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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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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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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6: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章 拜年

  祝刺史學生眾多,許多「獠人」也都自稱是他的學生,一般人也弄不清刺史究竟有幾個好學生。孟、王二人在心裡感慨一回也就罷了,刺史府卻是有些驚喜的——多少年了,終於見著扎扎實實的回頭錢了。

  祝纓自打進了大理寺,沒兩年就混上了個有人巴結的地位,開始是小吏們給她送些雞鴨魚肉之類,後來漸漸添了一些其他人,禮物也是五花八門。給鄭侯府裡扒拉了許多東西之後,鄭府這些年也給了她不少的好處。自外放開始,屬下官吏人等也依慣例於年節之時有敬獻。

  但那都不是「學生」!

  顧同做官了,雖是個縣丞,但是幾百里外給老師送年禮了!

  祝纓因刺史府已封印,正事暫停,也在後宅裡跟張仙姑說過年的事情。

  祝大看到顧同送了禮物來,又想起來祝纓的另一位「學生」來,說:「還是顧家小子好,不像那個白眼狼。」

  這話就說得沒意思了,祝纓道:「看他送了禮物就說他強啦?」

  「難道不給你的才是對你好?」祝大大驚失色,「你怎地這麼傻了?可不能這樣想啊!」

  當爹的到了一百歲,還是覺得女兒是傻,馬上說:「不肯給你好處,算什麼對你好?」

  祝大心中著急,對女兒諄諄告誡,唯恐這個女兒吃了虧。他這閨女,什麼都好,就是對人太好了!這可不行啊。要吃虧的。不知道往自己身上扒拉好東西,算什麼聰明?那不是白拉磨了麼?

  祝纓被他灌了兩耳朵做人的道理,也不反駁。祝大說的是有一定道理的,口惠而實不至,算什麼好?就算是收了她十多年「孝敬」的鄭府,該出面給她平事兒的時候也得出面不是?

  等祝大說了好幾句,她才說:「那也要分人。他雖然小有家資,可福祿縣是個窮縣,現在日子好過了,也不是京城那樣的大地方,小財主的財產也不多,他祖父幾個兒子,八、九個孫子,分到他手裡的沒多少錢。他又才做官,哪有太多的積蓄?要是一次給我送太多,我倒要擔心他這錢的來路了。才剛起步,就有來路不正的錢,以後就難走正路嘍。」

  一屋子的人若有所思。

  張仙姑忙去看那張禮物清單,單子上的字小,她雙手執紙,手臂伸直了,腦袋慢慢往後扯,眯著眼睛看了看,說:「比咱們在福祿縣的時候往京裡送的東西,差不多?」

  祝纓道:「嗯,那還行。」顧同現在是縣丞,地位稍有尷尬,勝在縣令今年還沒到,他還能多做點主。且當年的福祿縣是個窮山溝,顧同任職的地方就不一樣了,要略富裕一點。

  祝大道:「那就可以放心啦!咱們今年怎麼過呀?」

  蘇喆與郎睿都回山上了,蘇喆是想在山下過這個年的,祝纓卻認為她需要與阿蘇多一些聯繫,得不時回去。郎睿同理,郎睿的年紀又還小,家裡母親、祖母也都掛心,兩人於年前各隨族人返回了老家。

  項樂又捎了信來,他今年過年就在山寨裡守著,項安則要帶著侄兒項漁回家。項大郎和項樂兩人一個在京、一個在山裡,項家這個年得有人主持。再有巧兒要回家過年,也不在府裡。

  後衙竟有了一點冷清的意思。

  好在胡師姐無處可去,仍然是在府裡。

  今年應該沒有太子死掉這樣的大事了,可以好好過一個年。張仙姑挺高興的:「老三今年不用往州城裡去,大冷天的正好在家多歇幾天!」

  祝纓也是刺史了,不用去見另一個刺史,倒是福祿、思城、南平三縣的縣令自發湊過來向她匯報了一年的工作。祝纓也不拒絕他們這樣的行為,這樣確實能夠統籌一下全州的事務。三縣都見著了實際的收益,個個紅光滿面的。不用跑更遠的路,往另一處的州城去坐冷板凳,他們並不覺得什麼損失。

  張仙姑也是這樣想的。唯祝纓小有遺憾:「可惜了,採買珠子要費些勁。」

  以往可以借出公差的機會跑過去買一點,現在她是鄰州的刺史,不能親自過去採購了。手上的存貨越來越少,以後要用到珠子送禮之類,就只好派人去採買。眾所周知的,不是自己親自去,多一個人經手就要多一層成本。

  張仙姑道:「是哩!那個姓卞的不是好人,到他的地盤兒上去要吃虧哩!唉,可惜了咱們的會館。」

  福祿縣是她們到南方最早落腳的一個縣,在心裡總有些特殊的地位,現在說「福祿」會館被迫摘了牌子,讓人感覺悶悶的。

  氣氛稍稍冷了一點,花姐接待完了孟氏和王氏就回來了,張仙姑趁機轉移話題:「杜大姐說你有客人,是什麼人吶?也不請進來吃茶。」花姐本來是帶著杜大姐去接收禮物的,因遇到了孟、王二人,就讓杜大姐先拿單子進去通報,自己接待學生。

  笑道:「是兩個番學的學生。」

  張仙姑道:「山裡的丫頭們不是都回去了麼?怎麼還有人下來的嗎?」

  花姐道:「就是我對乾娘說過的,姓孟和姓王的兩個娘子,王娘子家裡還有兩個女兒,說過兩天還要帶回來拜年。」

  老人家喜歡熱鬧,張仙姑和祝大都說:「那敢情好。」

  花姐收到了學生的拜年禮物,雖與顧同這樣的論車送的不能比,但是自己的學生、學生的一片心意,她的心情也不錯。

  這樣的好心情一直持續著,沒幾天就過年了。今年是梧州升格為州後的第一個新年,雖無羈縻縣令下山來共襄盛舉顯出這樣一個州的特色,但是今年三縣的生活都有了一定的改善,節日的氛圍頗為濃厚。

  除夕夜,祝纓在刺史府裡大宴賓客,城中數得上號的官員都到了,祝大和張仙姑這一年過年比上次更加的熱鬧、快意。眼見著女兒一身大紅的官服處在一群青綠官員正中,多麼的醒目!連他們自己,也是一身大紅袍。

  他們放起煙火,除夕後半天已幾乎沒有人的街面上又陸續冒出了人來,人們在家門口放起了炮仗。

  大家嘻嘻哈哈,指指點點。有小孩子興奮的尖叫,也有大人的驚呼。有指著天上的色彩,評述著哪個好看。

  念及大家還是回家守歲更合風俗,酒宴沒有拖到很晚。畢竟府中宴請廚子、幫傭等都是不得歇息了。祝纓比較早地就讓各人散去了,大家都說著吉祥話,也有騎馬的、也有步行的,慢慢走出府門。今年當值的衙役班頭李六瞪大了眼睛,數好了人頭,預備著關門上夜。

  只聽老封君說:「你們就兩個人,要不到我那兒去?喏,小祁爺兒倆也沒別的事兒,大家伙兒一道。」

  李六看過去,只見老封君正在同二江講話,他下意識地將目光繞過了這兩個女人,尤其那個拄杖的。仵作出身的女人吧……反正黑夜裡見著了就有點兒想遠離。

  小江道:「那就打擾您啦。」

  李六在心裡將這兩人記上,一會兒點人頭的時候此事可以忽略。

  人潮散去,祝大意猶未盡,道:「這就散了。」

  祝纓笑道:「明天還有呢!明天一大堆人來拜年的時候,你別嫌煩就行了。」

  「那不能夠!」祝大馬上說,惹了張仙姑發出一聲努力壓抑的嘲笑,大過年的,得說吉祥話,不能刻薄。

  張仙姑的屋子滿滿地擠了一屋子的人,男人一堆、女人一堆,男左女右,祝纓一家三口在上面坐著,大家面前都擺著許多零食茶水,一面說,一面聊天。張仙姑對蔣寡婦等人說:「你們也都別忙啦,把灶下的火看一看,別叫走了火,就來一塊兒吃點兒東西吧。都忙了一年了。」

  蔣寡婦答應一聲,杜大姐道:「我與林娘子去看看就得了。」她因領了女管家的頭銜,做事十分盡心,按著蔣寡婦,讓她在屋裡:「這屋裡不得有人看著嗎?我與林娘子去,再捎些點心過來。」

  她也不讓趙氏去,趙氏在灶下幹些燒火的事幹了一整年了,再讓人看火也不好。兩人到了廚房,將灶間看一回,從蒸籠上裝了兩食盒的點心,再將灶下的柴火撤了,只留一點餘燼。拿了點心過來換桌,丁貴等人接了其中一個:「姐姐們,我們自己來吧。」

  桌上說什麼的都有,大部分是暢想來年,講小新聞的都不多。也有想念不在場的人的,小吳就說可惜顧同不在。侯五道:「他就不往外地做官,過年也是不在咱們這兒過的,他得回家。」

  花姐看小江和江舟兩個一叫就來,身邊也沒有一個孩子,心道:她們是沒有挑著合適的女孩子收養嗎?於是不提此事,免教人多心。

  張仙姑一向喜歡江舟,就抓糖給她吃:「一展眼你都長這麼大啦!哎,還沒說婆家就還是小孩子,來,吃糖。」

  糖是項家糖坊產的,帶著果香味兒的糖,用印了點花紋的紙包著,糖貴、紙也貴、包紙的人工反而是最便宜的。江舟捧著一把糖,笑道:「哎!」她喜歡吃糖,沒人不喜歡吃糖,甜甜的,乾乾淨淨的。

  祝大問祝纓:「明天他們什麼時候來呀?」

  祝纓道:「還與往年一樣。」

  小吳笑道:「那咱們可佔便宜啦,離大人近。」

  將近子時,外面的鞭炮聲大了起來,祝大先說:「快到子時了,咱們也放炮!」一氣放鞭炮放過了子時,府內與府外的響起連成一片,接著,漸漸息了下去,眾人才各自散去睡覺。

  蔣寡婦等人還要收拾桌子、掃地,免得明天來了拜年的客人來不及。張仙姑看天晚了,又留二江在家裡住宿。小江也痛快地答應了,且知原來的屋子是蘇喆居住的,便說:「她小孩子家,年紀雖小,也不好隨便住她的屋子。」

  花姐想邀她住到自己那裡去,胡師姐搶先說:「我那兒只有我一個人,娘子要是不嫌棄,咱們就個伴兒。」

  小江有點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好,打擾了。」

  「娘子別這麼說,咱們都是客。」胡師姐定位明白,她自覺得與項家兄妹相仿,都有點像古代的「門客」,那她接待一下小江就正合適。

  眾人匆匆去休息。

  祝纓見天色已晚,也不再看書了。

  拜年麼,基本上早上一起床就得出門了,不過由於頭天晚上要守歲,所以一般起得不太早。於祝家,有人來拜年,他們就得起來,大年初一躺床上睡懶覺這事兒,皇帝都不能幹。

  ………………

  大年初一,誰也不能晚起,祝纓先帶著全家上下給祝大、張仙姑拜年,然後接受大家的拜年。他們還得發紅包,這一天,全家上下都有紅包拿。張仙姑也包了一個紅包給祝纓:「吶,這是我和你爹給你的。」

  祝纓笑著收下了:「發財啦!」

  杜大姐等人都笑著對她說:「恭喜。」

  林寡婦到廚下將之前準備好的飯菜一熱,僕人們趕緊將飯食拿過來匆匆吃完——拜年的人就要來了!

  先是官員,他們新年第一件事是跑到刺史府裡來,先給祝纓拜年——這個絕不能晚,因為祝纓還要帶著他們擺著香案果品,大家朝著京城的方向遙拜皇帝。

  接著才是他們自己的活動,官吏們在前衙裡聚著,照例得擺席。祝纓命人上菜,每人桌上必有一盤福橘。

  刺史府的娛樂活動一向不多,刺史大人什麼都好,就是不好歌舞伎,所以素酒無趣。不過倒不禁大家劃拳喝酒。還給大家設個鵠,比射箭、有彩頭。此外又有各種才藝表演,也有彩頭。

  諸多活動彌補了沒有好顏色的遺憾,大家也就做個正人君子了。

  王司功道:「咱們這般熱鬧,可惜別駕是沒趕上啦!」

  李司法道:「他在京城,只有更熱鬧的!明年大人到了京城,也是一樣的繁華,到時候可別忘了咱們呀!」

  大家都覺得李司法這話說得漂亮,一齊喝彩!

  花姐與小江等人就坐在一處,女官就她們倆,再來兩個女役陪著,男人們也不拖她們喝酒。小江見花姐有點坐不住的樣子,心下好奇:她難道有什麼心事?這可不像她了。

  花姐一向沉穩,少見在這樣正式的場合如此顯露內心的,她問道:「是後衙有事麼?同大人稟告一聲去就是了。咱又不同他們一處喝酒。」小江也不喜歡跟男人喝酒,最近好些了,能對同僚們的酒桌熟視無睹了。祝纓能做主的酒席,少見妓女,這讓小江十分的舒服,心情也好,對花姐更溫和了一些。

  花姐有點訕訕的,言不由衷地說:「也、也沒什麼大事。」

  祝纓注意到了她們這裡的情況,問:「怎麼了?」

  花姐道:「我去家裡看看。」

  祝纓覺得花姐這個樣子十分有趣,道:「好呀。」

  花姐咳嗽了幾聲,將下巴揚了一下,飛快地走了,祝纓在她身後笑出了聲。胡師姐道:「大人,用不用我去看看?」

  祝纓道:「行。」

  胡師姐去了又來,對祝纓道:「是大娘子的兩個學生來了。」

  祝纓笑道:「我說呢,她從昨晚吃飯就心不在焉的。她的學生,得包紅包。」

  胡師姐道:「兩位娘子兒女都好大了,孟娘子都有孫子了,王娘子帶著女兒來的,閨女都二十了,哪好意思自己拿?大娘就給她們家孩子了。」

  祝纓道:「那也不錯。」

  ………………

  孟、王二人初進刺史府都覺得緊張,她倆上次只到了花姐房裡稍坐了一下就出來了,這一次也是預備著見一見花姐然後就走的,大過年的,府上不知道有多少官員士紳來拜年,她們倆自知算不上號。

  果然,兩人拖著各自的家人到了刺史府外面,就見外面車水馬龍,城內幾乎所有的官員都來了,還有士紳不斷地趕過來。其中一個荊老封翁,乃是城內著名的人物,她們也都看過荊家的威風。

  荊老封君在幾個兒媳婦的陪伴下往內遞帖子。看到這一幕,王氏心裡有點打鼓,孟氏用力咳嗽一聲給自己打氣,她也往內遞個帖子。

  刺史府上凡帖子都收,鬍鬚雜了些白絲的男子過來接了帖子,一看她們,道:「哦!你們不是上回來見我們大娘的麼?」

  孟氏道:「正是小婦人,來拜見朱博士的。」

  侯五又往她們身後看了兩眼:「這是什麼人?」

  孟氏道:「小婦人的兒子媳婦一家三口,陪小婦人出門的。這是她的兒女,那頭車上是她男人,車過不來,在那兒看車呢。」

  侯五道:「得嘞,您稍等。小柳,這個你交給杜大姐,這是給大娘的,一定要記得。」

  孟氏見狀,忙說:「要是博士忙,我們拜個年、磕個頭就走。不敢多耽誤功夫。」

  侯五道:「別呀,大娘的學生可不一般。」

  說話時,杜大姐就匆匆跑了過來,笑道:「孟娘子、王娘子?快請進!還有兩位巫小娘子?大娘說,都請進。這兩位郎君,請往那邊喝茶。」

  侯五道:「那邊車上還有一個看車的呢。」

  杜大姐道:「那五叔您幫忙叫個人去給送些茶點。」

  王氏忙說:「不用了吧……」

  侯五已經安排人去了。

  朱博士的學生竟這麼有面子!孟、王二人腰桿也直了一點。

  兩人連同何娘子、巫仁巫信一同到了花姐那裡,先帶著小輩要磕頭。花姐請她們坐下,給三個年輕女子紅包,又給小孩子的襁褓裡也放了一個。何娘子會說話,逗兒子讓他說謝。這孩子還不到會說話的年紀,哪說得出來?卻也是一種樂趣。

  花姐又看巫仁、巫信姐兒倆,都模樣兒周正,姐姐文靜,嘴抿得比蚌殼還要緊,妹妹倒是大大方方,不太像王氏的女兒,倒有點像孟氏女兒的樣子。花姐問她年紀之類,她就說:「回博士的話,我今年十歲了,哥哥姐姐們讀書,我跟著也讀了一點,後來他們不上學了,我現跟鄰居一道聽幾回課。什麼都學一點兒,不過算賬不如阿姐。」

  花姐又看巫仁。因見她不愛說話,也不強求她,女孩子靦腆一點是非常正常的,非得逼人多說話就強人所難了。不說話的人總是會更吃虧一點,巫仁一不說話,整個人就幾乎沒了存在感。

  巫仁勉強笑笑,有點想往母親身後躲。

  王氏道:「跟大娘說,你多大了……」

  「嘰嘰喳喳——」嘈雜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從外面傳到了房裡,巫仁小小地鬆了一口氣,也往門外看去。

  一個中年女人快步走了過來:「大娘。」

  花姐站了起來:「怎麼了?」

  今天府裡熱鬧是很正常的,這是怎麼了?

  蔣寡婦道:「外頭有人喊冤,老封君請您過去看看。」

  花姐道:「小祝正在府裡,李司法他們也都在,正是人多的時候,要我做甚?」

  蔣寡婦道:「是我沒說清楚。外頭先是有人到前面衙門口喊冤了,說……說是……家裡女婿殺了女兒,又跑到他們家燒了他們的屋子。」

  孟、王等人盡皆站起!

  大過年的,出命案,怎麼看都不是件好事兒,真該去廟裡拜一拜了。

  花姐道:「那該江娘子忙了,難道又有人受傷了?」

  「是。鄉下屋子,草垛一點,房子那還不見風著?連鄰居都燒了,火燒了好幾家,年也沒能過好。就在昨天夜裡。今天早上他們就跑過來報案了!那男人也叫拿住了,先打了個半死,現正被扭到前衙哩!」

  「那不是有醫學博士麼?」花姐說。她這個博士是番學裡的,對外主攻是婦科。正經的醫學博士是州學裡的,從老師到學生都是男子。如果有犯人被打傷了要看,也是醫學博士的勾當。記得這個博士剛才也在酒席上。

  蔣寡婦嘆了口氣:「這男人也喊冤來,說是他女人……到城裡做工就不學好,同糖坊的主人家勾搭上了,給他戴綠帽子。回家過年又不聽話,也不安份,大年夜的跑回娘家,又倒貼娘家。反正說不是個好女人。那個糖坊是楊家的,楊家娘子正陪同荊老封君在咱們老封君面前說話呢!她當時就說,絕無此事!」

  楊家也是荊家的姻親,這地方,只要你求個門當戶對,那就是個遍地姻親。楊家的糖坊是後補的那一家,方子都不是從祝纓手裡接的,心裡不大自在,總覺得沒能多賺錢必定是與刺史府關係不夠親近的緣故。

  年禮備得頗為豐厚,今天一大早就陪同荊家過來了。

  花姐聽明了事情,便要向孟、王二人道個歉,請她們先回家,口沒張便看到兩個女人臉上的神色。孟氏道:「男人惹了這等不要臉的禍,倒要女人在外面給他圓。」

  王氏道:「博士有事,咱們就先回啦,博士莫急。」

  更妙的是巫仁,花姐分明看到她聽蔣寡婦講述時撇了撇嘴,眼睛往上一斜。再看時,她又是一副比當年杜大姐還老實的樣子了。

  花姐道:「路上小心。」

  花姐與她們一同出了院子讓蔣寡婦代她將出門,江舟就從那道門裡穿了進來。見了她就說:「大娘,大人吩咐,請您去看一看燒傷。」

  「怎麼?」

  江舟道:「那個畜牲!跟老婆拌嘴就拌嘴,何必放火?燒傷了不少人,身上的傷,女人。」

  孟氏道:「博士,要不您先看看老封君那兒?我們倆好歹也是學過的,治病還沒學會,餵個水、擦個身還行。我倆先上手,您跟老封君說一聲再過來也行的。」

  江舟看了她們一眼,道:「有人同去自然是好啦,好幾個受傷的呢。燙傷膏那邊的王博士有,正在看著了。」

  孟氏就讓兒媳婦帶著孫子出去找兒子先回家,王氏也讓女兒回家,巫信道:「我也幫娘。」

  花姐道:「好吧,你們先過去,我這就來。」

  她匆匆先去後面勸導,請楊娘子先回家:「出了這樣的事,楊郎君是要出面應訴的,家裡不能沒個坐鎮的人,您先回家讓家裡別亂,免得有人借機生事。」將一個會在張仙姑面前哭著求情的人先給弄走,讓刺史府裡清靜。

  然後是向荊老封君等人說:「咱們大人必會秉公辦理的。」暗示她們不要借張仙姑來插手。

  最後讓廚下換上新茶,自己才匆匆跑去前衙。

  …………

  花姐估計,既然江舟那樣講,則傷者必是已經抬到了城內。

  這是打官司常見的手法,將傷者、病者、屍體等統統一輛板車拖到城裡衙門口,講究的就鋪張席子在門前地上,不講究的就直接把板車排在衙門前面。一家人披麻戴孝,跪在門口哭著喊冤。抬屍鬧衙,在許多時候比單人過來擊鼓投狀紙要高效得多。

  實際上也與她猜得相差無幾。

  衙門前本來很熱鬧的車馬人流為了看熱鬧,硬是給這一群人讓出了一大片的空地。衙門面前,幾輛平板車已經空了。仍然有一些面色淒然的人站在那裡抹淚,還有嘴快的跟旁邊的人說:「聽那狗東西放胡屁!咱們王家的女兒是最好的!又勤快又能幹!當年瞎了眼,說給他姓李的!一個男人好吃懶作,將爹娘也氣死了、家裡能賣的都賣盡了。我們姑娘沒法子,只好出來做工!家都是咱們姑娘在養著呢!哪家叫女人養家的?!!!父老鄉親評評理,這是個男人幹的事嗎?」

  裡面又出來幾個衙役:「你,有話進來對大人講,在外面胡謅什麼?」

  因祝纓在刺史府,所以反應十分的迅速,屍體、傷者都被抬了來,那就先看屍體。小江看女屍,刺史府的男仵作看男屍。村裡還有一個來不及跑出來的老頭也被燒死了,他兒子拖著屍體也就過來了,一家子哭得昏死過去,也被叫進了衙門裡。

  先處理嚴重的,後面陪同的人稍後也當做證人被拉了進去。刺史府面前頓時清靜了。

  大年初一!人命官司!還涉及人倫!

  什麼酒都甭吃了,開始幹活吧。

  席面一撤,祝纓上面一坐,李司法陪同,王司功不敢怠慢,也跟著聽一聽。郭縣令也跑了過來,倒黴催的,這事兒發生在他的轄區,人偏偏告到了刺史府上,根本沒給他先過一遍的機會。就這時機、這案情,刺史都不好將事兒交給他辦了。

  大家都還穿著新年的新衣,就開門接一起命案。

  先是聽原告王家的,王家所述:「女婿李某好吃懶作、不學無術,女兒不得不含淚將幼子寄放家中上城做工。除夕夜,女婿將女兒毆傷,女兒只得逃回娘家。不想女婿又糾集許多人追來,將女兒殺死,又揚言要殺我全家。本以為他是酒後氣話,哪知這畜牲說的是真的!」

  祝纓又傳被告李某,李某臉都被打腫了一臉血,衣服也抓破了,露出來的脖子上也是抓痕,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上到了堂上就「哎喲哎喲」哼了起來。

  祝纓一拍醒木,李某就是一個哆嗦,不再哼了,含糊地大聲說「冤枉」:「王家養出淫婦,拋夫棄子,還敢說呢?那就是雙大破鞋!給楊家當小老婆去了!我為正門風!大人,賤人不知道貼了他們王家多少錢!他們當然說我不好!」

  祝纓命博士給他救治,又命求治傷者,又問:「『糾集許多人追來』,其他人呢?」

  其他人跑了,大過年的打到人家門上,還放火燒了半個村子了,王家村的人認準了他打,他哪裡跑得掉?

  要不是里正攔著,說:「得告官府,著落在他們身上賠咱們的房子。」才給他剩下半條命來。

  王家村的人本來也不信他能賠得起房子,但是不是還有同伙麼?總有幾個人賠得起的!那就得請官府幫忙抓人。

  這年也沒法兒過了,大家不用商議,將村裡稍作收拾,先了幾個壯丁趕車、押送,又選了幾個會哭的婦女,為的是到衙門前好哭訴,到了堂上也更顯可憐。一切準備妥當,天不亮就出發。

  祝纓又審問了所有到衙前的人,凡王家村的,必說是李某不好。

  祝纓冷靜地問道:「既說他不好,當初怎麼把女兒嫁給他的?」這李某現在看著也就二十來歲,既然說是已經有了孩子,那麼他成婚的時候還要更年輕一些。應該不存在這人是「年輕時看著還好,後來越來越不像樣了」的情況,他現在就還算年輕呢。

  親事怎麼結的?別是看彩禮高就把女兒賣了的吧?

  說起這個,王家岳父也是一肚子苦水:「小人與他父親年輕時一同販過豬,後來不幹了。那時節處得好,情同兄弟,就說,我要生個女兒就嫁他兒子,要生個兒子就娶他女兒。要都生的兒子就叫他們結兄弟,都生女兒就結姐妹。當時換了表記,小人與他一支銀簪,他與小人一雙玉佩。也是小人命苦,生了個女兒。後來長大了,他們家拿著銀簪要來聘,小人許的親,就把女兒嫁與。

  哪知這小畜牲不學好!先將父母氣死,再將家產敗盡,如今又害死了我的女兒呀!」

  越說越難過,王家岳父哭得倒在地上,涕泗橫流。不但女兒死了、家還被燒了,連鄰居家也被燒了。這要怎麼收場呢?

  李某不幹了,博士給他包扎傷口包到一半,他就說:「你放屁!你那是什麼好女兒?不安於室!跑到那破糖坊,拿了工錢也不交到家裡,就自己亂花!大人,賤人還給他錢呢!」

  王家岳父道:「實是小人的妻子病了,女兒一片孝心,為買藥。」

  「呸!哪有叫別人家老婆給你家老婆花錢治病的?大人,我家可花了二十貫的聘禮!賤人有了相好就敢說不要自己男人了!誰給她的膽子?!」

  「大人,外孫可是我們在養呀。」

  「呸!我家兒子,要你管來?你自家孫子吃乾,給我兒子吃稀,那賤人把錢與你,就是為了餵飽你家雜種餓著我兒子的?」

  祝纓又一拍醒木,衙役也都帶著火氣,大聲喝斥。兩人又萎了。

  祝纓又命拘了那位楊坊主,坊主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因衣食無憂故而顯得年輕一些,微發福,今天剛來刺史府拜過年。前面官員們聚會吃酒,他娘子在後面已經到了張仙姑面前了,他在前面才剛將帖子遞出,人還在門房排隊等接見,那邊兒拉著傷者和屍體的車就到了。

  他本來還在門房裡看熱鬧呢!這就涉事了!

  為了給刺史拜年,楊坊主打扮得相當精神,剪裁得十分貼體的綢衣,新靴新帽,腰間掛著年前來進貨的商人攜來的外地新樣佩飾。他並不能說是「商人」,糖坊是他的本錢,但是派了管事經營。他本人的身份依舊是「鄉紳」,五年前他還是南府的府學生呢!

  這就到了堂下跪著陳情了。

  楊坊主臉上有點懵:「大人!我並不認識什麼李氏王氏的啊!」他能記得自家幾個僕人就不錯了,因為那是在自己家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所以能認得。糖坊,他去了只看糖,誰看人呢?!

  祝纓又命提了糖坊的管事,糖坊管事一看李某就說:「怎麼又是你?大人,他一個男人遊手好閒,不事生產,他女人在這兒做著工,他就守著門口要收工錢。小人是看他女人可憐,再不掙兩個錢,兒子就要餓死了,才勉強答應收留。他怎麼又訛上了呢?」

  李某大怒:「誰訛的來?憑什麼別人一百文,她就只有七十文?是你污了錢,還是她拿三十文倒貼養漢了?好女人誰不在家帶孩子,拋頭露面的能是什麼好貨?就不該叫她出來做工!得錢少,人還下賤了!女人手裡就不能有錢!」

  一時之間,堂上亂七八糟!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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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6: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一章 相似

  王家的陳述聽著可憐,李某的話聽著刺耳,堂上一些斯文人聽到他的用詞大皺其眉。再看被牽涉進來的楊坊主,綢衣玉佩、一臉茫然,心裡已有了傾向。

  祝纓卻頗為仔細,又下令將攜父屍來告狀的王家鄰居又叫了過來問。

  王家兒子、兒媳都穿著孝,因走得急忙,孝衣沒有來得及好好縫製,長布中間劃道口子,腦袋一伸,腰間拿草繩一扎,一件孝袍就成了!他們也帶了點輕傷,女人到了堂上就是哭,男人一邊哭一邊嚎著叫爹。

  祝纓又拍了一下醒木,衙役大喝!兩人哭聲立止,祝纓問道:「你們如何與本案有關?從實說來。」

  男人頭上扎著白布,指著自己臉上的一處紅腫的傷口說:「大人,小人一家世代務農、老實本份,往年辛苦,這二年遇著大人這樣的青天,日子才好過了一點兒,今年才翻新了房舍,想著好好過一個年,哪知他們就放了一把火,房子也燒了,大人您瞧,我這就是屋頂燒著的樑掉下來擦著的!幸虧小人躲得快,不然小人家就要正月裡出雙棺了!嗚嗚……」

  他的妻子在一旁一直小聲抽泣著,給他的哭訴伴奏,十分之淒涼。

  衙門外已圍了許多的百姓,這不比廟會好看?一個一個抻著腦袋往裡瞅。

  祝纓又喚來了醫學博士和仵作,醫學博士道:「經查,確有燙傷。」又指旁邊還有數人,也是燒傷和燙傷。再指死去的王氏的兩個兄弟身上有刀傷,一個鄰居是被毆傷。仵作道:「男屍頭上有傷,口鼻、喉內各處有煙灰,為窒息而亡。」

  推測,這死者應該是火起的時候逃跑不及,在哪兒撞著了腦袋或者跌倒之類,沒有能夠爬起來,然後被嗆死了。

  花姐、小江兩人也上了堂,臉色都很不好,孟氏、王氏、江舟等都在堂外階下站著。花姐道:「有四名女傷者,其一臂上中刀,一人面上有傷,二人被火燒傷。」

  小江的匯報就簡潔得多了:「七刀,刀刀斃命。」

  郭縣令大驚失色:「死了七個?!!!」完蛋了——

  祝纓和王、李等人都看著他,郭縣令還沒醒過味兒來,小江冷靜地解釋道:「七刀,每一刀都能殺了她。」

  郭縣令還要再說,猛然發現祝纓也在看著他,他打了個哆嗦,突然之前靈光一閃,明白了。他掏出手帕來擦了擦汗,才發現自己剛才是太緊張了,失了冷靜。忙掩飾地咳嗽了兩聲,說:「你接著說。」

  李司法想把郭縣令揪起來搖一搖:死因都說完了,你還要她說什麼?

