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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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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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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0:34: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章 梧州

  與章別駕的送糧船隊分開之後離梧州愈發的近了。期間要經過顧同即將赴任的地方。顧同初任,按歸規定他可以有一點時間先回家一趟,然後再回來赴任。

  這個縣並不與運河緊挨著,但聽說就在不遠,顧同仍然忍不住站在船頭眺望了半天。現時輿圖也不準,他只知道一個大概的方向就偷偷地往那個方向上看了無數次。船上人在他的背後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偷偷地笑。

  顧同好像聽到了什麼,猛一回頭,又看不出什麼來。轉過去又繼續地看。

  待過了這一段,祝纓又讓項樂將顧同喚至艙內。顧同仍有點小興奮與心不在焉。

  祝纓問道:「就要親自去臨民辦事了,好吧?」

  「嗯嗯!」顧同用力點頭。

  小柳等人都笑,顧同臉上一紅。

  祝纓道:「你打算怎麼幹呀?」

  顧同道:「現在已經開始種宿麥了!老師——再給我點兒麥種唄……」

  「然後呢?」

  「誒?種……」

  「你這個縣丞,挑的時候是沒有上司的,要是你剛到任你的上司也定下來了,你預備怎麼跟人家相處?朝廷選官,不是你下館子點菜,點什麼就給你上什麼。哪怕下館子點菜,你也管不著別人桌上什麼。你明白這個意思嗎?」

  顧同的腦袋冷靜了一點。

  祝纓又說:「下屬也不一定就聽你的。一味責罰或者一味收買,都未必管用。不要對別人說『只要大家都加把勁兒,將這件事情做事了,大家都有好處』,除非你現在就能讓人看到好處,否則就沒有信譽了。至於其他,你趁回家這一路,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去赴任。」

  「是。」

  祝纓道:「你在我身邊,幹事時的本事是有的,跟上下打交道,還要自己想。」

  「是。」

  顧同不再興奮,拿出祝纓從吏部、戶部那兒弄來的一些案卷,開始仔細研究。

  船又行幾日,大隊運糧的船已然擦肩北上,河道復又寬闊了起來,祝纓他們行船也更快了些。又過數日,她們從水路轉回陸路,船能裝的東西多,行船時不看吃水線還不覺得,一旦到了地上,件件都要裝車。龐大的車隊將張仙姑嚇了一大跳,光裝她的被子都用了兩輛大車。

  張仙姑道:「怎麼就這麼多了?」

  祝纓道:「咱們出京的時候就這麼多,路上又捎了些土產,可不就更多了麼?」

  仗著是船,沿途經過一些之前走的地方,知道當地某種特產好,她們又採購了不少。沿途又有些熟人,譬如同鄉、譬如舊識等等,也有饋贈。

  張仙姑有點害怕地說:「會不會太多了?叫人看著了不好?」

  祝纓道:「不礙的,又不是回京帶這麼多東西,叫人說搜刮了民脂民膏。」就算是上京,她的這些行李也不算是特別多的。

  裝車裝了半天,祝纓下令:「分兩撥走。」她們一行人先帶部分行李到梧州,也就是原南府的府城。小柳、丁貴在後面押運另一撥,過兩天再走。

  祝纓將張仙姑扶上了車,祝大要自己騎馬,她說:「也行。」起步就走得慢一點。

  再行數日,即便是南方也感覺到冷了,一行人從包袱裡拿出冬衣穿上。祝大打了兩個噴嚏,不再逞強,擤著鼻涕上了車。

  走不多遠,梧州界,到了。

  ………………

  梧州這群人幹活十分賣力,頭天接到了信,第二天就招石匠把界碑上的南府之類字樣鑿去,新鐫「梧州」。待祝纓等人到達,附近來往的人都知道了——沒有南府了,改叫梧州了。

  祝纓才踏進梧州界,就有人飛奔去報。祝纓住進驛站的時候,驛丞滿臉堆笑迎了上來:「恭迎刺史大人,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又將吉祥話說了一車,又說房舍、飲食都準備好了。

  祝纓道:「同喜。」

  驛丞道:「是是,下官們也跟著沾了光。大人請。」

  祝纓等人先進房休息,項樂等人還不得休息,還要收拾安排車輛等,驛丞又忙上忙下,喚了驛卒過來幫忙。

  一行人休息一晚,第二天走到半路,遠遠就見有人奔了過來,看到他們就喊:「前面是梧州刺史祝大人麼?!」

  顧同道:「這聲音怎麼這麼熟?」

  人跑近了,卻是小吳帶著兩個衙役,顧同道:「是你?你亂喊什麼呀?聽著怪假的。」

  小吳一張臉興奮得通紅:「哪裡怪了?又哪裡假了?我何曾叫錯了?!咱們大人是刺史了!!!」

  顧同被他瘆得差點掉下馬:「你到老師面前可別這麼著了,老師一向不好虛文。」

  小吳道:「你知道什麼?侍奉上官,沒有過頭的!過頭挨罵,可比不夠恭敬了挨整強多了!」

  顧同沒好氣地道:「那是別人,不是老師!你這樣叫別人看了,還道老師是個喜歡別人拍馬的庸人呢!」

  小吳道:「我不與你爭,我見大人去!」

  顧同的話還是起到了作用,小吳見到祝纓的時候就顯得正常了許多——他跪在祝纓的馬前了。

  祝纓道:「這是幹嘛?快起來!你是朝廷命官!」兩人官階雖然差得大了點兒,但是同是官員的情況下,需要跪拜的時候是不多的的。若她的屬下見到她都要跪一跪,被御史知道了一準兒要捅破天。官與民的一個很大的區別就是「禮」,譬如過堂審案,民就得跪著,有身份的就不用跪。介於官、民之間的官學生之類,下跪也能有個墊子。

  小吳被顧同提了起來,又笑著說:「大伙兒都盼著大人回來吶!他們說我往京裡去的次數多、中途熟,就公推了我來迎大人!」

  祝纓知道他高興什麼,府升州,全員升一級,得到好處最多的是她,這是她忙出來的。白揀的人裡,獲益最大的是章炯,直接跨過了官員最難跨的一道坎人,下面這些人也都各升了一級,下的轉了上,上的升了品。小吳也跟升了!

  祝纓道:「府裡沒準備什麼過份的儀式吧?」

  小吳笑道:「那不能夠。」

  祝纓道:「顧同,你先回去看看,不要勞民傷財,咱們的家底子可不厚啊。」

  顧同得令,趕緊動身,小吳在後面攔之不及,只好又去跟張仙姑、祝大磕頭。這就可以了,因為算是長輩,不敘官職。

  顧同快馬加鞭,回到府城——現在是梧州城了——之後,見街上人人臉上帶笑,行人商鋪一切正常。再看府衙——現在是刺史府了——舊匾已除了下來,新匾還未掛上。門前一排白直在灑掃,邊掃邊笑罵:「昨兒才掃的,又有馬糞了!」

  然而也高興,一會兒彭司士又出來了:「哎,那邊兒,快著點兒,將那個門再擦擦!」

  顧同定晴一看,大門也新油了朱紅的漆。彭司士一套指揮,旋身時餘光掃過顧同,忽然一頓,猛地轉頭:「小顧郎君?!!!大人回來了嗎?這個小吳!他成日家吹噓他辦事妥貼!」

  顧同打斷了他的絮叨,道:「老師還在後面,派我過來看一看……」

  「包管隆重熱鬧!」彭司士一口打斷!

  顧同道:「老師說,不許鋪張!才是羈縻州,不要張狂!都收斂了吧。」

  彭司士一臉的為難,把顧同讓進了府裡,道:「小顧郎君,你瞧,大家伙兒都高興,想一道兒樂一樂!設州,多麼大的事呀!父老鄉親們也願意的!荊老封翁也說了,大人到的時候,大家伙兒一塊兒去迎接。」

  顧同道:「迎接就迎接,可不興弄出叫人肉麻的事兒來。」

  有他盯著,迎接的人終於消停了一點。他們出城二十里迎接而不是原本計劃的五十里。荊老封翁等人奉了茶水之類,又有一些本地的鄉紳、老者都跟著王司功等人過來。章別駕不在,就由王司功領著大伙兒出城。

  二十里地走了半天,後面隊伍也拖了老長。

  祝纓對王司法道:「大家伙兒都辛苦了,這般隆重,受之有愧。」

  王司功道:「下官等只恨不夠隆重,不能表達心情於萬一!」

  接著是荊老封翁等人說:「自大人來後,官民生活一日好似一日,何愧之有?」

  他們一套恭維,擁簇著祝纓回到梧州城。

  城裡百姓也聽到了消息,也扶老攜幼或出城門來迎接,或在家門旁觀看。祝纓在馬上拱手為禮,一路到了府門前。

  王司功搶先道:「新匾已準備下了,就等大人題字之後做好掛上。下官等還準備好了碑材,就等大人回來題一題字,再讓石匠連夜刻好,替換舊界碑。」

  題字的事必須交給上司,王司功心裡門兒清。

  進了府裡,衙役們已列好了隊,齊聲高喝:「恭迎刺史大人!」

  待祝纓到正堂坐下,以王司功為首,本府之官吏又都在她的面前站好了班,面向她齊齊跪拜一回:「恭迎刺史大人回府,恭喜大人!」

  祝纓站了起來,扶起王司法道:「這是做什麼?大家高興就高興,這樣可是不行的,沒有下次。快快請起,都起來吧。」

  看得蘇鳴鸞等人目瞪口呆,山雀岳父心道:這山下人可真是、可真是……

  王司法見祝纓臉上確無得意之色,忙說:「大人教訓的是,請大人訓話。」

  祝纓又重申了以後不可這樣跪拜她,然後才說:「梧州新設,這個事兒大家都知道了。」底下一齊叫好。

  祝纓道:「梧州草創,好些事兒還要咱們從頭做起,將來少不得要勞煩大家。還是那句話,我不負大家,大家也要用心做事,聽我號令、各司其職。」

  無論官吏都說:「謹遵令。」

  小吳又湊上來,說:「酒宴已備下,請大人更衣入席。」

  祝纓指了指下面,道:「大家都有麼?」

  「是。」

  祝纓點點頭。

  府內官員的反應是在她預料之中的,她只稍加控制,也不故意潑人冷水、給人沒臉。比起劈頭蓋臉地罵人,她更願意多給他們派活,讓他們累到沒功夫瞎搞排場。

  張仙姑等人也先到後衙休息,她和花姐等人也要招待一下各官員家的女眷們。

  祝纓更忙,換了衣服,出來就有人抬了桌子上來請她題字。祝纓的字四平八穩,大筆一揮將凡帶梧州字樣的都寫了。此外又有幾處公文等,都得她以梧州的名義簽發。

  這些做完,才是宴請。

  此時的梧州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舊有南府三縣,一部分是羈縻五縣。入席的時候祝纓特別關照了一下,各坐各的,既不讓蘇鳴鸞等人坐在王司功等人的下面,也不讓郭縣令等人坐在蘇鳴鸞等人的下面。

  席間,少不得一番馬屁,顧同起初聽得津津有味,後來聽得厭煩,再後來聽到腳趾摳地。索性湊到仇文那裡小聲說話去了。

  吃完了一番酒,祝纓道:「明天歇一天,後天安排。」

  眾人都說:「是!」

  …………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祝纓就起來了,到前院裡練功,見胡師姐已經在了。笑道:「你比我早。」

  胡師姐道:「小女子就是吃這碗飯的。大人還這麼勤勉,許多習武之人也不及。」

  兩人練了一會兒功,家裡人陸續起床,張仙姑有許多話要說,比如她們帶回來許多東西,她都想早點兒布置到山上的那個「家」裡去。想到祝纓也是才回來有事要幹,生生忍住了,想叫花姐再一塊兒商議一下帶什麼東西上山,突然想起來——好些家具還在後面,丁貴他們押送的家什還沒到。

  張仙姑只好先收拾後衙,帶幾個女僕灑掃抹塵。轉臉再要叫花姐,杜大姐道:「大人請大娘到前面去了。」

  張仙姑道:「這是要幹什麼?」

  花姐已經是有告身的朝廷官員了,祝纓理所當然地要支使手下。花姐進書房次數很多,但是聽令卻是頭一回,緊張又新鮮。

  祝纓先拿出一份公文來,往桌上一放,五個指尖按住前一推:「這是你的。」

  花姐過去拿起來一看,是一份補的戶籍文書,上面的大名是「朱紫」。祝纓是梧州刺史,以往自己想要個戶籍還要絞盡腦汁,如今自己想要辦個戶籍提筆而已。由府升州,好些檔案都要重新統計、整理,祝纓就打算借這個機會做一些事情。她的司戶——現在是司戶參軍事了——是祁泰,自己人,怎麼改也是隨自己的。

  梧州妙就妙在是個羈縻州,它有真正的羈縻縣,五縣的戶籍是沒有記錄的,將「朱紫」的籍貫寫成阿蘇縣,真真死無對證。連蘇鳴鸞都不能保證她的地盤裡沒有這樣一個人,因為她也沒個準數。

  花姐用力握著這一份戶籍,道:「這樣就成了嗎?」

  祝纓道:「你是番學裡的醫學博士,課本之類都要自己準備。」

  「好,額,不,是!」

  祝纓一笑,道:「名為番學,設立本意是教授外族。但你這個醫學博士,若是收不滿各族的學生,收些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也是可以的。只要是本州戶籍。」

  花姐道:「是。」

  「番學我預備著明年年初開學,這段日子你也可以先留意些學生。你要想給她們從頭開始教識字也行,一邊學字一邊學醫。學個幾年,字也會了,也能簡單照顧人了。」

  「是。」

  祝纓道:「就是家裡仍然要咱們再分神看一下。」

  花姐笑道:「這有什麼?官兒也得過日子,以往你也沒少給家裡操心,我理會得來。」

  祝纓一點頭,花姐道:「那我去看乾娘那兒有什麼忙要幫了。」

  「明天早上,你也要去衙門晨會。」

  「我?哦,是!」

  花姐之後是蘇燈和仇文,他們是番學的博士和助教,仇文有個正九品下的品級,比花姐還要高一級,蘇燈則是助教,略差一點。他們的任務之前是編教材,現在編得差不多了。祝纓道:「還要安排好課程,要有進度。」指定了博士仇文去定。

  然後留下了蘇燈,朝廷給的官員名額就只有這些,蘇燈此次沒有品級。祝纓道:「你先幹著,看看仇文幹得如何,有什麼得失。將來有你的用處。」

  蘇燈心中本有些失落,聽祝纓如此一講,旋即振奮起精神:「是!一定不給老師丟臉。可是老師,這個塔郎家的,哦,他還不認……有點兒……」說到一半,他又意識到自己背後說人壞話,「我不是因為他做了博士才這樣說的,他……」

  「他阿公的死讓他鑽牛角尖兒了,一時出不來。」仇文的情況祝纓也看在眼裡,所以她近來都不讓仇文再進山了,只讓他在山下活動。

  蘇燈道:「老師也看出來了,我就放心了。」

  祝纓道:「你去忙吧。」

  接著是叫來顧同,讓他回家省親,然後限期去赴任。祝纓道:「以後的路,就要自己走啦。」

  顧同鼻頭一酸,清水鼻涕和眼淚一齊流了下來:「老師!」

  祝纓道:「要是在我身邊什麼也沒學到,我也沒辦法了,我也不會教學生。能出息的都是自己有本事。」她對自己的認識頗為清醒,蘇鳴鸞就是天賦好的,她不過稍加點撥。如果只看祝石,她就不適合吃教學生這行飯。

  顧同鄭重三叩首,回房收拾自己的行李。小吳等人也來送別。

  祝纓又將蘇鳴鸞等人從驛館裡喚了過來:「山上宿麥也要開始種了,我就不多留你們了。從此之後,梧州是咱們的。凡有事,皆可來同我講。我將府裡的事務處置完就往別業那裡去,有覺得在刺史府裡說不出口的話,可以到我別業裡說。」

  山雀岳父搶先道:「好!我們就等著大人進山啦!」他這一番進京也開了眼界,蘇鳴鸞所受震憾、所有感悟乃是朝廷對女人做官並不友好,山雀岳父的感悟則是朝廷對他們「獠人」也不是很當自己人,官員們看他們有點兒看稀罕,還是與祝纓的相處更舒服。

  人都是比出來的,祝纓先是比之前的知府幹人事,又比後來山下人有本事、講誠信,再比朝廷整體會做人。山雀岳父心道:我再也不上那個京城了,再大、再好也不去了!就在梧州!

  路果和喜金的兒子一路只是看,並不曾發表什麼意見,感覺與山雀岳父有些相似,卻更是羨慕京城的繁華。他們在京城也領了自己父親那一份的賞賜,東西比他們自家從山下購得的要好很多,心道:除了糖,京城別的東西都比咱們這兒的好。

  蘇鳴鸞道:「小妹還在家裡,我也想她了,等義父進山回來就把她再捎回來吧。只怕這一趟沒帶她走,她要鬧。」

  祝纓道:「知道鬧是好事。」

  蘇鳴鸞笑道:「對,知道爭知道鬧,是好事。」

  祝纓道:「山裡五縣我也有安排,待我進山咱們再詳議。對了,來人。」她亦有物贈與這幾家,一些京中的物產之類。

  四人各攜禮物回去,又各有一種感慨。

  祝纓又命人叫來狼兄,叫他往塔郎寨中捎信,告知自己已然回歸,下月將進親自進山。

  狼兄道:「仇文已將皇帝的賞賜交給我轉給縣令了。」

  祝纓道:「你還要帶句話給他,問一問他有沒有想好派誰下山來學些文字。」

  「是。」

  然後是項安。

  這幾個月項安忙得像個陀螺,見祝纓的時候走路還帶著風。一見祝纓又笑開了:「大人!您可算回來了!我昨天還在外頭沒回來了,誤了向大人道喜。恭喜大人!」

  祝纓看她眉眼間更開朗了一些,道:「這些日子你辛苦啦。」

  「還有一半的事兒是為了我家糖坊忙的呢,都是應該的。」項安開始說這些日子自己幹的事,什麼隔壁州的會館啦,什麼收甘蔗啦、什麼雇人啦,又說有些婦人可憐,糖廠雇她們做些雜事,被家裡人上門來直接向糖坊索要工錢,竟不經她們自己的手。

  祝纓皺眉道:「這算什麼?」

  項安道:「我就對外說,一家子那麼些個人,爹也來要、娘也來索、哥哥也要、弟弟也要、丈夫也要、公公也要、兒子也要……我要給幾份子?要麼自己領錢,要是家裡來支的就讓他們將人領回去,糖坊要個工使,不是請一家子祖宗來的。也不知道……幹得對不對……」

  她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但是心裡仍然覺得祝纓不會罵她。允許雇女工是祝纓提出來……的嘛……

  祝纓道:「嗯,幹得漂亮。」

  項安道:「不過女工確實細心,也聽管,叫洗手就洗手。工還便宜。」

  祝纓道:「你大哥還要在京城住幾年,糖坊你們自家商議怎麼經營,不要誤事就好。」

  項安道:「大哥不回來了?」

  項樂道:「開了梧州會館,大人讓大哥在京城守三年。」

  對項家來說,這絕對是一件大好事,他們如今只恨家裡只有兄妹三個!項安心道:侄兒過年就十歲了,不能叫他在家裡閒著了,得叫出來幹活了!商人家的孩子走科考正途做官是沒什麼希望了,不如叫到梧州城來,一邊讀點書,一邊學做買賣!就這麼定了!

  祝纓道:「你們自家商定。孩子要是能夠讀得進去,多讀點書也不是壞事。不科考,也得學些東西。譬如律法、算學、醫學之類。」

  「是!二哥,我這就傳信回家,叫家裡把侄兒送過來?」

  項樂道:「先問問阿娘和嫂嫂,別跟搶孩子似的。」

  項安笑道:「好!」

  最後是小江和江舟。

  小江和江舟兩人幾個月來琢磨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大人回來要說什麼事?思來想去,覺得不會是趕她們走。但如果是派差的話,又不太像,一下子放她們幾個月不管,這個差使也未免太不緊急了。可要說不重要,幹嘛人去京城了還要囑咐這一句呢?

  兩人每每睡覺之前,都在聊這個話題,卻怎麼也猜不著是個什麼意思。

  今天胡師姐來叫她們,她們就緊張了起來。江舟對小江說:「娘子,不是明天才晨會嗎?」

  小江道:「叫就去。」

  三人從側門進府衙,又到了祝纓的書房。

  胡師姐說一聲:「大人,江娘子來了。」

  祝纓道:「進來吧。」

  三人進來,胡師姐自動站到了祝纓背後,祝纓正在寫東西,停了一下,道:「坐。」

  兩人坐下,老實等祝纓說話。一時,茶水上來了,祝纓見她們也不喝,便說:「有一件事,小江你也教了有一陣了,府裡女仵作學得怎麼樣了?」

  小江道:「貧道慚愧,並不理想。」

  祝纓低頭繼續寫了幾筆:「哦,那先放一放吧。梧州不同南府,官職比以前多了,南府的一些吏職如今也有品階了,譬如女監獄丞,怎麼樣?有興趣嗎?」

  小江心道:這是小江的事了,總不能是我。我一個出家人。

  江舟高興地說:「是同大理寺的女大人們一樣嗎?我家娘子也能做官啦!這可真是太好了!大人,我家娘子能寫能算,還會驗屍,做事又聰明,一定行的!」哎喲,是官了,娘子不會總擔心什麼「出身」了,以後到了大人府裡,見著大娘子和朱大娘,也能抬頭挺胸了。

  小江有點難堪地道:「別胡說,大人說的是你!是你在衙門司職!」

  「就是你。」祝纓說。江舟說的就是她考慮的,當然江舟也肯學,性格也不錯,不過比起小江確實還差一點。

  小江的聲音更小了一點:「可是我、我的來歷……不、不合適……她們、有人會說閒話,不成的……嬌嬌的事……」

  「你說什麼?」祝纓抬起眼睛,「嗯?我沒聽清楚。」

  小江看著她,心裡有點慌:「我、我,我怕我、我不成。女官、我……」

  「這裡是梧州。」祝纓捏著筆,看著小江的眼睛慢慢地說,「我說了算。」

  看起來小江並非不願,只是有點顧慮而已,祝纓道:「就這樣吧,你的度牒想留就留著。不過梧州是羈縻州,官員須得有三分之二是本地羈縻之人,你得在本地羈縻縣上個戶口。」

  這是她的計劃,將梧州官員的任免之權大部收到自己的手裡,這些人做官與朝廷沒關係,只與她有關係。這樣一來,無論花姐還是小江,賬面上的戶口都得是羈縻的。反正羈縻是筆爛賬,哦,不,是沒賬。還是她說了算。明天召集大家開會,讓祁泰另立一架子《羈縻戶籍》,先登錄一些羈縻縣官員的家庭、人口。以後有人要查,這個就是最原始的檔案,就是「根」。查死了也只能查出來朱紫、江騰是梧州人。一旦有變,二人離了這裡還在京兆有戶籍。

  小江驚得說不出話來,她為了克服「出身」帶來的心病花了十年的時間,終於可以正常的生活了。但也從來不敢想什麼做官的,這就離譜!

  江舟見祝纓還在看她,她還在沉默,著急地推了她一把:「娘子!快答應吧!」

  小江的口型:「我我我我……」嗓子卻發不出一點兒聲來。

  祝纓道:「那就這麼定了。」放下筆,拿起印來蓋了幾下,扯出一張紙五個指尖壓住推出來。

  江舟忙不迭小跑上去拿著,她雖在衙裡當差,實不曾見過告身,還以為是告身,拿了一看卻發現是戶籍。祝纓已給她們立了戶籍,說:「告身、印信年底年初就能到。」

  江舟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拿給小江看:「娘子,快看呀!」

  小江「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拔步往外跑,江舟慌得趕緊抱住她,戶籍的紙壓在小江的胳膊上紙也擠皺了。小江被固在當地,眼淚往下掉,她吸著鼻子,道:「我——」

  「你行!」江舟說。

  胡師姐十分好奇地看著這兩個人,心中萬分的好奇,女官有點兒超乎她的認知,不過跟著祝纓上了一趟京,祝纓請大理寺的人吃飯的時候也看著有女官女吏的,府裡縣裡也早就有女吏了。胡師姐不明白這個江娘子為什麼這樣,可能當仵作的都有點兒怪吧。

  胡師姐默不作聲,看著仵作越哭越凶,大人跟沒事兒人似的又開始寫字。等到江仵作哭完了,擦好了眼淚,說:「我、我、我願意。」

  祝大人就說:「那行,你回吧。明天奏本發出,年底年初告身就到。」說著,擺了擺手,然後將剛才寫的合上,讓明天就發去京城。

  …………

  次日,梧州府官吏齊聚,人人精神抖擻。

  祝纓道:「廢話不多說了,都升了吧?」

  下面一陣笑:「是。」

  「升了的,都照品級發俸發餉。」

  下面又是一陣叫好。

  祝纓道:「來,這裡有幾個人,大家伙兒認識一下,以後就都是同僚了!」仇文等人在側,衙門裡的人是不驚訝的,他們最近常來,但是朱大娘……

  祝纓道:「我向朝廷請立番學,他們是番學的,另立,與州裡官學並不一處。學的也與州裡稍有差異,這是博士仇文,這是助教蘇燈,這是醫學博士——朱紫。」

  「哦——」大家下意識地發出了明白的聲音。懂了!朱大娘幾年來也都在城裡給婦人看病,據說看婦科是有一手的。雖然是個女人,但是看婦科正好,朝廷都准了她當官,好像也沒什麼反對的道理。大人說行,那就是行!

  反正不佔用現在的官員名額,也與他們沒什麼爭競……

  祝纓道:「今天還照原來排的班次當值,你們幾個跟我來。」

  「是。」

  官員們都到了祝纓的簽押房,祝纓道:「幾個事兒,梧州算是羈縻,羈縻縣很要緊,以後我要不時往那裡去,府裡事務大家伙兒都要多上心。」

  李司法忙說:「大人辛苦!下官也願侍奉大人進山,為大人分憂。」

  「會說幾種山裡的話?」

  李司法語結,其實,有兩三種話的問候語他能聽懂,但是要交流就難了,更不要提教授。

  「還是我來吧。章別駕進京了,這幾個月你們分擔一下。梧州情形與別處不同,各羈縻縣出身的官員要佔到三分之二,所以缺的這些,都要是羈縻之人。刺史府裡也得有!長史、州司馬以及新增之官員也一樣。」

  王司功道:「只怕,他們語言也不通,事務也不熟就……」

  祝纓道:「這個我來辦。」

  他們就不再說話了,反正大家現在都是跟著刺史升的官,您行就您來!

  「司功,缺的吏員你主持補上,這個不用太計較出身。」

  「是。」

  祝纓道:「梧州的州志,要編寫了。這個事兒,州裡牽頭學官學裡調人幫忙。」

  州裡的經學博士忙站了起來:「是。」

  祝纓很重視這個州志,王雲鶴、劉松年都讓她「讀史」,可見「史」是非常重要的。一地之地方志,可謂一地之史。早在與蘇鳴鸞一起編那個奇霞族的「史詩」的她時候就領悟到了。現在也打算繼續這麼辦。反正梧州打一開始,就是她祝纓弄的!在梧州,女人就是能當官!

  祝纓又不急著先擴建刺史府,而是說:「匾也換了,人也添了,差不多得了。司倉一會兒再攏攏手上的房子,別來了新人沒地兒住就行。司戶,再算算稅。雖然添了人,但是上頭直接跟朝廷繳納,不用再養一層婆婆,一加一減,算出來有多少。」

  祁泰跟祝纓說話是不怕的,欠身道:「是。已有了個約數,再有兩天就能給大人一個準數了。」

  祝纓一笑:「好。」

  花姐一直含笑看著她,等她將所有的事都安排妥當,又要將全州的情況再來一次摸底,又要再查一下所有的署名等等之類。又宣布了:「凡在梧州境內,願自投編戶者,聽之!」

  花姐心道:這樣我的戶籍也就……不愧是小祝。

  梧州官員也不覺有異,因為各地為了搜括隱戶經常會幹這個事。主動一點的官員,下鄉「掃蕩」,將已經隱身了的田地、人口造冊收稅。被動一點的就宣布:自己來投!

  梧州新設,刺史要充實人口太正常了。

  祝纓安排完一應事務,道:「散了吧。」

  眾人散去,花姐留了下來。參與官府的事務且是以一個正經官員的身份,這對她來說充滿了新奇,其興奮程度更甚顧同。不過她知道自己得穩住,並不跳脫。

  她說:「大人,番學的醫學生,可以先不識字,那可以年紀大些麼?」

  祝纓道:「當然。」

  花姐高興了一下:「那我、下官就去辦啦。」

  晚上祝纓才知道,花姐要招的第一個學生並不是哪家的小姑娘,而是一個中年的婦人,還是她的病人。婦人早年死了丈夫,獨自支撐一間小絨線鋪子,有個兒子已娶妻了,兒子倒孝順,看母親病痛,就求了花姐給婦人看病。看了說是早年生孩子落下的病根兒,花姐給她治了。

  婦人與花姐閒聊時得知花姐是死了丈夫之後才開始學醫的,便想自己也學醫!

  花姐就高興的答應了。

  今天白天得到祝纓的許可,跑去同婦人講定,晚上特意找到祝纓說明了情況。

  祝纓道:「那你順便把娘也帶上。」她一直不知道張仙姑喜歡幹什麼,張仙姑並不喜歡跳大神,連祝大其實也是不喜歡的。自從她當了官,這兩位並不是被迫放棄愛好,而是真的不喜歡。他們拜佛,拜天尊,有時候也會說「我看某某面相不好」,卻從來不曾懷念以往的生活。

  祝大還有點醉酒的小愛好,張仙姑就整天憂慮。兩人前幾年是慢慢的識字,讀一點邸報,好歹有點事做,現在又沒事做了。

  花姐道:「好!這……也算官學生?」

  「那不算。她要願意,你就帶上,或者問問她喜歡什麼。算了,一問,就是想要我好好的,還想要我有個孩子。」

  花姐哭笑不得:「我慢慢打聽。你也別煩,他們也是擔心你。就怕你有個閃失。這幾年看你忙成這樣,只好背後發愁,也不敢當面說你。」

  「知道。」

  花姐忽然感慨:「我這就……真的……做官了?我還怕萬一我做不好,被人說女人家不合適做官,壞了大事。」

  「我不是做得挺好的麼?」祝纓說。

  「那是你。」

  「嗯,會有更多的。不說我,就說武相、崔佳成,都幹了十幾年也沒出差錯。以後別業裡,誰有本事誰來幹,不管男女。再說了,你不知道大理寺每年判多少犯法瀆職的官員,那可都是男人,我也沒聽誰說男人犯法如此多,男人不合適做官的。」

  山外的手伸不到她的「別業」裡,山裡的人誰也管不著她,「別業」的範圍內,她儘管為非作歹,只要能養活這一座小城的人就行。

  花姐道:「管家麼,誰都行的。」

  「那可不一定啊,」祝纓說,「現在是個別業,以後興許是個縣城呢?」

  花姐又是一驚,旋即笑道:「幹這樣的事還得是你!我去與乾娘說話了。」

  「哦,讓她也準備準備,看看想帶什麼東西,我巡一巡下面,咱們就進山。」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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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3: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一章 秩序

  梧州實屬「草創」,相關事務千頭百緒,祝纓且不能扔下州裡的事務就進山了。她分派完事務之後並未離城,而是又在刺史府裡住了數日,每日觀察之前分派任務的執行情況,發現問題隨時調整。

  刺史府內眾人見她平靜如常,佩服之餘也平心靜氣了下來。祁泰是最鎮定的一個,他似乎天生的對外界鈍感,核算完了稅賦數目,得出一個「比先前略少一些,並不曾少去太多。」的結論之後就將賬本拿給了祝纓。

  祁泰的賬做得很明白,雖然以前的南府四縣還要供養一層州府的官員,但那是與其他府分攤的。現在只餘三縣,還要供養這一整州的官員,壓力是比較大的。因為羈縻的各縣,只有象徵性的稅收,是不能倚靠的。而州的官吏無論數量還是品級都高於府,花費也是一樣。

  祁泰道:「還好,羈縻之官不必朝廷發俸祿。」

  祝纓看了一看,一年沒少多少,也就不再更改徵收的預算,只讓祁泰將每年節餘留下。俸祿不發,補貼還是要給的。

  祁泰道:「還要再支領紙張。」

  祝纓道:「你與小吳他們說就是了。」

  祁泰一板一眼地道:「這次要用的尤其多,正好要將戶籍重新謄抄,是件大工程。」

  祝纓道:「你寫個公文,我批。」

  祁泰高興地走了,過了一會兒變成小吳過來找祝纓了:「大人,祁先生要支取紙張。」

  「你給他就是了。」

  「他要得太多,庫裡沒那麼多存貨,都給了他再有別的用處就騰挪不開了。」小吳說。

  祝纓道:「他一時也不能全用盡,你一批一批地給他。」

  小吳陪笑道:「這個下官也想到了,就說,他那兒一時半會兒也幹不完,每旬我給他一批。也好騰出手來再弄些別的紙來。他又說要先盡著他的使,可這府裡哪哪兒都得重新用,編方志也得用紙筆。紙坊產的也不夠好,一時採買不及……」

  祝纓道:「小黃,你去把彭司士、祁司戶都請來。」

  小吳忙說:「大人,我再想想辦法去!」

  祝纓手指遙點了一點他,並沒有讓小黃回來,小吳只得苦著臉等到了彭司士與祁泰過來。祁泰凡在祝纓面前,話就多,他也不與人爭,就只看著祝纓說話:「大人,下官辦的這可是正事!全州也沒有比這個再正經的了!」

  彭司士馬上說:「大人,紙坊造一時不出這許多紙來!凡產紙,耗時頗多,造書寫好紙,又要好料。民間所謂土法造紙,所用之破魚網爛稻草之類,造出來的並不合用。又要取料、又要漚料,所費時日頗長。」

  小吳道:「已設法往外地購買,只是一時不湊手。」

  祝纓問祁泰:「你要多少紙?」

  祁泰道:「新修戶籍要多少紙,怎麼也得雙倍呀!重修之後,還要謄抄送戶部哩。各縣自己也還要用呢。」

  買,就是一大筆開支了,有造紙坊不如自己造。祝纓道:「去紙坊看看。」

  他們一行人馬上去了紙坊,原南府自己就有各式的作坊,鐵匠、木匠、石匠之類常見的工匠都有。紙坊也有,人數也不算少,抄紙的熟手就有六個。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師傅帶著徒弟在一口大池子邊上查看:「天冷了,要多泡幾天。」

  彭司士咳嗽一聲,老師傅抬起眼來一看,忙在舊圍裙上擦了擦手,弓著腰過來對彭司士:「拜見大人。」

  彭司士道:「還不拜見刺史大人?」

  老師傅這才看到祝纓,祝纓沒穿官服,一身簡單的藍綢羊皮袍,對老師傅道:「你是有年紀的人,免禮吧。我們過來看看。」

  老師傅有點緊張也有點惶恐,又夾一點看到刺史的欣喜,道:「都在趕工哩!」在這裡當差是很不錯的,徵發得也少,還可以做一些自己的活計。因為刺史大人是個好人,所以底下的官吏也不敢如何敲詐勒索,平日只要稍稍請他們一點茶錢,日子就能很太平地過下去了。

  祝纓問道:「您老貴姓啊?」

  老師傅連連擺手:「不貴不貴……」

  彭司士道:「他姓烏,大名烏十二。」

  祝纓道:「原來是烏師傅。」

  「不敢不敢。」

  祝纓道:「咱們邊看邊說?」

  「哎!」

  祝纓拿出了算命騙錢時的態度,極和氣地與烏師傅聊天,從他年紀問起,將他祖宗八代街坊四鄰都問光了。又問烏師傅:「這是幹什麼?那又是幹什麼?哦,這個要泡很多天麼?必得用嫩竹?手捶?你們不容易呀。」

  烏師傅被她哄得一愣一愣的,什麼都往外倒。他自認說得很認真,彭司士聽他講得結結巴巴的,幾次咳嗽,想讓他說得流利一點。

  祝纓道:「冬天乾燥,你嗓子不舒服一會兒向朱博士討點川貝枇杷丸吃。」

  彭司士活活忍住了接下來的咳嗽。

  祝纓沒有絲毫不耐,她認真地聽烏師傅講述了造紙的種種事項,又詢問了一些問題。又問烏師傅造紙有什麼難處。

  烏師傅道:「還照著師傅教的老法子造,也沒什麼難處,就是快不了。大人請看,這個就是不行,還有絲呢。」又指揮徒弟繼續用功。

  祝纓問道:「只用人工嗎?能用水碓嗎?」她原本就計劃著將來一部分糖坊也要用水力來榨汁,這樣可以大大地減輕工匠的負擔,不但省人力還能省畜力。

  烏師傅道:「那敢情好!就是不……不大敢用。」

  祝纓問道:「為什麼?」

  彭司士道:「那樣紙坊就要搬遷了,且河道上不許多設水碓,水碓舂米做碾坊尚且不夠哩。朝廷三令五申,不得這樣……」他說著,聲音又小了下去,後悔不該面刺長官之疏失。

  水道上設水碓碾坊的妨礙有許多,阻礙河道啦、妨礙灌溉啦之類的。因為適合的水段就那麼些。

  祝纓道:「不會選個合適的地方嗎?」

  烏師傅忙說:「那就太好啦!」

  祝纓道:「我再想想。」

  小吳心頭一跳,差點出言反對。等祝纓離開了紙坊,他跟在後面尾巴一樣的跟進州府後衙,一溜煙兒地溜進了書房:「大人,您該不會是想……再造梧州紙吧?那,糖坊的本錢才收回來。一個糖師傅花了快一千貫,再來一個紙師傅,那也太……太……」

  祝纓道:「哪兒來那麼多的廢話?」

  她當然知道製糖的事兒上多花了不少錢,當時整個南府也找不著製糖的熟手,她又要人家改進工藝,做得更好的人必要多花錢,那是不得不如此。現在看來造紙比製糖要容易一些,因為自己手下就有會做的人。

  她提筆寫了幾條,造紙速度慢,一個原因是料,好紙要用成批比較好的原料。誠如彭司士所言,雖然樹皮稻草破布之類都能當原料,但是好紙還是得用比較固定的原料。比如本地產的竹紙,就要選用大批嫩竹,而不是在大街上隨便揀破爛當原料。

  這樣整齊的原料又有另一個問題:加工的時候更費力。

  再好的料子,造紙前也得把它打碎了!以竹為例,要經過截斷、浸泡、搗爛等等諸般工藝,最後成漿才能抄紙。又要壓平陰乾。

  祝纓心道:紙可是需要的!不能總是靠買!

