觀摩一下,將要拍馬屁的點都準備好。祝纓在福祿縣任職五年多,肯定修過一次方志了。

  當下,郭縣令命人去找方志,等找回來了與荊老封翁等人商議一下怎麼拍,稿子寫好了給祝纓審閱。這是他們能想到的一個送祝纓好評的方法,方志得送京,對吧?送您一個萬民稱頌,您還好意思不再為咱們南府、咱們士紳多謀點福利麼?

  郭縣令趕緊派人去福祿縣,方志不是什麼流行的讀物,少,縣衙裡有存,個別的富戶家裡有副本,再就是縣學也有。這幾種人都被祝纓給練出來了,面生的人來要方志?還花錢找?不太對勁!

  當下有學生報告給了莫縣丞,莫縣丞於是也知道了。郭縣令這打算就瞞不住了,莫縣丞不好親自跑到南平縣去罵郭縣令狡猾,他乾脆派人送信給關、王二位告知了此事。三人都派人去送信給郭縣令,莫縣丞將信發出,突然想起來:我們福祿的方志是怎麼寫的來著?

  壞了!

  沒拍過!

  當年祝纓修方志都沒當成個大事兒來辦,她主要是理了一下物產和地理之類,把其中亂七八糟的傳說故事給刪了,再夾了點設了女役、以及關於阿蘇家的私貨。沒想著誇她自己。

  莫縣丞後悔了,當年自己怎麼沒提這一茬兒呢?

  他趕緊寫了個公文發到南府,請示祝纓:偶然間看到縣志,想起來明年就要再修一次了,能不能現在就先準備了?

  祝纓批示:可以。

  當郭縣令沒弄到福祿縣志,感覺事情要洩漏,趕緊帶著荊老封翁等人過來請命的時候,祝纓道:「怎麼都想到修志了?」

  郭縣令忙問:「還有什麼人想到了嗎?」

  「哦,福祿縣也想提前修一下。」

  郭縣令心裡大罵莫縣丞是個王八蛋,一輩子就當個縣丞的料!就知道拾人牙慧!越想越氣,別人是拾人牙慧,姓莫的是從他的嘴裡摳吃的呢!

  郭縣令連忙說:「正得閒,不如也修一下府志?」方志要修好,而不是胡亂應付,工程量也不算小。祝纓現在在南府能用到的讀書人,大部分也還是南平縣人,郭縣令情願相幫修志。

  祝纓道:「怎麼能讓你出錢呢?府衙又不是沒有錢。」

  張富戶道:「都是鄉親們的一片心意。」

  祝纓道:「那也不行,錢我來出。先整理著吧。」以前福祿縣條件有限,縣志修得確實潦草,正好趁這個機會把全府的都修一修,什麼鬼怪傳說都刪了,認真整理一下氣候、物產之類。橘子、宿麥、甘蔗之類都是這兩年才開始推廣的,以往方志也確實沒寫,這些特產得補上。

  圖也重新畫一畫。

  郭縣令道:「正好要修縣志,招募人手一並辦了吧。」

  祝纓道:「可以。唔,再找幾個府學生打下手,練一練。」

  「是!」

  祝纓完全不知道他們是要拍自己的馬屁,撥了錢,她就準備去看一下官糖坊了。

  ………………

  官糖坊建在水邊,利用水利帶動絞盤榨汁。工匠雖沒有製糖熟手,步驟都整理出來了。祝纓發現項家這兄妹三人經營上比較在行,就讓項安過來拿著那個記錄本子做個指點監工。

  這姑娘在福祿縣的時候跟在自己身邊更多一些,到了南府,她在後衙幫忙的時間變多了。祝纓以為,項安是以小小年紀就跑商的人,窩在後衙時間長了如果變傻了就可惜,拎過來讓她先管一管這一處。

  項安是她以女差名義登記在府衙名單上的,派這個差也合理。

  項安接手之後,很快就將官糖坊打理得井井有條,如今已經出了一次糖了,看起來質量還行。

  這邊無論是交給項大郎的那個糖坊還是官糖坊,成品比起唐師傅師徒四人製出來的,稍有不足。項安研究之後認為,就是自己這邊匠人手藝不熟,熟了就能趕上了。

  「咱們這兒穩呀!」項安說。

  項安非常佩服祝纓的想法,將工序這麼一拆解,只幹一項的人很容易就能熟練上手。將每一道工序都給固定死了,哪一道出了毛病,下一道就能知道。每一道工序都給定了標準,照著做就行。

  就像給廚房裡配了菜,這麼多菜就放這麼多鹽,照做,不用自己發揮。產量穩定。

  定價還便宜!

