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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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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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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5 01:27: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章 別業

  祝纓的目光在這幾個學生臉上、身上逡巡。

  他們年未滿三十,都穿著學生的青衫,年輕的臉上全是一股正氣,毫無妥協之意。他們人數不多,府學攏共四十人,這裡來了七個。

  對官員而言,學生也是一個地方比較難搞的群體,管得輕了不行、重了也不行。輕了,他們就容易對自己有著放飛想像的高估,年少輕狂再加放縱容易出格闖禍。重了,既挫傷成長又容易招來非議。學生也只是有一個「學生」的身份,代表著未來的一種可能,並不代表此人的見識就異於常人的高明。說穿了,都是凡人。

  有能力之人,不做學生也有能力,水平有限之人,做了學生也不能讓他們變成能人。

  官員、朝廷看重的也只是一種「學生」的身份,可正是因為這種看重,使官員也不能對「學生」置之不理。有的時候看著頂著「學生」身份的這個人十分討厭,還不能下重手收拾。

  等這個人過幾年超齡了,不是學生了,是人是鬼原形立現。去了身份的光環,就全憑個人或者家族的本事了。大部分人很難出仕,就算有朝一日補了個小官,就等著現實給個當頭棒喝。

  在身份賦予他們光環的這幾年裡,還是得對他們格外客氣一些的。不幸的是,大部分的人卻容易將別人對「學生」身份的愛護、忌憚,當成是自己的本事。

  祝纓和氣地說:「你將我看得太重,自己的書卻耽誤啦。」

  鄒進賢等人是寸步不讓,這兩年祝纓幹的事他們都看在眼裡。她說話從來算數,說要爭取保送的名額就爭取到了,說要公平執政也做到了。南府百姓的生活也更加安穩、富足,也不重稅盤剝,南府之前許多亂象都有人管了。是個好官。

  既然是個好官,那大家就要維護她。獠人,自己上門,這個沒問題。與那些已經接受羈縻的獠人接觸,這個勉強能夠讓人不那麼擔心。到一個沒有開化的野蠻之地,那就太危險了。不可以。

  知府萬一在山裡遇險,救都不知道怎麼救啊!

  鄒進賢等人認為自己擔心得有理。這次祝纓出行的動靜比較大,由於計劃走得更遠、離開時間更長,準備的東西也就更多,讓府學裡一個學生給發現了。他們在私下略傳了幾句,都覺得這事兒不對。

  花帕族他們當然知道一些,比利基族、奇霞族更遠,在深山老林裡。這邊的商人都很少往那邊去。

  鄒進賢道:「彼地多山,輿圖上一寸之地,往往要行半日,大人不可不察。」本地這個地理、這個交通,南府已算多山難行之處了,北方來的人都不習慣,再往山裡去道路更糟糕。他們認為這樣不可行。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大人的決斷,哪容你們這些黃口小兒置喙?」章炯本來給祝纓送行的,看鄒進賢管得太寬,深覺祝纓脾氣太好。小崽子哪裡知道,凡官員想要做出點事業來就沒有不辛苦的。這兩年看下來,祝纓的能力足以應付許多挑戰與險情,連帶的全南府的官吏雖累,也都能跟著刷政績,再讓大家蔫頭耷腦過日子,誰也不願意。

  鄒進賢不服氣地道:「我等學生若只是死讀書,不能心懷天下,要讀書何用?」

  章炯心說,你以為你現在讀書讀出什麼成效了嗎?

  他還要訓斥,祝纓開口了:「危牆?難道要眼看著牆塌了不管麼?就等著它塌?醫人看到病人,不會等著他死,母親看到孩子餓了,不會讓他自己去找吃的。我要把危牆加固砌好讓它不至於倒塌,怎麼能不靠近?哪怕為了拆除重建,也是要走近的。」

  鄒進賢道:「那也太危險了,大人不當以身犯險。」

  「那讓誰去?我都不肯去了,還能派誰去?我自己在府衙高臥是不能服眾的。人心不服,領了差使也是應付,並不能辦好差。」

  她的話讓鄒進賢無法反駁,鄒進賢仍是認為這樣不安全,他說:「大人也該增加護衛才好。」

  祝纓心想,我要增加護衛,你還沒跑到我跟前就得被扔出去了。她說:「我自有安排。你們回去好好讀書,別再叫你們博士擔心了。」

  她已遠遠地看到了博士和助教磕磕絆絆地往衙門這邊跑,想來是剛發現自己學生跑出來幹大事了。

  祝纓對博士道:「他們就交給你啦,好好講道理,不要一味地只知訓斥。」

  說完她不再看鄒進賢,對章炯又囑咐拜托了兩句,章炯道:「大人脾氣太好了。這些學生,最好嘩眾取寵,有事無事就要表現自己。遇事總愛發表些見解,誰都沒他高明,總想讓人聽他的,視天下為棋盤、諸人為棋子,指指點點要下一盤大棋。」

  祝纓笑道:「跟他們使脾氣也顯不出威風來不是?府裡就拜托啦,你在這裡穩了,我在那邊才能安心幹事。」

  章炯道:「大人早去早回,咱們還得去州城見刺史大人納糧呢。」

  「我一定會在出發前回來的。」

  …………

  有了這一個小插曲耽誤,祝纓到達館驛的時候,兩對舅甥都已經收拾妥當了。祝纓這邊又帶了仇文與幾個各族的商人。喜金與路果都不認識商人,其中有一個商人卻認識他們倆——他是花帕族的人。此外又有吉瑪、西卡族的,他們就更不認識了。這些商人都至少會兩三種語言,否則不能溝通經商。他們的衣飾已有了不少山下的特色,有些混雜。

  郎錕鋙問道:「這幾個人是幹什麼的?」

  祝纓道:「通譯。」她出了錢,雇這幾個人陪她走這一趟。此時山下正在秋收,生意逢著淡季,正合適雇人。若是到了過年前後,想雇人就得出高價了,還不一定能雇得這麼齊全。

  這幾個人,祝纓就點了仇文做一個小頭目,由他來安排。因為他是其中識字最多的。

  蘇鳴鸞扼腕,早知道就應該推薦蘇晴天或者蘇燈的。看來義父是想統合各族,身邊需要一個這樣的人物。她自己有阿蘇縣要管,那是根本,蘇喆又還太小,母女倆無法自薦這個項目。唉……人還是少。

  祝纓也有這樣的感覺,她可用的人手也不多。身邊的人優缺點都比較明顯,稍全面的如項家兄妹,項安盯著糖坊,項樂則需要在她身邊隨時接受一些任務。高質量的手下是很難得的,只能慢慢來。

  她含笑對四人道:「那咱們就動身?」

  他們都說:「好!」

  幾人都騎馬,並不疾馳,衙役們還押著車,梅校尉不久前才放了話,現在祝纓要人,他也挑選了兩什的健壯士卒由兩個什長帶領,再派一個自己親兵跟隨,一共二十一個人,也都佩刀跟著。

  郎錕鋙等人看到山下的佩刀軍士心裡稍稍有一點異樣,看蘇鳴鸞面不改色,他們也就鎮定了下來。

  先去路果家,喜金仍然說:「路上拐個彎兒就是我家了,到他家還要再走三天哩。」

  路果道:「抽簽是我抽中了的。」

  兩人吵吵鬧鬧,祝纓與蘇鳴鸞、郎錕鋙相視一笑。他們沒有去先去阿蘇縣,而是穿過塔郎縣。祝纓對塔郎縣遠沒有阿蘇縣那麼熟悉,阿蘇縣比較大的幾個寨子她都去過,阿蘇縣的地理也還算熟悉了。

  塔郎縣的山比阿蘇縣更險一些,從塔郎家的大寨再往山裡走,道路愈發難行,郎錕鋙的隨從抽出刀來開始砍去路邊伸出來的橫枝為隊伍清道。不多時喜金的隨從也加入了起來。他們都用一些類似柴刀的長刀,手起刀落十分俐落。

  梅校尉的親兵見狀,招呼一聲,他們也抽出佩刀,將道路拓寬一點。蘇鳴鸞道:「山裡路不好修。」

  郎錕鋙道:「我這是已經修過了的。」

  祝纓點點頭,山裡修路是難的,朝廷修的官道也會遇到山川阻隔,每逢此時都很耗時耗人,這裡到處都是山,難度可想而知。她回頭說了一聲:「金三。」

  金三是個面色黝黑的中年人,一雙粗糙的大手,背略駝。小跑上前道:「大人。」

  祝纓道:「你看看這山。」

  祝纓自己也幹過工程,懂一些,然而不可能事事都自己去幹,她讓彭司士給她準備了工匠,這些工匠在南府都算是熟手,金三長項在修路。

  金三看了,也說:「坡更陡,比咱們那兒修路更難。」

  郎錕鋙道:「要不是山高路險,河寬水急,怎麼擋得住北邊的XX。」

  後兩個字祝纓沒聽明白,想必不是什麼好話。許多專屬罵山下人的話,是不會有人特意教祝纓的。

  祝纓記下了這個詞的發音。

  過了塔郎家的大寨,再走一天,在一處小寨裡休息。這裡也是塔郎家的地方,小寨主是塔郎的一個遠房兄弟,他們見了面,擁抱了一下。郎錕鋙向祝纓介紹了這位兄弟,大兄弟人也開朗,對祝纓行一個禮好奇地看著她,道:「他們都說大人會說利基話。」

  祝纓笑道:「你要考我嗎?」

  聽她說出口了,這兄弟仍然帶著驚訝的表情道:「真的會?!」

  郎錕鋙捶了他一拳:「你現在不是聽到了?」

  祝纓會說利基話,跟這位大兄弟就能聊上了,她問了這山裡再往西的地理,又問了他們莊稼的事兒。以前種稻米的畝產是什麼樣子的,又問了寨中普遍用什麼農具。塔郎家與她接觸得不多,不像阿蘇家,早幾年前就開始陸續更換農具了。

  祝纓看了這裡的農具,開始看的幾樣還行,到後來直皺眉,這裡甚至還有用石片、動物的骨頭等磨製而成的鏟、鐮之類。她拎起其中一件,翻來復去的邊看邊說:「用這個東西幹活,費力又幹不好。」

  郎錕鋙道:「我寨子裡的更多更好一些。」

  祝纓道:「我們總說,要想幹好活計,家什得趁手。幹得又快又多,收獲得才多。」

  郎錕鋙道:「這些奴隸,太閒了不好。」

  祝纓輕笑搖了搖頭,她也不指責郎錕鋙這樣不人道,而說:「怪可惜的,本來能有更多收獲的。」山裡產量低,一是土地確不太肥沃,二就是這個了。

  她對郎錕鋙道:「你自己的族人,也有人沒有奴隸的,他們用的家什趁手嗎?你先給他們換些新的,他們給你納糧,你得到的也會多些。我看著你們收獲少,心裡也很著急呀。」

  郎錕鋙道:「我正想同大人說這件事。能教木匠麼?」

  祝纓道:「當然可以。」

  他們聊天很自然地又聊到了此行,祝纓對花帕族的二人說:「還有一件事你們要知道。」

  路果問道:「那是什麼?」

  祝纓指著蘇鳴鸞與郎錕鋙二人,道:「我與他們兩個都有約定,不互相收留犯人……」

  她將與這二族的約定一條一條地說出來,喜金道:「『寶刀』已對我說過了,這個當然好,我本來也不收留開罪他的人!」

  祝纓道:「我說的卻是,以後你們四家,也都不互相收留犯人。」

  喜金、路果對望一眼,說:「好!」

  按照經驗,這是最容易達成的一項約定。祝纓與他們在小寨裡先達成了這一條,第二天路上,他們邊走邊聊,祝纓不斷套他們的話,將情況與之前搜集的印證。趕路勞累而無聊,有人聊天二人也都樂意。

  祝纓是個會聊天的人,半天功夫,連他們族的起源傳說都套了個精光。並且知道,花帕族的花帕繡花還是一個「從山外來的美麗姑娘」教的。以祝纓編史詩的經驗來看,這恐怕得是山外逃戶。每當稅賦重、富戶囂張的時候,都是逃戶泛濫的時候。

  不少人跑進深山,他們也會帶進去一些技藝,環境所限這些技藝很難升級,在流傳的過程中又會有些微的變形。如果人數不多、不能聚集,連語言也很難維持原來的,會逐漸拋棄母語。

  祝纓還套出了另一個重要的信息——兩家都要求娶另外一家的女兒,不但因為女兒好看,還因為這女兒的爹佔據了一塊比較肥沃的平地。山中一片平地,很難得,種什麼都方便。這兩家也打不過人家。

  二人還就這一家的武力進行了一番評估,說:「不如小妹/寶刀家。」

  但是人家離奇霞、利基比較遠,這兩個比較能打的部族沒法過去搶佔這一片地方。要搶也行,就是得拋棄現在生活的地方,舉族過去,代價更大,只能不了了之。不過祝纓估計,如果兩家被山下大軍再逼一逼,可能就要一個趕一個,往山裡更深的地方搶佔「好地方」了。

  祝纓道:「山裡還有這樣的地方?」

  「有,」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就是不好弄。」

  祝纓好奇地道:「這麼有意思?遠麼?我還想看一看哩。」

  路果和喜金都說:「不遠。」

  「除了他們家,還有別的地方也有平地嗎?」

  「應該有吧。」

  祝纓心道:那是得看一看!哪怕需要十天二十天的路程,如果有一處比較適合遷居的,也是非常合適的!

  他們邊走邊聊,漸漸投機,路果和喜金也都說了,他們也偶爾會人祭,不過不像外甥家那麼凶,也沒有外甥家那樣對單一人祭方式的執念。有時候就是不拘男女老幼,抓個奴隸砍個頭,腦袋往上一放,就算祭了。

  祝纓正要說取消人祭的事兒,忽然前面探路的人吹了一聲口哨,隊伍停了下來,都安靜了。對面也吹了一聲口哨,然後是一個聲音問:「什麼人?」

  利基話。

  這邊說是塔郎家的,那邊說:「是女婿嗎?」

  郎錕鋙上前,道:「是我。是阿爸嗎?」

  他親爹死了,來的是岳父。岳父家的家名音是「林頓術」,意思是「山雀」。岳父家聽了女兒的信息,知道與山下和好,也有所意動。但是郎錕鋙有他自己的想法,先聯絡的是自己的舅舅家。岳父也不肯吃虧,先在路上等著了。

  這下可撞上了!

  他說的是也是利基話,哈哈大笑著鞭馬與郎錕鋙同到了祝纓面前。郎錕鋙笑道:「這是我阿爸。」祝纓看出郎錕鋙笑容裡的小尷尬——雖然一族只有一家是個誤會,但是同族裡,還是自己家先多跑兩步是正經。

  祝纓也用利基話跟這位岳父問好,說:「你的女兒眼睛很像你。」

  岳父很高興:「你真的會說我們的話,那個孩子哪裡都像我!說話也痛快、做事也痛快,從不藏事。我更是這樣的!」

  郎錕鋙道:「是這樣的。我與阿爸才能處得很好。」

  蘇鳴鸞好懸沒翻個白眼,岳父也看到了蘇鳴鸞,他們見面的機會並不多,但是由於也經常對著打,互相也見過幾面。

  岳父道:「你這女子,什麼樣子?我總比索寧家好說話。」

  索寧家也是奇霞族的,但是與阿蘇家等同族之間關係也比較惡劣,難說誰是誰非。與之相對的,他們「山雀」與塔郎就全不同了,甚至會聯姻。

  蘇鳴鸞道:「索寧家的人再不講道理,見了我也得好好說話。」

  祝纓給他們打圓場:「我倒想所有人都好好說話。」

  岳父中途截胡,一定要祝纓到他家寨子裡看一看。喜金道:「這是我的客人。」路果也說:「也是我的客人。」

  岳父道:「一家的客,就是大家的客!你們今天也到不了你家,是要休息的。哪裡休息不是休息?」

  喜金心道:你好狡猾!怪不得你女兒也總與我姐姐吵架!又將「哪裡休息不是休息」這話學了去,他家比路果家近!

  嘿嘿。

  由岳父引路,他們到了岳父的寨子。寨門前,祝纓也看到了一排的桿子,上面也擺著幾顆人頭。

  一行人進了岳父家的寨子,路果比蘇鳴鸞緊張得多,他死死盯著祝纓,就不有讓塔郎家的親戚爭了先。岳父沒找著機會,只能在宴會上提一提自己的事兒:「聽說大人願意為我們說情。」

  祝纓道:「當然。」

  「大家都一樣?」

  祝纓道:「看你人有多少、地有多大。我不是瞧不起人少地小的人,你只有一百人,要與有一千人的說話一樣有份量,那也是不公平的。比如一個家,只有一個人,他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說,一家只要有一甕米就行了。另一個家,他有十口人,只給一甕米就要餓死人了。這樣的事不能發生。」

  岳父想了一下,他的人口不算少,起碼比喜金的多,自然代入了人多的,道:「你說得有道理。」

  祝纓道:「還有……」

  她又將一些約定給說了出來,顧同將他擬定的那個「約定」的草本從懷中取出,遞給了祝纓。蘇鳴鸞抻頭看了一眼,又低聲對路果說了。郎錕鋙就對仇文拼命使眼色,仇文垂下眼瞼,過了一陣兒才稍稍上前,也看了一眼,對郎錕鋙點了點頭,示意沒事兒。

  岳父道:「那是什麼?我們是看不懂的。」

  祝纓道:「約定。他們四家都已答應了。」她又將約定的內容對山雀說了,山雀也聽女兒說過了,正因聽了這些覺得可以接受,才有了今天截胡。

  他說:「好!那我——」

  路果與喜金都要跳起來了,祝纓安撫下了他們,道:「我與你們三個都不如同他們兩個這麼熟悉,不是我不信你們,你們與我相處得少,也不太信我吧?不必著急,我們可以邊走邊聊,你們看看我是怎麼做事的,心裡沒了疑惑,咱們再談下面的事兒。不可信任的人,答應了也會反悔,給予了也會再奪回去。只有信任了,才能長久相處。我是想與大家長久相處的。」

  她不急,另三人也慢慢冷靜下來。

  岳父拍板:「明天我送你們走一段路吧!」

  祝纓道:「好。」

  ………………

  祝纓巡游的隊伍越來越大,下一段路也更難走了一些。祝纓也不怕走得太慢,去的時候是陌生的路,走得總會慢一點。回程隊伍沒有這麼臃腫,會快不少。她的預算是二十天左右,來得及。

  又走兩天,才到了路果家。路果家與喜金家是相連的,穿過他們兩家就是他們之前說的那個想求娶的「藝甘」家。喜金想拿山雀的話術,也中途截了祝纓先到他的寨子裡去,路果一直盯著,好懸沒跟他打起來。

  喜金嘟嘟囔囔,祝纓道:「每一家我都會去的,我不會偏袒哪一個人。」

  她先到了路果家,這裡的山沒有塔郎家的陡,但是起起伏伏的。路果家的寨子也不算小,也不像利基族那樣在寨子外面樹桿子放人頭。

  祝纓仔細詢問風俗,對山下人來說,最困難的不是風俗與山下有差別,而是他們各族之間還有不同。不能以某一族的習慣概括所有。虧得她記性好,眼前這三族的語言她又都懂,除了蘇鳴鸞,其他人都越來越驚訝。包括郎錕鋙,都信了她是確實有心與各族相處的。

  所以祝纓不喝酒他們也不在意,說要取消人祭的時候,也都沒有掀桌。

  唯山雀岳父說:「那不祭神靈,祖先和神靈都要發怒的,降下災禍來怎麼好?你說的儀式雖然隆重,就怕不是神靈喜歡的。」

  祝纓對項樂道:「拿過來。」

  項樂取了一隻小壇子過來,祝纓命拿了碗來,從裡面取了一碟子的糖,道:「嘗嘗。」

  「糖?」

  「一個人頭七斤半,照三個算,一年你五次大祭,我給你一百二十斤糖。贖你們的人牲。」

  越窮的地方,人越不值錢,人命越不值錢,人祭才會越橫行。以等重的糖換人頭,別說是奴隸了。寨子裡的普通人,如果是買賣的話,也是高價了。

  祝纓又加了一句:「每年。」

  接著再對蘇鳴鸞和郎錕鋙道:「你們也是。以往我手上還沒有這些,現在有了,給你們補上。」

  蘇鳴鸞忙說:「我不用。我受義父教誨,受益頗多,且人命珍貴,本就不該如此。」

  祝纓道:「你不要,他們就不好意思啦。」

  郎錕鋙想了一下,不要,有點說不過去,要,又顯得不太合適。說:「我只要今年。」

  祝纓道:「要給的,我說話算數。你們自己不想要,也要給族人一個交待。馬上就要廢止,萬一有點小不順,他們就要嘀咕。有東西在,他們說話的聲音也會小些。」

  山雀岳父道:「那就說準了!」

  祝纓笑道:「好。」

  花帕族也是沒有文字的,各種統計也是無從談起,祝纓在路果家看了又看,也沒個賬本兒能給她看的。祝纓只能靠經驗粗略估計一個大概。

  眼前三族五家裡,只有阿蘇縣才開始進行一些粗略的統計管理。其他人都看在眼裡,這幾年阿蘇縣是比以前更強了的。喜金就迫不及待地請祝纓到他家去。

  祝纓又在路果家附近的山裡小轉了兩天,也看了他們的農具,也看了他們的織機。又看了他們的田,這裡的稻穀也快成熟了。看他們的各種手藝,將果子殼做成好看的擺設,看他們製皮革,看他們的銀匠和銅匠。路果家有一個「特產」,朱砂,不過開採出來比較困難,又難運輸。

  又看他們的飲食,知道他們這裡也就路果這樣的人能吃上糖和蜜,普通人連鹽巴都很少能夠吃到。

  祝纓嘆了口氣:「百姓吃鹽都是難的。」

  路果大大咧咧地說:「也從北邊兒能運一點來。」

  祝纓點點頭,心道:不吃糖還行,不吃鹽是真的難受。我得給南府多弄些鹽來。可惜不靠海,不好煮鹽,鹽仍是很貴。

  接下去在路果家不便再深入探查了,如果想認真摸底,並不是幾天功夫能夠完成的,一個山頭就夠她爬一天的了。其中又還有河流阻隔等。她現在只能沿著他們之前已經開發出來的山路走馬觀花,記一些山川地理、人文風情,看比不看強。

  路果家與喜金家之間有一道山谷,兩側山壁很徒,像是兩面牆,中間的山谷就像是夾牆中的小巷一樣。祝纓心道:雖說我不懂兵法,然而若是朝廷真想興兵深入,這裡真是絕佳的埋伏之地。

  見她沿著山谷往前望,路果道:「再往前,出了這道山口,再走一天,就是藝甘家的地方了。」

  喜金忙說:「先到我家,我家那裡有另一條通往藝甘家的路!」

  路果嘲笑一聲。

  祝纓道:「好。」

  喜金家與路果家的差別在於他沒有朱砂特產,卻有個銅礦,喜金的寨子裡各種銅飾猶多。銅鼓、銅鈴、銅種等都有。甚至鑄了一張祭祀用的青銅的長案。

  他們冶煉的水平又不太高。祝纓也不會煉銅,不過大理寺當年有過一個私鑄銅錢的案子,那案子還是蘇匡去辦的,蘇匡辦案還是可以的。祝纓看過卷宗也看過物證,粗糙地知道銅的成色、分類、工藝之類。

  比起山下的手藝,喜金家自鑄出來的銅器做工比較粗糙。喜金家稍好一點的地方在於,他銅比較多,有些工具用銅造,很少用竹石之類。

  祝纓等人又在喜金家過了兩天,眼看出來十天了,跟隨的人便要請示祝纓回程。祝纓算了一下路程,道:「咱們再往裡走,看看藝甘家。」

  她請喜金帶路,特別要走那道山谷。這山谷極長,遠看不覺,一走進去便覺有些寒冷,兩邊的山像是隨時會往中間砸過來一般,有種「危牆」的感覺了。梅校尉派來的健卒倒有點見識,他們執盾上前,護在祝纓兩側。

  祝纓好奇地問:「這是做什麼?」

  親衛道:「以防有碎石落下。」

  祝纓點了點頭。

  走了半天才出了山谷。出了這道山谷,地勢也只是稍稍開闊了一點,還要再走半天,才到一個比較平坦的小平原。群山環伺之中,人也主要沿著山邊河溪居住。

  喜金、路果與藝甘家的當家也算熟識,他們又送了信過去。藝甘家對朝廷的興趣不像他們那麼大,藝甘家的洞主笑道:「他們兩個又要鬧笑話了,什麼時候有山外面的官員到這裡來了?一定要為了要給他們的傻兒子來求娶我的女兒才故意說大話。男人不能自己求得心愛的女人,卻要父親出面,這算什麼本事?他們還不如索寧家的小子。」

  索寧家與他們家也是相近的,花帕族與索寧、阿蘇兩家是一個三家交界的狀態。再往北一點,塔郎家、山雀岳父家與喜金家也是這個狀態。

  手下問見不見,藝甘洞主道:「請進來喝酒吧,喝完了讓他們走!我的女兒不給懦夫。」

  祝纓就搭著「騙子懦夫」的東風,一同進了藝甘家的寨子,隨從們都捏了一把汗。

  祝纓等人的穿戴首先就與各族不同,藝甘家雖在深山,也見過幾個山外來的商人,祝纓這樣的,沒見過。往上追溯,他們上次見到山外的「體面人」還是上次大家一起被騙到山外挨火燒。那也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大部分的年輕人看著祝纓等人都覺得又好看又怪異。

  藝甘洞主大笑著出來迎接,他不讓女兒出面,自己走了出來寒暄,看到祝纓吃一驚:「你是山外的人!」

  祝纓道:「對啊。」

  藝甘洞主又說:「你、你怎麼會說話?」

  祝纓笑道:「我不是啞巴。」

  藝甘洞主小心地問:「真的是山外的官?」

  「對。」

  喜金、路果都上來說:「難道我們會騙你?」蘇鳴鸞與郎錕鋙以及山雀岳父也都說:「他是。」

  藝甘洞主站在原地,半晌才說:「請進。」

  祝纓道:「打擾了。」

  藝甘洞主本來就準備了酒食,現在默默地命人奉上。

  藝甘洞主對於朝廷的官有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之感。本朝建國之初,大軍摧枯拉朽一路南下,百夷賓服。又過二十年,朝廷富強,又用心經營,才有了他們願意因為山外一個知府的號召下山齊聚的事兒。哪知是個陷阱,人家要他們的人頭和地盤,還要擄掠他們的族人。

  藝甘洞主家也吃了大虧了,他們又離南府更遠一些,平素接觸不多,眼下並不想冒險。

  藝甘洞主道:「我在這裡挺好的。」就這路,他跟山外有什麼接觸都不劃算。

  蘇、郎等人也都覺得祝纓此來是有些草率的。

  祝纓心裡早有預案,道:「他們有意有心,才能有敕封的事。我與洞主之前也不認識,也沒有恩怨,洞主也不願意,當然不好要洞主像他們一樣。我此來是為另一件事——我的城裡也有花帕族的商人,我不能不管。如果他們與洞主的寨子、族人發生糾紛,又或者有死傷,這樣的事情我就要管一管了。與其到時候再爭執,不如趁現在我進山了定一定怎麼辦。」

  藝甘洞主想了一下,道:「那樣的事很少。」

  「對。只要有,我就得管到。我與他們也都有約定了。」

  蘇鳴鸞道:「阿爸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與義父約定了犯人怎麼處罰。那時候我還沒有做官。」

  藝甘洞主道:「你真的認了山外的人做了義父。」

  祝纓道:「大哥將兒女托付給我,我就要照顧到。」

  藝甘洞主又打量了一下蘇鳴鸞,蘇鳴鸞的裝飾也比別人更好,尤其是她的佩刀。藝甘洞主借著喝酒的動作思考了一下,道:「怎麼定?」

  這個約定祝纓與幾家都訂過了,已經非常的熟練了。

  「我們不收留你的罪人,你也不收留我們的。」

  藝甘洞主不用多想就說:「這個可以。你這個官,太熱心。」

  「我是為了我自己。還有,如果你願意,不拿他們幾家的人做人祭,我拿糖來與你換,算贖買祭品用的。」

  藝甘洞主感興趣地道:「怎麼換?」

  祝纓道:「一年,一百二十斤糖。」

  「每年?」

  「對。」

  藝甘洞主道:「我不要糖,我要鹽。」

  祝纓道:「你答應了?」

  藝甘洞主點點頭:「我可與你們約定。」

  祝纓道:「你要鹽,咱們就得另談了。」人更需要吃鹽,她要殺價。

  藝甘洞主正準備還價,外面又響起了囂鬧之聲的。他們望向門外,有人從寨子外面一口氣跑到洞主的房子門口,說:「洞主,索寧家來人了!」

  蘇鳴鸞的手按到了刀上,死死地盯著藝甘洞主。藝甘洞主背上冒出了一點冷汗。郎錕鋙等人也警惕了起來,他們相互之間並不友好。

  只有祝纓說:「又有新客了嗎?」她身後那些健卒們恨不得將她裝進麻袋扛出山去!

  藝甘洞主道:「是啊。哈哈,哈哈……」

  ………………

  來者不善。

  來的人是索寧家的一個年輕人,他比郎錕鋙小幾歲,一身的腱子肉,高大,濃眉大眼。是南人中少見的壯漢。

  索寧家離藝甘家比阿蘇家要近一些,藝甘洞主對蘇鳴鸞是忌憚,對索寧家又多了一些敬畏。

  他低聲說:「是索寧家的洞主。」樣子像是並不很情願。

  說話間,那人已如一道風一樣的刮到了門前。祝纓心道:人沒有被攔在寨子外面,你們是有些交情的。

  索寧洞主耳上也掛著大大的銀環,藍衣鑲邊,腳上一雙牛皮的鞋子,鞋尖翹起。他大步地走了進來,看到祝纓的時候明顯一愣:「真有山外人過來?我還以為是亂說的呢!」

  祝纓道:「那現在看到了?」

  索寧洞主看了一眼蘇鳴鸞,道:「來了又怎麼樣?你們為了哄人,什麼事做不出?養肥了豬,到過年宰了吃肉。只有傻子才信你們。」

  蘇鳴鸞道:「你嫉妒我們罷了。」

  「呸!嫉妒你們會變成烤豬嗎?」

  一語既出,蘇鳴鸞也沉默了一下。

  祝纓看著這個索寧家的年輕人,覺得他可愛極了!

  她說:「你們還是記著當年那場大火,是也不是?」

  年輕人冷笑一聲:「你們以前可也干過先騙人,假意對人好再害人的事兒!誰能說你現在這不是假的?誰一開始不是裝成好人?我們已受了一次騙,難道還要再受一次?」

  因這年輕人一人,將所有人的心思又都攪動了起來。

  祝纓不怒反喜,對藝甘洞主道:「附近哪裡還有空地。」

  藝甘洞主沒聽明白:「什麼?」

  祝纓道:「我要在這裡建一座院子,我的院子。」

  她工匠都帶來了,就是要建個小小的寨子。各族之間的地圖十分不準,誰都說不太明白各家的地盤具體的界線。祝纓就鑽這個空子,打算給自己在幾族交界之地選了一塊地方。

  這地方離藝甘家很近,依山傍水,當然,這兒哪裡都依山,只要選個不會為塌方滑坡所苦的地方,有一條小路通連外界,有水源就行。從修路的到砌牆的再到打家具的,她什麼匠人沒有呢?

  她命人圈出一塊地來,當成營地。又命工匠斫竹為器,先搭一個簡單的竹樓。

  她對索寧洞主道:「今晚我就住這兒。我下個月還過來,你要覺得我騙你,只管來找我。」

  顧同大驚:「老師?!!!」

  祝纓道:「我還不能有個別業?」

  蘇鳴鸞叫了一聲:「義父。」

  索寧洞主也大感意外:「你……」

  祝纓道:「我家裡在秋收,我得回去看看。秋收完了我就回來,到時候請你喝酒。你請我喝酒也行。」

  太冒險了,顧同想,卻不能當面拆老師的台,一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索寧洞主冷笑道:「你們是要來搶佔我們的地方嗎?」

  祝纓道:「你也可以下山,可以買房居住。哦,你還不是朝廷的百姓,那這樣吧,只要你接受我們已定好的約定,你下山,我也保證你的安全。」她微笑著說,對仇文打了個手勢。

  仇文上前,將祝纓之前與各族的約定說了。索寧洞主皺眉,竟然發現自己在其中找不到什麼不好的內容。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對藝甘洞主道:「我過兩天再來找你喝酒。」說完,揚長而去。

  藝甘洞主道:「年輕人。」

  祝纓笑道:「是啊,年輕人。洞主,我的別業就拜托你給照看一下啦。洞主想在山下置業,我也歡迎的。下個月我再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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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0:12: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一章 狡兔

  索寧洞主來去如風,藝甘洞主小有尷尬,蘇鳴鸞的眼神變得陰惻惻的,看得藝甘洞主心裡咯噔一聲。

  祝纓仍是談笑自若,她對蘇鳴鸞和郎錕鋙道:「你們是與我一同回府城去取糖呢?還是過兩天再派人過來?秋收時候了,可得排好了日子,別耽誤了正事。」

  蘇鳴鸞道:「就讓晴天辦吧。義父做事,哪用別人盯著?」

  郎錕鋙也說:「都讓狼去辦。」一想到蘇鳴鸞比他多領好幾年的份子,郎錕鋙就有點不開心。

  祝纓道:「那好,今晚我在那邊扎營,你們呢?」

  藝甘洞主見索寧洞主已經走了,馬上說:「知府不要聽索寧家那個玩笑,我的家還是能住人的。」

  祝纓道:「我說出去的話沒有反悔的道理,很快的。」

  扎個營、搭個賬篷而已,能有多難?他們說話的功夫,工匠們已經從附近的山上砍下了許多粗大的毛竹,又準備伐木。木材不能馬上用來建房,要放置乾燥一段時間。竹子倒是可以用,也不怕它壞,竹子生長極快,更換起來也方便。

  祝纓就在離藝甘家寨子幾百步的地方扎了營,今晚就住在帳篷裡。她攜帶了不少的帳篷,所有的隨從都住在帳篷裡。他們將伐下來的巨竹破開,交叉埋入土中,做成籬笆,圍出一片營地。祝纓帶著隨從,坦然地住進了這裡。

  顧同等人不免擔心,如果說之前深入山中只是擔心一些諸如疾病、迷路、野獸之類的話,在看到索寧洞主之後,他們才真正意識到「獠人」並不僅僅是年幼時母親哄他們睡覺說的「再哭獠人就把你抓走了」的傳說,而是真正會有威脅的。

  顧同跟著祝纓走進帳篷,低聲道:「老師,咱們還是早些回去吧。蘇縣令可靠,不代表所有的人都可靠。那個索寧洞主……」

  祝纓道:「挺可愛的。」

  「誒?」顧同發出不可思議的聲音。

  祝纓笑笑。

  顧同跟在她的身後,努力想勸她改一改主意:「太深入了!蘇、郎是縣令,倒是可信,長髮、白面都有他們做保,也還可信,到藝甘家已是冒險啦。這個索寧,更是敵意深重……」

  顧同說得挺有道理的,他再對項樂使眼色的時候,項樂就沒再當成看不到,皺眉思索著,是不是也要勸一勸祝纓。

  祝纓道:「好啦,我又沒要現在就去索寧家,你們擔心個什麼勁兒?與其在這裡同我囉嗦,不如想一想長髮、白面兩家的事兒,對了,還有山雀家。咱們同這三家相處的時間可不長啊!」

  顧同此時哪有心思管這個事呢?還要再說,祝纓抬手指向外面:「來人了。」

  胡師姐一直靜默無聲,聽了這話將耳朵一側,驚訝地看了祝纓一眼——真的有人過來!不是帳外忙著幹活來回走動的衙役、白直們的腳步,而是由遠及近的人往這裡,約摸數人,已在兩丈之內。

  果然,有個小兵來撩開門簾:「大人!兩位縣令求見。」

  蘇鳴鸞和郎錕鋙竟能相伴而來,他們各帶著自己的舅舅,郎錕鋙還拖了個岳父。五人進了大帳,山雀岳父四下打量,心道:原來他們帶了許多東西是幹這個用的!這個帳篷可真大。

  祝纓道:「坐。一會兒咱們烤肉吃?」

  蘇鳴鸞道:「義父,索寧家不是什麼溫和的人。」

  郎錕鋙也說:「大人最好先回去,別走前面那道山谷,從我舅舅那裡過我家,那樣安全些。」

  喜金道:「對!藝甘家能過得這樣好,前面那條路為他擋了好些事。」

  祝纓道:「我知道啦,天已經黑了,咱們還是住下吧。你們要是沒有心情吃烤肉,咱們聊聊天兒也行,還有好些事情沒談妥呢。」

  她指著蘇、郎二人,說:「我與你們,一個認識了快十年,一個也打了幾個月的交道,還算熟悉。我與他們幾位不過才見了幾天,許多事情還沒說明白,把話說透,咱們接下來才好相處。能定下來的就定下來,以後再無怨尤,要是不能想法一致,也是好聚好散,互不打擾、互不埋怨。」

  路果彷彿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你不是答應了的嗎?是要反悔嗎?」

  祝纓搖搖頭:「並不反悔。小妹受敕封要繳糧和布,並不是說說而已。」又對喜金說,郎錕鋙也是這樣的。她又說了他們要繳納的數目。

  山雀岳父道:「我們都出得起!」

  祝纓道:「聽我說完。索寧洞主雖然言語無禮,但是說中了一件事兒。不是所有的官員都是好人,我要是猛地將你們都拉入了朝廷,你們只知道『山外的人不好』,卻不明白有哪些不好,不知道如何防範。我做得越好,就越是在坑害你們。就像父母只告訴孩子,出了寨子有危險,卻不告訴他是什麼樣的危險,是虎豹豺狼還是暴雨大風。你們需要時間,稍稍了解一下朝廷,知道怎麼與朝廷打交道。至少得會一點兒官話、會寫字。」

  「哼!那小子!」蘇鳴鸞厭惡地皺眉。

  祝纓道:「他的族人生活在這裡,你們想要圍剿也很為難,大家還要做鄰居,還要好好過活。只你們不打了、不互相獵取人牲了,他要還那麼幹,大家也都不得安寧。不能不帶他。他這個人還挺有趣的。」

  多可愛的人呀,與當初說她「黃口小兒」的段智一樣的可愛。

  索寧洞主說「來搶佔我們的地方」,話雖不中聽,描述的事實還真有點靠譜。祝纓確實是打算在山裡給自己弄個窩。

  還沒扎下根的時候,讓山中各族誤會她要幹什麼抄人家老巢的勾當,進而同仇敵愾排擠她就不好了。

  真要多謝那個可愛的年輕人,他對於她「假意對人好再害人」的懷疑,正給了她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你懷疑我有詐,我就到你們的眼皮子底下住著。你還記得之前先輩被人燒死的事兒,還有戒心,好,我住過來,你看著我是什麼樣的人。

  有了個開始,接下來就好辦了。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索寧洞主雖有道破她算盤的一面,但也是幫了她。祝纓看索寧洞主,就覺得他十分的可愛了。

  為了防止引起「搶地盤」的不好聯想,即便已經對自己將來要劃定的勢力範圍有了初步的想法,她還是克制住了,現在就只要一片營地、一片能住的地方、一個能展示自己的地方。還不是住「邊境」,而是深入腹地。

  她笑眯眯地說:「怎麼樣?」

  山雀岳父等三人聽她說得誠懇,思考一下,都說:「我們讓小妹/寶刀,先幫我們寫嘛!」都想先要個敕封。

  祝纓道:「還有榷場、道路、規劃、界碑,這些商量完了還要上表朝廷,來回辦下來還得幾個月,就要到明年去了。」

  「幾個月就幾個月!」路果搶先說。

  喜金道:「明年能辦下來也行。」

  他們生活在山裡,到隔壁寨子串個門都要走好幾天,對時間的感覺比山外還要隨意一些。

  祝纓道:「也好,那你們是親自到府衙來接著談,還是派信得過的人呢?奏本也是要寫的。」

  路果與喜金也不會寫字,都說:「我們帶人去。」他們都想跟外甥家借人,山雀岳父自然也不能放過郎錕鋙。

  祝纓道:「好。對了,再借幾個人給我用。」

  蘇鳴鸞問道:「義父要什麼樣的人?」

  「蓋房子的。我等秋收後再過來不能再住帳篷吧?豈不要凍壞了?」

  那邊竹樓正在打地基。祝纓對建房子頗有心得,先在藝甘家附近建個竹樓,她以後過來就住這兒。

  …………

  祝纓在營地住了兩晚,第二天也不急著走。她請藝甘洞主到她的營裡來吃飯,將自己才打下地基的房子托給藝甘洞主幫忙看房子。

  藝甘洞主驚訝地問道:「知府真的還要再回來嗎?」

  祝纓點點頭,真得不能再真了。她說:「我還會帶農夫和種子來。」

  藝甘洞主很關切地問:「做什麼?」

  祝纓道:「山裡山外氣候小有不同,試著種一下糧食。一旦種成,會教給大家的。」

  郎錕鋙道:「當真?」

  「當然。」

  郎錕鋙道:「我的寨子周圍有很多山,只管來。」

  山雀岳父道:「你年輕人,有許多事,我就不一樣了,我老頭子很閒。大人,到我那裡吧。」

  祝纓道:「你們那裡都是有主的地方,我不佔用。你們的山,能幹的事情還有很多呢。」

  他們都豎起耳朵來,祝纓又微笑著不多講了。

  住了兩晚,祝纓托了幾家人幫她看房子、幫她守地基,自己帶著人取道喜金家回到了府衙。這比她計劃中的二十天多用了兩天,回到府衙的時候秋收已經完成了,各縣都在曬穀子、入倉,衙門也忙碌了起來——要收稅了。

  今年郎錕鋙與蘇鳴鸞都得繳稅,他們也很自然地要將稅交到祝纓手上。分手的時候,蘇鳴鸞道:「我家的稻穀也收了,要晚幾天才能曬好,布是已經有的。請義父等我幾天。」

  祝纓問道:「這兩年種的宿麥你那裡產量如何?土地肥力還能撐得住麼?」

  「一直在積肥,深耕。陡坡不種莊稼,只在坪上種。」

  祝纓點了點頭。郎錕鋙今年也要繳糧,祝纓道:「我撥種子給你。」

  郎錕鋙喜道:「好!」

  路果與喜金也面露渴望之色,祝纓道:「他們會了,你們不也就要會了嗎?」路果就指定蘇燈,要他跟自己去府城,喜金也讓郎錕鋙傳信。郎錕鋙有些尷尬,狼兄是會說山下的話,但不會寫,寫得最好的是仇文。他含糊了一下,心道:得讓人下山學寫字了,要快!