  紙的用處是很多的,學習也得用到紙。她說:「去糖坊看看。」

  糖坊製糖要先榨汁,剩下的甘蔗渣有些拿來餵牲口或者漚肥。榨完汁的甘蔗渣長得有點像紙坊截斷之後才開始搗製的竹子,都是長長的絲。當然,長得像不一定就能成,但是如果能夠試一試,則甘蔗渣就又有了新的用途了。

  梧州地方土地肥力稍遜於中原,甘蔗渣漚肥也是個不錯的用途。不過在祝纓的計劃裡,以後糖坊會擴大,甘蔗渣也會變得更多,給它找個新用途預備著也不錯。

  她讓項安將甘蔗渣裝了幾大麻袋送到紙坊,讓烏師傅帶人試一試用這個。她只負責出個主意,行就行,不行就還把甘蔗渣拉回去漚肥種地。

  烏師傅心道:貴人就愛有新鮮主意鬧著玩,大人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只要以後不追究我耽誤工夫的罪過,那我就陪他玩鬧也不礙事。

  解開麻袋一看,烏師傅就更加放心了,造紙的時間是有一大半花在處理原料上的,甘蔗渣已經是渣了,繼續加工也比較容易。他說:「可以一試,不過也要些時日,小人這裡人手略有不足,又製著正經使的紙,恐要十五天後才能交出紙來給大人。」

  祝纓道:「十五天就十五天,只要能造出來,再緩你幾天也使得。」

  烏師傅道:「小人這就試來。」

  祝纓點點頭,對小吳、彭司士、祁泰等人道:「行了,讓他們先忙著,小吳,你先按月分紙給他們,再採買,一次不要採買太多,免得砸在手裡。老彭,多看看烏師傅這裡,烏師傅要用什麼,你來調配。祁先生,紙你先用著。」

  三人都答應了。

  …………

  刺史府事務繁劇,不能細數,祝纓又花了數日一一處置完畢,心道:可用之人還是太少!

  又將府內眾人巡視了一回,心中對他們又有了些新的安排。

  這一天,張仙姑問道:「咱們什麼時候上山去?再晚天兒就更冷了,趕路凍人。」他們家在朱家村的時候就住個小山坡上,那麼一點兒的高度,冬天風一吹就很冷了。梧州雖然地方靠南,沒那麼的寒冷,可是山也高了許多!

  祝纓道:「再三天吧。」

  張仙姑道:「那我再多捎兩床被子過去。」

  祝纓道:「行。」

  張仙姑以為祝纓要等三天是因為刺史府裡的事,沒想到第二天顧同就從福祿縣趕了過來,再次向祝纓辭行。顧翁親自將孫子送到刺史府,也跟孫子一同拜見了祝纓,對祝纓千恩萬謝:「老朽一家全仗大人才有今日!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他要跪下來,被祝纓攔住了:「顧同為官,你也是官宦人家的長輩了,毋像從前。」

  顧翁忙說:「聽大人的。來,過來代我給大人磕頭。」

  顧同道:「我一定不辜負老師的教誨!」轉過臉來瞪一瞪顧翁身邊的那個年輕人。

  這是顧同的堂弟,顧翁上梧州城之前還有個小算盤——將家裡的年輕人再挑個機靈端正一點的帶上,萬一能頂了顧同的位子再給刺史大人當學生呢?

  顧同勸了,他必不聽,顧家在家裡已然鬧過一場了。

  祝纓何等聰明?一看就知道顧翁的小心思,她卻硬是不接這個茬。當初在福祿縣的時候她是那麼的缺人手,如果顧同這個堂弟合用,她早就征詢顧家意見了。這人只能說是「平庸」,那就沒意思了。

  祝纓對顧同道:「扶你兄弟起來。」

  又告訴顧翁:「顧同已做官了,有些事情你們以前不知,以後多聽聽他怎麼說。」

  然後又設宴給顧同餞行,絕口不提其他。

  顧翁抱憾而歸。

  送走顧同,祝纓就對府裡人宣布要進山。王司功等人知道她這刺史有一大半是從羈縻上來的,也都不再勸阻她,只請她保重,早去早回。

  祝纓道:我與別駕不在,府裡你們多留意,若有急事,使仇文送信。山路他熟。」

  仇文原本排在後面,聽到說自己,忙上前來道:「下官領命。」

  祝纓待要回後衙攜家人往山裡去,祁泰小跑著過來,說:「大人!紙!紙好了!」

  祝纓奇道:「這還不到十天吧?怎麼就好了呢?走,看看去。」她又折返了書房,命將烏師傅帶到書房。

  造紙的過程比製糖要順利得多,烏師傅帶著一個徒弟,徒弟背著三刀紙過來。祝纓道:「怎麼這麼快?」

  烏師傅道:「知道大人要,就加緊趕工了,幸好趕得及。」他沒有說的是,甘蔗渣是比較現成的本來就省點時間,他對祝纓又多報了點時間。

  「大人請看!這一刀是竹紙,這一刀是甘蔗紙,這一刀是甘蔗渣裡摻了些竹子的。紙坊剛巧有一批竹子好了,就一同試製了。一同試製,何優何劣也能看得明白,哪一步不同也能比出來。」烏師傅有點小得意,又有點小緊張。

  祝纓問:「你覺得哪種合適?」

  烏師傅道:「摻一點更劃算。不摻也可以。都比竹紙出紙更快。」

  很好理解的,就是原料的準備,甘蔗渣就是省了紙坊老大一份功夫。

  祝纓道:「好!你先製著,等我回來再與你們分撥。」

  烏師傅小心地問:「那……水碓……」

  祝纓笑道:「忘不了!」梧州地方河流不少,許多河流源自山中,其中位差不小。以祝纓走南闖北的經驗來看,那些地方也很適合幹這個!祝纓傾向於在山中也建一部分作坊,則如此水利不用白不用!

  祝纓取過紙來,每張都看了看,又試寫了一下,感覺如果不特別講究的話,足夠日常使用了。於是簽收了這三百張紙,都算在烏師傅的差使內。

  烏師傅已做好了這三百張白孝敬的準備,拿著條子之後一時怔忡:都說大人好,原來是真的好!

  ………………

  祝纓看到了紙,心情很不錯,一路上同花姐說說笑笑的。

  張仙姑從車裡冒出個頭來:「你有什麼高興的事兒啊?」

  祝纓道:「高興的事兒多著呢!」

  她們這次上山,張仙姑和祝大先乘車,到山路崎嶇的地方再乘肩輿。張仙姑乘坐的時候有點兒不安心,看著底下抬著她的白直,心比白直還累。心道:得跟老三說說,要不下回我騎驢吧。

  此行梅校尉也想跟著進山,兵馬都點好了。祝纓在他眼前做了刺史,這讓他十分的後悔:早知道就該跟著這位刺史大人一塊兒幹的!我卻只想著跟他掙錢!竟沒想到同他一道升官!

  祝纓道:「梧州城得有一個人震懾肖小,章別駕北上,我要西進,你老兄可不能擅離了。」

  梅校尉聽她說得有理,十分遺憾地說:「也只得如此啦!下次別駕回來,有人看家了,我親自陪大人進山。」

  祝纓道:「好說,好說。」她連梅校尉的兵士都沒要,只帶自己的隨從等人進山。

  一行人先進塔郎縣,郎錕鋙一家早早派人在路邊等候,又將人引到了寨中。

  此時的塔郎寨與之前有了些微的變化,寨前沒有曬人頭的桿子了,張仙姑和祝大都覺得塔郎家看著也不壞。到了寨內,祝纓還是讓隨行的護衛、僕人與商人不得隨意走動。郎錕鋙也不急著讓商人先在他這裡交易個夠本。別業那邊的大集一個月開一次,其他時間如果有人得閒跑過去也有零星的交易。

  祝纓對郎錕鋙道:「如何?想好沒有叫誰入番學?」

  郎錕鋙道:「早知如此,我就親自同義父上京去了。仇文心裡總不喜歡我們,就是派了人去,讓他教……」他知道仇文的怨恨有道理,但是絕不會因此就放心將族人交給仇文去教授。

  祝纓道:「那這樣,你看到那個人麼?她是番學裡的醫學博士,教人行醫,也兼教人習字。你要放心,也可選幾個聰明的人給她當學生。」

  「那不是義父家的……」郎錕鋙見過花姐,吃了一驚。

  祝纓道:「是啊,她粗通一些山裡的語言,你要不放心仇文,想必蘇燈也不能讓你喜歡。我就讓她來教這些有顧慮的人,怎麼樣?」

  郎錕鋙心道:人都說這位娘子也是個好人,反正只要學些寫寫算算,還能學醫!比跟仇文學東西更有用!

  他道:「我有幾個人,義父回府的時候送過去。」

  祝纓笑道:「好。」

  郎錕鋙道:「明天我陪義父再往山裡去。」他家已在山中,卻管別業所在等處也叫「山裡」。

  一夜無話,次日,郎老封君和郎娘子也要跟著一同去,都說是順便串親戚。幾家寨子本就離得不近,山路又難走,往常一年也不能見上一次面,現在有大隊人馬又有理由,她們也就樂得跟著同去。也想見識一下傳說中的「石頭城」。

  她們管祝纓的別業叫石頭城,這城建的時候用料扎實,外圍以條石砌成,城門前又有一小甕城,門以厚重巨木製成,是以絞索升降的上下門,而不是像民居那樣兩扇門推開。城內的祝宅用料扎實,也是磚巨大木所建。

  一行人經山雀岳父家,捎上山雀岳父,又經喜金家,到別業的時候,蘇鳴鸞與母親、女兒、舅舅業已趕到了別業前面。各家也都帶了些商人之類。此時是十一月,但是山下要過年,十二月幾乎就不再進山了,這次可以算今年最後一次的集中交易。本次交易過後,山下商人就準備過年或者往更繁華的地方採買、趁過年將山貨賣一波高價給自己人。

  這裡的山貨還是比較受歡迎的,遠來之人進山既易迷路又易受攻擊,梧州本地商人就少有這樣的顧慮,這個錢賺得十分順心。

  眾人會齊,祝纓也知道他們齊聚在此必是為了商議接下來的事情,估計他們自己也有些要求要提、有些方案要講。她說:「先進家裡安頓下來吧,都住我那兒,好麼?」

  蘇鳴鸞道:「正要同義父講,我不住別的地方,就還住義父家裡。安心。」

  她身邊的小馬上,蘇喆輕輕地哼了一聲。小姑娘瞥了一眼祝煉祝石,有點兒惱,阿翁帶了這兩個貨,沒帶她!好氣!

  祝纓揪了揪她的小辮兒:「你和你阿媽,不能同時離開阿蘇縣兩天的路程。」

  蘇鳴鸞驚訝地看了祝纓一眼,祝纓道:「以前沒想過這樣的安排嗎?那以後記住了,」她順口又跟郎錕鋙說,「你也一樣。」

  郎錕鋙馬上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道:「對!」

  一行人入城,張仙姑和祝大進城之後又吃了一驚:「哎?人好像變多了!」

  祝纓道:「是多了呀。」

  蘇晴天從後面趕了上來,說:「他們來過冬的。」

  小城之前非常的空曠!現在裡面多了不少人!都是附近的散戶一傳十、十傳百,跟風搬過來的。祝纓離開的這幾個月裡,竟又多了兩百多戶,現在裡面有了近四百戶的常住人口。一個賬房模樣的人躬身過來,道:「都給他們劃定了地方居住,沒有亂住,也給了些材料,他們自搭了房子居住。」

  祝纓道:「你的傷好了麼?」

  那人笑道:「托大人的福,已好了。」

  這人也是個商人,進山的時候受了傷,如果是以前,生死難料。現如今因為有了一處「別業」,他可以到這裡來住著養傷。祝纓臨走前就讓他先給統計個數。她既不想讓朝廷染指她的別業,就不能使用朝廷的官吏給她幹活。

  祝纓等人先回祝宅。這一次他們真的帶了許多的家具、被褥之類。祝家人自住後院,其他人住在客房裡。蘇鳴鸞等人的隨從則在祝宅旁邊的一處營房內各依家族住宿。商人們各依習慣往市集裡一扎。到得晚間,將城門一關,四面角樓上點起火把,任憑山中寒風嗚咽,石頭城裡一片的安心。

  大家趕路都有點累了,晚宴頗為豐富,祝纓道:「到了這裡就與到了自己家一般!我知道大家都有事要講,明天開市之後,他們在外面做他們的買賣,咱們還在這裡,說咱們的事。」

  眾人齊聲應好!

  ………………

  飯後,郎家一家人回到自己的院子裡,郎老封君道:「你們兩個,都給我過來!」

  郎娘子道:「阿媽說話,我們都聽著呢!」

  郎錕鋙眼見兩個又要吵起來,忙說:「在義父家裡,都安靜一點!別叫阿蘇家的人看了笑話!」

  兩個女人的聲音都低了下來,郎老封君道:「阿蘇家的小妹,是不是在你義父家裡養著的?」

  「是。」

  郎老封君道:「那你也把阿發送過去!」郎錕鋙的長子叫阿發,不是因為他的父母想他發財,因為這個發音在塔郎話裡是聰明的意思。

  郎娘子眼睛一瞪,道:「他還小,那裡又有阿蘇家的人。要是出事兒了怎麼辦?」

  郎老封君道:「在大人那裡,沒見山裡人出事的!早先叫阿蘇家搶了一步,現在不能總是比人家晚,我看大人挺喜歡阿發的!孩子從小學東西快。寶刀現在學話就慢!」

  郎娘子道:「那是他笨。」

  「我兒子笨,你兒子聰明?聰明就送下山去!他們又記數又記字,這個就比咱們只靠腦袋和畫圖好!就學這個!」

  郎娘子道:「那萬一……」

  郎老封君大手一揮:「那你們還不快給我多生幾個去?!」

  另一邊,蘇鳴鸞又將蘇喆帶到祝纓面前,叫她「跟阿翁好好說話」。蘇喆只嘟了一會兒的嘴,被花姐一哄就又笑了:「我想姑姑,想太婆,不想阿翁的。」

  聽得眾人都笑了起來。

  蘇鳴鸞主動向祝纓提及了番學的事情,她說:「我一向喜歡多學一點東西,義父知道的,阿蘇縣就是這個樣子,打一開始就習慣派女人出來,這回還是有好幾個女學生。我同女人講話更方便些。」

  祝纓道:「這有什麼關係?只要能學會、有本事,我不挑人。你也不要挑。」

  蘇鳴鸞道:「我不挑的。」

  祝纓又問:「那有沒有人願意學醫呢?」

  花姐發出一聲輕嗔,祝纓笑著看了看她,又對蘇鳴鸞說了番學裡醫學博士的事情。蘇鳴鸞道:「真的麼?那可太好了!小妹回來就說,姑姑能救人。義父,再給我兩個名額?」

  祝纓道:「你報,我批。」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雙方都比較滿意,蘇鳴鸞帶著女兒安心回房睡覺去了。

  張仙姑這兒卻睡不著了,她還是覺得自己這家太空了!她帶回來兩車的被子,到了一分,自己房裡的箱子裡竟只有兩條多餘的被子了!其他的家具更少,京城祝宅本就比別業小許多,屋子也少、地方也少,來的時候一些大件祝纓也都不讓帶!

  張仙姑一邊嘟嘟囔囔地將帶回來的書放到祝纓的新書房內,一邊說:「得量一下尺寸,接著打家具!」又尋思著住得久了,就得要結實的,不能再用竹器了!

  她順手翻出了一套文具帶回自己房裡,挑亮了燈芯開始寫字!將要準備的東西一條一條寫一寫,拿給女兒去辦。

  祝大看了,說:「你還識字哩!」

  「滾!」張仙姑說,「別煩我!」她識字,但是寫得不好,越寫越煩,正要找個人出氣。

  老倆口又拌了幾句嘴,祝煉和祝石都縮在房裡,一聲也不吭:害!習慣了!

  吵了一陣兒,祝大道:「你又寫不好,明天叫花姐來寫,她寫得好,又寫得快,又會安排事兒。你明天同她一道商議著寫多好?」

  「花兒姐都做官兒啦,明天不得跟老三一塊兒幹事啊?不能耽誤了老三的事兒。」

  祝大道:「那明天叫錘子來寫。」

  「我偏自己寫!」

  兩人又吵幾句,忽然,都住了口。張仙姑臉色煞白,哆嗦了一下:「老頭子,你聽到了沒有?」

  「聽、聽到了,狼!咳!咳!」祝大重新挺起胸脯,「我去看看!」

  「看個屁,咱在城裡,可不是以往那樣了……」張仙姑在他的背後小小聲地說,說著說著也笑了。

  祝大看了一回,自然是什麼也沒看到的,只看到天上一輪月亮,他大聲咳嗽兩下,大步踏回了房裡。邊走邊想:這些畜牲!明天跟老三說,帶人都打狼去!

  ………………

  祝纓此時也在凝神靜聽。

  狼嚎,她並不很陌生,聽不到才有點奇怪哩。在老家的時候偶爾也能聽到一些的。不過老家人煙稠密,狼等閒不進村,只有在冬天沒吃的時候才會從山裡躥出來。而這裡正是山區,還是深山老林。

  項樂道:「別業這裡能有這許多人投效,也是為了避這些山間凶險。大人建此別業,活人無數,功德無量。」

  祝纓道:「沒有我,他們的日子也還是會過下去的。」

  「那會多死很多人的。先父還在世的時候,家裡與山裡交易漸多,也聽他們說,鬧狼、野豬,有時候還有虎。虎狼冬天餓極了吃人,野豬更糟,還拱地,根都刨了。」項樂說。

  祝纓輕嘆一聲:「都不容易,我與他們互相扶持吧。說正事。」

  項樂忙收了感慨站正了,祝纓道:「你既然知道其中的辛苦,願不願意照顧一下他們?」

  項樂小心地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這個別業,你和項安輪流來照看一下。」祝纓再次恨自己可用之人少。人才也有一些了,但都不適合拿來經營她的別業!別業的人越來越多了,不能隨手薅個商人就來用了。也不適合隨便弄個人來就摸到了她的老底兒。外人當這裡是她的別業、是個避風的集市,就夠了。

  這個地方是她的根本,得是自己信得過的人才行!得是不會背叛自己,哪怕朝廷有令也不至於出賣自己。還得差不多能夠管理這個別業,當然她以後肯定會將一半的時間放到山裡。梧州是羈縻州,她進山名正言順。

  在她不在的這些日子裡,得有人看山上這個家,她真正的「家」。

  花姐其實是個更可靠的人,但她有自己的事業,番學也不能不管。

  她現在身邊有胡師姐,無論是傳訊還是護衛都足夠用,還有刺史府的許多人可以支使。別業這裡就不一樣了。得有自己人!

  項樂沒想那麼多,馬上說:「是!」他與項安從來都是將自己視作祝纓的人,祝纓待他們項家也厚道,他更無疑慮。

  祝纓道:「有可靠的人,可以先留用。還有——」她豎起指頭往屋外示意,「守衛也要招募起來了。有城,可以不怕狼,才開好的地不能叫野豬拱了,也是要打的。」

  「是!」

  「你侄兒也快到了,是不是?」

  「是。家裡娘和嫂嫂都願意。」

  「明天開始你就著手接管別業,前面的值房要用起來。」

  「是。」

  不遠處的山上,一匹狼對月長嘯。石頭城內,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在一塊破舊的生羊皮下蜷緊了身子,他忽然睜開了眼,往記憶中門的方向跑去,想檢查一下門栓。中途被火塘的沿兒絆了一下才醒過來,又摸索著回稻草鋪上躺下了,將生羊皮往身上一拉,又安心地睡了過去。

  ………………

  花姐拿厚布套包著一瓷盅雞湯,聽到狼嚎也輕輕地驚了一下,又抱緊了湯盅,快步走到書房裡:「又熬夜!」

  祝纓放下筆,抻了個懶腰:「就睡!」

  「都到家了,還這樣。」

  「還有好些事呢。」

  花姐將湯放下,拿了勺子來:「來,吃。」

  祝纓一邊吃一邊說:「以後你也會這樣忙的。」

  「我願意。」

  兩人隨意胡扯,祝纓說:「我讓項樂和項安輪流過來照看別業。」

  「嗯。他們都是可靠的人。可惜咱們合用的人太少啦。」

  「以後會多一些的。」

  花姐喜道:「你說會有,就一定會有的。是有什麼好事要發生了嗎?」

  祝纓道:「那得看我怎麼做了。有易有難。簡單一點的,我現在就已經做到了,難的那一種,是真的難。」

  「怎麼說?」

  「你知道秩序的意思嗎?」

  「嗯?」

  祝纓道:「王相公曾對我講禮與刑……」她慢慢地對花姐講了與王雲鶴的那次長談。

  花姐道:「我還以為,朝廷能許大理寺有女官,是女人以後有指望了。如果連王相公也這般說,那可真是……」

  「那可真是只能靠自己啦!因為女監沒有破壞秩序,它在維護或者說是修補。你、小江、蘇鳴鸞是羈縻,現在不在秩序之內。我,破壞了他們的秩序。秩序高於禮法,所以才能有所謂不合禮法之事出現。

  我得有自己的秩序,建自己的塔來替代他們的。全部都替了我也是沒這個本事的,可哪怕只是修修改改,我也得有自己的東西拿出來。給自己說話,讓許多人信我、為我講話,就像許多人為維護他們。至少在這裡得這樣。

  小巧小智,或許能周旋個自己風光無限,譬如太后臨朝百官拜伏,己身而已。你我一代為官,阿蘇縣至多到蘇喆兩代,再下一代我也不能保證其心性、心智、權變能夠繼續坐穩位子。秩序是塔,也是洪流,萍浮水上,不叫凌駕。一個浪頭打下來,屍骨無存。我願為島、為岸。得有個自己的塔。」祝纓越說越多,她很少有機會將真正的想法說出來,她發現表述出來、有人聽,確能促進自己的思考。

  「那你打算怎麼辦?」

  「先印點兒書吧。」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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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3: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二章 艱難

  花姐聽祝纓說了一番話,覺得心裡有底了,雖知此事必然很難,然而祝纓做的事哪一件又不難呢?既然祝纓說了,花姐也就信了。

  她自思大事上頭自己幫不了什麼忙,就決心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教授醫學是她自己的夢想,照顧好張仙姑和祝大也是她自己樂於做的,兩件事對祝纓亦皆有利。她先將這兩件事定做眼下的目標。

  看祝纓喝完了雞湯又啃了半隻雞,花姐收了湯盅,說:「我回了,你也早點歇著。」

  祝纓一邊擦嘴一邊說:「好。」

  目送花姐出去帶上房門,祝纓才重新將目光移到了桌上。桌上放著兩張紙,右邊已寫得密密麻麻,諸如「設州」「別業」「商人」「婦人」「羈縻」「積糧」「健卒」「學生」「識字」之類,左邊只在頂端寫了「秩序」兩個字,其下空空如也。

  祝纓嘆了口氣,將兩張紙都放到火盆上引燃了,看著它們燒成了微微泛白的紙灰,抬手拿起蓋子將火盆按滅,起身回房休息了。

  冬夜本就靜謐,別業人又少,能聽得到自己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庭院中迴響,月光如水般鋪了一地。

  …………

  第二天,集市正式開始了。

  這麼多的人和貨物同時聚集在冬天山裡,以往是不太容易實現的。且不提各方的信任之類,單是安全就很難保障。昨夜聽了半宿的狼嚎,眾人早起還能精神抖擻,也全是因為駐地安全。

  祝纓主持了開市,這個集市早就有了運行的默契,祝纓就把項樂留在集市裡主持,她自己則要與各家的領頭人開會了。

  蘇鳴鸞、郎錕鋙、山雀岳父、路果、喜金,五個人統統是親自到場,並非派人代表。他們各有各的主意,打算在祝纓面前說個明白。

  祝纓也有自己的打算,她打算認真與各族定個《公約》,既然已設了梧州了,五縣不全照朝廷法度來,自己得定個行事的條法。而這些人又沒有文字,主要還得是她來定。她很樂意幹這件事。既是她的長項,也是她的利益。

  她先說:「梧州已設立,山裡就是咱們在座的這些人啦,山外則是福祿、南平、思城三縣,山裡山外還用不同法。幾位都不反對吧?」

  說話的時候她看了郎錕鋙、路果和喜金三人,他們三個沒有跟著上京,仇文回來傳話必是要走形的,而路果和喜金的兒子語言到了京城又不通看熱鬧的成份更多一點。

  郎錕鋙等三人點了點頭,都說:「這是當然的啦!」

  祝纓道:「眼下梧州五縣的事兒,就咱們來定了。大家有什麼想法,都可以說出來,咱們一同商議。」

  大家都說好。

  蘇鳴鸞先說:「是義父將咱們這些人聚到了一起,這幾家人已有許多年不曾好好地坐在一起說話了。我是信得過義父的,還請義父先說。」

  她認定了祝纓不會讓她吃虧,當然她也不特別地去佔便宜,主要是想佔也不怎麼能佔到。祝纓想事總是很周到,不妨讓祝纓先說,她覺得大部分應該都是不錯的,細節上有自己不滿的,再爭一爭,將力氣用在該用的地方。

  祝纓道:「設縣的時候,就已有講定的各依其法,這個是不變的。我要講的是——約定好了,大家就都得遵守。」

  大家又都說好。

  祝纓道:「還有一點,各族都沒有文字,口耳相傳不免會傳錯,就是自己年載久了也有記不清楚的時候。所以我想,立個碑,刻下來,有記岔的時候到碑前一看,對錯自明。除了立碑,我再叫人抄寫幾份,各家都存著。你們以為如何?」

  眾人又無異議。

  祝纓又說:「除了蘇縣令,其餘四位都不大識字,為免以後爭論起來你們因不識字而吃了虧,還是學一學吧。如何?」

  眾人也沒有反對。

  祝纓又說了番學的事情:「番學四十人,醫學二十人,各縣都報名,番學一家六人,醫學一家兩人。」

  郎錕鋙有點遲疑地說:「義父,這數目不太對吧?」他識數,算一算六乘以五等於三十還是能算出來的,這有差額呀!

  蘇鳴鸞也已發現了問題,她想:義父難道還要將索寧家和藝甘家也設作縣嗎?這些名額是給他們留的嗎?

  她猜得很靠譜,祝纓的打算卻不是固定在了這兩家身上,她說:「各縣還有散居的呢?譬如阿蘇縣,除了你管著的,是不是還有旁的族人?咱們總不能因為散居的人少,就將他們拋開了不管。那多浪費?」

  這都是人啊!有人就有財!

  蘇鳴鸞等人也都了解了她這麼做的原因,但是又提出了疑問:「他們要再從縣裡分出去嗎?」

  「你們各自的縣裡也沒有學校吧?據我所知,都是巫師或者頭人、長者口授,他們也不怎麼識字。等你們縣裡各自有識字的人了,再各自回縣裡開個小學校,縣裡的事兒你們就自己辦嘛。」祝纓說。

  蘇鳴鸞了解之後就馬上同意了,她本就有此意,奈何幾個跟她一起在福祿縣上過學的人現在幹事還不夠使,且這些人的學問也不很深,所以「學校」在她這兒不得不暫時擱置。

  山雀岳父等人則想:我將孩子送到大人辦的「學校」裡就行,辦學什麼的,以後再說。

  前提定下來了,祝纓又將番學的事情給敲定了,要他們在集市交易結束之前將名單交上來,他們也都答應了。去一趟京城,比說什麼都管用,尤其是山雀岳父,他現在就想把人交給祝纓。

  祝纓再次為花姐招攬學生:「有女兒也可以,我這兒有教人治病的女博士。」

  郎中在山裡與在山外的地位略有不同,山裡各寨郎中的地位更高,郎錕鋙等人以為祝纓這樣做也是給蘇喆找伴兒,但也覺得這樣自己不虧,也都說:「好。」

  祝纓道:「定約的時候還有些事沒有講明,譬如這集市,這些日子以來出了多少糾紛?判誰對判錯呢?遇到了新事情,就不能當看不見,所以要小修一下,不能到講理的時候沒個根據。」

  眾人也都表示了理解。

  接下來,祝纓也不用拿本子,就口述了之前與各族分別訂立的約定,現在這次修訂《公約》就是在此基礎上的完善和修改。

  開宗明義第一條,就是講這個《公約》的來歷,就是祝纓主持五縣定的以後的「範式」,要各族進山之後都遵守的。這個《公約》的原則是,為了維護五縣的和平秩序,做為以後有糾紛時的依據。

  祝纓道:「我再加這一句,『法為人所用,不為削足適履,故依實情而定公約』。是說,一個人買了雙新鞋,鞋子小了,不合腳,為了穿鞋就把腳上的肉割去一塊。」

  郎錕鋙哈哈大笑:「有這樣的傻子嗎?」

  祝纓道:「我這兒有一套全的《律》,你要為了省事兒,可以拿去抄。」

  郎錕鋙不笑了,因為他突然想到了仇文,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心道:還好,沒帶他。

  接下來,祝纓將這個《公約》適用的範圍加以規定,東線北從塔郎縣往南到阿蘇縣與原南府的交界,北線是大江,西線至今到花帕族的部分地區,過那道長而險的山谷之後再往前三十里,即祝纓的別業與藝甘家交界之處。

  南線,就是阿蘇縣的南境。阿蘇縣的範圍有點特別,它的更南方一點傳說是有海,但很少有人過去,大家也說不清楚究竟南邊有什麼,蘇鳴鸞等人也沒到過海邊。這就是如今山裡的現狀,邊界模糊、統治模糊。但是祝纓在畫圖的時候,大筆一揮,假裝往南有海,阿蘇縣就直到大海,反正她給寫下來了!蘇鳴鸞表示滿意。

  蘇鳴鸞現在也在盡力向南擴,但是成效不太大,一則她現在手上的範圍已然不小,管理起來已經比較吃力了。二則她管的人口也不算多,灑到山裡跟大餅上掉了幾粒芝麻似的,人也不夠。但是她先在紙上佔了!

  凡在這個範圍之內的,都得遵守這個《公約》。這個範圍之內也有零散的其他家的人居住,但是他們不能以「不是你們家的人,不守你們的法」來辯解。

  第一條還要附上一句「誓守公約,如違誓言、天打雷劈」之類的咒語。

  第一條這就算通過了。

  祝纓無法憑空捏出一個《公約》來,還是得比著她背過的律條的結構來弄一個粗略的框架。朝廷修律的時候,一個總編撰帶著幾十上百號的學問大家修個幾年都是很正常的,幾個月能弄好的那叫高效或者事情並不復雜。現在這兒只有她一個通讀過律,只有她和蘇鳴鸞兩個人識字,還能弄出個啥?

  《公約》又不僅僅是律法,它的範圍比律法要廣得多。樣樣都摳得很死,讓一群不識字的人全記住是不可能的,這就失去了訂立《公約》的意義。所以只能是暫定個框架,細節留待以後出現了問題再做補充。

  第二條,繼續定一些分支的規則。

  頭人們還記得當初與她約定時的一些說法,比如之前頭人們與祝纓約定的「雙方的人犯法時歸誰管」之類。

  因為五縣都是梧州的,所以祝纓的意思還是:「按地域。」

  本以為這一項會很容易就通過,不想喜金馬上說:「大人,這是說我的人只要到了別人的地方,就不歸我管了的意思嗎?」

  祝纓聽他這話的意思,是並非將五縣視為整體,眼裡還是只有他自己家才算是「自己人」。答道:「別縣的人到你的縣裡犯了法,也是你管。」

  喜金道:「不是這個說法!」

  「那是什麼說法呢?」祝纓耐心地問。

  喜金指著蘇鳴鸞道:「她!誘拐了我好些人!還有奴隸!」

  蘇鳴鸞道:「什麼誘拐?!!!」

  喜金道:「你敢說沒有別家的人到你家去?」

  蘇鳴鸞道:「哪裡?誰?山裡的羊沒有主人,到誰家吃草就算誰家的!我這裡水草豐美,羊愛來,我還能白餵羊嗎?當然它就歸我了!」

  喜金道:「人是羊嗎?!那是我的人!哼,路果,難道你的人就沒有跑到她那裡去的?」

  路果咳嗽了兩聲,說:「這個事,是得說明白了。以後我家的人跑到你家去,你也得還給我。」

  郎錕鋙道:「誰知道哪個是哪個?」

  祝纓說的是花帕族,也就是錦族的話,既不用奇霞語也不用利基話。郎錕鋙回答的時候就說他的利基話,蘇鳴鸞一般說奇霞語,但有時候奇霞語的詞匯不足,她就索性用官話來講。郎錕鋙不好說她,山雀岳父卻說:「你莫說咱們聽不懂的話,當著咱們的面好講我們的壞話!」

  一屋子各種話,吵得昏天黑地。

  祝纓漸漸聽明白了,就像她的別業有將近四百戶的常住人口一樣,一些人也往阿蘇縣那兒跑。

  石頭城這兒稅率極低,開荒幾乎等於沒有稅,差役也不重,多數是些巡邏打更之類的活兒。這裡又安全,所以人願意過來。

  阿蘇縣在蘇鳴鸞的治理之下,糧食漸多,人不經常挨餓了,她是最早不拿人祭祀的,人命也比較安全。近幾年日子越來越寬裕一些,可能在山外看來,仍然是「蠻夷」,在山裡各部一比,那就是很好的了。阿蘇縣的人越來越服她,她一個女子也才能坐穩這個位子。

  也因如此,附近一些「窮地方」「受欺壓」的人就愛往阿蘇縣跑。蘇鳴鸞也都收下了,或另立小寨,更揀其中有用的人收入大寨裡使其發揮效用。

  塔郎縣與祝纓比其他三家也更早一點,他從中獲益雖不如蘇鳴鸞,但也有了一些不錯的苗頭,也有人往他那兒跑。不過有些有怕他把自己綁起來再送還喜金、山雀岳父,就往阿蘇縣跑。路果家那兒呢,就有人往郎錕鋙這兒跑。

  他們中的許多人,原本住的都不能說是屋子,一些奴隸乾脆住羊圈,或者馬棚,牆都不是四面的。有些人還住地窖。有些奴隸需要戴枷才能保證不跑,有些奴隸趁機砸了枷也要跑。

  蘇鳴鸞這兒很少隨意殺奴隸,還讓部分奴隸管田地、茶園。當然大部分的收入還是她的,但是奴隸幹得好了,能得到少量的報酬。只要有機會,誰不想往更富的地方去呢?何況蘇鳴鸞假裝不知道有人跑到她這裡來了,只要進了阿蘇縣,在阿蘇縣或打獵、或種田、或做工,她也都不會特意抓人送還。她缺人。

  喜金罵蘇鳴鸞胡作非為,要求互相不得收留逃奴。

  路果雖然話少聲不高,但顯然是對這件事也不是很滿意的,他家跑出去的人,往阿蘇縣跑的也有,蘇鳴鸞倒有兩次還了人給他。以後奴隸們就學精了,不往阿蘇縣跑了,人家往塔郎縣去了!