  項安道:「薄利多銷,可惜有利不賺又有點兒可惜。」

  祝纓笑道:「你只要想,有些人一輩子也吃不上幾口糖,價低些,他們能吃上了,是不是就不覺得可惜了?」

  項安看看祝纓,點了點頭。那確實。

  祝纓道:「給我裝二十斤送回家,我要用。」

  她建官糖坊一是可以補貼府門,二是為了自己也有些想法。赤砂糖與白砂糖是她有意要壓低價格的,她想再弄點兒貴的。比如定個型之類的,再比如蜜餞。

  她帶了兩壇子的糖回到家裡,又取了些果子來,又拿了模子。

  一見她又鑽進廚房,張仙姑跟了進來:「大熱的天,煙熏火燎的,你又鑽進來幹嘛?就是巧兒她們,吃完了飯我也不叫她們來受這個罪。」

  祝纓笑道:「吃糖不?」

  張仙姑道:「吃啊,我又不是吃不起。」

  祝纓道:「蜜餞呢?」

  「你要吃?我那兒還有呢,你別自己弄這個。」

  花姐等人也跟了過來,花姐問道:「你要弄什麼蜜餞?」

  「蜜比糖要貴得多。我手上蜜不多,糖倒是很多很多了,就想想試試改蜜漬為糖醃。」

  她又摸出了本子,這回她自己來弄。論廚藝,她也是懂一些的,只要平價的糖做出來了,改進吃法她自信能比工匠們做得好。

  巧兒忙說:「大人要吃那個,我來做就得啦,我也會做的。就是將蜜改為糖?這也容易的。」

  祝纓問道:「你還會做什麼糖麼?」

  巧兒道:「會一點兒。」她爹是廚子,多少能從府衙廚房揩點兒油,吃食上頭她沒吃過什麼虧。

  祝纓道:「那你來做我看看。」

  張仙姑道:「都別圍在這兒啦,不嫌熱呢?」

  祝纓自己又動手,試著將糖化了,做點別的東西。光是白色的,有點單調,染個色再鑄型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

  糖坊一開,整個府衙天天有糖吃。祝纓將一些做得不好的都敲碎,放到盤子裡往大廚房一放,誰要吃誰拿。也有人捎了給家裡孩子吃的,吃的人都說甜。

  糖,可真是個好東西。

  張仙姑雖然也樂意,卻又忍不住說祝纓:「多好的東西,別糟蹋了。有得吃就行,咱也不圖什麼花樣。」她以前都是過得苦日子,糖是上京之後閨女能做官掙錢了,才經常吃上的。現在看祝纓拿大把的糖這麼擺弄,她心疼得要命。

  祝纓道:「我都有用呢,不算糟蹋東西。」

  張仙姑道:「還說呢,我才聽侯五說笑話。就這麼一大盤子放著,什麼人都使手拿,一按一個黑手印兒,哪吃得進去?」

  祝纓一聽就留心了,跑到衙府,往廚房外頭的樹上一蹲,看著衙役們進進出出。巧兒他爹也有意思,誰來吃飯,可以拿一塊兒走,他盯著,不許有人多拿。一邊罵一邊拿筷子敲人的手:「你,就是你,上回把盤子也都拿走了,後頭的人都沒得吃了!就只許拿一塊!」

  那人伸手在盤子裡挑挑揀揀的,果然在白色的糖上印出了黑指印。

  祝纓歪頭想了一下,從樹上跳了起來,拿起盤子仔細地看,將整個廚房、食堂的人都嚇了老大一跳,碗筷掉了一桌子。

  祝纓道:「沒事兒,我就來看看,你們接著吃……」

  在以前,她小時也不怎麼在乎這些個,有口吃得就不錯了。現在日子好了,就講究個乾淨了。

  唔,唔唔……

  祝纓蹓跶到廚房後面,抽了一把麥稈兒。回到後衙將麥稈兒用清水淘淨,截成兩寸長的小段,截了一大把。取出模具來,先將糖液注進去,再將麥稈浸入一半,露一半在外。等糖液凝固,提著麥稈兒將糖塊提出來,往嘴裡一塞。