  祝纓帶著路果等人回到了府城,府城凡見到她的人都變得輕鬆了起來:「大人回來了!」

  祝纓先將路果與喜金安排到了館驛裡住著,讓蘇燈、仇文也住到館驛裡,她叮囑仇文:「喜金家就交給你了。」

  仇文忙說:「是。」

  祝纓再回府衙,先是聽取自己出行期間的事務報告,又讓項樂去通知項大郎、項安來一趟。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裡,章炯也沒閒著,不管是督促秋收還是準備倉庫收糧,都辦理得井井有條。小吳被留在了府衙,以小吳自詡是「知府的心腹」想要督查眾同僚,也沒有挑出章炯的大毛病來。

  小吳道:「就是幹事兒慢,也不太仔細。」

  祝纓看章炯辦的沒大毛病,道:「已經不錯了。你也做得不錯。」

  小吳得意地笑了笑。

  其他人幹得也還好,這期間沒有大案子,有些小案件李司法也都秉公辦理了。祝纓又安排丁貴:「這回得多謝梅校尉,你去領些錢帛若干,再將我帶回來的山貨裝一車給他家送過去。跟我出去的人,每人五百錢。」

  一面處理政務,一面又讓將從山裡捎回來的土產往後衙送。

  後衙裡,張仙姑和祝大多等了她兩天,超時了,這就要數落了。

  祝纓一邊洗澡換衣服,張仙姑一邊在屏風外面說:「又忘了時辰了?你在外頭我就提心吊膽的!你也別太拼命了!還要進那麼深的山幹嘛?我都急得快要進山去找你們了!你要再這樣,就不許再出遠門了!」

  祝纓換好衣服,擦著頭髮出來:「娘想進山?以後有的是時候進。」

  「啥?」

  祝纓笑嘻嘻地:「山裡涼快,避暑。我在山裡建個別莊,天兒熱了咱們進去?」

  張仙姑很懷疑地說:「你莫哄我,好好地過活,誰會進山裡去?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什麼都沒有!只有吃人的狼!我又不是沒見過山,福祿的山也熱。」

  「那都是小山包,山頂也涼快的,得住下了。」祝纓說。

  張仙姑將信將疑:「你不會又哄我了吧?」

  「那怎麼會呢?山裡人也挺好的,沒見著要打我的。」

  張仙姑嗔道:「你就是傻大膽兒!快,來吃飯了。」

  祝纓道:「我叫了項大郎說事兒,說完了再吃。」

  她到了書房裡,項安已等在那裡了,項大郎也來了。項大郎秋收的時候就在府城裡看著糖坊,這糖坊很賺錢。定價雖低了不少,但是產量高,銷路也不錯。南府自己沒什麼糖坊,有也是小作坊,根本幹不過他們。項大郎正在陸續回本。

  他瘦了一點,抱著賬本小碎步跑了過來。

  祝纓道:「看著不錯?」

  項大郎笑道:「是。州城那裡有幾個惹事兒的,也都平了。這是賬本。」

  祝纓隨手翻了一翻,問道:「進甘蔗了?」

  項大郎道:「是。府裡幾縣就咱們這糖坊大,小人先將去年的秋甘蔗收了一些,今年的甘蔗就快下來了,能續得上!要是各縣都建糖坊,咱們甘蔗就頂要緊了,先預訂著。」他又報了甘蔗的價格之類。

  祝纓道:「到時候你再拿我的帖子去找梅校尉,看他那裡有多少。」

  「是。那給他算上等價?」項大郎忙解釋,他收甘蔗也不是一股腦兒的都收,而是按照品相來分個上中下三等,定不同的價。

  祝纓道:「你先看他那兒有多少,都是什麼樣的。」

  「是。」

  祝纓又問項安:「官糖坊有多少存貨了?」

  項安道:「可惜先前唐師傅用掉許多甘蔗,如今甘蔗所剩不多,沒料產的就少。赤砂糖有一千斤、白砂糖餘四百斤,另有冰糖三百斤、赤塊糖二百斤……」

  祝纓道:「先給我留著,我有用。你去將赤砂糖、白砂糖都照一百二十斤一份裝好,要一百斤赤砂糖配二十斤白砂糖。」

  「是。」

  祝纓又說:「再取些白砂糖送到後面,我要用。」

  「是。」

  商人就是專業,採購的事情都不用她操心了,祝纓心情頗佳。又說他們都辛苦了,告訴他們:「正是好時候,還是要辛苦你們的。」

  兄妹二人連說不敢,項大郎能賺到錢,項安也覺得自己沒有虛度光陰,糖坊賺的錢大家都有分紅,都頗開懷。祝纓笑著對項大郎道:「過陣兒去州城,你也同去。砂糖的價賣不上去,該心急了吧?」

  「是。不不不,不心急,大人必有用意的。」

  祝纓道:「哪有什麼用意?我給你再開條路子,你們倆,點幾個伶俐點兒的工匠過來,我教他們做糖。」

  「是。」

  祝纓教的幾樣也都比較簡單,就是別人一時還沒想到的。

  她把麥稈換成細竹簽子,扎個草把子,插一滿草把子的糖,可以一支一支地取。這次她聽取了項大郎的意見,自己當活招牌在前面走,身後跟著幾個人扛著草把子陪她逛街。路上遇到小孩兒,就從草把子上取一支糖來給小孩兒拿著吃。她帶著祝煉和蘇喆等小孩兒一起逛街,他們手裡也拿著糖,邊吃邊逛。

  沒用半天,府城裡的人就都知道多了這樣一種新的糖。祝纓身邊圍了許多小孩子,祝纓笑著給他們分糖,忽然對其中一個說:「你剛才拿過啦。」小孩兒一臉委屈,可憐兮兮地往後蹭。祝纓道:「等會兒分完了,要是還有剩,再給你一個。」

  小孩兒又高興了起來。

  路過一個少女,看了一眼又挪開了眼去,祝纓道:「哎,你還沒過十五,也拿一支。」

  少女大為驚訝,祝纓道:「拿著。」府城裡的人,她多少還是認得一些的。

  路過一個坐在門口曬太陽的老婆婆,也取了一支給她:「甜的。」老婆婆行動遲緩,還沒來得及起來給她行禮手裡就多了一支糖,呆呆地愣在了那裡。祝纓笑笑,牽著蘇喆的手又往前市集走去了。

  無論是哪族哪家的孩子,無論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無論貧富,只要她遇到了都給人發一支。一邊發糖,一邊跟小孩兒聊天,問人家會不會唱識字歌,知不知道識字碑怎麼用。

  小孩兒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祝纓道:「我告訴你們,你們唱著歌,對著上面的字,一個一個的數,唱到哪個字,那個字就長碑上的那個樣子。你從上往下、從左往右地看。明兒我還過來,會唱的發糖。二十支,先到先得。」

  祝纓不多會兒就嚯嚯完了三百多支糖,剩下的一些她也如約又給了那個領過一支糖的小孩兒一個。還有一些小孩子圍著她,有個機靈的,就開口唱了一篇識字歌,祝纓一笑,也給了他一支。

  很快,糖就分完了。祝纓攤攤手:「吶,現在沒了哦,明天後半晌我再過來。」又牽著自家小孩兒回府了。

  第二天早上,就有人知道了,這也是府君糖,並且項家糖坊會賣!

  一支糖賣上幾文錢,雖說這些錢能買上十幾斤米了,就算買砂糖也能買上二兩,住在城裡的人家卻有不少能拿得出這份錢給孩子嘗個新鮮。零食從來都是比主食貴的。

  糖坊就負責出貨,各店鋪、貨郎來進貨,那也是很不錯的。此外,為了防止哄抬物價,糖坊這兒自己也出個攤子賣,比店鋪、貨郎的進貨價要貴,加了更多的利潤。

  沒過幾天,府城街上就出現了一件新東西。

  …………

  發糖只是順手,與花帕族的正事她也沒忘,路果和喜金到此才算明白這件事有多麼的麻煩。樁樁件件都要理個清楚,路果道:「我們信得過大人,大人不用這麼麻煩。」

  祝纓道:「那可不行,以後做事都要照著這個來呢。要是我有做不到的,你盡可拿著這個來與我理論。要是不講明白,到時候你不滿意了,連說話的道理都拿不出來了。」

  蘇燈之前沒寫過這些,勝在讀書識字的時間更長、阿蘇縣又已開始執行了其中的約定,仇文之前有過一次經驗了,他二人倒是適應良好。山上漸漸進入到了收獲的時候,但是與山下的官府不同,這幾位頭人自己並不怎麼管收獲的事情,二人連同山雀岳父都在山下住著。

  蘇晴天和狼兄也過來分別拜會了他們,這二人是來領糖的,臨行前來問他們有沒有信要捎的。

  山雀岳父道:「還真給呢?」

  仇文道:「大人從來不騙人。」

  仇文這麼說著,卻有一件心事:我這算是什麼呢?府衙的官吏?沒個身份。寨子裡的人?自己又不是。中人?也不抽成。他倒是想跟著祝纓混的,人家又沒放話。

  一時愁苦。

  ………………


  「小祝。」

  祝纓睜開眼,從鞦韆上跳了下來:「什麼事兒?」

  花姐四下看看,道:「是有個事兒。」

  「走著。」看起來花姐像是有什麼隱秘的話要說,祝纓帶她到了自己的房裡,她這兒安靜,也沒什麼人過來。

  兩人在次間的窗前坐下,祝纓支開了窗戶,往外看了看,沒人偷聽。

  花姐道:「你對……山裡那些人,是不是又有什麼安排了?」

  祝纓笑著問:「怎麼這麼說?」

  「你還對乾娘說要進山避暑?我總覺得不對勁兒。你要有什麼打算,家裡要準備什麼麼?」花姐慢慢地分析,「你從來不做沒用的事兒,也不信口開河,既說要進山,避暑未必,山是一定會進的。」

  祝纓點點頭:「瞞不過你。」

  「是要,再設縣嗎?那是很大的功勞,可是乾娘乾爹年紀大了,不比你,經不起折騰。你要幹大事,這是好事,他們……」

  祝纓道:「我只想他們安度晚年,怎麼會再折騰他們?聽我說——我是真的想在山裡安一個家。」

  「怎麼?是要避禍麼?萬一你的……」

  祝纓道:「差不多。」

  「你為朝廷立了這許多功勞,朝廷難道還不能容你嗎?」身家性命總能留下吧?

  祝纓道:「靠他們一念之仁?我可不想靠別人的良心苟延殘喘。大姐,咱們都不是指望別人良心發現對咱們好的人。要做最壞的打算。」

  花姐穩了穩神,道:「是得有個退路。不過人生地不熟的,就咱們幾個人,恐怕……」

  「嗯,你說得對。所以建個城,佔塊地,歸我,我自己的地盤,不給朝廷。」

  花姐自認猜著了一些,卻還是被驚到了:「啊?自立為王?造反?」

  「怎麼能這麼說呢?我這是開拓。扯旗造反我也打不過朝廷啊!這煙瘴之地土地貧瘠人口不多的。」

  花姐有點磕巴:「還真想過啊……啊不是,那……到時候不會被圍剿麼?」

  祝纓道:「所以選在山裡,地方也看得差不多啦,要過一道天險,易守難攻。」

  「你與各族商議好了?」

  「我沒跟他們商議啊。」

  「啊?」花姐道,「你等等,咱們從頭說。」

  祝纓點點頭,道:「好,我給你從頭講。先說為什麼要自己找塊地方,好好經營。我如今是朝廷命官,府衙裡、下頭各縣裡人聽我的話,因為我是知府。能夠什麼都不問只信我的也就項樂、項安兄妹,因為我為他們報了父仇。就算是小吳他們,看著是我的人,其實呢?人家為了自己的前程,不是為了追隨一個……他們,不是『我的人』。就算不要前程,人家還要自己的身家性命呢。

  憑朝廷身份得到的一切,朝廷一紙詔書就像太陽下的冰塊,煙消雲散。哪怕這一切都是我自己掙的、是我該得的。到時候就算朝廷不明著追究,呵……恐怕有人也不會放過我。為官十餘載,怎麼可能不得罪人?到時候我怎麼辦?」

  花姐怔怔地聽祝纓點明了現在的處境,心裡為祝纓一苦,點了點頭:「不錯。你做著官兒,都有人要害你。」

  「是吧?龔劼做了多少年的宰相?勢力不算小了吧?幫手不算少了吧?結果如何?可見他那樣是不成的。還是得自己手上硬。什麼最硬?兵、民、地、糧,得有自己的地盤,起碼能夠自保。眼下還沒到官逼民反的時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管得著的地方,恐怕容不下我。一旦知道我是……追隨我的人一定會有許多人動搖,不會為了我與朝廷對著幹的。我倒黴了,他們或許會救我,也僅止於此了。可是我憑什麼要歸於沉寂?我還有好多事沒幹呢!」

  「自己的勢力」可不是這個樣子!得經營真正屬於「自己的」地盤了。

  花姐慢慢地點頭:「你做官比他們都強!我敢說你比王相公也不差。憑什麼要你放手?」

  「既然如此那就要選對地方,這兒長短剛好。要不是到了這裡來,我也想不到這條路,頂多在出事之前掛冠歸隱,當一切都是一場夢,揣著私房錢修個破廟買張度牒,收幾個徒弟依舊給人算命。現在不一樣了,我來到了這兒!群山之中,再好不過,雖貧瘠,離朝廷也遠。以朝廷現在的模樣,也不至於興大兵圍剿。只要不大舉興兵,旁的什麼招數我都能接得住。」

  祝纓續道:「以前不行,以前我什麼都沒有,連『朝廷命官的身份』都不硬,現萬事具備,雖不能說是水到渠成,但也不能再等了。我自己挖渠引水,也還能辦得到。」

  「你要怎麼做?要我怎麼做?我會照顧好乾爹乾娘,別的事兒呢?給我一個事做吧。」

  「我已經在做了,」祝纓說,「我這回進山,也是要為朝廷羈縻各族,也是為了我自己。我已照著三族五家說的、畫的輿圖,選取了一處將來建城的基址。我先建竹樓,以後每個月抽半個月過去那裡,半個月在南府。住一陣兒,也是觀察自己之前擇定的地方是否合適建城,會不會遇到什麼塌方、山溪暴漲等等,也就地積累建材。如果沒有別的麻煩,就在那裡建城。」

  花姐道:「等等,他們能答應?」

  祝纓突然笑了:「說起這個,還有個故事呢!那個索寧家的……」她笑著說了索寧洞主的事兒。

  花姐道:「前人造孽,後人遭殃!先前那個知府,也太不是東西了!不但害人性命,還坑了你。這個索寧洞主也是,沒聽說過你嗎?」

  她一面說,一面對祝纓倒了碗茶,推到祝纓面前。

  祝纓一口乾了,說道:「真要多謝他。這事兒我想了有一陣兒了,山中各族地盤界限不明,且有許多地方是『無主』的。不少家族都說那是他們的地方,其實僅僅是他們家打獵的人能走到那裡而已,並無世代居住。這深山之中,也有許多逃亡流民的後裔,這些人有的投奔了各家族,或被捉了去做奴隸,也有一些人不依附任何人,就自己小小聚幾戶人家世代繁衍。各家族也有些不隨大寨居住的。又有逃亡的奴隸之類。

  只要一開始給我百十來戶人,我就能過下去,越過越好,三、五年,就能開出點薄田來了。不動用山下的工匠,教人做點木匠活、教人種莊稼,我自己都能幹。各小寨、小村願意投靠我,我也收,總能把人攏起來。難的是怎麼開始。索寧洞主一句話,我就順竿兒爬了。」

  花姐聽她說得頭頭是道,計劃都有了,笑道:「也就是你。」

  「我先把別業建起來。先建個竹樓,住一陣兒,說這屋子太簡陋,換個好點的地方建個牢固一點的別業。」

  別業並不只是一間屋子而已,它通常是一個大莊園,這是常識。一座大莊園,應該有的是:土地、人口、各種作坊乃至小集市,由此各種管理組合,甚至可以有自己的壯丁充當兵士,跟個大鎮子沒太大區別。再稍擴一擴,就是個小縣城。

  朝廷容得下她,她就接著做官。容不下她,她就佔山為王。她為朝廷搜括隱戶是一把好手,自己圈地隱瞞的手藝也不弱於他人。何況是在山中。

  花姐道:「你打定了主意,那咱們就去幹!」只恨動手太晚了,花姐心中很是難過。祝纓比朝廷中別的官員都好,卻要如此努力才能保住身家性命。明明已經拼搏了十多年,現在竟才能算是「剛剛開始」。

  祝纓看到她又不喜了起來,心道:我私下打的主意可不能跟你講!

  她從不將自己拱到一個道德的牆頭,讓自己下不來只能乾晾著。她在南府、各族中的一切聲望並不緣於「禮法」而是「實幹」「公平」「撫恤百姓」,這些都跟朝廷所提倡的沒有特別必然的聯繫。你問各族,他們會說「這個官不一樣」,你問百姓,他們會說「大人與別人不同是個青天」。庸常、盤剝、高高在上才是官吏的常態,有時候他們兼具三個特性,有時候只有其中之一。如果只是高高在上,其他的事都能幹好,比如魯刺史已經算是難得的好官了。

  靠自己一點一點的積累而得到的信任,這樣聚集在身邊的人才是「自己的」。也是在福祿、在南府耕耘了這些年,她才能有底氣說「會有人投靠我」。

  打一開始,她就不是一個「忠心」的人,既不忠於皇帝,也不忠於朝廷,更不忠於禮法。

  還有蘇鳴鸞,她幫蘇鳴鸞也有自己的私心。她的身份一旦戳穿,她會有什麼下場,會直接觸動到三千里外的蘇鳴鸞。蘇鳴鸞絕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人,她極有可能鼓動各族。到時候朝廷會面臨一個難題,她或許就多了一線生機。

  她祝纓,從來也不認自己是個好人的。

  這些事兒就不要對花姐講了。

  祝纓道:「爹娘那兒你幫我個忙。等到別業好了,咱們去看看,你也要熟記路途。一旦有變,你就帶他們過來!」

  「好。」

  祝纓道:「你要看到有什麼在山下無法容身之人,咱們也收留。」

  「嗯!」

  「好啦,你都知道了,不用再擔心了,對吧?爹娘那兒,先不要說太多。」

  「懂,先說是個別業。」

  祝纓站起來,拍拍屁股:「哎喲,我還有事要幹。」

  「幹什麼?」

  「準備些供神的東西。」

  「咦?」花姐驚訝了,祝纓雖是個神棍出身,卻不是個虔誠的人。

  祝纓笑嘻嘻地:「到時候你就知道啦。」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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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0:12: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二章 狡猾

  花姐邁出祝纓的院子,祝煉和祝石正從張仙姑的院子裡跑出來,兩個男孩子都很高興。祝石還吆喝著:「玩兒去囉!」

  一看到她,祝煉趕緊站住了,祝石慢了半拍才訕訕地說:「功、功課都做完了。」

  這群倒黴孩子,祝纓離開二十幾天,臨走前給他們布置了功課,留下了要背誦的課文和要抄寫的生字。又指定了侯五督促他們練功,再讓祁小娘子監督他們算術。祁小娘子沒有其父的算賬本事,基礎的算術還是能教的。

  祝纓不在,侯、祁二人比她在的時候還要用心監督。其他人還罷了,祝石尤其的痛苦。就算跟不上,也得被祝煉死拖活拽著做功課。好不容易祝纓回來了,檢查完了他們的功課,答疑完畢之後就接手了接下來的課程,祝石這才能輕鬆一點。

  祝煉忙說:「我會跟他一塊兒做功課的。」

  花姐莞爾,她更喜歡祝煉一點兒。這孩子有點像祝纓小的時候,彷彿岩縫中的雜草,奮力吮吸著一星半點兒漏下來的陽光雨露拼命的向上生長,野蠻放肆生機勃勃。

  「別跑遠了,一會兒回來吃飯。」花姐說。

  「哎!」祝煉和祝石手拉著手,又跑出去了。

  花姐回到自己的院子裡,打了盆水仔細地擦著供桌,杜大姐抱了一疊衣服進來,見狀忙說:「娘子,我來。」

  花姐對她搖了搖手,依舊自己收拾供桌,擦拭乾淨、換上清水花果之類,點了香,慢慢跪倒在牌位前。杜大姐對著牌位躬了躬身,踮著腳尖抱起衣服進內室去疊放。

  花姐拜牌位從不說話,只在心裡默禱:娘,你們可要幫幫小祝。開荒哪有容易的呢?可她得做。三、五年未必能成,三、五年要是不能成,她能不能留在這兒也不一定,一旦中途調離了,那可怎麼辦?

  如果你們現在遇到小祝,咱們一家會不會還是好好的?

  …………

  祝纓從不求神,更不求鬼。

  花姐覺得開荒難,這種想法是很正常的,即便平原開荒,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祝纓卻並不慌張,她不會將父母和花姐當成無知之人、從不與他們談正事,她也時常說些外面的事給他們聽,好使他們不致一無所知。尤其對花姐,她說得更多。對自己的計劃,卻不至於事無巨細都給他們匯報。她的計劃,當然有具體的執行方案。

  她出了後衙就讓小黃去找仇文。

  仇文現在又忙又慌,又高興又緊張。他自下山之來,恨不得生就是山下的人,與那個寨子沒什麼瓜葛,他本身卻很難為山下之人毫無芥蒂地接受。他在山下沒有親人,只有幾個生意上的朋友,大家平日也都四處游走。「身如浮萍」,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的時候,他的心就被狠狠地推了一下,從此這個詞就蕩在了他的心裡。

  他總融不進山下這個「好的」地方裡。

  他想扎下根,他厭惡山上那些野蠻的習俗。他嚮往著文明開化,有文字、有禮儀,官員們雖然不是全然的規矩,比起山上連個規矩都不固定可是好得太多了!

  現在彷彿看到了一點希望,知府大人看他的眼睛裡沒有那種情緒,看他與看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也給他差使做,並不顯得防範疏遠。可是天知道,他不很願意與「獠人」打交道。他又明白,他現在的價值又在與「獠人」打交道上。

  一顆心彷彿被少女握在手裡的手絹兒,擰得亂七八糟的。

  聽小黃叫他,趕緊放下手中的筆,起身拂了拂衣服:「就來。」

  小黃好奇地問:「你也在寫功課嗎?」

  仇文苦笑:「是。已經落下了許多功課了,總不能不如那些小孩子。」

  府裡養著幾個「獠人」小孩兒,而他有幸跟著上了一陣兒的課。他當時猜著,這或許是知府大人也要「教化」他們,心情有點兒激動。沒上幾天課,就又跟著進山了,從山裡出來又承接了給喜金和山雀寫文章的任務。他只得抽空努力溫習功課,就怕萬一祝纓一個興起考他,發現他功課不好就不再理他了。

  小黃笑道:「怎麼會?他們還小呢,快跟我過來。」

  仇文與他一同往府衙去,路上,仇文問道:「黃郎君,大人喚我何事?」

  「哎喲,這聲郎君可不敢當,」小黃笑眯眯地,「大人想的事兒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會是壞事兒。」

  仇文一路猜著,從給喜金他們寫的文章要更改,到繼續詢問山中各族的情況,覺得哪條都有可能,又覺得哪條都不太像。

  他被帶到了後衙書房,祝纓坐在書桌後面,說:「坐。」

  仇文見祝纓神色如常,既不顯高興也不顯生氣,全看不出在想什麼,他揖了一揖,坐了下來。不等他出聲,小柳先上了茶,他也不伸手拿,安靜地坐著等祝纓的吩咐。

  祝纓道:「喜金、山雀他們的奏本寫得還不錯,細節還要磨,他們與郎錕鋙的情狀不同,不能全然照搬。」

  仇文有點惶恐:「是。」

  祝纓又略說了一說要怎麼改,仇文忙從招文袋裡取了紙筆記了下來。祝纓等他記完了,才說:「時間還來得及,幾個奏本要前後呼應,你寫完了咱們再修一修。我已與他們兩家說過了,總要到明年才有個眉目,定下稿子之後先讓他們回去。」

  那他就還能再多幹一陣子了?仇文連忙點頭。

  祝纓道:「你還要抽空再幹一件。」

  仇文忙問:「不知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祝纓道:「我要你仔細地摸一摸各寨的底,山寨最需要的物品是哪幾樣?有多少?各寨能拿出來的物產具體有什麼名目,產量幾何……」

  仇文又飛筆記了下來,祝纓說幾句停下來,給他記錄的時間。看他筆尖頓時,再將話重復一下。等仇文記完了,她說:「就先這樣,下個月初,你將這些報給我。」

  仇文道:「是。」

  祝纓又命取錢給他,仇文拒絕了:「已拿了大人的賞了。」

  祝纓道:「這是給你花用的,我要一個仔細的數目。做得好,還有,做不好,我可是不依的。」

  「是!必定辦好的。」

  祝纓又讓取了兩匹布給他,笑著說:「這是給你做鞋子的。」

  仇文道:「我不用這個。」

  祝纓還是讓他收下,他堅辭不收,祝纓道:「也罷。你且忙去吧。」

  仇文背著錢離開,小黃皺了皺鼻子,小聲說:「這人有點兒奇怪。」

  祝纓道:「哪有什麼好奇怪的?項樂,你也再往商賈中打聽一下,山裡什麼稀缺,什麼貨的量大。」

  項樂心道:先前辦榷場,大人心裡應該已經有了數了,為何……

  仍是答應了下來。

  祝纓讓他們打聽消息,自己則開始著手今年糧賦的徵收了。她還是知府,不能不務正業。今年她打算稍晚一點再上府城,等一等山上的糧賦下來。阿蘇縣、塔郎縣不服役,糧和布要象徵性的交一些。他們兩縣也沒那個條件自己送到京城,搭著南府的便車送到州城,由州裡統一的運送到指定的地方。

  九月初,四縣的秋糧已各自徵收完畢,山下一切皆已準備就緒。

  祝纓在全府下令:府學內學子考試,定保送國子監的名額。未入府學的學子可以參加貢士的選拔考試,如有合格的,也與選定下來的國子監生一道隨糧賦入京。

  四縣百姓正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之中,四縣的學子又沸騰了。

  府學的考試先考,定在九月十五日,糊名,考較六藝,其中經史一類按照他們自選的科目分類。祝纓、章炯帶著王司功,會同府學的博士、助教一同閱卷,打分,再綜合評分,擇前兩名為保送生。

  這是第一次選拔。

  第二次選拔是所謂「生徒」的選拔,府學、縣學的學生還有一次機會,有合適者,也與保送生、貢士一同送進京去。

  第三次選拔就是未入府學、縣學學習的人考的貢士資格了。這一場考試還兼了府學生的選拔,因為第一次選拔會選出兩名學生送到國子監,府學空出兩個名額。

  後兩次選拔是以前固有的、送到京裡可以由考試選拔做官,第一次則是祝纓為大家爭來的「保送」。

  府學生多一次機會。

  第一次選拔,是所有府學生最重視的,因為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南府極少有人能夠通過後兩場出人頭地。無論是有志於仕還是有心向學,爭取第一次選拔的兩個名額就十分的重要。

  祝纓親自宣布開考。

  南府之民風比福祿縣斯文一點看得見,他們的箭術大部分比較能看。其他的相對較弱,博士、助教、王司蘇打分稍高,祝纓、章炯給學生們其他項目的打分較低。祁泰被祝纓薅了來做了表格統計分數,他將表一理,道:「有了。」

  最終的結果是,府學裡一個姓范的學生與一個姓張的學生考了第一、第二。

  祝纓問道:「鄒進賢呢?」

  祁泰看了看表格:「他第三。」

  范生是因射、御、樂分數都比鄒進賢高,拉高了分數。張生是樣樣都比較高,沒有短板。

  祝纓又問:「甄琦呢?」

  這人進府學有幾年了,再不通過,年齡一到他就得離開府學了。府學生到一定年齡或者在府學待夠一定的年限就得走人。

  祁泰從上往下找了一陣,道:「三十名。」

  祝纓搖了搖頭,索性拿過表格來看了一下,趙振考到了二十名,其他兩名福祿縣保送府學的學生名次也在中間。又看其他三縣的保送生,除了一個河東縣的墊底,都不算太難看。

  祝纓道:「行了,就這樣吧,范生、張生回去收拾行李,隨糧入京。其他人,準備下一場選拔!」

  鄒進賢排到了第三,這令他十分的沮喪,因為是糊名,他的名次也不低,心有不甘也沒處訴。鬱鬱了好幾天。

  第二次選拔,祝纓也不以第一次的名次為準,而是將剩餘的學生重新組織一次考試,以防上一次有人緊張沒考好。

  博士、助教心裡都明白,要是以「做官」為選拔條件的話,這些人的學問進京最好也是個踩線。國子監的文章是什麼樣的?他們的文章是什麼樣的?照貓畫虎,終究差了幾分神韻。除非天賦極佳,否則還有的磨。

  祝纓也不管,仍是組織了一回考試。

  這兩次考完,各縣的讀書人也到了。仇文那裡,也將一份他寫的匯報拿了過來。

  祝纓先看仇文的匯報,上面比較詳細地列明了各族所需的東西,大同小異,鹽鐵之類及生活品是大宗,他們的產出除了共同的一些山貨,也有些差別。阿蘇縣的粗茶多,索家寧更多的野物,花帕族還產一些別有風味的刺繡與織布,此外,路果家的朱砂、喜金家的銅也都是知道的。他還列了祝纓沒有到過的西卡族,那裡的人能開採一種石炭,又說附近有生金。吉碼族據說有鐵,但是冶煉的技術不好。

  藝甘家附近與索寧家接壤的地方,還有銀產出。

  「山中有寶啊!」祝纓感慨。

  太富了!

  仇文撇了撇嘴:「有也沒用。也出不了山,在山裡也做不好,也不會弄。」

  祝纓回憶了一下前一陣進山的路況,道:「確實,寶貝被路給守住了。」

  仇文寫得很仔細,又寫了一些各族交易的禁忌以及比較平均的兌換價格,不同的東西在不同的族裡價格是不一樣的,不同的商人來賣,價格波動也比較大。

  祝纓手裡還有一份自福祿開榷場以來市令的記錄,以及讓項樂去摸底的清單,兩相對照,可見仇文的能力是不錯的。

  她笑道:「很好,接下來你們再辦一件事——」

  祝纓要仇文辦的是,選一些可靠的、熟識的商人,讓他們準備貨物。又讓項樂去找項大郎,以項大郎的交友,也選一些可靠的商人。讓他們備貨。

  仇文再次領命。

  項樂接受,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大人,阿蘇、塔郎的榷場已不必如此辦,大人可是為了那三家準備的?那……還得些時日才能開了。商人備貨都、都有數的,不敢壓太多的貨,怕錢周轉不開。」

  祝纓笑道:「知道。不會等到明年的,我送糧回來就帶他們進山。」

  項樂微微吃驚:「恐怕不好保密。」他跟在祝纓身邊,知道奏本還沒最終定稿送出,由於這個奏本不是緊急公務走得不會太快,就算送出了,一來一回,不算朝廷扯皮的時間,也差不多到年底了。再選址、開市,日子都戳到明年春天了。

  如果大量備貨,一般商人撐不住把貨物囤在家裡這麼久不去周圍賺錢。如果祝纓是想不等朝廷有了回復就私下貿易,是有點兒犯忌諱的,得私下進行、得保密。這麼多樣頭、涉及到這麼多的人,保密是非常困難的。

  祝纓道:「保什麼密?」

  「大人不是要開新榷場麼?」項樂問。

  祝纓笑道:「誰要開榷場了?我要你問問他們,我要到我山中的別業小住幾天,有沒有人願意與我順路進山。」

  「妙啊!」顧同一直在旁暗中觀察,此時冷不丁喝了一聲彩。

  官員出行,什麼赴任啦、回京啦、返鄉啦……都會有商人跟隨隊伍,一為避稅、二為安全。這是公開的秘密。

  項樂眼睛一亮,沒想到還能這樣辦!他說:「我這就去辦!」

  祝纓道:「讓項安再準備些糖。」

  「是!」

  顧同在旁「嘿嘿」直笑,祝纓道:「你笑什麼?這可不是官場上的正途,不得已而為之,為了堵人的嘴。你看到了,也不要將這個辦法當成尋常。」

  「是是,頂好還是經朝廷許可。老師為什麼不等朝廷許可?」

  因為老子趕時間!

  花姐擔心的開荒時間問題,祝纓當然也想到了,她的辦法就是現在開始準備商隊進山。開荒是很慢的,還得砸錢進去。想維持這個還沒有成形的莊園一開始就得有個由頭,比如——貨棧。販賣貨物,各寨應該不太反對,以此為理由圈一塊地。「別業」是對山外人講的,「貨棧」是對山裡人說的。貨棧、集市更容易聚集人氣、傳播消息,讓一些散戶知道這兒有這麼個地方,有一個知府招人。

  有了人,就能選人開荒了!有貨棧,招點壯丁當護衛也是應該的吧?

  所以她不讓南府市令們去組織市販,而是通過仇文、項大郎兩個商人。問,就是商人逐利自己要進山的!再問,就是自己去別業,他們順捎跟著的。

  祝纓正色道:「農夫不易,商人也不容易。都說他們鑽進錢眼兒裡,還缺斤少兩坑蒙拐騙,是,有這樣的人。可養家糊口誰都難,順便帶上,人多熱鬧些。」

  顧同當了真:「不錯!在藝甘家扎營的時候,我就擔心人太少了!」

  「你當他們能當兵使呢?別做夢了。」

  「走山路的,都是拿命別褲腰帶上。」顧同說,他是本地人,多少知道一點。

  祝纓道:「行了,準備第三次選拔吧。選定了人,他們也好準備著,咱們也好去府城納糧。我估摸著小妹她們的糧也快送到了。」

  ………………

  開始考第三次,最終後兩場他們都沒有能夠選出合適的人。

  博士道:「慚愧。」

  其實也不太慚愧,也不太意外。他早跟祝纓說過了,南府的教育水平不怎麼樣。祝纓來了雖然有了些起色,畢竟年載太短了。福祿縣幾年下來,才有能考進府學的。南府學子要想發力,怎麼也得再過三、五年,書不可能一下子被裝進腦子裡,都得人一個字一個字地去讀。

  祝纓也不急躁,將貢士考試前兩名的卷子剔出來,看看考生的年齡,沒超齡,就收入了府學。對博士道:「這兩份卷子有點意思了,再教一教,明年的人選就有了。」

  考中府學的人先報到,也不用等明天春天再入學,現在就行。她批了條子,讓這二人去領今年冬季的補帖。

  范生、張生二人,也不用離開府學,給他們幾天假,回家與家人道個別、收拾行李。她預備給他們各準備一份盤纏,再提醒他們:京城生活費很貴的,得有心理準備。

  她不打算再提供自己京城的宅子給他們落腳住,又不熟。

  范生、張生二人回到家裡,家裡先放鞭炮,然後宴客,又說:「得好好謝謝知府大人!」又忙著準備禮物去拜謝祝纓。

  兩家人又請了荊老封翁當個陪客,要往府衙裡送帖子、送禮物。

  荊老封翁也樂得摻和這樣的好事,笑道:「我一準兒去了!你們兩個,前途無量啊!」

  二人的父親又與荊老封翁一陣謙虛:「還不知道是龍是鳳呢,不比荊大官人已是官兒了。他們還是學生,學出來才算。」

  他們這兒又是準備東西又是打著拍馬屁的腹稿,待覺得準備妥當了,一同到府衙求見。

  一行人到了府衙,卻見府衙外面熱鬧非凡——四縣的縣令都到了、阿蘇縣和塔郎縣也派了人來,祝纓就要啟程往州城送糧去了。

  五人在門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門上衙役認得荊老封翁,對范、張也是眼熟,上前問道:「幾位有何貴幹?」

  得知是要求見祝纓,為他們進去通報。

  祝纓今年算是豐收,她說:「請進來吧。」正好給縣令們瞧一瞧。

  郭縣令就很得意,范、張二人都是南平縣人,莫縣丞心道:不過是佔著府學在你這裡的便宜!我福祿有大人打下的底子,明年一定追上你!