  路果也大著膽子對祝纓道:「還有人跑塔郎縣呢。」

  祝纓心道:怪不得郎錕鋙不跟蘇鳴鸞對罵呢。

  她說:「靜一靜!」

  眾人都聽她怎麼講,祝纓道:「聽我說,你說這是你的人,證據呢?不能到了別人家,指著一個人就說是你的,對吧?所以,要有個戶籍呀。」

  山雀岳父道:「我們又沒幾個識字的人!學山外的寫字記人,還沒記完,人就都跑光啦!」

  祝纓笑道:「不至於。為什麼跑?不就那幾樣麼?飢寒就是皮鞭,會趕著跑的。你叫她還人,她自己手上也沒個戶籍,她自己也不知道,拿什麼還你?要還你,她又要費力去捉,你為她做了什麼呢?然而這事你們既提出來了,就不能不管。」

  郎錕鋙也跟著捧了一句:「義父的意思是?」

  「這件事呢,我的意思,暫時擱置一下。蘇縣令也不要強言不給,金縣令也不要一口咬定都是她的陰謀。你家少抽人幾鞭子、多給兩口飯是正經。」

  喜金嘟囔道:「我才不養閒人哩!吃飽了就更有力氣跑了!」

  祝纓道:「從今開始,我會每月抽一半的日子住過來,將各縣都走一走。你先莫氣,咱們看一看,各縣怎麼樣能將日子過好。山裡本來就比山外艱難些,自己人再爭吵,就要更難過嘍。咱們先看看怎麼種莊稼。」

  勉強將喜金給勸住了,那一邊蘇鳴鸞和郎錕鋙都不支聲,郎錕鋙也不太支持他舅舅。

  祝纓知道,這《公約》的碑看起來是要有波折了。她再次提出了讓各縣趕緊選聰明一點的人入番學然後好訂立各種檔案,五人又都馬上答應了。

  第二條暫時擱置了「互相送還逃奴」的條目,又將犯人管轄的原則重申了一遍。

  接下來祝纓就要確定一下刑罰的類刑。

  這是非常有必要的,山下一共分五種:笞、杖、徒、流、死。山裡的花樣就多了,砍頭放血的不說,還有活埋、腰斬、剁手剁腳刺瞎眼割耳割鼻割舌頭……等等,就沒個固定的刑罰,只有一些習慣性的做法,或者是某些頭人的一時興起。反正,史書上寫的當廢止的肉刑,在這兒都有了完整的再現。

  祝纓希望將太明顯的肉刑給廢除掉。

  這一條頭人們就開始反對了!他們說:「這是咱們做慣了的。」

  蘇鳴鸞道:「都廢了,不好吧?活埋腰斬之類的,廢就廢了,反而砍頭也是殺人。另一些就是要為了震懾,使人不敢再犯的!還有,打斷了別人手腳的,我也打斷他的手腳,不能叫他挨二十板子回家養養就又活蹦亂跳了!給他機會?被他傷了的人卻要一輩子殘疾?哪有這樣的道理?」

  這種爭論就算拿到朝廷上,也不能說她完全無道理。

  祝纓只好與他們各退一步,道:「傷害了別人身體的可以用同等的刑罰,否則不得用肉刑,如何?」

  頭人們才勉強答應了。

  吵完這一點,又到了午飯的時間了。

  ………………

  午飯後,祝纓正在閉目養神,喜金就在院子裡喊:「大人!」

  祝纓睜開了眼,從後宅緩步走了出來,問道:「怎麼了?」

  喜金一雙眼睛瞪得銅鈴一樣,大聲說:「大人,咱穿這一身衣裳、成了梧州人,家產奴隸就不是自己的了嗎?」唾沫星子飛在空中,被太陽光一映,反射出七彩的顏色來。

  祝纓精准地避開了,問道:「怎麼這麼說呢?」

  喜金冷笑道:「你問她!」

  此時,正在午休的一群人都從各人的客房裡出來,都看祝纓要怎麼處理。

  祝纓順著喜金的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蘇鳴鸞,她一臉的冷漠地看著喜金。

  祝纓問道:「怎麼回事?」

  蘇老封君和郎老封君都站在自己的院門口,往正中張望。祝纓嘆了口氣,道:「到書房裡說吧。」

  到了書房,祝纓道:「金縣令,你先說。」

  喜金冷哼一聲,祝纓道:「既然不願意說,蘇縣令,你來說。」

  喜金道:「她……」

  蘇鳴鸞道:「我說,現在大家都是梧州人了。」

  喜金往地上唾了一口,道:「你是這麼說的麼?」

  郎錕鋙道:「舅舅,她到底說了什麼?你倒是講啊!你是要義父和大家在這裡聽你罵人嗎?」

  喜金又要說外甥,郎老封君大怒:「你不會說話就滾!叫人打死了也別再哭!」

  祝纓敲了敲桌子,道:「我問!你們答!金縣令,你與蘇縣令見面的時候,誰先說話的?你只要說是你還是她,就行了。」

  喜金可沒這麼受過氣,怒道:「你們都向著她。」

  郎老封君氣得站了起來,揪著她兄弟的衣領往椅面上一摁!說:「大人,我叫他與阿蘇家的好好說話,他去了,應該是他。」

  祝纓又問蘇鳴鸞:「是嗎?」

  「是。」

  「第一句說的是什麼?」祝纓問蘇鳴鸞。

  蘇鳴鸞咬咬唇,道:「說我收留了他的人。」

  喜金來神兒了,大聲說:「天神在看著!你敢說不是?」

  祝纓沒分一個眼神給他,又問蘇鳴鸞:「第二句呢?」

  一句一句地問,要原樣復述,最後得知了全貌,喜金找蘇鳴鸞理論,說之前是有歸還的協議的。蘇鳴鸞講道理比他明白得多,且她是需要人口的,阿蘇家已經不是「祭品不夠拿自己人湊」的時候了,她要人!

  兩人一句一句頂下去,沒幾句,蘇鳴鸞就來了一句:「那是以前,現在大家都是梧州人了。」

  喜金就炸了,怎麼以前他的人是他的,現在成了梧州人,他的奴隸就成了別人的了?

  祝纓無語地看向蘇鳴鸞,蘇鳴鸞也知道自己這話對誰都能講,唯獨在祝纓面前是不能講的。

  祝纓剛才就在想這個事兒,她也有點頭疼,她也要人!她敢說,自己這別業裡除了散戶,沒準兒也有各家偷逃的奴隸!這要怎麼算?各家手上也沒個賬,查都沒法查。但她不能公然維護蘇鳴鸞,因為還有別人在看著,她接下來自己還要經營別業,也沒有放棄繼續擴大羈縻的範圍。

  這些,都會因為一句「穿這一身衣裳、成了梧州人,家產奴隸就不是自己的了」產生巨大的變數。

  她又看了蘇鳴鸞一眼。

  祝纓沉吟了一下,道:「還是定約吧!各家都有奴隸,要是互相引誘,又該打起來了。將此事與設立戶籍一同辦理吧。」

  郎錕鋙道:「願聞其詳。」

  祝纓道:「兩條,其一,只要有憑證,就要歸還逃奴。其二,若一個人到一地居住滿了五年,在當地上了戶口,就算當地人了,不得追索。」

  山雀岳父道:「憑什麼?是誰的就是誰的!過了五年,就不是的了?」

  祝纓問道:「一隻羊到了你家,人養了一陣兒,有人找來說是他的,你還不還?」

  「還的!」

  「五年也還?」

  「還!」

  祝纓問道:「五年餵羊的草,你要不要向人索回?五年放羊的工,要不要補給你?」

  山雀岳父想大義凜然的說不要,但又覺得這樣不行。

  祝纓道:「如果這隻羊是從小就在山野裡自己生活,有人來找你,你能知道這羊是野生的嗎?」

  山雀岳父皺起眉來。

  祝纓道:「怎麼樣?」

  喜金插言道:「人又不是羊!五年也太短了!」

  祝纓沒睬他,而是問山雀岳父:「怎麼樣?」

  山雀岳父道:「五年確實有點兒短了。一個孩子長到五歲,也只是能放羊。」

  他們討論了起來,祝纓故意說的是五年,經過討價還價,這個年限被增加到了七年。七年,只要上了戶籍沒被發現,才能算是當地人了。路果小小聲地說:「那……怎麼看記號呢?」

  祝纓道:「戶籍上都按手印吧……瞧,手還是不能隨便剁的不是?」

  這樣一個結果,各方勉強同意了,郎錕鋙雖然小有遺憾,但覺得自己這兒問題不大。看一眼蘇鳴鸞,見她臉色不佳,郎錕鋙的感覺就更好了一些。

  喜金也覺得這樣也還算可行,他寨子裡現搜不出幾個會寫字的人,但是拓手印就方便多了!他決定了,回去先把寨子裡的人的手印都給印下來!只恨已經跑掉的很難再找回來了。

  祝纓道:「那這一條,就算定下來了?」

  《公約》能定一條是一條吧,雖然這一條她也不能說滿意。

  五人都說:「好。」

  喜金小有沒趣,心情也沒有變差,心道:好臉色有什麼用?我的人你們是不能再佔便宜了。

  他也比較高興,因為如果不是有梧州、有祝纓在這兒戳著,遇到這種事兒現在早該開打了。他家比較不能打,是要吃虧的。

  第二條的主要內容也就定了下來,即「互相送還」的條款。因為有「在一地居住滿七年,即入籍為當地之平民」的說法,這一條不久之後就成為廣為流傳的「放奴法」。不過在這個時候,喜金等人也還是認為這是比較合理的。七年,也足夠將人找回了,超過了七年再找回來,也就不太劃算了。一個人,最能幹活的年頭也不長,奴隸的壽命更短。

  祝纓順勢又將廢除人祭與部分肉刑列為第三條,將剁手的這一項也給刪掉了。這回蘇鳴鸞也不反對了。

  祝纓沒有繼續再與他們討論其他的條款,這幾人現在情緒都有點問題,不是討論正事的好時機。

  她說:「今天先這樣吧,爭吵也是為了將事情都說明白,總比打起來好。晚上我請客,還有事要大家一同幫忙哩。」

  郎老封君忙問:「不知是什麼事?」

  祝纓道:「昨晚大家都聽到了吧?狼有點兒多,又聽說有野豬之類。才開好的地,不能叫野豬都給拱壞了。狼又會傷人、咬傷牲畜,得打一打狼了。」

  郎錕鋙道:「山裡狼多,石頭城新建,人煙少,狼不怕。人多一些就好啦。」

  祝纓道:「還要交易,要到你們哪一家,別的家又不願意。還是得來這裡。那就只有清理一下了。」

  這個事兒大家都不反對,都答應了,各說了自己帶了幾十上百的青壯不等,都是打獵的好手。

  祝纓道:「那可真是太好啦!咱們今天先好好吃一頓,好好休息,明天再說。」

  …………

  一件事終於有了結果,雖然這結果各方都不能說特別的如願,畢竟有了個共識,人們都散了去。

  蘇鳴鸞主動留了下來。

  祝纓看著她,樂了:「又想說什麼?」

  蘇鳴鸞道:「義父,我是真的缺人。山外人只要還有一口吃的就不肯進山,我給山裡活不下去的人活命的機會,難道不對嗎?喜金這樣的廢物,早該……」她覺得自己的辦法是最好的,除了喜金不滿意,其他的沒毛病!她也不要喜金現在的地盤,因為真的管不到那裡,人,總能要一些的。

  祝纓道:「你的意思我聽明白了,我的意思,你又不太明白。你猜,我為什麼不取山民出山呢?」

  蘇鳴鸞臉上一白,低聲道:「義父做事,心腸總是很好。可是我、我沒有義父這樣好,我是女人,我得給寨子裡的人一個交代。不能很快見效的事情、不能讓寨子裡的人覺得痛快的事情,就算是心懷仁德、利在千秋,一時也是做不得的。我得保得住眼下。寨子裡的人現在都圍著我,是因為我能帶來利。」

  祝纓道:「我不喜歡這種對待奴隸的方式,不過,風俗在此呀……你跟路果租人使吧。多少人,給他多少錢,比真的跑了強不是?奴隸到了你那裡,也別覺得別人家的不使白不使,幾年就給用廢了,長遠一點,明白嗎?」

  蘇鳴鸞眼睛微亮,道:「是。」

  又鄭重給祝纓道歉:「我給義父添麻煩了,要不是我說錯了話,義父定不會像眼前這樣為難。」

  祝纓微微搖頭:「也沒什麼。我要現在說,你們都與山外一樣,也要考試做官,也不許隨便殺奴隸,殺奴婢要向官府報備……你還好說,他們怕不又要起兵了。」

  蘇鳴鸞認真地說:「若與山外一樣,女人也做不了縣令,那我,也要與他們一同起兵了。」

  祝纓道:「這裡是梧州,與別處不同。」

  蘇鳴鸞道:「這一條,也能寫進去嗎?」

  祝纓微笑道:「不是已經寫了嗎?」

  「那要刻到石頭上,寫到《公約》裡,女兒同兒子一樣,只要能幹,朝廷不能干涉我們的繼承。」

  「當然!第四條也有了。」祝纓說。這一條半好半不好的,不過也就先這樣吧。

  蘇鳴鸞再次得到肯定的答應,也出去準備出席晚宴兼明天的獵狼。

  郎老封君又揪著喜金過來找祝纓。

  郎老封君進來就將喜金按倒,自己對祝纓說:「大人,這貨打小就不聰明!傻子一樣!您別生他的氣,氣了打一頓,也就好了。」

  祝纓道:「我並沒有生氣。他不能好好說話,我就只好先不同他講,同能講得清楚的人講。」

  郎老封君尷尬地笑笑。

  祝纓道:「請坐。」

  等兩人坐下了,祝纓道:「我知道你們的想法,以為我會偏袒蘇縣令。」

  兩人又尷尬地笑笑,祝纓道:「其實你們心裡也知道,她也偏向我,然而你們自與我相識,我可曾虧待過你們呢?」

  郎老封君馬上說:「那沒有!」喜金也點了點頭。

  祝纓道:「這不就行了?話說開了就好。」

  郎老封君唯唯。

  祝纓又詢問了他們的一些看法,譬如奴隸,他們一時半會兒的就不能轉過筋來。祝纓掂量了一下自己也打不動幾個寨子,勉強承認了現實。她對喜金道:「不要覺得自己吃了虧,你那裡還有銅,又有別的物產,富起來了,別人要往你那裡跑,你收不收?」

  喜金悻悻地道:「我敢做這樣的好夢嗎?」

  祝纓道:「為什麼不能?我不幹得挺好嗎?」

  喜金道:「那我就等著大人了。」

  祝纓笑笑:「我一定會去你那裡的。」

  當晚,大家跟沒事人似的又一起吃飯,到第二天早上,祝纓又召了大家一起再議一件她想了很久的事情——準確地劃一下地盤。

  《公約》第一條是定了梧州五縣的範圍,現在,她要借著機會將自己的地盤也給固定下來。

  在出動前,她拿出了一張地圖,食指在圖上一圈,道:「咱們來看一下怎麼幹,這一片附近有人清理過嗎?」

  她給自己劃了一片地方,略呈斜長狀,離藝甘洞主家與喜金家更近一點,南端的尖端抵著路果家與阿蘇縣。北端是大山,這道山脈後面就是一條大河,與塔郎家背後倚著的那座山是同一脈。過了河,對面就是另一番天地了——那是朝廷正常管轄的地方。

  到藝甘洞主家的那道山谷就插在地盤中間,祝纓的「別業」就在山谷後面,現在再稍切小平原上一點平地。

  五人都搖頭。

  這片地方是祝纓精心挑選過的,她當然知道這種地方本就是他們幾不管地帶。不能說地方不夠好,所以沒人要,只能說這山裡也沒多少豐腴之地。且這一片與藝甘洞主家還連著,有一小片的平地還挺適合開荒的。

  她打算將地方算成自己的之後,就在山谷後再修一道「門」,以守衛自己的別業。

  祝纓就取筆將這一片圈了一下,寫了個「祝」字,再順手畫了幾筆,將各家的界簡單畫了一下,道:「各人管朝向自家的一片,還是一起?」

  這話也算是說中了一點他們的小心思,清理通往自家的路,自家這段路就要太平些。一時躊躇。

  祝纓笑笑,道:「那就一片一片的來!今天先清別業的周圍,然後是……永治方向的。放心,接下來都會清理到的。金縣令也是,以後不能因為永治方向清理過了,就不再派人出力了。」

  喜金忙說:「那是!」

  祝纓又順手將永治字樣也寫到了地圖了,接著刷刷幾筆,又將幾縣的名字也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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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4: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三章 雛形

  祝大頭天晚上聽到狼嚎的發了狠,想要女兒派人打狼,他自己也未嘗沒有一點豪情,以為既然女兒有這麼多的手下,他也可以跟著出城看看熱鬧。打獵嘛!在許多手下的簇擁之下,指指點點,一會兒就見著野狼之類被獵取,何等的熱血與快意?在京城的時候就常聽有貴人「出城打獵」,他卻從來沒有條件嘗試。

  這天一大早,他就起來將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預備跟女兒說一聲,自己也要出城去。

  他興沖沖地找祝纓,找了一圈,在書房裡找到了女兒:「老三吶,我也……誒?你穿這一身是要幹嘛?」

  祝纓道:「打狼去啊。咱們牆是高,有狼在附近還是不安全,打一打,城裡的人才能安心出去種田,商人也才能安心過來做買賣。」

  祝大自己想出城散心,卻堅決不同意女兒去冒險,他也不提自己也要跟著去了:「那你叫他們去就行了,你別去!」

  祝纓道:「事兒是我定的,我必得去。」

  「那多險吶!狼是畜牲,不認識人的。」

  「我也不是自己去,還帶人呢。胡師姐也跟我一同去。」

  一旁胡師姐道:「是,老翁放心,我會保護大人的。」

  祝大與祝纓白話一陣兒,見說不通,拔腿跑去找張仙姑,要張仙姑一同來勸祝纓。祝纓已換好了衣服、佩好了刀,她將桌上的地圖折一折帶上,提起長弓往外走,胡師姐腰間掛了一排的囊袋,也攜一把短刀。兩人出門就遇著了老倆口來攔。

  祝纓道:「意思我都懂,你們瞧,他們都帶著兵來的,我要是怯了,以後咱們就沒法兒在這兒立足了。這裡頭只要有一個壞人,咱們的日子就不好過,我這也是開荒呢。」

  張仙姑什麼話都被堵在了喉嚨裡,好像有人拿一塊大冰塊塞進了她的肚子裡,又沉又冷。自打見到別業,她就有了一種「可以放心了」的感覺,今天卻被告知還是不安全。

  祝大喃喃地道:「怎麼還得拼命啊?」

  祝纓笑笑:「怎麼是拼命呢?比以前已經好了很多了。我們這一趟出去足有百多號人,不怕的。不說了,我得走了,今天下午先探探路,晚上還回來吃飯。明天再走遠一點。」

  老倆口擔心地留了下來,祝大早忘了要「出城打獵」這樣的新潮事了。兩人都記起了在朱家村時的日子,朱家村裡不是沒有好人,但是他們家自己不行、又是外人,就受氣。

  二人憂愁地看著祝纓往外走。

  ………………

  出了書房,再過一道門就到了前面議事廳。

  路上,胡師姐道:「大人,老封翁也是擔心您,要不……」

  祝纓搖了搖頭:「我是必得親自去的。」

  她已將石頭城這裡交給項樂梳理,命項樂從石頭城裡挑出二十個男子。這些人之前是散居山中的,也有一些山中生活的經驗。祝纓的計劃裡,除了建城、招人、開荒、集市交易之外,尚有一條必須抓緊執行的計劃:盡早弄出一支自己的私兵。

  手上沒有刀,是守不住基業的。單憑「會做事」和「有利益」是不可能讓大家願意與她坐下來好好說話、保護她的財富的。不主動打劫都算厚道的。

  她能在山裡立足,最大的保障還是朝廷那並不會為她動用的兵馬。幾十年前的一場大戰餘威仍在,雖然留下了「奸詐」的名號,但是也震懾住了山裡,各族不至於動不動就跟她拔刀子。山中各族不信任山下官府,祝纓也不是很信任各族。蘇鳴鸞與她捆綁得比較深,或許不會背叛,但新附三縣就沒那麼緊密了。

  石頭城建了,人口也越來越多了,荒地也開始種地了,那就是時候弄點兒私兵了。然而她於領兵、練兵是一竅不通,從來沒有參與過。梅校尉給她展示過了軍營裡的布陣等等,還給她看了操練之類。她只能看到其表,內中種種運轉並不熟悉。

  但她知道,不是有幾個能拿棍兒的人就叫有「私兵」了,流氓也會拿棍打劫。兵還得會配合,還得有武器。武器一直是朝廷嚴控的。

  這些都得設法解決。

  聽到了狼嚎,祝纓的心思就活動了起來,她想試一試召集人手,一是「練兵」,二也是能有理由正當地持有一些兵器。同時也能夠更熟悉一下山中附近的地形之類,以備不時之需。

  見她打定了主意,胡師姐便不再勸,牢牢地跟在了她的身後。

  兩人才進議事廳,蘇鳴鸞等人去外面各召集自己的人手未歸,項樂匆匆進來,道:「大人,人已挑好了,都是別業裡住的人,有家有口,在山地行走都行的。」

  「帶來看看。」

  「是。」

  項樂就從石頭城裡選人,石頭城裡現在有近四百戶人家,不到兩千人,平均每家至少有一個成年的男丁——沒有男丁而散居山中幾乎是不可能的。

  之前就從這些人裡選出幾十人,作為石頭城的巡邏隊,如今又選了二十人。共計選出了近百人,這個徵發即便在山下寬容的地方也不算多。

  祝纓與項樂來到議事廳前的廣場上,看了這二十個人,他們看起來精神還不錯。每個人都有衣服、有鞋,雖然穿得都不怎麼整齊,更不可能成套。他們各自攜帶了自己趁手的家什,也有帶棍棒的,也有帶弓箭的,也有帶砍刀的,也有拿著削尖的長竹條的。

  與此同時,祝纓帶來的衙役和白直們也集合了起來,他們穿著整齊的號衣,手上的武器也好一些,多半有佩刀。

  祝纓走近了一些,問才住過來的居民:「你是什麼時候過來的?以前是幹什麼營生的?」之類。她換了兩三種話,發現這二十個人裡,一個會說官話的也沒有——這是肯定的,大部分會說一些各族的話,有兩個能從打扮上能明顯分辨出是花帕族的。

  她就問這兩人:「這裡附近是花帕族的地方,你們怎麼不去寨子裡呢?」

  兩人是一對父子,那位父親說:「我小的時候,我阿爹惹怒了頭人,我們就逃了出來。再沒回去過,在山裡打點鳥獸,種點豆子也能過活。」就是苦了許多,他有七個孩子,死了三個。有凍死的,有病死的,最小的一個是冬天被狼拖走了吃掉的。

  祝纓道:「這樣啊……」

  此外還有一個會說山下方言的中年男子,他引起了祝纓的興趣,路果和喜金都還不怎麼會講呢!

  男子道:「我以前給山外的商人帶路,帶他們過山到那邊做買賣。」

  祝纓點頭,又細看了他們的武器。

  他們都有點緊張,說:「好用的!我們用得順手!」語氣裡帶點兒惶恐擔憂,有點怕被趕走。冬天正是日子難過的時候,他們有這麼個地方存身,並不想離開。

  祝纓沒吭氣。

  「養兵」不是費錢,而是燒錢。這才二十個人,將他們的兵器、衣服統統換一遍開支就不小了。

  一個成年男子要保持行動力他就得吃飽,要操練他就沒功夫種田,得有人供養。這還只是普通的兵,如果是騎兵,還得養馬。山中用到騎兵的時候不多,但騎手在傳遞消息方面比人跑更有效率一些。

  眼前最好的辦法就是「亦兵亦農」,農忙時開荒,農閒時訓練。平常就將城裡的壯丁組織起來,輪流巡邏。時間長了,人也熟練了,等以後人口多了、糧食多了,再重新理會。無論是朝廷還是五縣,基本也都是這樣,平常只有數量不多的官兵和「洞兵」,要打大仗了,再徵發。

  誰都養不起太多脫產的壯年男子,即便是現在這個數量,也還得有軍囤做補充。

  祝纓道:「回來有收獲,狼肉我拿一成,其餘都歸你們。狼皮你們一人一張,有多的我再拿。」

  她換了兩種語言說完,二十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如果能夠早點拿到手,趁著商人還沒下山,又可與商人交換一些東西,這個冬天他們的日子會更好過一些。至少接下來兩個月能鬆一口氣了。

  祝纓則想:要給石頭城定一定「例」了。

  這個比公約要方便得多,這是她的地盤,她說了算!

  …………

  祝纓這裡檢視完了人手,蘇鳴鸞等人也將自己人集合好了。他們都不曾帶人進入大宅,而是集合在大宅外的廣場上。

  祝纓等人出去,身後有些人見到了這些頭人有一點畏縮,又都站好了。蘇鳴鸞等人的隨從比石頭城的二十個人看起來要好不少,他們的衣服比較整齊,所攜帶的武器看起來也更鋒利正規一些。

  祝纓掃了一眼,對項樂道:「你帶人看家,看好了,不要讓家裡人出去。說破了天去也不許跟來。」

  「是。」

  祝纓對蘇鳴鸞等人道:「咱們下午先探探路,晚上還回來吃飯。明天再走遠一點,晚上依舊回來,商議一下接下來怎麼幹。然後就一氣掃蕩完這一片。」

  方案比較保守,五人卻都說:「好。」

  祝纓又講了獵物的分配方案:誰打到的歸誰。

  他們也無異議。

  祝纓問道:「山裡行事你們是行家,大伙兒都說說怎麼動手呢?」

  五人也都不客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出來。

  他們也經常組織狩獵的,規模一般都不會太大。即使人多,也是分頭行動。百來號人同時進行,算隊伍復雜的。

  在這深山密林裡,狼群較小,狼的體形也不太大。見到大隊的人出動,狼一般不會上前。但是落單的人又很難幹得過狼,她們這一次是要用另一種方法:帶上各族的好手,循跡掏窩,圍剿平推。

  山雀岳父年紀最大、經驗最足,他說:「就這一次是不能掃蕩乾淨的。誰家寨子裡不時常打獵的,山裡的狼也沒見絕了種,還是年年鬧。有時鬧得大一些,有時鬧得小一些。」

  祝纓道:「每年農閒,我也帶人打狼,總不能一直躲著。」

  山雀岳父見她不要求一次將狼殺盡,就不再說別的了。

  他們又各出幾個好獵人,帶著大隊往山中進發。

  打頭的是喜金家的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他身材不高,但是長得很結實,穿著一雙皮靴,背著弓,手裡提著一把刀,道:「我來引路。」

  在他的後面都是幾家的好手,祝纓與蘇鳴鸞等人都在後面,她們的身後是另一半的隨從。祝纓見這些山中獵人,有部分箭頭是鐵製,喜金家有部分似是銅箭頭,另有一些人的箭頭是骨製或者石製的,並沒有全換成銅鐵。

  他們的刀倒都是鋼刀。

  走了半天,前面的獵人就做了個手勢,說:「這裡有,都別出聲,也別動。」

  他們幾人先循跡向前,等著他找到了狼再發出信號。過了好一陣兒,他又躡手躡腳地回來了,打了個手勢:「前面,兩個。」

  他與幾個獵人輕輕地上前,祝纓也下了馬,尾隨他們。蘇鳴鸞與胡師姐都勸她:「前面危險,等他們回來吧。」

  祝纓道:「我要看看。」不能每次都帶著五家人一塊兒上吧?她的地盤,最後還得是她自己守。

  她慢慢地跟著,小心地學著獵人們的樣子,看他們怎麼走路,都走什麼樣的路。阿蘇家的獵人悄往後退了一步,在她的旁邊小聲介紹:「人有人路、獸有獸道……」

  說了一長串之後,前面的獵人終於回頭說:「別說話了!快到了!」

  他們安靜了下來,獵人們上前,忽地,狼嚎聲起!

  胡師姐抽刀攔在了祝纓身前,祝纓也拔出了長刀,其他人也一擁而上,前面的狼不再嚎叫而是出發了嗚咽。獵人們呼喝著,祝纓看到兩條灰影撲向了獵人!

  獵人雖然多,與二狼也纏鬥了好一陣兒,終於,一狼發出了哀鳴倒在,另一狼要往深山逃去,被一個獵人下了一張大網罩住了,接著一刀結果了它。

  祝纓一直在關注地看著,心道:還好,就兩隻。

  看天色不早了,一行人開始啟程回石頭城。他們將狼的四爪捆起,拿一條棍子從中穿過,像抬豬一樣抬著,隊伍進了石頭城。

  此時將近晚飯,城裡一天的交易已結束,空曠的石頭城內有不少人在閒蹓跶。別的地方可沒有這麼安全又寬闊的場地供人散步,有一個護衛武師一時興起,就在空地上耍一套拳,引來同行喝彩,他們又各施自己的絕技,也有耍棍棒的,也有使刀的,還有互相切磋餵招的。

  一時之間,好不熱鬧!

  城樓上的人看到祝纓這一行人打著火把過來,高聲問:「是什麼人?」

  祝纓這邊胡師姐說:「二郎?是我們!」

  項樂對下面說一句:「自己人。大人回來了,把東門關了吧!等大人進城,再關南門。」

  然後匆匆下了城樓來迎接。

  出動了上百號人,打回來兩頭狼,主要還是五、六個人的成果,仍是引來了一些商人的圍觀。他們指指點點,互相交頭接耳:「大人果然是個實幹的人。」「愛民如子豈是虛言?」「還是跟著大人安全。」

  已定居的人每當這個時候也都是出來看武師耍把式的,又看到了抬了狼回來,也有人認出來後面有他們的家人的,有叫兒子的有叫阿爸的,也有叫丈夫的。城裡更加熱鬧了。

  一行人進了祝宅,大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的目光。進了議事廳,喜金就主動將兩頭狼獻給了祝纓。

  祝纓道:「誰打的算誰的。」

  喜金道:「是在大人家打到的,就是大人的。」

  兩人一番推讓,郎錕鋙道:「這是第一天,獵物應該給最尊貴的人。以後還有呢。」

  祝纓這才收下了,說:「今天拿它加菜。」

  狼肉並不好吃,他們將兩頭狼都剝皮取肉,象徵性地烹製了一道菜,其餘菜色還是慣常吃的那些。

  因第二天還要出城,這一晚喜金等人都睡得比較早。祝纓卻又叫來了項樂,詢問他石頭城內的事情。

  項樂道:「按歸記載,一共三百八十一戶,一千六百九十八人。其中丁男若干、丁女若干、幼童若干……」

  這些人的年紀多半是模糊的,「山中無日月」,許多人不記得生日,山中也沒有很規範的曆法。即使記性好的人,也不能記得自己出生時的事情,等記事之後再數看過多少回花開,也就只能大概估個年紀。

  他們中的一些人又有一種與山下貧民差不多的情況,既不識字、也不怎麼識數,有時還能數岔了。

  項樂道:「就是這麼回事兒。」

  祝纓道:「打上燈,咱們看看去。不要叫小柳他們。」

  她與胡師姐、項樂二人悄悄出了府,只有花姐知道——狼皮放花姐那兒,祝纓留了一張,又攜了一張過去。

  …………

  石頭城,因是建在山上,所以地勢也不得不有所起伏,祝纓仍是盡量給它規劃得整齊。

  居民居住的坊盡力四方,坊內街道也劃得比較整齊。因為人少,交易日又熱鬧,石頭城這裡的「宵禁」執行得並不很嚴格,坊門是開著的。

  三人走了進去,只見有些屋子裡透著橘色的光,有些屋子已黑了。

  項樂低聲道:「這些都有人住的。」

  這裡的房子祝纓只提供了一些簡單的材料,每戶因為按照人口來分房,一般也就是三間正屋加個院子。有的乾脆沒有院子,就臨著坊內的小街蓋著,開門就是街,進門就是屋。祝纓也窮,他們也窮,修完城牆和大宅,大家都不剩多少家底了。

  祝纓現在還等著官糖坊的利潤、明春的宿麥緩解囊中羞澀。

  項樂道:「我白天就來看了一眼,這裡也有里長。」他們也照著自己熟悉的習慣,將住戶編號,五戶、十戶設個里正之類。一層一層的將話往下傳。主要是選家裡男丁多一點的,因為要用到他們維持秩序。

  他們進了一戶里正的家,這人就是之前跟隨打獵說自己給商人帶過路的中年人。他家裡還有一個老妻,三男兩女五個孩子,所以他的家也稍大一些,正房之外還有偏屋。

  大門一打開,祝纓也不進屋,就在院子裡等著。里正搬來了椅子,喊兒子去叫人。又要上茶,又要掌燈。

  祝纓道:「無坊,等他們來了再說。」

  聽說她來了,許多人又過來圍觀,牆頭上一左一右兩排的腦袋,還有人扎了火把,把個小小的院子照得燈火通明。

  她也不坐,等人齊了就往門檻上一站,說:「白天得了兩頭狼,雖不是咱們親自打的,不過金縣令送給我了,我說了要分給大家。」

  里正道:「咱們沒出力,就是大人的。」

  祝纓道:「他送給我的禮物,我不好不收,我留下一張狼皮,另一張在這裡了。要裁了分給你們也是無用,先給你們看看,寄存一下,等這個月打狼完了,一總來分。」

  人們聽她這麼說,心道:大人跟傳說的一樣。

  祝纓這麼通情達理的,還跟他們解釋,反而讓他們有點遲疑,都含糊說:「好。」

  祝纓道:「莫將人家牆壓塌了,都回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項樂又吆喝一聲,人潮才漸漸褪去。祝纓心道:功夫用在哪裡,哪裡能看著見。福祿縣的百姓聽我的話,別業這裡反而更聽項的,可見我之前沒在他們身上下太多的力氣,這樣可不行。

  她笑著問里正:「方便進屋說話麼?」

  里正忙說:「大人請。」

  祝纓拿出了極大的耐心,與里正細談,問了他的來歷:「我看你與他們有些不同。」

  里正道:「小人家裡原是南府人氏,因開罪了黃家,只得逃到山裡。在喜金家的寨子裡住過幾年,唉……他看了小人家裡的手藝,要給他做奴隸,小人家裡只好往深山去,也不敢與頭人家相處了,就自家人過活。」

  「思城縣人?」

  「是,小人也姓黃。唉,要是大人能早些年到思城縣就好了!」

  黃里正家有個木匠手藝,祖傳的,家裡還有二畝地,自己種糧自己吃再有個手藝賺點零花,也能糊口。不幸跟黃十二郎是本宗,也就是說,他們的家很近。黃十二郎他爹要擴建他的大宅,就得侵佔別家的宅基地。

  黃里正家不給,還要跟族裡控訴,黃十二郎他爹並不比兒子善良,同宗人的便宜他也佔。逼得黃里正的爹帶著老婆兒子跑了。

  因為有點手藝,黃里正拐了寨子裡一個跑出來的姑娘,也算有個家。他家原是莊稼人,在山裡辛苦開出一點薄田,他又給商人當嚮導之類,勉強養活了幾個孩子。一聽到以前見過的商人說有石頭城的消息,他就跟著商人到了這裡,一看之下馬上決定搬過來!