  小江道:「除了刀傷,身上還有淤青,傷很新鮮,應該是最近受的傷。她身上還有一些舊傷,額角一點,背上手上都有,早已結痂脫落,不確定是什麼時候傷的,也不確定是怎麼造成的。存疑。屍格在此。」

  李司法很自然地問了李某:「你平素毆打妻子?」

  李某道:「人是苦蟲,不打不老實。」

  李司法一噎。

  祝纓卻問堂下死了父親的那個苦主:「你看得實在?昨晚的歹人除了李某還有別人?」

  苦主大聲道:「有的!」

  祝纓又問李某:「有人與你一同往王家村行凶嗎?」

  李某倒也不瞞著:「大人,小人往去捉拿不著家的賤人,防著她家攔著不讓,是得叫幾個自己人的。」

  「都是什麼人?」

  「我兄弟啊。」

  祝纓道:「是什麼人?名字?」

  李某這才意識到不對,道:「忘了。」

  忘了啊?那就好辦了!祝纓扔下一根簽:「二十!」

  一聲「二十」聽得衙役們如見故人,大人好些日子沒有打人了,這熟悉的「二十」好久沒有聽到了。

  好嘞!

  衙役們將李某扳倒,拖到衙門外面,一條板凳一橫,衣服一扒,一五十一地打完了二十大板,再往堂上一拖。王家村的人見狀,人人稱意,又跪著大呼「青天」。

  李某見祝纓是真的會打人,看她又要接著打,忙說:「我招、我招!」卻又哼哼唧唧的說不清楚。

  王家村的人忙說:「大人!殺人償命,小人們的房子也叫他們燒了,他不招,我們認得他帶來的人呀!」

  祝纓問道:「果然認得?」

  王家村的人一面叩頭一面說:「果然認得,不就是他的幾個本家兄弟麼?」因為兩家做親,迎親、送親之類兩家人都是有接觸的,不能說個個認得,幾個常見的熟臉兒還是能認得出的。

  接著,祝纓又命楊坊主交出楊氏糖坊的花名冊,照著名冊找人,詢問死者與李某在糖坊時的事情。過年,許多做工的人都回家了,有不少是在城外的鄉下人。在城裡住的只有五個人,祝纓都命拘了來。攏共三男兩女。

  祝纓先問:「你們在糖坊各司何職?」

  三個男的裡,有兩個小管事,另一個是照顧糖坊內的牲口的。兩個女的都與王氏一樣,是給塊糖包糖紙、散糖秤重包裝、兼做坊內雜事的。兩個小管事一個四十上下,一個二十上下,馬倌三十來歲。兩個女的都是四十來歲,看著比孟氏、王氏顯老一些。

  祝纓問:「認得這個人麼?」

  五個人被傳到衙門之前已聽說了這個事,往李某臉上一看就說:「認得,不是王娘子的男人麼?」

  祝纓道:「你們見過他幾次?他如今臉上有傷,你們就能一眼認定了?」

  其中一個女子口快:「養不起老婆還往主人家鬧事的男人可不太多!窩囊廢沒個窩囊廢的樣子,所以記得住。」

  堂上堂下一陣的笑,過堂果然比廟會好看。

  祝纓又問他們還記不記得當初見李某時的情況,這個就由年長的那個小管事來說了:「記得真真的!上門討工錢的不是沒有,他鬧得尤其可惡!綠豆裡一個大蒼蠅,怎麼能不記得?」

  李某又不哼唧了,說:「他們都是一伙兒的,當然會向著他說了!勾搭著別人家的老婆不著家,能是什麼好人?他們的話也能信?」

  年長管事大怒!

  他氣得鬍子一抖一抖地,對祝纓道:「大人,梧州城裡做工的女人可不少!都是正經的事,正經的人!」

  李某道:「拿了錢在外面浪,算什麼好人?」

  祝纓嫌他搶嘴太煩,又讓再打他二十個板子,李某終於不說明了,在一邊小聲呻吟。

  小管事對堂上拱手道:「大人明鑑。不獨是女工有人上門討要工錢,也有一些男工,他們掙了錢就拿出去吃喝嫖賭了。他們也有父母妻兒,有家要養,堵門討要工錢的事情也不少。都要活命,也怪不容易的。這些都好打發,咱們早有定例的:事先講定,將一半或者全部的工錢給男工的家人。

  女工絕少胡亂花錢,不過她們家裡人不放心,人家是有主兒的人,咱們坊裡也不能輕易處置了。也都各依情勢講定,或全給,或給一些。只有他不行,他來了咱們坊裡鬧事,可打翻了一鍋上等的糖漿,還誤了坊裡交貨,我們倒賠了主顧一些錢。這不得他賠麼?就講定從工錢裡扣。」

  城裡女工不少,不過一般都是短工,或者是到人家裡幫傭,諸如洗衣服做飯之類。專到一個坊裡做工的,比較少,有也是繡活之類。梧州的糖坊都是從項家糖坊的模子——其實是祝纓定的模子——而來,項家糖坊先行,祝纓對項安講可以雇傭女工。項安自己就是個女子,多些女工她自己也舒服。後來的也就學著樣子。

  用著用著,也都覺得一部分的工序用女工確實更方便。一是服管,二是心細,三是省錢。有些女工順手把地都給掃了,至於廚下做之類的活計,都能抽兩個女工兼著給幹了。女工的工錢也不如男工多,明面上的理由是力氣不足,不能幹重活。實際上還是想省工錢,重活固然男工幹得更快,其他有些活兒女工幹得比男工還要好一點,但不會因此給女工開更高的工錢。

  女工的工錢本來就比男工少二十文,男工一百二,女工就只有一百,每月再扣三十文。所以李某就屬於耍賴了。

  小管事說著,遞上了李某打的欠條。

  祝纓當即下令,衙役們兵分兩路。一路去李家村拿人,除了王家村指認的幾個同黨之外,還要將李某的鄰居們也拿了來。一路去王家村勘查現場,這一隊是江舟牽頭,一是看損失情況,二是看一下能不能看出點什麼來。

  眾人領命,祝纓命將嫌犯收押,屍體先放到停屍間裡,苦主則暫時在城內安頓。

  其他人還家。

  「退堂!」祝纓說。

  ………………

  退堂之後,大門一關,外面百姓這個新年可有談資了,紛紛交頭接耳。也有知道楊家糖坊的,有問楊坊主是不是那樣的人。也有人猜,楊坊主或許看不上一個村婦,但是管事呢?坊裡的其他男工呢?

  也有不少人罵李某真是個廢物,養不起老婆孩子就算了,老婆出來掙錢他還要搗亂,真是沒救了。

  又有人羨慕地說:「也是本事了,自己不動,叫老婆養家。」旁邊就有人說:「你也想啊?瞧他那樣兒,多半是老婆攀上高枝了,不想跟他過了。」

  還有心疼孩子的,說這下親娘死了,要完蛋。找女婿真得擦亮眼,不然一害害三代。

  總之,說什麼的都有。

  刺史府裡,退堂之後祝纓等人並不能休息,他們還得開個碰頭會。

  一眾人往簽押房走,孟氏、王氏二人都還在門外站著等著,她們沒有任何相關的經驗,之前是幫著花姐處理了一下傷口,現在人在刺史府,也不知道往哪走,就蹩在牆根。花姐出來看到了她們,說:「你們順著那裡,先到後面,找杜大姐,叫她送你們出去……」

  祝纓看到了她們,問道:「這就是你的學生?」

  花姐道:「是。孟娘子、王娘子。」

  祝纓點了點頭:「今天你們二位也辛苦了。胡娘子,你辛苦一趟,送她們過去吧,從那邊走,叫外面人看著了又要圍觀她們詢問新案情了。案子還沒定下來,你們兩個出去了不要講。」

  兩人忙答應了。

  王司功心道:咱們這位刺史大人,真真心細如塵。

  一行人到了簽押房,臉都掛了下來,只有祝纓表依然如舊,問道:「都說說吧,這個案子你們怎麼看?」

  李司法道:「當然是要嚴辦,觀李某絕非良善之輩,遷怒縱火不能姑息。」大年初一攪局,還不止一條人命,還縱火,稱得上是性質惡劣了。

  祝纓又看王司功,王司功道:「人命關天,該嚴辦!」

  郭縣令道:「下官也是這個意思。不、不過……」

  「嗯?不要吞吞吐吐的,有話就說。」

  郭縣令這大半天腦子都在飛速地轉著,案子,刺史接管了就沒別人什麼事兒了,比刺史還厲害的查案斷案高手,本州估計是沒有的。但他也不能什麼事兒都不做,他也想到了另一條:「大人,這案子的時候不好,且又是這等事,就怕有人借機生事。」

  「詳細說說。」

  「教化……之類的。大人,這案子的時候太不講究了,又涉人倫,不宜讓它鬧大。大人年輕有為,仕途正順,梧州新設實是大人之功。想必是招人眼紅的。」

  王司功看了郭縣令一眼,心道:你長進了啊!

  祝纓點了點頭,又繼續問還有什麼看法,所有人都搖了搖頭,派出去的衙役還沒回來,目前情況也就只能說這些了。

  花姐和小江也跟著進來了,因為花姐的關係,她們倆是被讓到了側方比較靠前的一個位置而不是隊伍的末尾。她們也都不說話。

  祝纓道:「好吧,先到這裡。這個年……」

  王、李、郭都自認倒黴。案情其實挺清楚的,在他們看來,除非衙役能夠拿到什麼驚天逆轉的證據,否則也就這樣了。看李某的樣子,就是個遊手好閒的男人,還打老婆,把老婆氣得跑回娘家,他又到岳家去鬧事兒。結果玩脫了。

  這麼清楚的案子,不用特意去判,完全可以往後壓一壓,出了正月、至少出了十五再斷。但是在梧州,這就不太行。因為他們的刺史是祝纓,等閒不壓正經活。

  果然,祝纓讓他們各自去安撫百姓,案子她要辦,這個年也要讓百姓過好。

  三人都拱手出去了,出了衙門就開始吩咐:「沒有什麼大事,都會處置好的!莫要慌亂……」

  話說完才發現,大街上的人哪有慌亂的樣子?

  人們講著點案子的故事,接著拜年交流各自聽到的「內情」去了。

  三人對望一眼,面面相覷了一陣兒,王司功道:「那咱們就……也各自拜年去吧。」

  三人互相道別,郭縣令很快回到了不遠處的南平縣衙,越想越覺得憋屈,他明明什麼都沒幹啊!不對,他明明兢兢業業一整年,去年刺史大人有小半年沒在城裡他也不敢鬆懈!他可辛苦了!稅賦不欠,百姓樂業,南平縣的糖坊也給他賺取了不少的利潤,眼看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他的任期也就還剩兩年了,正要趁這兩年多豐潤一下自己的荷包,竟出了這個事!

  命案發生在他的轄下他就有責任,所以祝纓接手了這個案子他倒也不是特別的反對。因為祝纓能夠將案子辦好,案子辦好了,他的責任也就減輕。但是實不宜鬧大,鬧大了還是臉上不好看。

  還有,事情是發生在糖坊女工身上的,只要攤上了這麼個男人,無論換個什麼別的作坊,又或者就是在內宅幫傭,這事該發生還是發生。但是沾了糖坊,郭縣令心裡就直覺得不得勁兒。

  糖坊可是他南平縣的搖錢樹。

  他怕,有人比他更怕!

  回來衣服還沒換,外面就有人來求見了,來的不是別人,乃是荊老封翁打頭,帶著兩個糖坊的坊主。楊坊主是荊老封翁的姻親,另一個張坊主也是南平縣的頭面人物。楊坊主出了刺史府,第一件事就是找上荊老封翁與另一位同行坊主,央他們同往郭縣令處求情。

  同行是冤家,目前在梧州的製糖業裡還沒有冤得那麼厲害,主顧有得是,誰都做不完。上頭又有一個刺史,曾將他們召集起來「商量」糖價、甘蔗收購價之類。這個法子他們用了幾次之後,就覺得有些時候還是有用的,同行之間也就一直保持著一種溝通的習慣。於甘蔗收購、糖價公議、工價共議等幾件事件大家有了比較良好的合作之後,另一位坊主也同意與他同來。

  郭縣令在祝纓面前是恭恭敬敬,到了他們面前,除開對荊老封翁十分禮貌之外,對另兩位就沒那麼客氣了。他沒好氣地對楊坊主說:「你不在家裡老實等著傳問過堂,跑到我這裡來做什麼?」

  楊坊主也沒有了之前的意氣風發,小心地湊上前道:「是有一事要求大人。」

  荊老封翁道:「今天遇到這事兒,心裡都不痛快。」

  有他一個圓場,郭縣令才接了下一句話:「什麼事?」

  楊坊主道:「還求大人在刺史大人面前美言幾句,早些結這個案子吧!我那糖坊,人日之後就要開工了。如今花名冊也被拿了,賬本也被調了去看,管事、雇工都不能幹旁的,專等斷案,委實拖不起。」

  郭縣令道:「你還支使起我來了?催促大人辦案,你以為你是政事堂?」

  「不敢不敢!」

  荊老封翁又給墊了一句話:「你我皆知刺史大人辦案向來又快又細,不過今番挨著了過年,底下辦事的人未必樂意。萬一拖沓,也是不好。」

  過年時他們都送了重禮給郭縣令,郭縣令拿一回喬,發一發心中的驚慌之意,又想起自己的事兒來了,斥道:「你們怎麼弄的?弄那麼個麻煩頭子去幫工,你找不著別人了?別是你們真的有私情吧?你看你!什麼毛病!」

  楊坊主冤得要死:「我都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子!再也不找婦人了!不是,我是說,再也不雇這樣的婦人了。我就該學著項三娘,有上門鬧事的,就不雇。讓他們全家都滾蛋!」

  這話一扯就扯遠了,另一坊主道:「大人,我等從不拖欠稅金,也修橋鋪路,也施粥贈藥。雇傭貧人也是給他們一口飯吃,不能說積德行善,也得是個問心無愧!要是因別人的官司將我等拖入其中,以後這日子就沒法過了。要說喚我等做個證人,責無旁貸,捲入其中,未免冤枉啊!」

  郭縣令道:「又沒有問你們的罪!還有你,你的糖坊也不曾上封條,怎麼就耽誤你買賣了?你們這是要幹什麼?轄制官府?好大的膽子!」接著轉了顏色,對荊老封翁道:「您老也是,何苦跑這一趟?大人那裡,我自會進言的。」

  荊老封翁面子得足,也對郭縣令客客氣氣的,說:「大人說的是,我們等大人的好消息就是了。」

  郭縣令對荊老封翁很客氣,親自將他送出門外,對兩個坊主卻是愛搭不理,擺一擺手就讓他們離開了。

  兩個坊主出了縣衙又對荊老封翁拱手,荊老封翁道:「都是親戚,何必客氣?」二人又賠著禮將荊老封翁送了回去,荊老封翁邀二人進家坐坐,二人又在荊家陪坐了一陣兒。荊老封翁再三問他:「你果與那個女子沒有干係?」

  楊坊主頭上汗也急出來了:「您還不信我嗎?我……我房裡有人!」

  荊老封翁見他樣子不似作偽,才說:「刺史大人雖然也會回護些貧戶,但也是講道理的,你果然沒有做這樣的事,那就無事,你且回家等著就是。不會太久的。」這一點荊老封翁還是有把握的,祝纓的信譽頗佳,幾乎不曾見她故意為難人。

  楊坊主道:「是。那郭縣令……」他也不是很擔心刺史府這兒,他其實怕的是別人。

  荊老封翁一笑:「有刺史大人在,不用怕別人。」

  楊坊主這再與另一個張坊主辭出了荊府,出了荊府,楊坊主對張坊主拱手道:「張兄,多謝。」

  「哪裡哪裡,老弟真是無妄之災。」

  「到舍下聊聊?」

  張坊主一挑眉:「好。」

  …………

  楊宅就在梧州城內,二人很快就到了楊宅。楊宅這一年收獲頗豐,為了過新年裝飾得花團錦簇。本該是歡聲笑語的,現在人人臉上都點勉強。無論主僕,是罵的居多。楊坊主的母親與娘子兩個人坐在正房裡已經罵了半天李某了:「小人心性!構陷他人!不得好死!」

  楊府的僕人們也罵:「殺千刀的,害我們新年也過不好。」

  新年是僕人們一個得賞的好時節,現在這樣子,誰還敢討賞?

  主人回家了,除了跑到後面報信的,其他人都大氣也不敢出,奉茶、捧出火盆放到主人腳下,退出、掩門,動作一氣呵成。再跑到後面告訴女主人如此這般。

  張坊主見楊坊主連僕人也斥退了,問道:「老弟這是做甚?」

  楊坊主道:「正有一事要與老兄商議。」

  「請講。」

  「由這個案子想著的,這樣的人我是不敢雇的,我是預備以後雇女工不但要保人,還須父兄畫押。」

  「妙啊!」

  楊坊主道:「要不是女工確實便宜好用,我都不想雇女工了!真是罪過,婦人多了,是非就多!」

  張坊主笑道:「你現在也可放出風去,就說不招了,以後還能再壓一壓工錢。」

  「那樣未免太……咳咳。這事兒只咱們兩家可不成!咱們這麼幹了,他們不講究起來,還是咱們吃虧呀!我想,約上他們幾家,趁沒開工訂個攻守同盟,也如甘蔗進價一般……」

  「妙啊!」

  兩人又細細地議了一回,當下約定分頭聯繫熟人,再開一個小會,將用工的條件也設一設。別什麼亂人都收!如果一人發現某工人有問題,像王氏這樣的,家裡一個亂七八糟的丈夫,得趕緊通知同行,全行都別招這樣的人進來。

  楊坊主道:「這可是糖坊!入口的東西,有一個有怨氣的,後果不堪設想。」

  張坊主道:「老弟說的有理。」

  楊坊主又有主意:「如今還只有咱們這幾家,眼見得各地客商都來進貨,量上不去,還得擴建。我擔心大人要放開了讓人建糖坊,就怕後來者不守規矩,無論新加入進來,都得遵守咱們的公約!」

  「那是!」張坊主之前談事都漫不經心,唯這句話答得真情實感。

  兩人議完,天都黑了,楊坊主留張坊主吃飯,張坊主道:「一天沒著家了,家裡人還等著呢。」

  於是告辭。

  …………

  祝纓還不知道,她在山上的公約還沒定下來,楊坊主這兒已琢磨與同行訂他們的公約了,進展比她的還快。

  她遣散了眾人之後又往停屍間去了看了一回,女屍蒙著白布,躺在一張台子上,小江親自揭開了布,露出一張年輕的臉來。這女人長得不能算美,普通,略瘦,身上穿著簡單的布衣,稍顯單薄。

  祝纓用一柄尺子挑動她的胳膊看了一下她的手,這也是一雙幹活的手。

  她嘆了口氣,道:「蓋上吧。」

  小江將布蓋了上去,低聲道:「總停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梧州比京城暖很多,屍身也放不了太久。」

  祝纓道:「幾天的事兒,案子一結就……」

  花姐見她停了下來,問道:「怎麼了?」

  祝纓道:「她現在還算是李家的人啊!」李家會收葬她嗎?李家不收葬,王家呢?也沒理由葬她吧?

  三人都沉默了。

  祝纓道:「都甭想了,走,接著過年吧。」

  三人到了張仙姑那裡,後衙裡也在議論剛才的案子。出了命案不是好事,她們也狠狠地議論一回。祝纓進了張仙姑的房門「咦」了一聲。

  孟氏、王氏等人還沒有走。

  她們兩個見祝纓等人回來了,忙站了起來。孟氏道:「博士,我們是、是、是問一聲,病人看著挺多的,要不明天我們還過來打下手?怎麼能讓您什麼粗活都幹呢?我們也當練手了。」

  花姐道:「你們還是要過年的。」

  孟氏道:「我一個寡婦,讓兒子媳婦他們去走親戚就行啦。」她打定了主意要同刺史府多貼一貼。王氏也被她拉著了同進退。

  祝纓對花姐道:「你自己拿主意。」

  花姐道:「那好吧。」

  兩人歡歡喜喜,告辭而去,杜大姐跟著送了一程。

  張仙姑問祝纓:「案子怎麼樣啦?」

  祝纓問道:「您沒打聽出來呀?小吳、丁貴他們沒講?」

  衙門前面審案子,後面是常會打聽的。張仙姑和祝大閒極無聊都挺喜歡聽這些故事,有些事是自己想都想不出來的。就比如眼前的這一件,誰能想到呢?

  張仙姑道:「他們講不明白。你說,這男人是個什麼腦子?好好一個娘子,給他生了兒子,還會掙錢,他就這麼鬧著!荊家的說,這是人窮腦子不好,我尋思著,我們窮人也不這樣啊!是吧?」

  張仙姑是百思不得其解,你不能掙錢,老婆能掙了,你就老實蹲著唄。祝家以前窮得叮噹響,張仙姑也當神婆掙錢,她與祝大作的不是一路的法,時常分開行動,她也掙錢,祝大也沒有這樣啊!

  祝大還能往家裡拿點錢呢,不像這個,就指著老婆的錢,孩子都送老婆娘家去養。

  連祝大都詫異了:「這哪是個男人的樣子?」他自認確實沒能讓老婆孩子吃香喝辣的,閨女坑蒙拐騙撈點兒錢,他也不全都拿走,閨女上交了,他還要再扣幾個子兒給閨女零花呢。

  蔣寡婦道:「越無能越這樣,就怕老婆跑了。」

  張仙姑問祝纓:「他……不會也不用償命吧?」

  祝纓笑道:「現在不能說。」

  張仙姑道:「哎……我就想起來曹昌他姐了。」

  祝纓道:「那不一樣。」

  「那這個……」

  祝纓但笑不語。

  張仙姑催問,祝纓只是不說。張仙姑道:「行,我不問,那你也不能叫戳脊梁骨啊!」

  祝纓踱出了張仙姑處,又回到了書房,祝煉跟著進來,忙著點燈、鋪紙,祝纓道:「你同杜大姐她們玩去吧。過年這幾天不上課,你也甭繃得那麼緊。」

  祝煉道:「我長大了,不好混女人堆的。」看祝纓要寫字,又幫著磨墨。

  祝纓道:「也罷。」

  她靜坐想了一陣兒,提筆寫了四個字「析產別居」。

  案子沒什麼好擔心的,無論衙役帶回來怎樣的消息,都不影響她現在寫的這個。

  「養不起家」並不是法定的離婚條件,即使「和離」,其形式也還是男子寫個放妻書。他要就是不寫,絕大部分婦人是沒有辦法的。現在她能做的,就是將雙方盡量隔絕開來。即,哪怕「婚」離不了,「人」也離一下,稍稍保障一下。

  要是說一句「隨便離婚」,這奏本根本不可能得到討論,在政事堂就得被打回來。這就得說到「秩序」了,這件事是沒辦法按歸「情理」來講的,它就是要維護一個「秩序」。

  祝纓於是扣著「秩序」這個意思,卻又始終不提「秩序」二字。她知道,這樣寫朝廷是會考慮的。總之,你要維護一個家庭的樣子,那我也就給你一個樣子。但是寫的時候不能寫我這是糊弄、是挖牆腳,還要寫為了和睦。

  她不得不給「析產別居」加上一些前因後果,以及限定的條件。原因就是有些男人他是真沒用,他就是養不了家,非要把老婆死扣在家裡,那就餓死了。這種時候,老婆是會跑路的,無論是死是跑,都不是個好事。不如讓兩人各謀生路,像王氏這樣的,還能養兒子,讓她獨自撫養孩子,減去丈夫的壓力,夫家還有個後,這總行吧?兒子總不是外人。也不好意思讓老婆養男人吧?那不就成了……那什麼了麼?所謂男有分女有歸,男人沒用,女人糊弄個「人妻」的名分,得設法給人點活路。

  此外還有一種情況,即,兩人都反目成仇了,再過下去就要出人命了,也分一分吧。你問為什麼不離婚?你同意感情破裂了就可以離婚了嗎?

  「析產」也有條件的,如果女方有嫁妝,就讓她帶著嫁妝自己生活。如果沒嫁妝,她自己能養活自己,那不也正好?如果夫家有產業,妻子沒有,也適合分一些給她生活。

  寫完自己也樂了。這個案子讓她不得不回憶想當年的一件案子——曹氏案。當年曹昌的姐姐被夫家害死,王雲鶴依法而斷,並沒有判凶手償命,但是作為一個後續,他上表奏請給律法打了個補丁。必須事先告過兒媳婦忤逆,再殺掉兒媳婦,才能減免罪責。

  如今自己做的這個事,竟與當年有幾分相似。

  當年心裡不滿王雲鶴的判決,如今自己就做著與王雲鶴相似的事情。

  祝煉聽到老師發出一聲嘲弄的笑,他看了一眼,沒看明白,心道:這是為了什麼呢?

  ………………

  第二天衙役還沒有趕回來,郭縣令也沒有像答應楊坊主的那樣跑到刺史府裡來催促。

  祝纓若無其事,繼續過她的年,還讓小吳帶著一份禮物,去梅校尉家:「知道怎麼說麼?」

  小吳笑道:「明白,大人本是想親自見校尉的,不意有案子發生,不得不坐鎮刺史府。其實,原本也該他來拜見大人呢。」梅校尉的品階可比祝纓低的。

  祝纓道:「去吧。」

  「是。」

  江舟第三天才趕回來,往李家村去的衙役是第四天到的。江舟的回報是:「火燒了三處院子,又燎了五個院子。一村都在哭。」

  這是常見的,一村人如果同姓,多少沾點親。

  往李家村的衙役回來則說:「除夕夜,兩口子是吵架了,男的說女的不守婦道,女的就說是自己養家,後來動起了手,男的就叫女的滾。後來,男的叫上了幾個兄弟,好像是五個,小人們只拿到了四個。」

  祝纓命將這四人帶上,人人臉上都帶點傷,也有舊的,是跑人家鬧事被打的,也有新的,是衙役抓人的時候順手揍的。

  祝纓訊問之後,得知他們當時也沒想過後果,看火勢大了,王家村的人追打出來,他們慌了,四散逃跑,所以不知道最後一個人去哪兒了。

  祝纓命將人收押,再命衙役去李家村蹲守,看逃走那人是否回來。過年時節,應該不會躲太久。

  如是到了初七日,衙門開印,走失的那一個犯人還是沒有捉到。

  祝纓也不等他了,先來斷案。

  李某殺妻無法判他死刑,但是又縱火,又「糾結匪類」,這罪過就大了。兩條人命,另一位死的可不是他的妻子,故意縱火致人死亡,以故意殺傷論,於是判了個死刑。

  其餘五人是從犯,倒不至於死,但是燒毀了這麼多的房舍、物品,其價值早超過了規定。按規定,縱火造成了財物損失,超過五疋流兩千里,十疋,絞刑。王家村沒那麼富裕,但是燒毀了三家,又損傷了五家,這數目就大了。

  逃走的那一個發文書追捕,抓到的四個,兩個年長的絞刑,兩個年輕一些的,流放兩千里。

  又著落縱火者的家裡,賠償王家村死者的燒埋錢。

  案子俐落地斷完了,李某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被判死,當時哭得眼淚鼻涕一齊下來:「大人,我沒想燒死他啊!沒想啊!」

  祝纓沒理他,將結案與之前寫的奏本,一起打了個包,快馬往京城發去。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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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7: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二章 擴張

  正月初七,不但衙門開印重新開始辦公,市面上一些商家也選擇在這一天開市。沒出正月、尤其是沒過十五,許多人都還在過年,部分商家會將開市的時間推遲,項安仍是趕在這一天前回來了。

  她是項家糖坊現在的主事,也是梧州官糖坊的話事人,初六日下午就帶著侄兒項漁趕回了梧州城,姑侄倆仍是住在了刺史府裡。

  項安本以為自己算是開工早的,初七日跑去糖坊裡開個鎖。哪知刺史府這一天起得也很早,就在她過年的這幾天,刺史府壓根就沒有休息,還斷了一樁命案。項安回來聽胡師姐如此這一般一講,不由感慨:「大人這才是真的忙,不這樣也不能做到刺史。」

  項漁小孩子,梧州也好,家裡也好,來回換個地方就覺得哪裡都新鮮了,一看蘇喆與郎睿都還沒回來,就跑去同祝煉玩了。他在家裡帶回來一些小禮物,正好送給這位小朋友。

  項安聽胡師姐說楊坊主也牽涉其中,又說死者是糖坊女工,諸如此類。項安警覺了起來,心道:我的糖坊也用了不少女工,還是要更加小心才是。

  因祝纓手上還有一件案子,又無他事,項安只去書房見她一面、告知已回歸,就回來收拾自己第二天要做的事了。項漁到州城的目的就是為了打小學習經商,第二天他也得跟著去糖坊,姑侄倆這天休息得很早。

  第二天一早,姑侄倆吃完了飯要去糖坊,祝纓道:「把阿煉也帶上吧,總在府裡不見生人,那能學著什麼呢?」

  項漁倒挺高興,與祝煉說說笑笑地去糖坊了。

  開市的儀式並不復雜,卻是十分的熱鬧,一連幾個鋪子、作坊都在這一天開市。有敲鑼打鼓的,有放鞭炮的,還有奏一些不成套的樂曲的。祝煉與項漁挨著,兩個人都有點小小地興奮,項漁以前見過開市,不過自家場地沒這麼大,祝煉以前沒這麼近的參與過。在一片歡呼聲中,兩人也高興地拍著巴掌。

  忽然,祝煉看到了幾個與他們年紀相近的女孩子正要往糖坊裡走,忙要過去阻攔——糖坊是比較重要的地方,造的入口的東西,不能隨便讓人去玩。

  項漁一回頭身邊沒了人,四下一張望,緊趕著兩步追了上去,問道:「你幹嘛?」

  祝煉道:「那幾個人好像要進去,我去攔一下,糖坊不是玩的地方。」

  項漁已經跟姑姑在糖坊混了一陣了,忙說:「不用攔,她們是這裡的學徒。」

  「誒?」

  項漁道:「她們是育嬰堂出來的,也沒別的地方去,就在這裡當學徒工。」

  祝煉看著說說笑笑的小女工,心道:她們就一直這麼過麼?以後怎麼辦?