  范、張二人臉上微紅,他們的父親猶如吃醉了老酒,也沾著兒子們的光,與縣令們行了一禮,坐著吃了一回茶。

  祝纓問他們都準備好了沒有,他們都說:「都在打點行裝了。」

  祝纓道:「你們現在去州城還嫌太早,等他們忙完,十月才會啟程,這個年他們是不能在家裡過了,趁這幾天你們好好聚一聚。這一走就是三、五年。回來十月裡我讓吳司倉送他們去州城。」

  范、張父子四人一齊道謝。

  荊老封翁說了句場面話:「南府能有今日,全仗府君之德。」

  祝纓道:「老翁客氣啦。」又與荊老封翁寒暄幾句,問一問荊綱有沒有寫信回來之類。略說幾句,郭縣令給荊老封翁使了個眼色,荊老封翁只得遺憾告辭。

  祝纓道:「咱們也準備走吧。」

  「是。」

  ………………

  祝纓此行仍是帶了項大郎,縣令們看在眼裡也都有了數。他們各自籌備了自己的官糖坊,也選中了自己覺得可靠的大戶辦私坊,就等繳糧回來好開工了!

  秋收完到種宿麥,中間還有一段時光,可不就是為了給他們辦糖坊的嗎?!坊間傳聞,項大郎這個糖坊,日進斗金。

  項大郎人又瘦了一點,他才攏了一批進山的商戶。雖有祝纓的名號,祝纓卻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差使,說服人又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談攏,就得拖著許多糖跟祝纓上州城。

  路上,縣令們沒再兩眼放光地盯著他,又都跟祝纓套近乎。

  王縣令此時最急,路上就鞭馬上前,對祝纓道:「大人,我河東縣新招流人若干戶、開荒得田若干畝……」

  關縣令朝天翻一個白眼,心道:我信你個鬼!

  他與莫縣丞咬耳朵:「必是他先前管束不嚴,叫人瞞下隱戶!現在拿來邀功了!似我思城縣,就沒有這樣偷奸耍滑的刁民!」

  莫縣丞也想翻關縣令一個白眼:我聽你鬼扯,思城縣?那不是因為大人把黃十二郎給辦了麼?!那是你的功勞嗎?

  莫縣丞很生氣,覺得自己是個先吃了粗糧豆子塞滿了肚子的可憐孩子,正在看別人吃白米飯。

  他猶猶豫豫的,晚上就向祝纓討情:「大人,福祿的情形您是再清楚不過了!我們沒多少地兒種甘蔗啊,這糖……輪不到我們了。太可憐了。您不能不管我們呀。」說著,還跟顧同使眼色。

  祝纓好笑地道:「要不你把橘樹砍了,不做橘子的生意,改製糖?」

  「那不行!」福橘到底不是粗糧豆子,也是不能扔的。

  祝纓笑著看他:「嗯?」

  莫縣丞道:「下官就是想,再……」

  「不許毀田。」

  「是是是,不敢、不敢。那那個……糖坊……」

  顧同道:「瞧您,也沒說不讓您建吶。您建了坊,還能收別處的甘蔗不是?還能開荒不是?把他們家隱田再抖一抖!哎,不許說是我說的啊!」顧同毫不猶豫地出賣了自家姻親。

  莫縣丞道:「好好!」

  他們一路到了州城,仍是祝纓開路去繳糧。倉督見了她先一個長揖,然後問:「祝大人今年來得晚了些。」

  祝纓道:「嗯,幫別人再捎了些糧來。」

  她身後躥出來一個祁泰過來與倉督對賬,倉督道:「咦?吳司倉呢?」

  祝纓道:「他有別的事。」

  倉督一面說話,一面與她辦了交割。

  祝纓最大的一件事辦完了,帶著人到驛館裡休息。

  次日,祝纓再攜禮物往刺史府去拜見冷雲。

  才到刺史府就覺得味兒不太對,衙役們站在門口打哈欠也沒人管了。見到她才趕緊站好,上來迎接。

  祝纓問道:「刺史大人在嗎?」應該在的。

  衙役們笑道:「在的,這兩天正在念叨著,說祝大人也該來了。」

  祝纓道:「那是。」她又照著自己的慣例,給刺史府的當差們散了紅包,然後再往府裡去。走過一道門,才有一個冷雲的幕僚錢先生過來迎接:「大人恕罪,我迎接遲了。」

  「正是忙的時候,有正事就先別管我啦,我的正事已忙完了。」

  「哪裡哪裡。」

  再往裡走,祝纓越發覺得奇怪了,庭院裡冷雲喜歡的幾株花樹不見了,地上幾個大坑。到了花廳,冷雲不坐著了,一身便服正在屋子裡踱步。

  看到祝纓,他招了招手:「來來來,咱們聊會兒。」

  祝纓問道:「大人要搬家?」

  冷雲咧咧嘴,樂了:「上回不是跟你說了麼?我要回去了。」現在進京,將考核完成就過年了,過完年,他這刺史就幹了三整年了!此時不跑,難道要再幹三年?

  他說:「你的主意真不錯!我才來幾天呀?竟多出這麼多的東西來!還真得早早地收拾!已裝了一批,押船運回去了。今年我親押送自貢糧入京,走了就不回來了。你來看看,我這裡你還有什麼喜歡的,都給你。別便宜了不知道下一個誰,更不該便宜他們。」

  他說的他們,應該是別駕、長史之類。

  祝纓微愣了一下,冷雲可謂雷厲風行,這麼個動作難怪衙役們也鬆懈了。估計州城有點腦子的都能猜著幾分了。怪不得呢……

  祝纓笑道:「我沒什麼要的。」

  「又來!」冷雲說,「你呀就是對自己太不上心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也不討房妻,也不納個妾伺候起居……」

  他絮絮叨叨的,竟有了一點當年在大理寺時的架式,祝纓含笑聽著,等他念叨完了,才說:「大人,您回京了做什麼呢?都有安排麼?總不能賦閒在家吧?那在府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君侯又要念叨啦。」

  冷雲抽了一口冷氣,嘴硬地說:「我自有辦法。」找外婆唄。至於賦閒,閒著歇兩個月也沒什麼。

  祝纓又問:「今年的宿麥您不管了?州裡還沒全種好呢。」

  冷雲一撇嘴:「我走之前能看得到他們播種,收獲的事兒就便宜他們啦。」他已得了表彰了,就是幹得不錯了,總不能讓他一直在這兒種地吧?

  冷雲越說越多,祝纓冷靜地聽他說完,一字也不提自己與各族聯絡的事情,連阿蘇縣、塔郎縣今年的稅賦也都繳過來的事兒都不提醒冷雲。冷雲記得起來就記,記不起來,她也拿到倉督寫的收條了。

  冷雲待她倒有幾分真心,道:「新刺史要是不好,你就寫信給我。」

  「好。」祝纓先答應下了,寫不寫就看她的心情了。

  「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回去喲!才升了知府,再升也費勁。」他點評道。

  祝纓依舊安靜,聽冷雲說了很多,又抱怨回了京城許多南方水果就不能吃到很新鮮的了之類。祝纓道:「我倒還能送些橘子給大人,可惜又不稀罕。」

  祝纓陪冷雲說話,心裡只有一個疑問:冷侯竟許你胡來?

  不過那也是別人家的事,她自己且顧不過來,沒心思再管冷雲。以後她只要方便的時候順手也給冷雲準備一份禮物,也就差不多了。

  冷雲卻很熱情,祝纓不要,他就自己挑了好些東西給祝纓:「這個,好東西,要不是太大不好裝船,我都帶走了!還有這個、這個!你那家裡,太簡樸啦。自己不愛這些,也要對父母好些。」

  他挑挑揀揀,除了一些在州城置辦的還將他從京城帶過來的東西也都留給了祝纓。什麼書籍紙張之類,他本來就不太喜歡讀書,也不知道為什麼帶了來,反正就帶來了。現在也不想帶回去了,統統都留給了祝纓。

  都是好東西,一股腦都塞了過來。

  別人進刺史府,是送禮,祝纓進刺史府也是送禮,不過她有回禮。刺史府的人精們不少看出來冷雲要走,見他送東西給祝纓,更是證實了心中的猜測,他們也笑著對祝纓說:「祝大人發財。」

  祝纓道:「一起?」

  「咱們可不比你。」他們笑。

  自祝纓到福祿縣至今,刺史府的屬官們也換過一些了,老人知道她與魯刺史的舊事都不惹她。新人雖聽了一些故事,到底沒有親見,心裡總有一種:你靠山要走了,這是在假裝鎮定了吧?

  祝纓看出來他們表情不對,也不去計較。

  她先把東西帶回驛館讓項樂都收了,帶著項大郎等人去州城最大的佛寺裡去。

  項大郎以為自己是來賣糖的,可沒有打算要布施!雖然替長官出錢是商人常做的事情,可這也太突然了吧?!錢沒帶夠啊。

  祝纓道:「帶上糖塔。」

  「啊?」不是要他出香油錢?

  香油錢也是要出的,不過祝纓自己出了,整整一百貫。即使是州城的大寺,這也是一筆不錯的布施。

  方丈陪同祝纓禮佛,雙眼眯成一條線:「善哉,善哉!」

  祝纓道:「我還想施粥。」

  方丈道:「大人要施粥,不若先布施了米,到天冷了本寺一併開設粥棚。」

  祝纓道:「現在心念動了,就要現在。」

  方丈便說:「使得,寺裡的鍋灶都是現成的。」

  祝纓就與他約定,第二天再過來施粥。方丈便命人在廟裡敲了鐘,告知明天開始有人施粥,連施三天。

  眾所周知的,施舍就是要留個名,一般要等施主禮完佛了才會宣布開始。接受施舍的人大清早開始排隊捧著個碗,還要念一聲多謝大善人。

  方丈以為祝纓這就要走,祝纓卻說:「我還有東西要供奉給佛祖。項大。」

  項大郎忙說:「在!抬上來。」

  方丈問道:「這是何物?」

  「糖塔。」祝纓擱家裡研究出來的,糖液裡摻上顏料,鑄成塔狀,尖尖的,一排擺在佛前供著,很有排面。

  祝纓又從旁邊的匣子裡取出一個來,拿個小槌敲碎了,自揀一塊放到嘴裡,示意方丈:「糖,素的。」

  方丈將信將疑,也拿起一片來放到口中,道:「原來如此。」

  祝纓道:「如何?」

  方丈又是一番的讚美,這還真是不便宜,這位府君誠意十足。方丈雙掌拿什,宣一聲佛號,請祝纓去抽個簽兒。對官員,怎麼抽簽、怎麼解簽,也有些門道。一般不會輕易得罪他們,通常是說升官的吉祥話,什麼朱紫啦、金印啦之類的。如果不幸簽不好,也有化解的話術。

  祝纓道:「不了不了,一抽就不靈了。明天的事兒還請大師多多費心。」

  「阿彌陀佛。」

  祝纓第二天又讓項大郎帶了一批糖塔過去,再禮一回佛,在寺門口擺一張長案,上面放著許多糖塔。拜一拜。

  看的人都說稀罕,也有問是什麼的,祝纓安排的人就雜在人群裡說:「是糖塔。供佛的。散福給大家。」

  然後將所攜之糖塔放到粥鍋裡,給粥裡加了糖。有領到粥的人喝了一口,甜的!

  祝纓對項大郎說:「我請神佛吃糖,神佛不得幫我賣糖嗎?去,派人接著吆喝。給我好好念叨念叨他們,拿這個供奉才顯氣派、才有誠意!」

  財主們供奉佛祖大把的灑錢,供什麼不是供?比起燒香燒紙的,這些個至少能吃到人的嘴裡不是?

  然後她又去了州城最大的道觀,也是如法炮製。

  接著,她就把項大郎往州城一扔,自己帶人回去南府了——是時候進山做買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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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0:13: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三章 蠶食

  糖塔的定價就不是砂糖那麼便宜了,砂糖是祝纓有意壓價強令不許抬價的。糖塔,她沒說。

  項大郎使人在人堆裡吹噓:「一座糖塔,要五貫錢哩!你數數,這是多少?供了多少給神佛?這才是誠心,這才是大手筆。」

  一套狠吹。

  方丈先收了祝纓一百貫的香油錢,又收了許多的糖塔,他也不拆穿、也不知道糖塔真實的成本是多少。有人敬贈,他就收著。糖價不便宜,南府的「府君糖」賣過來之後糖價才降了下來,饒是如此也不是普通人天天都吃能到的。它比鹽還要貴一些。

  幾個縣令聽著能賣這麼貴,眼睛發燙,都盯著祝纓。

  祝纓道:「就算放開了給你們,你們也未必能賺這許多的。先建坊,等我從別業回來,咱們一邊說種麥,一邊定一下價。」如果想要把糖價徹底打下來,至少得整個南府都能大量的生產。否則,南府降價只是自己賺得少,糖價還是掉不下來。杯水車薪。

  縣令們一齊答應:「是!」

  祝纓依舊是逛一逛集市,再採購一批珍寶、南貨,然後帶著一群歸心似箭的人回了南府。到了南府之後,祝纓就安排了各縣糖坊的生產,工藝在她的手裡,一家一份,她也不怕告訴他們怎麼製糖。

  整個糖坊的秘訣,在她看來是「調配、快、大」同樣的工藝在不同的人手裡,其產量、利潤是完全不同的。以各縣的效率,必然是幹不到她這樣的。私坊靈活不扯皮,本錢少,不經事。

  縱是官糖坊,也難免有私扣夾帶之事。南府各衙的風氣經過整頓已算不錯,其中的損耗也不能說就沒有。

  即便是這樣,他們的利潤仍然可觀,因為唐師傅改進的工藝確有獨到之處。

  祝纓面前擺著幾份抄寫好的工藝,下面坐著各縣的縣令以及他們遴選出來的適合生產的匠人、商家。各縣的縣令想得都很簡單:依葫蘆畫瓢,還照大人的樣子來。

  祝纓道:「項樂,你大哥不在,你代他坐一下。」

  她要統一定價。

  郭縣令等人只要先將秘方拿到手,什麼條件都是肯答應的。但是縣中有經驗的老者卻別有一種觀點:新開的,同樣的價上利潤幹不過老手。

  這老者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道:「大人,穀賤傷農,價低了,買賣也容易做不下去。砂糖價太低,大家就不做這個啦……」

  祝纓一挑眉:「你盡管賣高價。」

  老者臉上微喜,又有些困惑,郭縣令忙說:「胡鬧!怎麼敢與大人討價還價了起來?」

  祝纓嘆了口氣:「能不能告訴我,你能做出高價賣的糖,還來我這裡幹什麼?自家賣去就是了。」

  老者懵了,他看了一眼郭縣令,不是說有極貴的糖塔嗎?

  郭縣令的臉綠油油的,祝纓又說:「跟著我幹嫌利少就換人。請出去吧。」一個手勢,上來兩個衙役將老者給「請」了出去。

  祝纓看了郭縣令一眼,將他看得兩股戰戰,祝纓道:「誰還有意見?」

  莫縣丞趕緊道:「沒有!都聽大人的!下官聽大人的吩咐從來沒有吃過虧,是不是?關兄?」

  關縣令也趕緊說:「是!」

  祝纓道:「那就開始吧。」她心中十分清楚的,即便以各縣的效率,以她現在的定價,這糖的利潤也是非常可觀的。再要提價,就屬於拆她的台了。

  她點一個名字就發一張紙出去,一共發了七張,郭縣令看著第八張,暗惱那個老者不會說話。全然記忘記了是他讓老者出頭問的,因為感覺祝纓對老弱婦孺一向比較寬容。現在看來,也確實寬容,沒打沒罵的,就是不給他這個份額了而已。

  郭縣令心裡悔得跟什麼似的。

  祝纓等他們接了字紙,才慢慢地說:「這利已不算少啦,想想全天下有多少人,又有多少製糖的人。平價賣出去,你們手上的錢才能轉起來,才能再擴建糖坊。錢如水,水要流起來才不會腐臭。」

  她又下令,無論官糖坊還是私人的糖坊,在收甘蔗的時候也要商定一個價格。既不要哄抬,也不要聯手過份壓低甘蔗價格:「無利可圖就無人會再種甘蔗了。哄抬了甘蔗價格,成本就要增加,利就少了。」

  關縣令道:「還如福祿的橘子一樣?大家伙兒也有個公議?」

  祝纓含笑道:「那當然。眼下就這幾個人?咱們先定一下價。」

  她又與這幾人約定好了甘蔗的價格,再定下砂糖的價格,兩種價格都定一個浮動的範圍。皆以當年的糧價為基準,一斤赤砂糖是幾斤糧的價格,一石甘蔗又是多少糧。

  河東縣隨行的那個中年人首先表示讚同:「大人英明。這二十年來,糧價總有波動,豐年、災年能差著幾倍,要都照一個死價來,可就旱得旱死、澇得澇死啦!」

  郭縣令覺得之前那個老者白冒頭了,祝纓想得比他們想得還仔細呢。

  祝纓又說:「還有,你們先幹幾年,這是給你們讓利。五年之後,我就要將方子拿出去啦。」幾人都緊張了起來。

  祝纓失笑:「讓你們先跑,還怕被別人搶了先嗎?先幹!項大已經為你們將招牌都打出去了,再幹不出個樣子來,趁早換能幹的來。誰還有意見,我就讓項大一個人先幹十年再給別人。」

  眾人趕緊答應了。

  祝纓道:「好,那就散了吧。」

  她本來是想商議的,老者一開口她就發現問題了——商人逐利,現在市面上的糖還是稀少的,他們只要比別人低一兩成的價就能賣得很好,為什麼要將價格腰斬?他們付出了辛苦,還要應付官府,有暴利憑什麼不多賺?

  這與她的想法是相抵觸的。

  她乾脆就不商議了!國計民生,不該與人商議。

  定下價格之後,祝纓道:「散了吧。」

  郭縣令特意留到最後,看別人都走了,顧同、項樂等人卻不離開,他也顧不得面子了,怯怯地:「大人……」

  祝纓沒好氣地道:「這就是你找的老實人?」

  郭縣令作出一個苦笑來,祝纓道:「南平縣沒人了嗎?弄個沒眼色的過來?換。」

  郭縣令馬上答應了:「是!下官這就去選個人來。」

  祝纓道:「不用帶來見我了。」

  「是。」

  「忙去吧。」

  顧同躬身伸手:「郭大人,這邊請。」

  …………

  郭縣令與顧同往外走,一面央顧同給美言幾句。

  顧同道:「您還不知道老師的脾氣嗎?只要事兒辦完了,什麼事兒在他老人家的心裡都不過夜的。可要一直拖著,他老人家的記性又好極了。老師心裡想的是百姓,街上小孩兒吃糖的時候高興不高興?把價翻一番,還有幾個能吃得上的?」

  郭縣令被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家伙給說了一頓,不能說顧同無禮,但也覺得自己好倒黴,含糊地應道:「是。」

  顧同也看出來他的不高興,索性說:「唉,大人想,老師要是不管你們,他老人家是不是獨享其利?為什麼分給大伙兒呢?」

  郭縣令微驚,心道:這是在敲打我麼?是知府大人的意思,還是這小子自作主張?

  猜疑著回了縣衙。

  顧同興味索然,他有一點土財產家小少爺的脾氣卻不是個傻子,郭縣令連裝都不肯裝個被他說服的樣子,可……可真是……

  他輕輕哼了兩聲,跑回書房,祝纓正在看商人的清單,跟項樂安排事兒。項大郎還在州城賺暴利,項樂是他親弟弟,這次組織商人進山就要項樂做這個中間人。

  聽到他的腳步放重了,祝纓先不理會,等跟項樂議完了其中一項,才說:「又是誰得罪咱們小郎君啦?」

  顧同道:「老師!老師,這些人怎麼說不通呢?」

  祝纓一挑眉:「你以為他們不懂?他們懂得很。」

  「就不積點德。」

  「要積功德,他們為什麼不自己捐香油錢記到自己名下,非得這麼無聲無息地沒人記他們的好?你以為五貫一個的糖塔是賺的誰的錢?窮人攢一輩子也未必能捐一個。出手闊綽的,一定是這些財主。」

  顧同氣得大喘氣,祝纓對項樂道:「記得提醒項安,官糖坊一定要辦好了。」

  項樂道:「她一直上心的。」

  祝纓點了點頭。

  她愈發確定了一件事:自己手裡的官糖坊得幹好了!產量也得高,這樣才能更方便地平抑物價。府衙春天種的甘蔗現在能收了,官糖坊可用。除開一些工錢之類的成本,這賺的錢照例是她的。她完全可以據此來評估各糖坊的利潤情況,同時感覺到價格的波動。而不是被動地等著市面上價格飛漲了,才想起來去「平準」。

  祝纓道:「叫小吳來吧。」

  小吳就等著這一聲,祝纓這回沒帶他去州城,他就一直猜還有什麼差使在等著自己。他是住在府裡的,趿著鞋就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單腳著地蹦著把鞋後跟提上來。

  進了書房便問:「大人,大人有事叫我辦?」

  祝纓道:「你帶著范生和張生去州城,他們要與刺史大人一道上京的。就後天吧,三、六、九往外走,將府裡撥給他們的盤費準備好。別的不用管。」

  「是。」

  「到了州城,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不要隨便開口。辦完了差就回來,你是司倉,種宿麥離不開你。你回來就與他們盯好宿麥。再有,各縣如果為了種甘蔗誤了種麥,你都記下來,先告章司馬。若還有再犯,再來告訴我。」

  「是。」

  「冷大人要是問起,就說我很掛念他,請他路上保重。」

  「是。」

  吩咐完了小吳,祝纓又命項樂陸續聯絡商人,進山商人的資質基本確定了,現在她要做的還是定價。

  雖然進山一趟不容易,但那是單打獨鬥,現在有她帶著大隊進去,第一是安全,無論是路上的野獸、山匪,還是抵達之後與各族各家產生了矛盾,商人存活的機會大大地增加了。第二是信譽,毫無疑問的,跟著官員出去,約等於有了官府背書,做生意也會順利不少。第三是成本,少了自己探路的花費。

  於祝纓,她固然可以一紙政令就讓商人賠本壓價換她的好處,不過她不打算這麼做,大家都賺一點才是真的賺。

  她自己計算了成本,又詢問了項樂、仇文,再根據自己在集市裡蹲點、街上跟人閒逛打探,對物價頗為了解。她也不跟這些人廢話了,叫了人來就定個價。如果覺得不可行,那就退出,她只帶認可的人進山。

  她做了一件此時官員幾乎不太會做的事情——與商人開會。

  定完了價,她又命人取了一整套的量器來。朝廷確立統治的標誌有許多,頒布度量衡也是其一。每個州縣的集市裡,都有一套標準的度量衡,即尺、秤、斗之類。買賣的時候覺得對方秤不準,可以拿去復秤。

  祝纓想將這件事辦好,頂好就是定個標準,以絕悠悠眾口。就像選拔考試的糊名,鄒進賢再活躍、名氣再大,考個第三,保送就沒他的份兒。可以懷疑考官水平不行,不能懷疑舞弊。

  然後是擬定路線,這一趟來回還是二十天,從南平縣出發經過思城縣的一個角,進入到塔郎縣。塔郎縣有榷場,在這裡不必多做停留,只在「縣城」即塔郎家大寨停一晚。接下來是過那位山雀岳父的領地,在那裡的大寨裡停一天一夜,接下來是喜金家,最後不走那道山谷,而是從喜金家穿過去,直達藝甘家附近的營地。

  號稱是去「秋遊」,商人是自發跟著她的,所以路上並不作很久的停留。商人們在短暫的休息時間裡如果想要做一點交易,她也不攔著,但是必須得跟她到營地,還得留足貨物。在營地沒賣完的,回程再接著賣。

  她自己也攜帶了不少的東西,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項就是糖。她自己也預備做一些買賣,營建一座城池是要許多錢的!開荒招人都是花錢的勾當,將南府掏空了堆自己的莊園有點缺德,借南府的雞生新城的蛋是最好的辦法。

  反正一應公廨的收入都是她的,這一筆作為本金,對她來說也差不多了。她現在最缺的是時間,南府知府的第一個任期快到了,接下來還能不能再留下來還不一定,她是從福祿縣令直升的這個知府,這樣的例子本來就不多,時間很緊了。

  祝纓先親自將范生、張生與小吳送走,她親自將三人送到府外。衙役們各捧著一隻大托盤,上面是極厚的大氅,與一堆銀錠。

  祝纓道:「京城氣候與南府不同,務必再三小心,你們生病了,家裡人也擔心的。」又囑咐到了京城要好好讀書,不可被繁華迷了眼睛。雖然他們是保送生,但是國子監也是有考試的,如果太差了,也是會被趕出來的。國子監每年都有不合格的學生被黜退。

  當然,祝纓沒告訴他們,一般情況下,有祖蔭人的不會被退學,但是范、張二人沒有祖蔭。

  一切都留給他們自己去體會。

  二生拜別祝纓,揮淚告別的家人,乘上了南府給準備的車,小吳騎馬跟著,連同他們的行李一同送往州府。

  祝纓這裡,也帶著準備好的人出發了。

  ………………

  祝纓這次的隊伍尤其的長,她攜帶了答應給郎錕鋙的麥種等物,又有自己的護衛、從梅校尉那裡借了一百兵士。她還要準備這些人的糧草。商隊自不必說,商人也有自己的貨物。他們初次攜帶的貨物都不太多,大多數用馱馬而不是車。

  這個祝纓非常的理解,她上次用車,行在山間頗吃了不少苦頭,這裡的山路遠不如用馬或者有些地方用牛。路上好走,載物也不算很少。還有些商人還用一種獨輪車,使伙計推著,攜一些山中緊俏的東西,再背一些山貨出來,利潤不少,賺的辛苦錢。

  祝纓也是如此,用一些馱馬、驢騾之類,另有幾輛輕便的小車,不用載重大車。她又讓人弄了幾條狗帶上,沿途做警戒用。

  彭司士私下與張司兵也嘀咕過,以為知府大人的用意是禿子頭上的蝨子——他就是要有個羈縻獠人的功績。

  既然是上司所求,這個上司也還夠意思,彭司士也就給祝纓也準備工匠,安排了一陣推獨輪小車的役夫擔著乾糧跟著她進山。

  祝纓也笑納了。

  梅校尉以前罵小白臉,這會兒又很支持祝纓了。祝纓要一百人,他就給了一百人,還給祝纓送行,說:「大人一向高深,此行必有緣故,我就等著大人平安歸來啦!」

  祝纓笑道:「好說。」

  梅校尉又對心腹親衛使了個眼色,那人會意地點頭。梅校尉給了他一個任務:看看這與山裡的交易是個什麼章程,賺是不賺、容不容易。以前他是不敢插手這個事兒的,他駐扎在此就是防著這些「獠人」的。現在不同了,人家也是朝廷認了的羈縻縣令了,怎麼就不能做交易了呢?

  有知府頂在前面,天塌下來有個兒高的頂著,出了事兒往知府頭上一推,齊活。

  如果買賣可做,梅校尉也不嫌錢多。

  祝纓手裡有了這一百人,底氣也更足了,她先不急著行進。而是叫來項樂、仇文:「傳令下去,商人五人一小隊,各自成團。」

  她將商人也編什伍,行進的時候前後呼應,這次攏共有三十一個商人,所攜貨物也有一樣的、也有不同的,按照多寡、親疏給他們編個隊。多出來那一個湊進最後一隊裡。攏共六組,每組由一伍的士卒牽一條狗跟著,保證安全。

  餘下七十名士卒也分前後隊,前隊警戒、後隊斷後。

  就拖著這一隊人出發了。

  在南府裡花了三天時間。由於準備充足,進到塔郎縣卻比她上次走這條路快了不少。郎錕鋙在大寨接待了他們一行人,這一行二百來人,郎錕鋙算一算他們的消耗,有點嘆氣。

  項樂上前說:「我們自攜了些乾糧,只怕不夠,要問大人買一些,再有,不知哪裡有水?」

  郎錕鋙鬆了口氣也有些微慚愧:「都有。」

  祝纓不住進郎家大屋,而是先安排扎營。她將營盤也分為幾部分,一伍商人一部,各攜貨物,各有警戒,秩序井然。

  然後將所攜之麥種交給郎錕鋙:「那幾個都是種麥的好手,我什麼樣給你,你還得什麼樣還給我。」

  郎錕鋙道:「當然!大人說話算數,我說話也算數。」

  郎娘子與郎老封君催著宰豬、殺雞、烤羊招待祝纓,祝纓將從州城帶來的珍珠也分贈她們,又贈給她們一些糖。郎老封君要留祝纓多住兩天:「接下來的路更難走,不如再歇歇腳,大人帶來的東西我們也很喜歡,想多買一些。」

  祝纓道:「那可不是我的東西,我要進山秋遊玩耍,他們要跟著來的,順便賣些東西。」

  郎娘子還記得自己的父親與祝纓也還有事未定,也不知道那邊朝廷怎麼回的話,這中間還得祝纓斡旋,她就說:「大人要進山玩?我的兄弟們打獵的本事都不錯,請帶上他們,讓他們可以展示自己的本事。秋天山裡的鳥獸也都肥了。」

  兩個女人習慣性地對了一眼,郎錕鋙只覺得頸上一痛。

  祝纓笑笑,拿了支竹簽糖逗他們家孩子:「可得看著了,別叫簽子扎進嘴裡。麥稈也好,就是不禁撥弄。」

  此時竹簽糖又比之前更好了一些,不是用紅糖的糖塊簡單地壓製,而是化了砂糖又摻了點顏色,用花模子做的。

  郎娘子趕緊看孩子去了,郎老封君道:「我得看家,大人見到了喜金,幫我看看他好不好。」

  祝纓道:「好。」

  商人們在這裡也做了一點交易,塔郎縣有榷場,所以這次交易量不大。

  接下來的山雀岳父那裡,他就想要交換更多的東西了。山雀岳父的女兒是個爽朗的性子,他自己說話也很直接:「寶刀那裡與大人近,他那兒能開集市。我與大人隔著山,要不從大人這裡這樣買,不知還要費多少力氣。」

  祝纓道:「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你可以派人到府城採購,你這裡也設個集……」

  「哎哎,那樣不痛快。我知道大人也想拉藝甘家的入伙,我總是先來的。寶刀先來,我們有的,大人也要分給寶刀,我知道大人給藝甘的也會給我,並不會虧待我。朝廷也還沒個準話,大人,我不當大人是外人,大人也要與我好才行!」

  祝纓聽他說了這一堆,笑道:「我又不是只來這一回。只要朝廷不明令禁止,我還過來。你得給我留點兒見別的客人的東西。」

  山雀岳父聞言,痛快地道:「好!」

  祝纓道:「我這一路過去,隨從要是有不遵守我的號令開罪你的地方,你只管同我講,我一定罰他們。這一路經過你的地方,還請你也要保證路是通的,不能有打劫。」

  山雀岳父道:「這是當然的啦!」

  祝纓道:「這樣就再好不過了。」

  她在山雀岳父這裡也是停留一天,在寨子裡的時間遠不如在路上的長。又路過了喜金家,喜金也是與山雀岳父一樣的心思,想著先能交易到的落袋為安。

  祝纓搶先說:「你姐姐讓我問候你。」

  先與喜金話家常,將話題一拐,也與他約定了道上的安全問題。喜金答應完了,想起來:「不對,大人,咱們還沒說交易的事情呢。」

  祝纓道:「我的別業就在前面不遠了,你不如一同去?路果家我還沒過去呢。」

  喜金才覺得有點佔便宜了,郎錕鋙又想嘆氣了:「舅舅,我與你們一同去。」

  一行人到了上回的營地,離營地還有二里,已經看到藝甘家的人出來張望。沒到營地,藝甘洞主又親自迎了出來。

  他先不與郎錕鋙等人說話而是對祝纓低一低頭,說:「大人真的來了。」

  祝纓與各族各家的人打交道,聽他們說的最多的就是「真的」如何如何,很難不懷疑之前他們被什麼人騙了多少次,又或者是聽了多少祖傳的「當心山外人騙人」之類的話。非如此,不能他們凡事都是這麼個反應。

  她說:「是啊。咦?」

  藝甘洞主也笑笑:「大人的地方還留著。」

  祝纓上次扎營的籬笆都還在,也沒有被人拆了去燒火。藝甘洞主留著這些籬笆也不是很相信祝纓會回來,而是把這裡當成羊圈了。幸虧山上有人發現了這一大隊人過來提前通知了他,現在是白天,羊放出去了,他催著人著急忙慌地把雜亂的東西粗粗攏了一下,不然可真是……

  藝甘洞主要招待祝纓去他的寨子裡住,祝纓道:「我還是住在營裡就很妥當,還沒請你吃烤肉呢。」說著,控馬走近了營地。

  一股羊糞味兒撲面而來。

  藝甘洞主的表情有點小尷尬。

  郎錕鋙道:「你可真是聰明啊!」

  祝纓卻一點沒有生氣,說:「看來是住不得啦!我那別業……洞主不會也收回了吧?」

  「不會不會!那是沒有的!」藝甘洞主急忙說,「今天你們就住在寨子裡吧!」

  祝纓道:「我這些人,恐怕住不下。我再另換個地方,怎麼樣?」她指著附近另一片空地。得虧是藝甘家是處在山中的平地上,地方不小。

  藝甘洞主也不好意思拒絕,隨她又選了塊地方,重新設籬笆、扎營。祝纓還是照著路上扎營的法子安排商人,又將貨物也妥善安放。

  正忙碌著,蘇鳴鸞和路果也接到她的通知在約定的時間趕到了。

  藝甘洞主還想請她進寨,祝纓道:「該我請你的。」

  她這片營地可比之前劃定的那一塊地方又大了不少,在規劃的時候,她將這片營地分成前後兩片,後面是他們居住的地方,前面劃出一塊區域做簡單的交易場所。等到了時候,各人出攤。

  蘇鳴鸞大方地帶著舅舅蹭住了祝纓的營地裡。她也攜帶了一些粗茶等物,她的茶往山下賣銷路不算特別的好,在各族間卻頗受歡迎,也算是個小貴的體面貨品。

  藝甘洞主見她帶了茶來,道:「咱們說好了的,你這回可不能再漲價了。」

  蘇鳴鸞微笑道:「見到義父了我心裡高興,這回就先不漲價了。」

  祝纓道:「是我害你少賺了?那可不行啊。」

  藝甘洞主忙道:「大人,我這裡也有好布,也有好物!」

  祝纓與蘇鳴鸞相視一笑,郎錕鋙心道:你們是不是合伙的?怎麼與這隻鳥合伙,不與我合伙呢?噫!等等,這隻鳥可真狡猾!大人走到哪裡,她只要跟著就能一起吃肉。她家原本不賣茶的!一定是與麥子一樣,是大人教的!

  他岳父在面前,他就不將「那隻鳥」「這隻鳥」的掛在嘴邊了,而是說:「我雖不產茶,可也有好東西!」

  蘇鳴鸞暗罵一聲:拾人牙慧的蠢東西!

  祝纓也不點破,她看他們也如看蘇喆和祝煉一樣,只要不打到頭破血流,互看不順眼也很正常,吵就吵吧。

  天黑了,點起火把來,也不做買賣,祝纓就在這一片空地上招待藝甘洞主。

  路果、喜金本就好鬥個氣,又各自為自己的外甥說話,面上其樂融融,暗中卻較上了勁。

  祝纓則與藝甘洞主聊了一會兒天,問:「索寧洞主竟不在麼?」

  藝甘洞主道:「他家不在這兒。」

  蘇鳴鸞道:「他?嘿!怕是不敢來了吧?」

  他們都笑了,索寧洞主必是敢來的,只是不知道過來之後會不會大吃一驚?

  …………

  第二天,祝纓這裡開市,她先命人敲鑼。

  山上秋收也完了,空閒也多了起來,交易是正事,藝甘洞主也不禁止,寨子裡的人也都過來看熱鬧。

  祝纓等人到了一些,命搭起一座高台,將攜帶來的尺、斗、秤都放在上面,讓仇文去宣布交易的規則。度量衡都在這裡了,公平交易。

  藝甘洞主看著新鮮也站住了,同喜金、路果一面說話,一面看各人如何施為。

  蘇鳴鸞最有計劃,她帶來了茶,擺了個極大的攤位,分派出幾個手下來一人看著一份,很有目的地收取別人帶來的東西來進行交換。路果受外甥女的提點,攜帶了很多朱砂,這些也是比較緊俏的東西。也擺一個攤子,也跟蘇鳴鸞的樣子學著,他主要想交換的是藝甘洞主這裡出產的銀子。藝甘洞主這裡的銀匠能夠做出各種有特色的銀飾,其中一些手藝也算精美,在附近頗為暢銷。

  蘇鳴鸞與郎錕鋙的妻、母都有不少美麗的銀飾,但是蘇鳴鸞漸漸地更喜歡金飾,她換銀飾就少。更多是換一些山貨,她自家也產山貨,但是經阿蘇縣再往南府販賣,不用自己太辛苦,又能多賺一筆,她也是願意的。

  這些人並不很鄙視商人,與重農抑商的朝廷態度並不相同。

  郎錕鋙後悔自己沒有多做準備,否則這幾族物產一塊兒交易,豈不省事?!

  山裡各族之間也有貿易,幾家雜居、交界之處也會有各族聚集交易,多是自發。似這般聚了幾家特色物品以及山下大宗暢銷貨還有品質保障的集市,卻是沒有過的。無論是從品類、還是數量,都不如這個。這處集市又比單開榷場要方便得多。

  那一邊,還有商人跟路果說:「你的朱砂不錯,我跟你訂一些。」

  還能訂?