  不為別的,就為官府一個月一次辦大集,許多商人都跟著祝纓進山不自己走了,他給商人當嚮導的活計就銳減,眼瞅養家困難了。

  說的時候卻還是要說另一個原因:「咱信得過大人。」

  項樂道:「他來別業最早。」

  祝纓點了點頭,又問他現在的生計。黃里正道:「也在咱這城外開幾畝薄地,今秋已收了幾石米,再做些雜活。」

  祝纓又問他石頭城的情況,問他怎麼看的。

  黃里正小心地問:「大人,小人聽他們管這裡叫別業……真的是大人的別業麼?」

  祝纓點了點頭。

  黃里正舒了一口氣,道:「要是大人的莊園,咱們就扎根在這裡、投效大人啦。這要是新設的縣……」

  「你就不願意了?」

  黃里正苦笑道:「那就聽天由命了。這裡四面都是獠人,沒有大人這樣的人物……」他說著,搖了搖頭。

  以各族之間之前互相抓人祭人的情況來看,也確實不能說各族之間親如一家,是是熱情友好的。朝廷往這兒放一塊飛地?各族未必會甘願接受。

  黃里正他們為了眼前安全,也還是會搬過來的,但是對未來就不會有太大的希望。朝廷的官員,像祝纓這樣的並不多。反倒是許多地主與官員關係不錯,兼並起來肆無忌憚,就怕自己辛苦開出來的田,又要被別人收走了,還要服極重的役、交極重的稅。與其這樣,不如投到祝纓的名下——這也是許多普通百姓投身官員門下的一大理由。

  黃里正又說:「索寧洞主、藝甘洞主偷偷地來看了好幾次哩!那不能全是打的好主意。」

  祝纓與他聊了一陣兒,又詢問了一些山中和石頭城中的情況,漸漸地對石頭城居民的了解也更深了一些。

  出了黃里正家,她將這處民坊又轉了一圈,期間還遇到了一個打更人。

  第二天,祝纓又帶人出去打狼,中途又學到了一些山林之中的技巧。這一天的收獲是兩大兩小,一窩端了。刺激的是回程的途中遇到了野豬,一頭大豬帶著七、八個小豬。

  這邊的獵人圍了上去,有經驗地追逐、將大豬和小豬分開。小豬很快被拿下,七、八個人對著大豬圍上去,遠遠放箭,將野豬打得直哼哼,卻不見野豬流血。

  野豬一個衝刺,拱開了一個獵人,揚長而去!

  胡師姐低聲道:「我們以前走路的時候,人要是多,還不太怕遇著狼,但是怕這家伙。它一身都是厚皮。」

  祝纓看了看被拿下的小豬,道:「有這些也夠了。」

  回到石頭城後,她得空就換上一身布衣往民坊和集市裡轉悠,有不少人都認出了她。也有認不出的,她就說自己是商人,跟過來做買賣的。遇著兩天下雨,祝纓早上同五家再議公約的內容,下午就還是出去晃蕩。

  如是十日,祝纓便收手不再糾集人出城打狼了。她也有點托大了,算上她,六家一起圍獵,她到手的狼皮根本沒有二十張!她只得將二十人召集起來,將七張狼皮給他們,數目不足的,不取狼皮就將狼肉多分一些。

  小小的民坊也歡騰了起來。

  黃里正趁機建議:「將狼皮賣給商人們,得到的錢大家平分。」其他的人也都同意,此事便交給他來交涉。

  那一邊,商人們的交易也陸續結束,商人們都收拾包袱,等著祝纓帶他們回去。有人收了這些狼皮,給黃里正算了錢。都想,這回應該能回去了吧?

  祝纓卻還有一件大事沒有辦!

  她召來了民坊的所有里正,到她的大宅議事廳裡開會——她要宣布一下這個別業的「法」。這個不像公約,不用跟別人商量,自己定就行了。如果百姓反對且有說得過去的理由,那再改。

  第一是關於戶籍、田畝的統計,各家要如實申報。然後按照這個統計來徵稅、徵役。

  這一條只要是「有主」的地方,都這麼幹裡。

  黃里正問道:「那……不知大人要怎麼徵收呢?」

  祝纓道:「按人、按戶、按財產。」

  她可以不抽各族商人交易的稅,那是為了吸引人流,且都是各族互相的交易。但是居民的農稅就得收了,不然她怎麼維繫這座城?維繫不下去,大家一拍兩散?

  她的規定是這樣的,如果各人自己開荒,她提供農具、種子、耕牛,那得五五分賬,如果一切自理,那她抽什一稅。然後居民還得承擔一定的役,比如巡邏、上城樓站崗之類的類兵役,以及譬如修路、補城牆、修水渠等等之類的徭役。開出來的田,他們自負盈虧,稅要交,其他的她不管。

  如果是為她開荒,算她的佃戶,什麼都是她的,這些人的生活有她保底。但同樣的,要多付出一些為她服務的徭役。比如給大宅當個門房之類。周圍都是荒山,她劃定了地方,佃戶去開。

  此外,無論是田地還是石頭城內的住宅,尤其是住宅,本來是她經營的城、給的地基、提供的材料,所以田地和住宅不得隨便交易,交易要得到她的同意。否則不得出售。

  如果是獵人之類不會種地的職業,想學,也可以,照著前面兩類。但是如果不種田,不交糧,就得從別的地方補回來,比如服役你得久一點,有打狼之類的活,得跟著幹。有巡邏山林的差使,也得幹。

  如果有人經商,與外人的交易,比如現在進行的每月一次的這種集市,還是不收稅。但是如果是賣給本城居民的,得收稅。祝纓決定再設一個集市,以作區別,那還是什一。開店,比如旅店、茶樓之類,也是要納稅的。

  在別業裡,因為周圍都是不同的異族、如今城裡的百姓也有許多是各族人士雜居,與山下的律法並不通用。具體的細節,她會逐一說明。

  里正們也不懂這些,黃里正這樣的還能稍稍聽懂一點,各族散戶都聽迷糊了。但是有一條他們是明白的:比各寨的頭人善良太多了!

  頭人要你幹活,頂著星星也得爬起來,大人居然每年只用大家一個月。

  黃里正等人則認為,祝纓是地主和官吏裡最寬容的一個人。

  黃里正道:「城是大人的,大人要怎樣就怎樣。」

  祝纓準備了許多的條目,自認想得已是比較周到了,不想最後換來了這麼一句話,她有點無奈,道:「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回去告訴街坊們,以後照這個辦。對了,今年我不收,明年也不收。才開荒嘛!但是役,得服。」

  里正們歡呼了一聲:「是!」

  …………

  里正們走後,祝纓又對項樂道:「這裡你要多用心!」

  「是。」

  「要招募一些人才,起碼要些能寫會算的。會看秤的。不然怎麼收稅啊……我總不能調了祁先生過來給我收稅吧?」

  「是。」

  祝纓又說:「將縣令們請來吧,我還有話要對他們講。」

  「是。」

  不多時,幾個縣令都到了。祝纓也不與他們廢話,直接說:「在別業這些日子了,我也該回去準備過年了,動身之前還有一件事。」

  蘇鳴鸞問道:「不知何事?」

  祝纓道:「梧州是州,刺史之下有別駕、有長史、有司馬之職,別駕已經有了,現在缺長史、司馬,這兩個職位該由各族出人。」

  五個人裡有四個半是聽不懂的,蘇鳴鸞也是半懂。祝纓只好又解釋了一下什麼是長史和司馬,又告訴他們,梧州刺史府的官員,三分之二得是他們各族的人,但是由於他們不識字,許多事兒他們管不了,所以六曹等還是由現在的官員擔任。這次定出來的副職,也是擺設。

  祝纓道:「然而長史、司馬,也該能說會寫。」

  郎錕鋙指著蘇鳴鸞道:「那就只有她能行了嗎?」

  祝纓搖了搖頭:「長史、司馬不是世襲,這是全州的,你們誰也沒有整個兒的梧州,對不對?而且,山外的官員我都不讓他們管山裡,山裡的這兩個職務也不能管山外的事,羈縻官不領朝廷的俸祿只收賞賜。」

  蘇鳴鸞問道:「義父的意思是?」

  祝纓道:「輪流來做,每任三年。這樣,我這兒做了五個簽,上面寫著從一到五,你們來抽簽。」

  「一先做嗎?兩個官都做?」

  祝纓道:「先抽簽,確定自己是幾,我擲骰子,擲到了幾,抽到這個號的縣就出一個人來做這個官。比如擲到了五,就是五號家先做,然後是一號、二號、三號、四號……這樣還算公平嗎?」

  五家人想了一下,都覺得可以。

  他們先抽簽,喜金抽到一、山雀岳父二、蘇鳴鸞三、郎錕鋙四、路果五。

  祝纓擲骰子,先擲出了個六點,她說:「六點不算。重來。」

  又扔了一次,出了三,就是蘇鳴鸞家,祝纓道:「這次長史是阿蘇縣的了,蘇縣令舉薦一人,你提名,我上奏。」

  再擲,出了二,是山雀岳父家,祝纓道:「司馬是頓縣出了!也一樣,你舉薦,我上奏。」

  沒被投出的人也不生氣,都說:「可以。」

  祝纓道:「再咱們就回了?下次見面,要到明年春天啦!」

  眾人都很不捨。

  祝纓沒提一定要把公約現在就定下來,明年再接著議嘛!至於奏本,她不打算寫是自己抽簽扔骰子定的次序,就只說「輪流」。

  她回去收拾行李,蘇鳴鸞帶著女兒來見她,說:「義父,這孩子就交給您啦。」

  祝纓道:「好,反正年前我還給你送回去,年後到別業的時候再帶走。想好了要薦誰麼?」

  蘇鳴鸞微微皺眉,問道:「我心中有些猶豫,想請問義父的看法。」

  「擔心你大哥?」

  蘇鳴鸞也不藏著,道:「對。」

  「行,」祝纓說,「三年之後卸任了,他身上也還有個品級。」

  蘇鳴鸞笑笑,道:「他沒有以前那麼精神了,我看著也很難過。」

  祝纓道:「你做家主,比他強。」

  蘇鳴鸞又將女兒領出,再次清點女兒的行裝。

  祝纓踱出屋外,果然看到了蘇老封君。蘇老封君道:「謝謝阿弟啦。」

  「阿嫂托我的事,我當然會盡力。阿嫂覺得滿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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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4: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四章 正名

  蘇老封君本不必親自過來,她在自己家過得好好的。願意長途跋涉跑三天的路程再在一個只有雛形的石頭城裡住小半個月,是因為她有一樁心事——兒女。

  她的孩子裡活下來的有五男兩女,但是因為洞主之位卻分成了兩派。丈夫生前對她說明過家裡的情況,是女兒更有本事更適合做這個洞主。當時蘇老封君的一個想法是: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讓老大當洞主,讓小妹管事?這樣兼顧了二者。

  但是阿蘇洞主的意見是:不行,老大腦子跟不上,小妹管事,老大不同意,這寨子到底聽誰的?遲早要出事兒,不如打一開始就交給小妹。兒子們呢,早點斷了念想,不容易生出野心,再托付一下山下阿弟,能保命。

  蘇老封君的意見是:那為什麼不讓老大當洞主,小妹管事,如果兩人有了矛盾,再請山下阿弟調解?

  阿蘇洞主的回答是:那山下阿弟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小妹嫁出去,嫁到一個當主母、能管家的地方去。那咱們家就要壞了。

  蘇老封君被丈夫說服,蘇鳴鸞也做得不錯,管寨子就能看出來比長子強不少。但是身為母親,是不想任何一個兒女出事的。眼見得長子一天一天的消沉下去,她也有點兒坐不住了。

  所以這次就要求跟蘇鳴鸞一道往石頭城見一見祝纓,瞅了個機會,將長子的難處跟祝纓說了。請阿弟給看看,怎麼讓長子別這麼喪氣,老大一個男人,正在壯年,這樣下去可不行。

  祝纓這兒呢?梧州初創,也正是在各項制度剛剛試行,又要攢人的時候,州裡的長史、別駕本來就是要用到各族的人的。就算蘇老封君不付,她也打算這麼辦的。正好,她就順手把這事兒給辦了。

  蘇老封君十分滿意,又來致謝。

  祝纓一邊送她回房一邊說道:「阿嫂操心太多啦,他這麼大的一個人,還能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麼?阿嫂回去去告訴他,收拾好了行裝,帶著家口準備下來做官吧。州裡有分給官員居住的房子,不過呢,這個官兒是輪流做的,先做三年,身上的官階三年之後也不取走,還是在他身上。他這三年要是幹得好,又或者發現了別的什麼長處,那樣才是長久之計。」

  蘇老封君又細細地問:「以後還要回山上?那他的屋子就還要留著啦。」

  祝纓笑笑,道:「你是擔心以後他們兄妹又有不好?阿嫂瞧我這別業,不也是一片野地上建起來的麼?有的是辦法,無論如何,現在咱們又有了三年的時間。」

  蘇老封君道:「那你可多教教他呀!」

  祝纓點點頭:「正好,家裡孩子們也漸大了,也該上學了。我再另開一所小學校,先教語言。」

  她的腦子裡已經劃拉出了一整個計劃:全員都上學,那不太可能,現在能上學的也只有一些寨中富人的子弟以及少量的聰明孩子充做富人子弟伴讀的。

  這些人先學,學會官話、學會讀寫算,簡單一點的就行,然後回寨子裡就能用了。先把戶籍之類的給盤個大概吧!

  蘇老封君見她有了安排,道:「那就都拜托阿弟啦。」

  「好說好說。奏本上要給他起個名字,照著音來寫呢,看著字不太好看,不如照著意思再取一個?小妹叫『鳴鸞』,跟她本名的意思就很近。」

  蘇老封君道:「都還姓蘇,阿弟你看著取吧。」

  「蘇飛虎,這三個字怎麼樣?」

  蘇老封君聽了她的翻譯,道:「那就這樣!」

  祝纓將她送到院門口就不進去了,轉而去找祝大和張仙姑,看看他們收拾得怎麼樣了。兩人對山上這個「家」十分的看重,不是很想回去的樣子,東西也不肯往山下帶了,有點將山下的刺史府當成個客棧的意思。

  祝纓進了院兒裡,只見裡面只有一個蔣寡婦在灑掃,祝纓問道:「他們呢?」

  蔣寡婦笑道:「老翁他們帶著石頭、錘子去外面逛了。」

  「這會兒集市都收了,還有什麼好逛的?」

  蔣寡婦道:「這些天大人出城他們就往集市上逛,有時也往坊裡去,想是習慣了,又想與熟人道別吧。大娘子說,以前在福祿的時候就常往外頭去,到了府城之後反而不常逛了。石頭城叫她想起來當年了。」

  祝纓道:「原來是這樣。」

  她轉身出去,想去找花姐說話,聽到外面一陣聲響,看著時,卻見祝大等人回來了,也往花姐處去。

  祝大道:「你們兩個先回房收拾行李,三兒她娘,咱們看看花兒姐。」

  祝纓心道:這是要幹什麼?她站著沒動,等祝煉、祝石二人進來,見到了她,給她問了好。問道:「你們去市集了?」

  祝石笑著用力點頭,道:「嗯!大人您看,他們給我的!錘子也有。」他一手拿著個風車呼呼地吹。錘子手裡捏著一隻木雕。

  祝煉道:「還去坊裡了,阿翁阿婆都捨不得走,到後來阿翁都不笑了。」

  祝纓道:「你們收拾吧。」

  她又往花姐那裡去,也想聽聽二老的心事。哪知到了花姐門外,就聽祝大問了一句:「她也沒同你說過嗎?」

  花姐道:「小祝或許心裡有想法吧,我現在還不知道,她都會安排好的,您二老別急!」

  「怎麼能不急呢?她都三十了!」祝大焦慮地說。

  接著,裡面又沒聲音了。祝纓走進了院子,揚聲問道:「什麼急不急的?」

  幾人都跑了出來,杜大姐也從廂房裡出來,看到是她,跑去拿熱水來給她。

  祝纓進了花姐的正房,在桌子邊坐了下來,問道:「有什麼事兒不能直接問我呀?」

  祝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女兒,逼近了她,壓低了嗓門兒質問道:「錘子和石頭,你是不是要養來當兒子呢?」

  祝纓吃了一驚:「您從哪兒聽來的這話?怎麼可能?」

  祝大長出了一口氣,表情也舒緩了,道:「那就行,那就行。」

  「您從哪兒聽來的這話?是今天出去聽誰說了什麼了嗎?」

  祝大道:「沒誰。」

  祝纓懷疑地看著他,張仙姑忙說:「是沒有,今天……」她看到杜大姐從小院的小灶間裡出來,手裡的大鐵壺嘴冒著蒸氣,停了一下才接著說,「沒別的事兒,就他瞎想!」

  祝纓道:「真沒有?」

  祝大也嘆氣:「沒有的……害!」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對祝纓說,「咱這『別業』也沒個正經的名字嗎?你不得起個名兒啊,叫他們混叫著。」

  祝纓道:「都叫什麼了?」她一直管這裡叫別業。

  祝大道:「別管什麼叫什麼,這兒是咱家,咱不起名兒叫別人亂說嗎?生個孩子,自己不起名,別人就要管他叫狗子、叫野種。」

  祝纓聽這話不對,說:「來,咱們仔細聊聊。」她伸手取過一個茶盤,將茶壺茶杯都拿上了,對杜大姐使個眼色,讓她避一避。杜大姐心道:不知老封翁又犯什麼別扭了。

  四個人到了祝纓的房裡,祝纓道:「來,坐下來慢慢說。」

  張仙姑左右看了看,才想起來,祝纓房裡是不放僕人的。本來祝家的僕人就少,祝纓情況又特殊,許多打掃的活計都是張仙姑和花姐在幹。如今這五間正房,一個僕人也沒有。

  張仙姑嘆了口氣:「今天,聽外頭的人說,這叫石頭城,這老頭子就犯犟了!」

  祝大道:「你懂個屁!」

  ……倒敘……

  馬上就要下山了,老倆口雖然很不捨,但仍是要收拾行李跟著走的,不然祝纓後宅沒個人盯著,不方便。

  祝纓出城的這段時間,他們倆在這大宅裡待得實在閒得慌,偌大的宅子,人比在後衙的時候還少。又空又無聊,他們便出了宅子到城裡瞎晃,雖然有部分人不認識他們,有些人語言也不太通,但是他們衣飾看著就不像個普通人,又有認識他們的,也有說好話的,也有奉承的,反正就挺熱鬧也挺享受。

  沒幾天,就跟一些人混熟了。他們也不收商人和百姓的禮物,但是只要逛一逛,想一想這整個城都是他們家的,心裡就挺美的。

  要走了,就帶上了祝煉、祝石一起再最後逛一次、道個別。

  這一蹓跶就蹓跶出意外來了。

  起初,一切都好,人們也都對他們打招呼。商人們熟悉了,都拱手為禮之類。居民中還有些膽小的或者是初來不認識他們的,被鄰居們一說,都嚇了一跳!城主的父母!那是老主人吶!

  又也有磕頭的,老倆口又趕緊將人扶起來之類,顯得平易近人頗得了一些讚美。也有人見到祝煉祝石跟在他們的身邊,穿得也整齊,年紀小,張仙姑與祝大平素待他們也像看孫輩,就覺得這是「小郎君」,乃至於有人朝他二人行禮磕頭。

  老倆口又都笑著說:「這使不得。」忙將人扶起來。

  到得此時,一切都還不錯。

  途中,遇著一個小孩兒手裡拿著風車玩具,祝石盯著多看了一會兒,那孩子的母親就從孩子手上拿下了風車「孝敬小郎君」。孩子哭了,母親又在孩子身上打了幾巴掌,孩子哭得愈發的大聲。張仙姑就出錢把風車買了下來,孩子母親還不敢收,張仙姑硬塞到了她的手裡。

  此時,張仙姑心裡已有點不自在了,祝大倒還湊合,拿著風車給了祝石道:「喏,這下好了,拿著玩兒吧。」

  祝石道:「他、他哭了。」

  孩子的母親慌忙說:「沒事兒,再做一個就得了。本來就是自家做的。」

  祝石就拿著風車一路玩兒了。

  如果此時他們回家,也就沒有下面的事情了,不幸祝大還沒逛夠。他們又蹓跶了一陣兒,不合遇到了讓祝大心情變糟的一件事兒。

  他們遇到了幾個商人在茶鋪裡聊天,商人們的貨也賣了、山貨也收了,正坐著等回去。三大一小,小孩兒約摸十歲左右,與其中一個商人長得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

  一個商人說:「買賣已做完了,不知怎麼還不走?」

  另一個人說:「你要走,自己走就得了。」

  「我是說大人。」

  「大人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還要聽你號令?」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咱們還是跟著大人一道走安全些,不怕野獸也不怕歹人。」

  另一個就讚同說:「沒錯!自己走的,進城還要驗身份、不許多帶人馬貨物,跟大人進來的,帶多少人都能進來有地方落腳。我寧願多等,也要跟同大人一塊兒走。遠近誰不知道,石頭城這兒,安全!」

  祝大就聽到了他們說「石頭城」之類的,他也是為女兒得意,也想摻和兩句:「你們叫這兒石頭城啊?」

  他這些日子四處亂躥,有個商人認出了他,又是行禮又是讓坐的。祝大對自家這個新別業十分得意,又提起石頭城。

  祝石跟在他身邊,祝大一向待他更親近,見祝大說了也跟著說了一句:「我就叫石頭。」

  一直沒說話的那個小孩兒因有了同齡人,也好奇地看看他手上的風車,順口說了一句:「城是用了小郎君的名字嗎?大人真疼你。」難道不是因為這城是用石頭建的?這看起來傻乎乎的財主家的胖兒子真的是大人家的小郎君?白天聽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祝大的臉色當時就不太對了。

  他也沒有心思跟商人顯擺了,勉強地同商人說:「明天就走,都收拾好行李吧。」

  張仙姑看他臉色不對,道:「你這又是怎麼了?」

  祝大見人來人往的,說了一句:「要走了,心裡不好受,不行嗎?」

  接著他就要回家了,回到家裡,先讓祝煉祝石收拾東西。打發走了兩個小孩兒,祝大才對張仙姑說:「明明是咱家的,怎麼叫個『石頭』城的?不行!咱們問問花兒姐去!」

  ……倒敘完畢……

  花姐此時才知道這老兩口問這個是為了什麼。

  她本來還以為是二老見著了「家」,又想起來祝纓還是孑然一身,不免關心起來。類似的想要孫子的話題他們不是沒念叨過,花姐以為這次還同以前一樣,正打算慢慢開解呢。現在正在關鍵的時候,真不是個好時機。祝纓是女人,要親生的孩子,就是得親生。根本不行!

  明年就輪到祝纓上京了。

  而且誰配呢?

  祝大還問了她一個問題:「花兒姐,你讀的書時有那樣,被人養做兒子改了姓,後來不改回來,不敬親爹娘的貴人嗎?」

  花姐一時實在想不出來有沒有這樣的人,只好搖頭:「我不知道,一會兒問問小祝,她讀的書更多,或許能說得出來。」

  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

  她也不知道要擺出個什麼表情來好,只得看向祝纓。

  祝大和張仙姑也看向祝纓,祝纓道:「沒那回事兒,沒起名字是我不太想叫名字傳出去。現在不是大張旗鼓的時候,不適合。」只有一圈兒圍牆,人口不到四百戶,田也還沒開出來,私兵也還沒有。顯擺什麼?招雷劈嗎?

  張仙姑聽女兒給了話,就說:「那就行了,你爹白操心一回。我看兩個孩子也挺好的,別生份了。咱們明天就走了嗎?你的事兒辦完了?」

  「嗯,明天走。也都辦得差不多了,大家都有個數,蘇喆大舅就是梧州長史了,下山後我寫奏本,明年他就能領到告身了。以後與他家往來,也當成走親戚。」

  「哎喲,他也?」

  「是,他娘托的我,說,兒子老大了,在家裡也沒個正事幹。怕跟他妹子拌嘴呢。」

  祝大忽然陰陽怪氣地來了一句:「別家的事辦完了,咱自己家的事呢?既不要他當兒子,不,哪怕他沒了爹娘,咱收養了他,也得知道這是誰的家!就算不敲鑼打鼓給人知道,也得這是咱家別業吧?得叫個『祝』家莊!就算他以後長大了,想改回本姓兒!這兒也不是不姓祝的人能佔的!」

  「……」祝纓沉默了一下。

  張仙姑道:「你個死老頭子!又胡說八道了!你這話要是傳出去了,他們還怎麼留在家裡?兩個孩子爹娘都沒了,你叫他們到哪裡去?有良心沒有?」

  祝大低聲怒道:「我又沒要趕他們走!十好幾歲了吧?老三這麼大的時候,都能自己掙錢了!成天能吃點豆子野菜混飽肚皮就不錯了,過年才能聞肉味兒!衣服補丁撂補丁!如今我給他們天天吃肉,季季新衣,還好幾套換著穿!他們都沒自己洗過衣服!還給讀書!當財主一樣養著,還不夠好?鄉下財主也沒這樣的日子!咋?還要跪著求小郎君賞我口剩飯、別給我老叫花子一耳光?!

  老三吃這麼多的苦,咱們說話都不敢大聲兒,就為了這個?朱四家的兒孫養得上心,那是人親生的,死了只給他供飯的!這兩個,有親爹娘的,你得吃人家剩下的!

  還惦記著親爹娘的,叫親爹娘養去,別想拿我的家產去供死鬼。

  這是我祝家,就得是祝家的名兒!不能沾一星半點兒別的東西!就算要拿他當兒子養,也不能是『石頭』城,也得是『祝』家莊。就算能擎這份家產,也得知道是從誰手裡拿的!是誰給的!」

  張仙姑聽他這一通話,入耳十分不舒服,道:「你說這一大長篇子做什麼?好好說。你自己還挺喜歡石頭的……」

  祝大現在一聽「石頭」就瞪眼,張仙姑忙用話截住了:「都是有良心、懂道理、知道好歹的孩子,好好教,會好的。就算不要當咱家孩子,你也別說這麼難聽。」

  「嗤,」祝大發出嘲弄的聲音,「丫頭她外婆為啥把她大舅送到老三這兒來?一個大男人,話都不會說,下來幹什麼?他留在家裡,丫頭她娘就坐不穩!我不跟你個傻娘們兒說這個!」他日常習慣管蘇喆叫「小丫頭」。

  「你個死老頭子,說咱們家的事兒呢,怎麼扯到別人家了?」

  「不,」祝纓輕輕地說,「這一回,爹說得有點道理。」

  祝大自己或許沒有說得特別的清楚,但是祝纓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更是從中想到了更多。

  祝大道:「是吧?」

  祝纓道:「爹也不能將他們當成仇人一樣。收留他們的時候,都是有原因的。你也挺喜歡石頭的。」

  「不是那種喜歡!」祝大馬上說。

  祝纓道:「我知道了。現在咱們將話講清楚,我並沒有隨手揀一個男孩子就要將他當作兒子,以後交付家業。如果有人有了這樣的誤會,咱們就得慢慢兒給它擰回來,你也不能現在就甩臉子給孩子看。孩子什麼都不懂,要養他們的也是咱們,一轉眼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就不要人家了,這不行。你天天給他吃好的、穿好的,還給他錢花,先慣著再說他不該得這些,這不是上牆抽梯麼?抽也讓他下來、能自己走路再抽。」

  當初收留他們就不是為了養個兒子當繼承人。一是當時的情況他們沒了父母又受排擠,收留他們是給他們一條生路。其二是因為他們是「異族」,撫養他們也是表達自己的一種安撫的立場。其三得承認,在以上兩點的前提下,祝石是祝煉的添頭。

  祝煉表現出了不錯的天賦。不管這孩子是哪族人,是男是女,是奴隸還是主人,她都會試著與這個孩子接觸一下的。祝煉的情況最終讓她決定讓祝煉留在自己家。在祝煉的要求下,又給了他一個正式的名字。

  眼下她家裡養的姓祝的小孩兒就只有這兩個男孩子,在祝家也沒什麼僕人的情況下,放到老倆口面前養著,就會給人以錯覺。如果有錯覺的人足夠多,或者有私心,立時是一場禍事。宗法裡男孩子天然就有繼承家業的權利,而兩人恰好是跟了她姓的小男孩。

  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他們與蘇喆也沒辦法在府衙裡打得旗鼓相當。他們當然有立場同蘇喆鬥毆,但他們的來歷或許本來就踏不進府衙、不可能在府衙裡當同學,造成這種情況的是她。

  他們「姓祝」「在府裡」「老封君撫養」,確實有隱患。這不是他們的錯,客觀上卻會有麻煩。就像祝大說的,蘇喆的大舅蘇飛虎,本來在父親的喪禮上並沒有特別主動的發難,阿渾卻可以利用他的身份生事。那還是在有阿蘇洞主遺命的情況下。

  現在這個情況,讓人有誤解,那是她的疏忽。需要盡快給他們一個明確的身份,並且對外明白的表示,否則這麼主不主、僕不僕的,確實身份尷尬,孩子自己也要不知所措了。

  而他們的身份祝纓已經想好了——學生。並且她以後還要從小培養許多的「學生」,對學生也採取一種「能者上、庸者下」的態度。祝石如果沒有能夠被發掘出長處,祝纓也只能放棄繼續在他身上投注更多的關注。

  祝纓說:「爹的意思我知道了,明天咱們掛好了匾就走。」

  祝大不放心地確認:「祝家莊?」

  「補種點竹子,叫竹間別業。」

  祝大往地上一坐:「不行!」

  他死活得叫個「祝家莊」,不叫祝家莊也行,但是得有個「祝」字,反正,得注明是祝家的。不然他就真的要死。

  祝纓難得地妥協了:「好。」

  花姐一直安靜地看著,等到祝纓答應了,她想去扶祝大,祝大已經一骨碌爬了起來。

  花姐目瞪口呆。

  祝大起來之後說話也正常了:「老三吶,你那些個大事兒咱們也不懂,問也問不明白。你要為著收攏人,養幾個孩子都行,我跟你娘替你養。你看咱們不也沒虧著小丫頭麼?就是這孩子的事兒,你可得上心!不然,他端著你的家業走了,改回他們的本姓,供他自己的爹娘。咱都給他們爹娘當孝子了!養他一家子的人!咱們死了,連口剩飯都沒人供哩!」

  張仙姑本來想罵他的,想到死後沒人供飯,也覺得祝大這話,是有些道理的。確實,養子就有這麼個缺點。哪怕是同姓同宗的,過繼之後完全不理親生父母的也少,養父母的日子,看兒子的良心。

  …………

  祝大鬧完這一場時,正在下午,祝纓叫來了項樂,讓他去找人訂一塊匾。

  項樂問道:「不知要掛在哪裡?尺寸要多大?」

  祝纓道:「掛城門上。祝家莊。」

  項樂馬上就懂了,笑道:「這是正理!是該有個名兒,我這就去辦!」

  他飛快地跑走,找到了城裡居住的黃里正,黃里正恰是個有手藝的木匠。項樂的規劃裡,這個木匾也是個臨時的,黃里正只要能給訂得橫平豎直就行,先暫時掛上。祝纓下山之後,他那尋個石匠,好好地刻個碑。

  對了,還有界碑。別業的範圍雖然還沒特別的準確劃定,現在開出來的荒地得拿界碑給它標一標。立了石碑,才算有了個準星。

  黃里正也願意接這個活兒,項樂一說,他就要動手。別業正在建設的時候,磚石木料還堆得不少,黃里正家什也趁手,本來手上就有幾塊解好的板子,現在又動手鋸出一些木條。先將板子截出尺寸來,長度很容易達到,寬度稍次,就用兩塊木板拼接一下,再將四邊鑲上木條。

  一塊木匾的雛形就有了。

  接著,他開始上細工,打磨、雕出一點花紋,上漆,勾畫出「祝家莊」三個大字。很快,一大塊木匾就做好了,放在一邊晾著,又將一個小火盆放在旁邊,等漆乾。

  又說:「以後要用石頭的,這個就先應付一下,也不怕漆裂了。明天一早我就給府裡送過去。」

  項樂看了,讚不絕口:「這手藝,絕了!」

  黃里正笑道:「大人過獎了。」

  「我可不是什麼大人。」

  「我瞧著,咱們大人有那個意思,您的前程是準了的。」

  項樂只管搖頭,他是商人子弟,難。

  黃里正又說:「要是用了新的,這塊舊的換下來,能給我不?」

  項樂問道:「你要這個幹什麼?燒火嗎?」

  「我留著自己看看,這也是我的手藝哩。」

  項樂道:「我回去問問大人。」

  項樂回去向祝纓匯報。

  祝纓道:「還是你周到。行,告訴他,我答應他了。我這次回去,要到明年才會帶大隊人過來。你要在這裡多守一陣兒。」

  「是。」

  「同黃里正說,他既有木匠的手藝也就不要閒著,打些犁耙之類,料算我的,工給他折抵。我在阿蘇縣也見過,山上種田農具比山下稍有不同,他看著改。要是用到鐵器,你也都記下來,傳訊下來咱們再籌劃。」

  「是。」

  「你看看,要是有人還閒著,建個小學校吧,就在這兒。」祝纓將一幅圖攤開,指著地圖上的一塊地方說。

  祝家莊也有自己的地圖,特點是特別的空,祝纓指著其中一塊地,告訴項樂:「一個莊子裡的人語言都不通,這怎麼行呢?要學說話,學寫字,能有記賬的人更好。還有,我這兒不鄙視商人工匠,願意學手藝的,也給他們地方。你算一下一年裡的徭役數,徵還沒有服滿的人幹這個活。要是已經滿了的,就不要徵,實在缺人手,就雇人算工錢。」

  祝家莊的街道名稱也很簡單,橫路叫「緯」,縱路叫「經」然後從北往南、從東往西,依次一二三四五地數,其中從南門往北正中的一條、從東門往西正中的一條不在此計數,前者叫「大街」,後者叫「長街」。

  問地方只要數格子就行。

  項樂道:「是。」

  祝纓又數了幾個格子告訴項樂:「別莊的工坊也要留夠地方,就在這裡吧。離市集近一點,也方便。」她還打算明年繼續將祝家莊周圍再探一探,城裡水源只是夠日常吃用之類,如果要用水力的,比如磨坊、糖坊、紙坊之類,恐怕還得到城外圈塊地來建坊。

  至於祝家莊接下來有可能遇到的突發事件,她也是不擔心的。事情交給項樂她很放心,就像做匾,她說找黃里正,項樂就能想到接下來接石匾。項家如果不是因為阿渾這個意外,使三兄妹失了父親耽誤了,他們三人的能力加上有項父居中協調,也當是一個正在發家的大大的商人家族。

  第二天,項樂還弄了老大一串鞭炮來放,鞭炮聲中,幾個人將圍著紅布的匾掛到了城門上!

  商人裡識字的略多一些,居民們多半不識字,也有互相問的,都說:「祝家莊。」

  在山民們耳中,很難說「祝家莊」和「石頭城」哪一個名字更土氣一點,但都挺好記的。既然主人說是祝家莊,那就是祝家莊了,還兼記了這裡的主人是誰。城裡的人倒是有一個念頭:以後往外可以報自己是祝家莊的人了,也是有人庇護的了。

  …………

  祝纓放心地走了。

  祝大解決了一件心頭大事,兼之女兒聽取了自己的意見,也滿意地不再鬧了。

  一行人走得比較順利,路過喜金家,她又多停了兩天,將喜金家大寨附近看了一看,順便看了銅礦之類。

  到山下的時候,已是十一月中旬了。

  刺史府眾人盼星星盼月亮,終於將她給盼了回來。刺史府裡沒了刺史,總覺得心裡沒有底。

  祝纓讓隨從等各自回家,家人回到後衙,自己先見府內眾人。就聽到祝大說:「別跳!車高,再崴了腳。」

  祝纓從馬上一看,卻是祝石從車上跳到了地上,笑著對車內說:「沒事兒,我跟師父練武呢!」

  祝纓道:「娘、大姐,小妹就交給你們啦。」

  自己踏進了刺史府的大堂。

  刺史府裡的事情不少,除了積壓的一些日常事務,各人又各有匯報。

  先是王司功,匯報了招錄刺史府史員的事情,也都是各有保人,三代良民之類。他留了兩倍的人,預備著給祝纓回來決定最後的名單。

  祝纓看了,問道:「女吏沒招?沒人願意嗎?不能呀……」

  王司功撓了撓頭,小聲說:「不是沒人願意,是太多了!」

  刺史府待遇不錯,祝纓還不許人騷擾女吏,許多人都願意過來。又有些托了本地富戶的門路的,王司功一看富戶推薦女吏,頭皮先麻。

  祝纓道:「這有什麼好怕的?都拉到學校裡,考試!」

  王司功道:「是。」

  小吳等人又報:「今天的邸報剛到,新南知府定下來了,照說已經上路了。」

  祝纓道:「哦……那準備好,萬一他要有什麼交割的,咱們也不能失禮。」

  「是。」

  祝纓又問州學博士:「我記得原府學裡有河東縣的學生?」

  「是。」

  「你列名單,我給他們寫薦書。聊勝於無吧。」

  當時新南府沒有知府,府衙也沒個牽頭的,更不要提什麼府學了。所以祝纓將原河東籍的府學生都暫留梧州州學讀書,等新南知府到任、開了府學再讓他們回去。如今新南有了新知府,這些學生就得回去等新知府了。

  梧州這裡,空出的學生名額也得籌備新一輪的入學考試。正好,十一月了,考完了、定下名次,明年正月開學。

  博士道:「下官已列好了名單了。」

  祝纓就順手給他們寫薦書。也不知道新南知府是個什麼樣的人,會不會對河東縣的人有意見,她就只寫一些標準的官樣文章。寫某人,年齡籍貫之類,是經考試選上的府學生,因為區劃的改變,不能在梧州讀書了,所以只好忍痛割愛,將此大才送還府君。

  幾封寫得都差不多,誇學生的話就因各人的情況不同而略有差異。

  四十名府學生,河東縣有十人,包括保送的兩個。在一排名單中,祝纓看到了甄琦。他快三十歲了,也不知道到新南之後還有沒有機會出仕了。

  祝纓給他寫了個「用功」的評語。

  將這些薦書都寫完,祝纓道:「這些年發贈他們的東西都許他們帶走,每人再給一貫的盤纏。明天我去送行。」

  祝纓隨手著這類事務處理完,想著有糖坊、紙坊之類巡視一下,再要找個雕版師傅。然後與梅校尉聯絡聯絡感情,年前的事兒也就差不多了。

  比起山上別業的從零開始,公約的難產,秩序還是個空白,當個刺史可真是太容易了!