  他知道學徒工,工錢少,幹活多,手藝能不能學得到得看各人,師傅也不一定是人人都教的。

  兩人的頸上突然一緊,項安一手一個將人提了起來,她臉色有點不好:「你們兩個幹什麼呢?」壓低了聲音警告他們不許胡亂圍觀小姑娘。

  項漁哼唧:「什麼呀?姑姑你冤枉好人。」

  祝煉也解釋說:「我以為她們是要進去看熱鬧的外人。」

  項安道:「今天人多眼雜,你們都別走遠了,也不要跟別人走。一會兒帶你們看他們怎麼幹活的。」

  很快,她就帶著兩小四下巡視糖坊開工事宜。訂貨的人很多,糖坊又閒了一段時間,一切都得重新開始,工人們打掃衛生,將一些過年崩進院子裡的零碎垃圾掃了,又開始清洗各種容器。

  不一時,又有人來回事,支領料錢。有信譽的大戶的開銷一般都是記賬,或一月、或半年、或一年一總結賬。但是新年頭一筆是個例外,這個得用現錢,圖一個好彩頭,現錢入袋,不會被賒欠。

  正忙著,便有友商遞了帖子來,邀請項安過去敘話。項安本以為只是開市之後同行之間的一個例行的碰頭,一看帖子,上面寫的日期竟不是今天而是後天,地方也是楊坊主的家裡。項安問送信的人:「這是有什麼事?」

  來人道:「我們郎君約了幾位坊頭,共議一件大事。」

  項安道:「好,我知道了。」

  收了帖子,四指並攏、指面一貼項漁伸過來的額頭,往外一推:「賊眉鼠眼的。」

  項漁扮了個鬼臉。

  項安道:「今天就是這樣了,等會兒他們出第一批糖,咱們拿一些回府裡。」

  …………

  第一天產量較少,項安取了一些帶回府裡,讓刺史府裡嘗鮮。

  他們都在老倆口的院子裡,就是俗稱「西院」的那個地方吃飯。每到飯點,這裡就顯得很熱鬧,人一說,各種話也多,老倆口這個時候就會很開心。

  今天,項安看到了仵作江娘子。項安一開始對她的身份定位是有些疑慮的,明眼人一看她與府中似有干係,但是又沒個具體的名份。後來又有了一點風言風語,弄得她不得不搬出去另住。現在項安看她,就將她與祁泰、小吳看作一流,頗類「門生故吏」。只不過這個門生故吏是個女的罷了。

  奇怪的是,與江娘子常在一處的小江娘子不見了。

  張仙姑也問:「哎?小丫呢?」

  祝纓道:「我給她派了趟差使。」

  「大冷的天。」張仙姑嘀咕了一聲。

  如果她再多問一句就能得到答案了,她偏又不問了。

  祝纓是派了江舟去王家村了。

  早上,她將王家村的殺妻縱火案給明示完了,犯人收押,等著京城復核完了行刑。苦主自然是要打發回家的,她召來了苦主和郭縣令,一是讓郭縣令稍作安頓。王家村還有旁的屋子,先安置一下,這個需要南平縣、至少是王家村的里正之類協調。

  二是給了苦主們一個任務:「還有一個逃了的,你們若什麼時候發現他回來了,隨時可以來報。」照她的估計,案子都判完了,心大一點的賊就能回來了。再仔細一點的,可能要等這幾個人押解執行了之後再回來——那也不會太久。

  讓李家村的人告密是很難的,那兒是人家的家族聚居之地,等閒不會出賣自己的宗親。專門派衙役盯著,時間又不確定,也不現實。唯王家村與李家村成仇人了,他們既有閒人,也有動力。

  這明明是一件王家村也比較樂意的事情,祝纓卻看到了其中有人臉色微變。她不動聲色,又問:「如何?」

  王家村的人答得參差不齊。

  祝纓打發走了他們,馬上就叫來了江舟:「你帶兩個人,悄悄地跟著他們去看看。」情況不太對。按說追責凶手應該是苦主樂意的,那這個表情就有意思了。祝纓派江舟跟過去,是因為江舟之前去過,無論是中途還是對村子都比較熟悉。

  江舟回自己的住處換了身衣服,將差役的號衣脫下,穿了一身灰布的男子衣衫。她的衣服不多,有一半是用來改裝的奇怪衣服,大部分是從當鋪裡低價買的破衣爛衫。將頭髮一梳,頭上扣頂破帽子,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男子了。

  她沒帶人,獨自上路,不遠不近地綴著王家村的人。風將他們的話遠遠地傳過來,隱約聽著「又不是著落我們去拿賊」「是官府的事」「咱們不告官,過兩年就沒人再提了」「埋好了嗎?」「埋溝裡了」「回去趁早移一下」「回去都起個起個誓,誰也不許說出去」「路上別說」。

  江舟也跟著辦了幾年的案子了,祝纓在福祿縣的時候還教過衙役一些,她都用心記了筆記。到了南府之後諸般事務繁忙,這事兒就停下了,做了刺史之後更忙,完全沒機會提這個事。江舟卻不氣餒,應更蹭,有什麼差使就搶著接,有不會的,見縫插針往地問兩句。她吃準了祝纓對肯學的人尤其態度好,頗請教了一點門道。

  聽前面人這話,她就覺得不對勁,再想聽,王家村的人接下來一路都只有罵李某。

  天擦黑,王家村的人進村了。江舟偷偷貓了進去。她的「武藝」用胡師姐的話來說就是個「三腳貓」,日常幹些粗活的緣故,力氣是有的,技巧僅有一點。吃苦耐勞夠了,打架,普通女人裡算非常能打的,對上男人就還算能跑脫。

  所以祝纓讓她再帶兩個幫手。

  江舟混了進去,看著王家村一陣的擾動,又是哭又是笑又是罵的。幾個苦主帶了兩貫錢回來,是祝纓自掏腰包給他們回來暫時安頓的。王家岳父說:「大人已判了李家賠咱們的房子,攏共二十貫另三十石糧。著南平縣催收了,拿到了就請大伙兒吃酒酬謝。」

  村裡又是一陣議論,有人提議:「要是他們不給,咱們就親自去取!」很快得到了響應。

  然後是開始扎靈棚,準備辦葬事之類。

  江舟心裡算了一下,縱火燒了他們的房子的同時不但燒了家具,也將一些人存在家中的糧食給燒毀了許多。有這些罰賠能支持到春天宿麥收獲,餓不死人了。只要他們酬謝父老的時候別花太多。

  她又等了一陣,見村裡沒了動靜,天黑了,她不敢在人家村裡亂躥,於是又退了出來。她也不走遠,回憶著之前來過的時的情況,「溝裡」可能是村子不遠處的一處乾掉的溝渠。她就著初七還不很亮的月光,先到了溝邊查看。

  還沒看出名堂,卻見不遠處幾點橘色的火光——王家岳父與幾個人拿著鍬悄悄地出了村奔這邊而來。

  江舟將腳力騾子藏好,伏低身子看他們要幹什麼。

  「就是這裡了,快些吧!刨出來換個地方埋深一點!別下雨漲水給泡出來。」

  他們從土裡刨出來一個人形的物事,江舟用力咬住了下唇。只聽幾人商議:「明天給老翁下葬的時候將他埋在碑下!狗日的,來咱們村放火殺人,叫他死了也要馱碑!」

  「狗東西活該!他們都該死!」

  「來,咱都起個誓!」

  原來!其中一個人犯不是逃了,是沒走脫死在這裡了!

  江舟心道:大人說的沒錯,果然有事。

  為了印證心中猜想,她又等了一陣。見他們將屍身運遠,深入村外一處林子裡去了。林子裡正是王家村的墳場。

  天黑不好趕路,江舟在溝裡熬到了天濛濛亮,江舟往林地裡去,只見柏木森森,林間都是土饅頭。她也分不出哪個是哪個,就著新翻的土發現了一個大的坑,坑前又有一小坑。她等人走了之後,從林地裡揀了根堅硬的枯枝,用力掘土,土剛被挖過還算鬆軟,不多會兒就碰到了一個軟軟的物事,她更加小心,又撥了一陣,看到了一張帶灰的臉。

  江舟降土重新蓋上,悄悄地退了出來,牽出騾子,飛奔回梧州城。

  ………………

  城門一開江舟就進城了,守門的卒子將長槍一橫:「來者……」

  「是我!」

  「小江娘子?哎喲,這是怎麼了?」

  江舟道:「在外不小心跌著了。」

  「你這辦差,也太不像個女人啦。」

  江舟沒空與他再拌嘴,先回了自己的住處。果然,小江還在家裡沒去衙門。

  小江見了她大吃一驚:「小丫?你怎麼了?他們呢?」

  「娘子!」江舟反身將門插上,如此這般一說,末了,問,「娘子,要是不對大人講死人的事兒,行不行?」

  小江愈發吃驚:「什麼?」

  江舟像個犯了錯的孩子,顧不得拍去身上的灰土,說:「我就想,王娘子也太慘了。王家也太難了。他們本來就該死,死在朝廷手裡還是死在王家村也沒什麼分別嘛……本來就是……且大人本來也沒斷他無辜。」

  小江想了一下,道:「胡鬧!且不說你有沒有理,想瞞過大人恐怕是不能夠的。你這樣子……」

  「我就覺得……他們可憐。」

  小江嚴肅道:「我把你慣壞了,自己的主意就這樣的大!他看一眼就覺出王家村有故事,你往他面前一站,不是自投羅網嗎?別去騙你騙不了的人!萬一事發,你叫大人怎麼處置你?你等一下,我先去應卯,回來咱們一同去府裡。」

  「哦。」江舟低下頭,心裡有些難過。

  小江先去應了卯,再回來帶上江舟,讓她就先這一身,兩人從側門進刺史府,核對了身份,直入簽押房回事。

  路上,江舟低聲問:「就不能討個情嗎?」

  小江嘆了口氣:「你將你所查到的都告訴他,看他怎麼判吧。要討情就不能隱瞞。」

  江舟帶著一身泥土進了簽押房,祝纓道:「這是遇著什麼事了?」

  江舟道:「我跟著王家村的人到村裡,村子燒了好些,他們都等著李家賠的米下鍋呢。他們說,要是李家不賠,他們就自己去李家拿了。後來……就看到他們,從路邊溝裡,挖、挖出了一具男屍……」

  她跟在小江身邊多年,驗屍的門道也懂不少,向祝纓匯報:「埋得不深,我看了看,頭上有鈍傷,左腿骨折了……」推測是跑路的時候跌斷了腿,然後被追上,然後被打死了。她又留了一下心眼兒,並不提自己的推測。大人愛猜成什麼樣就猜成什麼樣吧,猜著跌斷了腿一頭磕死在地上也行。

  講完之後,聽祝纓說:「你辛苦了,去休息一下,換身衣服吧,一會兒還要再跑一趟。」

  江舟道:「大、大人?我還拿人啊?我……」

  小江心頭一緊,她雖然很難能夠看出祝纓的想法,但是祝纓這個不緊不慢的樣子,極有可能已經猜出一些事情了。並不難推測,不是麼?小丫這個傻丫頭,這口氣、這用詞,誰還聽不出來其中的偏心麼?

  她說:「大人,王家村這是……」話一出口她又有點後悔,以為祝纓未必會給她解答。

  這回她卻猜錯了,祝纓彷彿生氣了一樣,說:「荒唐!現行的縱火犯,雖是從犯,彼時情勢混亂,當時殺了也是情有可原的,他們瞞的什麼?如今私自處置屍身才是錯了。你,快些換了衣服,帶人去起出屍身。」

  小江對祝纓一禮,又催促江舟:「快回去準備呀!」推著江舟出刺史府回家。

  回到家裡,將門一插,顧不上數落她冒險,小江說:「你快換了衣服帶人去,將大人剛才說的話對他們講了!要告訴他們說,這人是逃了的,他們回村之後才發現人死在了溝裡……」

  江舟眼前一亮!

  她顧不上休息,匆匆帶著人趕到了王家村,非常之巧,王家村正在出殯,江舟便不含糊,帶人將屍身啟出。問道:「你們……」

  王家村的村民道:「這是怎麼回事?!!!哎喲,這不是李家的人嗎?是祖宗顯靈了吧?!」

  他們裝不知道!

  江舟呆立當場,半夜扒墳都沒能讓她這麼驚呆。

  她怒道:「放屁!你們哄鬼呢?!我人都來了你們還裝?沒點把握能派我來?」

  王家村的村民趕緊又改口:「不是祖宗顯靈,怎麼叫他跌斷了腿在這裡?一定是他們惡有惡報。」

  行吧,勉強能圓了回來。

  江舟又將王家村的里正帶回了刺史府,並且深悔自己多事。

  當場打死了就不算是謀殺之類的罪,只問了隱匿屍體。王家村的村民又辯稱,當時沒有發現他死了,以為是逃了。後來發現了,以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要收葬的。

  祝纓聽他們說得驢唇不對馬嘴,最後竟說到「不認識」,再讓他們說下去就是真的「藐視公堂」了。

  祝纓果斷地將為首兩人給判了,將屍體還歸李家村,又行文各處,告知凶手已死,追加卷宗至京。殺妻縱火案至此才終於算完。

  判完之後,祝纓捏了捏鼻梁,將江舟的表現記了一記。胡師姐看她動作還以為她累了,順手給她續了熱茶。

  …………

  胡師姐的活計不多,主要是保障安全,也兼一點衙門裡的差事。但她不是刺史府的吏員,只是祝纓個人雇來的幫手。給祝纓續完茶,她就又站到了一邊,看祝纓忙公務。

  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晚上,祝纓這兒不用人值夜,胡師姐輕鬆地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此時,鄰居項家姑侄屋裡的燈還亮著,項安還在教侄兒。胡師姐順路去探望了一下,道:「還不睡?」

  項安道:「我教他呢,一會兒就睡。」

  看項家姑侄還如之前,胡師姐回房了。

  次日,與之前的每一天一樣,如今安穩寧靜,又不乏一些新鮮事,實是胡師姐人生中最滿意的時光。

  可是到了這天晚上,不等胡師姐順路看師妹,項安先敲響了胡師姐的門。

  胡師姐拉開院門:「三娘?你有心事?」

  兩人相處數年,又有師門的名份,出門在外情誼比別人更深一點。項安道:「我有點事,也不知道對誰講好,想同師姐講。」

  胡師姐道:「進來說。」

  兩人還如幾年前行商在外時一般,坐胡師姐的床上聊天。那時候條件遠沒有現在這樣的好,項安雖是東家的女兒也是風餐露宿,胡師姐更不用提,兩個女孩子經常就個伴睡一間房。

  胡師姐提起被子,將兩人的腿蓋住,道:「你莫急,慢慢說。」

  項安道:「還是初七那天……」

  她先說了小女工的事情,說自己有點發愁。胡師姐道:「你給了她們一口飯吃,這很好呀。」

  項安道:「一直當學徒工也不是個辦法,包糖紙能有什麼手藝?一輩子幹這個?縱她們自己願意,我也不忍心。有心栽培她們,心裡又沒有底。」

  胡師姐安靜地聽著。項安從小就比較有主意。胡師姐知道,這位小娘子說話多半也不是想征求她的意見,就是看中她嘴嚴、她只要在大部分時間安靜傾聽,然後在某些時候適時地插兩句諸如「然後呢」「那怎麼辦」或者是順著項安話裡的意思表示一點讚同就行。

  項安又說:「我自己是個女人,男人或多或少對我有點兒成見,如果手下多幾個女管事,就會輕鬆一些,說話辦事也方便一些。」

  胡師姐道:「你管著糖坊,大人也沒說不許用女工,你用就是了。」

  「栽培女人卻又有另一件難事,即便是親生女兒,她也不一定就留在家裡。她一旦『嫁了』,就是別人家的人了。栽培男人也有這樣的憂慮,不過男人不容易『有主兒』,拜了師徒,定了名份,他能自己做自己的主,也得孝敬師父。女人哪怕拜了師,教會了她本事、讓她知道了糖坊怎麼經營,她咔一下成了『別人的人』、『易主』了,功夫全白費了,哭都來不及!」

  「除非能有辦法把女工一直留下。要麼是簽了賣身契,能用一輩子。最便捷的辦法,當然就是……娶了,或者是納為主人之妾了。總之,使她走不脫,也就不用擔心自己功夫白費。」項安慢慢地說。

  「這……」胡師姐此前倒是見過一二類似的事情,但從未想過內中還有這樣的原因。原來,你們當東家的都是這樣想的啊!

  項安道:「可這主意我不敢對刺史大人講。」

  「誒?」

  因為她自己也是個女人!怎麼對待女工,就是教更高位的人怎麼對待她。

  項安道:「刺史大人雖然對女子一向優容,但是一看刺史大人用的女子,一個朱大娘,官都當了,那是人家乾親,是個守貞的寡婦,聽說夫家也立嗣了,心無旁騖。一個江娘子,也當官了,是個出家人,跟男人一個指頭也不沾。小江娘子,一門心思就是抓賊。杜大姐,也沒個嫁人的念頭。都是沒有私心雜念,能認真為他幹事的人。他向來不往男女之事上動腦筋。」

  由此又想到她自己。項安是沒想好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家裡有那麼個「招贅」的意思,她自己也沒反對。父親一死,打亂了一切計劃。她已承擔了許多的事務,在許多事務上有自己的見解,獨獨對婚姻沒個成算。

  今年過年回家,母親、嫂嫂也與她談起過這件事。事情是由二哥項樂的婚事引起的,家裡的想法,要麼娶個知根知底的能幹媳婦,要麼,能不能請刺史大人給保個媒,在梧州城求娶一房合適的妻?

  然後就說到了項安,她們認為項安總得安定下來。以前是因為父仇,現在父仇報了,雖說要報答祝大人,可結婚又不耽誤報答。以後有了孩子,也教孩子記這一份恩情就是了。

  項安自以為有點「高不成、低不就」,要她還如先前父親計劃的那般尋一個有一技之長的年輕後生招到家裡來,她有點不甘心。要讓她就「嫁出去」,那就更不甘心了。跟刺史府裡,她步步高升,哪家人家能給她現在這樣的信任與自由?那得是個怎樣的男人才值得啊!

  這麼些年,也沒遇著讓自己心動的人。然而年輕姑娘,要發誓現在就絕情棄愛,她又下不了這個決心。

  這些對胡師姐也不能全說。

  項安又說:「我總不能讓女工都守活寡不出嫁吧?只要她們出嫁,就有風險。別說他們了,就是我也不能如那幾位娘子一般……」

  胡師姐的注意定轉到了項安身上,道:「你別看那幾位,她們小半輩子都過去了,你才二十出頭,年紀也不算很大。萬一大人再為你做個媒呢?」說著,胡師姐也有點想起自己的處境來了。

  哪知項安卻說:「不能緩,來不及了。」

  「怎麼?!家裡給你定了親了?」

  項安道:「不是家裡,我說的是糖坊,今天,楊坊主他們下帖子請我去說話。說起來還與過年時的那個案子有關呢,死的那個不是糖坊的女工麼?就是楊坊主他們家的。楊坊主因自己也受牽連過堂,便說,各坊主一起議個事,要議將女工的工價壓一下,且既要保人,還要父兄畫押。唉……」

  胡師姐道:「他是倒黴,遇著無賴,誰都怕。」

  項安搖了搖頭:「不是那個意思。女工不如男工,幹個活還得父兄背書,那我呢?也不如他們?凡事都要我哥點頭,或是乾脆要搬出大人?以後我還怎麼幹?」

  楊坊主一說要同行公議,一提「女」字,說的人不在意,聽的人很驚心。

  她第一想是楊坊主此舉必會影響到她!女工都不值錢了,她一個女管事就能值錢了?值幾個錢?女工不如男工,女人幹活還要受到家中父兄的管,還敢栽培女工當管事嗎?那她以後想養幾個順手的女管事可就難了。官糖坊還不是她的,她還得管著,要是使不動手下就麻煩了。就是現在,一些男管事聽她的令時也是三心二意的。

  楊坊主他們攻守同盟一建,現在是炮制女工,接著就能排擠她。而且她還覺得楊坊主他們有另一個更大的計劃——控制行會。說什麼還要以後新建的坊主加入進來之後也要遵守現在的公約,這不就是先進門的給後進門的立規矩麼?

  都是通房丫頭,還想爭大小了!哪天說不讓她留在行會,她是走還是賴著?大人是會調離的,到時候她也願意跟著走。但是這自己打下的江山,走得灰溜溜,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然後她又想到了女工的工錢已經比男工低了,還要再壓?

  項安說的都不是胡師姐所擅長的,她想了一下,說:「你現在要幹什麼呢?」

  項安猶豫了,她想接著管糖坊,接著幹事!女工壓價她不介意,但這個父兄畫押,她是堅決不想同意的。如果父兄要畫押,那她就不要這樣的女工了。

  楊坊主等人當時說:「你要什麼樣的工,咱們也不能代你決定不是?只要你雇的女工也這般,咱們一體進退就成。」

  項安很躇躊。她還有另外一個辦法:買奴婢。

  譬如育嬰堂的小女工,人家其實是平民的身份。如果要栽培下來,就得把人身份變成奴婢,這樣才能十分有效地防止一嫁人就變成別人的人。這又需要祝纓的支持。否則是很容易被問個買良為賤的。

  胡師姐說:「要不,你索性請示大人?萬一大人再有辦法呢?」

  項安無可奈何,道:「也只得如此了。」

  …………

  「答應他。」祝纓聽項安講了一些培養女工的難處,又復述了楊坊主等人的「公議」之後,毫不猶豫地對項安說。

  項安心中一涼,低聲道:「那,我傳信給二哥,讓他下山來接替糖坊,我去山上管別業?」女管家,應該,還行?

  祝纓道:「嗯?」

  項安只得吞吞吐吐地說了:「女工都低人一等,我在他們中間就更是異類了。大娘的那個學生,孟娘子,還是個有兒子的寡婦呢,做買賣也吃了不少的累。我還是個年輕女子,他們就更要輕視我了,怕我說的話人家當耳旁風,反而誤了大人的事。」

  祝纓道:「他是坊主,你也是坊主,怎麼就是異類了呢?能者上,庸者下,只要能為我將事辦,就行。」

  「然而女工……」

  祝纓好像沒聽懂她的小心思似的說:「賬不是這樣算的,你得先讓人能先出來,能到你面前。」

  項安低聲道:「這……就怕,是給別人家養孩子。給別人家養也就罷了,就怕是給仇家養的。」

  「孩子也不是一天就能長大的。不止育嬰堂,糖坊越做越大,也可在外面招小學徒工,慢慢看著,有機靈、人品好的,也一層一層地篩選出來。先把天上飛的大雁打下來,再想怎麼吃。」

  「是。」

  祝纓又說:「至於行會,只以糖坊為根本,不以人為限。誰在經營著糖坊,誰就代表這個糖坊說話,不會經營的人都閉嘴。」

  「是。」

  「我不計較能幹事的人是男子還是女子,」祝纓認真地說,「只要能為我將事辦,就行。你想用女工,就用,只要把我的事辦好,剩下的我來辦。」

  這個結果項安還算滿意,她不用太擔心了,刺史不讓她離任,那就是支持了?項安又有了幹勁,拎著侄子又跑去了糖坊。

  畢竟是自己的師妹,胡師姐還是很關心地留意一下項安走後祝纓的反應。

  壓根就看不出來她有什麼反應!

  祝纓心裡只覺得可樂,就在這幾天裡,一個江舟、一個項安,都在她面前、在她分派的事務上有了小心思。

  怪有趣的。

  她樂見其成。

  …………

  項安得到了祝纓一個變相的保證之後,又忙碌了起來。

  眼下一件大事就是擴建糖坊!

  如今得到新式製糖法子的只有有限的幾家,但是祝纓說過,以後會陸續增加!祝纓要的是全國的產糖量,現在佔了先機的人卻只想將優勢保持住。他們中的一些人又有一些扯不斷的親族。

  於是他們便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辦法——開分號。

  大人給配方的時候只說的是某幾家,我不將秘方分享,但是我開分號,由親族出資入股,這總沒話說吧?

  各家都開始選址,誓要將這糖坊做大!不但要搶在別家前頭,還要搶在別州的前頭!

  也因此,招工的告示灑到了三縣。

  祝纓知道此事,還是花姐回來對她講的。花姐又是聽學生孟、王二人說的,說街上在招工。

  這不跟種地搶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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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7: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三章 連鎖

  讓項家接管糖坊就是為了節省自己的時間和精力,自打做了刺史,祝纓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糖坊重要,但也不是那麼的重要,不需要她「事必躬親」。一個刺史,如果一直撲在糖坊上,反而是一種奇觀,會被傳為奇談的那種。

  項家做買賣有一套,以前的表現也頗為出色,祝纓就放心地將事情交給了項安。項安也有一種「事事都要麻煩大人,要我何用」的想法,唯恐讓人覺得她沒用,打定主意要將事情辦好,不令祝纓操心。

  是以祝纓知道糖坊擴建的事,但不知道擴建得如此迅猛。

  花姐也只當這是一件好事,講給祝纓聽的時候是想讓祝纓也高興高興的。因為孟、王二人對她講的時候,口氣也是不錯的。

  王家除了自家住的房子,另有一處房子租了出去給往來客商,糖坊建得越多、客商越多,她家的收益也就越多。她家的田裡也有幾個佃戶,雖不多,但有餘田再種上一些甘蔗,又是一筆額外的收入。

  孟氏自己就是個商人,她不販糖,但是十幾年來積攢下來的人脈,使她亦可從中獲益。

  兩人都當這是一件好事。

  花姐將事情說了,祝纓不動聲色地道:「是這樣麼?」她知道,這事兒是她估計不足。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糖坊辦大了,它並不是「雇傭女工」這麼一個簡單的事兒,這甚至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影響。它不用女工,都不會妨害這件事情。但是如果影響了糧食的生產,才是真的要命。

  花姐碰了碰她的胳膊,道:「不是好事麼?你就笑出聲來也沒什麼。」

  祝纓輕輕地扯動一下唇角,道:「就那樣吧。」

  花姐低頭看了看她的鞋子,道:「唔,沒穿木屐,不怕門檻磕壞了齒。」

  祝纓被這句話逗笑了,花姐也笑了起來。

  祝纓問道:「學裡準備得怎麼樣了?」

  今年的新年過得刺激,馬上燈節了,過了燈節就要開學了,番學的學生們要不了幾天就要回來了。花姐道:「我那兒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還有孟、王二人幫我的忙。灑掃又有雜役,都是盡好的。」

  祝纓點了點頭:「家裡也要準備一下,小妹和阿發也快到了。」

  「好。呃,出了正月,你是不是也要往別業去了?」

  「對。」她原本打算讓項安、項樂輪個班的,但是現在糖坊在護建,項安恐怕走不開。她需要對人事有一個新的規劃。項安由女工所引發的擔心,在她看來就是「沒有自己的心腹不行」。她自己也有同樣的問題。

  她的問題比項安還要嚴重一些。

  她對花姐道:「你得顧著番學,現在天還沒暖透,這次我連爹娘也不帶過去。」

  「你……」

  祝纓道:「你們不要總把我當小孩子。」

  花姐搖頭道:「那不一樣,你要是個小孩子反而不用這麼擔心了。今時不同往日,如你今你是一州刺史,多少人的眼睛盯著你。以往你自己隨便就能應付了,現在……沒個知根知底的人守著你,不放心。咱們也是萬不敢放心將事情告訴別一個人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祝纓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那好吧。」

  才開學,花姐肯定不能擅離番學,祝纓就只好繼續帶著父母上山。她與花姐兩人都有點無奈,祝纓低聲道:「我還不如早早休致。」

  花姐噗嗤一聲:「你才多大?就要休致了?快忙你的去吧。」

  「這是我書房。」

  「好,那我走~」

  ………………

  花姐離開之後,祝纓換了身衣服,從後門出了刺史府,打算自己到街上看一看。

  大街上人來人往,好像是比以前多了。她看到了一個長衫的中年人在告示前面讀著內容,她要往前走,前面都等著念告示的人斥道:「別擠!」

  祝纓真的站住了腳,聽中年人讀告示上糖坊的招工要求。要年齡在二十到四十歲的男子,還要健壯,要有保人。如果是女子,還得體貌端正,要有保人,要有家裡人畫押等等。在這個旁邊,又有人吆喝著工地招人——為建糖坊,這個就不用保人了。

  這是掐著尖兒的雇工人啊!她徵徭役都不敢這麼徵!