  郎錕鋙開始盼著下一次了。

  正交易著,忽然又生出些矛盾來。

  祝纓趕了過去,卻見一名南府的商人與一個人發生了爭執,藝甘洞主也過來。祝纓問藝甘洞主:「這也是你寨子裡的人嗎?看起來不太像。」

  藝甘洞主道:「她是西卡家的。喂,你是誰?」他後一句換了西卡家的語言,祝纓才學不久,能聽懂但不太熟,她招了帶來的通譯。仇文也跟著通譯一並進過來了。

  經過一番詢問,他們才知道雙方是賬算岔了。福祿縣的普通農夫數橘子都要數個半天。生活在深山之中山寨裡的普通人,算術也是相當的不靈光。農夫能照著識字碑數個字,山裡沒人教這個。識數,但不會算術。

  西卡姑娘是走親戚來的,她的姐姐嫁到了藝甘家的寨子裡。探親遇到了集市,看到攤子上賣的針。鋼針還是比較貴而略稀罕的,她想買,數來數去,商人少給了她一根。

  祝纓與藝甘洞主主持了這場評判,是西卡姑娘數錯了。

  這姑娘還不肯信。

  祝纓道:「稍等一下。」她命人取了一塊木板打上格子,橫十、豎十。在格子裡依次寫上一、二、三、四、五……等的字樣,再伸出自己的兩隻手掌,彎一根指頭數一個數。

  人都有十個指頭,這是自帶的計數器。

  祝纓讓她自己按著格子將針放進去數。

  數了好一陣兒,姑娘終於數明白了,留下了一小塊生金走了。竟沒有管定價的事兒。

  祝纓與蘇鳴鸞對望一眼,都知道有肥羊了。

  祝纓繼續在攤販中遊走。忽然伸手取下腰間的短刀,往旁邊一個小伙計的腰間一伸。一聲輕響,祝纓道:「拿出來!」

  眾人驚訝地看著她,小伙計臉色煞白,旁邊的商人了然。項樂冷著眼,上前將小伙計的腰帶一拉一翻,從裡面拿出一塊黝黑的物事來。祝纓降刀伸了過去,黝黑的東西黏在了刀面上。

  蘇鳴鸞問道:「義父,這是什麼?」

  「磁石,」祝纓說,「秤盤是鐵的,放上磁石顯重。」

  「磁石?」蘇鳴鸞好奇問,「我能看一看嗎?」

  祝纓點點頭:「可以。」又指那個小伙計,連同他的東家一併揪出。這種事在集市上是不可避免的,只是要抓住。很巧的,磁石不但可以在秤上弄鬼,還能裝神弄鬼,那是祝纓小時候吃飯的手藝。

  祝纓道:「這樣可不行!來人,驗秤!」重驗了實重多少,伙計秤出來多少,算出其中的差額,一賠三,判給了藝甘家的人。

  藝甘洞主道:「大人是個公平的人!你下個月還來嗎?」

  祝纓道:「當然,不過我的營地……」

  「到下個月山裡就更冷了,您住在這裡,會凍壞的,請住到我家裡去。」

  祝纓道:「我的人太多,與你的族人也不熟,萬一打起來不好。還是熟了再到你家做客。天氣冷了,生病了確實不好,我想蓋間屋子,下次過來的時候他們也可以在房子裡交易。」

  蘇鳴鸞打的是「附尾」的主意,順著祝纓的勢而為,她會更省力,馬上就想到了一個「交易中心」的好處。祝纓話音才落,她就說:「這裡離我家太遠了,只離藝甘家近。我們道上要走很久。我那裡屋子隨便蓋!」

  喜金馬上說:「離我家也遠,路過我家也不肯多停。我也跟朝廷好了,也要繳納了的。也該離我家近些!」

  山雀岳父也加入到了爭執之中,他是看得出來一些,有集市人就多!人多,從來都是件好事。

  爭著的飯吃著香,幾人都爭了起來。藝甘洞主也說:「已在我這裡了,我這裡地方最大!能擺開這許多人。」

  祝纓沒想到計劃這麼順利,不順著竿子爬就對不起她的好身手,等他們爭了一陣,說:「我看大家是一樣的,咱們重新定一個地方,離大家都不遠。不佔你們現在的寨子,如果信得過我,認為我還算公平,我來建個別業。別的不用你們管。」

  蘇鳴鸞心道:果然!不過這樣也好!

  她第一個同意了,郎錕鋙緊隨其後,他們是看得比較明白的,祝纓就是打他們的主意。這個主意打得,比起他們以前遇到的那些可又好太多了。以前打他們的主意,是要他們的命。現在打他們的主意,是給他們官做。

  祝纓等幾家都說定了,道:「那咱們就定個地方吧。」

  她不能興兵,因為朝廷不給。那就只能狐假虎威,借朝廷那根本不會出動的大軍、借之前朝廷大軍真的圍剿過並且給各族也造成了不小的損失,利用各族之間的競爭關係,將自己的勢力釘在這裡。

  各家的地圖十分的粗糙,藝甘洞主家的也不例外。祝纓伸手點了幾處,這都是各家的地方,這些她都不要。在各家中間指了指道:「就這裡吧,不靠哪家大寨,但有山谷小路連通,走路也方便。」

  這地方照例「依山傍水」,地勢稍緩,周圍坪上有一些零星散戶,不如藝甘洞主家的小平原,離南府也不如阿蘇縣、塔郎縣近。

  藝甘洞主道:「他們前幾年燒過一次山,清理起來不費力。」

  「燒山?」

  藝甘洞主點頭道:「嗯!種田。種了兩年,已經走了。」

  刀耕火種?是連阿蘇家、塔郎家那樣的田都不如了。祝纓就更不會客氣了。她的心裡已將周圍一片都劃拉給了自己,現在先不明說。

  趁相鄰的各家洞主都在,祝纓劃定了自己的「貨棧」範圍。郎錕鋙這次準備不足,想早些開始下一次,狠狠心,說自己可以幫忙建。下次祝纓秋遊可以直接交易。

  眼見他們又要爭起來,祝纓道:「這樣吧,我與你置換。用你的材料,我從山下兌還給你。這裡用多少,回去還多少。我留匠人監工,房子照我的要求建。有用你人工的,也折算給你,人工吃飯的,口糧從明年秋稅裡折扣出去。」

  郎錕鋙馬上答應了,蘇鳴鸞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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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0:13: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四章 鯨吞

  祝纓在山中的時間有限,提前給自己劃了個「貨棧」已是意外之喜。按照她之前的的想法,總要做幾次交易、花上幾個月,再適時提出來地方不夠用、需要尋找一處方便交易之所。眼下目標提前完成,祝纓見好就收帶著商人們返回南府。

  商人們除了在藝甘家交易到一些貨物之外,又有心裡想著喜金家的銅又或者塔郎家的山貨的。他也換取到了一些金銀之類,便想途經彼處時再做一些交易。

  蘇鳴鸞不爭貨棧的工程,只要地方不在別人家,她就算滿意了。如果不能建在她的地方,她希望這片地方不歸任何一家,只歸祝纓直管。她與祝纓的關係最密切,在祝纓手裡,再公正公平還是會稍稍篇向她的。

  她與祝纓在岔路道別,祝纓道:「且住,我還有件事要與你說。」

  蘇鳴鸞看了郎錕鋙一眼,她與塔郎家雖然不互相抓人祭天了,可也沒好到能經常到別人的地方去。祝纓道:「把蘇燈給我,我有用。」

  蘇鳴鸞道:「他?」

  祝纓道:「番學不得老師麼?先得學字學話,其次才是算術上課。」

  蘇鳴鸞一口答應:「好。」

  兩人幾句說完,祝纓帶人從塔郎縣往南府去。

  這一路行程很順利,回程又捎上了許多東西。從塔郎縣進貨,運輸起來也更方便。商人下到南府之後,有一部分在南府販售,另一部分則往更遠一些的地方加更大的利來售賣。

  商人們交易,祝纓就與郎錕鋙討論「貨棧」的建設方案。此事祝纓十分重視,親自定了藍圖以及核驗的標準。長寬面積、布局、牆的高度厚度等等,所用之材料她都給定死了,又留了一些工匠,郎錕鋙只要照著要求建就行。

  祝纓道:「下月我來,每驗核一樣、咱們結算一樣。」

  她信譽極佳,郎錕鋙道:「好!」

  商定完成,祝纓回到南府時從皇曆上看已是冬天了。南府的冬天不太冷,宿麥也種了大半了,田裡熱火朝天的,看得人心裡一陣的舒服。商人們入了南府地界就陸續有人離隊了,祝纓也不禁止他們。

  商人入山的貿易祝纓是不抽稅的,只有進了南府之後再過關卡又或者有交易再按照朝廷的規定抽取一定的商稅。她自己也買賣了一些貨物,這些都通過項樂等人進行,從面上看,她沒有插手任何的貿易。

  隊伍越來越小,祝纓讓項樂先押貨進城,再批了一張條子給梅校尉的親衛:「將這個拿給校尉。」這是一張「工費」的支取清單,梅校尉可以憑這一張單子到小吳那裡兌錢糧。自己府裡的差役們則是回到府內清算。

  她先不進城,到城外公廨田又看了一圈,甘蔗和麥子也都種下了。

  她這才往城裡走,到府門前時,身邊就只剩府衙自己的人了。因已有商人進城,府衙也知道她回來了,門上守衛的衙役們都努力將胸脯挺起。祝纓在府衙前下了馬,照例,她回來先看看府裡的事務。

  章炯等人也迎了過來,見面便互道辛苦。章炯道:「大人,換季了,還是在多在府裡休養得好。」

  祝纓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好。」

  幾人進了簽押房,章炯還是如上次一般將一些事務匯報一下,祝纓也還如上次一般安撫眾人。王司功等人也識趣,都說:「大人一路辛苦,大事若干皆已報上,些許細務案卷在些。」便告辭了。

  唯章炯留了一留,道:「大人看看邸報。」

  祝纓在山裡,交通不是很方便,一部分公文與邸報沒能及時送到她的手上。翻開一看,這上面的消息還挺多的,她留了牛金等幾人在府裡,一切公文、邸報由他們整理收好,都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

  她連翻了數份,第一份沒有問題,第二份寫的是——巫京兆休致。接著往下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新的京兆尹上任,那現在京兆府就是裴清一個少尹在頂著了?再翻,沒看到裴清調任的消息,看來真是暫管了。

  臨近年末,部分官員的考核已經開始了。京官的調動裡,她也看到了一些比較熟悉的名字。地方官員裡,也有一個熟人——陳萌。

  陳萌在北方做官,離京城也近,祝纓做縣令的當年他做的知府,今年終於做了刺史,不再是魯刺史的下屬,而是調到一個離老家稍近的州做刺史。祝纓算了一下他的年齡,又算了一下陳巒的年紀,估計是朝廷的優待,讓他能「就近」照顧父親。

  本州刺史府裡又有部分官員也稍稍動了一動,當年魯刺史手上的人又走了幾個,再調了幾個。皇城裡任職的幾個頭子也調動了,段琳調到太僕,冼敬被調任太常,戶部終於有了尚書——原大理寺卿竇朋升了,現在是竇尚書了。他升得竟比段琳還要快一些,祝纓懷疑鄭熹背後打了段琳的黑拳。

  這一連番的動作,難怪章炯說要勸她最近要多在府裡了。

  祝纓心道:貨棧等事皆已定下,我本也不必像這兩個月一樣一個月有大半個月都在山裡了。常駐山中也容易惹人非議,以後每月進山一趟,數日便回。

  她說:「我都知道了,咱們該怎樣還是怎樣。刺史府裡的人和事,看看再說。」

  章炯道:「好。大人一路辛苦,下官就不再打擾了。」

  祝纓又給隨從們放了假,挾了那一堆卷宗和邸報打算回後衙再仔細看看。冷不丁的,小吳從門外冒出一個頭來:「大人!」

  祝纓問道:「怎麼鬼鬼祟祟的?路上還順利?」

  小吳剛才跟同僚一同來見的,後見章炯有話要說,他先退了出去又不走遠,瞥到章炯離開了,他又殺了個回馬槍。

  再次躥進簽押房,他左右看看,見都不是外人,才說:「出大事兒了!」

  丁貴代祝纓發問:「哥,你有什麼事兒?一驚一乍的。」

  「去去去!」小吳斥他,再對祝纓告密,「大人,冷大人要走!不是押糧上京,是回京之後就不回來了!您再看看這兩天沒來得及送到的邸報!哎喲,動了不少人呢!新刺史也不知道是什麼人,那、那咱們怎麼辦呀?」

  祝纓嗤笑一聲:「涼辦。」

  哪年沒有官員調動呢?除了路上病死的福祿縣令,就祝纓在本州的這幾年裡,本州折損的官員——不是調走,是折損,包括路上死的,到了之後幾個月內死的,就有九個。其中有三個縣令,一個司馬。三個縣令裡,有一個病死的,一個過河淹死的,另一個人家壓根就沒來。

  遠的不說,冷雲路上還大病一場呢,條件差點兒現在墳頭樹都能結果子了。

  小吳道:「可是冷大人一走換了新的人做刺史,也不知道是個什麼脾氣。您雖不怕他,他要噁心人也怪麻煩的。不得早點兒準備麼?」

  祝纓道:「誰告訴你冷刺史要調走不回來了?」

  小吳道:「都這麼說,他已往京中運了好些個東西了,家裡如夫人也收拾了行李了,一應人都帶走!要回來,不能一個先生不留。要說交割,他也沒與魯刺史交割呀。下官看,他不會等新人來了,這可怎麼辦?他才到的時候不懂,來個新的,萬一看到賬目虧空,著落到各府縣來補……」

  南府本來很窮的,都是祝纓帶著他們才有了一點積蓄!且冷雲已經餵好了,新來一個還得從頭送禮從頭開始餵。

  小吳一個頭兩個大。

  祝纓反問道:「冷刺史的調令下來了?」

  「誒?那、那他要是走,多半是收到風聲了……」

  祝纓將那一疊邸報拍到顧同手上:「你看呢?」

  顧同嚴肅地說:「小吳哥說得有理。」

  祝纓嗤笑一聲:「你們看到他上本了?看到政事堂畫押了?看到陛下畫敕了?看到邸報上說,他已經不是本州刺史了?」

  二人本來覺得推測得有理,現在又都不確定了。顧同問道:「難道,他還走不成嗎?」

  「哪怕要離任也不會是現在,」祝纓嘆了口氣,「宿麥還沒全成,他要做雙季稻也沒做。後者或許會放棄,你們想想宿麥是什麼時候收?明年春天!我要是他,哪怕不管雙季稻了、哪怕真的想走,回到京城也快過年了,稍拖一拖,拖到明春收獲。刺史與別駕輪番入京,合乎朝廷法度,到時候消息一傳,這份統籌之功還是他的。他人又在京裡,領功也方倒、調任也方便。」

  小吳自認家學淵源,看透了許多官員的心思,也就祝纓他看不懂,這個冷雲,他一向是不很看得起的。紈絝,不頑劣,胎投得好所以散漫,沒心沒肺的。哪知這樣的一個人,經祝纓一解說竟還能有這樣的心機!貴人想的事兒,還真跟人不一樣。

  顧同依舊勇敢地表示出了懷疑:「冷大人能有這個城府?」

  「就算他沒有,冷侯也會讓他有。現在著急為時尚早,咱們的頂頭上司還是他。」

  顧同、小吳都想:那以後呢?您要有什麼辦法,趕緊安排呀!

  小吳甚至想主動請纓為祝纓送信入京了!南府有幾天舒心日子不容易。

  祝纓抱著卷宗,道:「行了,都歇著吧。哦,對了,牛金,去叫仇文過來,到書房等我。」

  ………………

  祝纓將卷宗帶到後衙,交丁貴往書房裡放好,她自己先去梳洗沐浴。

  一進後院,就聽蔣寡婦說:「回來了!」

  然後是花姐跑了出來:「來了!」

  祝纓道:「我這回可沒耽擱時間,我按時回來的。」

  蔣寡婦笑道:「不是那個話,是有好事兒的。大人猜,誰來了?」

  祝纓道:「什麼好事兒?」

  花姐道:「福姐她們家來送……」

  話沒說完,張仙姑那兒一堆人出來,除張仙姑外,還有幾個眼熟的人。一個年輕的婦人攙著張仙姑的胳膊,竟是當初狀告黃十二郎的李福姐!李福姐一身簇新的豔色衣服,頭上戴著大紅的絹花,她哥哥和父母也在,衣服都洗得很乾淨,臉上帶著有點局促的笑。微彎著膝蓋,稍稍躬著腰。

  祝纓道:「進去坐下說吧。」她先不換衣服了,到了張仙姑房裡,賓主再坐定,李家人說明了來意。

  李福姐回到了娘家,到今年要結婚了。念及祝纓當年的活命之恩,必得送些喜酒、喜餅之類。雖說府衙不缺這個,也是他們的心意。起先已經來了一趟了,半路聽說祝纓進山了,這又來了第二趟,終於將準備好的酒食之類送出,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祝纓笑道:「那很好啊!我也有賀禮給你。」

  張仙姑道:「我們都想到啦!」鄉間隨禮,一點錢、一點米之類,知府給得多些,張仙姑說還給了二斤糖。

  李家老倆口實在,都說:「太太太貴重了。」

  「小倆口,甜蜜蜜的才好。」張仙姑說,比起士紳娘子們的奉承,她更喜歡與這些人相處。

  老倆口還是不太敢收,花姐等人都說:「收下吧。」

  張仙姑也跟了一句,道:「是啊,你看喜酒、喜餅都給我了,我不得回你們點喜糖?」

  祝纓笑道:「收下吧。」

  他們才收了,祝纓又問對方是什麼人,得知是同村的後生。再問他們的生活如何,收成如何,官吏們怎麼樣,這一路走過來道上好不好走等等。聊了半天,直到問得差不多了,又讓留飯,自己才回房收拾整齊——她還有一個人要見。

  …………

  仇文已經在書房裡正襟危坐良久了。

  他這次也跟隨進山,自認差使也辦得漂亮,覺得自己彷彿是離「開化」越來越近了,不知道現在又要派給他什麼事呢?

  他喝了一碗茶之後,丁貴說:「大人有些事,你先等一會兒。」又給他續茶。

  仇文聽他這麼說就拒絕了第二碗茶,擔心喝水太大會誤事。

  這種擔心是對的,他足等了一個多時辰,祝纓才來到書房。一見面就說:「久等了。」

  仇文忙說:「哪裡哪裡,沒有等很久。」

  「坐吧。」

  賓主坐下,仇文也依舊不再喝新上的熱茶,而是等祝纓的吩咐。難道是下一次的貿易?還是……

  祝纓道:「你以前在寨子裡並不是商人?」她打聽過了,仇文家跟郎錕鋙也是遠親,也小有一點地位。什麼打獵啦、幹頭人分派的一些差事啦,啥事兒都能幹一點。是個「管人的」人。

  「大人莫提當年。」

  「你會說五種話?」

  「是。」

  祝纓道:「你做買賣很有頭腦,還想繼續做下去嗎?」

  仇文道:「糊口而已。」

  「唔,你代白面、山雀兩家寫的奏本也似模似樣。」

  「大人過獎了。」

  「還想接著寫嗎?」

  仇文的嘴唇抿成一條線。

  祝纓笑笑:「會五種話,又會寫奏本,只做商人有些可惜了。」

  仇文眼睛微亮,祝纓知道自己說對了,問他:「可願意做老師?」

  仇文道:「小人自己還想做個學生,大人為何?」他環顧四周,這個書房他還來上過一陣課呢,雖然是跟幾個雞吵鵝鬥的小破孩兒一起上的。

  祝纓道:「嗯,如今羈縻縣多了,奏本也不能總叫你代寫。我打算設一番學,第一要找一些通曉語言的老師,教各族學說話寫字。」

  仇文忙說:「小人願意。」

  祝纓道:「不養家糊口了?朝廷官員可是不能經商的。」

  仇文反應了一下,才說:「大、大人的意思是?」一種不敢置信的狂喜席捲了他的全身!

  祝纓道:「還沒跟朝廷請示批復,先攢人。願意幹嗎?」

  仇文忙說:「願意的!哦!」他趕緊離開座位,鄭重拜下。

  祝纓道:「起來說話,有事要你做。」

  「是。」

  仇文一直努力洗掉身上的「獠人色彩」,番學老師雖然也是與各族打交道,但是讓他教授文字,勉強算「自己人」了。仇文很願意。

  祝纓道:「知道怎麼教麼?回去想想,這是啟蒙,你拿出個辦法來。現在沒有官職也不讓你白幹,你的報酬先從府裡出。番學設立了,職事批了下來,你再領朝廷俸祿。」

  仇文又拜了下去。

  祝纓道:「你再跪咱們就不能好好說話了,過來。」

  仇文爬起來,走到祝纓案前。祝纓抽出一個小本子,說:「這是識字歌的稿子,教學生從這個教起,連常識也都會了。這次進山交易,那個西卡的小娘子買針出得起金子,識數卻很糟糕。富人尚且如此,何況窮人?教。」

  她知道仇文會識字歌,仍是給了他「課本」,讓他先去準備教案和翻譯:「我現忙不過來,這件事兒就交給你了。你與蘇燈共辦此事,他這兩天就到。你們兩個商議一下,如何定個教案。眼下這幾族都有子弟要學習。」

  「是!」

  「你先回去看著,等蘇燈也到了,你們兩個協同辦理——你以往與蘇燈沒有過節吧?」

  仇文忙說:「沒有。」

  第二天蘇燈也趕到了,祝纓將他二人召集了來。兩人之前寫奏本的時候共過事,沒結仇,彼此雖不熱絡也點了個頭。仇文知道蘇燈是來幹什麼的,蘇燈已經蘇鳴鸞安排,也知道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心道:難道他……是來建番學的?

  蘇燈心裡的「建番學」是指仇文當個管事,之前組織交易之類的雜事仇文辦了不少。

  祝纓一開口就讓蘇燈瞪了仇文一眼,祝纓道:「你們以後都是老師,要通力合作,分個工吧。」

  蘇燈的眼神取悅了仇文,他沒跟蘇燈計較,回了一句:「請大人吩咐。」

  蘇燈忙說:「請老師下令。」

  祝纓口上說著忙,仍是指點了一下注意事項:「山中無文字,無法私下溫習。先教音標!讓學生們把音標記牢了。你們用音標,把各族的話標一下好對照,你寫瑛族的,你寫猛族的,花帕的你倆商議。官話音不準的,問顧同。也可請教兩位江娘子,又或者司倉、司戶,還有這邊這幾個,官話都不錯。」

  蘇燈道:「我們寨……縣裡已有不少人會說官話。」

  祝纓道:「你管那個叫官話?」

  蘇燈一縮脖子。

  祝纓道:「去吧。」

  蘇燈道:「那什麼時候開學呢?」

  「你們先把啟蒙的課本給我弄好!沒書學個屁。其他的事有我。」

  「是。」

  ………………

  祝纓一回來就很忙,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還有來添亂的。

  才安排好了番學的籌備,驛站那裡飛馬傳訊——冷刺史在驛館,讓祝纓去見他。

  祝纓到後衙去,對張仙姑和祝大說:「換身衣裳,咱們去見冷大人。」

  祝大道:「要上州城去了你咋不早說呢?你不是才從那兒回來?怎麼又帶我們上城裡去?」

  祝纓道:「他是要上京,路過這兒要見我。大姐,再將咱們備好的禮也都叫他們收拾了帶上。這回叫小柳同牛金一道跟隨吧。」鄭熹寫了信讓她不用送禮了,祝纓還是照往年的樣子備好了禮物。

  半天之後,他們才趕到了驛站,冷雲已經閒得打盹兒了。

  董先生先來接待祝纓,看到祝纓身後的人,叉手為禮:「不知封翁封君也到了,恕罪恕罪。」又同花姐等人問好。

  祝纓道:「大人呢?」

  冷雲打著哈欠出來了:「你膽兒肥了,叫我等這半天。」

  張仙姑和祝大一陣緊張,祝纓看出來冷雲心情不錯,說:「不但要大人等,還要派大人的差。」

  「咦?」冷雲不睏了。

  祝纓道:「要上京了,捎一程唄。小柳、牛金。」

  他倆馬上上前來行禮,冷雲一打量,說:「不是你們家老侯就行。」

  眾人一笑。

  冷雲又問有沒有他的禮物,祝纓道:「您的行李還不夠多麼?給您的就沒有,給府上君侯尋了幾張狼皮。」山裡狼也多,她進山的時候換了不少,裝了一箱子往京城分發。

  「真是個沒良心的!我還給你留了東西呢!」冷雲假意與她爭吵,到天快黑了又留他們吃飯。

  他們這一晚都歇在驛館。

  …………

  次日,祝纓在驛館送別冷雲,冷雲這次也是轉水路上京。

  冷雲回京沒跟家裡人商議,兩年多近三年的刺史生涯也養肥了他的膽子。他兒子都很大了,還能做不了自己的主?

  冷雲心情很好,董先生也不勸他留在州城,董先生的年紀奔七十去了,自己也是官身了,並不想將一把老骨頭埋在這個煙瘴之地。賓主二人想法一樣,愉快地啟程回京去也!

  由陸路轉水路的第三天,兩人相繼病倒。冷雲來時走陸路,病個七死八活地過來了。次後也曾往返兩地,並沒有再病,便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回京心情好,更不應該生病。

  他偏偏病了。

  董先生比他病得晚一點,卻病得更重。二人一個拖一個,行到十一月,越往北越冷,董先生一病不起,竟然與世長辭。冷雲卡在半路上,病卻漸漸輕了一些,熬到了臘月底抵達了京城。

  送給冷侯老大一個驚喜!

  這天,冷侯回到家,先看家裡人仰馬翻,問道:「怎麼回事?」府裡人笑著說冷雲回來了。冷侯先是吃驚:「他來幹什麼?今年不是該他的長史入京的麼?」

  長隨上前道:「大人押糧……」

  「放屁!他那兒的糧不進京!」

  因為遠,多數時候冷雲那兒的糧草是運到另一座大倉裡存儲的。刺史府的官員「押糧入京」一般是指兩件事,其一是押糧到半路入倉,其二才是入京。後半程由於少了累贅,走得會更快一點。

  冷侯算算日子也不太對,大步往後面走。看到兒子後又吃另一驚:「你這是怎麼了?」

  冷雲委屈地說:「爹,我差點再也見不到您了!」

  冷侯夫人在一旁抹眼淚:「你們可沒說他南下會吃這樣的苦頭啊!」

  冷雲將自己病了個面黃肌瘦,眼下不用他再另想藉口了,家裡人看他這個樣子就得掂量掂量還要不要他再南下。冷雲並不想病這一場,既然病了,就要好好利用,他對冷侯道:「爹,董先生走了。」

  「走去哪兒了?他給誰當幕僚了?」

  「死了。」冷雲說。

  冷侯也吸了口涼氣,說:「你先好好養病。」

  冷侯夫人道:「你還要他回去嗎?!你敢?!」

  冷雲道:「娘,你別急,我任期還沒滿……」

  「你不要命啦?!」

  「娘,你聽我說,我現在不是在京裡麼?再過幾天我就滿三年了,我在京裡住到任滿,再謀別的差事,誰也說不出什麼來。」

  冷侯道:「嗯,沒白出去歷練,也算有些長進。」

  一家人商議畢,便安心地等來年任滿。冷侯想得比他周到些,問了些南方的情況,又問:「你臨行前交待好了嗎?」

  「交待什麼?我可不能告訴他們我要回來。」

  冷侯問道:「你故意路上生病的?」

  「董先生都死了,病也是隨便生的嗎?爹,我可不是裝病啊。」

  「也罷。過兩天陛下召見、政事堂詢問,你記得好好說話。」

  「爹放心,我會好好奏對的。」

  冷侯又讓備了禮物,等冷雲病情好轉,與他往鄭侯府裡拜會一回。冷雲見帶了許多的禮物,問道:「爹,這是幹什麼?」

  「他家的阿霖訂親,你隨我道賀去。」

  「那個小丫頭……哦,也不小了。男家是誰?」

  「廣寧郡王。」

  冷雲想了一下:「是個老實孩子啊。就是太悶了,又太軟,也不上進。」

  冷侯道:「不許在他面前說這些,這門親事是陛下定的。」

  「哦。婚期定在什麼時候?」

  「明年秋天。」

  到了鄭府,父子倆口風很緊,只說冷雲想家了借機回來一趟。

  冷雲道:「巧了,能吃喜酒了!」

  鄭熹心道:喜酒要到明年秋天了,你是不想回去了吧?說出來的話仍是十分的體貼:「瘦了,是該回來好好養一養身體。上次見你還沒有這麼憔悴,可是遇到什麼事情了?」

  祝纓的人跟著冷雲回京的,鄭熹早就知道冷雲不打算回去了。

  冷雲道:「就是氣候不慣。我這幾年看著死了幾個縣令了,到現在還缺著倆呢!」

  鄭熹道:「也就子璋還能熬得住。他沒給你添麻煩吧?」

  「他要是麻煩,別人是什麼?」冷雲說,「就他一個省心的,別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鄭熹道:「他自己倒有了些麻煩。」

  「咦?我可沒聽說。」

  鄭熹道:「為了獠人的事兒。」

  「他那不是挺好的嗎?」

  鄭熹一聽就知道冷雲是不管事的,對獠人的事情沒有怎麼參與。冷侯也聽出來了,問:「是什麼樣的事?先前沒聽說呀。」

  「他又上了一表,再添兩縣。」

  「這是好事。」冷侯笑道。說著,看了冷雲一眼。

  「遇著出題目的人了!」鄭熹說。

  祝纓給白面、長髮、山雀三家請敕封,說明了三人地方不如阿蘇縣和塔郎縣,位置也更偏僻,所以請的品級不是六品是七品,相應的賦稅也要少一點。

  冷侯道:「這說得挺對。」他拍了拍冷雲,讓他別傻看著,問他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冷雲只見過蘇鳴鸞一個人,別的他什麼都不知道,鴨子聽雷似的。

  鄭熹道:「於是有御史懷疑他是不是在做假。說是先前二十萬大軍,耗資巨億都沒能成的事兒,憑他一個年輕人,沒有大動干戈怎麼可能做得成?一個兩個,還能說是驚喜巧合,多了就成了懷疑了。」

  冷雲罵道:「哪來的瞎子胡說八道?朝廷稅賦是假的嗎?」

  「羈縻縣繳的那些,說他的南府代出也出得起。萬一是壓榨百姓增加的賦稅,串通獠人作假換他的前程,那還是劃算的。」

  冷侯道:「我怎麼記得韋伯中去過南府?還進過山的?」

  「為了一身朱紫,弄個假寨子也是可以的嘛!畢竟,大家都知道子璋的膽子大得很。」

  冷雲深吸一口氣:「我對陛下講去。」

  鄭熹問道:「你進過山?」

  「額……」

  鄭熹道:「陛下問起的時候你就照實說,他的事兒且有得磨呢。政事堂也不喜歡節外生枝的人,我看陛下也未必喜歡。」

  「到底是誰啊?」

  「一個蠢物。」

  冷侯向鄭熹確認:「真不用——」

  鄭熹搖了搖頭:「萬一有說得對不上的,落下話柄對大家都不好。」

  冷雲道:「那就派個使者去看看!」

  鄭熹冷笑道:「去宣敕則可,去查麼——」那就是懷疑祝纓,是調查了。不戳破這層窗戶紙,派人去看大家當不知道。戳破了,就得打嘴仗得說明白了。

  現在御史說,你沒問題為什麼不讓查?是不是心虛?鄭熹就要反過來問,羈縻本來就難,再把事情攪黃了、寒了人的心,你負責?那一邊又說,為朝廷辦事,怎麼能一點兒委屈也受不得?鄭熹就說,你怎麼不委屈一下?

  總之,僵住了。

  這是這剛才發生的事情,還沒傳到冷侯耳朵裡。

  冷侯道:「這朝廷還輪不到他們胡鬧!」又問鄭侯哪兒去了,鄭侯說是陪夫人回王府看高陽郡王去了。冷侯父子沒等到鄭侯,坐一陣兒就走了。

  冷雲在京裡又多一件心事,很快,他被召去敘職,接著被政事堂留了下來。

  王雲鶴稍稍有點擔心,因為劉松年把韋伯中罵了個狗血淋頭,覺得這貨腦子不夠使,從頭到尾都被祝纓牽著鼻子走,又罵祝纓小聰明,弄得現在許多細節韋伯中他答不上來。王雲鶴只好問冷雲。

  冷雲也是不太清楚的。

  王雲鶴願意相信祝纓,每年錢糧上繳不是假的,祝纓送來的趙蘇不是假的,上次進京帶著的獠人孩童也不是假的。他與劉松年都是人精,只要他們想,無論是祝煉還是趙蘇,祖宗八代都被套出來了。

  不假。

  從冷雲這裡問不出什麼來,王雲鶴只得放他走。施鯤旁觀了整個過程,道:「做事的時候一個比一個躲得遠!疑質的時候卻衝在了前面!」

  一旁鐘宜慢條斯理地說:「這一本確實令人驚訝……」

  「過了年,他就在那個地方整八個年頭了,」施鯤說,「也該收獲了。」

  就是他,也想看一看收獲。

  王雲鶴道:「先放一放,年後再議。」

  臨近新年,這事也就暫時放下了,再吵,皇帝該不高興了,那才是要麻煩了。鄭熹這裡又忙上了,祝纓在京中存了不少東西,趙蘇聽到鄭家有喜事,就以祝纓的名義送了禮物過去。鄭熹正好留下他詢問山中情形。

  趙蘇道:「學生也只對阿蘇家更熟一些,其餘知道的都告訴大人了。不過義父做事從不務虛,他說有,必是有的。」

  鄭熹皺眉。

  還是王雲鶴了解皇帝。過完年,皇帝先等不及了,皇帝要的是一個四海歸心、四夷咸服。

  他命將祝纓歷年的上書拿了出來,比對著本次的上書,認為所述內容越來越詳實,應該是真的。皇帝拍板決定下敕,准了。

  既然准了此奏,相應的官服、官印之類也要準備。還得給三縣定名,從音譯而來,路果的長髮家佔便宜,因為發音有點像帶了「恩」字音,皇帝給定了叫天恩縣。喜金的白面家叫永治縣,山雀岳父則因發音叫頓縣。花帕族名定叫「錦」族。

  皇帝到底是個被底下官員糊弄了三十來年的人,也有點心得了。他又指派了一隊使者去宣敕。明面上說是為顯重視,實則兼了查訪的任務。

  使者路上行得慢,還沒到南府的時候,祝纓已知悉了京中的一切——京裡火急火燎給她報信的人可有不少。

  她從容地準備,再帶使者去山裡轉悠,將一正一副兩個使者累病之後送走。這回使者比韋伯中還慘,進山還遇到了大雨,馬蹄子打滑,差點跌落山崖。

  …………

  使者還在回程的路上,冷雲的任期滿了,他毫不猶豫上了個請求養病的折子,從此便滯留京中,玩得不亦樂乎。

  這一日,他正在家裡看鬥雞,鄭奕衝了進來:「快!出事了!」

  兩隻雞被罩在籠子裡帶了下去,冷雲道:「十三郎?你怎麼來了?」

  鄭奕道:「陛下要是召你,你可千萬要好好說話。」

  「怎麼了?」

  鄭奕忍住了沒罵冷雲,好聲好氣地說:「你回來了,刺史誰做呢?」

  「對啊,誰啊?」

  「段琳……」

  「他?!」

  「他舉薦了卞行。」

  「咦?那是什麼人?」

  「段琳的兒女親家!」

  冷雲跳了起來:「他們發夢呢?!我好好的地方能交給他們?我種了三年的地!」

  鄭奕磨牙,什麼你種了三年的地?三郎這些年的經營,還有新近羈縻之地……

  冷雲也磨牙,深恨段琳給他惹事。他問:「你家七郎沒個安排?」

  「他說,還好。」

  「這還算好?」

  「比現在調祝纓回來,另派個什麼人去接掌南府摘果子強。」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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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0:13: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五章 刺史

  鐘宜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上面,皇帝看不出喜怒,但是鐘宜知道皇帝在考慮。旁邊,施鯤垂著眼瞼,老僧入定。對面,王雲鶴面無表情,應該是生氣了。

  刺史的品級不低,決定一個刺史的任命不能說是一件小事。偌大的國家,刺史也有許多,一個偏遠地方的刺史也不算一件大事。這麼一件介於「大」和「小」之間的事,段琳推薦卞行是有道理的,卞行此前已為官二十餘年,經驗豐富、品級也夠了。

  但是鄭熹反對,認為卞行徒有其表,庸碌無為。他直接問段琳,宿麥之推行那裡最早、做得最好,卞行能守得住成果嗎?這麼大一片地方,卞行如果管不好,段琳跟著連坐嗎?經得起查嗎?御史懷疑祝纓,他就懷疑卞行,懷疑唄,動動嘴皮子,也不費錢。

  段與鄭對上了,接下來會有許多的麻煩。以鐘宜的想法,另選個人得了。

  不過此事與他沒有什麼切身的利益瓜葛,他沉默了。

  施鯤與王雲鶴都一眼看出來段琳這是要幹嘛,也聽出了鄭熹的威脅之意、知道鄭熹要幹嘛。兩人固然不相信祝纓會搞壞地方,但是不能保證祝纓不搞壞卞行。他們不想讓祝纓變成個不擇手段的人。祝纓之前做得都很好,如果因為段、鄭相爭,而使出些不君子的手段來,那就太讓人惋惜了。

  於皇帝,臣子不合是皇帝生存的要訣。

  事情就被拖延了下來。皇帝倒也拖得起,冷雲回來了,別駕、長史等等都還在幹活,架子沒塌,還能運轉。

  遇到此類任命為難的時候,通常會召見前任官員來詢問,前任官員是冷雲。

  皇帝道:「宣冷雲吧。」

  冷雲已得了消息,穿戴整齊地進了宮。到了宮裡,君臣四人一看他,回京之後又養起了膘,一張臉白裡透紅,好看極了。

  皇帝不跟他客氣,張口就問他認為下任刺史得是個什麼樣的人。

  冷雲成竹在胸:「得是個能活到刺史府的人。陛下,不是臣訴苦,這一路可太難走了!臣趟任的時候,陸路,水土不服,養了三個月才養好。去年冬天回京,水路暈船又生病,養到現在。」

  他指著自己的臉,也知道這張臉沒什麼說服力,但還是指了指:「臉上的肉還沒養回來呢!臣自南下一共兩次往返,四回路,病了兩回。」

  皇帝道:「胡說,難道南方官員都沒人做了?」

  這個冷雲就知道了:「就這幾年,臣那兒光縣令就少了三個。倒不至於沒人做,不過吧,就沒一個衙門能配齊人的。」

  皇帝眉頭微皺,這個情況他多少知道一點,不論南北,衙門也都不至於完全塞滿。這與「冗員」並不矛盾。編額多是編額多,真實任職掌事的人少還是真實幹事的人少,兩回事兒。北方也不滿,南方情況比北方嚴重是真的,偏僻地方比腹心之地嚴重是真的。

  皇帝想了一下,道:「此事暫緩,你回去吧。」他已派了人以「敕封」為名南下,順便考察一下南府,等使者回來匯報之後,再做個決斷也不遲。如果祝纓真的幹得不錯,那就別安排卞行去做刺史了。皇帝看了一眼冷雲,比起大部分的貴族子弟,還是貧寒出身的更能吃苦耐勞幹點實事。再一想,祝纓南下八年了,老皇帝居然有了一點點的不好意思。

  如果幹得不好,那沒得說,也得叫過來訓一頓、冷一冷。讓卞行南下做刺史去。

  皇帝將事情暫時放下了,別人可都記得了。

  第一個是冷雲,出了殿門還在宮裡就大罵段琳:「真夠意思,把兒女親家支去三千里外,當是磨煉兒子呢?」

  聽得宮裡無論宮員還是差役又或者是伺候的宦官都掩口直笑:冷郎君又回來了!