  祝纓非常感慨。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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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5: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五章 搬家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南方的十一月不如北方寒冷,天氣一好,濕冷的感覺也沒有了。

  離開梧州城的學子的心卻沒有被冬天的太陽所溫暖。

  他們進官學的時候還是「府學」等變成「州學」之後,就沒他們什麼事兒了。他們也沒有別的地方的官學可以比較,但是以自身的經驗來看,有祝纓的地方,待遇都會比較好。而且這是一個會為「自己人」爭取優厚待遇的主官。

  祝纓親自到了府學,將要離開的學生召集了起來,說:「新南知府已在路上了,你們回家之後好好溫習功課。新府草創,必是需要人的,早些回去做準備。」

  學生們的心情十分沉重,也都長揖為禮,有人哭出聲來。祝纓的聲音也很沉重,道:「你們都還年輕,大好前程在等著你們。毋要自棄。來,拿上來。」

  衙役們抬上錢來,祝纓一份一份地發給他們:「相識一場,你們回去之後也要努力。你們是同學,回去以後也要互相照應才好。」又安排了馬車,十個人安排了兩輛,也是給了書生體面。又告訴他們,可以相識的同學道別,馬車等他們一陣兒再走。

  她最後目送這批學生在州學門外上了車,便轉回學校之內,順便看一看學生。她先是進京後是進山,有一陣子沒到學校來了,看看學生們的功課,又與學生們聊了一會兒。看看日頭到了正午,才說:「都去吃飯吧。」

  她自己也慢慢地踱出了州學。

  出了大門也沒有騎馬,而是慢慢地走著。回到府衙,看前衙無事,又踱回後衙,換了衣服,全家一起吃午飯。

  此時府衙內的人口不少,分在兩處吃飯。前院是小吳、祁泰、丁貴等人,祝纓有時候也到這裡來吃。後院是祝家四口連蘇喆、祝煉祝石幾人一起吃。也不是擺個大圓桌,而是分食。上面祝纓和花姐一條長案,左邊是祝大、張仙姑,右邊是蘇喆,祝煉、祝石就在祝大、張仙姑的下手。

  蘇喆因口味與祝宅稍有不同,她的侍女廚藝又不錯,也時常做些給她加菜。蘇喆這邊的侍女們在蘇喆下手陪著吃。祝大以往是喜歡祝石,也會把自己桌上的飯菜拿一些給小孩子吃。

  今天,他們還是與往常差不多。兩邊的小孩兒還是互相不搭理,祝大吃到一半,還是想給祝石添肉菜、添飯。祝纓道:「爹,你等他吃完碗裡的,石頭,吃完了自己添。自己下了筷子的吃食,給別人不好。」

  祝大將手縮了回來,看看祝石碗裡盤裡還有剩。又縮了回去,花姐看了祝纓一眼,張仙姑忙問:「今天早上忙什麼呢?」

  「把河東縣的學生送走了。」

  花姐道:「還是走了啊……」

  「嗯。」

  張仙姑也順勢放下了筷子,嘆氣道:「哎喲,這事兒弄得。」

  祝大問道:「就不能留?」

  「河東縣的人,我留著算什麼?這裡是梧州的州學,新南知府還未必樂意我扣著好苗子不給他呢。」說完,她又認真地吃起了飯。

  張仙姑道:「都是已經在這兒讀了幾年的書,你都快教出來了。」

  「沒事兒,還會有學生的。」

  幾句話說罷,蘇喆、祝煉都猜是這事讓祝纓心情不太好,他們互相也不再亂瞪眼了。吃過了飯,小憩片刻就是下午上課的時候了。五個孩子上午是溫習功課、背誦課文,胡師姐盯著練點拳腳,下午是祝纓給講點課。祝纓上午有衙門的事得忙,而到了下午,小孩子的注意力就不太集中。

  今天的功課是選的一段《觸龍說趙太后》,小孩子於人情世故理解本就有點吃力。小侍女還好一點,不敢有太多小動作,祝石就是一貫的坐不住,在位子上扭了一陣兒,他又趴桌上睡著了。蘇喆和祝煉兩個卻聽得很認真。祝纓看在眼裡,沒說什麼,彈了幾個彈子出去。

  攏共講了一個半時辰,分兩次,中間讓休息了一會兒。她也發現了,讓大部分小孩子長時間認真聽課幾乎是不可能的。

  祝纓暗自嘆氣。

  布置了功課,宣布完下課之後,孩子們都對她施禮,然後退出了課堂。

  祝纓轉了個彎,往一旁一處院子走去。丁貴道:「自顧小郎君走後這裡就鎖了,小人去取鑰匙。」

  丁貴跑去取鑰匙,回來發現門鎖已經開了,祝纓正站在顧同之前住的小院兒裡。丁貴驚訝道:「原來大人有鑰匙!」

  祝纓道:「得閒將這裡打掃一下吧。」

  「是。」丁貴又問了一句,「是顧小郎君要回來了麼?他的東西都帶走了,小人去補一點?」

  祝纓道:「他才赴任,正忙著,:回不來。正房和廂房的家具都補齊,都要有床、有櫃、有桌有椅。」

  「是。還是竹具麼?不知新來入住的是誰?要怎麼準備?」

  祝纓道:「幾個學生。」

  「是。」

  …………

  祝纓離開顧同之前居住的小院,復又回到了後院。蘇喆已經回房自己寫功課去了,祝纓在外面看了一眼,也沒進去打擾。她又往張仙姑的院子裡去,卻在院子外面遇到了花姐。花姐道:「聊聊?」

  祝纓跟她進了房裡,花姐給她倒了杯熱茶,道:「還在為河東縣的學生擔心?」

  祝纓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他們是回家,又不是充軍流放。」

  「誒?那——」

  祝纓伸手往後面張仙姑院子的方向指了指。

  花姐道:「你、打算怎麼辦?就當我多嘴,拖得越晚,對大家越不好。孩子是好孩子,拖太久了,會想不通的。」

  祝纓道:「因為一個念頭,就一忽兒翻臉不認人地扔出去,不好。我得再看看孩子,是得有個合適的安排。當初是我欠思量。」

  花姐道:「怎麼能怪著你?將他們留在思城縣那裡?天天被旁的孩子打?帶到家裡又……」

  「石頭心地不壞,就是憨直,講的正經道理他且有記不住的時候,得把話點透。錘子聰明,越聰明的人越會多想。他不拋棄石頭,是他的心性不壞,但還是沒有想明白。」

  「咦?」

  「你想想他們的來歷。」

  「不都是黃家的奴婢麼?」

  祝纓搖了搖頭:「錘子的父母早死,石頭的父母撫養了他兩年,後來石頭的父母死了,兩個也能當個小雜役了,也就這麼混下來了。他在石頭家就是寄人籬下,這石頭啊……父母護的時間長一點,就容易安心,可能天生也不太俐落。這又落到爹的手裡,看著孩子有趣就護著一起玩兒,再護下去,這孩子就要廢了。這裡頭爹也做得不對,得把他和孩子分開。人吶,愛之置諸膝,恨之摒諸淵。」

  花姐仔細想了一下,確乎如此,道:「還是你心細。」本來想說「隔輩親」,一想祝石也不是祝纓的孩子,就沒說這個話。

  「我要是真的心細,就該早些發現端倪了,是我的疏忽。這是一件大事。」她小時候過得也不好,所以揀到兩個孩子之後不免稍稍寬容一點,不曾將兩個小孩子的將來往最壞處想。祝大偏疼石頭,她也沒加干涉。如今細思,如果是她,對面敵人家裡是這個樣子,攪家的辦法起碼有八種。

  花姐自責地說:「我也是……看著小妹身邊有幫手,幾個人又那麼樣地與他們吵架,我也心疼他們沒爹沒娘的來著。」

  祝纓道:「咱們倆就甭在這兒對著磕頭了。」

  「那你打算?」

  「我叫丁貴他們把顧同先前的住處收拾出來,先讓他們住在那裡……」

  正說著,就聽到後面院子裡石頭的哀嚎:「你饒了我吧!我就是不行嘛!」

  花姐道:「這又是寫字背書背不下去了,錘子叫他做功課,他就……」

  「他的功課是我教的,學得怎麼樣我清楚。是我沒有管好他。」祝纓說。

  之前她偶爾也聽到過祝石這樣的嚎叫,都不放在心上,耍賴不肯學的小孩兒,她在朱家村私塾窗戶外頭看過多了。石頭學習的天賦極其一般,祝纓自己有無數的事情要忙,也差不多放棄了讓他做個文人又或者讀律法、算賬之類的了。有些人,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多識幾個字,習武試試吧。

  花姐又要說話,祝纓道:「看看去。」

  兩人輕輕地走到張仙姑的院子裡,並不進屋,就在外面看著。這屋子裡兩張桌子,一人一張,其中一張已攤開了書本紙張,另一張上胡亂放著捲了邊兒的書。

  祝煉和祝石都站在那裡,祝煉說:「石頭,先別出去玩。上課就挨彈子,下課再不用功怎麼能學會呢?」

  「挨就挨吧,我就是學不會!」祝石帶著點哭腔地說。

  祝煉道:「挨彈子還學不會,彈子不是白挨了嗎?你快來,有不會的我再教你。」

  祝石搖了搖頭:「我一看那個頭就疼,你讓我玩會兒再寫好不好?我找翁翁,翁翁要是給了錢,我都給你。」

  祝煉道:「你別胡說!快來寫功課了!」他心裡發急,他確實在攢錢。在祝家,他會有一點零花錢,但是不及祝大給祝石慷慨。祝石的功課一向滯後,開始落後一點兒,加點兒勁還能追一追,現在已經到了快要追不上的地步了,祝煉比祝石還要著急。背個課文還罷了,算術的課,十個數的加減要是學不好,一百以內的加減就完蛋了,無論乘除。

  不行!得趕緊押著他寫功課!再不寫,老封翁就要過來搗亂,護著說「那就先歇一陣兒再寫」了。

  祝纓和花姐看著這兩個孩子,只見祝石往地下一坐,開始假哭。這一幕有點兒眼熟,就在前兩天,在祝家莊裡,祝大就給大家來了這麼一手。再看石頭,熟稔得頗似祝大。

  祝煉拉著祝石的一隻手,想將他拽起。祝石半個身子橫在地上,一隻手撐著地,一隻手被祝煉拉著。坐在地上扭來扭去。

  往日,差不多這個時候該有人過來干涉了,一般是祝大,偶爾也有張仙姑。今天沒有,兩人看到祝纓站在院子裡,祝纓打了個手勢,他們就焦慮地坐在正房裡,也不敢出來。

  裡面已經進行到:「你快起來,衣服都滾髒了。」

  「嗯嗯~我不起,髒就髒,有人洗。」

  花姐看到祝纓的臉沉了下來,表情非常的可怕。她抬了抬手,想碰碰祝纓的胳膊。一眨眼,祝纓的表情又恢復了平靜。祝纓抬腳就往老倆口房裡走,花姐忙跟了上去。進了屋,張仙姑問道:「你這是……」

  祝大也有點緊張地問:「你想怎麼辦?」

  祝纓道:「你給他們錢了?給多少了?知道他們怎麼花了?」

  祝大張口結舌。

  祝纓又問:「你在他們面前坐地放賴了?」

  祝大道:「那不能夠!」

  「那他跟誰學的?」

  祝大一個老封翁,平常在外面也是很顧體面的,在家裡就有點兒不著四六。被女兒識破,他不吭氣了。

  祝纓接著又問:「他滿地打滾兒,你們就給他換了乾淨衣裳?衣裳誰洗的?起先是杜大姐?現在是誰?蔣娘子?誰告訴他衣裳隨便糟蹋,反正有人洗的?」

  祝大被問得腦袋發懵,張仙姑依稀記得,最早是石頭跟錘子滿院跑著玩兒,跌了跤,跌破了衣裳,孩子嚇得要命。祝大說:「沒事兒,破了就補。」最終補沒補也不記得了,但是孩子正在長個兒的時候,下一季就是新衣服了。

  張仙姑一根指頭戳在祝大的腦門兒上:「都是你慣的!」

  「你不也說他們可憐麼?」

  祝纓道:「行了,以前是我沒用心管,這事兒賴我。以後你們別插手。要是我這兒管著孩子,誰在後頭說,『哎喲,你慢慢兒跟他說,孩子沒爹沒娘怪可憐的』,我就不管了。」

  祝大馬上說:「你管、你管,我不管。」

  祝纓道:「他們是什麼人?就能不用功了?別人家孩子有親爹親祖父的蔭封,他有什麼?他憑什麼?不讓他用功,你給他?拿什麼給?」

  祝大一連聲地說:「讓他用功,讓他用功。」

  幾人在這裡說話,那一邊,一場兒童鬧劇也進入了尾聲。

  今天進來的是蔣寡婦,她顯然已習慣了這種鬧法,進去拉祝石。邊拉邊說:「小祖宗,快些起來!你這衣裳怎麼又髒了?快換下來吧!別叫大人瞧見了你這一身土的,不好。」

  祝纓已從正房裡出來了,身後站著祝大、張仙姑和花姐,花姐的心提到了嗓眼兒上,她已經猜著了一點兒。祝纓心情確實不佳,合著以前石頭乾乾淨淨出現在她面前都是這麼來的?

  蔣寡婦從衣櫃裡翻出祝石的乾淨衣服,一面給他換一面說:「這一身的土。」

  祝纓看著她一雙手上下的翻動,很快給祝石換好了衣服,將髒衣服抱起,說:「你站著別動,我給你拿熱水洗臉。」

  抱著衣服出來頂頭看到了祝纓,她慌忙說:「大人。」

  「洗衣服?」

  「是。」

  祝石、祝煉都過來老實地行禮:「大人。」

  祝纓問蔣寡婦:「你還在後頭洗衣服?」

  「是……是……是。」

  「那走吧,一起去看看。」

  ………………

  蔣寡婦洗衣服的地方在後面,府衙後衙帶個小花園,整個祝家有閒情逸致的人也不多,這花園如今算半廢了。不過以前為了澆花有水源、有排水溝,蔣寡婦就在兒洗衣服。

  原本花園有一所花匠的小屋子,現在成了她存放工具的地方。小花園裡架了幾個架子,就用來晾曬衣服。

  蔣寡婦心中惴惴,手腳有點不利索地打水、把衣服泡進盆裡,先洗去浮土,再換新水,塗上皂角,放在一塊平石板上捶打,不時撩點兒水到衣服上,往手上呵口氣,接著捶。

  祝煉心裡更有點慌了,他瞥了一眼祝石,只見祝石還很好奇地看著蔣寡婦洗衣服。

  祝纓道:「行了,停一下。」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半廢的小花園裡一片安靜。祝纓忽然問兩個孩子:「還記得黃家嗎?」

  祝煉的臉刷地白了,祝石也局促了起來,小聲地說:「是……一點兒……」

  祝石關於黃家的記憶已經模糊了,祝煉記得還清楚一點。祝纓問道:「他們好不好?」

  兩人同時用力搖頭。

  祝纓又問:「不好在哪兒?」

  祝煉道:「橫行霸道,不把人當人。」祝石也點頭:「總叫人幹活!還打人。不給吃好的,天不亮叫人起來幹活。」

  祝纓道:「蔣娘子,把手抬起來。」

  此時已是冬天,這個冬天再暖和也是個能種宿麥的冬天,手在冷水裡泡了半天已通紅腫脹了。

  祝纓口氣很溫和地對祝石道:「她洗的是你的衣服。」

  祝石點點頭。

  祝纓道:「為什麼髒的?」

  祝石臉上一紅,不好意思說自己坐在地上放賴了。

  祝纓又問:「冬天冷不冷?」

  祝石點了點頭。

  「冬天的水冷不冷?」

  祝石又點了點頭。

  祝纓道:「蔣娘子,你起來吧。我給你的工錢,你洗大家伙兒正經穿髒的衣服就夠了。大冬天的,手插冷水,冬天三個月裡,你洗衣服再加一百文。」

  蔣寡婦也有點心慌,想說自己不累,可以多洗個孩子的衣服。才張口就看到花姐在祝纓背後對她擺手,蔣寡婦不吱聲了。能有多的工錢拿那是好事。

  祝纓又對祝石說:「蔣娘子本來今天不用下冷水洗衣服。你這樣打滾兒弄髒衣裳,就是害得蔣娘子多幹活。蔣娘子跟你們是一樣的人,你白叫她多幹活,就是在欺負人。你也是窮孩子出身,不為難窮人是你的本分,不是你道德高尚。多想想要幹活的人。別學黃家。」

  「是啊,人不能忘本。」祝大加了一句。

  祝纓看了他一眼,做了個手勢,花姐和張仙姑一起把他架走。張仙姑且走且說:「你個死老頭子!還不是跟你學的!你以後再這樣試試!我也叫你自己洗!」

  祝纓對祝石道:「打滾兒可以,髒衣服自己洗。過來,洗。」

  祝石小心地上前,手一摸到衣服就冷得一縮。他往地上一坐的時候,沒想過衣服這事兒。現在要他洗了,慢慢反應過來什麼叫「冬天水冷」。

  祝煉上前一步,想幫他,祝纓道:「你功課做完了?」

  祝煉小聲說:「還差一點。」

  「看來還不夠多,把今天的功課抄十遍。」

  祝煉道:「是。」

  祝纓看著祝石把衣服洗完,晾好,他的手也凍得通紅了,摸摸他的頭說:「回去吧,該吃晚飯了。」又說蔣寡婦,不許給他返工,洗成什麼樣就穿什麼樣的。

  ………………

  吃晚飯的時候,祝石抱著碗,熱乎乎的碗慢慢將他的手焐熱了,才開始能夠大口地扒飯。

  祝大、張仙姑都偷瞄祝纓,不敢說話,蘇喆覺得氣氛有點怪異,小聲地問:「阿翁,您還在想學生嗎?」

  祝纓道:「是呀,塔郎家的阿發要過來讀書啦,還有一些別的寨子裡的人,你們的同學會變多了。」

  蘇喆瞪大了眼睛:「他們也在這裡學嗎?」

  祝纓道:「就怕盛不下,我得給你們換個學堂啦。」

  蘇喆感興趣地問:「換到哪裡呀?」

  祝纓道:「番學的小學堂,怎麼樣?」

  蘇喆問道:「是什麼樣子的?」

  祝纓道:「明天一起去看看吧。」

  「好!」

  「吃飯吧。」

  晚飯過後,祝石也不用人催了,老實跟著祝煉點燈熬油地寫功課。他有點好奇,問祝煉:「你的功課不是寫完了嗎?」

  祝煉看了他一眼,說:「陪你寫呢,你快點兒。」

  「哦、哦……錘子,我就是學不會,怎麼辦?」

  祝煉也不知道怎麼辦好了,兩個孩子一起發愁。

  到了半夜,張仙姑那兒來催他們睡覺,他們才吹熄了燈。

  第二天一早,祝纓到衙門裡辦事,幾個孩子在書房裡溫習功課,祝煉還在抄寫課文。忽然聽到外面有嘈雜的聲音,小侍女離窗戶近,從窗戶探頭看了一眼。蘇喆問道:「又怎麼了?」

  「丁大叔搬家具了。」

  丁貴是奉了祝纓的令收拾房子的,一頓忙之後,就見窗沿上趴著一溜的孩子看他,他也笑著跟他們打招呼:「小娘子、小郎君,看什麼呢?」

  蘇喆問道:「你忙什麼呢?」

  丁貴道:「大人叫我將顧小郎君的屋子收拾出來呢!」

  「要來人了?是塔郎家的阿發嗎?」

  「那就不知道啦,說是大人的學生,應該是吧。」

  蘇喆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又縮回頭去溫習功課了。祝煉也拽了拽祝石,兩人也坐回了桌子後面,祝石還是讀不進去。祝煉也愁,兩人一同到了祝府,一同讀書,祝石是真的讀不下去,他也是真的不想離開這裡,他想繼續讀書!可祝石越來越跟不上,生字記得也慢,書也背得不全。不可能為了祝石一個,就不教別人。祝石就只能一直拖下去,祝煉很愁。

  到了下午,祝纓過來了,又將昨天的功課接著講。講完了功課,讓幾個孩子回去。蘇喆趁機問:「阿翁,您要讓阿發也住進來嗎?」

  「嗯?」

  「白天我們都看到啦,在收拾院子。」

  祝纓道:「我有安排,你寫功課去。」

  「哦。」

  蘇喆走了,祝石也不想在書房裡待,祝煉稍作猶豫,仍然留了下來。他一向是個有眼色的孩子,以往就愛拖著祝石給祝纓幹點活計什麼的。後來祝石投了祝大的緣,他就常自己來幫忙。有時候還要被丁貴等人戲言:「你怎麼搶我們的差使呢?」祝纓身邊的僕人差役多了,他漸漸也沒什麼活了。

  今天他又來幫忙,祝纓看了就問:「你的功課寫完了?」

  祝煉道:「還沒有。大人,有件事……」

  「嗯?」

  「石頭他不是故意的,他懂道理慢。」

  祝纓起身,慢慢地走了出去,祝煉跟在他的身後。兩人一路到了張仙姑的小院裡,祝纓進了他們住的廂房,祝石正在廂房裡蹦蹦跳跳,口裡嘀嘀咕咕的。剛才,他跑去找祝大,祝大說:「你去寫功課。」

  這簡直不是翁翁會說的話!

  祝石也驚呆了,他回了廂房,實在無聊,自己給自己找樂子了。

  祝纓一來,他就老實地站在了一邊,祝纓進來坐下,道:「都坐吧。」

  兩人小心地坐下了,祝纓指了指正房問道:「坐地放賴,是看……幹過的?」

  祝石點了點頭。

  又問了他們一點平時生活的細節,道:「他做得不對。蔣娘子!」

  蔣娘子趕緊過來,祝纓道:「給他們兩個收拾行李,一會兒搬到顧同原先住的屋裡去。」

  蔣娘子嚇了一下:「現在就搬?」

  祝纓道:「現在就搬,別在這兒瞎學不該學的,瞎幹不該幹的。你們倆是想住一個屋,還是分開兩間住?」

  祝煉猶豫了一下,祝石毫不猶豫地道:「我們住一塊兒!」

  祝纓道:「行,搬吧。」

  當晚,祝煉和祝石就搬到了顧同以前住的地方,祝石要兩個人住一間房,祝纓就讓他們還住廂房那個位置。小吳、祁小娘子他們都過來看,小吳嘴快,問道:「哎喲,石頭和錘子過來我做鄰居啦?」

  祝纓道:「不行?」

  「不是。」

  「不行也得行,」祝纓說,「長大的男孩子,還住在內闈,不像話。」

  祁小娘子道:「那是,一年大似一年了,家裡有女眷哩,早點搬出來好。」

  很快,兩人就搬完了,小吳覺得這有點兒不對,這一下兩個男孩兒不就沒人照顧了嗎?他有心自告奮勇,又覺得祝纓不是這麼馬虎大意的人。硬把這話給咽了,見表弟丁貴還要開玩笑,對丁貴使了個眼色。自己說:「那以後咱們就是鄰居啦,我還有點兒從街拿回來的點心,來,給你們接風。」

  他們並不知道「洗衣服」的事兒,但是從內宅遷出而住到顧同的院子裡,就還是有點小奇怪的。

  小吳拿著點心到了院子裡,進了一看,兩人還住廂房呢,肚裡轉了八回的主意,跟倆孩子吃了一回宵夜。又鼓勵祝煉:「你們都是男子漢了,要好好用功讀書!原先住在這裡的顧大人你們也認得的,人家都高升去做縣丞了!」

  他一個大人跟兩個孩子也沒太多的話,將點心都留給了兩人,拖著表弟他們就回自己房裡說小話去了。

  祝煉和祝石這一晚睡得稍有點不安穩,以前在張仙姑那兒,晚上時不時就有人來看他們。祝大會給好吃的、拿好玩兒的釣祝石,張仙姑和蔣寡婦有時候會送些熱茶熱水。到了這廂房,祝大是不讓過來了,晚上睡覺前的熱水有蔣寡婦給送了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從此,他們就住在了顧同原來住的院子的廂房裡。

  第二天爬起來,丁貴他們那裡也給他們打了洗臉水,小吳又招呼他們倆一起吃個飯。吃完飯,小吳就急匆匆地跑到前衙去了,祁小娘子道:「你們倆該上課了吧?」

  兩人到了書房,蘇喆等人已經到了,雙方仍然沒有產生多少友誼。但是蘇喆比較好奇,要搬家的居然是他們倆?是阿翁的學生?噫!也要跟顧叔叔一樣要他們做官嗎?她思考著這是個什麼意思,竟沒與他們吵架。祝石仍然懵懂,讓幹嘛就幹嘛,只是不能與祝大一道玩耍,心中十分失落。心道:還是翁翁對我好,大人好生厲害。

  唯祝煉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又有點迷茫,低頭抄寫那份功課的最後一遍。

  …………

  兩個孩子並不知道,他這一搬家,就有幾個人將他們揣摩又揣摩。

  小吳等人已是懷疑,這是要給他們定個名份了。以前給了個姓兒,這也是常見的,京城有點家底的人家裡揀了個孤兒,從小養著,忠僕。大家子撿著了一般也不這麼養,人家知根知底的世代僕人多。但是看祝大、張仙姑養的樣兒,又不太像。今天一看,那就差不多了。可能也是跟顧同相仿。

  小吳心思飛轉,手上的活計卻不含糊,他抽了幾樣公文,與彭司士一起捧了到了簽押房奉給祝纓:「大人,番學的工程已做完了。賬在這兒。」彭司士也拿了自己的文書:「也支領工若干。」

  祝纓都拿來看了,番學與州學並不相近,州學的學生就是原本府學生,家境都是能供得起讀書人的,大部分不是赤貧。州學周圍便有些熱鬧,現拆遷了不劃算。番學是於城中另擇址而建,比著州學的大小,規制。也有學堂、宿舍之類。

  祝纓問道:「選來住這兒的人呢?」

  小吳忙說:「都安頓好了,也有另給地建房的,也有給錢買房的。」

  祝纓道:「幹的不錯。」提筆畫了個花押。

  兩人捧著公文去歸檔,祝纓對小柳說:「去將仇文、蘇燈、朱紫請過來。」

  小柳出門又撞著了一個熟人——驛站又來人了。

  這回驛卒攜來的包裹稍大一些,進了門就說:「大人,今天的邸報,又有吏部行文,以及頒的告身、印鑑。」

  牛金接了,一推小柳:「你去,我來。」

  拿了一疊東西過來,將公文放一堆、物件放一堆。祝纓將吏部文書一打開,樂了——小江的告身到了。上面清楚地寫著「江騰」的名字。什麼祖宗三代也同花姐一樣,都是現編的。

  祝纓再打開邸報,見上面並無什麼大事說明,對驛卒道:「知道了。」驛卒又遞上了張條子,告身、印鑑他送到了,刺史府這兒得給他簽字畫押。

  祝纓簽完,驛卒沒見著要授官的人,心道:可惜了,討不著這份喜錢了。

  祝纓道:「你是屬喜鵲的呀!」拉開抽屜抓了一把錢。

  驛卒眉花眼笑:「多謝大人!大人平步青雲!」

  祝纓道:「這就平步青雲了?再多點兒可怎麼是好?」

  「萬代公侯。」驛卒脫口而出。

  牛金道:「你快回去吧,再聊下去,你們驛丞又要揪你耳朵了。」拖著驛卒出門了。

  回來就聽到祝纓對胡師姐說:「你去將小江叫過來吧。」

  小江當時正在家裡眷抄一些之前寫的零碎筆記,聽了胡師姐的話,便說:「找我?有什麼事嗎?」

  胡師姐但笑不語。

  小江心下忐忑,跟著胡師姐很快到了刺史府,進了刺史府總覺得一路走來怪怪的。進了簽押房,就見祝纓將桌上的一堆東西往前一推:「它們是你的了。」

  小江看那一堆東西的形狀就猜著了些什麼,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到了桌前,顫抖著手伸了出來,不知道先拿哪一樣好了。她的雙手在空中一陣虛空摸索,一手一個,左手吃力地握著個印鑑,協助右手將告身拿起。

  上面清楚地寫著她的名字——江騰!

  她站在當地,不知道怎麼辦好。

  祝纓道:「好了,拿回去吧,小柳,你一會兒領她支領今年的俸祿,再跟小吳支取做一身行頭的錢、布。裁縫鋪找得到吧?嗯?」

  小江猛地一回神:「是!」

  祝纓覺得小江但凡再多吐一個字就得哭出來,一擺手:「一會兒再登記一個腰牌,舊腰牌回收。明早按時到衙應卯!忙去吧。」將人打發走了。

  彭司士又急匆匆地跑了過來,祝纓看著他,彭司士道:「大人,小人查過了,本州賬上沒有會雕版的。抄書手還是能找到幾個的,不如抄?」

  祝纓道:「那要抄到哪年哪月啊?不行就上……」以前南府沒有的,就去州城找。現在去州城就是找卞行了。

  她飛快改口:「上北一點的地方找一找嘛!」

  彭司士道:「大人的意思是?」

  「往北文化昌明一些。或有刻印經書之類。」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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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5: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七年

  印書對雕版的要求比較高,不光是手藝的問題,雕版的人還得識字,識大量的字,不能是剛剛脫離睜眼瞎的那種。梧州城畢竟是個城,工匠比較多,但一些比較稀罕一點的工種就比較困難。比如之前的製糖,比如現在的雕版。

  像彭司士所言之抄書,還是現在梧州比較常見的學習手段。祝纓從國子鑑弄來的那些書籍才這麼稀罕。王雲鶴的文章,都是學生傳抄來的。

  彭司士領了命,從簽押房裡走出來,又遇到仇文、蘇燈、花姐三個人往這邊走,彼此打了個招呼。

  三人一看到場的人就猜著祝纓找他們是為了番學的事。

  果然,祝纓一見三人到來,便很自然地說:「都來了?番學校舍已交代付了,咱們看看去吧。」

  三人都說:「是。」

  番學是祝纓之前就規劃了的,她離開了幾個月,自己沒有親自監工所以進度稍慢,現在也完成了。這個學校是小吳那兒管的錢、彭司士這兒管的工、王司功卻是管「學校」的官員,因此他們三個也在中途被叫了過來,一同看這番學。

  彭司士親自拿著鑰匙過來開門:「大人請看,這是比著府學建的。」

  這裡也有講堂,也分幾科的教室,彭司士道:「不知番學要如何分科,就先沒掛牌子。」

  又指出了幾個老師辦公、起居之所,指出了飯堂、宿舍、伙房、庫房、馬廄之類。彭司士特意帶花姐看了醫學的那一片,花姐的起居之所與仇文等人的隔著一片小庭,比較獨立幽靜。女生宿舍與男生宿舍隔開,女生宿舍是一座小院子,有門房,有大鎖。院子裡也有口小井,供洗沐用。祝纓對此比較滿意。

  小吳有點得意,因為這個女舍是他的主意。

  王司功又說:「還差幾個雜役就得了,只是不知執役者大人預備怎麼安排?」

  祝纓道:「與州學一樣。」

  「是。」

  幾人又轉了一圈,只見裡面家具也差不多了,處處散發著一股新木新漆的味道,簾帳之類還未掛上。又看宿舍、飯堂等處,容下幾十個學生還是沒問題的。

  祝纓點了點頭,道:「很好。待番學生的名冊一到,就預備開學。」

  眾人都說一聲:「是。」

  祝纓又對仇文說:「我這兒現就有一個學生,也要交給你。」

  仇文忙問是誰。

  祝纓道:「石頭。」

  「他?他不是在府上……」

  「他本是猛族的孩子,這番學他也上得。他學得慢,放在你這裡與新生一起學,再學一遍。我估摸著他與大部新生的年齡差不多,讓他與新生一道住宿舍。你怎麼管別人,也怎麼管他。若學得不好,你也告訴我。」

  仇文道:「是。」他知道石頭是自己同族,但是這孩子好像不是塔郎寨裡的,因為自己也沒印象,狼兄也曾問過他知不知道石頭和錘子的來歷,可見他們也是不認識的。他本是有點羨慕這個孩子的,天資實在不怎麼樣,但是架不住運氣好!

  以仇文與石頭短暫的相處來看,石頭確實跟不上祝纓那兒其他人的功課,難怪要跟新生一道學了。

  蘇燈也是祝纓的學生,問道:「老師,是家裡的那個石頭?」石頭的大名他也聽說了,蘇喆回家沒少說石頭的小話,就覺得這貨太蠢,是怎麼能混進書房的?

  祝纓道:「是他。在學裡不許提誰是哪裡出來的,要一視同仁,該獎的獎、該罰的罰,同一錯打甲多少下就也打乙多少下,絕不可袒護。學問不會因為身份就跑到誰的腦子裡!我會親自抽考的。」

  蘇燈大聲答應:「是!」

  幾人又看了一回,眼下就等著各縣將番學生送到,然後開課!現在是十一月,要是早一點,夠學生們先上一個月的課,適應適應,然後放個年假回家以解思鄉之情,明年正月下旬再開學。

  仇文、蘇燈、花姐都有點小激動,這是他們事業的開始。

  祝纓又問他們的教材之類,都說:「已編錄好了,先教個一年不成問題。」

  祝纓點點頭,又問所需,比如紙筆一類。小吳道:「都按月支領,照著州學的例。要是使得再廢一點兒,就得勞博士寫個公文,上頭批了咱再按需發給。」

  祝纓道:「哪個上頭?誰呀?」

  「嘿嘿嘿嘿……」

  看了一圈,整體滿意,祝纓道:「雖然叫『番學』,它就是一座學校,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門禁一定要設。鑰匙誰掌、巡查誰辦,都再上點兒細。」

  王司功道:「將現有的官學的章程拿一份就是了,都差不多,最後都是要學成材的。」

  祝纓道:「也好。那今天就先這樣。」她一看花姐,還在往女舍那邊看,眾人都是一笑。王司功等人都各指一事走了,仇文和蘇燈還想看看自己的房間,於是彭司士將鑰匙分給幾人,派了個衙役在番學大門那裡等著,等他們出來再鎖好大門。

  祝纓與花姐去看女舍,裡裡外外都看了一回。花姐沒進過什麼學校,什麼毛病也挑不出來,就說:「挺好的。其實我那屋子也用不了那麼多,我也不在這兒住。」

  祝纓道:「既有女舍,學生們在這裡住,你免不了偶爾有事留宿陪伴。縱不留宿,歇個晌也是好的。」

  「聽你的,」花姐笑著說,旋即想起一事,問道,「你要石頭住到番學這裡來?」

  祝纓道:「嗯。先學一年,一年之後,無論學得如何,都給他立戶分出去。他學文我看是不太成了,至少多識幾個字。重頭學一遍,要是還不成,我可也沒第三遍機會給他了。學不成,就去種田。給他立一份思城縣的戶籍,分一塊地。當年抄黃十二郎的家,他們這樣的人都能分得幾畝地。當初有幾年減稅的,如今也算給他。再上一年學,又大一歲,守著些產業也能過得下去了。不能給他太多,他守不住,別叫人謀害了。」

  見祝纓考慮得仔細,花姐道:「我早該想著的。」

  祝纓道:「不說他了。他已長這麼大了,還要你想?你在他這麼大的時候在幹什麼?先時沒留意,咱們認個疏忽,現在補回來,再不成,咱們連自己的保票都寫不了如何能寫他的。」

  「哎。乾爹太閒了也不太好,別悶出毛病來。」

  「他不管逛街麼?讓他逛。」

  「那也不能讓他一天到晚不著家,遇著騙子怎麼辦?」

  祝纓往這處女舍看了看,道:「我問問他種不種花,後衙不有花園麼?山下種完山上種。給他找個事兒消磨消磨時間。」

  「好。」

  兩人又閒聊數句,才從番學轉回刺史府。

  ………………

  刺史府裡的小課堂還是下午開,小學生們一無所覺,還在學著《觸龍說趙太后》,這一篇裡,就得給他們講解一點「戰國」。又有課文裡的生字,一篇課文通常要講上好幾天。

  祝纓看了一眼祝石,今天他在桌子後面不扭來扭動了,但是走神,彷彿學習是一種折磨。

  祝纓沒有理會,講完了課又布置了作業,就讓他們各自回去了。最後叫了一下祝煉:「錘子,你不用管石頭的功課了。」

  石頭走到一半又回過頭來,有點驚喜,但是沒敢問祝纓。

  祝煉道:「他……」

  祝纓道:「現在的功課對他太難了,過兩天我安排他重頭學。」

  祝煉露出個笑來,也鬆了一口氣,讓他教祝石,他也教不動。

  石頭的笑容消失了,臉有點綠:「從、從頭開始學?」再受二茬罪?