  她又聽了那個招工的工錢,中年人讀的是「男工九十文,女工六十文」。祝纓越發的詫異:這不對呀!

  祝纓轉身,在街上蹓跶,耳中聽著人們的議論,一些人穿著不太合身的衣服,在街上走,都說著糖坊的事兒。「能被挑中就好了!家裡能多些嚼裹。」諸如此類。

  祝纓拐過街角,突然看到路邊一個光腳乞丐,坐在一領破席上,手裡掂著個破碗,向往來的行人乞討。心道:這人我沒見過呀!梧州城的乞丐她多少有點數。

  她摸了摸腰間的錢袋,摸出兩枚錢來往破碗裡一扔,乞丐就念叨一句:「好人好報。」之類的。祝纓剛要蹲下來跟他說話,乞丐身後又閃過四、五個人,男女老少的,衣衫襤褸一齊說著吉祥話。

  祝纓站起來後退了兩步,道:「你們這是什麼口音?河東的?」

  老丐道:「官人明鑑,我們就是河東縣的。」

  「誒?你們怎麼來了?」

  老丐說著話,其他幾個人敲著碗,口裡喃喃著吉祥話。老丐道:「還不是新來的大人喲~」

  祝纓還要說話,圍著她的人已經在「行行好吧」了。

  祝纓一閃身,出了他們的包圍圈。拿著一把錢,道:「誰上前,一文不給。答了我的問題,每人五錢。就你們幾個,再招呼別人圍我,誰也別想有好兒!」

  她做這些年的官,自有一股氣勢,乞丐們有序了起來,答話也變得謹慎了。

  祝纓問:「你們是遭了災了嗎?」

  老丐苦笑道:「小老兒活了五十六年了,這十年是老天爺賞飯吃的好年景,不比我小的時候,三年兩旱,第四年還澇了!」

  「那你是遇著了難處?還是遭了惡霸?又或者欠了什麼債?沒人主持公道嗎?」

  一旁一個面黃肌瘦的婦人道:「您真真是個沒受過氣的大官人!主持公道?誰來?」

  老丐道:「自打去年,河東併入了新南府,起頭還好,王縣令走了,沒有新官兒來,咱們倒還自在。到後來,新的知府大人到了,他治所不在咱們縣,咱們都說那更好,還少些攤派。哪知……從上頭又攤下來了!」

  老丐越說越難過,嗚嗚地哭了,道:「就要瞅著好日子了,祝府君的時候,捐稅也少了,又教種了麥子,收成也好了。再種點甘蔗,越來越甜。哪知去年後半截就變了天!設新府,什麼衙門、房舍都要建新的,官員又要吃喝,又要使喚白直。就都到咱們頭上了。男丁拉去服役不算,又說新南府錢且不夠,要加徵宿麥的稅,咱們哪擔得起?」

  祝纓心裡算了一下,一整套的府衙班子,它還包括了相應的府學之類的機構,這一批人也是要財稅養活的。最後都會壓到普通人身上。

  祝纓道:「那也不至於就討飯了呀,是遇著什麼為難的事了嗎?」怎麼也得有點積蓄吧?再說狠點兒,還有扛長工這樣的路可以走,半年時間就背井離鄉,有點不太合理。

  婦人道:「他們正稅之外又加稅了,問一句以前為什麼不收,就又將這幾年的『欠稅』補徵了。餘糧也被拉走了,以糧折錢,又是低價折,還有積欠,只得向大戶借了錢。咱家本來出一丁,可不知怎的,今年要出三丁,又耽擱了宿麥。」

  老丐道:「又催著趕工期,一年二十天役,足幹了兩個月,人也累病了。大戶又催賬,我說,怎麼也要春天宿麥收了才好還錢。他們不依,必要收了我的田。何苦再種?沒了生計,只得離了家。」

  祝纓一聽「三丁」,就知道是大戶與官吏勾結,將普通人的稅、役都轉到普通人的頭上。租賦一重,很難不破產。而生病也是一樁大事,如果是老人或者小孩兒,兩副藥看不好也就由它去了。家裡一個成年男子,壯丁,是值得認真治一下的。一治,花錢,破產。

  祝纓指著告示那裡,說:「那兒糖坊招人。」

  婦人道:「選不上哩!還要有保人。孩子爹去那頭扛木頭了。」建房子的小工倒不用保人了。

  祝纓問道:「像你們這樣的人家,多嗎?」

  老丐道:「現在還不顯,等著吧,以後必會有更多的。祝大人怎麼就不把咱們留下來呢?」

  祝大人也想留,可是朝廷不答應。祝纓將一把錢分給了他們。

  巡街的衙役懶洋洋地走了過來,吆喝著:「哎~幹嘛呢?老實點!還有你,離乞丐遠點兒,別丟了錢袋……大人?!!!」

  祝纓原是要看一看招工的情況,自己心裡有數也好付,如今遇到這一件事身份被道破了,祝纓擺擺手,慢慢地走回了刺史府。

  …………

  一回府中,祝纓就叫來了李司法和張司兵。

  李司法有點莫名其妙,心道:案子不能這麼快就復核完了吧?那又是為了什麼事呢?

  到了才知道,祝纓讓他去留意一下梧州城的乞丐,尤其是從河東過來的乞丐。

  李司法和張司兵不解其意,口上仍是答應了。

  兩人出了簽押房,張司兵就問李司法:「想以刺史大人的習慣當不至於要驅趕乞丐吧?難道是要乞丐有什麼用嗎?」

  李司法道:「叫個人來先問一問。」

  地方上對乞丐是不太喜歡的,乞丐一多,不但治安變差,也顯得治理上有問題。所以通過在上官經過的時候,就會驅趕乞丐。

  有心的長官則有另一種辦法。

  乞丐們也有個頭兒,通常是長官發話給下面,下面的官員吩咐衙役或者自己去找這個乞丐頭兒,派發一些任務。一些要出力的工程項目也會讓他們做。有些大戶家裡比如遇到蓋房之類的事情,也會招他們去幹活。

  因為乞丐的成份和來源是復雜的,有些人是間歇性地當乞丐。家裡收成不好了,來當個乞丐。日子過得下去了,又依舊回去。也有一些人,有感興趣的事幹了,就做工,不然,也是當乞丐。乞丐裡還有一些遭了災、沒處去的,其實是有些手藝的人,也是暫時棲身丐群之中。

  他們當乞丐的時候亂七八糟,有正經營生的時候,倒還看得下去。窮人本來穿得就不比乞丐好多少,除了特別邋遢的,最窮的那一撥看起來差別也不太大。

  張、李二人打定了主意,派了個衙役去將本地的乞丐頭子喚了來,吩咐一番,讓他去打聽一下外地乞丐的事情。一面猜這是要做什麼。

  祝纓的心思自不能對旁人講,項安白天正忙,她等到晚上項安帶著項漁回來了,讓胡師姐去叫來項安:「糖坊的工錢是怎麼一回事。」

  項安因得了祝纓一句:「答應他。」同楊坊主協商的時候也就不再堅持,其實楊坊主當時根本沒有想到要擠排她。在楊坊主的眼裡,項安,不過是因為項大郎上京了,所以暫代其兄的事務。沒必要排擠。

  所以楊坊主沒有故意為難項安,又提了另一件事——他發現,梧州城來了一些「流民」,可以壓低工錢了。

  項安從楊坊主那裡得到的消息還要更細一點:「咱們梧州產的糖稍路極佳!周圍都紅眼呢!」

  就梧州這個位置,梧州產甘蔗,周邊的州也產,尤其是河東縣,以前就是南府的地方,它還有之前從祝纓手裡拿到的新製糖法,不擴建才怪!

  也就是梧州這兒壓著糖價,不然利更厚,他們賺得更多。

  項安道:「又種了宿麥,他們就說,一年兩季,就能騰了一半的地來種甘蔗了!」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百姓繳多少稅真是看地方官的良心了。祝纓跟朝廷討價還價,就真的五年不徵,落到了別人手裡,五年不給朝廷繳,但不代表他們私下不收。

  誰都不嫌錢多,還是一個才設的新南府,新知府手裡什麼家底兒都沒有!不像祝纓,手裡三縣是原來自己的班底,府庫都在。新南府連公廨田都是現攢的,劃了一片已經開了的熟田,連上面的百姓都劃過去,這要找誰說理去?

  沒處說的。

  河東縣這種感覺尤其明顯,因為它那兒真的有新式的糖坊。像這種工坊,越是在產地生產,越是能節省成本。

  新南知府尤可,他還是願意再收一季宿麥的糧食充裕一下他的倉庫以防萬一。但是刺史卞行又有他自己的打算,祝纓在京城賣糖的事卞行是知道的。新南知府沒到,他就下令讓河東縣的官糖坊把配方交出來,他也要幹這個。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誰都不嫌錢多。

  一個長官,一旦突發奇想,下面必定有人遭殃。

  項安道:「聽說他們那兒建糖坊,咱們這兒也就加緊趕工了。招工時才發現,有些在河東縣過不下去的人過來了,人一多,工錢就上不去了。」

  猶豫了一下,項安道:「大人,您……會不會現在就要將配方教給一些旁的人?」

  祝纓道:「你們一個比一個精明,都開分號拉人入股了,難道不是為了應付我的?」

  項安訕訕地道:「也是真的急了,明明局面是咱們打開的。新南府實在可惡!」

  祝纓倒不在乎卞行也要賺這個錢,很難說卞行能有多少的利潤。看卞行幹一件事能幹到讓百姓逃亡,他開糖坊能賺多少錢就存疑。價高了,肯賣不過梧州。

  祝纓對項安道:「你建糖坊,甘蔗夠用嗎?不許動我的糧田!」

  項安忙道:「不敢。我還想買地來的,種甘蔗多了,種糧的就少,糧價又要上去啦。」

  祝纓道:「你仔細著些,囤積買賣糧食,一個弄不好,血本無歸!」可以囤積糧食,如果只是地主家自己堆著,沒關係。如果是商人進行大宗的糧食買賣,容易召來官府出手,給你抄了都是有理由的。

  「我只在梧州囤。」

  祝纓一挑眉,項安道:「我也幫著平抑糧價。他們要是缺了,也可以到梧州來買嘛!」

  祝纓道:「做買賣,不看錢是不行的,如果只是看著錢,不留意大勢,賺得有多麼豐厚,跌得就有多麼的重。」

  「是。」

  祝纓道:「你去忙吧。」

  「是。」

  …………

  項安走後,祝纓又讓胡師姐去將小江和江舟叫來。

  天色已晚,二人十分驚訝,這個時候叫她們過去能有什麼事呢?上一次還是讓江舟去盯梢。江舟這任務完成得不錯,但是沒有聽說還有別的命案了。

  兩人從側門悄悄入內,胡師姐將門一掩,又站回了祝纓身後。

  祝纓道:「有件事要交給你們去辦。」

  小江有點驚訝,怎麼她也有任務嗎?還是驗屍?

  祝纓道:「你們兩個改裝,去河東縣看一下。」

  江舟問道:「看什麼呢?」

  祝纓道:「考你一下,近來街面上有什麼變化?」

  江舟道:「唔,更熱鬧了,外地人更多了。」

  祝纓道:「不錯,外地人更多了,河東縣過來的人也多了起來。你們去河東縣看看,那裡有什麼與本地不同。與那裡的人聊上一聊,他們的賦稅如何,新的官長如何,糖坊如何……」

  江舟趕緊拿出本子來記,小江看她記得慢,取了紙筆自己來記。很快記完,又問道:「大人,下官冒昧,再多問一句,這是為了什麼?也好知道要不要多看點別的。」

  祝纓道:「你們自己要注意安全,再看一看河東會不會亂,新南府是個什麼風範。」

  小江又說:「是不是他們會對大人不利?」

  「不好說。」祝纓道。得看河東縣具體是個什麼樣子,才好判斷對她會有什麼影響。

  二江答應一聲,祝纓又問:「需要什麼東西?」

  小江道:「不用旁的,我用舊度牒。」既然是打聽情況那就用道士身份,一個京城遊方的道士總比梧州的女官更能讓河東人說話。

  二人第二天一早還參加了刺史府的晨會,扭頭就變裝離開了。因為小江的腿腳不好,她們還是趕了一輛騾車,江舟坐在車轅上,一面走一面說:「我又想起來跟娘子出京時候的事兒了,我那時還不會趕車……」

  小江笑笑,回思當年,恍如隔世。

  她說:「現在你連辦案都會啦!」

  「嘿嘿。」

  兩人第二天就到了河東縣,找了個小客棧住了下來。客棧的掌櫃看小江的度牒,十分的驚訝:「京城來的?這麼遠?」

  小江以一口有點變形的方言道:「是。師傅臨終前叫我到她家鄉來看看。怎地南府變成了新南府了?」

  見她也有一個故事,掌櫃樂得與個出家人多聊幾句,小江編一個自己腳上殘疾被父母扔了,被個道姑給揀去撫養長大的故事。後來道姑死了,人葬在了道觀裡,但還是懷念家鄉,於是讓徒弟小江到河東縣來看一看。

  「人,沒有不想查一查自己的根的。」小江說。

  內掌櫃道:「是哩!道長也是河東人嗎?」

  「不是,」小江說,很自然地又轉回了官話,「我是京城長大的。」

  兩人一聊二聊,小江就知道了河東縣自打不歸祝纓管了,就一天比一天糟糕了下去。

  內掌櫃道:「街上當差的還是那個人、看城門的還是那個卒子,換了個長官,他們的樣子就變了。昨天還好聲好氣,今天就粗聲粗氣,唉,他們也不容易。」

  「咦?」

  「大人們拿他們撒氣,他們有氣,還能忍著?哎喲,聽說,他們的俸也扣了。」

  就慘,祝纓在的時候,南府衙役有補貼,管下面的縣裡要的也少。新南府這兒,知府沒有祝纓會經營,也比祝纓拿得多,下面自然要苦一些。錢少了、事多了、氣受了……

  一層一層下來,到最下一層百姓身上,可想而知。

  小江與江舟在河南盤桓半月,又往新南府城去略轉了一圈。很快就發現,新南府的甘蔗田比例彷彿比梧州要高不少。更是得知了另一件很常見的事情:梧州糖坊還雇人呢,新南府這兒,那個「官糖坊」,直接拉人服徭役,人工成本,零。

  江舟氣道:「哪還有這樣幹的呢?」

  小江一把拖過她,兩人上了車,趕出一段地方才說:「你道是京兆的時候王相公治下,還是梧州咱們大人治下?哪有一年只服二十天役的?」

  江舟憂愁道:「那他們豈不是能更低價……」

  小江冷笑道:「他們捨得賣低價嗎?大人還等著咱們回話,走了。」

  …………

  祝纓沒有等她們,她也有自己的事——年過完了,除了番學生們要回來了,朝廷也批下了梧州長史和司馬的任命。

  正月末,旨意到了。

  一個就是蘇鳴鸞的哥哥,另一個是山雀岳父的弟弟。這兩個人的名字也是她給起的,蘇鳴鸞的哥哥名為蘇飛虎,山雀岳父的弟弟名為林淼。

  祝纓這次進山,正好順手將二人的任命宣布,再將二人帶回梧州城。尤其是蘇飛虎,看看他和他的孩子,能不能為自己幹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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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合理

  祝纓將旨意先收了,隨同敕封而來的還有吏部等處的公文,她讓刺史府將這公文也備了案。

  此外,還有蹭這個公文的另一處的戶部公文,是讓她留意一下宿麥的種子。竇尚書算得精細,告訴祝纓——別忘了,朝廷要推廣宿麥,這件事是你建議的。免你幾年麥稅的條件是你要提供一部分的種子。快收麥子了,你種子得給我留著。別光顧著製糖了,一碼歸一碼。

  祝纓將這份公文放到了匣子裡,麥收還早,她先辦眼下的事。

  她提筆寫了一封奏疏,然後回頭再看梧州。

  初定月末往山裡去,進山之前她要先將山下事務做一下安排。有章別駕在的時候,她只要簡單說一聲就行,如今章別駕還要再過些時日才能回來,她就得自己細細吩咐。

  她先是去了一趟州學。

  州學去年新選了一批新學生,這一批學生裡福祿縣的學生表現不錯,四十個學生裡,除了保送生,福祿縣最後考上了數人。比起南平縣少,但是比起福祿縣之前的表現,卻是好了許多。相較之下,南平縣對其他縣的優勢被縮小了一些。

  祝纓到了州學,被博士、助教迎了進去。歷來官員沒有說不管學校的,管成什麼樣子就因人而異了,祝纓願意花大力氣,他們迎奉祝刺史就更加上心。

  迎上來之後先說:「新生業已入住了,州學有今日,師生無不感念大人。」刺史府肯給錢吶!

  他們請祝纓到他們的值房坐下,自己去集合學生。

  祝纓道:「先不必忙那個,我來看一看就走,不要打擾他們上課——你們看著學生如何?」

  博士道:「都是良質美材!」

  祝纓一挑眉,道:「去年要挑選貢士上京裡,你可不是這麼講的。」

  博士陪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並非下官要欺瞞大人,學生確有些不同了。便是去年有些不足的學生,較之以前也是有些長進的,今年當會更有長進。去年又新考選了一些,較往年生源也強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助教,助教猶豫了一下,上前兩步,小聲說出了另一個刺史大人或許不知道的「業內判斷」:「以往富家子更多些,他們未必是不用功,天資並不因貧富而有所不同。然而貧兒縱考上了,家裡或也無力供養他讀下去。如今大人又撥錢糧又予書籍,貧兒也能讀下來了。今年必然比去年好,明年又會比今年好。只要能堅持下去,再出荊綱這樣的人物也不稀奇了。」

  祝纓點了點頭,這個跟她的判斷也差不多,功夫下在什麼地方,什麼地方就能看出變化來。福祿縣到了開始收獲的時候,梧州晚兩年也應該差不多。學校這是想要錢糧,那就接著給唄,只要能出成績。

  祝纓道:「學生裡凡有出色者,都要報給我。」

  「是。」

  祝纓又問了一下現在學校的課程之類,博士與助教也都說了:「仍是以經史為要。下官等縱想教旁的科目,自家學問有限,就怕耽誤了學生。」

  祝纓道:「知道了。年在二十七歲以上的,你們接下來要鄭重考查。有什麼長項、有什麼志向,品性如何,三月初一報給我。」

  「是。」

  博士低聲道:「方志就快好了!不是下官等不用心,也不是學生們偷懶,實是大人的德政書之不盡。」

  修書是個耗時的活計。好在梧州新設,需要寫的東西不太多,主要是將梧州的來歷給寫清、將梧州現有的山川地理之類寫一寫就行。其中羈縻縣材料不全,也不用求全責備,這部分內容讓番學的仇文和蘇燈略寫一寫就成了。

  難處在於他們有一個不斷搞事的刺史,官學還等著刺史再多撥一點錢糧、多薦幾個學生,就得好好地拍一拍刺史的馬屁。字斟句酌到了現在。

  祝纓道:「不能再拖啦!」

  「是是是。」博士連聲答應。

  祝纓再次叮囑:「二十七歲以上的學生,記住了。」

  「是。」博士答應著,將祝纓送出了州學。他心中有疑惑,對助教道:「我那裡新得了一本好書。」

  助教會意:「那就要看一看了。」

  兩人往博士的房裡坐了,都不知道這個「二十七歲以上的學生」是個什麼意思。

  博士道:「要說歲數,二十七歲往上是大了些,到了二十七歲若是還沒讀出什麼名堂來,以後也未必就能上進了。三十歲就不能再留了,難道大人是想將這些進學無望的人借故黜了,留下錢糧來養些更有前途的年輕人?」

  助教道:「不太像大人會幹的事。要有特長,難道是要他們轉科?以往隱約聽說過,咱們這位大人曾要人轉科。」

  博士道:「哪有這樣的事情?二十七歲再轉,現學也來不及了呀!」

  兩人皆不得其解。助教道:「大人既要咱們做,咱們就將人名報上,且看一看!」

  博士感慨道:「這些人吶,生得太早了,晚生幾年就好了。」

  助教道:「那也看著好日子了。」

  「話不是這麼講的,要是沒見著好的也就罷了。這見著了好的,又沾上了一點兒,但沒全沾上,這心吶……」

  兩人一邊嘀咕一邊幹活,又要重新審視一下方志裡的稿子。這個方志寫得比較費勁的地方就在於,這邊寫個差不多了,祝纓在那邊又搞事了,又要將新事給添上。他們寫了糖坊,就又要添番學,仇文等人將番學篇交上,才發現番學裡還有個「女學」。

  但願大人不會再弄出什麼要添加的事情來。

  …………

  祝纓眼下沒想再搞新事,她回到刺史府,按部就班地又召了刺史府的官員來安排接下來的事。

  「都知道了吧?長史、司馬的任命下來了,我要去宣諭各部,到山裡轉轉,順便將人帶下來。他們的宅子都準備好了嗎?」

  小吳馬上說:「早經備下了,再灑掃一下就能住了。」

  祝纓道:「要再仔細檢查。」

  「是。」

  「章別駕應該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他要是路途順利,或許我沒回來他就先回了。縱小有耽擱,也不至於回來得太晚。他若歸來,你們聽他的安排。」

  「是。」

  「往梧州來的外地人多了一些,要留意安全。」

  「是。」

  「李某的案子,若是朝廷無異議,發了文來便照樣執行。若有變故,及時報我。」

  「是。」

  因章別駕不在,祝纓就又多說了一些細節,最後說:「我這幾日就動身,家裡就交給你們了。」

  眾人一聲答應。

  祝纓沒有提糖坊的事情,也沒有再提河東縣之類,那些都影影綽綽的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此時掀開也不過是一個模棱兩可的局面,想處置都不好處置。

  然後是叫來了郭縣令。梧州刺史治下就在南平縣,南平縣令是非常重要的。

  郭縣令極有眼色,一叫就到。

  祝纓對他十分和氣,並不在簽押房見他,而是在書房裡一人一杯茶,與他聊天。

  郭縣令本以為是進山前例行公事的吩咐,不想祝纓開口就是:「你在南平縣幾年了?」

  一句話把郭縣令問懵了,這句話一般來說意思都是:我知道你在這兒幾年了,但我對你有安排。

  郭縣令緊張了起來,道:「下官到南平縣已五年了。」

  祝纓道:「五年,明年就六整年了。」

  郭縣令誠惶誠恐,多一字也不敢問,就怕說錯了:「是。」

  祝纓問:「有什麼打算?」

  郭縣令這才覺得,刺史大人是要提攜自己了!想一想也是,自己對刺史大人也是盡心盡力的,讓幹的事兒從來不拖過夜。大人在意的事兒,他都搶著辦。難道是因為這個,所以……

  他小心地道:「下官情願在大人手下接著幹,可若朝廷制度不許,下官還是想……稍往北一點,離家近一點,家中父母年事已高。然而調任不由下官做主,便是想活動,也是求告無門。」

  他是南方人,往朝廷裡也確實沒有什麼門路。就算送錢,也是捧著豬頭找不著廟門。除非中間找個中間人,能幹這一行的中間人胃口也都不小,又是一大筆開支。如果不走門路,接下來調到哪兒就不一定了。多半還是平級調動,到另一個縣從頭開始。

  現在上司有意,真是意外之喜。

  南平縣還是「有點」窮的,往北一點會好一些。當然,如果能夠升一級半級的更好。他已經是縣令的,直升知府,如果不是眼前這位這樣的,也是很難的。多半是某州、某府內的一個屬官。

  一地的主政和更高一級的屬官各有利弊,屬官品級未必會比現在的縣令品級更高,但如果想一直往上升,這一步是需要的。郭縣令將「糖坊越多越富,我越有錢」這個想法拋到了一邊,能升官,錢財就可以暫時放到一邊去了。

  祝纓點了點頭,道:「能幹的人在哪裡都能做出成績來,什麼遠了近了的,都不必在意。不過父母年高,確實令人放心不下。你的事,我記下了。」

  「多謝大人!」

  郭縣令正要問給他接下來安排到哪兒,祝纓又說了:「要調你,你也得有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來才好。接下來幾個月,你可要好好幹吶!」

  「是!」

  祝纓道:「你去忙吧。」

  「是!」郭縣令忙說。

  見祝纓沒有再說其他話的意思,郭縣令只好先告辭,心道:只要不是明天就下調令,等大人回來,我且有時間好好請教的。又在想大人近來在意的是什麼,以及如何準備些禮物等等。不但有給祝纓的,還得再額外備些禮物,總不能讓上司為自己白忙活一場。

  ………………

  祝纓對郭縣令等人都有安排,不止郭縣令,其他人她也要稍作調動。這件事她辦起來還是比較有把握的,太好的菜她還點不動,小菜還是能挑個大概的。郭縣令在她手下有幾年了,做事也在譜。朝廷無論推廣宿麥,還是她向政事堂講的要壓下糖價,都需要這樣的人具體的辦。

  將州府裡的事安排完,祝纓稍作準備就要帶人往山裡去了。張仙姑與祝大都擔心她,張仙姑還是想跟她同行。

  祝纓道:「這是在梧州,有什麼事我盡可以處置得了。以後要是回到了京城難道也還是這樣?小時候都還放手讓我出去呢,現在倒不放心了?沒事的,我先去福祿縣,帶上小妹她們。」

  她硬將父母留在了刺史府,也不讓花姐跟隨。她不帶家眷、不帶女僕,外人並無人提出異議。她又帶上了祝煉。將侯五、小吳等人留在家中,又將丁貴等四人帶上。

  到了日子,也有一隊商人隨尾前行,依舊沒有用到梅校尉的士卒。

  梅校尉與祝纓在正月裡只在燈節見了一面,梅校尉攜眷看燈,梧州比往年更富裕些,扎出來的花燈也比往年更好看了。

  女眷們看燈,梅校尉就借著熱鬧與祝纓提一提「回易」,他也想參與貿易。不過這個貿易不是與山中的貿易了,而是參與蔗糖的生意。他不開糖坊,但是他想當個二道販子。他手上有士卒,勞力完全不愁。近幾個月的觀察,他覺得這個於他更省心些。山裡,人家對他愛搭不理的,山外就大為不同了。

  祝纓奇道:「你不進山?」

  梅校尉笑道:「那是大人您的路子,我不好走。山裡人對我可是防範得緊吶!我不比大人,能在山裡置產。」

  祝纓一挑眉。

  梅校尉忙說:「只要給我貨。我原價拿!梧州的糖也是緊俏貨哩!」

  祝纓道:「原糖坊產量少,別人等閒拿不到,縱拿到了,一路抽稅也是頭疼,你老兄就不用抽稅,是也不是?你要用士卒押運?不怕誤事麼?朝廷可不許這麼幹吶!」

  梅校尉笑嘻嘻地:「幾十士卒就夠使了,於兵力無損。再者,梧州地方有大人在,哪裡來的戰事?」

  梅校尉以為,祝纓做個官必有所圖,升官、發財兩樣,以往看祝纓是為了升官的,當然也捎帶手造福一方百姓。然而自打知道她在山中建個「別業」,就知道她還要捎帶手的發財。從糖坊就能看出來這位刺史大人是個撈錢的好手,山中置業,對,你說是為了給朝廷羈縻,那當然也是,人家能幹。可要說她不會捎帶手地弄錢,梅校尉也是不信的。

  也不知道為什麼,梅校尉就認定了,祝纓是個順手就能弄到錢的人。

  地方官員不得在轄區內置產,這是對的,相應的他們還有許多折中的方案。梅校尉不打算去管祝纓這個事,掂量了一下,自己也管不了,乾脆「你賺你的、我賺我的」,祝纓離任之後山中別業怎麼安排,那就是祝纓的問題了,跟他沒關係。

  祝纓道:「那你也悠著點兒。我不沾手,你也別沾手,找個中人。」

  梅校尉道:「放心!」

  兩下約定,糖坊擴建之後,多出來的一部分糖的產量給梅校尉。梅校尉往哪裡販運,她不管,第一筆的糖,可以不用現錢,用梅校尉田裡的甘蔗折抵貨款。等梅校尉周轉開了,下一次交易用現錢。秋甘蔗快成熟了。

  梅校尉這裡,讓他的一個妾的兄弟做管事來與項安交易。整樁買賣,明面上與梅校尉和祝纓沒有絲毫的關係。只要兩下將賬做平即可。

  二人談妥交易,梅校尉再次拍胸脯保證:「大人但凡有事,只要一聲招呼。」

  祝纓道:「咱們都盼著沒事才好。」

  「那是,那是,哈哈哈哈。」

  …………

  祝纓此行,第一站去的就是福祿縣。

  她也有些日子沒回福祿縣了,福祿縣如今仍是莫縣丞在代理。福祿縣上自縣丞下至百姓,聽說她又要過來了,扶老攜幼地迎接她。

  福祿縣也確是祝纓花心思最多的地方,一入縣境便覺得親切。到得福祿縣城,顧翁也穿戴整齊隨同莫縣丞一同迎接,顧翁身邊,乃是顧同的父親陪同。顧同的父親因為兒子,如今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連顧同的母親也是外命婦了。一家子臉上都現出一種興奮的光彩。

  祝纓還如之前一樣,到了縣城就不時與城中百姓聊天,過一陣,又說一人:「你是新搬來的麼?我看你面生。」

  那人臉也脹紅了,不想刺史會同他說話,更想不到刺史認得出他是新搬來的。於是說:「小人是販馬來了,見這兒好就留下來了。」旁邊就有人取笑,說他是因為在這兒喜歡上了本地的一個姑娘,於是就定居下來了。

  一片歡笑。

  祝纓命丁貴取一雙銀杯給他:「算我的賀禮啦。」

  有以前常在街上混的,大著膽子說一句:「大人,我也娶親了,也有喜禮不?」

  祝纓笑道:「給你一把糖吃去。」

  「好嘞!」他真的跑到了前面,祝纓也真的給了他一把糖。

  一路歡笑,祝纓被迎進了縣衙,縣衙中官吏都聚到她的面前,一齊行禮。莫縣丞又說在清風樓設宴款待了等等,祝纓問道:「怎麼不見趙娘子?」

  莫縣丞忙道:「她回家去了,現不在縣城居住。」

  祝纓道:「派個人送信吧,過兩天我進山要經過她家,告訴她一聲。」

  「是。」

  祝纓又將縣衙看了一回,人人看她的目光都帶一點殷切,尾隨她往清風樓而去。清風樓的宴上,本地士紳見到祝纓都有點小激動。莫縣丞不能說不好,他挺好的,士紳能在一些事情上糊弄他。但也有些不好的地方,就是不能像祝纓在的時候為所有人謀更大的利了。

  這種心事,又都是不能言說的。所以大家對祝纓格外的熱情。

  唯顧翁最得意,如果祝纓在福祿縣再多待一陣子,或許別人還有機會,可現在,他的孫子還是獨一份呢!