  第二個是王雲鶴,他將之前對羈縻之事提出懷疑的那個御史調到個縣裡當縣令去了。這個縣令還不太好當,因為當地有幾個休致的老大人。

  鄭熹差點沒搶到第三個。

  鄭熹還有女兒的婚事要準備,鄭霖的婚事有皇帝過問,還是比較重要的。廣寧郡王是個獨苗,上頭爹娘死得早,皇帝比較在意這個小侄子。廣寧郡王他娘死的時候他才十歲,皇帝給他接到宮裡養到十六歲才重新打發出宮去王府居住的。人是真的老實,也不大有主意,鄭熹覺得這女婿這樣就算不錯了。廣寧郡王家也比較富裕,成親的時候皇帝還有額外補貼。

  鄭熹頭回當岳父,原就比較重視這個事兒。他也不缺錢,鄭霖的嫁妝也是早早就有規劃的,最重要的陪嫁莊田之類已有定論,首飾、家具之類卻是要現準備——樣式不能落伍。

  岳妙君在京中採購,鄭熹派人外出採買。以此名義,鄭熹派出信使快馬加鞭去給祝纓送信。

  信中沒說女兒婚事,而是提醒祝纓:該打掃的打掃乾淨,防止陛下真的派卞行去做刺史。信中說,卞行去做刺史,摘果子、使絆子、下臉子都在其次,因為這些事兒一般上司也都會幹,特別厚道的不多。卞行如果幹這些都不用怕,祝纓已經是正五品了,最難的一道坎已經從容邁過,頂得住。要防的是卞行去查祝纓的錯處,一旦被他查出點什麼又或者扣上什麼罪名,那就比較麻煩了。

  同時問祝纓,想不想調動一下?

  鄭熹之前對祝纓的想法是,先在外面攢成了政績、經驗和聲望,再回來。祝纓是他的心腹中升得最快,在地方上幹得最好的,幹到地方官的上限刺史再回京劃算。現在這些事讓鄭熹意識到,離京城太遠,還是不行。即便要幹地方官,也得離京城近一點才行。

  就像現在,通個信都不方便。非緊急軍務,來回一趟快的也得將近一個月,私人信使兩個月打個來回都算快的。如果是正常走路,單程就得兩個月,還是個不耽誤趕路的前提下。之前沒覺得,是因為祝纓還沒攤上事兒,現在遇著了。

  鄭熹也毫不諱言,祝纓雖然吃苦,升得也快。這個年紀,這個品級,扎眼,前途無量容易被針對。

  信寫完,鄭熹這次依舊讓甘澤跑這一趟。同時,他又讓人盯一盯段琳,看看他在幹什麼。

  ………………

  段琳去了卞府。

  卞行的兒子娶了段琳的女兒,現在全家都到了京城。卞行以前在地方上任職,他也任滿了,也在謀個新職務。地方上做到刺史的人,此時是很想進京城朝廷裡的。卞行在地方上的收益頗豐,在京城已置了一所宅子,帶著全家遷入。

  卞府門前,段琳在馬上醞釀了一下情緒,才慢慢地下馬入府。

  卞行親迎,將他請到正堂裡坐下說話。

  段琳道:「卞兄,慚愧呀。」

  卞行問道:「怎麼?」

  段琳道:「我一說話,必有人唱反調的。」

  「鄭七?他果然心胸狹窄!」

  段琳道:「他要成事不易,壞事卻是容易的。你的事為他所阻,已是不成。為今之計,不若再謀一任外任,免得賦閒太久,被人忘了。」

  卞行道:「這……」

  段琳道:「那小子毒得狠,被他盯上了可不是什麼好事。東宮薨了,他一肚子邪火沒處發。是我連累了卞兄呀!」

  卞行道:「這是哪裡的話?是鄭七為人偏狹。」

  段琳又再三致歉,似乎不欲提到鄭熹對他的家人做的一些事情:「他如今重又得意,己是尚書、女為王妃,此時宜避其鋒芒。」

  卞行點了點頭:「唉,是我的運氣不好。」

  段琳道:「眼下倒有一個機會……」

  「哦?」

  段琳道:「卞兄知道冷侯的兒子嗎?」

  「誒?那是誰?」

  段琳道:「他從刺史任上回來了,他那兒的位子正空著。」

  「是哪裡?」

  段琳道:「地方遠了點兒,但是對你正好。妙的是,轄下有一個南府,知府是鄭熹的得意門徒。你去了之後,仔細查一查這個祝纓,查他的不法之事,只要你查出來了。到時候我再舉薦你,鄭熹再阻攔就是他挾私報復,咱們也有話說。」

  卞行看了段琳一眼,道:「看來,我不去是不行啦。既然你都安排好了,說不得,我也只好拼了拼這把老骨頭了!」

  段琳忙說:「聽著雖遠,那是對流放的人說的,你是去做刺史,與他們自不相同。」

  卞行在肚裡算了一下,鄭熹阻撓或許是實,段琳的算盤也是打得叮噹響,不過段琳說得也有一點道理。他說:「好。」

  段琳道:「既如此,我便盡力為卞兄一試。」

  「有勞。」

  又過兩日,段琳再次登門,作出一副生氣的樣子,急匆匆地往卞府內走。

  一見卞行,迎頭就說:「卞兄!我可真是!鄭七這廝,真不做人!」

  卞行道:「怎麼?來裡面坐下慢慢說。」

  段琳黑著臉道:「他連一個刺史也不想要你做呢,只因你是我薦的人!」

  卞行的眉頭也皺了起來,鄭、段兩家的恩怨他知道,把他給怨成了個池魚可就太過份了!他說:「這也不成?他憑什麼?」

  段琳苦笑道:「他那個寶貝疙瘩放在南府,可興了不少的事呢!朝廷也表彰了幾次,什麼宿麥、羈縻,哦,有一件事你一定是知道的——每府保送學生二人入國子監。都是人家的功勞,不想叫你去享這福呢。」

  卞行怒道:「這是什麼道理?上司下屬,從來不都是如此的麼?難道我做刺史,為了不叫別人領功,就要朝廷不設政事堂?否則就是丞相奪我的功勞?」

  段琳道:「卞兄,息怒、息怒!氣壞身子無人替。」

  「哼!」

  段琳道:「此事因我而起,我必盡力!卞兄,這個刺史,我一定為你爭了來!可又怕你到了之後,被那姓祝的小人所坑害。」

  「我會怕他?!」

  段琳低頭想了一下,道:「若卞兄心意已決,我再為卞兄爭上一爭。開弓沒有回頭箭,卞兄真打定主意了?」

  「當然。」

  「好!」

  段琳離開卞府之後並不急著催促皇帝還有卞行這件事,也不往政事堂去。政事堂把御史調離,已透出了一絲不滿來,他也不去觸這個黴頭。再等幾天,風頭過去了之後再提。

  宿麥二、三月陸續收獲,消息傳到京城的時候已是三月底。冷雲表態不想回去,段琳再推薦卞行,再被否決。再等機會,等他再向皇帝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時間已到了四月中旬了。

  段琳是個大忙人,他才接手太僕寺,前任留下的坑要填,自己的人要栽培。所謂「等風頭過去」的這段時間他也沒閒著,將手上的事情粗略攏了一下,無數的小坑有待日後再填,段琳終於覷到了與皇帝再次提卞行的機會。

  起因是冷雲,段琳向皇帝哭訴:「那小子言語無禮,使臣與姻親不睦。」

  冷雲嘲笑段琳安排親家去當刺史的時候說話難聽,段琳裝作才聽到的樣子對皇帝說:「臣知他們的意思,以為臣是因與鄭氏不和故意栽植自己姻親。私怨歸私怨,臣不敢因私害公!」

  對著皇帝好一番表白。

  皇帝道:「卿莫哭,我知道了。」他還是準備等使者到了再說,但是這個「再說」的預案就變成了:不管祝纓幹得好不好,都要讓卞行南下做刺史。

  此時,甘澤還在路上,京城派往南府去宣敕的使者剛剛踏上歸途。

  而祝纓正在山裡。

  …………

  山中「別業」落成了!

  山裡條件比平地艱苦許多,山裡人也更加的吃苦耐勞。並非因為平地人不好,而是——能少吃苦,誰會進山呢?

  不過是沒有更好的條件,不得不吃這個苦頭罷了。南府本地百姓就比祝纓所識之京畿百姓能捱苦。

  祝纓心知肚明,所以額外給這些人補一份口糧。這份口糧是額外給壯丁的,不在她與郎錕鋙勾兌範圍之內。吃得飽了,郎錕鋙手下的壯丁幹活飛快。

  這個別業選址講究,建得也講究。

  外圍建一圈「城牆」,有台階直通牆上,可沿階而上,在牆上巡邏。地形的原因,只有一個南門,一個東門。城門上是城樓,上設有鐘鼓。

  從南門入,一條大路直通往北,最北端是祝纓的住宅。

  自家住宅,祝纓按著「前衙後府」的樣式建的,她現在是五品,按規制頂格建滿五間七架。

  後面住宅雖然自家只有三口人,卻建得比後衙還要寬闊,三路三進,設有更多的客房,後帶罩房,罩房後亦有花園。兩側廚房、僕人房、車馬房,都比以前的宅子大得多!單以僕人房論,住個三、四十人不成問題。又有庫房、倉房等。

  「前衙」分兩進是她理事、待客、宴會之所,非但有她那寬宏的正堂,在正堂兩側又建了左右兩排房子,以作「六曹」的公房。又設有馬廄、小演武場、門房之類。

  樣式有點像在京城的祝宅,大而「古樸」,主屋多是兩層,外面簷廊設槽,天寒大風的時候可以上格子門板之類阻隔。房子用料扎實,唯外簷隔扇之類祝纓以儉省的態度,用的是竹子,用舊了淘汰起來方便。

  牆高而厚。建得比南府的府衙還要氣派一些。

  這就是她給自己建的居所了。

  宅院之外,祝纓又照著自己所知所識之規劃,也設數坊,各分功能。設交易之地,蓋了一片的房子,這是集市。集市很大,而「民居區」現在幾乎全是空地,特別的空曠,只有幾十戶人家。

  這也是塔郎家能夠在幾個月內建成一個小城的原因——大部分的工程是砌牆。就是她的那個大宅,裡面也沒家具,空屋而已。

  整個「別業」,大圍牆內現有的好房子只有幾處。一個是她的大宅,一個是給守衛住的宿舍,就在她大宅的旁邊不遠。一個就是大集市,另一個集市鄰近的坊,祝纓在那兒也蓋了一片房子,預備招租。她不賺稅錢,打算賺這「人氣」的錢。

  商人來了,得吃飯吧?得住宿吧?得有地方交易吧?她不抽稅,但是租房子,也安排人提供食宿、草料之類。

  在集市的另一邊,是一個「工坊」,準備給手藝人住的。這裡只有幾處小院,也沒蓋滿。

  整個別業就一個字「空」,半夜有人迷路過來,怕是要嚇得大叫一聲:「鬼屋啊!」

  即便是這樣,祝纓還是非常的高興。這是她的地方了!

  這小城的幾十戶人家是這幾個月來陸續被她發掘出來的,起初是要臨時找人做工,有山中散戶來混口飯吃。先是幾個人,後是他們將家人帶了來。幾個月來,零零星星湊了幾十戶,勉強在附近山上又開了一點田,那田也只是初初有個田的界限而已,地裡仍有許多草根、石塊之類,今年能收回種子就不錯了。

  此地勝在離水源較近,小城內不缺飲用的水。周圍的田地目前開渠比較難,他們就先用大粗毛竹剖開了,作成臨時的引水管,也還能用。

  祝纓也先不收這些人家的稅,約定五年之後三十稅一,來了還有房住,一人能分到一間,先到先得,住她的房子給她開荒、守城,但是開荒的話她提供耕牛和種子以及農具。她現在只收山中散戶,不搶各家的族人、奴隸之類。

  這種事情急不得,她也沒有催促開荒。只以「運糧不便,不如就地開荒」為理由,讓這些依附而來的散戶先幹著。

  相反,她現在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集市上。

  這座小城,集市所佔的面積相較而言是比較大的。祝纓設計的時候也將它按商品分區,使要交易的人可迅速地找到自己所要的東西。她不以族別、家別來區分,雖然各家都有自己的特產,一個寨子出來的人通常自發聚到一起經營同一種東西。

  「別業」最初修的是外面的圍牆,正月裡,牆一建好,祝纓就將交易的地點轉移到了牆內。有一道牆,比在空地上又安全了許多。夜間宿營不怕有野獸攻擊了。只要將城門一關,幾個人一守,自然界的危險就降臨不到他們的頭上了。

  這座空曠的別業,這個小城能夠有幾十戶散戶,也皆賴這道圍牆。山中散居,安全是不能夠得到保證的。狼叼了孩子、猴子搶了吃的、野豬拱了房子拱了地……不勝枚舉。

  祝纓主持了四月十五的大集市,三族六家的人都來了。

  蘇鳴鸞、郎錕鋙、喜金、路果、山雀都穿著他們的官服,藝甘洞主在其中就顯得頗為異類了。他小有不自在。祝纓又帶來了自家父母和花姐,將蘇喆、祝煉祝石也捎上了,蘇鳴鸞也帶母親、哥哥過來,郎錕鋙的妻母也到了,山雀岳父帶著妻子,喜金、路果等人也攜家眷。

  他們彼此都有親戚,又是一番認親。

  祝大張圓了嘴:「這……這是個啥啊?」

  花姐道:「咱們家。」

  張仙姑道:「咱們家在這城裡也有房兒?」

  花姐眼中滿是喜悅:「乾爹、乾娘,咱們進去看看,我慢慢對你們講。」她引他們去大宅裡認路,一邊走一邊告訴他們,這是祝纓建的。

  張仙姑道:「這是要做什麼?」

  花姐低聲道:「以後就算有事兒,咱們也不用怕啦!」

  張仙姑和祝大生就不是聰明人,此時卻心領神會。祝大道:「那可算能安心啦!」

  張仙姑道:「這……這兒的官兒不管?」

  花姐看左右無人,說:「整個別業都是小祝的。就是……外頭那圈大牆內的,都是她的。」為了這個空殼子,祝纓可把家底兒都砸進來了。

  張仙姑和祝大且將新鮮喜悅放到一邊,釘在當地動彈不得。他們驚呆了:「這城,咱家的?」

  花姐牽他們到一邊的石凳上坐下:「還得補些家具,還缺人,還要開荒。還得能多在這兒做幾年官兒……」

  空曠的「小城」內。

  祝纓敲了開市的大銅鑼,外面讓商人交易著,請他們進自己的新宅裡坐坐。

  看宅子的不是衙役、不是白直更不是梅校尉手下的兵馬,他們是祝纓從依附的散戶中招來的。

  進了正堂坐下,郎錕鋙也驚訝地四下張望——原來建成了是這個樣子!這麼氣派!

  山雀岳父搶先說:「大人這屋子,可真是太好啦!這這這……」他也有一點看不太上這宅子的地方——沒有火塘。

  祝纓道:「宅子好不好不打緊,我只要對你們有一個交待。」

  蘇鳴鸞道:「義父待我恩重如山,還要什麼交待?」

  祝纓道:「我怕我走了之後,咱們這些日子做的一切就都要沒了。」

  山雀岳父大驚:「什麼?!」

  蘇老封君道:「阿弟,你要走?!去哪裡?」

  祝纓道:「朝廷不會讓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當太久的官兒的,到了時間會換一個的。你們或許不知,我南下已經八年了,明年就是第九年,我在這裡做了些事,朝廷也獎了我,算不賒欠吧。下一個來的人要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不願與我做同樣的事情,又或者……」她的語氣變得難過了起來。

  眾人剛才一腔歡喜之情頓時煙消雲散。是啊!怎麼就忘了山下的官兒裡壞人多了呢?!

  那可怎麼辦呢?!

  祝纓的語氣又振奮了一點:「好在你們也有了敕封了,朝廷官制你們也知道了一點了,奏本也會寫了。番學我也在籌建了。以後有個什麼事兒,你們也不至於只能挨打。這樣我的愧疚之心也能輕一些,也不算只借你們向朝廷邀功。這座別業,以後我要不來了,你們商量著看怎麼經營吧,唔,萬一有人要來收,就說是我的別業,他不能動我的私產。你們要有事,不管我以後去了哪裡,都給我寫信,我會盡力幫忙的。」

  蘇鳴鸞心裡咯噔一下,問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祝纓沉默,郎老封君當機立斷,一把薅起兒子拖到祝纓面前:「大人,我們只信你。你說話算數,對人也真心。我這個兒子,以後也就是你的兒子了!」

  「啊?」祝纓說這許多,是想激他們順著自己的主意往下走的,哪知郎老封君不照她的套路來,人家另有套路,給她送了個兒子。

  祝纓眨眨眼,估計郎老封君應該不是想招自己當贅婿,她站了起來,道:「有話好好說。」

  郎老封君道:「寶刀,叫義父。」

  郎錕鋙沒愣多久,納頭便拜:「大人高義,願拜為義父。」幾個月下來,這人都會拽文了。

  祝纓瞬間多了個義子。

  事情還沒完,山雀岳父也站了起來,道:「我也願意……」他咬住了舌頭。女婿的義父,自己要是也叫義父呢,輩份不對。要給知府當大哥呢?好像會挨打。

  那邊路果和喜金也猶豫,認親是個很好的主意,他們也願意,就又不知道怎麼認好。

  眾人認了一回親,祝纓道:「大家都是一家人。」

  藝甘洞主坐在這裡覺得自己像是個外人,有心也同他們一般,看祝纓這樣子好像又不會待太久。有心只是看戲,又怕別人抱成團來擠兌自己。進退兩難。

  山雀岳父和路果、喜金已自顧自認完了親,路果最簡單,隨蘇老封君叫,管祝纓叫阿弟。喜金、山雀岳父也就腆臉跟著這麼叫了,蘇老封君低聲指使弟弟:「把孩子叫過來認個義父!我的孩子認的義父沒錯的,不是他,小妹跟她哥哥就要打起來了。」

  路果聽姐姐說得有理,又出去喊了自己的兒子過來,山雀和喜金有樣學樣,兒子們在祝纓面前滿滿排了一地,讓他們叫「義父」。

  一個羊也是放、兩個羊也是趕,祝纓又多了七個義子。路果道:「我家裡還有兩個兒子沒帶過來!」

  祝纓傷感地笑笑:「今天我請大家吃飯!」

  又問藝甘洞主要不要參加她這裡的「家宴」。

  蘇老封君對他說:「我也是花帕,你也是花帕,我對你說一句話,沒有一直只享好處而不出力的。」

  祝纓道:「阿嫂,人的想法不一樣。我就建了個屋子,給大家交易時用,誰也不用再多餘做些什麼。再多來些人,現在不一定護得過來呢。」

  藝甘洞主更猶豫了。

  山雀岳父問道:「大人現在能護我們嗎?」

  蘇鳴鸞也問:「義父可是有主意了?」

  祝纓道:「咱們今天只說高興的,別的事兒,一會兒再說。我還沒有全想好。你們看看這個別業,現在已經不錯啦。」

  藝甘洞主想了一下,道:「大人有事,也請帶上我一份。」

  祝纓道:「那好吧。讓我想想,要辦,就要辦得漂亮。」

  …………

  三族六家度過了一個艱難的夜晚,不知道祝纓接下來會有什麼安排。他們與關係好的人低聲商議,又回顧了以往與朝廷交往的歷史,認為自己認個義父絕不是衝動。朝廷對他們蠻夷,不做人的時候更多一點。有一個做人的,就得好好相處。

  祝家一家在新宅裡卻高興得緊,這家裡沒幾件家具,空空蕩蕩的,張仙姑和祝大仍然很喜歡。兩人在空曠的房子裡拍著巴掌,又跳起了舞:「哎呀呀,放心啦!」「哎呀呀,有家啦!」「哎呀呀,不怕啦!」

  花姐和祝纓靠在一邊笑得身子都發軟了。

  張仙姑拖著花姐看房子,說:「要長住了,就得弄結實點兒的家什!這兒,咱們弄個屏風……」

  祝大背著手,一處一處地視察,儼然一位領主在巡視他的領地。

  夜晚,幾人睡的是祝纓之前進山宿營住的簡易床鋪,這樣也高興。張仙姑和祝大嘀咕到下半夜,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三族六家再次齊聚。

  祝纓還是先開市,再請他們吃個早飯。

  郎老封君道:「我們都吃完啦,來聽阿弟的主意的。」她把兒子一送,自己也管祝纓叫阿弟了。算跟蘇老封君扯平了!

  祝纓道:「我只有一個大概的想法。我辦事,一向想將事情想仔細了再說,現在還有些地方還沒仔細斟酌,怕朝廷那裡會反對。」

  山雀岳父焦急地問:「是哪裡呢?又要我們做什麼呢?有什麼事兒阿弟先說,有什麼難事,大家一同出力。」

  幾人一齊讚同。

  祝纓道:「辦法真有一個,設州。」

  見眾人沒有聽明白,祝纓給他們再解釋了一下:「不算藝甘洞主,如今山裡三族五家,五個縣。你們知道,南府有幾個縣嗎?也只有四個!我看輿圖,各位手上的地方不比山下一個縣少,湊到一起,還不夠一個州的嗎?州,比府大,更比縣大。」

  她乾脆借著桌上的碗碟擺了起來:「喏,這樣,一個碗算一個縣。四個小碗堆一起,這是一個府。如果是大碗,四個大碗就是一個州。或者這樣的幾個小碗堆幾堆,也是一個州……」

  很形象,很好懂,祝纓道:「如果藝甘洞主願意,咱們這兒就是六個縣了,更多。設了州,也是羈縻州,生活原樣不變。但是什麼樣的人做刺史,怎麼做,官屬怎麼建……我還沒想好。」

  蘇鳴鸞心頭一動,已有些明白了——義父根本就不想走!

  她直勾勾地看向祝纓,祝纓對她點了點頭。

  讓義父做刺史!

  蘇鳴鸞的心裡飛快地計算著得失,這是一個從未設想過的方案。種種念頭一閃而過,蘇鳴鸞最終開口道:「刺史,可以是一個像義父這樣的人嗎?」

  祝纓垂下眼瞼。

  蘇鳴鸞道:「不在一個地方任職太久,咱們這山裡,可不是南府了吧?義父先做刺史,必能想出個好辦法來,以後咱們再照著這個辦法來做。」

  郎錕鋙等人雖然與她不太和睦,也都認為她這個想法很妙!祝纓之前給他們的安排,並不損他們的利益,也做得比較周到。

  祝纓緩緩地道:「雖然如此,我仍是朝廷官員。究竟如何定約,也不是我們能說得算的,也要得到朝廷許可才好。我獨自去說,恐怕不成。」

  郎錕鋙問道:「要我們也奏本嗎?」

  祝纓道:「恐怕,要你們出人隨我上京一趟,我才能要到更好的條件。如果不能自己,也要派使者與我同行。如果設刺史,你們各家有什麼要求?」

  路果道:「還照舊。」

  祝纓道:「如果比以前過得更好一點呢?比如這樣的互市,又比如,我設法、大家出一點力,將山路修一修,山貨能往山外賣得更順利些……」

  「那當然好!」蘇鳴鸞馬上說。

  祝纓道:「那就要算賬,刺史府管得就要多。讓人做得多,就得給人酬勞,是不是?」

  她見他們面露難色,便說:「然而,一旦成了約定,以後所有的刺史就都這樣管著了,是不太相宜。唔,權宜之計就是我來規劃,譬如我這別業,我以它的盈利做一些事情,但是我要多開一些荒地,招一些人,這算是我的地、我的人。你們願不願意?」

  山雀岳父問道:「不是朝廷的?」

  「不是朝廷的!可以不報給朝廷,咱們都不報,我的別業我的莊園私產。」祝纓鑽了一個規定的空子,即只要是羈縻之地,就不受「官員不得在本地婚配、置產」的限制了,因為羈縻之地人家家業就在這兒。

  幾人目光交流了一番,最終由郎錕鋙道:「可以!」

  寧給個人,不能讓朝廷多插手!

  祝纓道:「那就這麼定了?此事越早越好,遲一些,我怕就要被調回去了,細節可以路上商議,你們派誰與我同行?」

  蘇鳴鸞道:「我表哥去京城好幾年了,我正想他,我隨義父去。」

  祝纓看了她一眼,蘇鳴鸞點點頭,示意沒有關係,不怕寨子裡有人造她的反。山雀岳父按下女婿,道:「我也去吧。」

  祝纓道:「旅途勞累,你的身體能行嗎?」

  山雀岳父道:「我可以。」

  郎錕鋙猶豫,祝纓道:「我打算帶上仇文。」喜金、路果兩家也打算派人去,他們派的是自己族中的年輕人。

  祝纓道:「好。」

  祝纓送奏本入京的驛馬在路上與甘澤擦身而過。

  五月初,皇帝派去宣敕的使者還未抵京,祝纓的奏本又到:新附各族傾慕中原,請求攜他們入京朝覲。祝纓行文政事堂,直接給王雲鶴遞話——可以設羈縻州了,細節面談。

  五月的京城熱得人心煩,王雲鶴還坐得住,段、鄭二人互罵了一陣之後表面上恢復了平靜。王雲鶴正在翻看各地報災的公文,將處理建議寫了小紙條夾進去。

  處理完災情,就看到了祝纓遞的奏本。他認得祝纓的筆跡,心道:可千萬不要是與鄭熹合謀啊……

  打開來一目十行掃過,王雲鶴越看越樂,大笑出來:「哈哈哈哈!!!」

  施鯤與鐘宜都很好奇:「怎麼了?」

  王雲鶴道:「有趣!有趣!二位,來,看看。」

  施、鐘二人伸頭一看,也都笑了。

  施鯤眼睛笑濕了:「看來羈縻幾縣的事情無偽了!」如果沒有那麼多的羈縻縣的話,設州,祝纓能去哪兒?這熊孩子的奏本不就是「我給朝廷搞地盤,我還能再弄個縣過來,但我要做這個刺史」的意思嗎?

  還索要南府,因為新州得有個治所,不然在山裡新建個城得多少人力物力?啊,不給也行,給現錢現人,我去山裡建。放心,南府給了我,也還是照現行的標準繳稅服役。我用經營南府的利潤給朝廷搞個羈縻州出來。

  想轄制他?猴兒跑了!還要摘果子?果樹都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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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0:33: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六章 藩屏

  政事堂的三位湊在一起將祝纓的奏本看了看,又將隨附的奏本也讀了。

  鐘宜認為施鯤說的有理,這些奏本的細節很真實,鐘宜在地方上的時間極短,也沒有到過南方,基本的常識還是有的。細節最難做假。鐘宜知道皇帝調過祝纓以往的奏本,他也將南府以往的奏本調了看了,發現羈縻縣令們的奏本的細節一看就知道是個「蠻夷」的口氣。

  施鯤道:「上呈陛下之前咱們也要有個章程。這是兩件事,第一,諸夷覲見,這個事要盡快定下來,可以公開議禮。第二,設羈縻州,這個事雖不能耽擱,也不能倉促,同樣也要有個章程,對外要保密。祝纓在彼,知悉詳情,但也不能他要什麼就全給了。朝廷威嚴何在?」

  鐘宜道:「這是自然。」

  兩件事的性質不同,第一件其實是個面兒,第二件是才是裡,越重要的事情越不能公開,得到塵埃落定,直接將結果捧出來就行。當然,第二件事仍然要盡早報給皇帝,並且見皇帝的時候也要有個初步的建議。

  王雲鶴道:「諸夷排序。」天朝上國藩屬眾多,每當外藩貢見的時候也有個次序,南方的獠人勢力不強,排序就比較靠後。住宿的安排標準也要稍次一點,宴會上的菜也稍有不同。

  施鯤道:「還有禮儀,入京之後先習演禮。」

  他們嘀嘀咕咕,又將賞賜之類的事情也安排好,寫個條子夾到奏本裡,這一件事情就算過去了。等會兒拿給皇帝看,他們的建議是,讓祝纓帶著這些人進京來朝覲。皇帝應該也比較願意,早在去年,皇帝就稍稍念叨過兩句。當時大家都沒太在意,心思都撲在了宿麥上,祝纓那兒也沒對皇帝的暗示有所反應。

  現在可以了。

  然後是羈縻州。

  施鯤道:「這個刺史,就是他了?二位有沒有異議?」

  王雲鶴道:「他在那裡有信譽。用熟不用生,派一生人過去設新州,恐怕不妥。」

  朝廷在各族那裡沒什麼信譽。南府,源自「南平縣」,那另外三個縣哪兒來的?人家獠人是苦主。這是遠賬。近賬就是家家有血債。不是他們熟悉信任的人,很難打交道。

  鐘宜笑笑:「祝纓也不是個好脾氣的人,辛苦耕耘一年,吃飯的時候不帶上他,他必要鬧的。」

  王雲鶴道:「『賜失之矣。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取其金則無損於行,不取其金則不復贖人矣。』他便是鬧了,也不損其德。」

  施鯤道:「他是自帶酒食的,主人家當然不能餓著他。比那等幹事時就縮頭,開飯時進門就奔到主桌上點菜的貪戾之徒強太多。」

  鐘宜道:「那就是他了吧。他要了南府,就與各羈縻縣不同,一個州,兩種情形,不好區處。要麼都是羈縻,全照羈縻來,要麼就是統統編戶。」

  王雲鶴道:「韋伯中入山親見,其族既無文字,人又散居,怎麼編戶。其風彪悍,又不能放任。」

  施鯤道:「若照羈縻來,這個刺史又無治所。」說著,他自己也樂了。祝纓這奏本把所有情況都給寫了,討要南府就是為了設羈縻州的。

  鐘宜道:「那也不能他要什麼就給什麼。」

  王雲鶴道:「鐘公此言有理!所以我等才要先有個章程,我想,第一,羈縻之州刺史品級不能太高,就算個下州如何?」

  下州的刺史是從四品,定下來之後祝纓就又升了。鐘宜道:「好。」

  再來是結構,這個羈縻州羈縻得不太正宗,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就是那些羈縻縣,另一部分則是南府。政事堂不想全照著祝纓的方案來,王雲鶴打算將南府四縣分一分,給祝纓兩個縣,南平、福祿,也算對得起她了。

  再從隔壁儀陽府抽出一個縣來,與思城、河東湊成一個府,原州還是三府的格局,官員也不用大調。

  現在就只有一個問題:南府現有的官吏怎麼安排?調走?

  鐘宜道:「就讓他們充實各地好了!」

  再是羈縻州州府的官員,羈縻,就是朝廷不派官員,而是由本地的土著世襲統治。祝纓奏本的意思,她能做這個刺史。這就開了個先例,以後朝廷可以派刺史了!三位之所以願意在這兒討論祝纓的建議,正因如此。

  刺史府的屬官就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還是那句話,信任。祝纓的建議是,就地籌建。大部分以本地人充任,小部分視情況而定。

  三人議定,挾著奏本去見皇帝。

  先說了祝纓請求上京的事情,皇帝對此很感興趣,笑道:「年輕人裡,屬他能幹,准了。怎麼,還有事?」

  施鯤遞上了祝纓的奏本,道:「是。這一件也是與他有關,陛下請看。」

  皇帝先看了他們寫的奏本的摘要,身子頓時坐直了:「好!」說完才意識到另一個問題,「如此說來,南府羈縻的事情都是事實了?」

  王雲鶴道:「既然要攜諸部進京,陛下可當面考察。」

  陛下點了點頭,然後細細翻看了奏本,道:「還要南府?唔,兩縣,輿圖拿來。」

  鐘宜道:「臣已帶了當地的輿圖來。」

  皇帝看那個輿,南平、福祿中間還有一個思城縣,如果思城縣不歸新州,看新州的形狀就像被從邊上挖掉一塊一樣,皇帝點了點頭:「這個可以。」

  施鯤道:「章程詳情,只是草稿,待其到京再使其詳述,以定細務。」由於交通通信不便,許多事兒見一次面就得定下來,否則來回協調八百輩子都幹不完。

  皇帝道:「可。」

  當即下旨,命祝纓即刻帶「諸夷覲見」,同時讓禮部和鴻臚寺來議其禮。而設新州之事,君臣很有默契地沒有馬上就提,而是各自在心裡打著算盤。

  ………………

  京城宣旨的使者在路上狂奔的時候,祝纓已見到了甘澤。

  甘澤到的時候兩手空空,祝纓在書房裡見的他。見面先問:「京裡出事了?」

  甘澤點點頭:「是。」

  「書信還是口信?」

  甘澤道:「信在這裡了,三郎先看。」

  祝纓接了過來,先匆匆掃了一遍,又仔細地從頭到尾細讀了一回。心道:可真巧。

  段琳這個人她可沒忘,能想出這麼個損招也是個人才。卞行這個名字,她也有點印象。畢竟當年在大理寺幹過,只要當時在地方上做著官、判過大案的,她都看過,至少知道名字。印象裡,這個人沒什麼出色的。

  祝纓道:「總要你這樣跑也太辛苦啦,你快好好休息休息。」

  「不啦,三郎有什麼回信,我趕緊帶回去。哎,這話原不該我來講,三郎離京城太遠,有什麼事兒聯絡起來真是來不及。你在此多年,能回去麼?」

  祝纓道:「看朝廷的安排吧。」

  甘澤見她不接這個茬,也不再多言,先去客房休息,預備第二天再催一催祝纓,他好帶著回信回去匯報。

  祝纓卻是有自己的主意的,她的奏本已經遞上去了,就等朝廷回復了。朝廷如果同意了,那皆大歡喜,如果要給她討價還價,稍稍降低一點待遇也是可以接受的。如果同意了設州,但要把她調走,這個州以後跟她沒關係了,那她就要啟動後手了。

  她的這個計劃不能跟別人講,所以鄭熹的信寫得再誠懇,她也只能有「知道了」三個字可以回復。

  索性就多留甘澤幾天。她的奏本是發的加急,算一算日子,現在能到京城,如果京城重視——應該會重視——喊她上京,那批復應該在路上了。鄭熹必能知道她要上京,甘澤就不必再拼命往回趕,可以從容返京。

  只要讓她上京,她就有九成的把握促成此事。

  萬一朝廷不同意,再讓甘澤捎話回京,托鄭熹想想辦法。

  總之,甘澤得留到朝廷回信。

  祝纓將挽留甘澤的任務交給了小吳,小吳接了任命十分盡心。先攢了個局,凡京中跟著祝纓過來的人都要做東請甘澤喝酒。他們人也多,連請了甘澤三天。甘澤已起了疑心,小吳又要帶他逛集市。

  甘澤道:「你莫哄我,莫不是南府出了什麼事?」

  小吳道:「哪有?我是奉了大人之命請您老到處逛逛,看看咱們南府一天比一天好,您瞧,這是不是比您上回來的時候又好了幾分?咱們的集市裡也有稀罕物,您不捎點兒回去送人?」

  甘澤道:「我才沒功夫幹那些個閒事呢。」

  小吳道:「難道有什麼急事?」

  甘澤道:「你莫亂問。」

  「那就是有大事了?有什麼大事是不能對我們大人講的?縱我沒本事,大人是有辦法的。」

  甘澤道:「我與你說不通。」

  「難道是鄭侯府裡?」小吳一驚一乍的。

  甘澤嘴卻很嚴,一點也沒被他詐出話來。一個勁地問:「三郎究竟有何事?」

  三郎正在忙著找靈芝!

  頭回見皇帝,不得帶點兒見面禮嗎?山裡的土產得有一點,一般都是象徵性的。祝纓選擇了腰機織就的窄布、山中自產的稻米、茶餅、朱砂、有特色的銀飾等,這些都是現成的,量也大。

  在此之外,還要弄兩樣出彩的東西放在前面。

  上次給皇帝送白雉已是幾年之前了,這次她打算再送一對給皇帝。另外山裡菌子多,再摘點!

  真不知道這玩藝兒有啥好吃的!

  靈芝本來就是入藥的,這個仇文就很熟。塔郎縣的高山上經常能發現靈芝,不過一般品相不太好。頭人們的家裡通常會存一點當地產的比較名貴的藥材,郎錕鋙就再出一株紫芝,喜金那裡有赤芝,品相都不錯,顏色飽滿、個頭也大。蘇鳴鸞又抓了兩隻雉,齊活!

  祝纓又開始打點行裝,她自己也有一些禮物之類要帶,預備仍是乘船上京,只要讓她上京!

  這一次,她本不打算帶張仙姑和祝大的,一是路遠,二來已經在山裡有了別業了,他們可以去避暑。但是張仙姑仍然不放心她,總以為自己離女兒遠了,女兒萬一有事沒個遮掩。

  她又有說法:「咱們家在京裡好些行李,我要帶些來放家裡。」

  她現在將山上別業視為新家,京中那個當年住得十分欣喜的地方就淡了。怕祝纓不答應,她又說:「你金大嫂子她們也好久不見了,我這個年紀,見一面少一面。哪天突然到山上住了,這輩子就不得見了。」

  祝纓想這次入京也沒什麼危險,又不忍她有遺憾,便同意了。

  府裡於是又打點行裝。

  祝大沒事兒幹,祝纓對祝大道:「爹,你幫我留甘大郎幾天。什麼時候我說能走了,什麼時候再放他走。你別告訴他這是我說的。」

  祝大極少能在女兒這裡領到任務,慷慨地答應了:「包在我身上了!」

  甘澤突破了小吳之後又遇到了祝大,對祝大是要有禮貌的,他又被祝大領著喝酒、喝茶、聽戲……

  直到京城快馬回復來了:著即日入京!