  祝纓道:「你將東西攏一攏,過兩天番學開學,你就帶了鋪蓋和換洗衣服過去。那裡的學生年紀與你也差不多,你們也能玩到一處。他們都是各寨裡新過來的,從官話學起。你比他們已早學了幾年,這回總該能跟得上了。」

  石頭有點茫然,但不敢反對祝纓,低低地道:「是。」

  祝煉心情頗佳,回房對石頭說:「這是好事!他們話還沒學會,你已會寫不少字了,這回準成的。你的書捲邊了,先拿凳子壓一壓吧。」

  石頭突然往外走,祝煉道:「你幹嘛呀?」

  「我找翁翁去。」他不想去學校。

  哪知他在二門上被侯五攔住了,石頭道:「老侯叔,是我。」

  侯五道:「認出來啦。」

  「我要找翁翁。」

  侯五笑嘻嘻地道:「那可不成,要找誰,叫裡頭的人給你傳話。」

  「為什麼?」

  侯五將他上下一打量,道:「你都多大的人了?這麼大一個後生往人後院兒裡鑽?也不知道忌諱?」

  侯五在這個家裡資歷頗老,石頭又拗不過他,在門上喊:「翁翁。」

  祝大在房裡不答腔,團團轉著跟張仙姑說:「要不,我真種個花吧?」

  「大冬天的,你種什麼呢?」

  「我先挖坑行不行?」

  張仙姑將他往外一推:「打盹當不了死,你縮了,叫老三當惡人吶?」

  「老三說的,不叫我管。」

  「老三才過來說,要送他去上學,八成是為了這個事。」

  「那叫蔣娘子問一問。」

  蔣娘子在院子裡也聽到了,她這兩天從惴惴變得安心,聽祝大讓她去問,她就真到了門上,問石頭:「小郎君,什麼事?」

  石頭說:「蔣娘子,我要見翁翁。」

  「你長大了,不能進來呀,」蔣娘子說,「你有什麼話要對老封翁講?」

  石頭說:「那你幫我告訴翁翁,我不想去外頭上學。」

  蔣娘子跑回來告訴祝大,祝大道:「你告訴他,叫他好生上學,甭想別的。」

  蔣娘子又跑過去說了,石頭心中十分的委屈,不想祝大竟也不幫他了。他咚咚地跑回了自己房裡,往床上一躺,扯上被子蒙住了頭。

  祝煉將被子掀開一角:「怎麼了?」

  「沒事。」石頭又將被子蓋了上去,到晚飯的時候依舊蔫頭耷腦。

  晚飯的時候他見到了祝大,湊到祝大的身邊說:「翁翁,我不想去上學。」

  祝大說:「小孩子家,不上學怎麼行?」

  「翁翁以前不這麼說的。」

  「那是以前!你現在多大了?」祝大板起了臉,「這麼大個兒,不得想想以後怎麼過活嗎?」

  對面小女孩子們發出了笑聲,石頭有點惱地瞪了她們一眼。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幾天這麼地不痛快。他不喜歡的,一件件地到來,他喜歡的,一件也無。

  祝纓看到了他的樣子,並不以為意,再過兩天各縣的番學生送到,石頭就能去學校上學了。到了那裡,會有仇文盯著。仇文此人有一大特點,就是特別崇尚山下的文教,專職盯著學生上課,比自己更合適。

  她讓石頭第二天不用到書房聽課,就收拾他的東西。

  而番學生也如預料般地陸續到來了。

  ………………

  前一天,祝纓就接到了山上的傳信,郎錕鋙、山雀岳父、喜金各攜番學生下山。三家結伴而來,一總報了他們的人數,以方便山下接待。三家番學生一共十八人,醫學生他們還真帶了幾個女孩子過來,一共六個女孩子。

  這其中郎錕鋙兒子阿發最小,今年五歲,也帶了兩個八、九歲的小男僕。山雀岳父、喜金各帶了自己的一個兒子,山雀岳父帶的是個小兒子,叫林風,喜金帶的不是那個上京去的兒子,是個更小一點的叫金羽,年齡都在十二、三歲的樣子。他們各帶了數名年輕人來,年紀都在十二、三歲不等。與祝纓預料的不差。

  一般這種情況下選擇的學生,年紀不會太大也不會太小,太大了有家有業、不便抽身,太小的還要人照顧。十二、三歲,又有活力腦子還行,但又不至於小到讓人擔心。學完了正好成年,可以回去幹活了。

  祝纓這裡,下令準備好館驛,又命將番學做最後的打掃,從女役裡選了四人去番學,分兩班灑掃和看女舍。從男役裡再挑倆看大門的,再選幾個白直灑掃之類。就等人到了入住了。

  祝纓又告訴蘇喆,讓她準備一下,明天代表蘇鳴鸞也出現一下。

  蘇喆道:「可是我們家的人還沒到呀。」

  祝纓道:「這不是有你嗎?」

  「我也跟石頭一樣去番學裡嗎?」蘇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祝纓道:「你怎麼知道他要去番學的?」

  「他自己說不要去,那不就是您要他去嗎?」

  祝纓笑道:「番學還在識字學話,你不用,先跟著我學吧。以後你要覺得應該去聽一聽,再去旁聽。」

  「好!」蘇喆笑著說。

  第二天,三家聯袂而來,祝纓在刺史府接待了他們。

  三人臉上都帶著笑,祝纓道:「這下可更熱鬧啦!來,認識一下。」

  除了蘇燈和郎錕鋙、山雀岳父見面時彼此皮笑肉不笑,仇文、花姐都是真心高興。山雀岳父看著小江問:「這位是?」

  祝纓道:「這是州裡的女丞,姓江,女學生們萬一有什麼事兒一時尋不著朱博士,也可以找她。」

  山雀岳父道:「大人周到。」

  陪同的王司功等人聽仇文翻譯了心想:怪不得又弄了個她,原來是有這個用途。咱們這位大人,對羈縻可是上心!唉,可惜羈縻只是羈縻,竟不能立時編戶。

  梧州府一切草創,祁泰又編新戶籍,羈縻縣的架子上只有寥寥兩冊,空得能跑馬,王司功略有耳聞。因為他聽說,凡有名號的羈縻官員,都在刺史府裡有檔,他是司功,照例該知道官員信息的,去索要無果,只拿到了官員本人信息。

  王司功扼腕。寄希望於祝纓在山中別業多住兩天,能將「羈縻」早點轉編戶,雖然他也知道這不太可能。

  一番寒暄,蘇燈先跟蘇喆打招呼:「小妹!」

  成功地讓郎錕鋙等人也不得跟蘇喆含糊了一下,蘇喆大大方方地道:「你與我阿媽都阿翁的義子,我也叫你一聲舅舅吧。」她舅廢,沒一個能幹過她媽的,特別可愛。

  郎錕鋙不好與個小女孩計較,只好含糊答應了,還得讓自己兒子阿發過來:「叫阿姐。」

  祝纓道:「咱們先去看看番學,別叫他們學生在外面等太久。」

  新的番學建得整齊漂亮,喜金道:「比我家還好哩!」

  祝纓道:「因為看著新吧?」

  他們到了大講堂裡,由祝纓致詞,簡要說了歡迎之意,又說學習對他們協助管理族人是很有用的,讓大家安心學習。

  然後讓仇文、蘇燈、花姐說話。仇文、蘇燈還好,都講得出大道理,蘇燈還能比出自己的例子。對著祝纓一揖:「大人是我老師,當年我們……」他講了一大套,無非是山下學了知識,到了山上管理寨子,你看我們阿蘇縣,發展得多好啊!

  他臉上笑著,心裡罵郎錕鋙腿真長,居然搶到了阿蘇縣的前頭!還帶了個小崽,小崽也就五歲,一定也要塞到老師家裡。

  花姐從來沒在這樣的場合裡說過話,整個人從脖子紅到了腳脖子。祝纓對她點了點頭,她鼓起勇氣,對女孩子說:「你們也能做許多事……」

  祝纓代為翻譯:「君子不器,不自棄……」然後解釋這句話的意思,「你們都是君子,沒有只能幹什麼營生,又不能幹什麼營生。」

  仇文聽著,總覺得這話好像有哪裡不太對。

  講完了話就是分班分房。由於大家現在的官話水平極低,書法基礎為零,先不分科目,就是甲班和乙班,先學語言和寫字。

  她下令將早就準備好的行頭之類分給諸人,並不強求番學生一定要換上書生青衫,但是她給準備了腰牌、紙筆、鋪蓋、洗沐用具之類,一人一份,發完了按歸腰牌上的編號去宿舍。

  腰牌號碼唯一,因為山上無文字,幾十號人忽拉拉的也沒取符合山下習慣的名字,眼下先用腰牌編號區分。女子宿舍是甲號院,起頭就是甲,男子為乙。然後才是按歸名字發音排序。

  蘇喆問道:「阿翁,我家的學生也有女生,不是學醫的,住哪兒呢?」

  祝纓道:「甲號院,那不還有空屋的麼?都留著呢。」

  分發完畢,看著他們到宿舍裡住下了,祝纓又請他們到食堂用飯。這裡是男女分開來坐,她與郎錕鋙等人坐在了上首,下面學生分開來坐。番學裡的伙食尚可,肉菜固定、主食可以隨便添,但要吃完。祝纓打算拿出各縣每年上繳的貢賦的一小部分專用補貼這裡的開支。

  郎錕鋙等人都覺得這裡新鮮。

  眾人在這裡吃了一餐午飯,祝纓等人回刺史府,郎錕鋙等人回驛館,仇文等人在學校裡安排學生。學生們才到學校新鮮勁兒也還沒過,且在學校裡撒歡兒,又各認朋友之類。

  祝纓回到刺史府,府裡已經吃過飯了,祝纓就吩咐將石頭的行李準備好,明天送他去番學。梧州城裡也有一些各族商人之類,祝纓使仇文去相熟圈子裡傳出話去,也可報名參加。最後也撈到了三個人,與石頭湊夠四個。四人一屋。他們四個明天過去,仇文也好有精力多分一點給石頭。

  石頭鬱鬱,眼見無力回天,只得先回房去,磨磨蹭蹭。

  祝纓打定了主意要讓他去好好上學,也不讓祝大再見他,此時郎錕鋙等人休息得好了,齊往刺史府裡拜見。祝纓便讓人將蘇喆也帶出來,一同見一下郎錕鋙。

  到了一看,山雀岳父和喜金也到了,他們的兒子都還在番學,阿發卻被郎錕鋙帶到了身邊。

  祝纓問道:「還住得慣嗎?」

  郎錕鋙道:「住得很好。」

  客套幾句,郎錕鋙就順著「住得舒服不舒服」往下說,講祝纓這裡是最讓人放心的。他還誇了「外甥女」蘇喆:「義父教導得真好!我家阿發還小,山上沒有識字的人,想托付給義父。不知道行不行?」

  山雀岳父和喜金都在心中暗罵他狡猾,罵完了,兩人又都瞥著祝纓等她的回答,看她是不是真的特別的偏心阿蘇家。

  祝纓道:「孩子還小,我這兒也沒有保姆呀。」

  「我帶了!」郎錕鋙有備而來,郎老封君給他什麼都準備好了,「到了這裡,就全聽義父的。」

  祝纓道:「好。」

  蘇喆鼓了鼓雙頰,阿發對她比了個豬鼻子,把她氣得直瞪眼。祝纓又對山雀岳父和喜金說:「番學旁邊你們看到了嗎?有個小學校,本來打算小學校教說話寫字,番學校教功課的。現在剛開始。」

  害!他們是想把孩子送到刺史府裡來養的,誰要去學校?長大了再說吧。

  他們都含糊地點頭。

  忽然,外面傳來幾句與氣氛不太相和的話。說不太相和,是因為屋裡主要是大人說話,外面的聲音卻不是成年人的聲音。

  祝纓的瞳孔縮了縮,她聽到了一句:「他們不是留著放血的材料了?還跟他們在一起說笑哩!」這是石頭的聲音。

  小侍女道:「頭人們的事,你管得著嗎?」

  裡面的人都聽到了,蘇喆一張小臉生起氣來。山雀岳父卻忽然笑著大聲問道:「外面是誰呀?」

  他抻了抻身子往外看:「哎?這不是石頭小郎君嗎?」

  石頭現在住顧同的舊居,這裡在前院,離正堂比較近的位置。蘇喆的小侍女在外面候著,跟進書房的是那個年長的侍女。這樣的場合還是年長一些的穩重,哪知道小侍女在外面也能起波瀾呢?

  雙方本來就不對付,小侍女見著石頭就是一句:「你終於要走了!你就不配住這兒!」

  石頭正在鬧別扭,哪經得住這一句?兩下相罵,慣用的就是互揭傷疤。石頭反應慢,但是歷次的鬥爭讓他在與小女孩抬槓這件事上達到了熟能生巧。

  世間多少事,雙方頭子聊得好好的,卻被下面心直口快的戳穿了。

  山雀岳父再看一眼阿發,這是他親外孫啊!雖然祝纓信譽良好,但是,還是要將石頭薅過來說個話。

  他知道石頭,也知道這小子是利基人,有點兒傻乎乎的,問他刺史府裡的事兒,他什麼也不知道,就知道說「大人與姑姑不在一處住」「大人沒與誰一處住,他自己住」「翁翁和阿婆住一屋」「大人就是讀書、練功不幹別的」。

  山雀岳父點名了要見石頭,叫過石頭之後就說:「怎麼跟小丫頭拌嘴啦?受欺負啦?」

  石頭上京的時候是見過山雀岳父的,知道他也是利基人,委屈之感更濃,他點了點頭。

  山雀岳父戲言道:「那你同我回家去好不好?」

  祝石認真地想了一下,沒想明白,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然後瞥了祝纓一眼。

  山雀岳父半真半假地對祝纓道:「大人,這孩子下山有七年了嗎?」

  七年。

  祝纓不動聲色地道:「你可要拿出證據的喲,能證明他是利基人,我就放。」

  山雀岳父也不知道是怎麼的,接著問了一句:「當真?」

  祝纓點頭。

  山雀岳父道:「好,我回去就找。大人這裡還有一個錘子。」

  「拿出證據。」祝纓還是這麼一句話,一點生氣的意思也沒有。

  山雀岳父道:「好!大人痛快!」

  山雀岳父說到做到,他當天就折返,石頭或許不在意,但是他是有數的。回程的路上,他已套取了一些石頭的個人訊息,石頭大約的年紀、家中寨子的樣子,大約什麼時候到了山下……等等。至於錘子,那孩子嘴比蚌殼緊,石頭也知道得不太清楚。

  他之前從祝家莊回到寨子裡之後著手幹的一件事就是搜羅所有能搜羅到的人,按手印,一個一個,絕不能讓自家的人口流失掉!

  石頭的訊息已知,他又是利基族的頭人,可比祝纓這下山下人找起來方便得多。

  山雀岳父一走,郎錕鋙就顯得很尷尬,他當天沒有將兒子留在刺史府,而是帶回了驛館休息,托詞再與兒子多處幾天。

  祝纓也只作不知,將小侍女交還蘇喆去處置,她自己則火速下令:「著,各縣遞送考生至州學考試!限期三日。」

  …………

  刺史府裡,氣氛十分的壓抑。

  祝大在屋子裡破口大罵:「養不熟的白眼狼!」

  張仙姑等人心裡也不好受,這石頭,怎麼就想走了呢?

  石頭在鬧別扭,他又將自己蓋在了被子底下,任憑祝煉怎麼說,他頂多發出一兩聲哼哼。祝煉眼中冒火,道:「你要走,自己走。」

  「走就走!」石頭猛地掀開了被子,就要往外跳。

  祝煉道:「宵禁了,抓牢裡去,餓飯。」

  石頭黑著臉又坐在了床沿上。

  祝煉萬分不解:「你為什麼這樣呀?上學是好事。你快些同我來,找大人求個情,將你留下來。你不想翁翁了嗎?」

  石頭別過了臉:「哼!」

  這日子沒法過了!

  祝煉道:「你愛回就回吧!」

  晚飯,石頭黑著一張臉,人人都當沒看見。坐在他對面的小侍女也缺席了。

  石頭吃過了飯,回到了廂房,蹬掉鞋子就鑽進被子裡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響起,他將眼睛閉得死緊,心道:誰叫我也不理會!你們對我不好,我就不理你們!是翁翁嗎?不像……錘子?

  錘子回房,慢吞吞地泡了腳,拿了本書看了一會兒。吹燈,睡覺。

  第二天,祝纓沒上課,因為蘇鳴鸞那兒的信也到了——她也團了她舅舅路果,兩家一同帶了番學生殺到了!

  蘇鳴鸞的隊伍非常的有特色,有一半兒是女子,她帶來的番學生裡也有三個女孩子。見了祝纓就說:「我又給義父添麻煩了。」

  祝纓道:「這是什麼話?進來說。」

  蘇鳴鸞與梧州的消息極便捷,她本來就打算這個時間帶人過來的,路上接到女兒派人送的消息,加快了行程一口氣趕了過來。

  她說:「那小丫頭不能再放到義父這裡了!這都多長時間了,還學不會閉嘴!」

  祝纓道:「心直口快,他們以前也常鬧。」

  蘇鳴鸞對祝纓說話一向直接,道:「我沒本錢犯錯,也沒本錢護著別人犯錯。那小丫頭我帶走了!」

  祝纓道:「好。小妹越來越像樣子了。」

  蘇鳴鸞露出一絲笑來,又說:「大哥……」

  「奏本已上,快了年前,慢了正月,房子已經在給他收拾了。來了之後我再同他商議一下孩子怎麼教。小妹放在我這裡,我能教她些東西,但是番學裡才是……」

  蘇鳴鸞認真地聽著,是的,番學裡各種人脈,兩下實難取捨。

  祝纓道:「你再想想,還來得及。」

  「是。」

  「石頭……」

  祝纓道:「我說話算數。」

  她說話算數是真的算數,轉頭就去找了花姐:「將石頭這些年的花銷攏一筆賬出來。」

  花姐嚇了一跳:「你這是要做什麼?」

  祝纓道:「接他的人得知道我花了多少,他也得知道。」

  花姐道:「事情怎麼就到了這麼個地步了呢?這個林縣令他為什麼呀?」

  祝纓道:「公約。他在試探我,看我可不可靠。人的想法總是容易反復,京城一行他的疑慮反而增加了。只要他找到了證據,石頭就不能不給他。你還記得那一年,我爹被牽扯進巫蠱案子裡,我們要去救人的事嗎?」

  花姐點了點頭。

  祝纓道:「我娘說,要是超過二十貫,她就只能看著我爹死了。你說,我得為石頭付個什麼價?」

  花姐沉默了。

  祝纓道:「順坡下驢吧,那麼大個兒一個男孩兒,他說要『回家』,還能怎麼辦?再準備點兒大紅綢,一些竹筐、箱子。」

  「誒?」

  「再弄幾頭騾子。」

  花姐道:「這又要幹什麼?」

  祝纓道:「你要石頭光著一個身子回去?鋪蓋什麼的留著幹嘛?睹物思人?讓他帶貼身的東西走,到了東西一放下,叫人帶騾子回來。」

  「好。」

  「準備雙份。」

  「難道錘子也?他不是……」

  「他要是願意呢?也放他回去。他要是不願意,好歹給他點兒傍身的東西,長大一點兒,風頭過去了想回來了,再說。」

  「好。」

  祝纓又到了前衙,衙門裡的人也都踮著腳走路,一個個縮頭縮腦的,大氣不敢出。祝纓卻還是一如往昔,她甚至抽空讓祁泰給石頭辦了一張空白的戶籍文書,文書上的籍貫是梧州,具體的縣沒有寫,姓名之類也給空了下來。一張正式的良民的文書。

  一派緊張之中,山雀岳父好像也動了真格的,三天之後,他帶了幾個人下山來到了刺史府中。

  ………………

  刺史府的氣氛十分的詭異,山雀岳父大大咧咧,祝纓大大方方,郎錕鋙與蘇鳴鸞等人都帶著點微笑。

  祝纓也像沒事人一樣,依舊在刺史府裡見了他們。

  山雀岳父道:「大人,我將證人帶來了。」

  祝纓道:「是嗎?請上來見一見吧。」

  來人一上前,祝纓就知道石頭是走定了。這人長得就像是大一號的石頭,除了臉黑點兒,表情嚴肅點兒,衣服是猛族人的服飾。祝纓原本擔心的是,石頭是奴隸身份,現在人家不拿身份說事,來個血親……

  山雀岳父道:「他姐姐姐夫一家進山採芝以後就不見了。」

  祝纓問了他的名字,住的地方,人是什麼時候丟的。又問了他外甥的名字,再問他姐姐姐夫的名字,外甥身上有什麼記號等等。

  問了一串之後,突然又轉回去問前面問過的問題。

  最終說了一句:「把石頭帶上來吧。」

  石頭慪了幾天的氣,看著蔫蔫的,但是幾年來養得不錯,也是白白胖胖,看著比這個可能的舅舅像樣多了。

  兩人一對眼,都怔住了。然後是核對身上的記號,這一點祝纓不太信,啥記號不能作假?可是這兩張臉……

  石頭舅舅抱著石頭放聲痛哭,石頭也懵了,不知道說什麼好,傻傻站著,過了一陣兒,雙手回抱他的舅舅。石頭舅舅哭得更大聲了。

  祝纓道:「這一個是準了,另一個呢?」

  石頭家不是在主寨,而是在山雀岳父地盤上的一個小寨。一般大寨子裡的人不太容易被外人襲擾,小寨子就容易被人欺負。祝纓估計錘子也是這個情況。

  但是與石頭不同,山雀岳父拿不出一個大號錘子出來。他也不強求,只是問:「大人,我可真帶人走了?」

  祝纓道:「他是你的奴隸?」

  「那倒不是。」

  「那就不能交給你,得交給他的家人。」祝纓微笑著說,讓祁泰取出了那份戶籍文書,提筆填了上去。給石頭單開了一戶,姓氏也填回了他的本姓,籍貫寫了頓縣。然後將文書交給石頭。

  石頭頭腦嗡嗡地,他接過了文書,有點愣。石頭舅舅倒是個痛快人,對祝纓行了一禮:「你是好人。」

  祝纓道:「且慢。」

  山雀岳父心道:來了!問道:「怎麼?」

  祝纓讓丁貴取出那張花姐給核算的單子,一項一項的念,祝家養一個石頭,幾年間花得可比當初一個祝大貴。一句一句念下來,府衙裡的人都聽得明明白白的,仇文因是番學博士,也是個陪客,他低聲給譯了出來。

  譯一句,石頭舅舅的臉就白一分,再看看外甥,確實養得白胖,衣服也跟頭人家孩子似的。他心慌得厲害,人也像被釘住了一樣。

  祝纓拿起那張紙,放在火盆上引著,看著整張紙都燒成了灰燼,才說:「這些,算我的。拿上來。」

  然後是石頭的行李,他的鋪蓋、衣服、用的文具等等連同一個妝匣,都抬了出來。祝纓道:「這些是他用過的東西,我想你們家裡一時也未必都備齊了,這些都給他帶走。骨肉團聚是好事,算我隨禮吧。」

  用了兩頭騾子馱著,騾也扎綢、東西也扎綢。第三匹騾子讓石頭坐著,連同他舅舅,一同送走。刺史府裡放了一長串的鞭炮,引得許多人圍觀。

  來考試的學生裡有福祿縣的也有思城縣的,人們引頸觀看,指指點點,又互相打聽是怎麼回事。有福祿縣當年參與過案子的學生,低低地說著石頭的來歷。也有思城縣的學生說著思城縣的事情。也有人說,這下終於骨肉團聚了,好事。也有人惋惜,山裡哪裡比刺史府好呢?

  對這一切,刺史府裡都很平靜。祝纓目送他們轉過街角,就回來與諸人協商。

  祝纓對山雀岳父道:「人,我可好好地交給你啦,他可不是奴隸。」

  山雀岳父道:「當然!」

  祝纓道:「咱們之前的公約,這是作數了的?」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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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5: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七章 整肅

  仇文的臉色難看得像是有人沖他的胃捶了一記重拳。

  蘇燈戳了他一下,仇文回過神來,對蘇燈點點頭,蘇燈也回了他一個牽強的笑容。反觀另一邊,祝纓與山雀岳父二人仍然一切如舊,蘇鳴鸞等看客也都彷彿是圍觀了「在路上撿了個包歸還失主」事件的欣慰表情。

  一群又在說《公約》的事,山雀岳父覺得祝纓是個說話算數的人,沒有再提出別的什麼問題。刺史府裡設宴,祝纓與他們相談甚歡。

  山雀岳父還要表個態:「大人果然說話算數把羊歸還了,這草料錢可夠貴了,不能讓大人吃虧。」

  祝纓和氣地說:「他親舅舅來接人,這是骨肉團聚的賀禮。再提錢可就沒意思啦。你缺這點兒還是我缺這點兒?這都不是事兒。」

  蘇鳴鸞道:「你們兩位再這麼推讓下去,我們就要看打盹了。」很自然地將話題岔開,他們又說些合作上的事情。眼下主要是番學,蘇鳴鸞又說也要去番學看看之類。

  刺史府外面又熱鬧出了新花樣,石頭的來歷牽出了黃十二郎的案子,黃十二郎家裡的事被越傳越邪乎,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經編出來「不修德,生不出兒子來」「就該妻離子散」的報應篇了。

  一片熱鬧之中一天結束了,山雀岳父挺滿意,打算稍作休息之後第二天就返回。臨行前夜,他到女婿的住處再看一看外孫。

  阿發還小,或許是家裡天天打群架的緣故,這孩子看起來頗為鎮定。山雀岳父說:「外公明天就要走啦,又要有兩個月見不著外公啦。」

  他掰了一下指頭說:「以前不見的時候也長。」

  山雀岳父一噎。

  郎錕鋙哭笑不得:「去!」一個音把兒子趕走,自己好與岳父說話。他聽山雀岳父說「七年」的時候,就隱約有了一點期盼,也想知道祝纓的態度。他並不反對岳父,唯一擔心的是這樣做是不是顯得不太好看。

  如今山雀岳父試出了祝纓的態度,郎錕鋙也跟著放心了,就又對岳父說:「您對義父是不是太不客氣了?」

  山雀岳父撇了撇嘴,問道:「那你可攔著我呀?」

  郎錕鋙摸了摸鼻子,山雀岳父道:「阿蘇家的信他,咱不得不跟,免教他們合起伙兒來對付咱們。可要是就這樣什麼事都聽他的了,還不如真與他們兩個真刀真槍地幹一場,輸了再聽他們的。」

  郎錕鋙被說中心事,又摸了摸鼻子。

  山雀岳父道:「打了一場,輸了,是我本事不夠。沒打過就全聽話了,就是腦子不夠!他比別的官好,別的官那都是什麼東西?比醜婆娘好看一點兒,也不能說是個俏媳婦了!得親眼看清楚了。」

  郎錕鋙道:「那現在算清楚了?」

  山雀岳父道:「看到眉眼了。」

  郎錕鋙失笑:「總算不是個影子了。」

  翁婿二人都笑了,山雀岳父看著外孫在外間玩耍,嘆了口氣:「阿蘇家確實變好了。那個女人,她是個女人,可以什麼都不管,她什麼都敢試。阿蘇家本來就不是她的,做壞了她也不心疼。咱們不一樣,手裡的是自己的東西。

  山裡就這麼多人,別光看也有人投你,阿蘇家得到的更多!她得一塊金,你得一根針,事情要是對阿蘇家利益太大,咱就要多想想!」

  郎錕鋙點點頭。

  山雀岳父又說:「你們都不知道當年的事情,當年也是,好些人看著山下兵馬強壯、又富,打也打不過,就說不如聽命。呵!結果呢?還是小心一點的好!他弄的那個石頭城,好些人,不知道要幹什麼!反正,咱們得先守好自家的寨子!別叫人都跑了。還要修路,也先別答應得太痛快了。你幫他修那個石頭城就太熱心啦!他說是市集,你看現在呢?!人家開始種田了!」

  郎錕鋙道:「山下的人都喜歡田地,那是他們的穀倉錢袋。」

  「他要個穀倉,也不是不行。要咱們家的奴隸往外跑,那可不行!你寨子裡的人都打好手印了嗎?」

  郎錕鋙道:「大寨裡已經按完了,小寨散在山裡,慢。」

  「要趕緊。他既說話算數,咱就照《公約》來。能不鬧翻,還是不要鬧翻。」山雀岳父十分明理地說。

  翁婿說了好一陣的話,山雀岳父才回去休息。

  …………

  這一晚,有好些人都在忙。

  山雀岳父已經躺下了,刺史府後衙的事情卻還沒有結束。

  祝纓在前面與山雀岳父等人相談甚歡,祝大等人在後衙心中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張仙姑道:「哎,是他親舅舅來接的,人家是一家人,你也別總白眼兒狼白眼兒狼地罵啦!你還不能叫他回家?別不講理。」

  祝大怒道:「我是攔著他不叫他回家的人嗎?養他這些年,沒見說話也不說一句就走了的!」他拍著自己的臉說,「我要是再這麼對白眼兒狼,我就是不要臉!」

  張仙姑低聲道:「你小點兒聲!老三還在前頭跟客人說話呢,她看重這個,你可別壞了她的事兒。」

  祝大不罵了,憤怒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最後一氣之下拿了把花鋤到地上一套亂刨。他哪裡會鋤地?土刨得到處都是,沒兩下鋤頭就砸到了腳面,抱著腳跳回了屋裡。張仙姑給他除掉鞋子,罵道:「好好一雙鞋,你又糟蹋了!這些土!」

  「拍拍就行了!我也不用人這時節刷鞋!」祝大的氣還沒消。

  張仙姑也有點賭氣地說:「他走了,老三也能少操點兒心。他回他的家,有他的親人心疼他,我還心疼我孩子呢!」

  祝大的氣順了一點,道:「對,不值當的!」

  話雖這麼說,氣也沒有全消,晚飯沒吃什麼東西,酒卻喝了半壺。祝纓在外面招待客人,蘇喆也陪同蘇鳴鸞等人在外面,連花姐也在外面參加宴會。今天家裡吃飯的人口頗為簡單,老倆口就在自己屋裡吃了。

  女僕們在廚下湊了一桌。

  蔣寡婦拿起筷子,又說:「差點忘了,錘子今天怎麼吃?」

  杜大姐道:「我叫巧兒給他留了飯,他不走吧?」

  蔣寡婦道:「只叫收拾了石頭的行李,沒叫收拾他的。誒,飯呢?我給他送一下吧,他怪懂事的。」

  林寡婦端了一盆飯走了過來:「你們說,石頭還會不會回來?」

  巧兒一手一個盤子,一盤黃隴隴的炒雞蛋、一盤瓜菜,一手一個放到桌子上,道:「您還盼著他回來呢?就屬他能吃,他不在,我鍋裡顛菜都能輕二兩,手腕子都不累了。」

  林寡婦嗔道:「小丫頭嘴這麼刁,仔細嫁妝攢出來了找不著婆家。」

  巧兒又拿了個食盒出來,道:「只要有嫁妝,哪有嫁不出去的?我打小兒往這衙門裡看的,打從還是府衙開始,鬧到衙門裡的,老實女人都是死人、半死的或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潑辣的放賴的倒個個活著挺好。女人叫人害怕可不是壞事兒,到了哪兒都不受氣。」

  林寡婦指著她,手指連點,她們都笑了。巧兒將食盒裝好,蔣寡婦就接了去,杜大姐將盤裡的菜一劃,往她碗裡撥了一些,其他人開始飛筷子。

  蔣寡婦很快回來了,坐在桌子拿起筷子就嘆了口氣。巧兒問道:「怎麼了?」

  「錘子有點兒可憐,我看那屋子,東西一下子少了一半兒,看著就空。」

  巧兒道:「他一個人住三間屋了,多好!再不用發愁那個寶貝了!」

  蔣寡婦道:「老封翁老封君心裡難過。石頭也是,養了這麼些年,親生的也不過這樣了。臨走頭也不磕一個,就騎個大騾子,走得跟得勝還朝似的!佔了這許多年的便宜,當咱們是叛逆還是反賊?」

  巧兒道:「升米恩、斗米仇,你當都跟咱們似的?主人家大方和氣,咱們就知恩圖報用心伺候。他還道主人耳根子軟,能再拿捏一下榨好處哩。」

  林寡婦道:「你這張嘴,怎麼又來了?哪裡就這麼壞了?」

  巧兒道:「你們沒遇著過這樣的人嗎?」因為熟了,巧兒對幾個寡婦口下留情了,硬咽了那句沒說出來的——你們被大人收留之前過的苦日子,是不是就這麼來的?打你一耳光你還當跟你打招呼手重了點?換下回一個更響脆。

  杜大姐與女伴在一起,話也稍多了一點,道:「主人家的事,咱們別議論。」

  趙氏也難得說了一句:「那是,大家心裡都不好過。」

  杜大姐說:「趕緊吃完,看有什麼要伺候的沒。一會兒大人和大娘就要回來了,燒好水等著。」

  祝家的規矩,吃飯的時候不催著人伺候。如果沒有外客,也不用女僕在跟前,僕人們可以比較從容地吃飯,她們也習慣了在吃飯的時候閒聊幾句以解勞作之苦。

  今天特殊,她們都加快了吃飯的速度。吃完了飯,蔣寡婦去收食盒,到了前面廂房一看,錘子面前的飯只吃了一半。他一向不是個會浪費糧食的孩子,蔣寡婦道:「不合口?」

  「不是。」錘子手裡的碗有千斤重,他沒有心思吃飯。

  蔣寡婦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好說:「你吃飽了飯,才能有力氣應付事兒不是?」

  錘子賣力地扒飯,卻總吃得不如之前快。蔣寡婦嘆了口氣:「吃不下就別吃啦,我收走,給你留在灶旁煨著。鎖門前你要餓了就來吃。」

  蔣寡婦收了食盒走了,錘子在房裡發呆,他有一種恐懼感……他就記得小吳給他說的:「聽仇博士講,那個頓縣的縣令他還問了你叻!你倆別是一起商量好的吧?嘖,小小年紀,挺有主意哈。」

  吳叔這個人滑頭滑腦的,但是消息靈通,他既說是,那八成有個影兒。錘子甚至無法對小吳解釋清楚,石頭當時闖那個禍不是他攛掇的。人人知道石頭憨直、沒心眼兒,平日裡許多事都是他在安排。

  可真的不是他!他又不傻!

  石頭有舅舅找,他可是沒有的。幼年的記憶已比較模糊了,但是記得阿媽去世前說過:「山上也不好、山下也不好,你可怎麼辦?」山下是黃家,那山裡指定也不能好。所以他在哪裡都努力懂事一點,寧願累也不想回去。

  幾天裡,他無時無刻不在擔憂,山中寨子是個什麼情形,幼時的記憶已不甚清晰了,這兩年卻常見的,那是不比山下。不單說吃穿住不好,而是說他剛經歷的一件事——山上才剛剛不拿人祭祀了。這個事他覺得仇博士說得對,仇博士家人尚且拿去祭天,那他這樣的都不能算是天神飯桌上的正菜,頂多是道醃蘿蔔。沖這一條,他認為仇博士凡提起大人就一副崇敬之情不是作假。

  那個頓縣縣令跟他聊過兩句,問他以前的事兒,他都說不記得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錘子十分後悔,這幾年石頭再怎麼樣,他都跟石頭沒拆伙,為什麼他就因為石頭要去番學了功課不用他管了,就自己去溫書沒有再盯一下石頭叫石頭說了那句話?!