  完美。

  她提了一手的糖塊,在後衙遇著人就發一個,最後一個直接塞進了張仙姑的嘴裡:「喏?這樣就不怕髒了。」

  張仙姑嗔道:「誰叫你在這個上頭再費心思啦?不嫌累嗎?」

  祝纓一頭霧水:「什、什麼呀?這有什麼好累的?」

  「幹你的正事去!」

  「我沒正事。」祝纓說。

  「大人,梅校尉來訪。」胡師姐悄沒聲地出現在母女倆身邊。

  祝纓:……

  ………………

  祝纓到前面書房,梅校尉已經在那裡了。他的品級不如祝纓,祝府的人也不敢怠慢——他手裡有兵呢。

  梅校尉沒有穿官服、鎧甲,一身便衣有點像個財主。

  祝纓道:「稀客。」

  梅校尉滿臉堆笑:「大人見笑了,下官職責所在,須得常駐營中。不能時常請教大人,下官也是遺憾得很。」

  「校尉言重了,請。」

  兩人坐下喝茶,梅校尉道:「陸美回來了。」

  「那就好。」

  「這老小子,遲了好些時日。」

  「回來就好。」

  兩人扯了半天,梅校尉憋不住說了正題:「大人,聽說,咱們南府有好糖?昨天回家,家裡端出來好些甜物。味道不錯哩。」

  「才製出來。校尉何須買?我送校尉一些。」

  「不不不不,那怎麼好呢?」梅校尉搓了搓手,「那什麼,營裡有些荒地,也能種上甘蔗,就是這個……」

  祝纓道:「兵士不操練,不好吧?」

  梅校尉道:「大人想建功立業的心思,我懂。不白拿大人的!我這些孩兒,只要不是大軍開撥,旁的,咱們隨便使。我的,就是大人的。大人要有什麼用得著,也請開口。」

  祝纓道:「校尉,要是因為一口糖政使武備廢弛,你我都擔待不起啊。」

  梅校尉笑道:「那是自然,這是咱的根本!」

  「校尉想怎麼樣?」

  梅校尉道:「雖說流人營裡也有個舊糖坊,可都朽壞了,我又尋不著匠人。我種甘蔗!」

  「校尉真是個妙人!」

  梅校尉竟不是要自己開糖坊,他只是要賣甘蔗。他不像祝纓這些地方官,頭上壓著糧稅的大山,縱有稻麥兩季,朝廷也要相應的增加糧稅,並不能大幅的減少耕地改而種甘蔗。梅校尉就不一樣了,他那是軍屯,與地方完全不一同。他完全可以隱瞞下一部分土地。

  他現在只要跟祝纓提一嘴,他種甘蔗,這邊收購,保證他有收益就行。

  祝纓道:「東西得好。」

  「這個你放心。」

  祝纓一點頭:「好。」一切順利的話,南府確實需要大量的甘蔗,她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梅校尉大喜:「多謝大人提攜。以後大人有事,只管吩咐一聲。」他不是不想開糖坊,在家裡想了半天,他不會經營,流人營那糖坊是怎麼沒的?就是沒開好。

  祝纓道:「以後還要多多仰仗校尉。」

  「哪裡哪裡,大人太客氣啦!」

  梅校尉對祝纓的評價忽高忽低。

  現在,正處在一個比較高的階段。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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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27: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九章 危牆

  七月流火。

  按照皇曆,此時天氣已經開始轉涼。這個時候南府還在熱得要命,必得秋收之後才能再涼快一些。張仙姑和祝大雖已知了南府的氣候,仍然嫌熱,白天都在屋子裡面不出來,必得太陽落山之後、院子裡潑上些井水才肯出來納個涼。

  正因如此,祝纓在府衙裡胡作非為,張仙姑也極少得知,只道是祝纓正在忙著些正事。

  轉眼到了八月裡,秋收又陸續開始了,他們越發的以為祝纓忙碌,也都不敢打擾她。祝大最愛與祝石在一處玩,張仙姑就給女兒做鞋襪、做衣服。張仙姑總有一個想法:祝纓無論做了多大的官兒都是個女孩子,穿男人款式的衣服都是不舒服的。女人跟男人還是不一樣的,男子衣裳的剪裁必不是依著女子的身形來的,朝給的官服料子再好,它也不貼體,還是得自己做的穿著便利。

  她除了打盹兒,就是給閨女做各種穿戴之物。哪怕在外面得講究個「體面」,在自己家裡還是得舒服一點兒。

  祝纓見他們各有各的忙,也樂得他們有事幹不來跟自己磨牙,交代下去隨他們在家裡怎麼弄。秋收、稅賦並不能讓她多忙碌多少,便是糖坊也都步入了正軌,眼下糖坊的勢頭雖猛,終究是第一年,工匠、原料等的準備都不充足,發展執著再猛,體量也沒有大到令她驚訝的地步。

  祝纓現在最關注的事兒反而是山中的各族「獠人」。

  蘇老封君與郎老封君都是花帕族的女人,她們都希望自己的娘家得到朝廷的一個認證。祝纓也希望能夠與諸族達成一個協議,將各族都納入羈縻。她就趁著指使手下的功夫,自己得了空量學習一些「諸獠」的語言。

  除了花帕族的語言,還有吉瑪等的語言之類。索寧家因是奇霞族的,反而省事,不用另外單學了。

  這些語言都沒有文字,少了一樣需要學的內容,卻又多了一點點難處:她全用音標給標的,不能弄混了。

  到得八月裡,中秋才過,蘇鳴鸞那裡就使人送信下山。蘇晴天帶了信使過來求見祝纓——蘇鳴鸞的舅家請外甥女代為詢問,祝纓什麼時候肯見他們一見呢?

  「諸獠」不大興過中秋節,人家閒的時候,哪個月看著月亮圓了都拜一拜的。以前,心情好的時候還殺個把人祭個月亮。現在不殺人了,看著月亮一圓,又勾起點兒思緒來,稍信來問也是情理之中。

  天涯共此時,郎錕鋙也讓狼兄到了府衙來詢問——不知什麼時候能見一下郎錕鋙的舅家?