  祝纓與父老說些家務事,又問收成之類,又問及氣候。顧翁等人都說:「這些年都是豐收,不是大豐年也是小豐年,都是托了大人的福!」

  祝纓卻對莫縣丞說:「去年我沒有來看,水利道路都還通暢嗎?」

  莫縣丞忙說:「都不敢懈怠的!全賴大人打的底子好。」

  祝纓又說到了學校,問博士:「我在州學裡見著了不少學生,縣學裡還有以前的學生嗎?新生補齊了嗎?都是什麼樣的?」

  博士笑道:「都齊了!全賴大人以前打的底子好。」

  無論問什麼,他們似乎都要捎上一句「全賴大人以前打的底子好」,到第四個人說的時候,所有人都笑了。祝纓哭笑不得:「能不能不說我了?說也換一句。」

  顧翁道:「怎麼能不說,這裡哪一件事不是大人打好的底子?」

  那倒也確實是,祝纓道:「明天我到學裡看一看,對了,以前的學生,我記得有超過三十歲的,他們都幹什麼去了?」

  博士道:「都是歸家,他們各有營生,也有依舊讀書的。大人要是早來兩年,他們能早兩年上進,或許……唉……」

  「窮地方就是這樣,總有一批人沒趕上好時候。」顧翁說。

  祝纓道:「我記得有幾個人上回辦思城縣的案子的時候很有章法,我在縣裡多住幾天,你讓他們來見我。」

  莫縣丞急忙答應了:「是。」

  由於祝纓不飲酒,到宴散時,人人清醒。

  第二天,祝纓先往縣學裡看了一看裡面的學生,大部分的學生都認識她,她也認識其中一半的學生。此處學生也與州城的學生不一樣,見著她的時候拘謹的少,親切的多。

  祝纓又點出了其中幾個人,問道:「你們去年往州裡考試,發還的卷子都給你們批了,都看了嗎?」

  「是。」

  祝纓又指了其中幾個她認識的學生,將他們帶到了清風樓。幾個學生既激動,又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要幹什麼。待回到了清風樓,卻見樓下莫縣丞已帶了另幾個人站在了外面等候。

  彼此一照面,心頭都是一動——大家好像都共過事。這些人也都是前縣學生,因超齡等原因離了縣學回家的。不過因為許多人是有親戚關係,聯繫也沒有完全的斷,其中有兩個現在還住在縣城裡呢。

  他們所謂的「共事」不是指縣學同學,而是他們都共同為祝纓幹過一件事「清查黃十二郎案」。他們忙了幾個月,不但涉及了田畝、戶口,還幫著收狀子、分類等等……

  那可真是一段忙碌卻充實的日子啊!

  現在這是為什麼呢?

  祝纓道:「都進來說話吧。」

  依舊是她上座,莫縣丞陪著,學生們都執弟子禮在下面行了禮。

  祝纓道:「都坐吧。」

  她對這些人說話一句直接,先問離校的學生都在幹什麼,有沒有不能離開的理由。學生們都說:「只要大人有用得著學生們的地方,只管吩咐。」這話說得比梅校尉又真心得多。

  又問:「林八呢?」

  學生們面面相覷,低聲道:「他,回家了。」

  「沒去叫他嗎?我這兩次回來都沒見到他。」

  一個學生低聲道:「還是為的他姐夫的案子,哦,為的黃家的案子。他……他姐姐死了。」

  「嗯?」

  另一個學生小聲說:「回娘家沒幾天,想不開,上吊死了。」

  「去喚了他來。」

  學生裡一個人趕緊起身,跑到林家,將林八郎叫了來。林八郎比之前看著委頓了不少,蓄了鬚,看著比實際年紀大了一點。他低著頭,向祝纓行了禮。

  祝纓讓他坐下,又問:「你如今在做什麼呢?」

  林八郎小聲道:「學生家裡世代務農,如今便在家裡幫忙。」他這幫忙也不是下地,就是收個租管個賬,再給家裡侄子開蒙等等。

  祝纓道:「有沒有別的打算?隨我去州裡,如何?」

  林八郎猶豫了一下,仍是搖頭:「學生習慣在家了。」

  祝纓又問:「你願出仕為官嗎?」

  林八郎小小激動了下,內心掙扎,猶豫的時間更久,最終還是搖頭:「學生自知資質不佳,又駑鈍,情願耕讀傳家。教家中子侄奉公守法。」他的姐姐到底是死了,他參與了辦理那個案子。姐夫是錯的,甚至外甥們的下場也有姐姐大鬧驚動了天使的緣故。但是畢竟是他的親人。如果姐姐還在,他也願意出仕。姐姐死了,那就不行。

  祝纓也不勉強他,命人將他送回。

  清風樓裡,眾人一陣嘆息。

  祝纓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說回你們吧,讀過的書、學過的本事都還記得嗎?」

  學生們已隱約有了一點預感,都說:「時常溫習。」

  祝纓道:「當年辦黃十二郎的時候,你們都是出過力的。你們的名字也都報上去過,當時朝廷自有考量,沒有全準。如今你們大好年華,又讀了這些年的書。就這麼埋沒了也是不應該。」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本來已熄得差不多的灰堆裡又躥出了小火苗。

  祝纓道:「當時雖然沒批,我的奏本上都錄有你們的名字,也算留了底。現問你們一句話——是要背井離鄉的,願意離開嗎?」

  已離校的學生中一個最活潑的說:「只要大人吩咐。」

  祝纓道:「朝廷推廣宿麥是我向朝廷建言的,如今福祿宿麥已計入糧稅,是時候推廣了。或許需要人,官職不會高,以後晉升也比經過考試的要慢、要難,還願意嗎?」

  離校的前學生們有點小激動,音調也有點變了:「是!」

  祝纓道:「別答應得太早,如今沒做官,聽說要做官就恨不得立時答應。一旦有了官身,所思所想就與白身不同,又要想著這樣的出身升遷不如人,悔不當初了。」

  前學生們爭著表白:「何敢如此?」「大人造福一言,是我等表率,我等怎麼敢只想自己官祿,而忘卻百姓?」

  祝纓道:「奏表我上了,朝廷能批幾個,都要感恩。能出仕的,都要用心辦事。運氣不好的,也不許怨天尤人!」

  前學生們都說:「是!」

  祝纓又看向了仍然在校的學生,這些學生的年紀都不算小了。考上縣學的時候就得二十上下,如今又過了幾年,都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又還沒考上州學,再過兩年也得回家吃自己了。但是他們又確實是能夠做事的。

  祝纓問道:「你們呢?有什麼打算?」

  學生們互相看了一眼,由其中一人發言:「學生們全聽大人安排!」

  祝纓道:「說心裡話。不要因為是我在安排你們就都認了。若有自己的安排,只管講,我不為難你們。不要彼此留埋怨。」

  學生們在她面前比州學生還要放鬆一點:「學生難道會比大人還高明?要是自己沒個主意,不如聽有主意的人的。咱們信得過大人。」

  祝纓笑罵一句:「馬屁精!」然後又說,「如此,你們也與他們一樣。」

  學生們也高興地答應了,且說:「讀書做官,也是為了造福一方,如今提前有了機會,一定用心。」

  祝纓道:「書還是要讀的,萬一誰的名字被漏了,書也誤了,以後可怎麼是好?要沉得住氣。設若這次不成,竟或沒了心氣兒,自暴自棄,則這樣的人以後有機會我也是不會用的。」

  學生們忙垂手道:「是。」

  「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告身下來之前,雖父母妻子皆不可對他們講。今天的事情,誰傳出去,誰就沒有『以後』。」

  「是!」

  「去吧。」

  「是!」

  他們小聲嘀咕,串通著回去要怎麼說,最後都說:「大人想起之前辦案子時的事,叫我們敘舊。」

  莫縣丞仍留在了清風樓,低聲說:「就怕朝廷不答應。」

  祝纓道:「那是我的事。你且想你自己吧。」

  「下、下官?」

  祝纓問道:「邸報看了嗎?」

  莫縣丞忍氣吞聲:「是。」

  「新縣令就要到了。」

  「是。」

  「要辦好交割,不許給他挖坑。」

  「是。」莫縣丞答應的聲音都快要哭了。他當然知道自己從主簿升到縣丞也是搭的祝纓的車,然而在福祿縣做主久了,頭上降個頂頭上司他還是難過。

  祝纓道:「難過哦?」

  莫縣丞抬起臉來,一張老臉苦得能擰出汁來:「下官不敢。」

  祝纓道:「你難過什麼?他做他的福祿令,你自有你的安排。」

  莫縣丞還要哭訴,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學生都安排了,難道我也?大人真是有本事啊!

  他還真猜對了。

  祝纓向來是個不吃虧的人,戶部找她往外發宿麥,提供附近各州的種子,她就向朝廷舉薦一些人做官。都不是什麼要職,一些縣尉、主簿之類正九從八的低階官職,放到縣裡也能幹活。祝纓敢說,經她手裡使過、有經驗的縣學生,比一些不知道哪兒出來的人可靠多了。

  梧州這兒繼續出種子,那梧州的人就得能做官。很公平!她熟悉梧州,做官人員的推薦名單由她來擬也很合理對吧?

  她推薦的梧州人,到了地方上直接就能使,尤其是「種麥」這件事。讓他們去外地做官,且有種麥的任務,他們自己就會想辦法從福祿縣找熟手去種了,比朝廷再費勁巴拉地分配種田人手教授省事得多。辦事也盡心。

  福祿縣是最早種宿麥的地方,莫縣丞是老人了,在她手下幹活也賣力,代理福祿縣期間也兢兢業業沒有紕漏,給升個縣令,不過份吧?至於哪個縣,如果能做南平縣的縣令就好了。

  再來,郭縣令在南平縣也有些日子了,南府變梧州,刺史府的官員沒功勞還有苦勞,都升了。府城的縣令在其中也出力了,並且做事也比較可靠,推薦一下也是正常的。

  以上人員,除了莫縣丞升做南平縣令是她特別要求的,其他人具體到哪兒,都聽朝廷的安排。

  奏本的口氣客觀平和,通篇都是為朝廷大局考慮,尤其是啟用這些學生的理由,絕對能讓朝廷省心。且此舉也可彰顯朝廷公平。

  這一份奏本,她認為被批下來的可能性比較大。莫縣丞這個「指定」,或許她會落幾句埋怨,其他的應該都沒問題。

  對,她是一次推薦了好些人,但是請政事堂明鑑,朝廷裡有多少南方的官?不多。無論什麼事,如果你不參與,對他是不會有很深的感情的。如果沒有更多的南方人參與進來,南方人對朝廷的感情就不會很濃厚。如果讀書空耗時間而沒有收獲,官學就會成為擺設。

  煙瘴之地的學識確實有所欠缺,暫時離國家棟樑是有些距離,做些基層的實務本事還是有的。那就得稍做鼓勵。同時,調了北方人來,路上損耗有點兒大。

  奏本都已經寫好了,將當事人一一問過,無人有異議,她便將這一份奏本發了出去。

  …………

  祝纓所料倒也不差。

  如今政事堂主政的想法還比較正常,她寫的理由也是充分的,她的某些想法與王、施、鐘等人還算合拍。

  王雲鶴笑罵一句:「瞧瞧,不願吃虧啊!就他事多!」

  政事堂倒也無異議,三人都看得出來此舉對推廣宿麥是有益的,而這些人既由祝纓推薦入仕,以後也要承祝纓這一份情。

  誰又不是這麼過來的呢?

  他們自己,縱經過了考試,做官的時候也是有個歸屬的。哪怕是蔭封,也得有個老上司。他們自己做上司,也要發掘手下的人才。

  大家都一樣。

  三人一看祝纓聯繫的這些品級,頂天了是郭縣令,給他稍調高一點,換了個中州做司馬,正六品。下面的學生,縣尉主簿的,八品九品。

  王雲鶴道:「這幾個名字我瞧著眼熟!」一看是福祿縣的人,便將時間鎖在了祝纓在做縣令時寫過的奏本上,很快想起來了——黃十二郎的案子。

  這個案子的奏本,隨附了各人做過什麼事,從上面列明的數據來看,甚至能分辨得出各人的能力小有差異。鐘宜指著一個人說:「這個名字怎麼不在其中呢?」

  王雲鶴道:「哦,他,姓林?是犯人的親屬。」他又翻了翻,還記得黃十二的妻子姓林,判的和離。

  果然,翻到了。

  施鯤道:「先是析產別居,現在又弄這一串小鬼兒。祝纓確實事多。」

  王雲鶴道:「不幹,就沒事,一旦動手幹事,就會有事。多幹就多事。」

  鐘宜卻突然感慨:「還有不動手幹事,仍是多事的……」

  其他二人沒接話,這種人他們懶得理,但是皇帝的兒子裡就有這種人。不提了,不提了。

  王雲鶴道:「讓吏部辦吧。至於析產別居,要盡快斷出個例子來。」祝纓之前遞的那個案子,它主要是凶殺案,與離婚和家產沒什麼關係。

  鐘宜突然道:「倒是有。」

  鐘宜的人際關係頗廣,親朋故舊裡什麼人都有。親家之間還不到拆伙的時候,小倆口已經打得頭破血流的有得是。父母能夠決定子女的婚姻,卻無法決定子女的感情。面子上又不能離,生活裡又不能讓他們打死了。

  這一條提得甚合鐘宜之心。

  施鯤與王雲鶴心領神會,施鯤道:「那就讓京兆府先斷一個。」

  鐘宜道:「好,我讓他們去京兆府。」家務事得先讓當事人出面請求。

  王雲鶴道:「這小子不知道現在又在忙什麼了!可別再給我找事啦!」

  這句話一聽就言不由衷,施鯤與鐘宜都不愛搭理他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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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8:2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五章 停滯

  祝纓一般也不拿小事麻煩政事堂。

  如果不是這一批官職略多,且學生們都還是白身,但凡略小一點的事情她跟吏部就能辦了。

  比如童立、童波兄弟倆。

  這兩個人是祝纓剛到福祿縣的時候親自選入縣衙的,祝纓升任南府,他們留在了福祿縣。祝纓掌梧州之後,各縣官吏的考課都在州裡,由州裡一總報給吏部。

  國家太大、地方上的官吏又多,吏部能直接考核到的人並不太多,地方上數目龐大的底層官吏的考核、任命、舉薦之類,吏部多半是要看地方州縣的反饋建議。規定上是司功負責,實際上一般的主官權利很大。

  祝纓很自然地就將這哥兒倆也給推了個從九品,文書都發到了吏部了,壓根沒告訴政事堂這件雞毛蒜皮。

  政事堂裡假埋怨她的時候,她已到了福祿縣與阿蘇縣交界的地方,在阿姐家做客了。

  迎接刺史比迎接縣令要隆重得多,趙灃親自下令整理客房,準備迎接祝纓。他與妻子親自迎出了三十里,等著祝纓到來。

  趙灃心中激動之情實難言喻,十年功夫,縣令變刺史了!自家算得上是與刺史大人「相識與微時」,這樣的一份人情是後來者很難達成的。

  他快步上前,一揖到地:「恭迎刺史大人。」

  祝纓跳下馬來:「姐夫請起。」

  一聲「姐夫」讓趙灃心裡舒服極了,他忙說:「不敢。」

  祝纓笑道:「你被阿姐休了?」

  趙灃微愕,哭笑不得:「大人哪裡話?」

  祝纓又看向趙娘子:「阿姐,好些日子沒見啦。」

  她對他們一如往昔,彷彿還是在福祿縣做縣令時一般。趙娘子自她任南府之後與她見面就少了,一看祝纓不擺架子,她也高興:「阿弟更加威風氣派啦!」

  兩人寒暄幾句,趙娘子道:「家裡都收拾好了,外頭冷,回去聊吧。」

  「好。」

  一行人多半騎馬,趙灃將自己的田莊道路修得不錯,半天功夫就到了。路上,祝纓看了看周圍的宿麥長勢,又問趙灃情況如何。

  趙灃道:「添了一樣糧食,又不需另開地來種它,自然是好極。他們旁的人又有些眼饞甘蔗。我就說,橘子還不夠種的嗎?不過糖的利確實重啊!」

  祝纓道:「滿眼都是菜,筷子也只有一雙不是?先把眼前吃進肚裡才是正經。」

  趙娘子道:「我也這般說,小妹他們山上種完糧食再種茶,也沒再多的地方種再多的橘樹了。阿弟可也有些日子沒到寨子裡看看了,包你大吃一驚!我才從阿嫂那裡回來,可與以前大不同了!」

  三人山南海北地聊著,既說到了山上,祝纓對趙娘子道:「我正要進山去。」

  趙娘子大喜:「你可算又去啦,聽說之前總經利基家的地方,又與花帕做鄰居。那裡的集市一開,我這裡集市人就少了一些了。」

  祝纓道:「我這不是來了麼?阿姐猜猜,我這回進山是為的什麼?」

  趙娘子道:「什麼?不會是在也要常往咱們家去吧?」

  祝纓笑著搖搖頭:「是一件現在就能看得見的好事兒。」

  「那是什麼?」

  「老大的告身下來了,今後三年,他就是梧州長史了。我這次來就是為了宣告這件事,再領他到梧州居住。三年之後,輪到別家,他身上依舊有官階。」

  趙娘子更是高興:「那可真是太好啦!那麼大一個人,總窩在家裡像什麼話?我說他,別總悶著。他就背上弓往林子裡打獵。阿嫂同小妹都擔心他,怕他在林子裡出事,又要派人跟著他,他就跟人躲貓貓……」

  趙娘子話匣子一打開,就沒別人什麼事兒了,趙灃對祝纓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祝纓一笑,趙灃只好由著妻子同祝纓繼續拉近感情。她依舊是那麼的有活力,一氣說到了莊園裡。

  趙灃此時才說:「你讓大人先歇一下,咱們備下晚宴,一會兒你有多少話都坐下來再說。」

  「行!」趙娘子說。又風風火火地安排祝纓入住。

  祝纓等人住進了之前的客房,這裡灑掃一新,一應擺設、帳幔之類比之前住的時候更好了,鋪蓋也都換了全新的。祝煉跟在祝纓身後,趙灃夫婦起初沒在意,等到祝纓安排祝煉住她旁邊的屋子,趙娘子才問:「這個……就是她們說的錘子了吧?」

  祝纓笑道:「他現在叫祝煉,是我的學生,以前的事兒就先別提了。」

  祝煉有點緊張,這位是蘇喆的長輩,也是阿蘇家的人,他據說是利基族的,兩族有仇。

  哪知趙娘子與蘇鳴鸞一樣,並不曾對他翻臉,反而說:「原來是他!能留在阿弟身邊,看來是不錯的。阿弟可要看好他,別再叫個什麼鬼東西給拐走了。」

  祝纓道:「那個呀?是他舅舅來接的人。」

  「養了幾年,頭也不回!哼!那不是山裡人的做法!我們阿蘇家的人就不是!」

  祝纓含笑聽著趙娘子抱怨,又看趙娘子派了兩人給祝煉聽招呼:「帶上他們,到了寨子裡別跟你老師走散了。」

  祝纓讓祝煉謝了趙娘子,人也留下了,都放到祝煉的房裡。祝煉有點別扭,他並不曾用過什麼小廝,祝纓則是將這二人當做了祝煉的保鏢。既然是人,就難免有眼有耳,說話小心些就是了。

  很快,宴席也準備好了,趙灃夫婦又請了周圍幾個陪客,場面也很熱鬧。

  祝纓對趙娘子道:「阿姐是知道了好消息,才準備得這麼熱鬧嗎?」

  趙娘子道:「阿弟不是才告訴我的嗎?老大的事情。」

  祝纓道:「我是說你自家的事。」

  趙娘子想了一下,沒想到是什麼,趙灃卻突然說:「難道是大郎?」

  祝纓點頭道:「我安排他今年考試,過了就能放出來做官。」

  趙灃和趙娘子喜從天降。趙蘇離家上學有幾年了,也沒見讀出個什麼名堂來。福祿縣也沒幾個能做官的,頭一個是顧同,趙蘇比顧同還早投效,趙蘇至今沒個好消息他們也急,又不知道怎麼提一下才好。

  趙娘子道:「做不做官的,好歹回來見上一面,他都三十了,還沒娶親呢!我可真怕他在外頭鬼混。」

  祝纓道:「這有什麼好怕的?他是個心裡有數的人。」

  晚宴更加熱鬧了,換了三次席面才告結束。趙灃夫婦仍是不放心,兩人又跟到了祝纓的住處。祝纓會意,請他們進房裡坐,告訴他們:「去年我上京的時候同他談過了,今年先考試,考過了一切都好,考不過我再為他安排。」

  趙灃夫婦終於放心,趙娘子道:「一切就都交給阿弟啦了!」

  祝纓道:「一旦授官,會有假期回來探親,到時候就能見著了。」

  趙娘子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哎,阿弟,你快休息吧,明天我送你上山去!」

  ………………

  趙娘子說話算數,第二天親自將祝纓送到山上去。她們一路走得急,趙娘子帶了不少人,人人執刀,看著十分警覺。

  祝纓問道:「這是怎麼了?難道有山賊不成?」即便是她在福祿縣,與阿蘇家關係還沒那麼好的時候,路上也沒這麼緊張的。

  胡師姐聽這一聲,悄悄地將手伸到了刀柄上。

  趙娘子道:「誰個怕山賊來?還不是索寧家的那個鬼!」

  祝纓問道:「他?怎麼了?」

  「哼!他說,小妹誘拐他寨子裡的人,要小妹將人交還給他!呸!他說是就是了麼?憑什麼?他又沒證據!有本事他找塔郎家要啊?不給,就是不給!」

  祝纓了然,比起什麼喜金、山雀之流,索寧家與阿蘇家都是奇霞族,語言相通、風俗相近,連地方都是連著的。別家跑,索寧家就更應該跑了。看趙娘子這個樣子,雙方是交過手了的。山下三縣倒是沒聽過索寧騷擾的回報,多半這矛盾還是集中在山裡。

  祝纓也留了一個心眼兒,索寧家在山中稍深一點的地方,而自己現在是從福祿縣的方向進阿蘇縣。也不排除這個索寧家與阿蘇家的衝突在另一邊,並不曾涉及到這裡,今天這番作派是阿蘇家要在她面前小告一狀。

  一行人直到阿蘇家大寨,都不曾遇到過什麼索寧家的人。

  到了寨子裡,看一眼才明白趙娘子說的變化是什麼意思。

  寨子的圍牆往外擴了一圈,新砌的石牆,門也整修過了,與她的別業有點像。蘇鳴鸞帶著女兒迎了出來,見面就拜義父。祝纓下馬將她扶起,道:「又見面啦,我帶好消息來了。」

  蘇鳴鸞笑道:「是。」

  她們一路到大屋去,沿途的房子也比之前變了一些,除了修補殘破、新建大房子之外,裝飾也比之前豐富了。房前屋後的東西看著也多了一點。看路邊人的衣著也有更多的新衣,臉頰上也豐腴了。

  到了大屋,阿蘇夫人與蘇飛虎也在,祝纓先叫阿嫂,又說:「老大的告身下來了!」

  阿蘇夫人一推蘇飛虎:「快謝謝你義父。」

  祝纓看蘇飛虎,一部鬍子遮口,背稍稍駝了一點,人仍然健壯,她扶起蘇飛虎,道:「天下大著呢!」又讓蘇鳴鸞準備個香案,她好宣讀一下這個任命。

  蘇飛虎的職務是長史,比山雀岳父弟弟林淼的那個司馬要略高一些,在這上面稍壓山雀家一頭,阿蘇家都比較高興。

  蘇飛虎接了告身,外面一陣歡呼,這邊酒宴也擺了出來,趙娘子與阿蘇夫人兩人交換著眼色,都是一種放心的高興。趙娘子喜歡侄女當家,但也關心侄兒,如今侄子也有個好處了,總算可以放心了。

  宴會上不談「正事」,阿蘇夫人與蘇鳴鸞的三哥等人都說著阿蘇縣這幾年的變化,生活是越來越好了之類。絕口不提期間亦有人反對,不過都被蘇鳴鸞給收拾了。只恨血祭已經取消了,不然拿去祭天真是個不錯的理由,現在只好另外找理由安排。

  祝纓留意看著四下的人,尤其是男子,看他們身上有沒有很明顯的外傷。看了一陣,讓她找到了兩個人。兩人都坐得比較遠,模樣不太真切。祝纓暗中記下了,仍是陪著阿蘇夫人他們說話。

  又問樹兄哪裡去了,蘇鳴鸞說派他往外面小寨辦事,現在還沒回來。

  阿蘇夫人又問祝煉,繼而給了祝煉一盒金珠做見面禮。祝煉看看祝纓,祝纓道:「阿婆給你的,你就收下。」

  祝煉接了過來:「謝阿婆。」

  阿蘇夫人道:「真是個好孩子。」

  一旁蘇喆悄悄翻了個小白眼,扭過臉去同她小表姐說話:「那以後咱們就都在山下啦!」這小表姐是蘇飛虎的小女兒,比蘇喆大一個月,兩人年紀相仿。這孩子打小過得比蘇喆順利得多,有點兒憨,蘇喆喜歡同她玩。

  大人們看著孩子和睦,心中頗為安慰。

  到得宴散,祝纓回房休息,胡師姐堅持親自擔任守衛的任務。才將鋪蓋取來,便聽到腳步聲,胡師姐抽身到了門旁,一看卻是蘇飛虎。

  胡師姐頗為躊躇。蘇飛虎會熟練地講奇霞、花帕兩種語言,對利基話也能簡單地對話,獨對山下的方言知之甚少,官話更是不會的。胡師姐會方言和一點官話,不熟山中語言。

  兩人無法溝通。

  胡師姐只好回頭叫了一聲:「大人。」

  祝纓已經走了過來了:「怎麼了?大郎?來,進來坐下說。」

  蘇飛虎給自己打了打氣,說:「義父,我聽說這個官兒是不管事的,既然不管事,是不是住在哪裡都差不多?」

  祝纓給他倒了杯茶,往桌上一放,兩人都坐下了,她說:「不想跟我走?」

  蘇飛虎道:「我知道你們擔心什麼,阿爸擔心寨子,小妹擔心我在這裡與她爭,阿媽擔心我,義父受了阿爸阿媽的囑咐要帶我走。我不同小妹爭,但是眼下寨子裡有事,我走不開。小妹幹的事對寨子有好處,別人就要不好,索寧家一直找麻煩。我沒有管寨子的本事,還有一把力氣可以出。我也是阿爸的孩子,我得守護這個寨子。」

  祝纓道:「索寧家?他們怎麼了?你慢慢說。」

  蘇飛虎道:「還是之前……」

  情況與趙娘子說的差不多。路果、喜金等人鬧到祝纓面前,是因為他們已受了朝廷敕封。索寧家沒有敕封,祝纓召集縣令開會的時候當然沒有他,但是損失卻是實實在在的。索寧洞主也是個爽快人,直接跟阿蘇家幹上了。

  索寧洞主親自帶隊巡邏著兩家的邊界,捉拿逃奴以及跑到阿蘇家的普通族人。山中各族的邊界又沒有那麼的嚴格,不時「誤傷」阿蘇家的人。索寧家不像五縣,五縣都接受了祝纓「不以人為祭品」的條件,他抓著了人還時不時放個血祭個天。

  阿蘇縣並不想跟他們打,種地賺錢都來不及了,誰想理他們吶?!

  阿蘇縣的茶餅做得多了,質量也有了一些提升,不能說上佳,銷路也比以前好。糧食又產得多了,再有一些其他的貿易。蘇鳴鸞於種茶之餘,因著姑父的關係又引進了一些橘子樹,連這買賣也涉足了一些。只恨開出來的地太少,只能少種一點,和姑父串通也充做「福橘」。

  她這裡的山更多、更高,不像福祿縣,縣裡也有山,但都不太高,縣城周圍還是一片平地。高山,就意味著有比較陰涼的山洞,更易儲存一些物資。

  蘇飛虎也得承認,妹子確實能幹。但是要幹事就得要人,阿蘇縣的人不大夠用的,一面解了部分聽話奴隸的枷,讓他們仿著山下奴婢佃戶的樣子幹活,分少許收貨給他們,幹得好了給予少量的獎勵。一面就是四處薅人。

  親舅家的不太好意思,悄悄地、少量地收一點,對外人就不客氣了。

  祝纓仔細地問蘇飛虎:「奴隸的枷卸了,有人跑嗎?小妹是怎麼做的?」等等。

  蘇飛虎知道得不也不太多,只知道人是經過挑選的,也確實沒跑幾個人。

  蘇飛虎道:「我想留下來,幫寨子裡過這一關。小妹說,義父不願意開戰,那就我們來!」

  祝纓道:「我還要去別業,這個事先不急。容我想一想。」

  「義父。」

  祝纓道:「莫急,一急就看不清路了。」

  蘇飛虎道:「我能在寨子裡多一天是一天。」

  祝纓道:「你已是梧州的長史了,敕封你也接了,總要隨我走一遭,好叫人知道是你、是阿蘇家的人做了這個長史。你須得見一見各位縣令,先走這一遭,接下來的事情,咱們再說,如何?」

  蘇飛虎乾脆地起身:「好,我與義父走這一趟再回來。義父休息,我回去了。」

  ………………

  第二天,祝纓等人起了個早,這一天她計劃在阿蘇縣裡暫休息一天,同行的商人也可在阿蘇縣做少量的貿易。

  這一天她換了衣服在寨子裡瞎轉悠,說自己也是商人。有人不信,她就摸出一包針來與人交易。祝煉覺得有趣,不過他牢記不能在這裡說利基話,裝成啞巴跟胡師姐一左一右跟在祝纓身邊。

  祝纓與人聊天,他也聽著,轉了半天不由納悶:蘇喆她們不是討厭利基人嗎?怎麼好像更恨索寧家似的?