  他當天晚上尋了大人,說自己不想回山上,不是他教唆的石頭,石頭要是能這麼聽話,他早把石頭的功課教好了。大人只是說了一句「知道了」。

  州裡有事,課就取消了,蘇喆也沒來上課。錘子的心,這幾天像在油鍋裡煎的一樣,經常夢到黑屋、餓飯。錘子知道什麼是「連坐」!同屋的石頭還臭著一張臉,跟誰借了他的米、還了他的糠似的。

  老封翁「白眼兒狼」的話飄在耳邊,錘子猜測著自己的命運。此事當真不由己。如果要讓他也回到山寨,他能跑得掉了嗎?錘子盤算著自己的積蓄,並不多,也不知道……

  好容易,前面的宴會散了,錘子聽到了人語響動,以及侯五的一聲:「大人回來了!」

  錘子從屋子裡出去,人貼著院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外面腳步似乎往他這裡走過來了,錘子將耳朵更貼緊了門板想聽得仔細一點。忽然腳步好像停在了他的門前,他還沒來得及動作,門被往內一推!錘子嚇了跳,趕緊往內一跳,一個踉蹌,被一隻大手攫住了!

  錘子一聲驚叫卡在喉嚨裡,侯五道:「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小心?走,跟我到書房去。」說著,放開了他。

  錘子努力鎮定地問:「是、是有什麼事嗎?」

  侯五道:「大人有話要說。」

  錘子更緊張了。侯五提起燈籠照了他一眼,道:「怎麼這個臉?想石頭了?」

  錘子搖了搖頭,侯五嘆了口氣:「走吧。」

  …………

  前院正堂,燈火通明,祝纓坐在主座上,錘子到了一看,左右兩邊老封翁與老封君、朱大娘都坐著,蘇喆帶了個面生的小侍女立在堂中左手邊,她的身後是杜大姐等女僕。右手邊是丁貴等男僕,他自覺地站在男僕的末尾。

  祝纓對他招了招手,讓他往前面站一站,錘子低著頭沒看到,被侯五又薅到了前面。

  祝纓道:「這兩天家裡不對勁兒。」

  祝大沒忍住:「還不是石頭那小子……」

  「我說的是家裡,他不是咱家的人了。」祝纓的口氣依舊很平和,不帶一點生氣的意思,聽的人心裡都打了個寒顫。

  祝大也住了口。

  祝纓續道:「這個家,是該有點規矩了。」

  一句話說得所有人更擔心了,祝大兩口子還好,倒不怕什麼「規矩」。蘇喆覺得自己沒管好侍女,臉上一紅。花姐擔心祝纓,祝纓是個不大愛講「規矩」的人,看似溫和,實則處處離經叛道,讓祝纓說出「規矩」,花姐很擔心祝纓因為石頭的事太過傷心。她就已經很難過了,難以想像祝纓事務繁瑣還為石頭籌劃了這許多之後會是這麼個結果!那是小祝,有多少事要忙的……

  隨從、僕人們心裡把石頭祖宗八百代都罵盡了:你小子得病,我陪著吃藥?!平日在府裡大家過得多滋潤?大人,我絕不會做白眼狼!大人,你看看我的忠心!

  張仙姑道:「你、你說。」

  祝纓道:「先認一認人,定了名份。」

  這話祝大愛聽,他說:「對!」

  祝纓看了他一眼,他又住口了。

  祝纓指了指父母、花姐,道:「這家主人家只有三個人。大姐不在戶籍,但是我姐姐,也是一家人。要稱呼得明白。」

  「是。」丁貴先說,其他人趕緊跟著應聲。

  祝纓又指蘇喆:「小妹雖不同姓,卻是家中親戚。」

  蘇喆馬上說:「我雖然是異姓,阿翁是我阿媽義父,我在這裡就聽阿翁的。」

  祝纓點一點頭:「好。」

  她沒說錘子,別人也不敢提,都猜這是要幹嘛。花姐道:「那現在?」

  祝纓道:「各司其職,先分個事務吧。前面的事兒,老侯你多上心。後面家裡,杜大姐多看一看。你們兩個就是男女管事。前後賬目,你們分別襄理,一總報到老封君和大姐那裡核算。以後家裡有了新人過來,你們將規矩講給他們聽。」

  侯五是講定了要在祝家養老的,自入祝家除了他自己的嘴不給他自己爭氣,做事一向可靠。丁貴等人並不能嚴格地算是祝纓的僕人,主要是補個吏目,也不適合讓他們多插手家裡的事。杜大姐到祝家最早,資格也老,她又是簽了賣身契的且幫同花姐多年,所以由她守內宅。

  兩人都趕緊應聲。

  然後是細則。祝纓一氣說了好些條,一些比較大的府邸的規矩大面上都差不多。

  「第一,門禁要嚴。」

  基本上第一條就是門禁,以及不許在宅子裡亂躥。祝宅本身就有這一條,當年在京城的時候家裡也沒放過亂人進來,男僕曹昌、侯五就是在前院的,花姐每天都親自查看門鎖。

  祝纓將這一條又說了一遍,是為了再加一句話:「不是家裡的人,不許放入。走了的人,以前再熟,也不許放入。踩進來半寸腳尖,開門的人一起滾蛋。我辦他一個勾結強盜的罪。」

  第二條是不許吃裡扒外、刺探府中消息,不許洩漏府中的隻言片語、互相之間也不得打聽自己職責之外的事情。書房文字,除非她下令送出,否則片紙不得出門。

  第三條是不許犯口舌、不許在不該說話的場合瞎張嘴,不許刻薄客人等等。

  這一條針對的是什麼事,大家就更是清楚了,又在心裡罵石頭。唯侯五有點心驚,他真不是故意會刻薄客人,他背後也說主人的不是……

  第四條則是分派了的活計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要將份內的事都幹完,不許偷懶,也不許推給別人。

  第五條則是不許夾帶、不許偷竊。夾帶是指從外面帶一些違禁的東西進來,偷竊還包括了貪墨、盜用府中財物、勾結外人做假賬等等。

  第六條不許仗勢為惡。包括但不限於仗著是刺史府的僕人收受好處、干預衙司事務、狐假虎威、強奪別人的東西又或者強買強賣、欺男霸女之類。她這兒不包婚配,不許調戲婦女。

  第七條……

  第八條……

  第九條……

  條目講完了,就是懲獎措施,沒有懲獎的規定就是一張破紙,誰都可以不理會。一般而言,獎是比較物質的,給錢、物或者放假。罰就簡單的多了,扣工錢、打。再嚴重就趕走。

  祝纓明確了「家規」,又說:「吳、祁、項、胡是客居,所以家裡的活計不用他們幹,你們對他們要客氣。一會兒老侯和杜大姐各自知會他們一聲。」又指丁貴四人,說他們現在兼家裡聽差,所以這些他們現在需要遵守。

  蘇喆道:「我學阿翁,我的地方,學習阿翁的規矩。」雖然她覺得阿翁這手不夠狠,不過聽起來還挺周到的。

  祝纓點了點頭。

  她對父母也有安排,等下私下再談。

  最後,她將目光看向了錘子。

  錘子只覺得喘不過氣來。

  祝纓道:「當年你與石頭無處可去,現在我問你最後一遍,你是走是留,留,守我的規矩,還做我的學生,走,我也如待石頭一般給你身份送走。」

  錘子道:「我不走!」

  祝纓道:「聽好,其他所有人就都是外人了,包括石頭。做得到嗎?」

  錘子頓了一下,用力地點頭。

  祝纓這才對眾人說:「祝煉是我的學生。」

  然後說:「這幾日都累了,早些歇息吧。」

  自始至終,祝纓的語氣都很平和,沒有發怒的樣子,甚至沒有帶一點兒惱意。

  眾人這才緩緩散去。

  侯五復又薅起祝煉,將他送回了廂房,到了廂房才說:「你小子運氣真好啊!以後怕是再沒有奴婢出身能被大人養作學生的事情了。」他看了一眼這處廂房,低聲說,「你頭一回投胎沒看準,別辜負了老天爺給你投的第二回胎。咱們大人,多麼難得的一個人,走了是會後悔的。」

  祝煉有點虛脫地點點頭,說:「老侯叔,我知道。」

  侯五道:「歇了吧。」

  祝煉道:「好。」

  侯五將門帶上,祝煉心中彷彿炸了個大煙花,又輕鬆又明亮。將臉埋在手掌裡笑了兩聲,放下臉打算才發現一手的汗,想去洗手才發現沒水。又要跑出去打水。

  那一廂,侯五又去通知吳、祁二人,才出小院就看到小吳與丁貴勾肩搭背的,在問丁貴怎麼回事兒。侯五叫住了小吳:「就你機靈,你別勾搭他!來,我有話對你講。」

  瞧人家祁泰,多大的動靜都不往這兒瞄一眼!也難怪在京城混不下去。

  侯五對小吳講完,小吳道:「真不是錘子掇攛的?石頭跟個傻子似的……」

  侯五道:「操多少閒心,大人沒你明白?」

  小吳對侯五扮了個鬼臉,侯五作勢揚起巴掌:「你多大的人了?」兩人打打鬧鬧去了祁泰處。

  那一廂,杜大姐也將事情轉告給了項、胡二人,兩人都說知道了,並未對此事做出評述,內心實是讚同。

  杜大姐、侯五又執行起任務來,巡視了府內各處,安排了門房值夜才回房。

  侯五沒有馬上睡覺,先去看了一回男僕們,他們果然正在與小吳在一起說話。侯五將眾人罵散:「說了不許犯口舌,你們還在這兒串連呢?」

  小吳笑道:「老侯,你有官威了。」

  「你個正經的官兒說這個話,你要不是客人,我必與你好好理論理論。」侯五與小吳是舊識,說話也稍不客氣一點。他將小吳拖走,低聲道:「大人才說不許犯口舌,你的機靈收著點兒。」

  「你當我是什麼人?我在同他們講大人當年的事情,叫他們都老實點兒。」

  「你都講過八百回了,還沒講完?」

  兩人漸行漸遠。

  杜大姐也沒有馬上睡覺,因為花姐還沒回房。

  …………

  花姐和祝大、張仙姑都擔心祝纓,他們到了祝纓的房裡。

  祝纓換了衣服,正在看一張紙,見他們過來,問道:「有事?」

  三人左看右看,見她完全不像是家裡出了一個白眼狼的樣子。張仙姑道:「老三吶,你要是生氣就罵出來吧。」

  「啊?生什麼氣?」

  「石、石、石頭啊……」

  祝纓輕笑一聲:「就為了這個?咱都沒有正事兒好幹了?」

  花姐道:「你……」

  祝纓道:「巧了,你們來了,正有話對你們講。」

  她讓三人坐下,先對祝大和張仙姑說:「咱們關起門來,說說自家的事。是我把石頭放到爹娘那裡的,這事兒是我沒辦好。以後,到咱們家的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身份,我會先講明白的。郎家的阿發,過兩天就要住進來……」

  祝大搶著說:「絕不像養石頭那樣養了!」

  「他也是我的學生,你們先看看他,也看看他帶來的僕人。他只有五歲,有保姆帶著,也有兩個小廝年紀都不大。他的話還說不利索,還在學話,我安排仇文每天抽空過來給他教些語言。家裡人只要多跟他說說話就行。」

  張仙姑有點犯愁:「咱不大會說他們的話啊!」

  老倆口學話比較慢,本地的方言還說得更偏福祿方言一點,各族的話就更沒有怎麼學。由於跟阿蘇家交往得早、錘子石頭又是利基家的,他們平常接觸這雙方更多一點,稍懂一點兩家的日常用語。

  祝纓道:「沒事兒,他也不大會說咱們的話,他還小,你們就說點兒簡單的。」

  「哦哦。」

  她又說了點家裡的事情,張仙姑道:「你真沒事兒啊?」

  祝纓道:「今天這是怎麼了?我遇到過多少事?」

  「那都不是在家裡。」

  「都一樣,」祝纓說,「今天折騰一天了,都休息吧。」

  花姐終歸不放心,去而復返。祝纓不等她開口就說:「路上有個水窪,踩著了濺了點子水濕了點鞋面,我是不會往水窪裡一坐,萬事不幹就哭天喊地破口大罵的。抖抖髒水擦擦鞋,該幹嘛幹嘛,我接著去好地方,該吃吃該玩玩。」

  花姐「噗嗤」一笑:「不愧是你。」

  「那過兩天他們走了,你同我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

  「育嬰堂。」

  「你是想?」

  祝纓指了指剛才看的那張紙,花姐拿起一看,卻是她之前攏給祝纓的賬目,就是之前算的石頭的花費。當堂燒了一張,現在這張是祝纓的筆跡,內容分毫不差。

  祝纓又指了另一張紙,花姐拿了起來,道:「這是?」

  「育嬰堂的賬。」

  京城有育嬰堂,梧州城當然也有,不過要寒酸一些,因為梧州也窮、人口也沒有京城稠密。這種地方照例官府是要管的,有一筆正式的開支,另外如果有善款也可補充。不過許多人更願意將錢捐給寺廟積功德。

  花姐臉上閃過一絲不忍,育嬰堂的孩子平均一個月花不到兩貫,這裡頭還包括照顧他們的婦人的工錢之類。

  祝纓道:「我不會養孩子,得改個法子。」

  「怎麼改?」

  「石頭那樣的養法,不劃算。新法子其實是我之前做過的。」祝纓決定改個法子,她又不是保姆,就不挑戰這個事兒了,反正都是掏錢,她要廣灑網,再選拔,過個篩子,篩出種子來。

  就像立識字碑一樣,會唱歌、能悟出來對著歌詞認字的,就能在牆上打個洞,就有了鑽出來的機會。或許十年之後,會有一個人因此識了字,再經過努力,能在某些方面露頭也說不定。

  只是要花費的時間比較多。人,是要慢慢才能長大的。

  花姐道:「我能做什麼?」

  祝纓道:「咱們先去看看。」

  「好。」

  「不擔心了吧?」祝纓打趣她。花姐沖她一皺鼻子,扭臉走了。

  …………

  祝纓第二天且不能去育嬰堂,她還得給山雀岳父餞行。

  山雀岳父這一次比較滿意,他也不敢托大,態度十分的友好,賓主雙方都忘記了之前石頭的事情。

  山雀岳父的兒子林風也被從番學裡帶了出來,這孩子看起來在番學適應得不錯。學生宿舍沒有家裡那麼的舒適,因為沒有貼身的僕人。但是番學裡配雜役,灑掃之類的工作都有人做。林風覺得有點新鮮,更兼交到了新朋友正在興頭上,他對山雀岳父道:「阿爸,學校挺好的,博士也是我認識的!」

  他沒說的是,他已經跟阿蘇家的人約了個架,等會兒回去就開練。

  山雀岳父滿意地離開。

  然後是喜金等人依次離開,郎錕鋙最後。他是來送兒子的,之前因為尷尬暫停了這個舉動,如今岳父都走了,他就帶著兒子到了刺史府,親自托付。

  祝纓笑問:「孩子母親不親自來送,捨得嗎?」

  郎錕鋙摸摸脖子,說:「一提這事兒就哭,索性不見,讓我一個人來送。」

  「過年學裡放假,會讓他回去的。我讓仇文每日抽空過來教他讀寫,待語言通暢之後,再開始授課。」

  郎錕鋙道:「他?」

  祝纓道:「讓他到府裡來教。」

  「好。」郎錕鋙說,「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郎錕鋙道:「阿發還沒有一個能寫起來好看的名字,還請義父給他起個名字。」

  郎錕鋙對自己的名字很滿意,也就將兒子的名字一同拜托給祝纓。祝纓道:「阿發……唔,叫郎睿吧。」

  郎錕鋙道:「好!就叫這個名字!」又喚了兒子過來,鄭重給祝纓行禮。

  祝纓道:「來!」

  郎睿的服飾也改了樣式,仍然是仿著山下孩童的衣服,但是花紋等細節又是山上的特色。小孩子行個禮也有點模樣,想是事先也有人教過。祝纓道:「很好。我一會兒帶你去看你的屋子。」

  她將郎睿也放在後宅,與蘇喆的小院子一前一後,兩人成了街坊。郎錕鋙道:「他們倆住得相近,這個……」

  祝纓道:「他們兩個遲早是要打交道的。」

  郎錕鋙想了一下,點了點頭,又命人奉上兒子的行李。郎睿這一次就預備住上一個月,可是東西一樣沒少,鋪蓋、擺設乃至於小弓箭之類一樣不少。郎娘子人雖未到,卻給兒子配了一個保姆,兩個小男僕、一個成年的男僕。他們也一人一個包袱卷兒。

  祝纓道:「孩子和保姆都可以住在後宅。」成年的男僕安排在前面同小柳他們住一起,同時還有一個蘇鳴鸞的男僕。兩個男僕見面,又是一陣眼神的交流,看著也挺想肢體上交流一番的。

  祝纓笑道:「有的是地方,你們可以明著比試,但不許私下毆鬥。」

  待郎睿安頓下來,郎錕鋙才行告辭。祝纓先去看了郎睿的住處,親見保姆將他安排好。保姆在鋪床,祝纓就與郎睿聊天,不多會兒就知道這小孩兒已經學了一些語言,文字卻幾乎沒有學。郎睿不能說多麼的聰慧,倒也是個在長腦子的小孩兒,反應也不慢。

  祝纓摸完了底,又傳令,這個也是親戚,府中上下要禮貌對待,如果蘇、郎發生衝突,也要告知她。

  郎睿安頓完,蘇鳴鸞等人又離開。

  五縣縣令等人相繼離開後,祝纓終於有了功夫,邀上花姐一同往育嬰堂而去。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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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5: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八章 改進

  育嬰堂的位置較為偏僻,為的就是取一個「僻靜」,誰扔孩子的時候也不想叫別人圍觀。

  祝纓和花姐兩人帶上了小柳和牛金兩個,再加一個胡師姐,五個人都著便服。冬天時節,五人衣服保暖,讓人一看就知道家境不錯。越往育嬰堂走越偏僻,通往育嬰堂路上亦有人家。

  這些人家見慣了穿著不錯的人去育嬰堂,從門裡往外一看,一男一女看著像主人家夫婦,又帶小廝、女僕,心道:看著像是殷實人家,不知道哪個小東西要走好運啦。

  祝纓路過一間臨街的小店鋪,見一個老頭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周圍一片安逸。

  走近育嬰堂就聽到裡面的孩子吵吵的聲音,小孩子尖細的聲線襲來,聽著還挺活潑的。

  小柳搶上一步,看了一眼道:「咦?大白天的,門怎麼關了?」

  他拍了拍門,裡面才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問:「誰呀?」

  小柳道:「來看孩子的。」

  一個駝背的老頭開了門,抬起昏花的老眼打量了一下小柳,問道:「你是什麼人?是要什麼樣的孩子?」

  小柳道:「主人家要先看看。」

  老頭往他身後看到祝纓和花姐以及牛金、胡師姐,道:「要抱孩子?好模好樣的小子向來搶手,要是府上找幾個整齊的丫頭,養上兩年就能做活計的倒是有不少。要是不計較腦子、只要有人賣力氣幹粗活,小子也是有的。不管帶走哪個,育嬰堂養了他們這些年,要帶走須得算還些房宿錢。」

  小柳道:「您老人家說這一堆做甚?我們進去自己看。」

  老頭道:「年輕人,慢來慢來,裡頭還有人哩!有人看時,你們不能見的。等會兒裡頭的人走了,輪到你們,也不叫別人看著你們帶了什麼人走。送養的跟領養的不見面,領養的人也都岔開了不叫別人知道你來過,這是規矩。」

  小柳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規矩?」他還年輕,並不會無事逛育嬰堂,老頭不認識他,他也不知道育嬰堂還有這等講究。

  老頭道:「送來的都是養不活的,父母不養,就是斷絕人倫了,此後生死聽天由命,不再找回。不然,誰個替你白養孩子?養個一二十年,將孩子好好地養成了人,扔了孩子的父母知道了,又將孩子搶了走,別人豈不冤枉?那誰還來抱養?」

  小柳被老頭說得一愣一愣的,也不便硬闖,跑去對祝纓和花姐講了。花姐道:「既然裡面有善心人,那咱們過一時再來吧?」祝纓看著這座育嬰堂,牌匾已經很舊了,房子看著雖然結實,卻是透著股破舊的氣息。她點了點頭。

  育嬰堂的門在他們面前關上了,小柳有點好奇地又回望一眼,心道:怎麼這麼巧?也不知道是誰……

  …………

  小江冷著一張臉。

  她和江舟一大早就到了育嬰堂,她想領養個孩子。育嬰堂向來不拒絕「正經人家」領養孩子,開了門就請她們二人進去了。照例是稍作詢問,得知小江是梧州的官員之後,育嬰堂的婦人立時變得熱情了起來。必要給她「找一個好的」。

  婦人拉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對她說:「您瞧這個,面相看著是不算俊。可是個好孩子呀!又老實,又聽話,是個以後能頂門立戶的!」

  小江伸出手中的手杖,將他們攔了一攔,道:「我屋裡不要男的。」

  這話一說出來,婦人就摸著她的底了,心道:原來是個雛子,哪有親自來看的?這不就露底了?不都得托個信得過的做中人?

  婦人嘆了口氣:「我這兒女孩子倒是有,您既說是要養,我得給您挑個好的,不能坑了您。女兒是貼心,再貼心長大了還是要嫁出去的。縱您不發嫁了她,要坐產招婿,到時候還得挑女婿不是?還要看女婿人品。女婿哪有兒子靠得住?不如打一開頭自己養個兒子,自己養出來的,知根知底,將家業交給他也放心,多好?」

  江舟道:「娘子要看女孩兒,你就帶女孩兒來便是。旁的事兒,娘子自會斟酌。」

  小男孩兒看了看他們,知道眼前人是看不中自己了,他低下了頭,用力吸了吸流出來的兩管黃鼻涕。

  小江心底生出一股煩躁,說:「走吧。」

  婦人忙說:「娘子請留步!端正的丫頭也是有的!還有才送來的沒斷奶的,一準兒不記得親爹娘的樣兒,打小養,容易養得熟……」

  小江看了看門外、牆邊往這裡看過來的眼睛,不動聲色:「下次再說。」拄著杖站了起來。

  婦人道:「哎,那您這邊兒請。娘子,您再想想,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小江走出了育嬰堂,臉色不太好,江舟道:「娘子咱們不急!哎?那不是?」她伸手往前一指。

  聽到大門打開了,小柳下意識地一回頭:「咦?」

  他這一聲讓另外三人都回過頭去,卻見兩個女子從裡面走了出來,步態有些眼熟,其中一人手中拄著一根手杖。

  幾人都是等閒不來育嬰堂的,一般人也不會沒事往這地方跑,此時一遇,都覺得對方有事。小江以為祝纓等人應該也不會是來育嬰堂堵她的,那就是巧合了?刺史應該不至於要抱養育嬰堂的孩子吧?難道是要養僕人?

  兩下對望四下一片安靜,一陣細風吹過,微冷。

  育嬰堂的門又打開了,老頭喊了一聲:「那位小官人……」送走一人,他要喊下一人的,卻見兩撥人還是撞了個對臉。

  祝纓道:「一起去看看?」又順口問小江,對育嬰堂有什麼看法。

  小江道:「就那樣,大人看了就知道了。」

  她沒有馬上走,而是跟著祝纓又折返了,邊走邊說:「都是父母雙亡的孩子,哪有不苦的?哪個都巴望著有人來領她們走,見了你就拿一雙眼睛看著你。心腸但凡軟一軟,就得哭著出來了,什麼時候再提起來心裡都不好受。」

  她始終認為祝纓是個心軟的人,這樣的人進育嬰堂是令人不太放心的,帶著江舟又跟著殺了回來。

  老頭卻對小江道:「這位娘子,您不能與旁人見面。」

  小柳道:「您老的話好多,您還看不出來麼?我們是認得的,一起來看看。」

  老頭這才閃過身,沖內叫一聲:「張大娘,又有官人來了!」然後對祝纓道,「官人,您裡邊兒請。」

  祝纓打量著這個育嬰堂,她到南府以來沒到過這裡,不過於府衙日常開支裡支取這麼一筆時簽個名畫個押按時撥付錢糧。南府升為梧州之後,也給這裡再漲一點錢。她要項安不妨雇女工,項安也曾匯報往這裡挑選過幾個小女工。有家的女工頗有兩個家裡容易鬧事的,這裡的女孩子無父無母更沒個兄弟丈夫也要向糖坊討工錢,孤兒充做學徒幹活拿錢,非常便利。

  育嬰堂的房子式樣已經比較舊了,好些地方有了破損,整體看起來還算結實,不知道是哪一位善心人用心修的,看起來還能再住個二十年。院牆很高大,一面牆上開個長方形的洞,一個釘了五面板子、只空出上蓋的木盒正正好可以放在這個長方形的口子裡,彷彿一個大抽屜。外面送孩子的天黑後將嬰兒從「抽屜」裡放入,裡面的人聽到哭聲從裡面拉開「抽屜」將孩子抱進來。雙方不見面,放進「抽屜」之後孩子的一切都同親生父母無關了。

  一個稍顯精神些的中年婦人快步,迎了出來,看清面前的人就叫了一聲:「哎呀!大人?!朱大娘子?咦?江娘子您怎麼也回來了?」

  婦人忙跪下來迎接,老頭嚇了一跳:「這……這是……」

  婦人對他連連做手勢:「這是刺史大人!快點兒!」

  「轟!」育嬰堂裡連孩子帶幫工的大人都炸開了,他們擠著上前,也要來拜。

  孩子們大小不等,入眼前的約有十個上下,聽動靜,後面還得再有一些。有男有女,男少而女多。女孩子大部分看著比較正常,男孩子看起來總有點不協調。孩子們的衣服都很舊,補丁也多。

  婦人又吆喝:「都老實點!」又轉過臉來向祝纓解釋,育嬰堂是她丈夫在管,但是男人平常也不大過來,女人看孩子更合適。她家也在這附近,往來也方便。她丈夫姓張。

  祝纓道:「張六?」

  「是。」

  「都甭跪著了,起來說話吧。」

  婦人爬起來,拍拍膝蓋上的土,上前道:「大人來是……要用工?還是要用丫頭?都有!都有!還是……要抱個養來給將來的小郎君小娘子就伴兒?」看到祝纓,她就不猜是要收養了,這裡的孩子最好的下場就這些了。

  祝纓將這婦人上下一打量,只見她穿得樸素整齊,衣服上有兩塊小補丁。

  祝纓問道:「這裡有多少人?」

  張娘子趕緊說:「數目在小婦人丈夫那裡。三丫,快往家去,把你爹叫來!」一個面目平平無奇的女孩子答應一聲,跑了出去。張娘子又解釋這是她女兒,也是在這兒幫忙的,因為人手不夠。

  一邊解釋一邊請祝纓等人進正堂裡坐下,這裡打掃得倒是非常的乾淨。擺設也還能看得下去。又有幾個看著伶俐的女孩子過來奉茶,女孩子也都有七、八歲的樣子,都偏瘦,臉色微黃,面目都還周正,也不說話,但是眼睛都是忍不住的往祝纓等人身上看,臉上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期盼。

  張娘子解釋道:「在這兒的孩子咱們都用心照顧著,可誰也不能吃白飯不是?學著幹點兒活,以後出去了才能養活自己。誰個能養他們一輩子呢?都是調教得手腳俐落的,您要教她們規矩,領回去說一說就行的,都聽話。」

  花姐問除了現在看到的,是不是還有更小的孩子。

  張娘子道:「有,在後頭擱著呢。」

  她們於是起身去看,後院一間屋子,一排通鋪,上面擺著五個雜色的襁褓,有好有壞,新舊不一。有嬰兒在哭,一個哭了,連著幾個跟著哭。一個約摸七、八歲的女孩兒趕緊上前抱起一個哄著,又說:「許是尿了,剛才餵過粥了。我這就給她換尿布。」

  張娘子陪笑對祝纓道:「這兒就小婦人幾個人,如今孩子多,在這裡吃飯的都有十來個,就叫她們大的帶小的。」她的身後,幾個粗糙的婦人臉上也都帶怯,生怕被挑刺。體面保姆的工錢高,育嬰堂也不可能雇奶媽子來一人一個的看孩子。就只有這三、四個人,還得負責做飯,也洗衣服、縫補。遇著孩子之間打鬧、爭搶之類,她們還要拆解。

  祝纓伸手在窗戶邊上試了試,有點透風,張娘子又趕緊說:「晚間都會堵上的。」

  這裡看著比當時思城縣那個收容過祝煉的地方好一些。

  祝纓未及細問,張六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心裡直呼倒黴。他平常也小小偷懶,但是貴人們一般不親自往這兒來,誰知道今天就叫刺史大人給撞上頭?張六跑得頭頂冒煙。

  祝纓不動聲色,花姐和江舟之前已有些不忍,現在看著這幾個孩子都有點走不動了。

  祝纓抬腳就走,小江一手一個,扯著袖子將二人拽了一下,又拄著杖篤篤地跟了出去。花姐回望了兩眼,狠了狠心,跟著又回到了前堂。

  前堂,張六垂手站著。這是一個普通的中年男子,眼前他們一家三口看著比別人顯得健康一些,可見平日生活也比別人好一點。不必祝纓,小柳都能猜著些,想必有些活計是使喚一些小丫頭幹的。

  祝纓又問育嬰堂內有多少人,張六道:「男女一十七口,原本有二十一口,前陣兒糖坊要工,挑了四個十來歲的丫頭去做學徒工了。她們都十一了,有生計就該搬走啦。」

  祝纓知道這兩口子雖有些小油滑,已算不錯了的。如果他們真不要良心了,必能過得很富裕。

  祝纓問道:「育嬰堂常年能有多少孩子?每年送走多少?新有多少?死亡多少?」

  張六道:「也就一、二十個,這麼些年也沒超過三十個。每年送走三、五個,新來的,多有八、九、十來個,少的也就三、五個。死的……呃,不好說,孩子不好養吶!」

  就算正常人家,親爹親娘帶著,也不能個個都養活的,育嬰堂死得更多一點。

  張六尋思著,怎麼跟刺史大人多討要一點錢糧……

  「都是什麼樣的年景?」祝纓問。

  張六忙收回心神:「哎喲,除了遭了瘟,年景好壞跟這個沒關係。年景不好,生下來就溺死了,誰往這兒送?年景好,生下來自己就送給人養了。又或者有生下來就放到大路邊兒的,還有自己賣的……」

  是了,此時可以人口買賣,父母賣掉子女還真不算是個事兒。自己就處理了,也用不著勞煩育嬰堂。

  祝纓道:「還有這樣的說法?我看這兒怎麼陰盛陽衰的?女孩子特別多?」

  張六又說:「男孩有殘疾的會扔到這兒。要是沒毛病的,就是黃花閨女養漢子,養下孩子不能留的……誰沒事兒扔兒子呢?能送過來的多少有點兒毛病,要麼是殘疾,要麼是來歷上不太好說或者是家道中落。把孩子往這兒送的,爹娘都算有心了。女孩子就不一樣了,養大還要陪副妝奩,虧本。」

  祝纓又問了一些諸如以前的孩子去了哪裡,是否會被拐賣之類的問題。然後沒說什麼就走了,張六兩口子摸不著頭腦,心道,刺史大人到育嬰堂就為了問個年景好的時候扔孩子的多不多?

  育嬰堂的孩子們又是一次失望。

  …………

  出了育嬰堂,花姐和江舟都想說話,又都忍住了。真是無事不要進此地。來一次,難過許多天。

  走遠了一些,祝纓才問小江:「你們還有別的事嗎?」

  江舟搶答:「大人,今天是休沐日。」

  祝纓道:「唔,那到衙裡坐坐吧。」

  一行人回到了刺史府,一路到了簽押房。

  小江的手杖一路篤篤篤,很有節奏地敲著地面。到了室內,她提著手杖,不再點地了。

  幾人坐下,牛金來上了茶,祝纓開門見山地對小江說:「育嬰堂你去了幾次了?覺得怎麼樣?」

  大家在育嬰堂遇到了就有點小尷尬,小江見祝纓不問她去那兒幹什麼而只是問育嬰堂,試探地說:「大人的意思是?」

  祝纓沒有兜圈子,道:「這裡是梧州,育嬰堂也該管起來了。」

  小江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搖了搖頭:「並不好管的。」

  她接著算了筆賬。

  經營育嬰堂是要有成本的,將一個孩子從小養到大,不管上學、只管吃穿也是個不小的數目,偶爾還得看個病,還得算上雇工照顧孩子的工錢。所以能省則省。因此普通的縣城並不能每縣都有一個育嬰堂,梧州的這個生計也比較艱辛。再加上管事的有意無意也要從中揩一點點油水,整體就比較困頓。

  大的帶小的,掃地洗衣服,燒火抬水。長到七、八歲就能送去當學徒工,或者去當小廝丫頭,到十二、三歲,除非能在育嬰堂裡幫特別多的忙,否則也沒多餘的一口飯養那麼大個活人,必得請她走人。十來歲的飯量,夠養三、五個小孩兒了。

  如果祝纓要管,按什麼標準管?

  這裡面還有另一個問題:「要是知道大人想管了,恐怕蜂湧而來的人能吃窮梧州。」

  小江說得很冷靜:「人都趨利,原本孩子都養不活,生下來溺死也就溺死了。一旦您這兒的育嬰堂管起來了,要是比現在的好、比普通窮苦人家的孩子過得好,許多父母也不至於必要殺死自己的親生骨肉,必會有一些人將原本要殺死或買走的孩子送過來的。到時候您養是不養?怎麼養?養到多大?孩子本來就不好養,夭折得多了,您就要受到責難。多少雙眼睛盯著。」

  她很少當著很多人的面說太多的話,尤其是有花姐在場的時候,今天說得尤其的多,連小柳都覺得有點意外。

  祝纓卻聽得很認真,自在育嬰堂門前被攔住起,她就又將之前計劃重新審視了一遍,也發現了一些新的問題。本打算以孤兒為主廣灑網,畢竟有父母的孩子另有牽掛,插嘴的人也多。育嬰堂的孩子不如想像中的多,沒魚,撒網有什麼用?網還得更廣一點。且現在小江說的這些,也是很有道理的。

  小江只說的「養」還沒有說到「教」,她出來魚之後怎麼安排也得考慮。魚多了自己就會競爭,就那麼仨瓜倆棗,看不出競爭。

  祝纓聽小江又說了一陣,直到小江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臉上一紅,復又閉了嘴。祝纓才說:「原來如此,我會再想一想的。」

  管還是要管的,不過情況需要調整。

  小江已覺自己失言,忙起身告辭了。

  她腳步匆匆,手杖敲在地上也失了方才的節奏。邊走邊想:不能在梧州的育嬰堂抱養孩子了!

  她回到了家中,江舟見她有點魂不守舍的,去燒水給她泡茶,回來就看到她在對著衣架上的官服發呆。江舟道:「總會有好孩子的。」

  小江回過神,問道:「你想你的父母嗎?」

  江舟怔了一下:「有時候想。」

  「會想找嗎?」

  江舟道:「以、以前沒想過,現在、現在也……要是遇著了,會想知道的。認不認的再說……」

  小江道:「是啊,人總是想找到自己的根的。」她又望向了衣架上的官服,打從裁好了衣服,穿上了身,對著鏡子一照的那一剎那,她突然想有一個家,想要個孩子。她是官身了,可以好好地養育一個孩子了。

  她想要個女孩子。

  今天的領養並不太順利。一是張大娘特別喜歡向她推薦男丁,認為可以為養老之依靠,二是她突然有些擔心,自己既然養就會盡心,又恐一片深情托付,這孩子長大頭也不回地找親生父母去了。又由此想到了自己,多麼的艱難都想找到母親,然後……

  小江用力甩甩頭,患得患失了起來。不期然地想:大人養的那個石頭就這麼放走了,會不會難過呢?