  祝纓大喜:「這下可准了!甘大!好消息來了!」

  甘大郎正被祝大拉著聽他講故事,祝大口沫橫飛:「說時遲、那時快,我一個箭步衝上去,將桃木劍這麼一擺!嘿!你猜怎麼了?一個紙人飄到了地上,哪有什麼美人?是妖術!但是被我破了!我是誰啊?」

  甘大郎聽得直翻白眼,幾天時間裡,祝大已經捉過鬼、捉過妖、降過魔、給人延過壽了,現在他又讓一個迷惑了富家子的紙紮美人現了原形。

  祝纓含笑走了過來,甘大郎沒好氣地說:「你也來捉鬼嗎?」

  祝纓道:「我自己上京的事兒還忙不完,哪有功夫管鬼?」

  「你要上京?!!!」甘大郎驚訝地問。

  祝纓道:「是,這幾天你也待得急了吧?先前我沒把握不敢對你講,現在詔書下來了,可以對你說了。我這就啟程,走水路,約摸兩個月後到京,正好七月末。你要不嫌棄,與我一同走如何?」

  甘大郎道:「三郎還是老樣子,凡事都要準準的事才說。這麼看來,三郎一準有辦法了,我也就不必多操心了。我要快些回去給七郎報信。三郎到京,還能喝上我們府裡大娘的喜酒。」

  「怎麼?」

  甘大郎道:「七郎說,你正有事,別打擾你。咱們家大娘將嫁廣寧郡王為妃,婚期就定在八月初。」

  祝纓道:「你不早說!我都沒有準備!」

  甘大郎道:「你家那位令郎已將禮物送上,怎麼會沒有準備?好啦,你既無事,我便要走了。」

  祝纓道:「稍等!我這裡有一封信,請帶給鄭大人。」

  還真是什麼都準備全了,甘澤服氣地接過。祝纓又給他備了若干小禮物,這是讓他帶回京自己用的。禮物就不用托他了,因為祝纓會自己進京。

  前腳送走甘澤,祝纓後腳就叫來了項安、項大郎:「你們兩個,將手上的糖攏一攏,我要帶一些上京!」

  …………

  上京的事情祝纓提前就準備上了,詔書一下,再往山裡傳個消息,五天後就能啟程了。詔書裡讓沿途驛站好生接待,無須祝纓再多費口舌。

  祝纓又命人將小江和江舟叫了來,問她們要不要跟著上京。小江道:「我就不回去了,沒意思。」房子都賣了,住哪兒呢?還住祝宅,當然她也願意,但是祝纓看起來又有大事要做,京城頗有幾個人認識自己,還是不要再回去給祝纓添麻煩了。

  祝纓道:「你給小江(江舟)再講講功課,回來用得著。」

  小江遲疑地看了祝纓一眼,問道:「大人又有什麼安排了麼?」

  祝纓道:「你們等我回來就知道了。」

  「好。」

  祝纓又將伐了府衙、別業裡的事務,別業交項安去主持,府衙交章炯來暫代。然後帶著全家上京去也!

  此行,她帶了祝煉、祝石,卻將蘇喆送回阿蘇縣的家裡。此事令蘇喆不太滿意,蘇鳴鸞卻心中感激——安排周到。萬一她遇到不測,則自己的女兒還是安全的。

  祝纓帶著蘇鳴鸞、仇文、山雀,以及路果、喜金的兒子等人上路。

  張仙姑自認路途已熟,與蘇鳴鸞講沿途見聞,不時告訴她還有多少里就要到水驛了,從水驛走多久才能再轉陸路,然後再走幾天,那就是京城了!

  蘇鳴鸞等人此生從未見過那麼大的船!

  以祝纓的品級,如今能乘的船就不小了,又因有詔,命將蘇鳴鸞等人好生帶到京城,船就尤其的大而多。祝纓也沒浪費這次「公差」,南府與各族的商人也帶了一些,一路浩浩蕩蕩的往京城進發。

  與此同時,京城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祝纓這邊進京的消息是明發的,稍稍關切的人都知道她要回來了。對此,各人又有各人的想法。政事堂知道全貌,命人將「獠人」各族的記載都翻出來看看。找出來卻發現,其中大部分詳細的、看起來可靠的內容都還是祝纓給整理的。另有一部分是一些官員偶爾在奏本中提到的,很少。比較多的是另一類:軍報。幾十年前曾有一戰,於戰況的描述裡提到了一點。

  但是過去得比較久了,當年的頭人現在估計也都不在了,裡面關於各族的情報可用的不多。

  鐘宜在政事堂裡最年長,他忽然說:「我想起來了!當年隨軍出征的,好像還有人在呢!」

  說起來幾十年,其實阿蘇洞主那輩的人小時候還見過這場戰事的結束。朝廷中的軍將,如果當時年輕從征,只要不太短命,現在應該還有。

  設州的事情不能馬虎,他們往前倒了幾十年,果然找到了幾個當年在軍中做小校,如今已是「將軍」的人。朝廷不興一到年紀就讓人回家,幹到七十了才能申請休致,大部分人是幹到死。

  施鯤道:「我常在朝上見到孫將軍,難道他也是當年的人嗎?」

  鐘宜道:「是。」

  他們又將孫將軍叫了來問。

  時隔多年,孫將軍鬚髮皆白,仍然說:「其人頑愚凶悍!不通人語!或斫長者之首,斫放壯士之血,謂之祭天!又曰敬神!」

  將獠人怎麼凶狠怎麼說,怎麼不講道理怎麼說。又說獠人在深山裡,窮山惡水,比煙瘴之地還糟糕……

  王雲鶴問他記不記得是什麼族這麼幹的,孫將軍道:「他們的名兒不好記。」

  鐘宜就念了幾個族名,問他是不是,孫將軍道:「有些像,穿藍的好放血,穿黑的好砍老人頭。」

  衣飾對了上了!可是這習俗……

  三人不動聲色,放孫將軍走,王雲鶴轉眼就把趙蘇提到自己的府裡來審問。

  趙蘇被人從國子監裡薅到丞相府,路上還想是不是義父出什麼事了。到了丞相府才知道是舅舅家的舊賬,他忙說:「義父已與各家約定,不得以人牲祭天!他們都發了誓的。絕不會再犯!此事學生知道!不但舅舅家,就是別家,也是這樣的。其餘人家,可怪不到義父頭上。」

  王雲鶴內心欣慰,面上仍然嚴肅,再三向趙蘇確定,然後說:「他就要來了,你秋天就能見到他了。」

  趙蘇大喜。

  ………………

  祝纓果然在七月末抵達京城,她沒有馬上進城,而是奉命先在京外驛站等候。然後由禮部、鴻臚寺派人來安排,鴻臚寺派了個典客令,禮部派了個主客郎中,足見禮部是「自己人」。

  典客令著青衫,主客郎中是紅袍,兩人都是一把鬍子了,對面祝纓從台階上走下來,仍裡是面白無鬚的模樣。

  主客郎中道:「府君一路辛苦。」

  祝纓道:「為陛下分憂,職責所在。」

  官樣文章說完了,再是道辛苦。這二人都是常見各藩各部的,明明看到蘇鳴鸞等人或著官服,或穿各族服飾,也不顯驚訝。

  典客令道:「四夷館已備下住處,府君來得巧,正有幾處館舍才翻新過。」

  主客郎中又說:「朝廷議禮已畢,須得教會演禮。鄭尚書的意思,先請送到四夷館,再派人去教授。」

  祝纓道:「好。」

  她讓父母先帶著自家的東西回府,項樂安排隨行的商人。自己與蘇鳴鸞等人去四夷館——這地方她只知方位,以往並不曾進去,得去看看。然後將所攜之貢物帶到皇城,先敬獻給皇帝。別的都好說,白雉是活物,好不容易到京城了,萬一這兩天養死了怎麼辦!

  她帶來的白雉,典客令和主客郎中也沒有太過驚訝——京城也經常收到這些東西。

  祝纓說:「那咱們就動身吧。」

  祝纓和蘇鳴鸞等人都騎馬,走了半天到了城門之下。祝纓命隨從衙役等將儀仗打起來,蘇鳴鸞等人的隨從也都列隊站好跟在後面。他們每人隨行之護衛多則三十、少則二十,也是百十來號人。

  隨從們都穿著特色的衣服,在京城的大街上有這麼一隊人仍然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圍觀。不因奇,而因「人多」。

  蘇鳴鸞與山雀臉色蒼白,路果等人一臉的驚詫,仇文滿面潮紅。蘇鳴鸞心道:這就是京城嗎?這般宏偉,難怪、難怪。她的心裡,對居住在這座城裡的人,對這座城的主人,升起了一股敬畏。

  山雀則想:他們這樣強大,難怪我們沒有打得過他們。

  四夷館也在皇城的北部,祝纓路上對主客郎中道:「煩請代奏,各族有祥瑞呈上。」

  主客郎中道:「好說,下官本也打算上奏的。」

  朝中有人好做官,禮部是鄭熹,現任的鴻臚寺卿也不是仇人,鴻臚寺卿叫駱晟,性情很不錯的一個人。所以當祝纓說:「我就在這裡陪他們住,直到學成禮儀面聖!」駱晟也沒趕她走。

  祝纓賴在四夷館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鄭熹帶人殺到了四夷館。

  鄭熹上完朝,回到禮部才聽說祝纓又幹了什麼好事,他一路奔到四夷館,看到祝纓正在那兒抓了一把小米餵白翎子野雞。邊喂邊說:「咕咕咕,你多吃點兒,面聖前可千萬別死了!哎,他們也不早點安排我們面聖。」

  鄭熹沉著臉道:「你還知道要面聖呢?!」

  祝纓將小米一灑,拍拍手站起來:「哎喲,大人!」

  鄭熹伸指遙點她,道:「又幹好事了?」

  祝纓道:「那是,我怎麼會幹壞事呢?大人,請。咱們裡面說話。」

  鄭熹瞄了一眼祝纓帶來的人,在他眼裡都奇形怪狀的,最好的一個是蘇鳴鸞,官服穿得正、表情也正常,可是個女人。其他人倒是男人了,穿得奇形怪狀的,長得也不像是中原人。哦,還有一個男子穿得正常,長得正常,他表情又不正常。

  四夷館給他們安排的住處挺不錯,新修的,朱紅的柱子非常搶眼。

  鄭熹不動聲色,看祝纓與他對坐,而這些傳說中比較凶悍的異族在祝纓面前很乖巧,再一數,六個人裡三個管他叫「義父」。

  鄭熹道:「很好。陛下也很掛念諸位,諸位已是朝廷命官,見陛下要有禮,學禮之後便可陛見。」

  他說得很慢,吐字清楚。祝纓道:「仇文,你給他們譯一下。」

  仇文磕磕巴巴把鄭熹的話譯給了山雀等人聽,蘇鳴鸞自己聽得懂,仇文就不用譯奇霞話了。

  鄭熹又問:「這是你帶的通譯了?」

  祝纓道:「不是,他是我準備的番學博士。」

  「番學?」

  祝纓道:「對啊,語言不通怎麼行?要學嘛。」

  鄭熹看祝纓活蹦亂跳的,道:「我會向陛下稟報的。人我帶來了,你交代他們學禮儀。」

  祝纓對蘇鳴鸞等人道:「你們先跟他們學一下。」又對禮部的人道謝,再做囑咐。安排完了,蘇鳴鸞等人跟禮部的人走了,鄭熹才道:「還是老樣子,總愛操心,我的人辦事你還不放心?」

  祝纓笑道:「習慣了。大人真不夠意思,家裡有喜事也不肯對我講,聽說我要北上,甘大才漏了口風!我都不及準備。」

  「說了幾次了,都當耳旁風,你且顧好你自己。你無事,我比什麼都高興。」

  祝纓道:「我已有了一點主意了,還不太準,不敢提前驚動您。」

  「哦?你要自己應付段琳、卞行了?」

  祝纓大驚道:「您要袖手旁觀嗎?」

  鄭熹道:「裝什麼怪樣子?好好說話。」

  祝纓道:「大人,快些安排我帶些這些人面聖吧,我的事兒,要面聖才能好好地講。再者,拖得久了,我那白翎子野雞就該死了!人會水土不服,雞也會啊。」

  鄭熹哭笑不笑:「演禮不成,如何面聖?」

  祝纓道:「您瞧見那幾個人沒有?蘇鳴鸞,她學東西最快,有她學會就成了。其他人官話也學不全,叫他們先行各族的禮,這才顯得出是新附嘛。早點讓我聖面吧!」

  鄭熹被她一催,問道:「你又打什麼主意?」

  祝纓道:「先下手為強,告狀要趁早。」

  鄭熹嘆了口氣,道:「好吧。」

  駱晟算是鄭熹的表妹夫兼表弟,鄭熹又一向強勢,政事堂有令,命學會禮儀再面聖,他直接報給皇帝:可以面聖了。

  …………

  正經大臣最恨這種皇親國戚了!

  甭管你這裡有什麼樣的妥善安排,上頭一句話就能壞掉你所有的計劃。

  皇帝可不管政事堂的安排,鄭熹回報說人到了,皇帝也想親眼看看這些「獠人」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派出去宣敕的使者也回來了,說那裡可真是煙瘴之地,一群小矮人,說的都不像是人語。

  皇帝好奇心起,命祝纓帶著蘇鳴鸞等人就進宮。

  祝纓打頭,蘇鳴鸞等人跟隨,他們各帶了一個隨從,有提雞籠的,有捧靈芝匣子的,有捧銀飾托盤的,一路招搖。

  從皇城門入,蘇鳴鸞等人又受到了一次震撼!皇帝的屋子比一座寨子都大!怪不得義父的「別業」建成那樣!他們的眼睛一時不知道往哪裡放才好,腳下是泛著灰白的石板,晴陽一照,晃得人一陣目眩。

  引路的小宦官喝斥說:「不要東張西望!」不是說學會禮儀了嗎?怎麼還這樣呢?

  他說的是官話,這話也就蘇鳴鸞和仇文能聽懂,其中仇文還是慢半拍。山雀岳父聽他說話,還朝他看了過去,問仇文:「他說什麼?」

  山雀岳父年紀不小了,聽力不如年輕人,說話聲音稍大。他說的又是一種「古怪」的語言,引來不少人側目。

  祝纓回頭,慢慢地說:「跟我走,慢慢的,不要慌,見多了就習慣了。」

  小宦官心道:他也會說蠻語?他對祝纓道:「祝大人,這裡是宮城,您是知道規矩的,還請約束好下人。」

  祝纓道:「他們可是朝廷命官吶……」

  一語未畢,山雀岳父突然叫了起來:「哎!那個人!」

  小宦官無奈地站住了腳:「又怎麼了?」他聽不懂山雀岳父的話,只知道這個蠻子在給他添亂。

  順著山雀岳父的手指,祝纓看到了一個老頭兒,離他們兩丈遠。高大魁梧,穿著輕甲,頰上一塊大大的黑斑。

  祝纓問山雀岳父:「怎麼了?」

  「他!殺了我們好些人!」

  那邊孫將軍已大步走了過來:「你們是什麼人?!!!」

  他走近了,山雀岳父道:「還真的是!」

  「獠人?!!!」孫將軍聽不太懂山雀岳父的話,但是聽出來這是獠人在說話。

  兩人各說各的,都越說越激動,差點沒動起手來。這樣大的動靜便有有圍觀,有人上報,祝纓認真聽著雙方的話,覺得世界十分奇妙。這兩人是打過照面的,不過山雀岳父記得孫將軍,孫將軍已不記得一個當年的獠人小孩兒長什麼樣子了。

  孫將軍臉上的特徵明顯,據說帶隊衝殺「獠人」。山雀岳父當年年紀小,孫將軍不知道世上還有一個他。

  兩人爭吵幾句,終於都被帶到了政事堂。

  王雲鶴道:「把鄭尚書、駱鴻臚都給我請來!」都幹的什麼破事?

  王雲鶴生氣,甭管是郡主的兒子還是公主的兒子都老老實實地過來聽訓。鄭熹瞪祝纓,祝纓十分無辜。

  一行人經過一陣的翻譯之後才弄明白了前因後果,孫將軍當年沒能大勝,回來得灰溜溜已有些不快。現在強行說「獠人野蠻」,山雀岳父憤怒提及舊債,又指著蘇鳴鸞道:「放血的明明是她家幹的!我們只砍頭!」

  又說孫將軍也不是好人,官軍還殺過婦孺。

  仇文已經跟不上這個情況了,祝纓很誠實地將山雀岳父的話翻譯了過來。施鯤等人面有菜色。

  蘇鳴鸞則說孫將軍:「我們早不幹放血的事兒了!你呢?我們信了義父的話到這裡來,你還要傷害我們嗎?!」她官話說得不錯,聲音在屋子裡迴蕩。

  鄭熹唇角上挑,笑了。孫將軍真是個可人兒,這麼一鬧,坐實了這些人是真的「獠人」,關於祝纓可能造假的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祝纓能將這些人帶來,不容易的。

  他清清嗓子:「祝纓!你還不勸著?我們又不會夷語!」

  祝纓道:「既然願意來,就打不起來。」話雖如此,還是將蘇鳴鸞與山雀岳父給安撫下了。她對山雀岳父道:「我並不要你忘記以前的事。你想想現在,咱們是來辦事的。你再看看周圍,所有這些人裡,只有這一個是你認識的,另外的這些人,都不想傷害你。」

  山雀岳父看了看王雲鶴等人,再看鄭熹與駱晟,樣子都好,也都不凶惡,他又記起來之前與祝纓所議之事,緩了臉色說:「因你說的,我才信。」

  祝纓點點頭,山雀岳父不再看孫將軍。那一邊,孫將軍也被人勸走了。

  王雲鶴道:「唉,兵者,凶也。」

  鄭熹看夠了戲,才說:「相公,我陪他們面聖吧。」

  王雲鶴道:「也好。」

  ………………

  終於一行人到了大殿前,通報,裡面傳。

  祝纓邁進大殿,看到門邊站著一個熟人——藍德。她對藍德點了點頭,藍德也微笑回應,笑容極是客氣。

  祝纓進來舞拜,她身後的仇文跟著就要跪下去,被蘇鳴鸞眼疾手快給薅了起來。

  祝纓舞拜畢,皇帝問道:「你身後的就是諸族頭人?」

  祝纓道:「也是陛下的縣令。」

  皇帝點了點頭,裝作從來沒有懷疑過羈縻數縣的真假,很是讚嘆了一番。鄭熹道:「他們著急要見陛下呢,禮儀也等不及學。」

  皇帝道:「一派天真,甚是難得呀!讓阿晟好好管待他們,祝纓,你也不要過份約束他們了。你的事,對政事堂講,拿出個章程來。」

  祝纓道:「是。他們傾慕陛下,有物獻上。」

  皇帝命呈上,打頭的是祥瑞就很合皇帝的心意。再看到窄布、稻米等特產,道:「也不是茹毛飲血嘛!哪有那麼誇張。很好。你以後要好好教化他們。」

  祝纓道:「是,正想請示陛下,於南府設置官學。」

  皇帝指著鄭熹道:「你與他說去。或者去找岳桓。」

  「是。」

  皇帝又一一詢問,各人叫什麼,是什麼族之類。祝纓也一一介紹,蘇鳴鸞自己會講官話,祝纓對她使眼色,她就自報姓名、來歷。

  皇帝問道:「你會說話?」

  蘇鳴鸞道:「是,義父教的。」

  「義父?」

  祝纓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皇帝點點頭表示理解,是他的官員給別人當爹,又不是認異族當爹。

  仇文的官話說得結結巴巴,皇帝有點不耐煩,但也沒生氣。其他人不會說官話,皇帝都等祝纓給翻譯了,他問每個人都問了同樣的問題。最後問祝纓:「為何你為他們譯的話不一樣?」

  祝纓道:「他們是三族五家,話也不同。」

  「哦!是了。你都會說?」

  「會說一些。」

  皇帝又命賞賜,給山雀岳父的賞賜尤其的豐厚,不但有大家都有的錢帛,又多賜他一對金杯。蘇鳴鸞多一套文房四寶。

  藍興見皇帝打了個哈欠,忙示意:結束。

  蘇鳴鸞等人稍有點昏沉地出了大殿,興奮之情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山雀岳父也恢復了冷靜,低聲問祝纓:「阿弟,會不會有事?」

  祝纓搖搖頭:「已經沒事了。我先送你們回四夷館,你們先休息。小妹,我讓小柳在那裡,有事你叫他找我。」

  「是。」

  祝纓將人送回四夷館,轉臉就被叫到了政事堂。

  羈縻縣的真實性已不必再提,剩下的是討價還價。

  鐘宜道:「既是羈縻,南府就不能給你,不然還叫什麼羈縻?!」

  祝纓道:「新設羈縻州的事兒是要交給下官來管了嗎?」

  施鯤道:「你先將事情解釋清楚,解釋不清還想做刺史嗎?」

  祝纓道:「羈縻,我手裡得有籠頭有韁繩,這都不給,我拿什麼籠馬頭?給一個敕封,還要人繳稅。」她雙手一攤,沒好處誰跟你幹?

  王雲鶴道:「那也不能要一整個南府,你把南府拿走了,剩下的怎麼辦?」

  「南府本來就是最窮的,福祿又是南府最窮,魯刺史在的時候,一年兩次開會,我都是坐最後一個座兒的。我要的不是膏腴之地,」祝纓道,「請看輿圖。這裡,是新州,新州再往西、往北,仍是一片大山,仍有許多部族,將有一、二州之廣。過了這一片,就是西番了!這兩個新州,實是藩屏。」

  「藩屏」!

  王雲鶴道:「南府你著實用心,雖不是膏腴,也漸漸富裕。」

  祝纓道:「種得梧桐樹,引得鳳凰來。我要是連根樹枝都沒有誰來啊?您瞧,我還打算在山裡修個路,路修好了,腳才能插進去不是?沒這根樹枝,拿什麼修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且本來各族疑心就重,支使不動啊。」

  祝纓白天去政事堂磨牙與他們討價還價,晚上就住四夷館。足磨了小半個月,最後摳到了三個縣,思城縣她也給摳下來了。

  雙方都有方案,在認為祝纓可以為新州刺史的大前提下,秘密協調起來還是很快的。祝纓依舊是許諾,所轄之地不亂,賦稅不減。政事堂給新州定名梧州,祝纓的品級變成從四品,南府的府衙變成梧州的刺史府。

  因是羈縻州,她的品級不高,但是在梧州境內權限很大。思城、福祿、南平三縣的官員還是朝廷任免,官員遵守著正常的規定。其餘羈縻縣和刺史府則由她酌情安排,擬定人選後上表朝廷敕封,官員遵守羈縻規則。因為羈縻之地,朝廷照例是不安排人事的。

  至於政事堂調整其他地方的區劃,她就不管了!

  定下了方案,政事堂去報皇帝,皇帝又將她叫過去重新問了一回。祝纓留意到皇帝打了三次哈欠,心道:你老了。

  皇帝老雖老,出手卻仍是讓人難受。同一日,他連下兩道旨意,其一,設梧州,由祝纓出任刺史。原南府三縣併入梧州。其二,他批准了段琳的推薦,以卞行為刺史,去做祝纓的鄰居。

  將段琳和祝纓都給膈應到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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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0:33: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七章 羈縻

  祝纓踏進了自己在京城的住宅。

  侯五拉開門一看是她,回頭對著宅內大聲說:「大人回來了!」

  宅子裡一陣動蕩!一堆人跑了出來。

  「哎喲!可算回來了!這回往家裡看幾眼啊?」張仙姑故意大驚小怪地說。

  祝纓笑笑,看向了她的身後:「大嫂來了?這幾天辛苦大嫂了。」

  金大娘子輕輕碰了碰張仙姑,道:「剛才還說三郎這些天忙,擔心得不得了,人回來了,您又說這個話!」接著才是跟祝纓打招呼,又問:「今天都還順利麼?」

  祝纓道:「都好,今天起我搬回來住了。」

  一面說,幾個人一道往裡走,進了前面的大廳裡坐下。祝纓主坐,金大娘子等人在下面坐著。祝纓問道:「我爹呢?」張仙姑道:「他?沒了籠頭還不到處野?虧得你金大哥帶著他。」

  金大娘子道:「我們家那個也是個閒不住的,正好就伴兒到處逛逛。如今京兆府是裴少尹在管,有點兒當年王相公的樣子,安全了不少。」

  祝纓沒有對此作出評論,而是說:「金大哥休沐麼?」

  金大娘子道:「府裡有喜事,他又請了幾天假。」

  「正日子快到了,」祝纓說,「看來我還趕得及。」

  花姐道:「東西我都準備好啦。」

  張仙姑問:「你的事兒呢?忙完了嗎?就沒忙完,吃個喜酒也耽誤不了什麼時間。」

  祝纓道:「差不多了,以後不用每天去拜見相公們了。從今天起,我就有功夫到處走走了。」

  張仙姑大喜:「那好,你也是該歇息歇息啦!」

  金大娘子道:「那我就先回去啦,你們娘兒倆好好聊聊,我過兩天再來。」

  祝纓道:「大嫂慢走。」

  她將金大娘子送出門,才有功夫重新審視自己家內的事務。

  張仙姑:「這回真的閒下來了?」

  祝纓笑笑:「嗯。」

  她從懷裡拿出一份敕書:「吶!大事已定,我再領個告身就行了。你和爹的敕封等我寫個奏本,咱們動身之前能批下來。」

  張仙姑不知道她要做刺史的事情,問道:「什麼?什麼告身?我同你爹怎麼了?」

  花姐小心地接過敕書,看了一眼,喜道:「乾娘,小祝做刺史了。」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張仙姑也不敢置信:「什、什麼?!」

  祝纓道:「嗯,定下來了,梧州。」

  「咱不在南府了?那……」那南府那個別業白弄了?

  顧同很關切上前,小心地問:「老師,梧州在哪兒啊?」

  「以南平、福祿、思城、阿蘇、塔郎、天恩、永治、頓縣為梧州。」

  顧同「嗷」了一聲,道:「恭喜老師!從此之後天寬地廣!」

  祝纓道:「且慢開心,還有好些事要做呢。」

  張仙姑道:「還有?!不是說得閒了麼?」

  「比前幾天閒。」祝纓說。

  與政事堂打交道十分的不容易,雖然丞相有三個祝纓只有一個,就是這三個人,祝纓也不是每天都能逮得著其中的任何一人的。皇帝年老力衰的時候,丞相自然而然地就忙碌了起來,哪怕鐘宜的年紀比皇帝還大,施、王二人也都不年輕了。但就是忙。

  不能讓丞相等自己,祝纓就只能每天瞅著空兒就逮丞相。小半個月的時間裡,並不是每時每刻都在與他們爭羈縻州,大部分的時間是「有意義的浪費」。

  丞相們也不是省油的燈,三人裡最不出色的鐘宜也是見多識廣的人,他既能挖出來孫將軍,又是死死堅持著皇帝的立場,比起施、王反而更難相處。皇帝不想將整個南府都給祝纓,鐘宜就咬死了不能全給,祝纓使盡混身解數,也只能拿到三個。

  這不代表施、王就更好對付了,他們欣賞祝纓,但不會對祝纓的章程照單全收,也不會全信祝纓畫的藍圖。祝纓說要修路還得用錢,所以要南府做支撐,施、王就要她將方案、至少是可行的計劃說個大概。又有州內官員的問題、適用律法的問題,雖有個大原則就是「朝廷不管」,但是眼下南府的攤子,祝纓也得拿出個消化的方案。

  政事堂起初的想法是,南府已經不存在了,現有的官員他們得陸續調走。祝纓一看,如此一來,自己的「刺史府」就沒人幹活了,她手上就只有小吳、祁泰二人可用。這攤子是無論如何也支不起來的,這些人得留用。

  一旦留用,又涉及到官員的品級、權限的問題。祝纓自己能夠管得到羈縻縣,章炯等人能嗎?不能?沖山雀岳父與孫將軍那臨時起意的衝突就能看出來,朝廷的手再多伸一點兒,人家就要跑路了。

  如果不能管著羈縻縣,實際上刺史府官員的職權範圍反而縮小了。

  此外,朝廷規定,官員不能在任職地置產、婚嫁等等,羈縻州是不同的,羈縻官員家就在那兒,不能叫人不在自己祖傳的地盤上安家。如果照羈縻州的標準,章炯等人能不能在地方上置產呢?

  故而政事堂一開始自己討論的時候,鐘宜的觀點是很有道理的——這麼個兩摻的四不象,不好。

  祝纓如果反對,她得拿出個方案來供三位丞相審查。祝纓只好拿出來「一州兩治」的法子來,除了自己這個刺史,南府保持原樣。職責不變。

  羈縻的品級一般不會高,水份比較大。朝廷給她就是個從四品,她也就坡下驢,認了個「羈縻刺史」。她的底線是拿下梧州,梧州給她了,她不在乎這一點品級上的差異。能名正言順地管梧州就行了。

  她又給原南府府衙的官員爭取了各升一級的待遇,畢竟是州了。名稱也改了,司馬也不是原來的司馬了,改稱別駕,又新增長史一名,再設一州司馬。六曹都加「參軍事」,名下又各增佐、史名額。博士的品級也升了,又加設相應的番學校,品級也與官學相當。其餘吏員之類也有相應增加。刺史府的官員須得有一半以上的人出自羈縻縣,長史、州司馬由羈縻各族出任,司戶參軍事、司兵參軍事得是朝廷指派的正式官員。

  外面看起來是皇帝下了一道敕書,在這道敕書之前,她與政事堂不知磨了多少牙。她的敕書下來了,緊接著的是府內的人員調整,她還得跑吏部將這些一一敲定。不過與天天蹲點政事堂相比,接下來算輕鬆的。

  等丞相的時間她也沒浪費,她把自己的交際順手解決了大半--她混了個皇城的門籍,見不著丞相就在皇城裡瞎晃,跑到一些老朋友的面前先聯絡一下感情,約了辦完正事之後吃飯,好歹算是沒耽誤太多的事。

  祝纓看了看天,道:「收拾一下,我先去趟四夷館。」

  …………

  四夷館內,蘇鳴鸞等人尚不知梧州的事已經確定下來了。祝纓在政事堂裡磨牙的日子,他們也過得比較擔心。祝纓每天晚上回來都會與他們溝通當天的情況,又隨時詢問他們的要求,及時反饋給政事堂。

  白天,就是趙蘇帶他們逛京城,四夷館裡會「獠語」的人有,但「獠人」分了差不多十個族,能進四夷館的都是跟塔郎家相對的那條河的對岸已羈縻、進貢的人,更因河流的阻隔他們說的語言與蘇鳴鸞等人並不相同。所以祝纓就跟駱晟說,把趙蘇從國子監那裡借過來,專門在四夷館幫忙接待。

  祝纓踏進四夷館時,他們還沒從外面回來,祝纓坐在院子裡等著他們。趙蘇率先進來:「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再來……義父?」

  蘇鳴鸞等人都上來見祝纓,蘇鳴鸞道:「是、是又有什麼事了嗎?」

  祝纓笑道:「敕書下來了。以阿蘇、塔郎、天恩、永治、頓縣為梧州,我為梧州刺史。」

  山雀岳父吃驚地問:「南平、福祿、思城?那不是南府嗎?」

  「沒有南府了,這三個縣劃到梧州了。」

  蘇鳴鸞問道:「那要怎麼管這個梧州呢?」

  祝纓道:「羈縻,我是刺史,我來定。朝廷派的刺史府的官員,只管那三縣。」

  蘇鳴鸞放鬆地笑了起來:「那可太好啦!」她到京城小半月,在外面也晃蕩了很久,發現這個朝廷跟寨子差不多,寨子沒幾個女寨主,朝廷也沒什麼女官。據說大理寺裡有兩個,還是祝纓的提議。

  這個信息讓蘇鳴鸞有些不安,她不希望朝廷管到她的「阿蘇縣」,更不想朝廷的手伸到這個「梧州」。都讓你們管了,還有我什麼事兒?!你們的尊卑次序,就是我要將阿蘇家拱手相讓啊!那不行!

  她與山雀岳父是此行各族裡警惕心最強的兩人,山雀岳父是見到了孫將軍想起了往事,她就是親見了「對女人做官的不友好態度」。祝纓一說「刺史府的官員須得有一半人出自羈縻縣」,她當時就說:「不論男女。」

  祝纓道:「這是自然。」

  蘇鳴鸞一直以來比較擔心的就是來一個朝廷裡的「正統」官員,現在聽說是祝纓,那就可以先放心了!

  蘇鳴鸞道:「那咱們可以動身回去了嗎?」

  祝纓道:「還早,至少還有半個月,咱們能趕上回去種宿麥就不錯了。」

  蘇鳴鸞吃驚地問:「還有事?」

  祝纓點點頭:「對。刺史府官員的升調、新設,選人。」

  一聽「選人」蘇鳴鸞就不急著走了!對,得選合適的人。祝纓道:「我還要吃一場喜酒、見一些人,你們願不願意與我同去呢?」

  蘇鳴鸞道:「都聽義父安排。」

  祝纓道:「那好,我家裡還有些事要辦,先回家住幾天,你們聽我的消息。你們出行的時候,一定要有通譯。仇文,你與他們一道。趙蘇,你隨我來。」

  眾人都答應了。

  趙蘇隨祝纓回到了祝宅,受到了張仙姑的熱情招待,又與顧同互相問好。

  祝纓讓趙蘇先在家裡住下,她則帶上了項樂、胡師姐去鄭侯府見鄭熹——這個時候鄭熹該回家了。

  鄭府門前車水馬龍,有道喜的、有求事的,鄭熹比以前還要風光幾分。鄭府門上的管事又換了一個人,他對祝纓比較陌生,只覺得此人眼熟,但沒認出來是誰。待項樂遞上名帖,他打開一看:「原來是祝大人!」

  將祝纓給迎進了鄭府。一面走,一面看著胡師姐,心道:這又是個什麼人?

  胡師姐與祝纓不同,她雖奔波受苦,卻是照著正常女孩子長大的,還是女子打扮,只是比較利索而已。

  到了書房,鄭奕也正在書房裡,看到她就指著說:「你行啊!害我們白白擔心!」

  祝纓道:「恕罪恕罪,沒有把握的事兒我也不敢提前說出來!我還怕三位相公裡有人會洩露消息呢,他們還真可靠,並沒有說出來。」

  鄭熹道:「你以為他們為什麼能進政事堂?嘴不嚴的人,是走不到那一步的。梧州……名字起得不錯,可惜還是從四。」他看向祝纓的目光生出欣慰與感慨來,祝纓一身青色的綢衫,臉上褪去了青澀,仍然生機勃勃,鄭熹發現,自己已記不起祝纓才到京城時的樣子了。

  祝纓道:「沒叫人捏著脖子就行。」

  鄭奕放聲大笑:「段琳,哈哈哈哈!真想看看他知道你做梧州刺史時的表情!」鄭奕惡意地想,最好是卞行的任命先下來,得意地去吏部時知道祝纓已經抱著三縣跑了。那表情一定很好看!

  鄭熹道:「不要這麼得意忘形麼!」口裡說著,他也笑了出來。

  祝纓又向鄭熹道喜,詢問婚禮的事宜,需要她做什麼。鄭熹道:「忙你的正事吧,敕命雖然下來了,你接下來的事可也不輕鬆。」

  祝纓道:「大人總不會不招待我一頓喜酒吧?我也不能白吃大人的酒吧。」

  鄭熹臉上一綠:「你不許吃酒!你如今地位不同,吃完了酒再說出些什麼來不好!做了刺史,就與先前完全不同了。」

  祝纓道:「是。我去看幾個人,再到府上來。」

  鄭熹道:「這些天還不夠你忙的?」

  祝纓道:「我是一定要來的。」

  鄭熹與鄭奕都有些高興,鄭奕道:「你再往這裡湊,仔細又要有人參你啦。」

  祝纓笑嘻嘻地道:「讓他參。」

  鄭奕也笑道:「我看他們是不敢再拿這個參你啦。」

  鄭熹見他二人過於輕鬆,便說:「你們兩個都謹慎些!」

  「七郎,這不是在你這兒嗎?」

  祝纓與他說了幾句閒話,鄭熹問道:「你怎麼帶了個女娘出門?」

  祝纓道:「胡娘子行事方便。」

  鄭熹道:「你才出了風頭,萬事小心。」

  「是。」她見門外有人影,便說:「我過兩天再來。」

  鄭熹沒有再拒絕,親自將她送到書房門口,殷殷叮囑:「你做事一向不用人擔心,然而……對手不一樣啦——」

  祝纓對他長揖,鄭熹道:「仔細沒有過頭的,將梧州經營好,再回來你就與以前全然不同了。」

  「是。」

  「去吧。」

  鄭奕道:「我送三郎出去。」

  兩人並肩往府外走,一路燈火輝煌,祝纓問鄭奕:「十三郎,府裡真沒有別的要準備的了?」

  鄭奕道:「要是有一定會對你講的。你與別人不同。」

  祝纓道:「人有什麼不同的?」

  鄭奕認真地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祝纓道:「日久見人心。」

  …………

  從鄭侯府裡出來,祝纓先回自己家。金良和祝大剛好回家,聽了這好消息,金良就不走了,說什麼也要等祝纓回來當面道賀。

  等到祝纓來了,金良除了「恭喜」,又說不出別的什麼話來了。他看看祝纓,雖不著官服,眉宇之間的瀟灑氣度已有了些朝中高官的模樣,他自己已有了白髮,仍是沒有熬上從五品。

  祝纓卻還是如當初一般叫他「金大哥」又很感謝金大娘子這幾天過來看張仙姑,幫著張仙姑交際之類。還要跟金良約飯,還跟以前回來時一樣,跟老熟人們一起吃個飯。

  金良此時已沒有什麼話能夠囑咐她了,這種感覺有點陌生,讓人心裡空蕩蕩的。金良道:「好。啊,要宵禁了,我得走了。」

  祝大道:「那就住這兒唄。」

  金良道:「不啦,明天還有事兒。」

  祝大將他直送到巷子口,回來說:「怎麼你一回來,金大郎就有點兒奇怪了呢。」

  祝纓道:「哪裡奇怪了?」

  「你就住家裡了?」

  「對。」

  「哦,那先吃飯。」

  祝纓道:「好。」

  祝大心情不錯,祝纓一升官,他就跟著升,老封翁越做越有滋味。不過在京城高官遍地都是,他也感覺不出來太實質的變化,就看著品級往上漲心裡高興。高高興興地吃完飯,他回房去休息了。

  祝纓卻沒有睡,她先把趙蘇叫到了書房。趙蘇進門又恭喜了祝纓一回。祝纓道:「預料之中,也沒什麼。不說我了,說說你吧。」

  趙蘇忙道:「兒也該回去繼續讀書了。」

  祝纓道:「你到國子監也有些年頭了,將來有什麼打算沒有?」

  趙蘇問道:「義父的意思是?」

  祝纓道:「若是出仕,你有什麼想法?」

  趙蘇垂手道:「那,也是要經吏部銓選的。」學生也沒有直接就能當官的,直接當官的是有祖蔭的人。他沒有。

  「想考嗎?」

  「想的。」趙蘇算了一下自己的年紀,不考就要超齡了。趙蘇到國子監讀書好幾年了,岳桓都升做司業了。

  祝纓問道:「想做什麼官?」

  「這……恐怕由不得我吧?」

  祝纓道:「想考就去考,要保書我給你簽,要保人我給你找。只要你能考中,想去哪兒,咱們一起想辦法。」

  趙蘇張了張口,停了一下才說:「是。」這個考試也不是馬上,是跟進士考試的時間前後腳。

  祝纓道:「想做什麼官?」

  做什麼官也不能由他挑的吧?趙蘇道:「想,做些實務。」

  祝纓點點頭:「先考。」

  「是。」

  「回去準備吧。」

  「是。」

  接著,祝纓又叫過來顧同。顧同很好奇祝纓剛才跟趙蘇說了些什麼,又不敢問,顯得鬼頭鬼腦的。祝纓道:「看什麼呢?」

  「嘿嘿,老師這書房看一次就驚訝一次呢。」

  「說正事。」

  「是。」

  「你跟在我身邊也有些年頭了,該出仕了。」

  顧同大驚:「老師,您要趕我走?」

  祝纓道:「你跟在我身邊是為了什麼?學完了不得有自己的抱負嗎?趕緊的,趁我得跟吏部磨牙,順手把你的事兒也給辦了。」設了個羈縻州,她有功勞,顧同也能搭個順風車。

  顧同還沒想過這個問題,祝纓道:「你要想不出來,就我給你定。」

  顧同馬上說:「我不想跟小吳哥那樣!老師,讓我做個縣丞就行!多遠都行!」跟小吳那樣的,府裡的官兒,看著過得風光,實則沒有太實幹!顧同一門的心思是要像祝纓那樣,從縣裡做起來。但是他的品級起手太低,縣令也不敢要,大著膽子要個縣丞。他覺得這樣比小吳更實用。

  實話實說,顧同覺得小吳於民無益,他要做個於民有益的官兒。

  祝纓道:「行。自己回去準備吧。」

  「是!」

  祝纓豎起一根指頭立在唇頭,顧同趕緊點頭,是,要保密。他肯定不會講的!老師那麼大的事兒都沒對別人講!