  正想著,忽然橫地裡潑過一盆水來,胡師姐護著祝纓、提著祝煉往旁邊一閃。祝煉又看到了一個老熟人——蘇喆的小侍女,原來她回來了!

  祝纓看了看小侍女出來的屋子,問道:「這是你家嗎?」

  小侍女之前只看著仇人,沒看到祝纓,一見祝纓,忙將手裡的盆背到了身後。祝纓看得一笑笑,招招手:「來,給你的。」她摸了一把糖給小侍女。又同小侍女說了一會兒話,讓她別忘了功課,以後有用之類,然後隨便逛逛就回客房了。

  在大寨裡看了一陣,確有與索寧家衝突受傷的人,祝纓就有數了。

  這天晚上,祝纓去找了蘇鳴鸞。

  蘇鳴鸞取笑道:「義父,現在可很晚了呀!」

  祝纓道:「索寧家是怎麼回事?」

  蘇鳴鸞一面將她往裡讓,一面仍是笑答:「不是什麼大事。」

  「那老大就是個大事了。」祝纓不客氣地說。

  蘇鳴鸞不再刻意地笑了,道:「大哥,也不是很甘心吧。他找義父說話了?」

  祝纓坐下來,隨意道:「論跡不論心。凡事都論心,就要犯疑心病了。說說索寧家吧。」

  蘇鳴鸞試探地問道:「義父還是不願意我們動刀兵?」

  她還記得最早的時候祝纓是拒絕了支持阿蘇家吞併其他家族的,並且還說得非常有道理。在蘇鳴鸞看來,祝纓是不會輕易放棄這種道理的。所以即使與索寧家有種種矛盾,她都還是自己扛下來了。

  祝纓道:「那要看是什麼事了,能化解還是化解的好。無論用什麼辦法,都不能這麼拖著了,我得把老大帶走。」

  蘇飛虎的存在本身就是對蘇鳴鸞的威脅,如果在長期有外患的情況下還讓蘇飛虎待在寨子裡,就是養他的威望。寨子容易亂,要麼蘇鳴鸞完蛋,要麼蘇飛虎被憋屈死,都不是什麼好結果,最好是拆開了。

  蘇鳴鸞道:「義父的意思是?」

  祝纓道:「兩手準備。」

  「願聞其詳。」

  祝纓道:「第一,設法和解。第二,和解不成,也不要怕事。」

  蘇鳴鸞吃驚地說:「義父要動武?」

  祝纓搖了搖頭:「不是我要動武,我是想大家都好好相處。這世上除了你們幾家,山外有山,人多得是。他要願意也與大家一般相處,我也願意。他要不願意,又要擾亂你的寨子,那就不行了。今時不同往日,往日是夙怨,我不願加深你們的仇殺。如今你關愛百姓、內修德政,我總不能留下『做羈縻縣就是要白挨別家打』的評價。那成什麼了?」

  「義父的意思是?」

  祝纓道:「他若聽勸,你們就好好協商。若是不聽——」她往山下的方向指了指,「你可以到榷場買你想買的東西。」

  「鐵器也可以?」

  「鐵器也可以。」

  蘇鳴鸞笑道:「好!我答應義父,只要他願意談,我就同他好好地談。他要不講道理,我也不怕他!」

  祝纓道:「還有一件事。」

  「義父請說。」

  「驛站。」祝纓此來其實並不知道索寧家的事,但是她之前的計劃卻又與之相合了。

  祝纓原本就計劃在山中慢慢修路,但是山雀岳父等人近來也不接這個茬。不接就不接,祝纓想先跟阿蘇縣把這事兒搞出來。

  山中修路很難,比建個別業難多了!

  蘇鳴鸞道:「人手本就不太足。」

  祝纓道:「不是像山下那樣修,山間本就有些小路,先建小驛。每隔十里、二十里,路邊搭個小屋子,能避風雨就行。然後慢慢來。路線是通往別業。」

  蘇鳴鸞放心之餘又好奇:「不是往山下?」

  祝纓笑道:「你很放心山下的路直通到你的大門口?眼下阿蘇與福祿的路也差不多夠用了吧?」

  蘇鳴鸞靦腆地笑笑:「別業的集市確實很有用。」

  祝纓道:「那就這麼定了。」

  「好。義父,我能買到多少鐵器?山裡也有產鐵的,鐵匠手藝很差,產出來的總不如山下的好。」

  祝纓道:「你一直零散著買,我知道的。」

  蘇鳴鸞心裡一突,端端正正地坐好,不再試探——差點忘了,這位義父雖然好說話但是不好欺負糊弄。

  祝纓起身道:「好了,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祝纓沒有提過份的要求,山中各族都是比較警覺的,這一點祝纓很明白。蘇鳴鸞比山雀他們強不少,但對自身安全問題,她也不是全都托付給自己的。路要是不夠用,蘇鳴鸞自己就會修,不用她催。她要的是自己的「別業」的發展。

  …………

  祝纓回到客房,祝煉還沒睡,看到她回來才去休息。

  次日,祝纓便攜眾啟程,往山中別業而去。

  一行人不少,路上沒有遇到阻攔,中途過路果家又休息了一陣。路果比去年又熱情了一些,他的奴隸已經都按完手印了!這下不怕丟了!

  路果見大外甥蘇飛虎是長史了,對「長史」的職責他知之不多,但是知道這官兒不小,他就比較高興了。又問祝纓,別業裡那種據說好用的犁,他們是否可以獲得:「大人,大人已答應幫喜金那裡種糧,我這裡,也請不要漏掉呀!」

  祝纓道:「不會忘了的,這次進山也要商量這件事。」

  路果笑道:「那可真是太好啦!」

  祝纓也笑了:「是吧?」

  此行很順利,這天他們的抵達祝家莊的時候才到中午,遠遠的就有哨探發現了,還沒到城門,項樂又帶著十來個人跑出來迎接。

  項樂見面先行禮,說:「大伙兒都盼著大人到來呢!對了,郎縣令他們也到了。」

  祝纓笑道:「過一個年,怎麼將你過瘦啦?走,安頓下來再說。」

  稍嫌空曠的小城頓時熱鬧了起來!

  商人們各尋相熟的住處,居民們樂得招待這些商人換取報酬。無論是房租、飲食抑或是一些他們自產的東西,都能換取不錯的收益。

  蘇鳴鸞等人在客房裡先住下,兩個月的功夫,項樂已將這所大宅整頓得有模有樣了。他自住在一處客房裡,門房上有從城中居民裡選出的兩名男子值守。這個大宅裡又有十二名女僕、十個男僕。女僕負責灑掃等務,男僕還要兼著巡邏守衛。

  祝纓住正房裡,但是安排祝煉的時候項樂有點犯難,請示祝纓:「這……錘子怎麼安排呢?」

  別業與山下音訊難通,但是項樂過年的時候也按照規矩將一些別業的產出送到刺史府去孝敬。來人就帶回來了石頭的消息。石頭和錘子捆綁了好幾年,一時很難將他們明辨開。

  祝纓道:「顧同以前什麼樣,他現在就什麼樣。」

  項樂馬上說:「是!」給祝煉安排在了第二進,不能進後宅,卻也不算是整個兒的客人。又給祝煉找了個男童當伴兒,再給祝纓找女僕。

  祝纓道:「我屋裡不留女人,打掃完讓她們歇著去。」

  項樂也不問理由,將祝纓送到後宅,在門外說:「大人,我還有事要稟告。請大人更衣,我在書房等候。」

  祝纓道:「知道了。」

  祝纓將門一關,搜一搜房間,盆架上的水冒著熱氣,桌上一塵不染,被子曬得鬆軟。

  此時房裡只有她一個人,沒有父母、沒有花姐,又彷彿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些日子裡。她笑笑,洗把臉,飛快地換好了衣服,拉開了門走了出去。出了二門,胡師姐也放好了行李走了出來。看到她,胡師姐安靜地跟到了她的身後。

  兩人到了書房。

  項樂垂手站在桌前,祝纓讓他坐他也不坐。

  項樂捧了茶到祝纓面前,祝纓接了,問道:「怎麼了?」

  項樂將書桌上一疊冊子捧了過來,低聲道:「大人,我無能。」

  「嗯?」

  「別業的人口沒能再漲多少。」

  「現在有多少?」祝纓問。

  「四百零一戶,一千八百五十六人。」項樂有點艱澀地說,大冬天的,才多了二十戶。本以為按之前聚集人口的速度能有個五百戶的,那這個別業的規模就比較能看了。現在的問題是增速放緩,照這樣下去,人口的積聚會停滯。只有靠自然繁殖了。可人口繁衍需要時間,別業開荒需要大量的成年的勞動力,守護別業也需要壯丁。

  祝纓道:「田呢?」

  項樂道:「又多了三百來畝,冬天種不了什麼東西,只是粗犁了一遍。開春再胡亂種些,能收回種子,節餘不多。」

  祝纓道:「以後不用往山下給我送糧,放在別業吧。」

  「是。」

  祝纓道:「壯丁有多少?」

  「十六歲至五十歲的男丁有五百來人。」項樂說。

  「人的事急不得,再看一看,一著急是要出事的。」

  項樂道:「是我無能。」

  祝纓放下茶杯,從那一疊冊子上取了一本,看上面是人口戶籍的信息。搖了搖頭:「那可不是!」

  山裡的人本來就不比山下密,消息傳得也比較慢,山雀等人又開始嚴防人口外流,能突然聚齊許多人才是奇事。

  祝纓將一疊冊子都取了過來,道:「這個我慢慢看,你辛苦了,我會在這裡多住幾天,咱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聊。」

  「是。」

  「項漁到府裡來了,知道了麼?」

  項樂笑道:「是。他就是皮,但願沒闖禍。」

  「有項安教著,我看他也很好,與阿煉也處得來。你們,就打算安排他經商了?」

  項樂道:「我家世代經商,就是幹這個的。眼下也沒有餘力,等過兩年再多置些田地,以後子孫就不用奔波了。」

  祝纓道:「想得周到。藝甘洞主那裡近來有什麼動靜沒有?」

  項樂忙說:「正要說到他,他將女兒許給了索寧洞主,前陣子剛定下來。」

  「嚯!女孩兒自己看上他沒有?就這麼許了?」

  項樂道:「雖說是青年男女自相擇配,父母也聽之任之,到底不會差得太多,索寧洞主在獠人裡也算是一方豪傑了。」

  祝纓道:「那就巧了,你走一趟,去藝甘洞主那裡,請他明天過來一趟,我有事相托。」

  項樂道:「是。要是他問是什麼事呢?」

  「那就告訴他,想請他帶個話給索寧家。」

  「是。」項樂怕自己再被帶偏話題,趕緊將剩下的事都匯報了。

  「因人手少,工程進展得有些慢。原先建城的時候是借了塔郎縣的人手材料,現在內部修整,我也沒那個面子,也就沒有再借他們的人。自家的事兒,還是保密一些的好。」

  「很好。」

  「大人說的小學校,已修了個大概,用的是他們的役。臘月裡還沒建好,工用完了,正月事多,就先暫停了,二月重新開始,用今年的工。在這裡記著了。」

  祝纓道:「不錯。」

  「臘月一次、正月一次,又集了二十來號人打了一回狼。」

  「有人受傷嗎?」

  「有三個摔傷的,兩個扭到了腳,被狼傷的有一個,都讓他們休養了。又獵著了五頭狼。正月裡聽到虎嘯,為謹慎起見,沒出城。」

  「嗯。」

  「別業裡的壯丁也算操練出來了一些。」

  祝纓嘆了口氣:「你做得很好,但是現在時間緊,你還要留在別業一陣子。」

  項樂忙問:「不知大人要做何事?」

  「別業通往阿蘇縣的路上要建一些『小驛』不放人,但要有個避風雨的去處。別業周邊的路上,也要修一些,趁還沒有春耕,開始幹。」

  「是。大人,是要修路麼?恐怕人工不夠。」

  「不管別的縣裡的路,先在方圓五十里內建。唔,這裡、這裡……」祝纓站了起來,在地圖上指指點點。五十里,聽起來挺大一片地,從別業往各縣的路攏共也就三條,一共六個「小屋」,用不了什麼工,項樂放心了。

  他看天色不早,趕緊向祝纓請示,現在就去找藝甘洞主傳話。祝纓道:「路上小心。」

  「是。」

  …………

  次日是開市的日子,祝纓主持完了開市的儀式,商人們熱鬧起來,藝甘洞主方才到了城門口。

  項樂將人迎了過來,一路到了大宅裡的前面正堂。

  祝纓在上座,兩邊兩排的縣令,祝纓起身道:「洞主來了,叫我好等,請坐。」

  藝甘洞主道:「不知道大人叫我過來是有什麼話要傳呢?」

  郎錕鋙等人都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一齊看向祝纓,祝纓道:「聽說洞主喜得佳婿,先恭喜啦。」

  藝甘洞主清清嗓子,臉上不由自主地帶上了笑:「大人也知道了嗎?等天氣暖了,請大人到我們寨子裡來喝喜酒。」

  路果和喜金當著他的面一個翻白眼、一個斜眼睛,兩家都想求娶藝甘洞主的女兒,最後竟還是給了索寧家,這讓兩家十分的不甘。

  祝纓道:「既然是一家人了,就請為我給索寧洞主帶句話。」

  「什麼話?」

  祝纓道:「我知道索寧家與阿蘇家有點兒小事,總是流血也不是個辦法,我有意為他們說和一下。」

  「這個我可不能替他答應了。」

  「不用你答應,只要傳話就好。」

  藝甘洞主答應了。

  祝纓禮貌地將他送出了別業,一回頭,幾個縣令都看著她。他們都不太喜歡索寧洞主。祝纓道:「還是以和為貴,能好好說話,就要打嘛。」

  山雀岳父道:「只怕大人這樣想,索寧家不這樣想,嘖!仗著自己胳膊粗,他可喜歡惹事了。」

  蘇鳴鸞心道:你女婿也好不到哪裡去。

  祝纓道:「不說他們了,來,我帶來了好酒。」

  第三天的時候,藝甘洞主來了,帶來了索寧洞主的條件:蘇鳴鸞要歸還他的人,另要賠他一百名奴隸。郎錕鋙也得歸還他的人,也要賠償奴隸。所有現在五縣的貿易他也要參與,價錢得跟別家一樣,不能壓低他的價格。同時還要祝纓再給他鹽若干斤、糖若干斤、糧五千石,刀若干、箭若干……

  路果都忍不住說:「他瘋了嗎?」

  祝纓面無改色,問藝甘洞主:「他能給我什麼?」

  「義父!」郎錕鋙驚呼一聲。

  藝甘洞主有點尷尬地說:「他這些日子,可沒有動您這裡的人去祭天啊!您這兒的商人,他也沒動呢。」

  祝纓道:「還有呢?」

  藝甘洞主猶豫了一下,道:「他與您,互不攻打。」

  祝纓很平和地說:「他要價太高了,您告訴他一聲,讓他減一減。」

  藝甘洞主道:「您、您想減到多少?」

  祝纓道:「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我想他心裡應該有個準星的。請讓他出一個覺得可以的數。」

  藝甘洞主在五個縣令吃人的目光中硬著頭皮說:「好,我這就去。」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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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8: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六章 死結

  「呸!不要臉!」路果一口啐在了地上。

  蘇鳴鸞喚了一聲:「舅舅。」

  路果道:「我又沒說錯!索寧家算什麼?敢這樣說話?」

  蘇鳴鸞輕輕看了祝纓一眼,祝纓一向是個和善的人,對人尤其的禮貌,對山裡人向來不輕視。自她阿爸在世的時候起,直到現在,如果要見山中各族,祝纓至少是會在門前等一下。這次對藝甘洞主卻都是讓項樂去接觸。

  這不太對勁。

  祝纓依舊和善,她對路果道:「先莫生氣,氣壞了自己無人替。或許這只是個試探,等藝甘洞主回話,再做打算吧。」

  路果氣哼哼地,道:「大人未免太沒有脾氣了!不痛快!」

  郎錕鋙撇了撇嘴,心道:要是有脾氣,咱們就該倒黴啦,你這個傻子!

  祝纓仍然是不生氣,說:「他這個要價太高了,咱們現在正經把他這個要價當回事兒似的來商議,才是要鬧笑話呢。莫急。別生氣啦,真要是心情不好就去集市上看看,瞧瞧熱鬧,心情就會好啦。」

  路果哀聲嘆氣的。

  祝纓一笑帶過,讓大家都不要放在心上,然後對蘇鳴鸞和郎錕鋙說:「索寧家與阿蘇縣近些,說有人跑過去我信。怎麼連塔郎縣他都要點名?怎麼回事?」

  郎錕鋙道:「瘋狗亂咬。」

  祝纓又勸了兩句,道:「原本是要再安排清一清林子裡路上的野狼的,大家伙兒心情都不好,那就等沉下心來說吧。」

  她解散了這次會議。

  五個縣令三三兩兩地出去,路果就找蘇鳴鸞說話,喜金則找郎錕鋙,各人找各人的外甥,山雀岳父一看,也扎到了郎錕鋙那裡。

  祝纓這裡則叫來了蘇飛虎,問他要帶多少家口下山,好決定需不需要再多給他安排點屋子放人。蘇飛虎仍是希望將索寧家的事情解決之後再說下山的人。

  祝纓道:「有你出力的時候,莫急。我且問你,索寧家有多少洞兵?最擅長什麼?他的寨子周圍地勢如何……」

  蘇飛虎道:「義父難道是要——」

  祝纓道:「問問而已,我可什麼都沒要。」

  蘇飛虎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種憨厚的狡猾:「我知道得雖然不多,但絕不會比別人少。」

  「來,到書房慢慢說。」

  兩人到了書房,在一幅輿圖前站定,這是周圍的地形圖,仍是比較粗糙,好歹是張地圖,也比別人手上的更精確一點。義父子對著地圖指指點點,門被叩響,項樂的聲音傳來:「大人,我回來了。」

  祝纓道:「進來吧。」

  項樂進來,對祝纓道:「已將洞主送出城了。」

  祝纓道:「派人看著了嗎?看一下他的寨子,有無信使出入。遠遠的看著,別靠近,有沒有都告訴我一聲。」

  項樂道:「是。」

  他們說的是官話,蘇飛虎聽得雲裡霧裡的,項樂退出去後,祝纓又改用了奇霞話與他說起索寧家的事。

  索寧家與阿蘇家都是瑛族裡極大的家族,地方也大,也很悍勇能打。兩家日常不睦,互相也往對方地盤上出擊。都是平時為民、戰時為兵,他們另有一樣山下沒有好處——有一定數目的獵人。

  大寨輕易就能拉出二、三百人打一場小仗,認真起來能搞出上千人。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將所轄之小寨也搜一搜,差不多能打的人能搜出五千人來。

  祝纓心道:五千?我這兒一戶出一個人,還湊不夠五百呀……

  …………

  那一邊,兩對舅甥都挺熱鬧。

  蘇鳴鸞坐著,看路果在屋子裡來回的轉圈,一邊轉圈一邊罵索寧洞主「不要臉」「嘴也太大了」等等。說了半天,不見蘇鳴鸞有動靜,路果道:「小妹,你怎麼不說話?咱們都要在大人面前講,不能叫索寧家的奸計得逞!」

  蘇鳴鸞道:「他還要我的奴隸,我都沒有這樣的生氣。舅舅,你這樣生氣又是為什麼呢?舅舅要是不說清楚,那可不行。」路果和喜金兩家都是不怎麼能打的,路果卻跳得最高,這絕不是她舅舅能幹出來的事兒。

  路果道:「你不要裝傻!他本來就霸道,再給他刀劍兵器,咱們更要受欺負啦!」

  蘇鳴鸞狐疑地看著他,路果將脖子一梗:「難道你想要身邊有這麼一個人?那可不成!你怎麼能這麼傻?我要對你哥哥講去。」

  蘇鳴鸞的眼睛冷了下來,道:「哦。不是因為義父接納了他,他就能到集市來,你就不能從中賺取好處了?」

  集市商人做山裡和山外的轉手貿易賺錢,路果家也賺著山裡不同地方之間的轉手貿易賺錢。如果讓索寧家與他家完全一樣,他要損失一筆不小的收入了。

  路果道:「你不賺?一句話,他要來,可得照著大家的約定來,不能叫他多拿多佔。要給他兵器,那各家就都得有!不然不是要受他欺負麼?咱們聽大人的,可不是為了受欺負的。我要對大人講明白,你要不要一同來?一同來,咱們就一同去,再問問喜金他們,你們要不說,我就自己說去。」

  蘇鳴鸞心道:義父才在自家寨子裡說了「不能留下『做羈縻縣就是要白挨別家打』的評價」,舅舅這裡就說上了。可真巧了。

  她說:「義父又沒有就答應了他,等藝甘洞主回信,再說不遲。」

  她心裡想的是等一下送走路果,再去單獨找義父談一談。至於喜金,蘇鳴鸞不太有把握能與他們達成協議。看起來郎錕鋙等人也不大樂意,但是之前祝纓有「後來人有的,先到的人也會補齊」這樣的說法,就怕他們利令知昏,想蹭著索寧洞主的條件,也跟著佔好處。

  蘇鳴鸞不知道祝纓手裡有多少的資源,但是這麼獅子大開口還一下子再多給出五份,想也知道不太可能。如果談不攏,那就只有拆伙,最後是很難收場的。她與這幾個人都不一樣,她在阿蘇家的位子還算穩,但也不是毫無隱患的,她再難找到一個像祝纓這樣幫她的人了。

  得保義父!

  蘇鳴鸞好好地將路果勸一勸:「阿舅先跳了起來,為他們爭了,他們倒要看笑話了。我就不信,他們會不急。」

  路果道:「那說好,藝甘一來,咱們就得盯緊了。」

  「好。」

  蘇鳴鸞要送路果回房,路果道:「我不用,我出去轉一轉。」

  蘇鳴鸞看著他出客房,往府外走去,將目光投入了郎錕鋙的住處。

  郎錕鋙那裡三個男人加起來也比一千隻鴨子熱鬧,喜金此時來神了:「索寧家莫不是瘋了?」

  山雀岳父道:「你剛才怎麼不說?現在又叫的什麼?」

  喜金道:「難道你願意?」

  山雀岳父悠悠地道:「刺史大人之前說過,凡後來的人有的,他會給先來的人補齊。索寧家要到了,你也會有一份的,生的什麼氣?難道是因為與藝甘結親的好事被他給搶走了,你記仇了?男子漢,你兒子自己都不氣,你氣什麼?」

  喜金跳了起來:「誰說那個了?!」

  山雀岳父道:「那你生的什麼氣?有好事不要?」

  眼看兩人越說越邪,郎錕鋙趕緊插了一句:「不能答應他!」

  山雀岳父問道:「怎麼?」

  郎錕鋙道:「你們不知道,我這位義父不是一個可以隨便欺負的人。」

  另兩人都有點不太相信,郎錕鋙搖搖頭:「義父要是答應了將我的奴隸賠給索寧,我也是不答應的。我憑什麼要遷就他?就憑他來得晚?搶家產的小兒子是要被阿哥打的。」

  喜金道:「要不,看他能討到多少?他討到了,咱們也一般能得到。咱們這裡就有三家,還怕一個索寧家不成?他能搶到什麼?只答應給他東西,不還他奴隸……噝……那也不行啊,拿到了別人家的奴隸,不得還嗎?」

  郎錕鋙看了他一眼。

  山雀岳父一見這貨竟將自己剛才的話當了真,忙說:「你別亂來!給他一家,再補咱們五家,一共六份,我看刺史大人不會同意。莫要激怒朝廷!」

  郎錕鋙沉聲道:「我也不答應!」

  喜金訕訕地道:「那不答應,怎麼辦?索寧家是怎麼想的,他可快點降價吧……」

  ………………

  「你是怎麼想的呢?」藝甘洞主也在問索寧洞主。

  他將祝纓的話帶給了索寧洞主,索寧洞主將條件提出的時候,他也覺得索寧洞主這要得有點多。

  索寧洞主道:「什麼怎麼想的?他既然說什麼都能講,那我就講了!」

  「這,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您怎麼這麼不痛快?」

  「還有他們幾家看著呢,」藝甘洞主說,「聽說,他們好像沒有能夠要到這麼多,只是給他們一些種子,又教了他們種麥。」

  「各憑本事要來,他們沒本事,倒叫我少要東西,那可不行!」

  「可也不要激怒太多人呀,咱們是想把事辦成的。」

  索寧洞主想了一想,道:「那我就先不要糖,其他的都得給我!」

  「誒?可是他們就糖多呀。」

  索寧洞主道:「沒有糖,不妨事,其他的東西才都是要緊的東西。」

  「那也多,你為什麼要這麼多?」

  索寧洞主道:「我這兩年少少得的,就是這麼多!我的奴隸跑了一些,我的寨子裡的人也跑了一些,當然要他們補給我。種田的人少了,糧食也少了,我又要派人去搜捕逃奴,又浪費好些東西,這都是因為他們。當然要他們補給我!我缺了的,當然要討回來!」

  藝甘洞主聽過索寧洞主一筆一筆地算,突然覺得好像也有一點道理。又想自己的族人,也有想要外出討生活的,心道:既然說什麼都能談,我是不是也……

  索寧洞主又說:「你也不必怕,打起來我也不怕他們!」

  「他們五家,還有山外人!」

  索寧洞主道:「怕什麼?我又不同他們打大仗,我說的都是實話。這兩年我可沒斷他們的路!他要不給,那就試試,他們的商人還能不能好好地走道,他們的交易還能不能做得下去。那他失去的,可比我向他索要的多得多了!」

  藝甘洞主心情也有點小激動,背上冒著汗,思忖該如何將這有威脅意味的話說傳得婉轉一點。

  別業裡放出去的探子都是在山林裡散居許多年的人,盯著藝甘家的寨子到深夜,也不見有什麼信使出入。換了一次班,直到天明,也沒有人出來。獵人打了個哈欠,心道:這家什麼事也沒有,看它做什麼?主人要做什麼?

  …………

  「主人」正在與老麼大的一雙兒女說話。

  蘇鳴鸞看四下無人,跑去見祝纓,到了發現自己大哥正在書房,兄妹倆正大眼對小眼齊聚在祝纓的書桌前,都沉默了。

  祝纓道:「都來了?坐吧。」

  她與蘇飛虎已聊了半天了,對索寧家的了解更深了一些。這個索寧家自有他狂妄的本錢,阿蘇家單獨對上他們,沒什麼勝算,大家半斤八兩。蘇飛虎認為,如果祝纓這裡還能再提供更多的好兵器,那他們贏面就更大一些。

  祝纓不置可否。

  蘇鳴鸞道:「義父,索寧家的事請盡快給一個說法,不然……」

  祝纓道:「我知道。你就是為了這個事來的?」

  蘇鳴鸞點頭道:「是。義父,難道要答應他的條件?」

  祝纓笑笑:「我像是頭肥羊嗎?我是說過,什麼都可以談,但我不接受威脅。他提了那麼多的要求,竟沒問一句咱們要什麼。有趣。他呀,把他們當他桌上的菜了,想吃什麼吃什麼,哪有這麼好的事兒?」

  蘇鳴鸞道:「難道……」

  「噓——」祝纓比了個手勢。

  蘇鳴鸞下意識地想掩口,又生生地將手放了下來。

  蘇飛虎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又嚴肅了起來。

  祝纓則慢悠悠地說:「人就這麼多,想要更多的人,就有兩個辦法。一是生養,要有吃有穿有住,要安全,十幾年後才能有下一代人長成。第二種是見效快的,從別人處獲得。眼下就第二種情形。」

  「是,」蘇鳴鸞說,「我也這般想,日子好了些,人們也肯生,可都是娃娃,反要人手去照看。我也沒辦法了。再說了,是他們願意跑到我這裡來的。」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無論你願不願意,你好了,自然有人往你這裡跑,你不好,你的人也會跑到別人家去。我能壓著不叫你把日子過好麼?一共就這麼多的人,你多他就少,這是個死結!不是我想讓你們不打就不打的。

  當年我就同你講過,若只是做貿易,我能將你的家底掏空,到時候會有什麼事發生?你不給我來個魚死網破說不過去吧?換到人口上,也是一樣的道理。既然要打,遲打不如早打,早打完早過日子去。你們之間,我自然幫你。這樣對你我都好。」祝纓冷冰冰地說。

  祝纓已經想得很明白了,人口的事情是無解的,一方多另一方就必然要少。如果索寧洞主是自己人,那互相還能緩和一下,比如有個七年之約,比如條件好了願意生的也能養得活。索寧洞主要人要物,卻不曾提一句願不願意接受羈縻。那這就是點菜不付錢了。

  蘇鳴鸞精神一振!她是極想從索寧家身上撕下一塊肉來的!