  祝纓接到了兩份求見的申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八月十六,不是個休沐日,她在府衙裡召集府內諸官吏,分派了差使:「我將巡察,司馬代理府衙日常事務,其餘各人各守其職。」

  章炯率道:「遵令。」

  其餘官吏也跟著答應了。

  祝纓與那等只在府衙裡聽曲、到城外郊遊的地方官不一樣,她是時常出遊的,府衙裡的人也都習慣了。正值秋收,她突然殺到哪個縣裡摸個底也不奇怪。衙役們只在心時盤算著:這回會帶誰出門呢?家裡婆娘好煩,孩子又吵鬧,跟著大人出去散散心也不壞,回來還能得幾個假,就更舒服了。

  祝纓這回盤算得與他們想的又有些出入,她想到阿蘇家、塔郎家都走一趟,與這兩家的舅家見個面,商討一下花帕族羈縻之事。一件事便如破竹,萬事開頭難,待順了,就是啪啪幾聲的事兒。

  花帕族正在從開頭到萬事順利的節點上,是很重要的。

  她點了十名精壯的衙役,再加上十名年輕力壯的白直,讓他們準備。被點名的微有得意,沒被點名的扼腕。

  祝纓道:「都回去收拾行李,聽令出發。」

  衙役與白直都大聲答應,白直們的聲音尤其的大,他們當值是來白服役的,也不算衙門裡的正式的吏,就是來幹活的。在祝纓手裡,白直也能領點補貼,不白幹,這讓他們「耽誤了家裡秋收」的怨氣大幅的降低了。都樂得跟祝纓出這一回差。

  祝纓吩咐完,又點了自己的親信們,胡師姐是必得跟著她出行的,這是張仙姑指定的。然後是項樂、顧同、丁貴、小柳等人,其他人都留在衙門裡,項安是要監督糖坊,侯五是看家。

  張仙姑還以為祝纓是去巡視各縣秋收,絮叨著:「趕緊忙完了這一陣兒,你也能好好歇歇。」

  祝纓道:「我都歇了有一個多月了,骨頭都生鏽了,得活動活動筋骨。」

  張仙姑以己度人,只擔心她太累,不知祝纓是一點兒也不覺得累。她先帶人往河東縣看了一看,她還記得上次私訪河東縣的時候有幾個村子似乎是隱瞞的戶口、田畝,這次就故意經過這幾個村子。

  王縣令的心裡,現在只有兩件事:一、糧食,二、甘蔗田。他便順水推舟,追查:「知府大人路過的是什麼地方?如何檔裡沒有?查!」

  扯了祝纓的虎皮當了他的大旗,找了個絕佳的藉口開始清查起隱田來。

  祝纓從河東縣劃了個圈兒又奔到了福祿縣,福祿縣又是另一種情形。自祝纓走後,莫縣丞的能力比祝纓差著不是一點兩點,蕭規曹隨仍有不足之處,勝在還沒有額外生事,百姓自己幹活都很順暢。

  莫縣丞接到消息,將祝纓迎到了清風樓歇息,祝纓道:「你不必管我,只管忙你的事去,我明日就去阿蘇縣。」

  莫縣丞道:「奈何太匆匆!」

  祝纓道:「我又不是沒奉承過上官,咱們就不必客套啦。你將正事辦完,我不與你講究這些虛文。」

  莫縣丞就想與她講些虛文,他也想在蔗糖的生意上再分一杯羹,又沒有一個平衡好蔗糖與福橘的方案,非常想請老上司給出個主意的,他都要!

  祝纓想的卻是:福祿縣有一樁特色,將此事做到極致,必可長久。

  因此她並沒有多留,稍作休整便往阿蘇縣去了,徒留莫縣丞望著她的背影嗟嘆。

  …………

  往阿蘇縣的路是祝纓走得極熟的,隨從的人心情也頗輕鬆,完全不似上回伴同韋伯中去塔郎家寨子時的緊張戒備。按照經驗,最多也就兩到三天就能到了阿蘇家的大寨,路上的一些小寨也是以前住宿過的,其中小寨主也都很熟識。

  不意離大寨還有半天路程的時候,祝纓正在與蘇喆說話,對面突然有人以利基語問:「是府君嗎?」

  蘇喆當時正坐在祝纓的身前,兩人共乘一騎,說著些到了山寨她要好好招待「阿翁」的話,聽到利基話,小姑娘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樣:「利基的人哦?!怎麼到我家來啦?」

  祝纓與她一同望去,見是塔郎家的一個青年,首帕上也簪著一朵花,並不是上次那個險些惹禍的人。祝纓認出他是郎老封君身邊的一員幹將,與郎娘子身邊的人鬥毆的時候打架十分勇敢的那位。

  她道:「你不護衛老封君,到這裡來幹什麼?」

  那青年鞭了幾下馬,笑嘻嘻地道:「大人!我是去給我們老舅爺送信的,剛才聽著歌聲走岔了路。還說要白浪費功夫費腳力,哪知遇到了大人,一點兒也不浪費了。」

  蘇喆嘟了嘟嘴,心道:這老男人笑得好假。

  祝纓指了一條路,道:「從這兒走就到塔郎了,別再走岔了。」

  青年仍舊笑道:「見到大人就不會岔了。我也得趕緊回去了,我們老舅爺也快到了哩。他是特意到家裡,就等著見大人呢。」

  祝纓道:「他到了塔郎了麼?」

  「是呀!」

  祝纓道:「那我過兩天可要去塔郎一趟啦。」

  青年道:「那就說定了?我這就回去告訴我們洞主。」

  祝纓微笑點頭,青年打著馬,飛快地跑掉了,蘇喆小聲地說:「他肯定是守在這兒等咱們的。」

  祝纓道:「他怎麼知道咱們會這個時候過來的呢?」

  蘇喆道:「他們狡猾。」

  祝纓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塔郎家的心思她知道,阿蘇家的想法她也知道,不過她並不想扶植哪一家。她帶著蘇喆先去阿蘇家的寨子,山上秋收還沒開始,蘇鳴鸞還算清閒,已得到小寨的傳訊知道她要過來,早早準備好了在山下的路口迎接。