  …………

  祝纓此時心情不錯。

  育嬰堂的事情遇到了一點新情況,但是府裡有一個好消息——項安的侄兒也在今天到了。

  彼時仇文正在府裡給郎睿補課,小孩子學話比較快,仇文又對「教化族人」抱有極大的熱情,拿著識字歌的課本,頭一篇也是略過,將後面的歌一邊譯、一邊講解其中的有趣知識,給這小孩子講課。

  蘇喆在跟花姐下棋,花姐棋力平平,蘇喆也是下得亂七八糟,兩人半斤對八兩。花姐同她下棋,還學會了跟小姑娘悔棋耍賴。

  項安一直很忙,白天在刺史府裡幾乎看不到她,今天卻早早地回來了,還帶了個小男孩兒。兩人在門上,請侯五派人進去通報。

  胡師姐先出來了,她依稀記得這小孩兒的臉,笑道:「原來是大郎來了。」

  小男孩一揖:「師叔好。」

  胡師姐道:「你住哪兒呀?」

  項安道:「我預備在糖坊那裡給他備間屋子,現在帶他來見一下大人,以後有跑腿的活兒都叫他過來,現在叫他認一認門。」

  胡師姐道:「大人剛好回來了,你再早來一陣兒都要多等呢。來吧。」

  他們到了書房,裡面只有祝纓。

  小男孩有點緊張,項安很大方地道:「大人,這就是我侄兒。大郎,快,拜見大人。」

  小男孩抬頭一看,就看到一個年輕俊俏的官員,青色袍子,頭髮向上挽起,束了玉冠,看著挺和氣的。小男孩不那麼緊張了,照著家裡人教過的禮儀在墊子上磕了個頭。

  祝纓對他招了招手,小男孩看了項安一眼,項安點了點頭,小男孩走了上前。祝纓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呀?」

  「回大人,我叫項漁,漁夫的漁。」

  祝纓看著他的眼睛,這雙眼睛裡好像有話,於是她問:「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呀?」

  小男孩就有點高興地說:「家有千金,不如一技傍身。所以寧願苦一點學會打魚,也不要現成的魚。」

  「你多大啦?」

  「回大人,過年就十歲了!」

  祝纓拿出一個紅包來給他:「來,初次見面。」

  項漁雙手接了,又道了謝。祝纓問項安:「他是自己來的還是家裡有人送?都安頓了嗎?」

  項安躬身道:「家裡打發了人送過來的,跟著會館的車,很安全。我也托了他們回福祿的人捎信回去,告訴家裡人已到了。先讓他住糖坊,本來就是來學手藝的。」

  「有就伴兒的嗎?」

  「是,有個伙計。」

  「飯怎麼吃?書呢?他身邊兒得有個長輩同住才行。」

  項安道:「那我也搬去糖坊吧。」

  祝纓道:「你們倆同進同出吧,要去糖坊就一同去,想住你那屋子,就與你做個伴兒。今晚要是沒有旁的事兒,就留下來一起吃個飯。」

  「是。」項安高興地答道。

  項漁看了她一眼,項安道:「看我做甚?我帶你搬行李、認一認府裡的人。」

  祝纓道:「去吧。」

  項安領著項漁出去了,祝纓就讓胡師姐傳話給侯五和杜大姐,將項漁也加進客人名單裡。

  她自己則在思索著「廣灑網」這件事。她很快就想通了,小江擔心的許多事在她這裡都不是事兒!

  她沒那麼多可擔心!

  育嬰堂的錢可以給,但是這個劃撥不從刺史府的公賬裡出,就以每月石頭之前的花費作補充。項漁的存在提醒了她,不是每個人都要坐在課堂裡除了讀書什麼都不幹的過上十年才算是在「栽培」。是她太執著於「全心全意坐在課堂讀書」。

  當然小江說得也是有道理的,她可以出錢,但如果只是她出錢,恐怕出不起,她不可能把所有的錢都砸這一件事上。得讓一件事自己產生利益。

  可以廣收學徒。

  育嬰堂的孩子不是也要自謀生路的麼?讓糖坊收學徒,還有紙坊,邊幹活邊學東西。擱作坊裡,平時幹活,每天隨便坊裡哪個算賬先生抽兩刻、三刻的功夫,給他們稍稍教點識字之類。不用太久,聰明一點的就能看出來了。

  將聰明的一篩,分類培養,不大聰明的也有了一門手藝保底不至於餓死。

  祝纓越想越覺得此事可行。

  待她將整個計劃想了個大概,項安已經將侄兒帶了回來,將他安頓在了項樂的房裡。項樂現在還沒回來,就算回來了,叔侄住一屋也挺好的。

  祝纓道:「他們今天正閒著,咱們著阿漁認一認人吧。阿煉呢?」小柳跑到外面隔著院門叫了祝煉一聲,祝煉放下筆出來了。

  祝纓道:「認一下人,這是三娘的侄兒,項漁。阿漁,這是阿煉。」

  項漁聽他姑姑提過祝煉,看了一眼,看不大出來特點,仍是禮貌地拱手,祝煉也還他一禮。

  祝纓道:「你們年紀相仿,以後相處的時候還多著呢。慢慢處。」

  祝煉道:「是。」

  項漁也跟了一個「是」字,心說,大人很和氣呀,怎麼都說他規矩大?

  祝纓順口問了項安學徒的事情:「育嬰堂的女孩子,在糖坊做得如何?」

  「很是肯幹。」

  「那要是人多一點呢?」

  「那當然不錯。」

  祝纓又問:「糖坊現在要用多少人?能容多少人?要多少學徒工?」

  項安道:「多多益善,我現在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大人,我想在水邊再建一個糖坊,將那裡做大!」

  她將糖坊又擴建了一次,由於原料充足,一直在開工。不過別家的糖坊也開了起來,彼此都在賽跑。此時梧州的糖往外銷非常的便利,常有外地商人過來大量地購買砂糖,各家都拼命擴建,想搶在外地人學會這製糖的法子之前先多賺些。不用全國,只要南方數州,都夠他們樂的了。

  項安還盯上了水碓,她想不再多建了,以水邊的糖坊為以後的主要作坊,因為水力更便宜。但是地方不太好找,還要兼顧到灌溉等事。

  祝纓道:「選址我再斟酌一下。」她原本的計劃是將一些新作坊往山中轉移的,一則是她自己需要,二則山中水力更方便。

  山雀岳父拿石頭做了一回文章,讓她也產生了一些疑慮。本來這個作坊,她還預備在塔郎縣放一個造紙的作坊的,也是借用水力。

  現在除了教授耕種之事,其他的事她都打算先停下來看一看再說。她的時間很緊,若山雀岳父等人進展遲緩,她就只好放棄「各縣共同發展」,將力氣向阿蘇縣傾斜了。

  項安聽她在考慮了,就說:「是。」

  祝纓又問她:「多收些學徒,你能從裡面看出可用的人嗎?」

  「都說三歲看到老,靈光不靈光,一試就知道。靈光的人,什麼都靈的。」

  祝纓往祁泰的院子努努嘴,項安忍不住笑了:「那不一樣。」

  兩人說過幾句話,祝纓就說:「走吧。咱們到後頭去。」

  她帶了幾人去見張仙姑和祝大,二老看項安、項樂的面子,預先就準備好了笑臉。等看到項漁,準備好的笑臉就變成了真心的笑。項漁稍活潑,見人會說話,又不跟二老特別的黏。

  祝纓說一會兒一起吃飯,張仙姑馬上就答應了:「再加個菜,喜歡吃什麼呀?」

  項漁道:「都行!娘不許我挑食。」

  張仙姑高興地道:「真是個好孩子。」

  不多會兒,蘇喆、花姐等人也都到了。花姐心裡其實惦記著育嬰堂,跟蘇喆下棋時兩個就有點亂七八糟的,蘇喆都看出來她心不在焉了,項漁的到來為花姐解了圍,兩人相攜到了張仙姑這裡。

  張仙姑的院子再次熱鬧了起來,二老也忘卻了一些煩惱。朗睿今天的課程結束之後,祝纓又將他和仇文也留下來,就在刺史府裡設宴,請他們一起吃了個便飯。她將祝煉、項漁、郎睿、蘇喆安排在一起,自與仇文、花姐又聊到了番學。

  仇文道:「番學裡有些人學得還不如阿發快。」

  花姐道:「年紀越大學得越慢吧?」

  仇文輕輕地搖頭:「也有人天生就笨,將笨蛋塞了過來,可真是……」

  祝纓道:「放寬心,都要一樣的教,不可厚此薄彼。你教了,學不會是他的事兒,你沒遺憾了。你要鬆了勁兒,可就兩說了。」

  席間閒聊,祝纓又問仇文的兒子現在如何。仇文道:「正在溫書,想叫他將來考縣學。」仇文能做博士,因為是番學,他給兒子請了西席教授的卻是正經的經史,打算苦讀幾年之後走個正經的路子。

  以前,這是不敢想的。他是商人,且父祖三代也不知道如何書寫。現在不同了,即便塔郎縣也是朝廷承認了的縣治。孩子進學的阻礙就沒了。

  祝纓道:「我這兒有些書籍,想看的時候可以來抄錄。」

  仇文大喜:「多謝大人。」

  那一邊,四個小孩兒又湊在一起了,郎睿最小,語言稍有不通,項漁就不一樣了,他雖是新來,奇霞語與利基語都會一點兒,其中奇霞語會得更多,從中還有了點小小的交流。蘇喆也沒跟郎睿當面打起來,還管人家叫「阿弟」。

  一時之間其樂融融。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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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6: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九章 學生

  臘月將近,梧州城內的節奏變得稍快了一點。

  往來進貨的糖商步履匆匆,他們須得進了貨、販運至預定地點,才好趕得上年前大量出貨的時候。一年到頭捨不得花錢的人家,到過年的時候也會將節省下來的一些餘錢、餘糧換點平日難以吃用得到的「奢侈品」。

  梧州的砂糖質優價廉,誰能早些販運走,誰就能賺取更多的利潤,一旦大家都知道了這項買賣,就到了價潤平均的時候了。

  也有商人早先到過梧州,約略打探到了一些梧州的情況,這次再來的時候就攜帶了一些梧州不產的物品,一來一往車船不走空賺它兩趟的利潤。梧州產糖、產福橘、產「蜜餞」,後一樣是因其產糖而來的副產品

  地道的蜜餞是以蜜漬果品之類,但是蜜又比糖貴,更是一樣窮人吃不起的東西了。梧州因產糖,其地又暖熱而多產水果,於是又以糖代蜜,醃漬出不少「蜜餞」。而梧州又缺乏另外一些產品,比如精美的絲綢,又比如一些書籍、精緻的手藝之類。

  商人張興拖著兩車的貨,帶著幾個伙計,一路風塵僕僕趕到了梧州城。距他上次往梧州城尋買家已有二十餘年了,那時他還年輕,常為賣貨走四方。後來生意做大了,就不常自己出門了。這次不同,他想找個新財源。

  梧州城比記憶裡大有不同了!竟有了些與州城相仿的景象。張興一路打聽,來到了一家店前。

  何記絨線店,於主營的絨線絲線之外也兼賣點針、頂針、繡棚、素帛之類,三間的店面,樓下賣貨樓上住人,後面院子裡有倉房。店主人姓何,家傳的買賣,現任的主人叫何達,是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他見了張興十分的驚訝:「您怎麼親自來了?」

  「活動活動筋骨嘛!」

  「您裡面請!」

  兩人一番寒暄,張興就說自己帶了貨來,何達不敢怠慢。

  何達拿著個本子,與張興點著貨,點一樣,就記一條。清點了完了,笑道:「往年都是我們去進貨,今年有勞張世伯親來。」

  張興道:「客氣了不是?自令尊在世的時候就打我這兒進貨,後來令堂管事,依舊照顧我的買賣,如今我過來送貨又有何不可?」

  何達看了看張興的體格,張興與自己這等開著小店,雖雇了兩個伙計仍然要自家人不時看看店面的人不同,人家是州城裡本行數得上號的大商人,五十歲、一個將軍肚,等閒已不親自出門辦貨了。

  害!現在是梧州,不是南府了,咱這兒也是州城了!原來的州城成了鄰州了。

  何達道:「您老親自來,必是有緣故的。」

  張興道:「許久不曾走動了,梧州不遠,我也出來疏散疏散,也拜會一下老朋友嘛。怎麼不見令堂?身體可好?我這兒才得了幾匹好綢子,正要贈她。」

  何達道:「托福,她很是健朗。您太客氣啦。她今日不在家,到番學裡去尋朱博士了。」

  「哦……」張興正要尋話頭,又聽到外面鋪子裡伙計招呼客人的聲音,指著這個事就說,「如今梧州可比以前繁華得多啦。」

  何達也陪著這位世叔閒聊:「是呀,自從咱們祝大人到了這兒,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前幾年我每月總要孝敬那幾個巡街的幾百錢,自打大人一來,您猜怎麼的?將他們都拿了,問明了勒索是實,打了二十板子,盡皆黜落了!」

  張興道:「早聽說這位大人的名頭啦。聽聞自他到來,梧州也富裕不少,到哪兒哪兒有錢。別是個善財童子吧?」

  何達道:「興許就是呢?」

  「說來,梧州的糖是盡賺的,比橘子又好。到處都賣梧州糖,連販子都賺了一筆,只是不知道進貨的價是不是如他們說的那般?」

  何達一挑眉,笑道:「世叔你是做絲線買賣的吧?」

  張興道:「那也不嫌多。」州城裡也有砂糖賣出,但是價格貴。他也不是要開鋪賣糖,那確實也跨行,但是手頭有本錢,親自來看上一看,如果進價果如傳說中的那樣他就進一批,回去再轉手,並不散賣。

  他就問何達認不認識大宗出貨的糖坊,又問何處貨好之類。何達道:「要說起來,是項家的糖坊最好,那是老字號啦!官糖坊的糖也極佳。其餘雖不及這兩處,也都是一個法子製出來的。」

  張興道:「官坊?噝——不知這項家糖坊在哪裡?賢侄是否有門路引見?我不會讓賢侄白忙一場的。」

  何達笑道:「世叔哪裡話?您來送貨,我就已經省了好些事啦,貨又好,我為您跑個腿又值什麼?只是各處都來進,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存貨。再來,聽說他們都是現錢結賬,不知您帶足了錢不曾?又或者,就用咱們這一次的貨款,就從我這兒提到她那兒去?」

  張興道:「使得!有其母必有其子!令堂就是個有條理的人,這鋪子交到你手裡,她可以放心啦。」

  「世叔取笑了,世叔稍等,我囑咐他們兩句就為世叔去打聽。」

  張興道:「有勞賢侄。」又取了送給何母的絲綢,何達稍作推辭就收下了。

  張興看著他的背影,心道:何家孤兒寡母,也算是苦盡甘來了,等一下,梧州的糖這麼搶手,他怎麼有門路的?

  …………

  因為何達有娘。

  何母孟氏,青年守寡,獨立經營著丈夫留下來的絨線鋪子,為人既能幹又好強,更因寡婦不易,人到中年就落了病。何達上躥下跳,病急亂投醫,給孟氏找到了一個女郎中看病。女郎中不是別人,正是現在番學裡頭的醫學博士朱紫。

  朱紫一個女人,能做個官兒已是罕見,她還另有一重身份——刺史大人異父異母的姐姐。有這一重關係,何達和母親不時往刺史府裡送些絨線之類,府裡折價給錢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到底沒有說與他們沒交情。

  孟氏又想自己上了年紀,病痛必會越來越多,與其久病成醫,不如先學醫。再來,自己如果有一點醫術,連自家親戚的病也能看一看,又能借著這一手拉關係,於自家買賣也有幫助!這買賣做得!

  提出的時候,孟氏心中惴惴,也怕人家不耐煩,她說:「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以後娘子再有給人看病的時候,我願來打個下手。」

  朱紫也同意了。

  起先以為人家只是說一說,番學一開,「獠人」各部都送了學生來,朱紫忙得不可開交。他們以為貴人多忘事,忘了也就忘了,哪知人家沒有忘。安頓完了番學,刺史府裡就派了個女差,拿了張帖子來問孟氏:還學不學?

  孟氏當然要學!

  於是孟氏與刺史府的關係又近了一層,雖沒能見到刺史大人,卻認識了一些刺史府的女眷。項家糖坊的管事項三娘正是刺史府的「門客」,傳說她的父親當年死在獠人手裡,後來是大人幫她家報了仇,她和她二哥就在大人府裡聽令行事了。

  項三娘與朱紫,恰是熟人,何達有著這層關係便能湊合著小插一個隊,得以見到項三娘。

  何達不敢托大,見了項安十分恭敬,垂著手,先自認一個晚輩,繼而說:「我只做個穿針引線的人,成與不成,娘子看他一眼,生意上的事兒您比我懂。我並不敢置喙。」

  項安看著這個年輕的男子,何達雖不是那等美男子見之令人心折,但是一個踏實肯幹的年輕商人又孝順,項安還是比較願意給面子的。她說:「好吧,他要是有空,後半晌就見一面。你要與他說明白,我只收現錢,概不賒欠。」

  糖坊在急速的擴張,無論是雇人、進料、建新坊、買新牲口等等,都是需要錢的。且出的貨有一些是自家直接往外銷的,譬如往京城裡賣的糖。

  大宗出貨的東西,需要自己也有一個銷售的渠道,否則就由著販賣的大商人低買高賣了。所有的東西,產地收購的價與最終的零售價相差都會比較的大。純給人家出苦力了。

  自己售賣,就又涉及到一個「回本」的問題,什麼時候賣出去了,什麼時候錢回賬上。不比直接賣給來進貨的商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兩樣都有風險,也都有好處,項安選擇了兩種都兼顧一些。如今十一月底了,按習慣,年底是各處結算的時候,無論是分紅、發工錢還是結原料錢等等,她都需要現錢流轉。

  這個道理何達也懂,大家都是內行人,一說就通。張興雖是何達的熟人,項安又跟他不認識,也不知道他的信譽如何,所以開始交易必得是現錢。

  何達從中搭了個話,自己也有了點面子。張興看了貨,先進二百斤打算小試一下,講定這趟買賣要是順利,下次再來進貨。如今錢貨兩訖,項安同意如果他過來,即便項家糖坊賣斷了貨,她也設法從官糖坊裡給他調一些糖,張興非常滿意。

  項安又收回一筆成本,讓人上了賬,用這一筆錢支付了新買的四頭騾子錢、又預付了新坊的水碓訂金、整修了一處小院作為小女工的宿舍。學徒工價格便宜,幾乎沒有什麼工錢,相應的就得包個吃住好點兒的還得給衣服。打育嬰堂裡出來的小女工年紀又小,又沒個別的去處、擱在外頭也不放心,不如自己提供一個宿舍,這樣既防止她們受到一些額外的侵害,也方便管理,到點趕去上工就行了。

  他們將一筆買賣做完,孟氏還不知道哩。

  她正在番學裡看自己的「宿舍」。

  這是一種極新鮮的體驗,身為一個前府城、現州城的土著,孟氏對官學並不陌生,也知道官學會為一些學生提供宿舍。但那都是年輕讀書人才享有的好事,她,一個半老婦人,孫子都有了,跟一群年輕的小姑娘一塊兒念書?

  她倒樂意,就是有點兒怪。

  孟氏抬手攏了攏鬢邊髮,她的行動已不如年輕時俐落了,看著小姑娘們活蹦亂跳的,心道:我哪怕再年輕十歲……

  這些都是山裡的女孩子,原就比人更潑辣些,說著些她聽不甚懂的話,偶爾蹦出幾個她知道意思的詞。守寡後為了養家,她甚至動過往山裡販貨的念頭,像針、絲線之類的好貨,山裡人很難生產得出,走一趟都是重利。終因勢單力孤、兒子又小需要照顧,不得不轉而往更安全一點的州城進貨到府城販賣。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歲月不饒人吶!

  孟氏又看了一眼這個「宿舍」,一間房裡幾張床,也有桌椅、衣櫃、盆架等物。除了一間房裡住四個人稍擠了一點,小康人家嬌養的女孩兒也就住這樣了。

  領她來的女役道:「您、您晚上要回家呢,就得掐好了點兒,不好總進進出出的……」

  這女役孟氏也認得,是街東頭那個酒糟鼻子的閨女,酒糟曹子老姚在衙門裡當差,衙門裡選人,他就把女兒也弄過去參選,反正最後選上了。現在又被調過來看守番學了啊……

  兩個熟人,平常在街上見的時候是你叫我一聲嬸子,我叫你一句大侄女,身處番學,卻不由自主地想說幾句「官面上的話」。

  孟氏道:「有勞,我省得,不會給學裡添麻煩的。」

  兩人客氣了幾句,姚小娘子道:「您不住這裡,也可以過來歇晌,只不許帶外人進入,那是犯禁的事兒。」

  「好,明白的。」

  一一講完,孟嬸子摸出兩塊繡帕塞到姚大侄女手裡,笑咪咪地道:「我進來心就慌,見著了你才算安心了。」

  姚大侄女也不好意思了起來,道:「我見著嬸子也嚇了一跳!都說您是個厲……俐落人物,還真是的!您敢想敢幹。我以後要是能跟您一樣就好了。」

  兩人互相吹捧一回,孟氏趁機問一下番學的情況,上下學的時間之類她都知道了,別的就得自己打聽。以她的生活經驗,凡事有一個規定,你就不能只看這個規定,要是以為看著幾條面上的東西就什麼都懂了、萬事照著這個做,那就完了,離虧光本錢不遠了。朝廷還說不許收受賄賂呢!

  姚小娘子倒也不取笑她,對她也講了些學裡的事:「都是小丫頭,現在還看不出來呢,她們也還沒學著什麼,都先學說話和寫字兒,一面背些藥方。您一準比她們強!您會說話呀!還會寫會算呢。」

  孟氏道:「哎喲,還要背東西?我上了年紀學得慢,是得趕緊開始了。」

  姚小娘子道:「您別急,您今天先安頓了下來。您要有旁的事兒,再找我。」

  「慢走啊。」

  孟氏將這宿舍又看了一回,琢磨著自己也得添點兒東西。雖說告訴她學裡會發些筆墨紙張之類,孟氏總覺得自己是個老人,不是「那樣的學生」不好意思多佔多用人家的,以後要是有年輕的學生來,她再佔著就不合適,得自己準備些。

  本子得有吧?紙筆得有吧?藥袋得有一個!對了,還得識字!

  她也零零碎碎認了些字,但是要上學,顯然是不夠的!孟氏跑去問了姚小娘子,這些女孩子都怎麼識字的,知道是通過識字歌。孟氏心道:這個好辦!去抄!

  孟氏將盤算打定,同姚小娘子講好,又拿了腰牌,出了番學就回家開始辦這個事兒。先回店裡,將自己縫的一個藏藍色的碎花書包拿出來,比了一下大小,覺得正合適。要找兒子時,得知今天張興來了,兩人出去了。

  孟氏估摸著這是有生意,那不能耽誤這生意,便對兒媳婦說:「他們回來了,你們兩口子管待張大官人吃飯。以後這家是你們的,你們就得撐起來。」

  婆婆肯放權,兒媳婦也樂意,情願用支持婆婆上學,換一個「太后還政」。連孟氏取了點錢要買紙筆之類,兒媳婦都說:「活計還不忙,叫楊三兒去買吧。」

  孟氏道:「我得自己去。」

  她不但買了紙筆之類,又臨陣磨槍,花了二十錢,請人將識字歌給抄了下來,紙筆還算她的,算下來差不多五十個字就值一個錢了!

  孟氏買了一書包的東西,也不用丫環跟著,自己提著一路回家。兒媳婦正抱著小孫子在店裡,她笑眯眯地摸摸孫子的小臉:你小子快些長大,長大了好好讀書認字,以後給阿婆抄書就能省下這二十錢了。

  抄完了識字歌,她估摸著這些字能頂點兒用了,心也安了下來,就等明天去上學試一試了。

  晚間,何達與張興又回到了鋪子裡來,張興沒有忘自己是打著送貨兼看望一下老主顧孟氏的旗號來的,仍是堅持過來與孟氏見上一面。

  這個厲害的掌家寡婦與一般人家女眷有所不同,她已闖出了名號,並無懼於「男女大妨」的指責。兩下見了面,孟氏讓兒子與張興吃飯,自己則是作陪,且說:「以後家裡的事兒我都交給他們啦,我也該歇一歇了。」

  張興道:「娘子令人佩服!辛苦一世,也該享享清福了。」

  「你年紀與我差不多,家資是我十倍百倍,令郎也能幹,你想歇早就能歇啦。」

  張興搖頭道:「今時不同往日了,自打來了個卞刺史,日子越發的緊了。」

  「怎麼說?」

  「先頭魯刺史,管得多,聚斂不重,因管得多,手下盤剝得也輕。冷刺史,雖收些孝敬,他不好下令折騰人。這個卞刺史,三天兩頭的折騰,又加稅……貸他的錢利又高……」張興也是一肚子的苦水。作為一個商人,大家心裡都有數,得給上頭孝敬,一層一層的都得拿錢餵。出點兒血,只要能安穩賺錢,也行。

  最怕就是不但要你的錢,還要折騰你,讓你沒功夫賺錢的。

  煩死!

  孟氏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卞刺史還能幹幾年呢?熬走了,等下一個。」

  「但願!我這不得再找條新財路,好能接著熬下去麼?」

  張興在原籍不大敢說刺史壞話,到了鄰州就將一些不滿說出,說完了,輕鬆地回到了客棧,預備第二天返回。

  絨線鋪裡,何達問母親:「娘去番學看著怎樣?」

  孟氏道:「就我一個外頭的,別的都是些小娘子。」

  何娘子抱著孩子過來,看小丫頭收拾桌子,說:「那娘找個人就個伴兒去唄!娘子不是也有些朋友麼?誰個閒著些?一道去。」

  孟氏本身並不在意自己一個年長婦人混跡小姑娘堆裡學習的,不過兒媳婦說得對,有個伴兒也好有個幫襯的。她恰有一個適合的好友——未出閣時的街坊,王氏。

  王氏與她同年,不過人家運氣比她好,沒守寡,丈夫一直活到了現在。雖然丈夫也不是什麼大富大貴,還不太會持家,好歹是個男人,他在家,沒人敢半夜在院子外頭鬼叫。年輕時讓挑水就挑水、讓劈柴就劈柴。除了劈完柴一地碎屑不收拾、挑完水灑濕了鞋面不在意,倒沒別的大行病。不嫖不賭,也肯出力養家。

  王氏也小有點聰明,也吃苦肯幹,養下一兒兩女。孩子比爹有出息,識字,會寫算,攢了點兒家業,兒子還當了個里長,女兒也識兩個字,如今家裡也能有兩個幫工、雇一個丫環了。雖然不如何家富有,但也不算貧戶。

  孟氏越想越覺得滿意!

  就她了,換了別人,得給家裡做飯洗衣服帶孫子。王氏家家務不大用她親自動手了!縱有要幫忙的,也不會都要王氏來做。

  孟氏一拍桌子:「就她了!」

  ………………

  孟氏是個風風火火的婦人,說幹就幹。她第二天先進了番學,跟著小女學生們聽了半天的課,還有小女學生問她某字的發音,向她學說話。

  小女學生本就語言不通,兩下比劃了一陣,她們指某個字,她認得的就讀一下,居然溝通了下來。

  課間,她找到了花姐,繃著勁兒叫了一聲:「博士!」

  花姐問道:「可是功課上有什麼事兒?」

  孟氏道:「博士,咱們這學裡,旁人都是小學生,就我一個老貨,會不會給您招閒話?」

  花姐道:「並不會,誰要學,我就教。」

  「旁人也行?」孟氏又問,追加了一句,「跟我年紀差不多的,也識幾個字的。」

  花姐認真地點了點頭,說:「只要能學得下去。您身邊有幾個沒有病痛的?多個人學,能解些人的病痛也是好的。凡醫學生,也要隨我看診的。你們學成了,也須看診。您雖不是番學裡的學生,但是寄讀於此,也該與我同行。」

  官學裡的醫學生就是如此,官學有官府撥款維持,他們也就成為歸官府管的「郎中」。也收取一些費用,但是不能拒絕看病——這一條具體分人,也有拿喬不理會普通病患的。

  孟氏道:「那敢情好!」

  她當天從番學裡一出來就跑去了好友王氏的家裡。王氏的夫家姓巫,兩進房子已有些舊了。

  王氏見她來,請她坐下,又叫女兒去倒茶招待。孟氏不客氣地說:「不用了!哎,你如今幹什麼呢?」

  王氏奇道:「能幹什麼?在家唄。」

  孟氏道:「那多沒趣兒?我帶你看個好事兒!」

  王氏將身子扯遠了一點:「你要幹嘛?!」她倆幾十年的交情了,打小,孟氏就是個火爆的人,俗稱「好事者」。王氏與她家境相仿,住得近,但總是被她哇哇。

  孟氏道:「好事。知道刺史大人的姐姐不?」

  「那是個好人。」

  「是嘍!她還教人些醫術,機會難得!我為你求情,你與我同去吧。」

  「???」王氏從未想過還能有這種事兒!

  孟氏催促道:「你在家幹什麼?孩子又都長大了,你家又還沒有孫子,不趁這兩年輕快輕快,想幹什麼?且有這一門手藝,醫術都是相通的,以後有了孫子,還能給孫子瞧瞧哩。咱自己也上年紀了,什麼樣的人家呀還能三天兩頭請郎中不成?」

  王氏心動了,她說:「我跟孩子爹說去。」

  「甭問,你家的事兒,凡他拿主意的,什麼時候靈過了?不如你做主!」孟氏丈夫死得早,自己當家慣了。

  王氏道:「那也問問。」

  孟氏道:「他去哪兒了?我等他回來,幫你說!」她與王氏的丈夫巫大也是認識的,兩對夫婦,其實都是熟人。

  待巫大回來,不等他回神,孟氏先一套話砸了下來:「都是女人,多麼的好!她學會了,自家人就都有人照顧了!你家人口又多!學裡也有歇息的地方,也管兩頓吃喝!周圍都是小女學生!哎~」

  巫大被說得頭昏眼花,稀裡糊塗就被這兩人說服了。

  孟氏很高興:「哎,還要準備些紙筆,別怕,我那兒也有,分她一份兒!那就這樣說定了!」只要有個伴兒,她就更加的名正言順了!

  孟氏得意地離開,留下巫家一家人在家裡呆了半天,直到巫家兒子巫義回來。巫義問明了緣由,看了看爹娘,道:「你們什麼都沒說就已經答應了?」

  還真是。巫義又問他姐巫仁:「阿姐,你也沒攔著?」

  巫仁道:「孟姨一張嘴鴨子都不敢跟她對著叫,你又不是不知道!」

  巫義道:「我出去一下。」

  巫仁在他身後喊:「你幹嘛去?」

  巫義跑去了何家,他與何達也是熟識,兩人見了面,如此這般一說。何達道:「我娘辛苦半世,她想幹什麼,又不傷天害理,就當解悶了吧。只是對不起阿姨,又要被她拖著去啦。要是阿姨不願意,我勸勸我娘。你知道的,她要沒這個脾氣,也就沒有我今天。」

  巫義道:「你這話說的……我娘也沒說不去。」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母親也是操勞半世,就當讓她去玩兒了!學醫,比跟老姐妹就著伴兒跑佛寺上香被騙香油錢、騙解簽、騙消災,那可真是省錢多了。

  巫義仔細回憶了一下二舅母前兩天才在一個算命先生那裡花掉了一貫錢,大姑母兩個月前為二表弟算命折了兩石穀子。官府的學校,總不能是為了騙他家的錢,巫義果斷地說:「那就去吧。」

  巫義回到了家裡,說與何達講過了,問題不大,他說:「只要不以此為業,倒也無妨。左鄰右舍有些急症,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說話還帶點兒文氣,家裡父母辛苦,倒是讓兒子認真讀了幾年書,又順捎讓女兒學了點寫算。

  在這家裡,兒子年紀輕輕就做了里正,話說出來當娘的和當姐的都聽他的,事情於是定了下來。王氏雲裡霧裡地被老姐妹孟氏拖進了番學裡。

  來的時候,王氏還有些忐忑。她打小家境小康,一些常識是懂的。凡收學生的,無不是想著收個比自己年紀小的,自己死後,一身本領也能經由這學生傳承下去。來倆比自己年紀大的,搞不好要死在自己前頭的,這是誰繼承誰的遺志呢?

  不想「朱博士」卻十分的和氣,道:「您也有志於學,真是太好了。只是不知道家裡方便麼?講好了麼?用不用學裡與你家裡說一下?」

  孟氏就不用這樣,因為何家孟氏做主。這個巫氏有丈夫有兒子,糖坊那兒女人都能出來做工了,還有人鬧著要多訛一份工錢的。現在這個……

  孟氏道:「她家都說好了哩!」

  花姐仍是問了王氏:「家裡怎麼說?但凡有一點兒難處,都能說。」

  王氏道:「家裡還行,我、我先看看,聽不聽得懂。」

  花姐道:「好。」又問她家裡幾口人,聽說了她家還有一兒兩女,又問兒女的年紀,上學了沒有了。她看王氏的樣子,家境應該尚可,如果不指望著女兒掙錢養家呢,番學還有名額,不知能不能拐人過來學醫?

  學習機會是難得的,但即使機會擺在眼前,也不是誰都有資本抓住機會的。譬如,家裡還要你去打柴、放牛,隨非天賦異稟,否則也只能放棄眼前的機會了。唯小康之上,不愁不急的,才更能接受讓女兒到番學裡來學醫。不然,只有貼錢「雇」人來學習了。

  祝纓做事,如今進得出、花得也多,花姐不免要多做考慮,一文錢也不肯多花。

  王氏的兒女都沒過二十歲,大女兒今年將將二十,這個年紀還沒結婚,就有點奇怪,花姐沒有細問。孟氏嘴快,說:「孩子真是好孩子!就是老天爺叫她多在爹娘跟前幾年。」

  巫仁,看起來白皙清秀一個小康人家的女兒,能寫會算也能做些女紅,父母俱在,還有兄弟。放在哪兒說親的都得踏破門檻,她就是沒能嫁出去。原本都講定了的親事,說親合八字,合了三回都沒合上。其中一回就是孟氏給自己兒子提親。孟氏連聘禮都準備好了,一合八字,不成!孟氏只有一個兒子,不敢冒險,兩家客客氣氣地當沒提過這回親。

  第二次,原本人家不太在乎的,但有何家的前車之鑑,不免慎重了起來,於是作罷。第三次,看著前兩家這個樣子,也偃旗息鼓了。三次不成,提親的人漸絕。

  巫義,十九歲,因讀過書會寫算也會來事兒,越過了一干鄰居,今年做了里正。

  最小的巫信,十歲,一個剛剛不再於人前爬牆上樹的黃毛丫頭。

  花姐心中取中了巫信,預備同王氏再熟悉一點之後見一見巫信。她笑道:「正好,你們可以同屋居住了。」

  番學裡的小女學生們私下以自己的語言議論:難道山下的學校都是收老人的?還是男子學校收年輕男子,女子學校就收老年女子?只有我們因為山裡出來的是特殊?

  ………………

  自此,孟、王二人便雜在一群小女孩子中間,開始了自己此生第一次的學校之旅。

  日子匆匆而過,轉眼進入了臘月。山上不過山下的年,但是不免又被山下影響到,番學裡以臘月二十日放假,因為馬上就要祭灶了。番學生們也結伴回到山裡,他們要到來年正月末才會回來繼續上學。

  孟、王二人也不例外,二人也在這一天收拾了行裝回家。她們二人上課比起小學生吃力但也更認真,一進一出,竟比年輕人進度稍快一點。

  二人回了家,路上,孟氏道:「將過年了,咱們須得同去府裡拜個年才好。」

  「不是年初一嗎?咱們去,能進得了門嗎?」王氏冷靜地說。

  孟氏道:「你這什麼性子呀?你不去,怎麼知道進不進得了門?年前不得給先生送點兒禮物?初一再拜一回年唄!」

  王氏道:「這樣啊……」

  孟氏搖搖頭,道:「你可真是萬事不操心的,不像我!聽我的,準沒錯兒!」她還打算到時候帶上兒子、兒媳,往刺史府的門房那兒混個臉熟也是好的。

  王氏咬咬牙,她委實比孟氏靦腆,但孟氏常年外面奔波,見識比她多,她說:「好。」

  二人打聽得刺史府封印了,才提起禮物,說是去拜見朱博士。

  才到刺史府,就看到幾輛車停在外面,上面用油布蓋得嚴嚴實實的。二人正看著,花姐同杜大姐從裡面出來,二人躲之不急,只得上前問好。不等花姐問什麼事兒,孟氏先問:「是我們來得不巧了,不耽誤博士的大事吧?」

  花姐笑道:「那是刺史先前的學生,如今在外面做官送了年禮過來的,這事兒歸刺史管,我沒什麼事兒。來,咱們過來說話。」

  二人看著自己手上提的小禮物,再看眼前的幾大車,有些微的局促。花姐似無所覺,一面走一面說:「家裡都準備好過年的事兒了麼?」

  又約她們過年的時候一起玩之類,還說沒見過王氏的女兒們。孟氏心道:可惜我沒閨女!心裡雖然遺憾,離開了刺史府之後,還是提醒王氏:「拜年時把孩子們帶上。」

  王氏道:「拜年當然要帶上全家了。」

  孟氏道:「行行行,你都知道行了吧?」

  兩個老姐妹拌了一回嘴,各自回家了,單等初一日搶著來拜年。刺史府初一必有許多人,但是她們是來搶著給朱博士拜年的,這總是可以的吧?

  哎,刺史的學生也是官,也有這許多禮物孝敬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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