  兄妹倆心情都很不錯,打從一開始他們所求也只是祝纓能夠幫扶他們家。但是祝纓的打算與他們不一樣,祝纓一下子攢了個梧州出來。

  蘇鳴鸞道:「那正好。收拾得他老實了,好老老實實地做義父手下一個縣令,梧州又能多一個縣了。不對,是兩個只要將索寧打服,連藝甘也會老實聽話的。然後就能再往西……」

  「不要了。」祝纓說。

  蘇鳴鸞吃了一驚:「為什麼?義父不要更多的羈縻縣嗎?您難道嫌管的縣多?」

  祝纓冷靜地說:「管不過來。我當年就對你講過,縱使我幫你,你打得贏別人,也無法管住這麼大的地方。路,不方便,手下可用的人又不多,怎麼管?換了我來也一樣,你我都是凡人,誰也沒長翅膀。以別業為中心,頂多再添上索寧又或者藝甘。再想多,除非朝廷再發大軍,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就這樣吧。」

  蘇飛虎鬆了一口氣,搶先道:「對,咱們還是自己看怎麼應付索寧家吧,也不用什麼朝廷的大軍。不過他家不太好對付,他們人又多。」

  「辦法是有的,」祝纓說,「但要好好籌劃一番。咱們,好好給他們玩一把大的。來吧,咱們先說說怎麼分。或許郎錕鋙也會加入。」

  兄妹倆對望一眼,立時警覺了起來。

  …………

  次日一早,祝纓起床之後項樂就向她匯報:「大人,昨夜山下寨子裡沒有人出入。」

  祝纓道:「接著盯。」

  將近午飯時,項樂又來報:「大人,藝甘洞主往別業來了,難道……索寧洞主一直在他的寨子裡?」

  祝纓道:「差不多,他要來了,你就將他引過來。」

  「是。」

  藝甘洞主到的時候,府裡正準備擺午飯。也是照著以前的慣例,祝纓在府裡設宴款待各縣令,今天又要加上一個蘇飛虎。她也讓給藝甘洞主設了一席。

  藝甘洞主到的時候正好開席。

  祝纓道:「先吃飯,吃完了再說。」

  藝甘洞主看著席上菜肴精緻,心裡有事卻怎麼也嘗不出味兒來。山雀岳父等人也吃得心不在焉,蘇飛虎卻在大快朵頤。

  路果將筷子一放,道:「大人,既然藝甘家已經來了,咱就聽聽他說了什麼吧!不然這飯也吃得不香甜。」

  藝甘洞主聞言放下了筷子,他也想早點說完好回家。

  祝纓便說:「好啊。」

  藝甘洞主又有些說不出口了,蘇飛虎道:「不用說,一定不是什麼好話。」

  藝甘洞主道:「年輕人怎麼這樣說話呢?」

  祝纓制止了他們之間的爭吵,說:「說正事吧。」

  藝甘洞主道:「我與索寧家說,也該讓一讓,他說,糖可以先不要,別的可不能少。」他將索寧洞主的話好好地軟化了一下,說出來仍然是讓蘇飛虎和郎錕鋙兩個想打人。

  祝纓點了點頭:「他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要問的是,這裡,我、我們這些人,他能給我們什麼?這裡的各人,各有所長,索寧洞主有什麼呢?」

  藝甘洞主猶豫了一下,道:「我們與你們,不互相攻打。」

  「他加入嗎?」

  藝甘洞主躇躊著,不好回答的樣子。祝纓道:「你不妨回去與他再商議商議,好好想一想,再給我答案。」

  藝甘洞主道:「咱們不加入,可也沒搗亂呀。」

  祝纓道:「他要價太高,給我的太少。你再為我傳一次話,在別人那裡,到手的就不珍惜了。我不一樣,在我這裡,外人永遠不能比自己人提更多的條件。我不能讓人說我有了新人忘了舊人,對新來的比對舊有的好。」

  藝甘洞主的臉色變得有點難過,飯也不吃了,起身道:「好吧,我再去。」

  「不急。這樣的大事一定要小心。我過兩天就要下山了,山下還有事,等我下次進山,咱們再接著聊。反正大家都在這裡,不急。」

  藝甘洞主勉強笑笑,匆匆離去。

  他一走,就又有人要摔筷子了,祝纓接著吃飯,提著筷子對郎錕鋙道:「你同他生的什麼氣?正主兒還沒見著就先把自己氣著了。咱們這裡有這麼些人,他們那兒只有一個半人,該讓他們著急才是。」

  山雀岳父道:「大人想怎麼辦呢?」

  「吃飯,等交易結束了,我同長史、司馬要巡視各寨,讓大家伙兒知道他們倆,再回山下刺史府裡讓人認識認識他們兩個。你怎麼將索寧家看作一件大事了呢?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別人那裡出了事也不怕。」

  山雀岳父又坐了下來,道:「也對。」

  這一餐飯,能踏實吃完的沒幾個人,廚下都詫異:「怎麼還剩這麼多?」轉念一想,這都是自己等人的了,又高興了起來,裝一些回家分給家人享用。

  直到祝纓離開別業,藝甘洞主也沒有再來,想是在與女婿又加緊商議了。

  祝纓照著計劃行事,她與蘇鳴鸞議定。蘇鳴鸞回去之後就準備,她這裡是用「拖」字訣,給蘇鳴鸞爭取時間。先是,把從別業到阿蘇縣的路上的「小驛」給建好。祝纓又選定了索寧家的兩個小寨作為目標。

  蘇飛虎就去研究攻取這兩個小寨的辦法。

  在臨行之前,郎錕鋙找到了祝纓:「義父,您要答應索寧的家的條件嗎?答應哪幾條?」

  祝纓問道:「你覺得呢?」

  郎錕鋙道:「他可不是咱們的人!哪有什麼七年不七年的道理?他說是他的,就是他的了麼?」

  「不給?」

  「不給!」郎錕鋙道,「他還要兵器,義父,這也不好答應的!我們先來的都沒得到多少,給他,我不服!要麼都有,要麼都沒有!」

  祝纓道:「知道了。要是只給先來的呢?」

  郎錕鋙的表情凝固了:「義父?」

  祝纓道:「你們私下裡悄悄交易的那些,他可沒這個路子。你要是瞧不慣,就準備好,別叫他再來將你的人搶走了。」

  郎錕鋙也如蘇鳴鸞一般噎了一下,沒想到私下的動作祝纓也注意到了。他說:「是。」

  祝纓又說:「自己心裡明白就好。要是心裡存不住事兒,以後我也不會將事兒存在你這裡了。」

  郎錕鋙想了一下,眼睛瞪大了一點,用力點了點頭。

  祝纓滿意地帶著長史、司馬一路巡視回府。

  回到刺史府,章別駕已然回歸,帶著人到城門外迎接祝纓。

  祝纓遠遠地看到章別駕,不由笑道:「我可以放心了!」有章別駕看家,她就可以專心處理山中事務了。

  兩人見面,祝纓難得熱情了一回:「老章,你終於回來了!我可一直都盼著你呢!」

  章別駕也是紅光滿面,他這一回上京也見了不少人,一身紅衣很是在京城晃了很長的時間。他還得到了政事堂的召見,問了他許多梧州的問題,這些他都很想同祝纓講一講。他可替祝纓喊了許多聲的辛苦,又為梧州哭了好一陣兒的窮。

  「本來就窮苦嘛!」章別駕說,「竇尚書委實厲害,還想早些給咱們加稅……」

  祝纓聽得直樂。

  章別駕又說:「趙蘇不愧是大人帶出來的,言談舉止頗有士人之風。」

  嘰嘰喳喳地說了很多。

  說了一陣,才發現還有蘇飛虎和林淼,又問:「這二位是?」

  祝纓道:「蘇長史、林司馬。」又介紹了二人來歷,然後告訴他,兩人的官話相當地不怎麼樣。章別駕了然,對二人微笑點頭。

  他們回城,祝纓又讓番學裡出人做二人的翻譯,將二人先安頓下來。

  蘇飛虎心裡藏著事兒,恨不得時時與祝纓商議,什麼時候能夠將索寧家拿下。哪知祝纓好像忘了這件事情似的。祝纓在刺史府對人訓話都是用的官話,蘇燈給他找了一個通譯跟在他的身邊,通過翻譯,他才知道祝纓現在正在見以前的學生。

  二月末,吏部公文到達梧州,祝纓對郭、莫二人的官職的調整被批准了,同時,祝纓安排的那些學生們也各有公文至梧州。

  祝纓召集了三縣一府的官吏,連同州學裡的學生一起,集中宣布了任命。

  蘇飛虎聽得頭昏眼花,哪怕有通譯,他還是沒能弄明白話裡的那些某某縣、某縣都是些什麼。倒是知道這些都是官。

  整個梧州城都沸騰了,一點也不像是要打仗的樣子。

  祝纓還很悠哉地請所有有官職的人吃飯,席間,很是語重心長地說:「梧州不是沒有能人,只是沒有機會,是因為耽誤了。到了外地,見著了風流人物,你們不必自慚形穢。然而畢竟環境閉塞,見識得確實比別人少,遇著了一些人和事,也不要妄自尊大。」

  蘇飛虎聽明白了這個話,覺得十分有理。

  然而仍是不明白,山裡肯定是在準備了,自己也在日夜揣摩,為什麼祝纓這山下看起來是一點準備也沒有的樣子。哪怕不希望朝廷的大軍參與,蘇飛虎也認為山下至少應該給準備點兵器之類的吧?怎麼整個城裡都沒有一點動靜呢?

  他想打聽,卻是語言不通,氣得將兒子塞給了蘇燈,讓蘇燈好好地教兒子「說話」,好來給他當翻譯,隨時備他提問。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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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9: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七章 耐心

  「是這樣麼?」祝纓問道。

  蘇燈無奈地笑笑:「是。番學的數額有限,不知可不可以收他們?」

  番學不是蘇飛虎想幹嘛就幹嘛的,蘇燈接了蘇飛虎的要求,還得先跟仇文匯報一下。仇文也覺此事不好處置,就讓蘇燈去請示祝纓。

  祝纓道:「他願意學,你們就認真教。」

  蘇燈為難地說:「他可有六個孩子呢!收了他的,山雀家的孩子也得收了。」

  蘇飛虎生有九個孩子,活下來的有六個。林淼家光帶下山來的孩子就有兩個,山上寨子裡的就更多。番學是有名額限制的。

  祝纓道:「將那個小學堂開起來專教語言不就行了?沒老師?」

  蘇燈道:「會說官話的人不多,會說梧州話的有一些。會幹的不一定會教,不是自己會就能教會別人的。」

  祝纓道:「看看去。」

  她不著官服,一身應景的青衫與蘇燈兩人步行去番學。離番學還有幾十步時就聽到了嘈雜的聲音,兩人初時沒太在意,學校裡的學生正在精力旺盛的時候,吵鬧一點是很正常的。再走近一點,卻聽到了一點吶喊聲。祝纓看了蘇燈一眼,蘇燈額上冒汗:「小孩子……時常打鬧……」

  祝纓不動聲色:「一般都是誰最贏啊?」

  「不一定。那個,反正傷了有朱博士她們。」

  說話間已經走近了,蘇燈去拍門,守門人做賊似的:「誰?」

  「我!」

  「哦哦,快進來!」守門人已熟練地掌握了應付眼前情形的技能,學生一鬧,他就把大門一關,隔絕掉外面好奇窺探的目光。

  這一回十分不幸開門便見到了祝纓,守門人道:「這位官人是?我瞧著有點兒眼熟。」

  祝纓笑道:「我是助教的親戚,以前來過兩次,又有親戚在這裡讀書,今天來探望他們的。裡頭挺熱鬧啊!」

  「快打完了,」守門人樂呵呵地,「這群小子,是該練練,您瞧那幾個,還打不過丫頭。那邊那個丫頭,紅頭巾的那個,厲害的。不過最厲害的還是那一個,塔郎家的,現在說是姓郎了……」

  守門人經驗豐富,說是快打完了就快打完了。只見偌大的場地上,分作三個戰團的學生們漸漸停了手。花姐帶著幾個醫學生快步走了過去,挨個兒點名:「你、你、你、你還有你,你們幾個,跟我去上藥。」「你,幫同孟娘子扶你兄弟,你們倆,架上你們小叔叔,都到我診室裡等著。」又讓幾個學醫的小女生將幾個打架的女生給攙到診室去。

  也是十分的熟練。

  學生們掛了停戰牌,手停嘴不停,一方說:「你就是個第一篇!」

  另一方也回嘴:「你才第一篇呢!」

  祝纓看他們的樣子像是在罵人,但是在她的印象裡從來不知道哪一種語言裡有發「第一篇」這個音的罵人話。她問蘇燈:「是不是我聽錯了?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

  蘇燈的汗從額角往下流:「那個……他們胡說的。」

  祝纓走上前去,問道:「什麼第一篇?」

  花姐正在看學生,聽到她的聲音回頭一看,問道:「你怎麼來啦?」

  祝纓問道:「他們說的第一篇是什麼意思?」

  已有學生認出她來了,學生裡有膽大的,大聲對她解釋:「就是識字歌訣的第一篇嘛!中看不中用,平日也用不到,也不是全沒用,能認幾個字,用處不大。」

  蘇燈、仇文都知道識字歌是祝纓一力要推廣的,而第一篇是頌聖篇,是誇皇帝的。現在學生們童言無忌,竟拿這個來當成譏諷的話,兩人參差著訓斥:「胡說胡說!不許胡說!」

  祝纓雙肩微抖:「哈哈哈哈!好好的,怎麼打起來了?」

  仇文忙說:「一點小事就要鬧起來,還是罰得輕了!等下都罰!」都得打一頓板子才好。

  祝纓道:「你看著辦。」看守門人的樣子已經習慣了,可見學生們是十分活潑的。學生打架太常見了,鄉間私塾裡都三天兩頭的打,只要不打出大毛病來,隨便唄。

  花姐招呼一聲,就將一些受了傷的學生帶去治傷,祝纓則與仇文說話,講的就是蘇飛虎與林淼家孩子入學的事。

  仇文道:「下官恨不能一人分作八個身子,將他們都教會了。適合教授的人實在太少。會說兩種語言的人不一定識字,如果要當老師,還是得識字。還有官話,朱博士給代了一點課程,她自己還有旁的事要做。聽說……那位江娘子官話極好,不知能否請她也來幫個忙?」

  祝纓道:「你們自己商議,我不管。」

  仇文心道,只要您不反對,我就去試一試。

  祝纓與他看了一回旁邊的小學堂,小學堂建是建好了,白放著也是浪費。祝纓與仇文又商議一回,馬上就將小學堂也給收拾起來,收一些沒有什麼基礎的人學習一點語文和算術,就學個兩三年的,夠日學生活用就成。刺史府裡補貼一半的生活費,生源可以包括各族的商人子弟之類。

  祝纓最後才說:「你們先辛苦一陣子,等他們語言再流利一點了,我給你們找新老師。」

  仇文忙問:「什麼樣的老師?」

  祝纓道:「正經讀過書的。」

  仇文大喜:「下官一定加緊督促他們的功課!誰再打架鬥毆,我一定狠狠責罰他們。有書不讀,盡浪費功夫在這些事上。」

  「小打小鬧的也別在意,他們要實在太閒,你就讓他們比賽個射箭啦、賽跑啦、賽馬啦之類的,究竟比什麼你看著辦。」

  仇文道:「都已讀書了,還鬧。」

  「不能因為下山讀書就失了銳氣。一年來那麼兩次,彩頭我出。」

  仇文於是答應了。

  祝纓道:「那就說定了,過兩天我將人送了來。」

  「學生我一定收的,大人剛才說的老師可別忘了。」

  「忘不了。」祝纓說。

  她說要給番學老師並不是臨時起意,在二月進山之前她就想好了的。州學裡的博士已將她要的學生名單準備好,皆是二十七歲以上,即快要超齡的學生。

  博士有心為這些弟子打探一下,將名單交到祝纓案頭上之後博士也不急著離開,硬是在簽押房裡坐等祝纓回來。

  祝纓回府之後本想叫蘇飛虎來說話,告訴他番學那裡已經準備好了,打算讓蘇飛虎的幾個孩子都先去學習語言。包括蘇喆很喜歡的那個小表姐,都要學一學語言。如果蘇飛虎願意,也可以去旁聽一下,日常用語還是要學一學的。

  對蘇飛虎而言,梧州城的生活比山寨裡還要無聊。這裡與山寨一樣,都沒有什麼事能夠讓他幹。他如果一直語言不通,就一直幹不了什麼事,只好繼續閒著發黴。這樣對他是不好的。

  主意打定,被告知博士在等她,祝纓就先去見博士。

  …………

  博士坐立難安。

  原福祿縣一些「士子」前幾天結伴到了梧州城,他們行將赴任。祝纓宣布他們的任命的時候是將現在的州學生一起集合的。

  此舉在許多人的眼裡便有了另一種意味:眼下的州學生比他們的前輩要幸運得多,刺史大人或許能讓他們也有一個官身。

  可是刺史大人又不明說,大部分學生上課都集中不起精神了。

  終於,博士等到了祝纓。

  祝纓踏進簽押房還了博士一禮,道:「你我之間不必客氣,坐。」

  博士不坐,將名單拿起來鄭重交到祝纓手上,說:「大人要的名單在此,不知大人要做什麼?」

  祝纓道:「有些安排。」

  博士道:「大人將他們與行將赴任的人一同召見,他們的心都活了,一個個心不在焉,書也不用心讀了。大人有什麼打算,還請明示,也好讓他們安心。他們還年輕,不定性,這樣是擾亂他們的心神。」

  祝纓看了一眼名單,道:「我現在有不少事要用到人手,你回去問問名單上的人,願不願意到我這裡來幫忙。」

  「他們是官學生,大人要讓他們做尋常刀筆吏?」

  「刀筆吏?那也是在冊領俸的,他們想做?想得美!」祝纓打趣著說,「過來幫忙,只聽我的吩咐,我管飯。」

  博士被她這個想法驚呆了:「什麼?」

  祝纓道:「梧州草創,他們既是本州學子,難道不該出一份力?」

  「是、是徵召麼?」

  「我只管飯。」

  博士想了一下這些學生的條件和資質,道:「那其他的學生呢?」

  「既然年輕,就好好讀書!」

  「是。」

  博士跑去州學,先將名單上的學生召集起來,詢問他們是否願意應刺史府的差。祝纓只管飯,連個官職也不肯給,實在說不出「徵召」這個詞。學生們也有願意的,也有猶豫的。博士也覺得這個事兒它不保底,沒有強勸,讓學生們自己再考慮考慮。

  趙振的年齡不在這個線內,偶然之間聽到兩個同學在嘀咕,他趕緊去找到了博士:「博士,刺史大人召人去,必得二十七歲麼?要是不夠,能不能也去?」

  博士瞪眼道:「沒叫你,你湊什麼熱鬧?你還是讀書為上!今時不同往日,你算趕上好時候啦,再用心讀兩年,能做個貢士上京也未可知。」且這小子還是福祿縣的。

  趙振心道,我做貢士或許是可以的。貢士離能夠做官還早呢!還得再考,考完了又要看吏部的心情。

  「那不如現在就跟著大人做些實事!」趙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去,央博士為他說兩句好話。

  博士必不同意,趙振自己的路子比博士還多。他是福祿縣人,祝纓還認識他。他索性跑到刺史府,向祝纓自薦。

  趙振跑到刺史府門外,門上管得嚴,不是府裡的人不能隨便進。趙振給自己鼓鼓勁,又想顧同當年「私奔」之壯舉,給了門上一個紅包,央他們代自己通傳。

  過了一陣兒,門裡出來兩個人,趙振一個激動,以為是說他,不想是兩個生面孔,說著獠人的話走過去了。因為他給了紅包,衙役就順便告訴他:「是長史和別駕,大人正要他們全家都學些官話,這想必是準備去了。」

  趙振心不在焉地點頭,接著,又有衙役腳步匆匆地走出去,趙振從長凳上站了起來——這也不是找他的。

  第三撥才是來對他說:「哪位是趙郎君?大人有請。」

  趙振趕緊跑過去:「我是!」

  他準備好了一肚子的話,進了簽押房之後先行禮,祝纓問他:「你有什麼事要對我說嗎?」

  趙振有點磕巴地說:「大人,學、學生願願、意。」

  「什麼?」

  趙振趕緊補上:「聽博士說,大人要二十七歲以上的人,學生也願意為大人效力。只要不是配藥非得要百年的人參,九十九年的不行,那我就願意!」

  祝纓道:「事情多,累,來了就得幹活,你也沒功夫去學裡了。」

  「我願意!」趙振說。他還準備了一肚子的話,以證明自己可以勝任。

  祝纓道:「那行。」

  這就行了?趙振沒想到會是這麼的容易。

  第三天,他與三個同學就齊刷刷地到刺史府報到了。與他同來的,一個荊生是荊綱的族侄,今年剛好二十七歲,有家有業、有妻有子。另一個姓方,年近三旬了。都是南平縣人。最後一個汪生是思城縣人,現年整三十了,本來也就要從州學退出了。

  四個人裡有兩個都不是本地人,祝纓給他們安排了住處,就在府外不遠一個小院。四人平時可以跟著刺史府的食堂一起吃飯,每天早上也來應卯,並不領俸祿,只是包吃包住。

  待遇不高,到了刺史府的第一天就領了任務。祝纓讓他們先幹一件事——摸底。一是摸清有多少糖坊、多少甘蔗地、各坊大約有多少工人之類。二是將城內的外地人的情況稍作打聽。先幹這兩樣,從南平縣開始。其他兩縣等南平縣的情況摸完了,再說。雖然只有四個人,範圍一縮小,時間上又沒有很限制,四人也不覺得辛苦。

  趙振有點小激動,當年他的同學們幹的就是在思城縣幫忙核查人口、田畝等事,這是要有大事啊!汪生比他大好幾歲,也知道當年思城縣的事,亦覺得是個機會。

  四個人幹勁十足地跑出去了。

  刺史府裡多了四個人,有眼睛的都看出來了。章別駕虛心請教:「大人要知道這些事,發文詢問即可。若是覺得南平縣報上來的數目不對,再下令各官吏清查就是。為何一定要用學生?」

  祝纓道:「他們識字,能寫會算,下頭的官員還罷了,吏員也不是人人都識字能算得清楚賬目的。」

  章別駕道:「南方文教確乎差了一點。這也是無法,往年這裡讀書也讀不出什麼名堂來,自然懈怠。虧得有了大人。」

  「別駕過譽了,還得是學生用功……」

  兩人同時往外看去,只見彭司士急急走來,沖二人一揖:「大人,雕版的師傅找到了!各處會館也幫忙搜尋,找著了兩個師傅,各帶兩個徒弟。」

  祝纓道:「是麼?人在哪裡?」

  「還在驛館,他們各帶了些家什鋪蓋,都放在那裡了。」

  「好!別駕,咱們瞧瞧去?」

  章別駕到:「大人一個刺史,何等平易近人。」

  祝纓道:「窮,沒辦法。」

  兩人一笑,一同去了驛館見雕版的師傅。兩個師傅各帶了自己的一些成品來,一個是刻佛經的吳師傅,附帶雕畫像,菩薩像的頭髮絲都雕得柔順絲滑。另一個是刻五經之類書籍的孫師傅,字雕端正,筆劃清晰。無論是大個的原文字,還是小字的注釋都清清楚楚。

  他們不但會雕,還會印,當場給祝纓展示了一下如何印刷。兩人都帶了整套的雕、印的工具。

  祝纓道:「好!我給你們撥一住處,你們就住在城裡。」她將倆師傅安排在之前唐師傅住的院子裡。

  兩個師傅家也不在此處,是因在原籍活計不多才願意出來掙錢的,想的是幹活拿錢走人。

  吳師傅拱手問道:「不知大人要小人做幹什麼活計?」

  祝纓笑道:「先印一本書,不多,十來篇,再加個序和跋。先幹著。再有別的活計再另算。」

  兩個師傅見有活幹,也都放下心來。

  次日,祝纓讓彭司士帶他們去看了識字碑,兩個師傅心裡都先有了數。又問字體要求等等,祝纓給他們看了劉松年的原稿。讓彭司士負責兩個師傅的事,此事並不用小吳。

  她這裡一天一天的忙,雕版的師傅才到不久,又安排起宿麥收獲以及春耕的事務。因福祿縣的縣令還在路上,不知死活,郭縣令已接了調令高升,莫縣丞到了南平縣裡來做縣令,福祿縣那裡就空出來了。祝纓少不得再多過問一下福祿縣,福祿衙此時上下依舊都是她的人。

  童立、童波哥兒倆暫時承接了從她這裡接任務,再原樣拿回去執行的差使。福祿縣得繳宿麥的稅了,由於周圍各州縣暫不須上繳,福祿縣這一筆數目略少,不值當單跑一趟,這一筆安排由童立押送到梧州暫存。到秋季的時候一總歸入,以後各州縣春季都有收獲了,再湊一個糧隊春季北上。

  蘇飛虎在梧州城住了有一個月了,平日只見這城裡一片繁華,刺史府裡也是一派繁忙的景象,但是無人提及對索寧家動手的事。他越來越坐不住,語言上也與那些番學裡十來歲的學生一樣先學會了兩類,一是髒話比如「第一篇」之類,二是討價還價,小學生們通常有一點零錢,愛到外面買零食,跟大嫂們對著砍價。

  眼見小孩兒買塊糖都要讓大嫂多給饒把炒零嘴炒豆子,蘇飛虎有點坐不住了。

  這一天,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去刺史府裡催一催。這天他也不去番學了,反正他也不是學生,也沒人管他。

  ………………

  蘇飛虎大步進了刺史府,門上見他就抱拳叫:「大人。」

  蘇飛虎能聽懂一點了,點點頭,問:「義父在家嗎?」

  「在的。」門上也知道他能聽懂的話不多,答得也簡潔。

  所以並無人告訴蘇飛虎,祝纓正在簽押房裡有正事,整個刺史府都在看著那個簽押房。就在剛才,從外面來了一伙人,其中有幾個帶傷的人,一個用擔架抬著,一個臉上掛傷,還有一個包著半個腦袋。

  祝纓看著面前的三個人,問道:「到底還是出事了?」

  蘇晴天道:「是。」

  包著半個腦袋的是個山下的商人,他哭訴著說:「我們走的都是之前走的路,並不曾冒犯他們!那條路走了十來次了,沒一次是這樣的。好好地走著,就下來一群獠人,說咱們冒犯了山神,要交財物做供品,小人才理論了兩句,就這樣了!」

  蘇飛虎大步走了進來,一看屋裡情形,先不說自己的事,問道:「義父,這是怎麼了?晴天?」

  蘇晴天低聲道:「索寧家襲擊路過的人,咱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死了一個,又傷了幾個,連山下人的耳朵也割掉了一隻。」

  蘇飛虎大怒:「義父!這個索寧家早就該打了!」

  祝纓做了個手勢,問商人:「我傳令下去,要各處戒備,尤其是進山的商旅要注意安全,你們是不曾見聽聞麼?」

  獨耳商人道:「回大人的話,咱們已經小心再小心了,可總是要吃飯的。我們是小本生意,吃的是大戶剩下的。哪知、哪知……要不是這幾位來得及時,小人的命也要沒了。」

  祝纓每攜商人進山,都是大隊行進,山中集市說是每月一次,實則頗受節氣影響,播種、收獲的季節,要麼延期、要麼取消,臘月裡也沒有交易,一年之中並非十二次,而是六、七次左右。一些商人就瞅準時機,在大隊不進山的時候進山,這樣危險一些,但是競爭也小。

  蘇飛虎低聲問蘇晴天:「這說什麼?」

  蘇晴天低聲解釋了,蘇飛虎道:「義父提醒?什麼時候說的?我怎麼不知道?」

  祝纓道:「一回來就說了,那時你還聽不懂幾句話呢。哎,你學得怎麼樣了?」

  蘇飛虎萬料不到這位比自己年紀還小的義父竟無時無刻不忘讓他學習,頓時一臉菜色。

  祝纓對蘇晴天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丁貴,去找醫學博士給他們治傷。再取五貫,補做燒埋錢。」

  「是。」

  很快,人都清退了,蘇飛虎看四下都是熟臉,對祝纓道:「義父,打吧!」

  祝纓問蘇晴天:「小驛建得怎麼樣了?」

  「已然建好。」

  「你再回去,給索寧家傳一下話。」

  蘇晴天問道:「不知要傳什麼話?」

  「傷了我的人,他要給我一個說法!」

  「是。」

  祝纓又說:「對小妹講,萬事小心,看好家裡。該準備的都準備著。」

  「是。」

  「去吧。」

  蘇晴天一禮而去,蘇飛虎還要說什麼,祝纓道:「你呀,要有耐心。要是沒心情上學,就先不去。想動手還不容易麼?你打過的仗還少了?輸贏多少?」

  「一半一半,那小子總也沒佔過我的便宜!」

  「我不要一半,我要的是全部。」祝纓說。

  蘇飛虎心道:義父以前做的事好像都成了,這一件或許也能穩贏,那我再看一看。

  一看之下,宿麥都收完了,手快的都開始春耕了。索寧家又襲擊了四次商隊,每次都有商人傷亡,也每次都放幾個活口帶口信過來,說這事兒跟他沒關係,不過可以收錢保護商隊。弄得商人不敢單獨進山,跑到刺史府來哭訴的商人不斷。祝纓只是不斷地質問索寧洞主,讓他停止這樣的行為。

  索寧洞主那裡每次也都回話,第三次甚至派了人下山到了梧州城。但是商人照打、貨照劫。索寧家的人從梧州城回到山裡之後,第四次索寧洞主那裡帶來的條件又是一變:不減了,之前答應說不要的糖之類他又要了!此外又多加了一些要求,比如他還要絲綢等物。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祝纓一點著急的樣子也沒有,四月到了,到了之前預定要進山的日子了。

  梅校尉知道了消息,緊張兮兮地跑過來問祝纓:「大人,這事可怎麼辦呢?您還進山嗎?要不要我派人去護送?」

  祝纓道:「校尉又說傻話了,你領的是朝廷兵馬。沒有衝突的時候,我借你一隊護衛也就借了。真有了衝突,你的兵馬進山,是個什麼意思?平叛?誰是叛亂?要平到什麼時候?別人看了害怕不害怕?如今五縣新附,不能這麼用!」

  「哎喲,那你也別進去了!」

  祝纓道:「這是我的職責,五縣也是梧州的地方,我是不能避讓的。」

  「那……」

  「我從武庫裡調了一批兵器,讓衙役們都佩上,作為護衛之用。山裡還有五縣的洞兵呢,在山裡動用他們,比動用官軍合適。」

  梅校尉道:「那我親自送你到山口,就等你回來。」

  祝纓微笑道:「好。」

  她親自將梅校尉送出刺史府,轉頭讓丁貴去把蘇飛虎叫過來。

  …………

  蘇飛虎屢次義問未果,再見祝纓時臉上一片黑氣。

  祝纓道:「武庫開了,你隨我去挑幾件趁手的兵器。」

  蘇飛虎陰陽怪氣地問:「耍著給小孩子看嗎?」

  祝纓道:「進山。」

  蘇飛虎跳了起來:「要開始了嗎?」

  「哪兒來那麼多的廢話?」

  蘇飛虎又要帶上他的長子、次子,他是長兄蘇鳴鸞是小妹,他的兒子比蘇喆大了八、九歲,已能執刀挽弓了。

  祝纓道:「行。到時候你跟著我。」

  眼下最大的阻礙還是祝大和張仙姑,兩人聽說山裡不太平,都勸祝纓不要進山。祝大道:「那不得讓官軍剿完了山匪你再進去啊?不然養官軍是幹什麼的?」

  張仙姑也不讚同女兒來回跑,說:「別業是真的好,命更好,道兒要是太難走了,咱就不要那個了!啊。」

  祝纓道:「都從哪兒聽來的歪話?哪兒來的山匪呀?沒有的事兒。」

  張仙姑道:「我都瞧見了!那一回,有一個叫砍了一刀的!花兒姐她們著急去治,我都瞧見了,差一點兒就沒命啦。」

  「那是他們。我帶了護衛。我這些年哪件事不小心了?與其聽街上的閒話,不如聽我的。梅校尉會送我的。」

  祝大和張仙姑以為梅校尉會一直護著她進山再出山的全程,終於放下心來。他們並不知道,祝纓根本不打算讓梅校尉往山裡踩半枚鞋印,她的心裡,山裡就是她的地盤了。朝廷?什麼朝廷?都羈縻了,對得起朝廷了!