  一見到蘇鳴鸞,蘇喆先叫一聲:「阿媽。」

  母女倆都笑得很開心,祝纓也高興:「怎麼迎得這麼遠?」

  蘇鳴鸞笑道:「義父好久沒過來了,當然要迎接啦!」又指著身後不遠處一個人說那就是她的親舅舅,是她母親的弟弟。

  祝纓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只見一個中年男子正往這邊看來。這個男子頭上的首帕也比別的族更花哨一點,身上的衣服也是藍黑兩色配上紅花綠的花邊,與阿蘇家的服色有些區別。祝纓道:「他怎麼稱呼呢?」

  蘇鳴鸞道:「這是長髮的,義父,請。」

  祝纓便由蘇鳴鸞給介紹了見這位舅爺。

  花帕族也分各支,蘇鳴鸞的舅舅這一家是「長髮」,他們內部叫「長髮族」,女子以頭髮黑長而濃密為美。郎錕鋙的舅家則叫「白面」,無論男女的膚色都更顯得白皙。

  蘇鳴鸞她舅舅的名字以音譯為「路果」,意譯是豐收。

  祝纓看著路果的鬍鬚心道,得虧沒叫利基族給看著了。

  路果的眼神裡有緊張也有懷疑,祝纓緩緩地用花帕語與他打招呼,路果的眼睛也瞪大了一點:「大、大人好?」

  蘇鳴鸞道:「義父也會花帕話?」

  祝纓道:「看來我說得還算清楚?」

  路果道:「差不多啦。」

  蘇鳴鸞輕輕咳嗽了一聲,道:「義父,請。」

  她先不跟祝纓說「羈縻」「做官」的事,只是閒話家常。先說蘇喆,接著說蘇老封君,最後說到了路果:「舅舅,怎麼樣?我和阿媽沒騙你吧?我義父是說話算數的人,他說會來山裡,就一定會來。」

  路果的心裡已經是同意了的,見到真的時候不由自主要評估一下,堆起一個客套的笑容,道:「你說是就是。我沒聽說過有官到咱們山裡來,來的都是兵。」

  蘇鳴鸞哭笑不得,這舅舅,一共說了兩句話,第一句和第二句的後半句是完全不用講的!

  無奈之下,她只得打圓場:「義父過來就帶了這些人麼?」

  祝纓道:「夠用就行啦。要不是搬運東西,我還不想帶這許多人呢。」

  路果的耳朵豎了起來,想知道搬什麼東西了,蘇喆已經揭曉了答案:「阿翁有很多好吃的糖!」

  路果話不多,蘇鳴鸞續道:「難道是晴天說的糖霜麼?她說沒買到。」

  祝纓道:「項家有糖坊,榷場會有的。」

  幾人一路說著,祝纓與蘇鳴鸞都沒有刻意將路果引入話題,她們只管說自己的話,偶爾再問路果兩句。直到了阿蘇家的寨子裡。

  蘇老封君已在家裡準備好了宴席,火塘裡的柴堆得很高、火燒得很旺,蘇老封君也不與祝纓客套,直接說:「阿弟,我這個阿弟也來啦。你們只管說你們的事,我只管給你們上酒肉。」

  路果咳嗽了兩聲,看了一眼外甥女,蘇鳴鸞居中做了個中人,道:「義父,舅舅也心向朝廷。」

  祝纓點頭道:「那是很好的事情呀。」

  蘇鳴鸞道:「舅舅,你有話便直說,義父對咱們從來是說話算數的。舅舅你也要說話算數,有什麼事兒只管問,問明白了,答應了,你也不能反悔。」

  路果看看祝纓,道:「大人,我的姐夫將家托付給你照顧,你照顧得很好,我願意信你。小妹也做了官,也不見被欺負。不知道我們花帕族,是不是也是一樣的?」

  祝纓道:「當然。不過我要知道你有多少人,有多少地。」

  路果忙道:「有的!」

  蘇鳴鸞道:「舅舅,你把那個拿出來吧。」

  路果猶豫了一下,拿出了一張皮子,道:「都畫在這裡啦。」

  這花帕族處在更遠一點的山裡,與山下的人更生疏一些,蘇鳴鸞見這不是個事兒,替她舅舅拿過了一張畫得很簡陋的圖來與祝纓講解。這圖雖簡陋,卻是生長在其中的人所繪,比祝纓這邊轉了不知道幾手的口述畫圖更貼近事實一些。