  這兩個人安排好了,祝纓便起身往後院去走。

  花姐房裡的燈還亮著,祝纓敲了敲門,花姐的聲音從樓上傳來,道:「誰?」樓下肥貓也跟著喵了一聲。

  「我。」祝纓說,她退後兩步,見花姐從樓上探出頭來。

  「杜大姐也在?」

  「不在這裡,她忙了一天了,跟林娘子住在廚房後面的房裡歇了。」

  祝纓躍上二樓外廊,花姐嗔著看了她一眼,祝纓推開門,走進二樓房裡,看花姐桌上攤開了一個本子,正在寫著什麼,問:「晚上就甭看這個啦,怪費眼的。」

  「前天我去見了尼師,她那裡有一個偏方,說是有效,我想記下來看一下。」

  祝纓往一旁的椅子上一坐,道:「正好,我要說的同這個也有關係。」

  花姐給她倒了碗茶:「什麼干係?我的書?」她有點不好意思了起來,自己寫書,多麼奇怪的念頭,可是她又很想真的寫出一本醫書來。

  祝纓道:「不是書,我是想問你,願不願意做醫學博士?」

  花姐驚訝地問:「我?怎麼能……」

  祝纓道:「怎麼不能?蘇鳴鸞都能做縣令了,大理寺十幾年前就有女官了。你為什麼不能做女博士?可惜,也只有從九品。」

  花姐道:「我的事兒你先放一放,我還要擔心你呢。你為什麼是從四品呀?刺史最少也得是個正四吧?」

  祝纓道:「因為是羈縻呀。如果不是羈縻,下州就是正四品了,可官員任命就全不由我做主了。從來品級就是朝廷中樞高於地方,編戶州縣高於羈縻,羈縻又比藩屬親近一些。也正因為是羈縻州,官員的任命就不由朝廷全做主了。我就給你報個梧州的醫學博士,朝廷也只好認了。」

  「那你也應該先將正事做完,再來才是安排自家人。」

  「那些我都已經有安排了,現在輪到你了。」以前人人都勸她要有僕人、要有侍從、要有心腹。彼時她都認為時機未到,寧願自己累一點,現在可以大把攢人了。不但花姐,連項安項樂小江等人她都有安排,她盡量不要與朝廷有太強關聯的人。

  花姐道:「原來是這樣。可是,我……」

  祝纓道:「你怎麼反而猶豫起來了?不做這個醫學博士,你就寫出了書,教給誰?就是這京城,選女監的時候有多少女人是識字的?女人、識字,還要肯學醫,能學得會!我立那麼多識字碑,又拿糖釣小姑娘,你瞧瞧,能識數、認個幌子就不錯了。讓她們、她們的父母自發地願意讓她們學,嘖!猴年馬月了。我就設個醫學博士,醫學生裡有一半招女生。哎!我拿梧州的錢養女醫。這個事兒,只能交給你。別人我不放心,手上也沒這樣的人。」

  花姐的心砰砰地跳,道:「可是家裡。」

  「嘖!回梧州了還怕什麼?你算羈縻州的博士,與別的州不一同,女學生就說是教的婦科。這樣有些能讓女兒識字的父母,也不會反對。」

  祝纓道:「如何?我的博士?」

  花姐道:「要是將我報了上去,這……」

  祝纓雙手一攤:「這可不耽誤你救人,也不耽誤你教書。先前我設女監的時候,你說不要做這個官,以後不方便隨我行動。又說自己也有事做。現在呢?這事兒非你不可。就算以後我調走了,你留不留在梧州,種子都播下了。咱們先幹!這並不是我要護著你,如同那些無能的紈絝一樣因祖蔭而授官。你是有真材實學的。想想看,你一個人能治多少人?帶出學生來又能治多少人?」

  花姐終於點了點頭:「好。」

  祝纓笑道:「那取個正經名字往上報吧。」

  花姐一時卡住了想不出來,道:「你幫我起個名吧。」

  「朱紫。」祝纓說。

  「太大了。」

  「我看挺好的,就這麼定了。」

  花姐嗔怒地看了她一眼,也沒有反駁:「你快睡去吧,明天還要早朝呢。」

  ………………

  第二天一早,祝纓早早爬起來,還是項樂跟著她去上朝。

  在皇城門口,禁軍看到她就笑。祝纓道:「又笑什麼?」

  李校尉道:「恭喜恭喜!」

  祝纓歪頭看看他:「不對,一定有事!」

  李校尉用憋笑的聲音說:「你看那邊。」

  祝纓順著他的指頭看過去,那邊幾個沒滅掉的燈籠下,橘黃色的光襯著段琳鐵青的臉。李校尉在祝纓耳邊說:「他同卞行來面聖謝恩……嘻嘻嘻嘻。」

  祝纓輕咳一聲:「那是應該的。」

  「噗——」

  段琳不開心,祝纓也沒有很開心,她今天來還有別的事兒呢。早朝上的各種事與她關係不大,很多人知道了她的任命,也知道了卞行的任命,這消息瞞得比較死,昨天公開發詔書之後大部分人才知道此事。看她的目光又有點不同。

  「幹得漂亮!」冼敬路過祝纓時說了一句。

  祝纓道:「什麼?」

  冼敬微笑,他才升了官,心情不錯。兩人閒聊兩句,祝纓問道:「冼兄,戶部,缺錢嗎?」

  冼敬警惕地與她拉開了距離,問道:「你要幹嘛?戶部什麼時候不缺錢了?!等等……」我不是戶部侍郎了呀!

  冼敬恢復了鎮定,微笑道:「現在的尚書是那一位,你要錢得跟他磨。不過你那兒又沒災,又沒變的,還沒工程,他恐怕不會給。」

  「您就說,缺不缺。」

  「戶部從來只嫌錢少、不嫌錢多。不過我交的賬可是餘量頗豐。你那裡有三個縣,稅賦也不曾拖欠,你可以與他聊了。」

  祝纓道:「多謝。」

  「開始了。」

  祝纓隨大流站了一會兒班,大朝會散了之後,皇帝又留了一部分人開小會,祝纓一看鄭熹沒留下來,大搖大擺地跟著他去了禮部。路上看著的人見她太從容,都沒察覺出她不是禮部的人,直到快進禮部大堂了,才有人問道:「哎,你是誰呀?」

  鄭熹一回頭,看到是她,問道:「你怎麼來了?」

  祝纓笑道:「等您吩咐完今天的事兒,我還有事找您呢。」現在想起來,她每天把衙門裡的人薅過來安排事務的習慣還是鄭熹給養成的,後來才知道並不是每個衙門都這麼幹的,可也習慣了,不想改了。

  鄭熹又說了一句:「一切如常。」

  祝纓跟著他進了房內,鄭熹沒好氣地道:「坐吧。磨完了政事堂又要給我派差使了嗎?」

  祝纓道:「哪兒能呢?是求您來了!」

  吏員上了茶和點心,鄭熹招待祝纓邊吃邊聊。祝纓道:「番學的事兒。」

  鄭熹道:「唔唔。」

  祝纓道:「要建個大一點的,生員四十人,設博士、助教,醫學博士。」是的醫學博士她要設在番學的名下,另來二十個名額學醫。

  鄭熹皺眉。

  祝纓左右看看,鄭熹摒退了眾人,祝纓道:「郎中在山裡很受歡迎的,不管是醫人的還是醫獸牲口的,行走方便、易博好感。」她左右看看,將那個「那搞一、兩個州,做成藩屏」的構想給鄭熹說了。

  鄭熹一聽即明:「如此,倒也可以。」

  祝纓道:「那我就當您答應了?」

  鄭熹道:「你看得長遠啊!怪不得政事堂答應了。」祝纓管政事堂要的條件還是稍有點過份的。光這個兩摻的梧州的設置,以前就沒有過。如果是一盤大棋的話,祝纓有之前的政績做背書,政事堂同意她試一試就不奇怪了。看來祝纓的計劃露出來的只是冰山一角啊!

  祝纓道:「相公們現在看我也還是討厭的,恨不得我趕緊走,不過我還有事要辦,且走不得,還要煩他們。嘿嘿。」

  「什麼事?」

  「官員。我得攢人吶!跟吏部磨牙不易,還得找相公們說話。」

  「太遠了……」鄭熹嘆息。也就祝纓主動請纓,別人很少主動願意過去,鄭熹也不想強迫自己的手下過去,一旦派過去,心有怨恨,是幫忙還是壞事就不好講了。不然的話,梧州新設,實在是個好機會。

  祝纓道:「是。所以我才要再找相公們。」

  她將自己那一件大事辦完,其他的事情就不介意跟鄭熹多說說了。她又問到了鄭熹的女婿是個什麼樣的人,合不合適,喜不喜歡之類。鄭熹警惕地問:「你又要幹嘛?」

  「喜歡就行,不喜歡咱們就……」

  「去!不許打壞主意!到了日子來吃酒。」

  祝纓笑笑:「那我就去政事堂啦。」

  …………

  她之前跟政事堂磨牙時摸出了規律,這個時間差不多他們也該回來了。

  於是,三個丞相慢慢說著話回來,一抬頭就看到她又恭恭敬敬地站在了門邊。鐘宜道:「你又要幹嘛了?!」

  祝纓覺得丞相難纏,丞相們也沒一個覺得她好對付的。此人實乃他們見過的官員裡最難應付的一個——她會寫預案,一寫寫好幾套,你要說什麼她已經提前給你都寫個大概堵嘴了。跟她打交道省力是省力,但是累心,你想的事她說不中也能蹭個邊兒,還不容易被帶偏,說半天她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了。

  更要命的是,膽子還特別大。丞相說別人,可以說人格局不夠大、想得不夠周到。祝纓倒好,遠的國家安全看到了,近的什麼道路、人口、教育、地理之類也都考慮到了,你不能說她不周到。既然都預料到了,她就特別敢開口要價,總在你要翻臉的邊緣蹦跶提條件。

  祝纓恭敬地說:「前些日子下官無禮,給相公們道歉來了。」

  你還知道道歉兩個字怎麼寫啊?!鐘宜瞪了她一眼。

  「進來吧,」王雲鶴說,「不要在外面引人圍觀了。」

  祝纓跟著他們進了政事堂。

  吏員上了茶,又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祝纓陪他們喝了一杯茶,然後站了起來,團團一揖道:「之前下官無禮,雖是為了國事,也是麻煩了相公們許多。」

  施鯤道:「說你想說的事兒。」

  跟她認真打了這些天的交道,施鯤也是哭笑不得,有點明白王雲鶴為什麼看好她了。

  祝纓從荷包裡掏出兩個小紙包,放到他們面前案上,打開了:「相公請看。」

  三人湊了上前,問道:「這是什麼?」

  王雲鶴又緊接著說:「糖霜?」

  「是,這是赤砂糖、這是白砂糖。」

  王雲鶴道:「南方是產糖。你拿這個來,是要說什麼?」

  祝纓笑笑,問道:「您猜,這是個什麼價?」

  王雲鶴嚴肅了起來,他對糧價、鹽價之類十分清楚,糖貴,是比較重要的一樣生活物資。

  祝纓又問:「京裡市面的糖又是個什麼價?南府是什麼價?」

  王雲鶴道:「不要兜圈子,直說,不直說我請老劉來與你聊天。」

  一提劉松年,祝纓就……還是一點也不害怕的,她笑著說:「赤砂糖,我現定價是市面上的三分之一,白砂糖,二分之一。」

  施鯤與鐘宜也都驚訝了,二人也是養尊處優,一些常識又還是有的。尤其施鯤也與王雲鶴一樣,任過地方,更知道一些民間疾苦。

  祝纓道:「我在南府高價試出了法子,壓低了糖價。才剛剛著手辦,此時放手就前功盡棄了。與相公們爭執非是只為了梧州一事。再給我幾年,我將天下的糖價都打下來。請不要多徵稅。薄利多銷,到時候整個兒的稅也能漲上去。」

  貨物過關卡是要收稅的,如果照著糖以前的高價徵稅,這玩意兒價又得因為稅漲上去了!

  王雲鶴定定地站著,良久,嘆息道:「令堂可以吃上糖醋魚了。二位?」

  鐘宜心說,祝纓他娘以前吃不上糖醋魚?對,他家窮。

  哪知施鯤也是一臉的茫然,道:「什麼糖醋魚?」

  王雲鶴沒有當著祝纓的面講,而是對祝纓說:「帶上你的糖,隨我來吧。二位,此事當報知陛下。」

  施、鐘都說一起去。

  他們將祝纓留在殿外,自己先求見。

  每天這個時候是皇帝休息的時候,才換了衣服歪著聽曲。丞相來了,皇帝只得坐正,理了衣服,問道:「諸卿有何急事?」

  王雲鶴與施鯤對望一眼,王雲鶴把兩包糖放到了皇帝的面前,皇帝問道:「這是何物?」

  「糖霜,」施鯤道,「也可叫砂糖,這是赤砂糖、這是白砂糖。」

  皇帝與丞相當然都認識糖,但是把糖鄭重拿到他們面前,他們又懷疑這是不是糖了。

  弄明白之後,皇帝問:「這是何意?」

  施鯤便將祝纓剛才說的話又說了一遍,皇帝很感興趣:「原來如此。那個孩子以前彷彿不怎麼爭吵討要的,怪不得這次這麼堅決索要南府。」祝纓以前都是幹重活、給他進貢祥瑞來的,確實沒怎麼要過東西。

  王雲鶴聽皇帝說了「索要」,忙說了祝纓當年請求到福祿縣時說的「國家的底線不應該是腹心之地而是偏遠之鄉」說了。皇帝聽完,微微一怔,點頭道:「倒是真心,也做得不錯。」他對祝纓的觀感又上升了不少。

  施鯤道:「他是有心了。」難怪王雲鶴一直護著。

  他卻不知道,在鐘宜眼裡,他也是護著祝纓的人。因為施鯤問了一句:「糖醋魚是怎麼回事?」

  王雲鶴很自然地又講了一魚三吃與刻薄的故事。

  皇帝道:「是個孝子啊!百姓食糖也這麼難麼?」

  王雲鶴又說了這算稅的理論。

  皇帝道:「你們與戶部協商,再行文各地吧。」

  「是。」

  祝纓白在外面罰了半天的站,三相出來之後,施、鐘二人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王雲鶴則是對她說:「你將糖稅之事也寫出個條陳來,明天過來詳議。」

  祝纓大喜:「是!」

  她心裡哼著小調,慢悠悠地晃回了家。換了衣服,先去街上蹓跶,她要為「梧州會館」選個址!

  看了半天,暫時還沒有看出好地方來,心道:若沒有合適了,就先租用大理寺的鋪子?還是?

  天將晚的時候,她掐著點兒回了家,帶上禮物,準備去拜訪冷雲。哪知還沒出門,外面一陣喧鬧,門被拍響了。

  侯五拉開門嚇了一跳:「你們……」

  藍德道:「祝老封君在嗎?陛下賜食!」

  皇帝也不知道為什麼,賜了張仙姑一桌子的宮中菜色,最大的是一盤魚。

  張仙姑緊張地跪在地上,心道:這是怎麼回事兒啊?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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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0:33: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八章 喜糖

  祝宅上下也都莫名其妙,張仙姑不知道為什麼能得到皇帝賜吃的,祝大不知道為什麼只給老婆。花姐等人也覺得奇怪,不過這個家裡能跟皇帝有聯繫的也就只有祝纓了,他們都猜是不是因為祝纓立了什麼功,皇帝才給張仙姑賜食。

  祝纓聽到「賜食」,腦子一轉,心道:怪不得今天讓我在殿外站了半天。

  猜歸猜,她還是按歸領賜的標準流程,先感謝,再給藍德等人塞紅包。

  藍德等人都有點好奇,特意看了看張仙姑。張仙姑今時不同往日,也穿綢衫、也戴金簪,但在藍德的眼裡還是土氣甚至有點寒酸。倒與故事有點相合,但又不那麼合——還不夠窮、不夠土。

  藍德收了紅包,擺出宮使標準的笑容來,道:「老封君請起。您有個好兒子啊!」

  張仙姑茫然地點頭:「啊,是。」

  藍德道:「陛下聽說了您當年那一魚三吃的事兒,就說,賜膳。」

  張仙姑跟祝大剛上京的時候鬧的笑話多了去了,在背後被人笑話的時候不在少數,什麼「一魚三吃」她都記不太清了,她轉過頭來看祝纓。

  花姐就問祝纓:「這說的是哪件?」強把話頭轉給了祝纓。

  祝纓無奈地道:「是還賃房住的時候的事,那會兒老王還沒休致呢。娘跟一些家眷一道玩,現在當年許多人都不在京裡了。」

  尷尬的記憶湧了上來,張仙姑臉上微微發燒,道:「害!現在知道人家那會兒說什麼啦。」她強作鎮定,又看了一眼擺上來的御膳,可真好看啊!就是現在,看著這漂亮的菜肴也不敢相信這是拿來吃的,擱桌上擺著當景兒看都行的。她又看了一眼祝纓,當時想給女兒撐場面,盡力幫女兒拉關係。真相是根本就使不上力。

  藍德心裡忽然堵得慌,土氣老封君的眼神讓他想起了一個女人。那女人也是這麼看了他一眼,跟在人牙子身後追了很久,終究沒有追上。

  現在他也能讓女人吃得起糖醋魚了,悄悄兒地弄席御膳也行,可惜女人已經死了。他的親娘,在他被賣給藍家淨身之後的第二年還是餓死了。

  藍德的笑容更深,道:「您慢慢兒地享用吧,我回去繳旨啦!」

  祝纓道:「有勞。」

  藍德旋身而去,衣袖帶起的風刮到侯顧同的臉上,顧同心道:狂什麼?!!!呸!閹人!

  藍德一行人刮出祝宅,扳鞍上馬,一路回宮、繳旨。

  皇帝問道:「如何?」

  藍德道:「老封君驚喜萬分。沒想到兒子還記著,更沒想到的是陛下天恩,老封君人都要高興傻啦。」

  皇帝微笑,隨意擺了擺手。

  藍德躬身倒退著出去了。

  出了大殿,幾個剛才跟隨的小宦官鬼頭鬼腦地看著他。藍德將嘴一撇,露出一股刻薄樣兒來:「出息!跟我來,少不了你們的!」

  祝宅紅包是給他的,挺大一個包,藍將包一拋就估出了個約數。

  能吃上魚了?他想。

  打開錢袋,將小銀鋌抓出幾份兒來挨個發了,將還剩了大半的錢袋的扎線一收,袖著走了。背後幾個小宦官低聲罵:「好貪的狗東西!」

  藍德揣了錢袋回了自己的房裡,將銀鋌倒出來一數,心道:再添上這些,給乾爹辦壽禮就不用動我預備買宅子的錢啦。宅子,要有個池塘,養魚。哼,吃魚。

  …………

  張仙姑這魚吃得也不是很開心,早經遺忘的記憶又被翻了出來,吃也堵得慌。

  偏祝大還挺沒眼色的問:「這是個什麼事兒?」

  祝纓道:「白天在宮裡,說起吃飯的事兒。陛下賜了就吃唄,我嘗嘗味兒,要是吃順了口,我看看能不能把食譜扒出來。」

  扒個鬼啊!一道看起來好像認識的菜,吃嘴裡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製的。

  張仙姑低聲道:「不用啦。咱們粗茶淡飯的就很好,硬挨著人家的,也裝不像。」

  祝纓道:「那行,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吃完晚飯,花姐自動去與張仙姑聊天,到睡覺的時候張仙姑又恢復了精神,可以張牙舞爪地要撓祝大:「你有完沒完啦?!我給你拉宮門口討飯去?」

  祝大道:「你小點兒聲!別叫人聽著了!我不要面子的啊?」

  兩下偃旗息鼓。

  祝纓第二天依舊是早起去上朝,帶著個腰牌,站完了班,接著忙一些掃尾的事兒。她得給父母請封,得領自己的告身,還得跟吏部協調接下來她自己的手下的任命。南府官員要升級,新設官員要定人,再給顧同弄個差不多的地方。然後還得跟戶部打交道,跟大理寺、鴻臚寺等接下來必然會與梧州有公務往來的衙司打交道。

  有些事情得趕早打招呼,譬如,官服有時候可以自製,官印卻不能私鑄,等人鑄印還要時間呢。總不能快要走了發現印還沒弄好。

  她還是先去政事堂裡蹲點丞相,皇帝的一桌菜她家吃了,糖稅的事情可還沒定下來呢!她自己去找戶部要減糖稅的定價,竇朋不把她轟出去就不錯了。得政事堂發了話,她才能讓竇朋跟她坐下來「聊」這個稅的事,不然人家不跟她談。

  她順手把自己寫的請封的奏本給交了,就在政事堂的廊下站著等。孫一丹還在政事堂做事,也依舊請祝纓到值房裡坐等。祝纓道:「我多站一會兒,等會兒要求什麼事兒才能准吶。」

  孫一丹笑道:「祝大人有什麼事是不准的呢?」

  祝纓道:「那可說不好。」

  閒磕了一陣兒,一個小宦官匆匆走過來,說:「都忙什麼呢?陛下說……誒?祝大人,正找您呢!」

  祝纓忙問:「有什麼事麼?」

  小宦官笑道:「一轉眼您就不見了蹤影,陛下與相公們說事,說有事要問您。請吧。」

  祝纓只好跟著他往裡走,他們到了大殿後的一座殿前停下。小宦官道:「相公們與竇尚書他們都在裡面了。」去通報了,然後出來叫祝纓進去。

  昨天本來就是在說糖的事情,以前的經驗,這種事需要下面議個大概了,再拿到皇帝的面前。竇朋才做戶部尚書沒多久,冼敬留給他的坑並不多,接手的攤子沒有想像中的糟糕,正準備大幹一場,皇帝和政事堂留下了他,告訴他:糖稅得減!

  這怎麼行?!

  竇朋頭髮都要豎起來了!他才接手戶部,憑什麼就要減他的收入?朝廷要花錢的時候如果他拿不出錢來,就是他的失職。到時候他說「糖稅少了所以不夠用」,上頭是不會體諒他的難處的。

  竇朋仗著自己是尚書,借留下來面聖的機會當面提出了反對。

  因為昨天的一個故事,皇帝對祝纓的興趣多了一點兒。他見竇朋反對就多過問了幾句,讓竇朋等人與祝纓在御前討論這個事情。老頭子想看個熱鬧。

  祝纓就被從政事堂裡薅了過來。

  竇朋捲起了袖子,等著祝纓。旁邊還有一個看熱鬧的司農寺卿。司農寺的活兒跟戶部有關聯,其轄下的太倉署就是祝纓才做官的時候領俸祿的地方。此外竇朋還帶了他的度支郎中。

  祝纓一腳踏進殿裡,背上就是一寒,只見皇帝微笑,丞相也微笑,竇朋的眼神卻相當的不善!

  …………

  皇帝咳嗽一聲:「糖稅的事情,你且說來。」

  祝纓看看竇朋,將自己對政事堂說過的話又簡要說了一遍:「商家講薄利多銷,收稅也是一樣的。貨多了,收得才多。一時重稅,無異於殺雞取卵。糖也類比於鹽,並非為了逐利,而是為了食用,就不能以得稅抑商的想法來辦它。」

  竇朋道:「那要多久?不管多久,眼前怎麼辦?」一個皇帝越到後期花錢的事兒就越多,你還不能說他敗家!

  祝纓是有準備的,她說:「南府……哦,梧州三縣的產量如果無意外,明年就能翻一番。我會接著試驗,讓它產量更高一些。一旦成型,我把製糖的法子公開,讓凡有心有力的人都能製糖。」

  竇朋的眼睛瞪大了一點,說:「此事斷不可行!糖是重利!一旦放開,人皆種蔗而不種糧,產糧既少,國家財賦不足,又易飢荒,動搖國本!」

  祝纓道:「尚書想想甘蔗的產地,北方是種不了的。南方也要合適的地方產的甘蔗才好,次等的甘蔗製糖效果不佳,或者無人收購或者自製成本高比不過別人,很快就會種不下去。」

  竇朋道:「荒唐!那也要耽誤好些功夫。再者依舊是要佔用南方的耕地,南方也不能減產。」

  祝纓道:「宿麥已經逐漸種開了,據我所知,除了梧州三縣與河東縣,毗鄰之州府亦已推廣。糧食總產量不會減少,反而略有盈餘,能改善生活。」

  她又將老鄉陳知府、與鄭家有關係的盧刺史等人的名字報了上來,說這些人已經開始種宿麥了。稻麥兩季,產量不能保證一定是翻一番,但也能騰出來不少土地種甘蔗。反正,現在是足夠的。

  施鯤喉嚨發癢,咳嗽了一聲,宿麥?這怎麼像是串起來了?

  竇朋微微皺眉,仍然嫌最近糖稅如果大降於他不利。雖說糖稅之類不是國家財賦的大頭,少一點也是少!

  祝纓道:「您看,之前四縣的完糧納稅並沒有減少吧?且地方官員也不至於眼看著下面的人統統種甘蔗吧?我種了甘蔗,稅也沒少交呀。」

  但這還是不能解決竇朋現在的問題!他說:「不謀全局不足以謀一隅,然而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眼下怎麼辦?今年縱使你交得沒少,糖稅一減,別處又要少了,不能這麼減。」

  祝纓道:「當然啦,那分批分部行麼?」

  皇帝道:「你詳細說說。」

  祝纓道:「譬如,我梧州的糖價低,就照低價的來……」

  竇朋樂了:「那他們別的就更賣不過你了!賣不出去,別州以此為生的人怎麼辦?我的稅怎麼辦?」

  祝纓道:「不是那個意思,大人請看,數是不是這麼算的?單價乘以總量就是總數?」

  竇朋點了點頭。

  皇帝道:「怎麼說?」

  祝纓道:「一州所產總量就收這麼多的稅,以後量多了,依舊是收這麼多。以現在一州糖稅為例,若現在是一千斤糖,賣出後收稅一萬錢。就以一萬錢為準,以後賣出兩千斤糖,還是收一萬錢。將現在的稅金固定,能產多少、賣多少,各憑本領。朝廷的商稅不減,百姓的支出不增反降。」

  竇朋道:「即使日後產糖再多,朝廷賦稅也不會增?」

  祝纓笑道:「只管算白砂糖與赤砂糖兩樣,其餘不在此列,還按市價徵收。糖的種類還是很多的。」

  竇朋勉強同意,他也沒把話說死:「如此,可以一試。」

  在座的人都知道,這個執行中肯定會遇到些底下人加碼。比如,從產地出來過幾道關卡?每道怎麼收?收幾次?朝廷規定一般就是收一次,實際上則未必。還有跟著官船的商人,也是逃稅。

  他們如今能制定的不過是一個規範,一如所有的律法,執行的時候必有荒腔走板。但是他們得定個調子。

  於竇朋,只要收的稅不少,他的目的就達到了。只要考核官員的標準還是賦稅,官員就不能不管耕地。

  於祝纓,只要讓梧州的糖稅減下來就行。兼併到天下大亂,還很遙遠,她不過順口一提。

  皇帝道:「詳情你們再議。」他就是同意了。

  ………………

  出了大殿,竇朋的臉色稍緩,剛才是給皇帝看的,顯得他為國家的稅收在盡力。接下來就是給政事堂看了,他當然知道如果降下一種生活常用品的價格對百姓有利,出來他就不再板著臉了。

  竇朋對三個丞相一揖,說:「相公,如此一來就要仔細核算了,我這便著手計算。」

  施鯤笑指著祝纓道:「你與別人的數還罷了,他的數你自己與他講。」

  祝纓又忙向竇朋討情:「尚書,方才多有得罪,我知尚書是為國家計。我的俸祿也全從中而來。」

  竇朋面色一緩:「年輕人腦子就是好使啊!只要不動搖根本,我也樂見國強民富。」

  兩人又做一番和解,剛才爭執就算過去了。竇朋心裡也有一個大概的底,認為祝纓這一套「糧食增產、糖降價」的辦法並不是全無道理。他與丞相們匆匆告別,回去算稅了。

  祝纓亦步亦趨地跟在三個丞相的後面,鐘宜問道:「你怎麼還跟著啊?沒事幹了?」

  祝纓道:「還有點兒事,得跟相公請示。」

  鐘宜警惕地看著她:「你又要做什麼?」

  祝纓道:「梧州的官員還缺著呢。」

  王雲鶴道:「梧州不是羈縻麼?原南府留任,其餘的都是當地現補。你回去擬了名單,報給吏部就是。還是你又有什麼歪主意了?」

  祝纓道:「不敢。那我就去找吏部協調了?我想帶著這些盡早回去開始做事,山上氣候稍遲,路上緊著點兒還能趕上宿麥播種的尾子。」

  施鯤道:「我還道是什麼事,你與吏部協調不下來麼?還不快去。」

  祝纓笑道:「是。」

  她得了這一聲就自己跑到吏部去了,她自己的告身之類要取,又有章炯等人的重新定級之類。又報了一些梧州的官員資格,她留了兩個,預備安置藝甘洞主又或者是索寧洞主之類的人。當然也將仇文、蘇燈、花姐的名字和職位統統給報上了。

  因為蘇鳴鸞的堅持與祝纓的配合,梧州的官員裡特別加了一條——女人也能做官。當時蘇鳴鸞已經是阿蘇縣的縣令了,政事堂也就沒把這個當回事兒。現在祝纓舊事重提,說這個醫學博士也要是個女子,吏部也就一把給批了下來。

  除此之外,刺史府因級別夠了,獄丞是個有品級的官位,不過這個她不馬上填上小江或者江舟的名字。女丞的官階是早經朝廷許可了的,這個就不急,回去再報也來得及。因為祝纓打算將盡可能多的職位都用上「當地人」,至少戶籍得遷過去。這個得跟二江協調一下。

  花姐就比較好辦了,她的戶籍本來就亂躥,改成梧州是自家協商即可的。

  然後是顧同,顧同要做個縣丞,祝纓也從吏部給他選一個縣。這個縣不能在梧州,也不好離梧州太遠。就定在盧刺史的地盤上,祝纓順路就給他捎回去了。盧刺史正在推廣宿麥,當地氣候與梧州差別沒有那麼的明顯,顧同過去方便做事。

  對趙蘇,她也想有類似的安排。不過趙蘇要先自己考個試,考過了皆大歡喜,考不過再說。

  她今天要安排的另一位非梧州官員是另一個人——河東縣的王縣令。沒能把河東縣也更弄過來就算了,把王縣令留給卞行,祝纓直覺得不可以。王縣令的任期本來就快到了,祝纓順口一提,便給他也往北調了一調,出州了。

  吏部對祝纓近來的事跡早有耳聞,她天天堵政事堂的門,吏部也不與她為難,派了個她的熟人來應付她。祝纓就坐在一旁跟幹事的人聊天,此人正是陰郎中,百年不變的吏部老人,將文書填得飛快。

  邊寫邊說:「不愧是你,卞行昨天才要了一州官員的名冊去看。」

  祝纓笑道:「你們不把河東給我呀。」

  陰郎中道:「這可不干我事!你這些日子一直在宮裡忙著這件事,可見著我參與了?」

  祝纓道:「是啊,這幾天忙,都沒來得及與老友聚一聚。我因不得親自去,使人去了老田家看了,回說出外任了?」

  陰郎中道:「嗯,大家看在老田的面上,給他安排個好地方。」

  祝纓道:「有個職事能夠養家糊口了。」

  陰郎中道:「你可真是古道熱腸。」

  「巧了不是?我剛好認識老田,剛好又叫我遇到了那樣的事,換了你,也不能不管。他家裡能自立,咱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陰郎中簽了個差不多,自己拿去給吏部尚書過目,再備檔,然後寫告身,一道一道的手續不用祝纓自己怎麼跑就辦下來了。

  陰郎中道:「你捎上了也正好,省得我們再派人過去。梧州的道兒不好走呀。」

  「可說呢!福祿縣令至今還缺著,老兄幫我留意一下。」

  「好說。眼下就這些啦,你拿好。」

  「哎喲,可算辦完一件了。還有官印要鑄呢,羈縻之官的官服照例是朝廷頒給的,也要現做。」

  陰郎中笑道:「你過去,他們也必是手腳勤快的。」

  ………………

  祝纓一面辦後續的手續,一面繼續與人聯絡感情。她在朝廷裡的老熟人們雖經過了十年,仍有一大半還在京城裡混著。什麼事都辦得很快,卞行那兒還在一處一處地跑,她已經辦完了,開始了四處約飯、拜訪。

  她先去了冷侯府上。

  冷雲早就等著她了,見面就誇:「幹得漂亮!七郎家的喜事你必得去的吧?吃過喜酒再走。」

  「那是當然的。」

  祝纓沒問冷雲接下來的打算,她並不想操心冷雲的事兒,只跟冷雲說些南方時的事情。又感慨:「這下咱們要再想採購珠寶可就麻煩了。」

  冷雲一撇嘴:「怕他不成?他還能一輩子都在那裡了?」

  兩人沒說什麼正事,梧州太偏,就算冷雲想薦人,也不往祝纓手裡送。

  祝纓趕在冷侯從宮裡回來之前跑路,掐點兒又去看王雲鶴。王雲鶴家門前照樣堆了一堆人,祝纓也照樣插隊進了王雲鶴的書房。

  王雲鶴與她也不客氣了,說:「坐。」

  祝纓老實坐下,一邊喝茶一邊聽王雲鶴問她:「南府保送的學生,范生和張生,是吧?」

  「是,還沒來得及看他們。我得閒的時候,他們又關在國子監裡了。」

  「我問過他們了,你糊名考的?」

  祝纓道:「是。」

  王雲鶴道:「你還是先動手了。」

  祝纓道:「我早就動手了,從福祿縣選縣學生開始就是這樣。他們說不公平,我就給他們公平。您瞧,還是富家子考上的多。」

  「看人要是因看貧富而不看才學品德,就落入迷瘴了!」

  「感慨而已,」祝纓說,「我小時候受窮人的欺負比受富人的欺負多。倒想受富人欺負呢,跟人家挨不著,受不到。」

  「陰陽怪氣的。」王雲鶴說。

  祝纓道:「那我在梧州依舊還這麼選?可我們小地方的人,比名氣怎麼比得上這些麒麟兒?且邀名這種事……」

  王雲鶴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說:「我知道你做了一點出格的事,給你梧州,你可以在梧州慢慢地試,但不可大聲喧嘩。明白嗎?」

  王雲鶴說的是選拔、是糊名,祝纓心道:我做的事出格可不止「一點」。

  口上卻答應得好好的。

  王雲鶴道:「只要照著原來的習慣做還能做得下去就極少有人願意改變,改變通常是會讓人不舒服的。利不百,不變法。今上應了你的糖稅,也是因為你沒有大動。明白嗎?」

  「是。」

  王雲鶴慢慢地說:「歷代之興衰無不與兼併共消長,我且找不出根治之法,只得揚湯止沸。揚湯止沸也要能拿得動水瓢,朝廷需要一些能幹的新人,而不是為舊族把持,要能者上、庸者下才好。又要兼顧公平,你那保送的主意不錯。」

  「就怕拿瓢的人也是燒火的人。」

  「慢慢來,不要想著畢其功於一役。治大國如烹小鮮,牽一髮而動全身。」

  兩人又聊了很長時間,祝纓將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體悟又同王雲鶴講了一些,王雲鶴亦傳授了一些經驗。

  祝纓臨走前又向王雲鶴討了一張手書,免得被巡夜的人再給抓了。

  她出了相府,連夜又趕到了鄭侯府上。

  鄭熹已經回來了,正同鄭侯一處說話。鄭霖的婚期近在眼前了,他們已沒有功夫接待一般的上門求見者,一家子都在為婚禮做最後的準備。

  這時候,祝纓來了。

  鄭熹道:「怎麼這個時候來了?難道遇到什麼事了?」

  鄭侯道:「你見了不就知道了,請到這裡來!」

  祝纓便到了鄭侯前面,鄭家一大家子,除了岳妙君後來生的孩子因年紀小已經去睡了,從鄭侯到鄭川都在。

  祝纓到了先見禮,鄭霖、鄭川也上前一禮,態度很禮貌,像是見兄長的樣子。

  郡主道:「這麼晚了,吃飯了嗎?我這裡還有夜宵。」催著把飯給端了過來。

  祝纓道:「真餓了。」在王雲鶴家光顧著說話了。

  不過她來是為了另一件事的:「不知府上的事準備得如何了?」

  鄭熹道:「忙你的正事去吧!」

  鄭侯大笑:「正是!你將梧州辦好,我就高興了!」看著段琳的破臉,夠鄭侯高興一整天了。

  祝纓道:「那……我還有點兒小禮物,不會打亂府上布置吧?」

  鄭熹問道:「你又要幹嘛?」

  在她與政事堂磨牙的功夫,家裡已經攢了一份正式的賀禮送到了鄭侯府上。現在再說禮物,鄭熹本能就覺得有事。

  祝纓道:「有一點兒喜糖,權當湊個熱鬧。」

  岳妙君問道:「那是什麼?」

  祝纓道:「吃喜酒不得有喜糖麼?巧了,我剛好有些糖。夫人請看。」

  她從荷包裡摸出來一把糖,這回不是砂糖了,有冰糖塊兒,拇指肚大的方形的糖塊看著晶瑩剔透。又有用竹簽串的各種形狀的糖塊,都用一張油紙包著。

  祝纓一一展示:「這樣,到了日子拿到街口一散,讓小孩子們一人拿一支嘗嘗,也不髒手。」

  岳妙君好奇地用手絹托起一小塊冰糖,道:「這個好,沒有簽子麼?」

  「不好弄。」

  「就只好包起來啦。」

  「有的,」祝纓說,又摸出另一個用紙片包起來的小塊,「這個帶點兒果味。」

  郡主拿了起來,拆開紙片,見裡面也是一塊糖,不過顏色不是透明,她聞了一聞,道:「彷彿有點荔枝味。」

  「是。」祝纓笑著說,「如何?到日子投放會不會給府上添麻煩?也不知道夠不夠上席?」

  鄭熹道:「那要多少?你家底很豐厚麼?」他心裡也清楚,祝纓再能經營「玩法不一樣了」。到了祝纓現在這個品級,耗費就與以前不同。而以前祝纓拿的大部分也都往上孝敬了,最主要是給他,祝纓自己沒能留下太多。

  祝纓道:「這一場還是能出一千斤的。」

  郡主也倒抽一口涼氣:「這也不少了!」

  鄭川捅了捅姐姐的後心,鄭霖撥下他的手,眼睛在幾個人身上小心地觀察。

  祝纓笑道:「梧州產糖、產橘子。都是土產。」她打定主意一定要蹭上這次婚禮,這可是一次絕佳的廣告。

  鄭霖是什麼人?廣寧郡王又是什麼人?剛剛好!如果是真的公主、皇子之類,其婚事又有許多的規定,熱鬧的事情太多了,兩千斤糖她也砸不出太大的聲響來,人家還不一定讓她上。如果身份再次一點,又沒這個聲勢。

  祝纓道:「我動身的時候,甘大才告訴我,現趕製出來的也不太多。」她拿了一支棒糖,上面是壓出來的囍字。

  岳妙君有點心動,她看了一眼鄭熹。這時,郡主的夜宵也來了,往一邊桌上一擺,祝纓邊吃邊說:「大人,您一向是個痛快人。時候不早了,您給個話,明天您上朝,我沒事兒,我好準備。」

  鄭熹說:「食不語。你明天不用上朝?沒別的事要跑了?」

  「都差不多了,」祝纓塞了個面點進嘴裡,一股奶香味兒的,香,「站完班我就出來。他們官印、官衣還沒得呢。」

  鄭熹道:「明天你自己來就是了,又不是找不著門兒。我怎麼記得你帶諸獠朝見沒貢上什麼糖?」

  「那是他們的心意,他們又不產糖。」

  鄭熹飛了她一眼:「梧州產。」

  祝纓吃完最後一口粥:「我這就去準備。」接過侍女捧過來的水,漱完了口,祝纓就告辭了。

  …………

  第二天,祝纓要幹的事還有很多。站完班她先安排請示給宮裡進貢糖。接著就跑到了鄭侯府上,跟郡主、岳妙君等人商議怎麼發喜糖。

  她不但帶了許多樣品,還讓項大郎帶上糖塔,這個糖塔與供佛的稍有區別,它染了點紅色,看著也怪喜慶的。

  祝纓道:「四十個,每席上一個,要是不夠還能再做。」

  她給郡主、岳妙君建議:「街口我拿草把子放棒糖,小孩子路過的人人有份。一連放三天。還有紙包著的糖塊,也不怕髒,桌上擺盤,一桌一盤糖塊兒。隨手抓一把或者灑出去,吃起來也方便。」

  「我這兒有小袋子,一袋子裝幾種贈來賓。」

  她卯足了勁兒,向二位推銷:「新婚嘛,甜蜜蜜的,多好!」李福姐來家報喜的時候,張仙姑一句話「喜糖」就觸發了她的靈感了。對啊!人是要成親的!或許有人不喜歡甜食,但是只要成了風氣,他自己不吃也得買!