  祝纓對蘇鳴鸞道:「這圖準麼?周邊除了你們自家,還有些旁的族,若是到時候合不上,會生出爭端來的。」

  蘇老封君道:「那就憑本事說話好了。」

  就是打。

  祝纓微笑道:「要是能好好說話,還是不要流血的好。」她將這圖與心裡已記熟了的圖對比,又指著圖上幾處問這處據說是索寧家的,那處又是吉碼的,這個地方有多大之類。

  路果和蘇鳴鸞的描述都不能很準確,路果有點失望地道:「不是說只要我給你圖,就可以有官做的嗎?」

  酒肉沒吃上,又聊到了大半夜,祝纓好脾氣地問道:「能為我帶個路,再深入一點看一看麼?」

  路果道:「我沒有騙你!」

  蘇鳴鸞也說:「義父,山路難行。」

  祝纓笑道:「我不是說他騙我,那邊塔郎家的舅舅也是花帕家的,也有這個意思。我得親自看了,才好決定。」

  路果悶悶地道:「你要聽他的,又問我做什麼?」

  蘇鳴鸞又勸他。

  祝纓道:「我也不是只聽哪一個的,我要看一看,憑看到的事情說話,說出來的話才能叫人信。我總不會偏袒哪一個,也不會坑害哪一個。」

  路果嘆了口氣,蘇鳴鸞道:「舅舅,你今天酒喝得多啦,睡一覺,明天再好好說。」

  路果耷拉著腦袋走了。

  祝纓是沒有喝酒的,蘇鳴鸞不能用這個理由勸她。待奴隸、僕人們收拾了屋子,她帶上樹兄和巫師到了祝纓的房裡,預備同祝纓好好談一談。

  蘇鳴鸞極想促成此事,卻又不想為了舅舅而損害了自己。她試探地問祝纓:「義父,花帕族的人口、地方要是沒有我阿蘇縣的多,是不是就做不成縣令了?」

  祝纓反問道:「他有多少人?多少地?」

  蘇鳴鸞有些猶豫,祝纓道:「你要對我說實話,我看你舅舅的輿圖與你的相差甚大,並不很準。」蘇鳴鸞皺了皺眉,道:「他的人不如我的多,地方倒不算小。義父知道的,我們都沒有文字,算數也不好,記不了太繁復的。地方還能看出來,人口互相之間只知道個你比我多、我比你少,有多少是不知道的。」

  「那麼他的地方究竟有多大呢?」

  蘇鳴鸞想了一下道:「比我的要小一點。阿蘇縣也才有個約數,花帕族的地方有多麼的大,我也不能說準。」

  祝纓再三問她,確定了一件事,花帕族的地方攏共也只有阿蘇縣這麼大。各族大小是不等的,並不是一家就能佔一縣之地,長髮、白面兩族加起來,也只有阿蘇家或者塔郎家一家那麼大。

  祝纓道:「朝廷設縣以人口為準,這並不是誰能夠隨意更改的。」

  蘇鳴鸞道:「山裡的人口本就不是很準的。」

  祝纓道:「知道。長髮、白面兩家也不是見面就要爭鬥的,他們能協商的。」

  巫師道:「塔郎家的舅舅一定會爭縣令的。」

  祝纓笑道:「那也是可以談的。」

  蘇鳴鸞道:「只怕他們談不攏,誰也不肯讓一步。」

  祝纓道:「為什麼要讓呢?」

  樹兄道:「縣令只有一個。」

  祝纓道:「總有辦法能置下他們的。你們的擔心我知道,你們也可放心,我總會找到法子的。」

  蘇鳴鸞道:「要是地方不能設縣……」

  祝纓笑著搖了搖頭。這個問題她也想過了,她預先也做了些功課,花帕族的事兒她也有個預案。朝廷設縣分為上、中、下三等,羈縻縣也可以這麼分。阿蘇縣這樣的,算羈縻中的上縣,長髮的就算下縣。至於更小的族群,分不出來,就一個族裡一統分成一個縣,然後輪流做。沒輪到的就授散官的品級,反正也不怎麼用朝廷給他們發俸祿。

  所謂羈縻,不外就是「不強行改變」,先都攏到了朝廷的體系裡,剩下的再說。

  她現在先不對蘇鳴鸞打包票,具體得等與郎錕鋙的舅舅也見了面之後,綜合之下再講。留下討價還價的餘地。

  祝纓道:「既然信我,那就不妨對我再多說些實話,我知道的越多,越能妥善籌劃。無論路果的事情成與不成,我待你一如往昔。」

  屋子裡明顯地聽到了吐氣的聲音,祝纓一笑:「若是現在路果不願意,我也可以府衙設宴相待,等他下來再細談。」

  樹兄道:「是啊,讓他看看,大人有這麼大的地方、這麼富饒的領地,並不會圖謀他的寨子。」

  祝纓搖頭:「你不要這樣想。有更大的地方的人,並不代表就不貪婪。用這個理由是說服不了人的。但我願意相信阿嫂和小妹,也願意與路果好好商談。」

  蘇鳴鸞道:「我再與舅舅談談。」

  祝纓道:「好。」

  ………………

  蘇鳴鸞沒想到舅舅這麼難纏。

  花帕族的勢力不如奇霞族也不如塔郎族,能打的就不會躲更深的山裡了。一直以來,即便是姻親,相處之中也有些微的強勢與弱勢之分。蘇鳴鸞原本以為這事會比較容易,不想路果並沒有那麼好說話。