  這個喜糖就不是砂糖的價了。

  所以得往京城這樣的大地方、往有富人的地方去賣,小地方能喝點紅糖水都算好的了,窮人也買不起不是?

  郡主也覺得這兆頭不錯,且祝纓還是免費給她提供的。岳妙君也有點過意不去。

  祝纓卻一直說:「只管取用。我看府裡已然排布好許多事情,咱們先合出一個數目來,我讓他們在外頭收拾好了拿過來就能用。這樣不致在府裡亂。」

  岳妙君道:「那就拜托啦。」

  祝纓道:「夫人何必客氣?」

  她可是乘船入京的!水運出貨量大。

  與鄭侯府上協定完品種數目之後,祝纓就帶著項大郎離開了鄭侯府。出來她就吩咐項大郎:「送進去的時候要集中送,多雇幾個人,要像流水一樣的流進去,使大托盤或者用大紅的抬槓,要讓人看明白了!」

  項大郎心道:大人要是經商,成果也是不凡!

  祝纓核了數目,將餘下的事交給項大郎,她自己也不在鄭侯府裡聽差。事情由項大郎接手,祝纓就騰出手來先往宮中送了糖,再將熟人一一拜訪。

  她一向不樂意給皇帝進貢,那很麻煩,而且容易成為地方沉重的負擔,眼下這個避無可避,糖都戳到皇帝眼前了,得進貢。她就貢了一些砂糖,再將大塊不規則的冰糖堆起來,拿水一沾,弄個底座裝假山盆景,也算稀奇。其他花色撿樣子送一點。然後哭窮:現在稅還重,產量還不多。

  接下來是拜訪裴清,然後是施鯤,接下來是劉松年。

  劉松年陰陽怪氣地:「稀客,認得我的門!」

  祝纓道:「這話,就跟……那什麼……不太對味兒。」

  劉松年道:「你要什麼味兒?」

  祝纓道:「什麼味兒隨便挑。」說著掏出一把糖來。

  劉松年道:「這是什麼?」

  「糖啊。」

  劉松年剝開糖塊,道:「我就說,老王家的糖是你送的。嗯,橘子味兒的。」

  「還有荔枝味的,您慢慢吃。鄭尚書家婚宴上也有。」

  「呸,我才不去呢。」

  祝纓道:「不去可就見不著好東西了。」

  「你又弄什麼鬼?」

  「您去了就知道了。」

  …………

  其實,祝纓不說,劉松年也打算去一趟的,岳妙君那兒下了帖子,劉松年意思意思也要去坐一坐。

  在路口就看到許多小孩子說著喜祥話在討「喜糖」吃,鄭府的僕人們與一些看著有點異族樣子的人在發糖。

  進了門,又被往前引,桌上都先擺著一盤子的喜糖。

  婚禮的儀式開始了,廣寧郡王是有爵位的,他娶妻不照著民俗來而是有其制度。鄭川等人送嫁,鄭侯府裡也自己開席。

  劉松年四處一看,看到了祝纓。

  祝纓算鄭府比較重要的客人,得到了鄭奕的招待。花姐陪著張仙姑到後面,也得到鄭奕娘子的關照,她們的座席比較靠前。更前面一些的無不是真正的貴人、京中顯赫了數代的人家女眷。

  祝大也跟著來了,祝纓對鄭奕道:「家父拜托給你啦。」她還拖了蘇鳴鸞等人過來看一看京城婚禮的熱鬧,得給他們介紹一下鄭熹。

  蘇鳴鸞低聲說:「義父,這回糖能賣高價了。」

  祝纓道:「那是!」她都跟朝廷談好了,砂糖價壓下來,其他的……只要她能賣得出去,隨她賣。

  她緊盯著山雀岳父等人,帶著他們見一見鄭熹和鄭侯,也得到了不錯的位置。

  錯眼不見,祝大已與旁邊的人聊上了。

  那人也不是外人,是鄭奕那個嘴上沒有把門兒的哥哥鄭衍。鄭衍自覺以前給鄭纓惹過麻煩,十分不好意思,見到祝大就招呼祝大與他同席。

  祝大一門的心思想要誇一誇糖是他們家弄的,鄭衍則另有事要關心:「府上三郎功成名就,還未娶親,不知要何等淑女才能相配?」

  祝大從未參加過這樣的大場面,也沒見過麼多的大官,正飄飄然又要講糖塔,猛聽得這一句,頂樑骨走了真魂:「她不能娶親!」

  聲音之大,連主人家鄭熹都吸引了過來,鄭熹順口問道:「這又是為何?」

  因女兒出嫁,祝纓的婚事鄭熹還真想到過。只是祝纓看著就是個有主意的人,貿然提及反而不好,正準備找個機會試探地問一問。若能做個大媒,又或者有親戚女子說給祝纓,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哪知這世上最能做這個主的人說祝纓不能娶親!鄭熹必要問個明白。

  祝大渾身冒汗,眼也直了,腦袋一片空白,突然靈光一閃:「我算的!」

  鄭熹目瞪口呆,突然想起來眼前這貨是個……神漢。

  鄭衍試圖打個圓場:「這……總有辦法化解吧?娶了也、也沒什麼吧?」

  「那就死定了啊……」祝大臉色蒼白,喃喃地說。

  周圍一群尖起耳朵聽的人聽到這裡也覺得滿足了,紛紛上來將人勸開了。

  祝纓決定晚上回家給祝大用人參燉隻雞好好補補。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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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0:33: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九章 損種

  「噗滋噗滋@#¥……」

  祝纓循著聲音轉過頭,看到冷雲正在嘀嘀咕咕。冷雲也是吃的鄭府的喜宴,他是祝纓等人原本的上司,祝纓帶了蘇鳴鸞等人過來吃喜酒,遇上了他也過來打聲招呼。

  冷雲心也大,更是因為他已經卸任了,祝纓端走了原南府的三個縣、悄悄地弄了羈縻縣一總攢成了個梧州的事情他就不生氣了。挖的不是他的牆角,是卞行的。他很隨和地與蘇鳴鸞等人聊天兒,山雀岳父說話要翻譯,他也耐心地聽仇文翻譯了,再跟山雀岳父聊兩句。

  正聊天的時候,祝大與鄭衍湊在一起給婚禮演了一齣餘興節目。冷雲可是明白娶房好妻有多麼重要的,聽祝大這麼一講,他沒忍住,抿著嘴罵了幾句。

  祝纓道:「我瞧瞧去。大人,你幫忙照顧一下小妹她們。」

  冷雲看了一眼蘇鳴鸞道:「大活人還能丟了不成?我在這裡,你忙你的去。」

  祝纓快步到了祝大跟前,低聲道:「咱們來吃喜酒,不管別的事兒。」

  祝大瞪大了眼睛:「真的沒別的事?」

  祝纓道:「沒有。有什麼事咱們回家再說,不打緊。」

  鄭衍一開口又惹一番風波,摸摸鼻子,不敢再胡說了,掩飾地給祝大倒了杯酒:「喝酒、喝酒。」祝大也沒心情吃、也沒心情喝。祝纓見狀,讓項樂將人給送回家裡去,並且囑咐項樂:「你在家陪著他。」

  項樂領命。

  祝纓又對鄭熹道:「大喜的日子,不敢擾興。」

  鄭侯府裡比較重視祝纓,又讓人送了一桌喜宴到祝家去。祝纓又拖過陸超,讓他找個婆子到後面給花姐傳個話。陸超道:「好說。」裡面花姐知道之後,卻對張仙姑道:「乾爹吃醉了,已先回家了。」張仙姑雖有些擔心,也沒耽誤吃飯,還能跟席上的女眷們聊聊天。

  她十分小心,怕自己再露怯害女兒被人恥笑,盡量少說話,臉上帶點兒笑聽著。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太對勁兒了,主人家是忙碌的,客人們也是借著主人家的喜事互相聯絡感情、聽取閒話。竟有人說到了祝纓的頭上。

  這裡是鄭侯府,女人們先說就是鄭霖這婚結得真是好,由聯姻說到了段家,說段、鄭這一段公案,順捎就提到了祝纓了。說話的這個婦人還是消息比較靈通的,將卞行的事兒當成個趣聞給講了:「還想拿捏人呢,叫那位祝刺史擺了一道。現在卞刺史上任,到了一點家當,怕不是要氣昏過去了。」

  張仙姑聽了,心道:還有這事兒?我怎麼不知道?

  有人問她,她就說:「孩子在外頭的事,我不懂也不問。」

  吃過了酒席,祝纓看著蘇鳴鸞等人被送到四夷館,自己再接上張仙姑回家。張仙姑坐上車,臉上帶著點紅,一句話也不說。祝纓道:「爹已經先回去了。」

  張仙姑點點頭,沒說話。

  等到回到了家裡,她不去看祝大,打算先跟女兒聊聊,就跟到了女兒臥房,到了一看,祝大正坐在堂屋上座。張仙姑道:「你這死鬼,怎麼在這裡嚇人?」

  祝大道:「有事哩!」

  花姐咳嗽一聲,道:「杜大姐,去燒些醒酒湯來吧。」

  杜大姐道:「灶下預備著了,熱熱就得,我去弄。」

  她被支走了,花姐要代張仙姑說席間聽到的事,祝大先問祝纓:「沒人給你說媒吧?」

  張仙姑忘記了自己剛才要問的事兒,趕緊說:「說什麼媒?誰?他要幹什麼?」

  祝纓道:「沒有人,就是剛才……」她將事情簡要復述了一回。

  張仙姑聽完,臉上顯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這樣說就對了啊!咱們以後都這麼說。」一家四口對完了詞,花姐去看杜大姐醒酒湯怎麼還沒得,等兩人端了兩碗醒酒湯來的時候,張仙姑忽然一拍大腿:「哎,老三啊,那個卞刺史又是怎麼回事啊?」

  祝大一邊喝著醒酒湯一邊問:「什麼卞刺史?」

  祝纓順口提了一句:「冷刺史不是回來了麼?段琳就薦了他的親家去接任。」

  「呸!」祝大說,「美得他!」

  只要聽到姓「段」,二人就開始生氣。祝纓道:「這不是沒坑著我嗎?」

  張仙姑道:「那也不好!姓段的真是個大損種。」

  祝纓道:「喜酒也吃完了,也沒別的事兒了,咱們再歇兩天,攏一攏東西,辦一辦雜事就回去。想搬什麼走呢?」

  張仙姑說要搬京城的東西回梧州本是個藉口,回到京城她已不關心這事兒了,她說:「我再看看。」

  祝纓道:「那行。有些太笨重的就不要了,到了梧州再置辦也行。揀心愛的帶一些吧。」

  一夜無話。

  ………………

  次日,祝纓又忙了起來。鄭府的喜宴擺三天,祝纓又去了,今天就不帶張仙姑和祝大去了,祝大經了昨天的事不太敢再去了,張仙姑就留在家裡看看要捎帶些什麼東西走。此時她過日子的心又泛了起來,看這個也好、看那個也行,尤其是家裡那許多條被子,覺得全都封存在這裡都放壞了,想將新的都帶走。

  花姐看她清點,心道,這些都有十年了……

  又環顧這個宅子,這個名義上的祝宅,其實沒住多長時間,此時離去竟多了一絲不捨之意。去了梧州,以後多半就是在梧州定居了,不知何時才能回還。

  家裡收拾著,祝纓去鄭府給府裡致歉,說昨天祝大打擾了客人。

  鄭熹道:「什麼打擾?這事怪鄭衍!」

  祝纓道:「趕巧了。」

  鄭熹才說完鄭衍,自己又問了起來了:「令尊說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祝纓道:「大人知道我們家的來歷。」

  「有點兒難辦呀——」鄭熹沉吟。

  祝纓道:「好在也不是很急。我同他們再聊聊。實在說不通,沒有老婆又不會死,就是自己忙點兒。」

  鄭熹一想,也確實不急,就差一個老婆。不能娶妻也不妨礙生子,多少青年才俊待價而沽,先拼個官職事業,等到三十好幾了官職可以了,再求娶名門淑女,你看他是初婚,其實一堆庶子庶女已經長得老大了。

  鄭熹道:「也罷。」

  祝纓道:「我聽外面彷彿有人喚您,看看去吧。」

  鄭熹與她一同走出書房,果然是有人找鄭熹——藍興來吃喜酒了。

  藍興一個宦官,並不曾受人白眼,相反,還有不少人與他套近乎。劉松年今天沒來,所以他比較自在。還能跟鄭熹開個玩笑,說他馬上就會再長一輩做外祖父之類。鄭熹笑道:「借你吉言。」

  僕人上了茶點,又端來一盤喜糖,藍興捏著一顆剝了糖紙,含了顆糖,眼睛眯了一下,沒說話。

  藍興也送了禮物,並不次於其他人,都是真金白銀、珠玉絲帛,扎扎實實的禮物。鄭熹請他入席,又讓鄭奕與他一道吃酒。換了兩席,鄭熹還要留他多坐一會兒,藍興道:「我還得回宮裡呢。」

  鄭熹就不再多留他了,藍興臨走時說:「卞行已見過陛下,就要南下了。」

  鄭熹點了點頭。

  …………

  卞行南下,祝纓且走不得,她的糖還沒賣完呢!

  京城買個房子的困難她是知道的,不但房價貴,比起南府京城坊市劃分得又嚴,管得也比較緊。她便在自家附近的坊裡以梧州刺史府的名義盤了一處宅子,前後三進,頭一進是待客、商談之所,第二進住人,第三進可以堆放一些貨物等等。掛上「梧州會館」的招牌,以之前福祿會館已做熟了的模式,兼做客棧、茶樓飯館、少量貨物城中存放之地。

  又向老朋友邵書新長租一處城外貨棧。

  借著鄭霖的婚事,一邊發糖一邊將人潮引到這個地方。

  她自己住得就不是京城最繁華的地段,房價稍便宜,不過她的鄰居多半小有一點家財,也挺適合賣這個。

  她將項大郎留在這裡,京城的梧州會館就先交給他來打理。從梧州至京城這一條路線也走得比較熟了,以後如果有一些非公文的信函之類,也可以跟著貨物一道往返兩地。祝纓打算在梧州也開一條送信的線路,每年跑兩個來回,半年一次,將全州要送上京的私人信件斂巴斂巴,隨同貨物送京。

  她將事務都規劃好,就交給項大郎暫管京城會館了。京城不比別處,此處會館輪換不是每年,而是三年。

  接著,休沐日到了,祝纓讓趙蘇將范生、張生請到自己宅子裡,就在家中設宴關切一下他們的學習生活。

  范生張生與在府學中又不相同,他們的樣子有了些微的改變,面上更靈動了一些。雖然穿著書生常穿的袍子,卻也佩上了一些今年京城流行的小飾物,身上帶點熏香味。

  偏僻地方的學生到京城都是要經歷一小段適應的過程,祝纓也不說他們學壞了忘記了質樸的本性。她只問他們的功課,問他們在京城住得習慣不習慣之類。這兩個學生的成績在她順路拜訪岳桓的時候就問了一問。保送生們的成績在國子績都算不上頂好,這二人在保送生裡又是個中等稍稍偏下。但是國子監還有一些蔭進來的,他們貢獻了整個國子監的墊底人群。

  范、張二人見到家鄉來人也很激動,他們與趙蘇關係尚可,都說:「多虧趙兄看顧,不像他們那些人手足無措。」

  趙蘇道:「哪裡話?都是梧州人。」

  范生詫異地問:「梧州?」

  趙蘇含笑道:「是,梧州。義父奏請朝廷,以福祿、南平、思城三縣與阿蘇、塔郎、天恩、永治、頓縣五個羈縻縣,併為梧州。陛下准了,以義父為梧州刺史,這是前幾天才定下來的事,你們在學裡還不知道。」

  范、張二人忙恭喜祝纓。

  祝纓道:「以後再報籍貫就不是南府了,要寫梧州。」

  「是。」

  范生搶先道:「不愧是大人!我們與同學提及的時候,大家都很欽佩大人,又感激大人。我們這些保送來的人,若不是大人的提議,此生都要埋沒鄉野了。」

  祝纓道:「這話過了,你們本就是官學生了,怎麼會埋沒?」

  張生也跟著說:「也就止步官學生了!外面天地是沒機會得見了。」

  二人一陣恭維,祝纓又不教訓他們,這餐飯吃得二人都是微醺。二人走後,祝纓問趙蘇:「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趙蘇道:「義父怎麼忽然這樣說了?當然是真的!朝廷諸公難道都是糊塗人?能表彰義父?」

  「好話聽太多了,人就容易輕視他人、高估自己、聽不進勸說、聽不進不中聽的話,飄飄然,容易出事。」祝纓說。

  趙蘇道:「那義父就不必擔心了,他們說的是實。」

  祝纓點點頭,問道:「偏僻地方的人在國子監的,是不是還是不多?」

  趙蘇沉重地點了點頭:「是!其中南方又少於北方。」

  祝纓道:「我知道了。」如果國子監就是這樣的話,那全國的官員分布應該也差不多是這樣了。保送生說她一聲好還不夠,如果能夠在官員的比例上,也為偏僻地方的人爭取一點,尤其是南方這些所謂「煙瘴之地」的人爭取更多的出仕的權利……

  她正想著,門又被敲響了。

  侯五大嗓門:「大人!那位天使又來啦!」

  …………

  藍德笑眯眯地邁過門檻兒,站在門房裡笑道:「哎喲,今天可不是傳諭來的。」

  他穿著一身普通的便服,頭上也戴著尋常的黑色紗帽,這麼一打扮,離宦官的樣子更遠了一些。

  藍德抬手摸下巴做個捋鬚的動作,看祝纓走了出來。祝纓是個從四品的刺史,藍德不過是宮中的一個宦官的小頭目,他現在其實只有正八品。有差使的時候,「天使」之名給他撐個場子,沒有差使的時候他還是得老實一點。

  以前他有轉不過筋來的時候,被藍興給收拾過,如今已是個老油子了。見到祝纓,他先長揖:「見過祝大人。」

  祝纓也還了半禮,道:「今天不當值?裡面請。」口氣很熟稔的樣子。

  藍德笑道:「是,就出來轉轉。」

  賓主坐下,藍德道:「家父從鄭侯家裡帶了好些喜糖,味道好極了,小的們都喜歡。」

  祝纓道:「那就好。」

  藍德道:「宮裡都吃不著這麼好的東西呢。」

  祝纓道:「宮裡有更好的,宮裡吃蜜,外頭就只有一點柘漿。什麼好東西是宮裡做不出來的呢?」

  藍德道:「那是,只要貴人要,什麼好東西弄不來?除了那麼多的貴人,還有些執役辛苦的人。沒滋沒味兒的。大人是貴人,不知道我們宮裡奴婢的苦。」

  祝纓道:「誰不是從底下上來的呢?就說會食,從九品吃的是什麼?正一品吃的是什麼?想要帶好手下人,就不能讓人家過得太寒磣了。」

  藍德道:「大人體恤我們了。要是宮裡也能吃上您那兒的好糖就好了。」

  祝纓連連搖頭道:「宮中吃食?我可不敢輕易染指。」

  藍德道:「您這就不知道了,宮裡什麼東西不是外頭來的?要麼各監自製,要麼各地進貢。就是自製的,原料也是進貢的。咱們現在說的另一件事兒,就喜糖那樣兒的,要是宮裡跟您買呢?」

  「和買?」祝纓說。

  藍德笑嘻嘻地說:「不敢。不是和買,我與您談,不與那些商人談,我要找上了他們,他們得嚇死。您與鄭侯有舊,家父與鄭府也熟。咱們就不說外話了,如何?」

  祝纓問道:「果然要貢?」

  藍德道:「如何能不貢?不是奴婢們進言,宮中要用糖,陛下又見過了好的,還說又便宜,難道不是體恤百姓?」

  祝纓心說,你們一個一個的,就指著敲詐我了是吧?有好東西,得盡著宮裡用,宮裡的小鬼兒們也要跟著沾光。

  還跟政事堂那兒講過,是要把糖價打下來的!現在生產的糖都是她的本錢,宮裡還管她要這個本錢!

  從福橘開始,她就防著進貢、和買,終究是沒躲過。但是宮裡跟她要貢糖,她就得給。看藍德這個鬼樣子,自作主張的機率並不高。拒絕了,她的事兒就很難幹成。

  祝纓問道:「貢多少?你能來,必有個約數的。貢的數要是填不上,別的就更沒保障了。」要是敢要多了,她得再跟竇朋好好算一算賬,雖然這糖未必就貢到竇朋手裡了,但是在起步的時候許多糖不能用來翻本,都白給了,稅就得給她往下減!

  要是再逼她,她就把所有的糖坊都給關了,誰也別吃了!沒道理她白辛苦了,甜頭讓這群人吃了,百姓那兒還吃不上。

  藍德還是笑吟吟地道:「當然不會要您多的啦!不瞞您說,現在往宮裡貢的糖霜是每年若干石,咱們只再要這些就得。那些塊兒糖,哦,還有糖塔之類,那個咱們買,這個價麼……」

  祝纓道:「我給你最低,你去市面上打聽打聽,一個一尺的塔糖我賣什麼價,再看看我給你什麼價。我在南邊都賣五貫,給你算四貫。報賬加多少你隨意。都是糖做的,工藝得不一樣,宮裡用的跟外頭的當然不能一樣,要大些精緻些,用工更多。」

  貢糖的數目倒是勉強能承受得住。她還是那個思路,砂糖之類的得保住,量、價之類她都要死死地摁住了。其他的高價的花哨東西,隨便。至於宮中貪污等事,至使開銷加大,又要加稅之類,她如今是真管不著。

  到時候再說,祝纓想,不行她還有最後一招整治呢。

  藍德道:「哎喲,那您可體恤我了。」

  祝纓道:「哪兒話,你我頭上都壓著令呢。」

  藍德搓搓手:「實不相瞞,我頭上也是死令!還能再便宜一點嗎?」

  祝纓與他討價還價,三貫零六百文成交。藍德最後還抹了五十文單價。糖塔之外是糖塊、棒糖,藍德也狠殺了價,殺到京城市值的七成左右,對祝纓算厚道的內部價了。

  藍德與她談完,感覺十分良好,他覺得祝纓十分的親切,臨走前又額外囑咐了一句:「您只要交足宮裡的,咱不怕別人。」

  祝纓道:「我要再找竇尚書,要他減些租賦,這個事你與藍大監在陛下面前可不能袖手旁觀。」

  藍德笑道:「這是自然。」

  祝纓又給了他一個紅包,再給他包了一包糖塊,才將他送走。

  …………

  鄭侯府上還在辦喜事,婚禮完了還得招待女兒回門,這事兒也不好麻煩他們。祝纓又跑到了皇城,直直去找竇朋理論——您在算糖稅是吧?來,先把之前的稅裡再減掉我貢的糖!

  竇朋也不得不忍氣吞聲,他又不能說不要給皇帝貢了!如果說「貢糖是你的事,我的稅不能少」,眼前這個貨一定不肯善罷甘休。

  竇朋含恨罵道:「這群閹人!」

  祝纓心道,鄭家婚禮你也去的了,藍興這個大閹貨還你一桌吃飯,也沒見你啐他臉上。且這事兒有閹人、宮人掇攛無疑,但陛下必是也默許了的,咱倆都不敢去陛下面前說他,就別在這兒發瘋了。

  竇朋道:「你既能幹,快些將砂糖的產量提上去!將價錢再略漲一點,把貢糖漲回來。」

  祝纓道:「戶部真是個風水寶地,之前冼侍郎也是這樣,一踏進戶部,算賬都精明了幾分。」

  竇朋道:「快走快走!」他還得再想辦法從別處再多摳一點稅出來。眾所周知的原因,宮中的花費一向是越到後面越多的。他忍不住又拉著祝纓的袖子訴苦:「宮裡又不掙錢。說是內庫內府,有事還不得戶部撥些?也不知道那些監、司都幹什麼吃的?手裡那麼多田園林澤竟不能好好經營……」

  他這個戶部尚書,可是已經扛住了許多次宮裡的要求。

  祝纓聽他說了許多,也只管八風不動,立逼著竇朋給自己的糖稅又砍了六成,本來竇朋要砍一半,祝纓要砍四分之三,最後折衷,砍掉六成。

  祝纓道:「我這就去催官印,拿到了咱們就立據為憑!」每年,各地的稅賦都是跟朝廷這兒定好了的,這是官員考核的重要指標,得存檔下來,免得到了年底戶部說她交得不足。

  竇朋哭笑不得:「你我堂堂朝廷命官,在這裡斤斤計較,彷彿商人一般。」

  祝纓道:「幹的就是這個活計嘛!咱們不管錢糧,誰管?」

  竇朋道:「也罷。」

  祝纓道:「我這就去催印!」梧州新設,印要現鑄。

  果如陰郎中所言,她的事兒各處辦得都比較快。不但有她自己的梧州刺史的相關印鑑,連府裡其他人的也都一道鑄好了。她拿了印,先去跟竇朋把檔立完,接著往各處都跑一趟,啟用了梧州相關的新印。

  跑到了吏部,找到了陰郎中:「陰兄。」

  陰郎中笑道:「又有事?」

  祝纓道:「一事不煩二主,就認準你了,我還要過兩天才能動身,幫我順便發幾封公函如何?」說著,她拿出了新印。

  陰郎中道:「哦!梧州別駕等人的印果然好了?是要隨文一道送過去的嗎?」

  祝纓道:「對。我還有一公文,也勞煩一道發出。」

  「行。」陰郎中說。

  祝纓與他的交情也不止是吃飯,每次往京裡送禮也都有他一份。比起別人不算多,但也不能說少,再有點情誼維繫,辦事就容易得多了。

  章炯等人的任命是由朝廷下文,然後連著新官印一道由驛路送過去的,這個走得會比較快。祝纓的印自己帶著,她已經是梧州刺史了,再就要給州裡下令。

  現在是八月,等她動身回去,到梧州的時候最早也要十月中了,那個時候秋收已經完了,大部分地方運送糧賦、上京核算的隊伍都動身了!她還帶著蘇鳴鸞等人,不方便自己先快馬奔回,所以得提前安排章炯把秋收、徵糧、運送、上京等事都準備好。

  章炯是從縣令升上來的,以前從來沒有幹過這些事兒。得囑咐。

  此外還有梧州新設,好些事情都是「草創」,她得安排好。項大郎被她帶到了京城,短期回不去,糖坊也得有安排,至少讓項安兼顧……

  再來,還有一個河東縣的王縣令。厚道一點說,別人都被她端走了,就剩王縣令,不免讓王縣令處境艱難。小人一點說,如果王縣令因此有怨恨,那……

  她特意托了陰郎中:「將王縣令的新告身也早些給他吧!相交一場,別叫他閃著太長的時間。」

  陰郎中戲笑道:「好。」

  祝纓問了陰郎中,今年是不是輪到盧刺史親自到京,陰郎中道:「是。」

  祝纓心說,也好,讓顧同先自己混幾個月,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能自己立得住,盧刺史回來面上也好看,有些麻煩,盧刺史回來他也有靠山了。

  祝纓往復又辦了許多事情,要將父母的新敕封帶回家,又要與宮中說定貢糖的事情。以前沒貢過,還得打聽一下這糖什麼時候送到、送到哪兒、怎麼辦交割的手續等等。再添貢糖這一件事,她動身時已到八月底了。

  她再次出京,鄭熹父子都來送她,鄭侯府又裝了數箱物品之類給她。

  祝纓道:「都快拿不動啦。」

  鄭熹道:「囉嗦,帶走。去了好好幹。」

  「哎。」

  令人驚訝的是,鄭霖夫婦新婚燕爾,廣寧郡王也陪著王妃過來送她一程。廣寧郡王是個正常的年輕人,不特別的俊美,卻也五官端正,身形略高,看著還算健康。據說比鄭霖大一歲,不過祝纓看他的表情有點天真。

  鄭霖先微微躬身施了一禮,廣寧郡王才跟著半揖,祝纓還禮的同時心裡就有數了。

  鄭霖道:「三哥,一路順風。」

  祝纓又還了她一禮,說:「有什麼想要的南貨,只管寫信來。」

  冼敬等人也來送行,祝纓與他們一一道別。

  轉眼看到後面的左丞等人,左丞終於又熬走了一個大理寺卿,只是自己總也升不到從五品。看著梧州新設,原司馬都升做了從五品,眼睛都要紅了——早知道我也跟著小祝去了。

  真要他走,他又想留在京城。

  因此,與祝纓道別的時候他的口氣扭曲得像是一團被塞在了衣箱角的綢衫,又皺又滑。

  另一邊張仙姑、祝大也與金良、溫岳幾家說了好一會兒的話,祝纓走過去,又與他們話別。祝纓對金良道:「你對大郎真有安排了?」

  金良道:「知道你有心,他還不定性。」

  祝纓道:「也罷。」

  他們都催她快些走,不然就要錯過宿頭了。張仙姑道:「那才值幾步路呢?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咱們多說一會兒話。」

  又說了一陣兒,真坐上車走了,走出二里地,張仙姑就要催祝纓:「咱們快些趕路!不能叫姓卞的搶前頭了!」

  …………

  卞行比她們早走了十天。

  卞行的心情可謂大起大落!

  他是從地方又轉回京城的,想謀個京官,但是京城這張飯桌上輪不到他點菜,只能熬著等。而地方官任職又有期限,他也不能又回原職。這期間段琳給了他一個建議,他也是思考過的,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壞。

  州為上中下三等,梧州在這三等之外,因為它是羈縻州,跟正常的州的品級、考核標準之類全不一樣。

  卞行以前是刺史,現在雖然走遠一點,但是品級是升的。品級能升一升,也算不虧。走得遠了是憋悶,但南方在推稻麥雙季的事他也從邸報中知道了,已經進入了收獲的時期。再有手中能扣著一個祝纓,心情不好的時候連個出氣筒都有了。

  完美。

  哪知自己前腳收著了刺史的任命,正高興,家裡也要準備赴任的事了。馬上就得知南府沒了!

  祝纓端著三縣走了,留一個河東縣,再從儀陽等二府各抽一縣,三縣給他湊了個「新南」府。他還是管著三個府,但是整體少了三個縣!還讓祝纓跑了!本來,他跟祝纓沒仇,跟鄭侯府上也沒什麼冤仇。

  如果只是為了段琳,跑了就跑了,可這小子不該帶著三個縣一起跑!

  從知道「梧州」起,卞行才是真的厭惡上了祝纓。

  任命已經下來了,卞行是沒那個資格挑職位、耍賴不上任的,他只得好好準備。跑到戶部、吏部等處索要一些當地的資料,也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這麼勤快,已將三縣、南府的舊檔都轉到梧州去了,只拿「現在的三府」資料給他。

  他將河東縣的情況仔細研究一下,心道:這個縣令王某原來可是南府的啊!

  將概況都看了,卞行也沒含糊,他將妻子與幼子幼女留在京城管家,自己帶了長子夫婦赴任,這個長媳就是段琳的女兒。

  卞行一路上也打定了主意,快點走,到了先召集各府縣官員見一面,留下王縣令仔細盤問,再做計較。

  他一路催促:「快些走!再晚,趕不上解送秋糧了。」

  卞行一路疾行,終究沒趕上,他走的陸路,長史押糧走的水路,完全地錯開了。卞行心道:則今天的賦稅若是不佳,就算不到我的頭上啦。

  他到了州城,使人拿他的告身、印信等核實了身份,正式地入駐了刺史府。一進刺史府心就涼了半截,所有的前任都是坑,冷雲尤其是個大坑。這個紈絝子弟真的把刺史府挖了幾個大坑留給他。

  府中文吏低聲說:「冷刺史說這幾株花樹好看,就挖走帶上了!」

  卞行大口喘氣:「著!各府、縣官來刺史府。」

  文吏道:「是。」

  這邊公書一發,沒幾天,人就到齊了,長媳段氏也與卞行的妾將後衙收拾了個差不多。

  卞行在前面大堂之內坐定,使自己的兒子卞芝念一念各官員的官職、姓名,念一個出來一個,他認一認人。他們將王縣令的名字放到最後,卞芝念一遍,沒人應,念兩遍,還是沒人應。

  儀陽府的丘知府心道:這小子是個傻子吧?這裡攏共這些人,都點完了!那他就是沒來唄,你數不出來少了一個嗎?!

  不對,是三個。

  嗯,本州如今差了兩個知縣,一個知府——新南知府也還沒定下來。

  卞芝一聲比一聲高,念了三聲發現不對了,問道:「河東令沒來嗎?」

  沒人回答,如果是正常情況,還有他的頂頭上司知府代答,現在新南知府也沒有。

  卞芝問道:「誰知道河東令是怎麼一回事?」

  丘知府道:「他調走了呀!就在刺史大人的告身下來之後。」

  卞行面沉如水,將這筆賬記到了祝纓身上。

  …………

  祝纓心情還不錯,她遇到了章炯。

  她是走的水路,走的時候裝得滿滿的船,現在也還是滿滿的。張仙姑為了顯示自己不是亂說,真的裝了半船的家什。

  她們登船之後,起初還很順利,越往南走天氣越暖和一些。但是漸漸的,河裡出現了運糧船,她們是逆行,速度明顯的變慢了。

  此時,她們才走了一半的路程,再往前走數日,祝煉興奮地跑到船艙對祝纓說:「大人!是咱們梧州的船!」運糧船上都插著旗子,祝煉識字,認得前面一串是梧州的。

  押送的人正是章炯。

  項樂走到船前大聲呼喚,問前面是否是章別駕。

  章炯這裡也有人大聲回答:「正是,前面何人?」

  「祝刺史座船在此。」

  兩下合到一處,祝纓道:「併船,咱們的船再倒著開一陣兒,別堵著河道。」

  跳板搭上了,章炯一個大紅影子搖搖晃晃地上了祝纓的船,一到甲板就拜倒在甲板上:「拜見大人!」

  他四十了!升了!

  本來,他覺得自己得再熬個十年八載的,如果運氣好,能有個緋衣,如果運氣不好,可能要熬到年近六旬。哪知莫名其妙就升了!

  回想一下自己幹了什麼呢?聽話看家!

  有個好上司是真的太省心了!

  雖然他現在只是個從五品下,雖然他這個別駕是所有別駕裡品級最低的,可他是了呀!

  在他的後面,又撲倒了一個青色官衣的:「大人!」

  豁!王縣令!

  祝纓將他們扶起,道:「來,咱們好好說說。」

  章炯到底是個能幹的人,馬上說:「州裡的事務都安排妥當了,秋收已畢,下官動身的時候宿麥已開始育種了。下面各縣一切也還都好。接的信兒晚,刺史府還未及改建。播種後有的是功夫!已經畫好圖紙了。大人的令已收到了,下官已派人去州裡的福祿會館善後。」

  福祿會館還在州城,這個有可能會被人做文章,祝纓也給予了提示。章炯道:「項三娘的主意,暫隱了牌子,使人代持,就說盤下了這項產業……」

  一項一項都安排得好好的。

  王縣令也說:「下官已將河東縣的事都打掃乾淨了!」

  祝纓道:「那便好,本也沒什麼,不過卞刺史同我有點小誤會。」

  王縣令心領神會。

  設梧州的消息他是在南府聽到的,南府下了令,將他也叫過去。章炯宣布,設立梧州,府裡的官個個升了一級,刺史還是原來的祝大人,一片歡聲雷動。縣令們也高興,在祝纓手下比在別人手下更痛快。

  只有他!要設梧州了,沒有他,將它留給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新刺史。

  緊接著,章炯又代宣了他的任命,王縣令這才緩過一口氣來。接著,章炯又將他叫到一邊去,告訴拆分是朝廷的手段,調他走是祝纓出的力,囑咐他將河東縣打掃乾淨再走。

  王縣令也只有滿意。

  三人聊了一會兒,祝纓對章炯道:「上京去知道怎麼說麼?」

  「還請大人賜教。」

  「梧州新設,今年的稅賦跟咱們沒有關係,你只將舊南府的賬交了就得。這個你拿著,是我與戶部談妥了的,別的,你一概不要答應。有事就都推給我。明年我親自與竇尚書說理去。」

  「下官今番正是準備了舊南府的賬目。河東縣的我錄了副本,糧草還是讓河東縣繳到州城去。」

  「好。」

  幾人商議畢,取下跳板,各奔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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