  她先與母親商議,蘇老封君在此時卻又不肯強壓著娘家兄弟低頭,她說:「那是你舅舅的家,你不能代他做主。」

  蘇鳴鸞只好自己去找舅舅。

  路果還沒有睡,點著燈在屋裡來回踱步,看到外甥女過來,搶先說:「小妹,是你先說可以做官的。你說……」

  之前蘇鳴鸞拿自己現身說法,告訴路果羈縻之後的種種好處,朝廷也管不著,雖然收點稅,但是可以交換到更多的東西,也可以從山下得到許多壯大自己力量的辦法。

  現在祝纓沒有一口答應路果的條件,讓他直接做縣令,反而又詢問了更多的情況,這讓路果有些不痛快。

  蘇鳴鸞低聲道:「是這樣沒錯,義父也要對朝廷說明白。舅舅,義父肯到咱們山上來,他與以前的官不一樣。對山白面家也在爭搶。」

  路果道:「那個官,不是說可以再商量的嗎?」

  蘇鳴鸞道:「那我陪舅舅下山。」

  最終,祝纓沒有能夠在阿蘇縣與路果達成一致,與蘇鳴鸞、路果約定了十日後在山下衙門裡見。

  蘇鳴鸞稍有尷尬,送祝纓下山的時候說:「義父……是我沒辦好事。」

  祝纓道:「這又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派給你的差。你要拿自己舅舅當投名狀,我反而不敢信你啦。這樣就好,總比將一些心事隱了不說,將不滿累積最後突然發怒要強。」

  蘇鳴鸞道:「我會盡力勸舅舅的。」

  祝纓道:「不要逼他。」

  「好。」

  祝纓從阿蘇縣轉出,沒走多遠郎錕鋙就又派了人在道旁迎接,這回來迎的是那位狼兄。他看到了祝纓就笑:「大人果然說話算數,說要過來就真的過來了!我還道您被阿蘇家留下了呢。」

  祝纓道:「誰能留得下我?」

  與阿蘇家相同,祝纓到了塔郎家之後,郎錕鋙的舅舅喜金也與路果是一個意思。他們都想馬上做縣令,但是對自己家的情況也不是特別的清楚,既無文字記錄戶口,地圖也很粗糙,其情況比塔郎家還要模糊。

  喜金也與路果一樣,並不如他的外甥那麼果斷。聽到祝纓說想進山看一看,喜金也是本能地警惕:「山裡路可不好走。」

  最終,他也與路果一樣,同祝纓約定,過幾天他也下山去府衙與祝纓再作商談。

  郎錕鋙也有些急躁,他比蘇鳴鸞還要焦慮一點。蘇鳴鸞到底是認了義父了,與祝纓相處的時間也長,郎錕鋙與祝纓才相識不久,交情不深,又擔心因為舅舅而傷了與祝纓的和氣。

  祝纓依舊脾氣很好地說:「不提我與阿蘇家協商了好幾年才定,就是你,也花了幾個月的功夫不是?我並沒有生氣,也不著急。先將話說透,總比胡亂許諾一股腦兒地將事給定下來,以後再反悔要好。」

  郎錕鋙道:「我也同舅舅說了好幾回,阿媽也說過了。」

  祝纓道:「那是你們,不是我在同他講。我今天才見到他呢,讓他怎麼信我?不急。」

  ………………

  祝纓說不急,就是真的不急,她並不要馬上就再堆出兩個羈縻縣來好使自己的賬面上好看。任期一到,拿著這個政績升走了,留下個爛攤子叫後任收拾。

  她從山上下來,依舊心平氣和,又繞到思城縣看看秋收,此時秋收已進入了尾聲,看著收成堪與往年持平,沒有特別的增產。這樣祝纓已經很滿意了,沒有減產就行。

  她再回府衙,張仙姑等人看她又安全回來了,口上說兩句就不再追著她說「進山危險」了。祝纓樂得清淨。

  她回來的第三天,蘇鳴鸞就帶著路果到了府城,因為有路果,祝纓讓小吳將他們安置在館驛裡。路果以前從來沒有到過府城,看到府城高大的城牆先是驚嘆:「比咱們的寨子都大!確實打不過呀。」

  到了館驛,見到了裡面的布置,對蘇鳴鸞道:「東西不壞。」

  路果在寨子裡的房子也不小,其中也不乏山下的貴重物品,比起館驛裡成套的精緻瓷器之類仍是稍嫌不足。長髮家比阿蘇家確乎差了一點。

  蘇鳴鸞道:「一會兒就擺飯了,舅舅是嘗嘗山下的菜,還是吃咱們順口的?」

  路果道:「我吃過山下的菜,不過還是嘗一下吧。」

  不一時,飯菜擺上,舅甥倆坐下吃飯,路果邊吃邊說:「真的要花很長的時間嗎?」

  「是,都是這樣。」

  路果道:「我不是一心要做這個官,一定要催你的義父。你阿媽也說他是好人,你阿爸也說他是好人,我是信你的。我信不過喜金他們,得比他們快才行。」

  蘇鳴鸞道:「舅舅為什麼這麼著急?」

  路果道:「誰走得快,誰就能先得到美麗的小羊。」

  「咦?」

  路果嘆了口氣,他的兒子與喜金的兒子都在爭取另一家的女兒,這也是一項比較重要的籌碼。

  蘇鳴鸞才要說什麼,外面又熱鬧了起來,她問道:「怎麼回事?誰來了?」

  僕人快步走了過來:「塔郎家的來了!」

  郎錕鋙也將給他舅舅爭取這一項利益當做入了一件大事,緊趕慢趕的,與蘇鳴鸞前後腳地到了府城。這一回沒用著在路上賽馬爭道,卻又在館驛中碰了頭。

  蘇鳴鸞與路果都站了起來,兩人一同走到了門邊看向這邊。郎錕鋙正在同狼兄說話,忽然覺得背上一刺,倏地轉過頭來,恰與這邊蘇鳴鸞的目光對了個正著。喜金已大笑著走了過來:「路果,你也來啦?」

  他們兩家倒不似奇霞族內阿蘇家與索寧家那樣,一不小心就互相抓人放血,雖然總有些摩擦,族中年輕人也不時會毆鬥,互相之間的敵意倒沒有那麼的深。

  路果也走出了門,大聲笑道:「你不是也來了嗎?」

  雖說「一族只有一家」是個謠言,但是兩人碰了面,心裡又都沒了底,都想:我得盡快把事兒定下來。

  他們各自回房,飯也沒心情好好地吃了,路果就對蘇鳴鸞道:「那個官,他願意進山就進吧!你家都答應讓他看了,我家也沒什麼不能看的!」

  蘇鳴鸞笑道:「義父不也讓舅舅看了他的家麼?」

  同一時刻,喜金也對外甥說:「路果那個老東西也來了,不能被他搶在了前面!知府要進山,我就給他引路!」

  郎錕鋙道:「我也陪同進山!」

  兩對舅甥還沒與祝纓見面,便都打定了主意,不再猶豫。

  …………

  蘇、郎二人上次到府城的時候有許多人看見,這次分別又帶了人來。山下之人分辨不清山上各族,只知道這兩個人又來了,沒有特別辨識出來喜金與路果二人,他們只奇怪:山上不秋收的麼?這個時候過來,不知道又要幹什麼了。

  府衙中的官吏也在心裡嘀咕,卻又都知道祝纓對「安撫獠人」是很重視的,這一項是她升官的一個重要內容。

  次日,雙方到府衙投帖,門上無人敢怠慢。衙役們極有眼色,看他們分成兩撥貌似不合,也分出兩個人來,分別接了他們的帖子往裡面通報去。裡面祝纓說了一聲:「請。」再有兩個衙役出來,一左一右,分別說一聲:「請隨我來。」

  左右對稱的兩伙人就這麼被引到了小花廳裡。

  祝纓站在台階下迎接:「大家都是說話算數的人,說來就真的來了。請。」

  喜金與路果也打量著這個房子,整個衙門從進門到花廳,過了幾道門、幾道牆,牆高、門高,他們的寨子與此一比就顯得不夠看了。世人總有些誤解,以為異族的建築粗獷、寬闊。其實,房屋的大小與哪個族關係不大,只與造房子的人的技藝有關係。毫無疑問的,山下工匠的技藝水平更高一些。府衙的規制也不小,因而顯得比寨子裡的房子更壯觀一些。

  這兩位舅舅進了花廳,也是分左右坐下。祝纓自坐上首,又命上茶:「一路辛苦了,睡得還好嗎?累不累?」

  路果道:「很好。並不累,知府要進山,我現在就能引路。」

  喜金心中有些惱怒,也搶話說:「我們家更近!到他家要過我家,我先來引路吧。」

  祝纓看了看這二人,再看看蘇、郎二人,蘇鳴鸞臉上現出一種無奈的神色。

  祝纓已經一口答應了:「好!」

  他們二人又爭起先到誰家去了。

  祝纓道:「抽簽吧。誰抽著長的就先去誰家。」她順手從花瓶裡抽出兩枝花,把花瓣薅了,剩兩根桿兒,一折,一長一短攥在手裡,讓兩個人各選一根。

  喜金與路果一人拿一根,結果卻是先到路果家,再去喜金家。路果微有得意,大聲說:「那就這麼定啦!」

  祝纓又對喜金道:「我並不是只去一家。」

  喜金道:「我的酒一定更好!」

  郎錕鋙眼前一黑。

  祝纓笑道:「那也就準備去啦,你們才下山來,請今天先休息一天,明天咱們再動身,如何?」

  喜金道:「好!」

  祝纓命人將二人都送回驛館,自己往後衙去準備行李。這一次要走得遠,她要帶的東西會更多,往返估計得二十天左右。她要帶的人也會更多,衙役、白直之外,還要向梅校尉再借二十名士卒,又叫來彭司士,命他再找一些匠人。

  ………………

  次日,祝纓準備妥當又要出行,府城百姓早已見怪不怪了。她要先去驛館與蘇鳴鸞等人會合,然後再出城進山。

  不想才出府門就被一群人給攔住了。

  小柳正牽著馬等著,祝纓對他擺了擺手,看向走過來的這一群人,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鄒進賢與幾個同學將路一攔,道:「大人,學生冒昧,大人這是要去獠人山寨麼?」

  祝纓道:「你們今天不該放假。」

  鄒進賢道:「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大人一身繫南府之安危,請大人三思,毋履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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