  她這一次仍然沒有帶上父母,還是自己帶著商人進山。此次跟隨進山的商人數目略有減少,但因是跟隨祝纓的大隊,大部分商人仍是沒有放棄進山。

  一行人在梅校尉的護送之下走福祿線入山,梅校尉在界碑前停下,道:「大人早去早回,出入平安。」

  祝纓道:「等我回來給你帶幾張狼皮來。」

  梅校尉道:「千萬不敢這麼講,要打狼,山下也有的,咱不缺那個。咱缺您!」

  祝纓笑著拱一拱手,策馬前行。

  胡師姐手執一面小藤盾緊隨其後,蘇飛虎與兩個兒子騎馬佩刀,身背弓箭,在稍後一點的地方。其餘衙役、白直等人各執刀,一片寒光閃閃,護著隊伍往山中行進。

  走一程,蘇鳴鸞帶人在路旁相候,與祝纓合作一處。兩人沒事人一般地說話,蘇鳴鸞又問哥哥好不好,侄子們怎麼樣。

  侄子們痛快地說:「我們把姓郎的打了一頓!」

  祝纓道:「他們學校裡鬧著玩呢,塔郎家的也把他們打了一頓。」

  蘇飛虎插言道:「再打不贏,回來我打你們!」兩個兒子在他身後扮鬼臉。

  這一回,路果可沒有來,將到別業,前面哨探的阿蘇家的護衛奔了出來:「前面有索寧家的攔路!」

  氣氛緊張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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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9: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八章 瓜分

  無論是蘇鳴鸞還是蘇飛虎聽到「索寧家」幾個音節之後都攥緊了手裡的刀。蘇飛虎的兩個兒子聽到了這個詞之後也沒了在學校裡開玩笑的意思,兩張還帶了一點點稚氣的臉都板了起來。

  蘇家一家人都等著祝纓下令,祝纓卻只是說:「再探。」

  再探之後,祝纓下令不許全體出擊,只讓少量的人動手,將這一小股人擊退。阿蘇家與索寧家短暫地交了一回手。

  隨行的衙役與阿蘇家的壯丁都認為背後有靠山,吶喊的聲音也比平時響亮了幾分。對面索寧家的人也不甘示弱,同樣大聲呼呵。雙主叫得雖響,這邊看到後邊也沒有「大軍壓境」來給他們做靠山,對面看到這邊也沒有追趕,於是一觸即開。

  祝纓所帶來的隨從甚至沒有撈到同索寧家陣前叫罵的機會,阿蘇家與索寧家互相挨了幾刀之後,雙方就都退卻了。

  蘇飛虎父子三人十分不忿,蘇飛虎鞭馬跟在祝纓的面前,低聲道:「義父,怎麼不打呢?他們沒有幾個人,一定能拿下來祭……懲罰一頓的。」

  祝纓歪頭看了他一眼,問道:「等不及了?」

  蘇飛虎道:「索寧家?見著不打還留著過夜麼?」

  祝纓道:「就是要留著過一夜。你真的能摸得到他們家的寨子?」

  蘇飛虎低聲道:「我從十幾歲開始與他們往來了,怎麼會不知道?」

  祝纓道:「那你跟我來。」

  她與祝纓一同去看受了傷的護衛,商人們之前受到索家寧的侵擾她並不在現場,傷員抬到她面前的時候情況也不能確定。凡告狀,無不將最慘的拿到世人的面前,這就容易給人以誤判。祝纓帶著蘇飛虎去看了最新受傷的護衛,讓他來判斷一下索寧家的情況。

  蘇飛虎道:「也就那樣,跟以前沒什麼差別。」

  祝纓點點頭,接著安撫商人:「到了別業就好了,以後不會有事的。」此後她什麼命令也不下,隊伍裡無人說話,一路沉默到了別業,隨從們人人臉現不忿之色。

  一見到別業的城牆,所有商人集體鬆了一口氣。他們願意相信祝纓,但傷在身上卻是真正的「切膚之痛」,城牆就意味著安全,誰也不能控制自己地安心。商人們各依著之前的經驗,有租房住的、有往客棧裡投宿的,安頓下來等著開市。

  祝纓等人則直入了別業大宅之內,項樂帶著一干人等出來迎接。項樂有點不好意思,與之前向祝纓匯報時的情況相似,近兩個月來,投奔別業的人是越來越少了,與他之前的預估有了極大的出入,到現在仍是四百戶剛出頭。這讓項樂感覺非常的難受。

  此次到別業來交易的商人比上次略少了一點,這個不算大事,但是路果沒來,喜金也沒來。只有郎錕鋙與山雀到了,他們還如之前一般暫住在客房裡。

  項樂覺得自己差使沒有辦好,甚至懷疑自己一介商人子弟出身,本事是否確乎比別人差了一些。

  他一向話不多,將祝纓迎進了別業大宅之內,匯報了一下:「都收拾好了。」就緊閉了嘴巴,忐忑地等著祝纓的評價。

  祝纓沒有多餘話,向隨行之人下令:「卸下。」

  這次隨行的衙役、白直數量近百人,幾個人一組用粗槓子抬一隻大箱子。箱子極沉,四個壯丁抬起來都有些吃力。東西放到地上發出一聲鈍響,一箱一箱地抬到庭院裡放下。

  祝纓道:「好了,都去歇息吧。」

  衙役與白直離開,他們的營地離大宅只有幾十步,到了地方安置下來之後各自住進劃定的房子裡。相熟的人嘀嘀咕咕,討論著「獠人太囂張」「大人忒小心,怎麼不打?」「一直忍讓」之類。

  郎錕鋙與山雀岳父要上前說話,祝纓又對項樂下令:「將東西收起來。」招呼著阿蘇家、塔郎家、山雀家的人進正堂裡敘話。

  別業大宅裡也有倉庫,項樂又指揮著別業裡的壯丁一箱一箱地將東西放到了庫房裡。

  祝纓彷彿沒發現路果、喜金沒來似的,仍然是口氣溫和地詢問郎錕鋙和山雀:「近來還太平嗎?」

  山雀岳父道:「在山裡,有點事也是常見。」

  郎錕鋙比岳父直白,說:「索寧家越來越囂張了!」囂張這個詞還是他最近學山下方言的時候跟狼兄新學的。

  祝纓又問:「你們也受到侵擾了嗎?」

  郎錕鋙道:「我離他遠一點,還沒打到我那裡,但是我的族人也受傷了,一個重傷的回來沒幾天死了。」山雀岳父道:「有兩個路過的人被割掉了鼻子,還有一個被打死了。大人,咱們就這樣算了嗎?」

  祝纓道:「當然不能。」

  眾人精神一振,都等著她要動手了,不想她說出來的話仍是:「項樂,去給藝甘洞主傳話,告訴索寧家不要執迷不悟!」

  郎錕鋙等人都是一聲嘆息,山雀岳父開始懷疑:自與他相處就不曾見過他動手,女婿別是看錯人了吧?雖然往來交易又有教授種莊稼,怕不是白白騙我給他繳米和布吧?

  祝纓仍然不動聲色,等到藝甘洞主那裡傳來話:「索寧家已將該說的話都說了。答不答應,一句話,是男人就痛快些!」

  項樂傳這話的時候臉也黑得緊,他素來信服祝纓,藝甘洞主這裡傳話不客氣,就是對祝纓無禮,比罵項樂本人還讓他生氣。

  項樂強壓著怒火,問祝纓:「大人,就由著他這麼猖狂嗎?」

  祝纓問道:「你去他的寨子裡,可曾見過有索寧家的人?有無索寧洞主到達的蹤跡?」

  項樂道:「他?」

  祝纓道:「再探。」

  項樂顧不上生氣,領命而去,次日方回:「索寧洞主還在藝甘寨中。」

  祝纓點點頭:「告訴他,將殺害商人的凶手交出,賠湯藥費、燒埋錢,不再侵犯梧州境內,之前的事一筆帶過。若不答應,那就只好各憑本事了。」

  項樂精神一振:「是!」

  「回來!」

  項樂站住了,問道:「大人還有何吩咐?」

  祝纓道:「別業裡的壯丁有多少?巡山狩獵、守護別業的人又有多少?」

  項樂道:「總有四百來人,大人要用,一家抽兩丁,也有近千人了!大人,要動用嗎?」

  祝纓道:「抽丁!先抽二百人守城,再抽五百人預備!」

  「兵器……」

  祝纓一笑:「去傳話給藝甘家。」

  「是!」

  項樂走後,祝纓又命小柳去將蘇鳴鸞、蘇飛虎等人召來,兄妹倆連同蘇飛虎的兩個兒子飛快地趕到,四個人臉上都帶著一股憤懣之色。

  不等蘇鳴鸞開口,祝纓便說:「隨我來。」

  一行人到了別業的庫房,祝纓下令打開庫房,抬出裡面的幾口箱子,蘇鳴鸞記得這是從山下帶上來的箱子。

  祝纓道:「打開。」

  隨著朱紅色的箱子一口一口地被打開,裡面寒光閃閃,蘇飛虎率先道:「好!」裡面皆是兵器。

  蘇鳴鸞上前一步,拿起一柄鋼刀豎起來仔細觀察,道:「義父,這是……」

  祝纓道:「你們有多少人來著?」

  蘇鳴鸞道:「為護送商隊,我帶了兩百人,後面還有五百人隨時等候。咱們的小驛又建成了,一天之內趕過來絕無問題。」

  蘇飛虎問:「什麼『小驛』?」

  蘇鳴鸞道:「與義父說好的,從咱家到別業這裡,一路隔一段建個休息的屋子。大哥下山的時候就開始建了,已經建好了,路我也平整了一下。」

  蘇飛虎聽罷大喜:「那可太方便了!義父,我也要去!」

  祝纓道:「不急。」

  這會兒再說不急蘇飛虎就沒意見了,問道:「義父有什麼安排?」

  祝纓道:「等索寧家一句話。」

  蘇飛虎道:「他才不會老實聽話呢!還是要打的!」

  蘇鳴鸞聽著哥哥一把年紀還這麼天真,差點沒伸手蓋住了自己的眼。對啊,就是要他不老實聽話,就是要聽他一句「我就不答應,要打一架」不然為什麼要忍他這麼久?

  祝纓道:「已經設了梧州了,梧州山裡五縣呢,還要知道一聲塔郎家的。」

  阿蘇家與塔郎家此時勉強停戰,蘇飛虎道:「那好吧。寶刀也算是條漢子,他的族人也能打,有了他,咱們對上索寧家就吃不了大虧了。只要能打過了索寧家,以後就好了。」他並非完全的莽夫,對幾家之前的武力有一定的了解。

  祝纓問道:「你們兩家與他打,就算打贏了,自家要損失多少?」

  蘇飛虎噎了一下,道:「總能有些奴隸來補充的。自家人……有死傷的,也分給他們奴隸和米。」他看了一眼蘇鳴鸞。

  蘇鳴鸞是滿心不願意有這樣大的傷亡,她第一要的是人口!就算搶了一些奴隸,「自家人」傷亡太多,那也是不劃算的,她說:「要不是索寧家敲詐勒索,我也不願意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眼下也只好打一打了,打這一仗,雖有些損失,換來以後的安穩度日也還劃算。」

  祝纓道:「不錯。我給大家都準備了兵器!」

  兄妹倆精神一振!

  祝纓又說:「但是要聽我調派。」

  蘇鳴鸞小有一點不滿,仍是信任祝纓,道:「好。」

  祝纓又說:「要是猛族人也要參與,也要接受。」

  兄妹兩人十分勉強,祝纓笑道:「加上他們,萬一索寧家再有什麼事,也多幾個一起應付的人不是?」

  兩人這才同意。

  第二天,祝纓與他們一同主持了開市的儀式,祝纓在集市裡轉了一圈,發現仍然沒有幾個索寧家的商人倒來,連藝甘家的商人也很少。就在這一天下午,項樂帶回了藝甘洞主。

  藝甘洞主從中傳話來回跑了數次,也有些煩躁,看大廳裡上面一個祝纓,下面只有蘇鳴鸞、郎錕鋙、山雀,另兩個人沒有來,他的口氣也稍稍地硬氣了一點,道:「索寧家幾次派人去見您了,您的城裡財寶堆積如山,為什麼不拿出一些來換取平安呢?」

  祝纓認真地問道:「我有東西,就得給他嗎?」

  「您要不答應,他就打個沒完了,您那裡一直有人死傷,也不好吧?」藝甘洞主苦口婆心的。

  祝纓問道:「以往各寨裡也沒少有這樣的事,我可也沒見著有不戰而降的。」

  藝甘洞主語寨,訕訕地:「您、您不是不願意……」不願意有人受傷的嗎?

  祝纓道:「你再帶一回話去給他吧,問他是不是必得打一場才能消停?我明天就要聽到答案,他在你的寨子裡,我知道的。」

  藝甘洞主道:「您為什麼不接受呢?」

  祝纓對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藝甘洞主覺得情況不妙,他心跳得厲害,踉踉蹌蹌地回到寨子裡,與正在寨中的索寧洞主商議。索寧洞主也沒了耐性,道:「他要不老實,那就讓他知道厲害!看他還囉嗦不囉嗦!」

  藝甘洞主心道:那這樣我明天就不自己去啦!萬一將我殺傷,我豈不冤枉?

  …………

  祝纓沒想過要殺傷藝甘洞主。

  藝甘洞主走後,廳裡就炸了鍋。蘇飛虎跳了起來:「藝甘家算個什麼?送了個女人給索寧家就當自己也變成索寧家了!」

  蘇鳴鸞看看哥哥,心說,兵器都給咱們了,就是要打了,你生什麼氣?

  蘇飛虎沒看懂妹妹的眼神,又加了一句:「他們就是欠打!要打,我第一個上!」

  郎錕鋙也說:「義父,難道還要忍嗎?」

  山雀岳父道:「大人,您對我們客氣,我們是很感激的,我們很感激您沒有生我們的氣,以前也有些不客氣。要是帶著我們也一道對別人這麼客氣,我們實在受不了。我也不想受索寧家的氣,更不要說藝甘家!」

  祝纓問道:「如果我要動手,你們願意相助嗎?不用幫我,只要不幫他們就行。」

  郎錕鋙慨然道:「當然!」

  山雀岳父也說:「您是我兒子的義父,咱們就是一家人!」

  祝纓道:「好,那咱們來分一分。」

  郎錕鋙道:「我這次帶了兩百人來,可以從藝甘家殺入索寧家!」

  山雀岳父道:「我帶的人雖少,但我離他們近一些,不用三天,就能帶人來看住藝甘家!」

  蘇飛虎道:「我帶人殺入他們家!」

  祝纓問道:「我呢?」

  所有人都沉默了。

  祝纓笑道:「是我!不是朝廷!就是這兒!我的地方!這個別業,這個莊園。不讓朝廷知道,如何?」

  翁婿倆大聲地吐出一口濁氣,又不好意思地看著祝纓。

  祝纓道:「我以別業的人手出擊!來,咱們分一分。」

  山雀岳父道:「只要您能安全,讓旁的人不進來搗亂,就成!」

  祝纓搖搖頭:「我是說,怎麼分了索寧家。」

  山雀懵了:「分了?」

  何止山雀?連蘇鳴鸞都吃了老大一驚!祝纓從頭到尾與她商議的都是「小驛」「通路」「兵器」,沒說要滅了索寧家!蘇鳴鸞的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她說:「這……恐怕……」不太能辦得到!

  山雀和郎錕鋙也都瞪大了眼:「這……」

  索寧家作為一個能與阿蘇家、塔郎家並存數代的勢力,當然不是隨便就能滅掉的。蘇飛虎與山雀岳父,一個說:「義父,打敗容易,想都拿下可不容易啊!」另一個說:「阿弟,還是再想想吧,確實難辦!」

  你不是一個軟綿綿的小白臉兒嗎?怎麼突然就要滅人全家了呢?!這不行啊!

  山雀岳父苦口婆心:「阿弟,要是能分了他,咱們幾家早就這麼幹了!呃……以前是不大容易湊這幾家一起對付他,現在就算湊成了,也分不了呀!阿弟,他們家總有幾千戶吧。」

  山雀岳父這幾個月統計了一下自己所管之人口,數目約摸也有兩、三千戶了,索寧家比他也不少。這要怎麼打?

  不是,你這一會兒誰都不得罪,一會兒就要滅人全家,你是不是瘋了?

  她看看這幾個人的表情,問道:「你們不會是想把索寧家打一頓,等他緩過氣來再來挨個兒把咱們打一頓吧?又或者讓他天天騷擾,出幾十個人就能斷了咱們的商路,大家當他的孝順兒子,月月給他上供,年年給他孝敬?不會吧?不會吧?山雀,你這麼乖啦?老大,你不是一直要與他們比個高低的嗎?」

  山雀與蘇鳴鸞都在思索。

  蘇飛虎道:「義父,我是願意與他打上一仗,也恨不能將他們都祭天,可是能辦得到嗎?」他兵器都拿了,以為祝纓只是要教訓一下索寧家,沒想到祝纓要玩得這麼大,一時覺得不可思議。

  郎錕鋙也說:「義父,不好弄,索寧洞主也是個勇士,他的手下也有許多的勇士。」

  「多少?」

  「平時有兩、三百,認真起來上千,打急了幾千人也能有。」郎錕鋙說。

  祝纓道:「那也不難。來,聽我說。」

  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跟著祝纓到了一張地圖前。這張地圖只畫了索寧家及周圍一點地方的圖,祝纓指著上面的一些點和線,說:「據你們所知,這些是沒錯吧?」

  幾人都點頭。

  祝纓道:「你們各有多少人?到明天,有多少人能用。」

  蘇鳴鸞道:「我這就傳信,除了帶來的人,明天還能有五百,三天之後能有兩千。」因郎錕鋙在,她留了一點數目。

  郎錕鋙道:「我帶了兩百,傳信回家,後天還能再來五百。」

  山雀岳父道:「我帶了五十人,我家近,明天再有五百。」

  祝纓道:「我這裡現在就能有五百,你們兩家離得遠,不用出那麼多人,一家出三百就行。拿下索寧家的地方,地盤、人口我與阿蘇家平分,寨中的財寶山雀你與寶刀一人一份,我與小妹共一份。糧食布帛,四家平分。」

  山雀岳父與郎錕鋙都想要一些奴隸,祝纓道:「阿蘇家出兵多,你們兩家離得遠,這些地方連不到一起,所以你們多分些財帛。咱們既動手就要讓他不及反應,你們現在集結人手是來不及了,你們出兵少些,要奴隸,就要拿分得的財帛來換。你們能要多少?他手下的人口數目不清,財物都在庫裡,好清點。我出的人也少,但我出兵器,你們兩家,一家一百件,完事之後兵器歸你們。如何?」

  山雀岳父想了一下,道:「有了好兵器,咱們拼一把,也能贏了索寧家。我要財寶,以後我要買奴隸時,你們也不能要高價。」

  郎錕鋙道:「我的人,死一個要賠我一個,傷三個,要賠我一個。」

  山雀岳父趕緊改口:「那我與他一樣。」

  祝纓道:「可以。」

  蘇鳴鸞也一口答應了:「好!」她主要是想要人口,地盤的事她都沒怎麼想過。山裡人對「地盤」的執念並不很深。

  山雀問道:「阿弟這麼說,就是有把握了,要怎麼打?」

  祝纓道:「咱們先拿下這兩個小寨。」

  蘇飛虎道:「就兩個小寨?」

  祝纓道:「先試一下,看他怎麼反應。你一路,我一路。寶刀,你也要分出一路人來……」

  祝纓的計劃並不十分的精確,過於精確的計劃在山中無法執行——己方精確了,也要對方精確才行。差不多這樣就行了。

  山雀岳父點頭道:「要是能將索寧家洞主拿下這仗就穩贏了,他們家也就敗了一半了。他還沒有兒子,很難再與我們抗衡了!只是怕他們的族人不服,以後總是搗亂。」

  蘇鳴鸞道:「那是我和義父的事了。」

  山雀岳父道:「那行,我去叫人來。」

  祝纓道:「保密,除了你們自己,不能告訴其他人。他們本來就不好打,說出去就不靈了。明天,帶著你們的人,到這裡集合。出發前領兵器。」

  山雀岳父道:「好!」

  祝纓又對蘇鳴鸞道:「你來一下,咱們說說地方怎麼分。」

  山雀岳父與郎錕鋙聽他們要分地方,也就不參與,各回去召集人手。

  ………………

  蘇鳴鸞眼見人都散去,低低叫了一聲:「義父。真能吃掉索寧家嗎?」

  祝纓道:「當然。你要人口,我也要人口,你未必在意那地方,我卻仍然在意。咱們寧願少些錢帛,也要人!有人才能有財。」

  「是,我明白。可是恐怕吃不下它。」

  祝纓道:「這個交給我,然而我要做了這件事,不告訴你一聲,你恐怕要吃虧。」

  「還請義父明示。」

  「釋放奴隸!」祝纓說。

  蘇鳴鸞瞳孔一縮:「義父?」

  祝纓道:「先拿下兩個小寨,將裡面的所有奴隸都釋放。將他們的枷都卸了,鎖鏈都斬斷了,讓他們種地、做工,可以拿報酬。不這樣,即使幾家聯合,也不能很快吃掉它。」

  蘇鳴鸞漸漸冷靜下來,低聲道:「如同山下的奴婢部曲?」

  祝纓問道:「你管得了這麼多的人嗎?」

  蘇鳴鸞道:「那倒可以試一試了。只怕索寧家的人搗亂。」

  「殺人償命,」祝纓說,「索寧洞主是主使,依律當斬。以後,再沒有索寧家。」

  蘇鳴鸞笑道:「好!就這麼辦!我本來以為憑咱們幾家是吃不掉索寧家的,但是只要告訴奴隸們他們能夠不受索寧家的欺負,索寧家才是是真的完了!」

  她需要極多的人手,她早已發現,奴隸幹活的效率不如山下的佃戶。也在自家嘗試了給部分奴隸除去鎖鐐,效果也還不錯。她的心中對祝纓的敬畏更深:朝廷要是派義父來對付咱們,咱們不如去死了。

  祝纓道:「奴隸或許會有跑的,但總有留下來的。有一個,咱們就賺一個。」

  蘇鳴鸞道:「是!」

  祝纓道:「要將奴隸分給塔郎家或是山雀,他們未必願意釋放奴隸,到時候又是麻煩。所以財帛之類如果他們全要,我也是會答應的。」

  蘇鳴鸞道:「我也願意。」

  「明天來領兵器。」

  「是!」以前是要買,現在是白領一份,祝纓就算出的人少,有兵器也該多分一份,蘇鳴鸞徹底沒意見了。

  …………

  祝纓這裡已籌劃好了,索寧洞主尚不知祝纓下定論決心,還以為祝纓是黏黏糊糊討價還價。

  藝甘洞主左右為難,他是打算索寧洞主這裡談好了價他也跟著沾點光的,所以極想祝纓答應了索寧洞主的要求。他不要那麼多,但是無論是糧食還是食鹽之類,他都願意。是他同意祝纓到這山裡來貿易的,不是麼?

  不過索寧洞主的要求確實有點多,他也勸索寧洞主:「你怎麼又要得多了?我看之前談的數就快成了。」

  索寧洞主道:「他的城裡有那麼多的好東西,卻一點也不肯給我。他這次人在這裡,要是不答應,我也就不必好好與他說話了!他要想試試惹怒了我還能不能有現在的好事,那就不答應!」

  藝甘洞主只得派人將話帶了過去。

  祝纓就等著這句話。

  索寧和藝甘於她而言是可有可無,因為地方確實很大,不大能管得到。這兩家如果與其他五家一樣,那倒是能和平相處,但凡有一點不痛快,就不值得她再多費盡力了。

  藝甘洞主自己還沒來,派了個隨從來了一句:「你的城裡有那麼多的好東西,為什麼不拿來換取安寧呢?」

  祝纓道:「我說過,什麼都可以談,不是他什麼都可以要!你是中間人,我不動你,你回去告訴他,那就打吧。從現在開始!項樂!送出去。」

  來人沒想到祝纓翻臉會這麼快,迷糊著被項樂送到了城外。回過神來之後,猛地一跺腳:「壞了!」用力抽打坐騎,跑回去給索寧洞主傳信。

  別業內,祝纓下令:「領兵器!」

  塔郎家、山雀家各領一百件,別業壯丁二百、阿蘇家二百,攏共六百件兵器領了,蘇鳴鸞、蘇飛虎等人帶著自己的人馬攜新兵器飛奔而出!祝纓著別業中的一百人及塔郎家、山雀家的人馬也出城,命項樂將城門緊閉帶領壯丁守城。

  出城之後,祝纓對山雀道:「你帶人埋伏在附近!有人攻打別業,看城上出黑旗,你就襲擊他們的後路。有俘獲都歸你。」

  山雀岳父笑道:「好!」

  祝纓又安排郎錕鋙:「你只有一件事,截斷索寧洞主與他大寨的聯絡。有俘獲,都歸你。」

  郎錕鋙道:「好!」

  索寧洞主才得到祝纓這裡的回復,頓時大怒:「真是下賤!不打一頓不肯聽話!他現在在那個石頭城裡嗎?我一定要讓他知道厲害。等我殺進城裡,就不止要這麼多了。」他帶上隨從,便要回自己的大寨去召集人馬。

  藝甘洞主雖憂心忡忡,但想到祝纓向來不與人交惡,那座石城除了牆厚一些,人也不多,防備也鬆懈。也以為問題不大,勸一句:「與他好好說話,讓他知道厲害就好。不要引來他們的軍官。」就放索寧洞主回去了。

  藝甘洞主一等女婿離開就下令將寨門緊閉,除非索寧洞主過來,別人一概不許開門。只等戰事結束。

  豈料索寧洞主已遲了一步,他走的是走慣了的路,行不半天就發現前面的道路被一株大樹攔住了,派人上前搬掉樹木時發現攔路的樹不止一株。索寧洞主大罵晦氣,鞭打奴隸快些搬取。幹了半天,正在心浮氣躁的時候,一支箭射了過來!

  索寧洞主運氣不錯,箭矢擦著他的耳朵飛了過去,索寧洞主驚出一身冷汗:「誰?」

  郎錕鋙從一側的山上冒了出來:「我!你殺了我的人,還想好好地走過去嗎?」

  索寧洞主身後幾十人散開來張弓搭箭,郎錕鋙身後也冒出一群人來,不但他身後有,對面山坡上也冒出了一群人,索寧洞主被夾擊了!

  索寧洞主破口大罵,郎錕鋙也不含糊,罵得比他還狠。除了兩族歷來熟練的罵法,郎錕鋙又罵到了:「還想勒索我義父!你真是瞎了眼了!」

  索寧洞主又罵祝纓:「他來了我也一樣殺!」

  郎錕鋙對祝纓倒有信心,道:「他要殺你才是!他已帶了人去打你的寨子了!」

  ………………

  祝纓沒有去索寧洞主的大寨,她與蘇鳴鸞一樣,先攻取一座小寨。

  她帶的人不多,也就沒有用什麼強攻的辦法。她根本不懂如何攻取一座山寨,但是她擅長騙人。

  她會奇霞語,別業內之前投奔的人裡也有懂奇霞語的。沒有危險的時候,山寨的門白天並沒有關著,只有兩個人看守而已。她就派人說,是「平地」那邊派來傳話的,要見小寨的寨主。

  「平地」是指藝甘洞主家附近,那裡地勢比別的地方更平一些因此而得了這麼個稱呼。祝纓的別業離那裡也不遠,別業裡的人說這個話一點也沒有撒謊的不安。

  看守很平常地將門拉開,祝纓等人一擁而入!

  進了小寨,就沖最高大的房子奔去,先將寨主一家控制了。她帶了一百來號人,將大門一關,寨主身邊十來號護衛一摁。在滿寨子人驚詫的目光中,祝纓一刀劈開了一個奴隸身上的鐐銬!

  祝纓道:「冤有頭,債有主!索寧洞主殺了我的人,不殺你們,我只殺他!只要我在,這裡的奴隸就不用戴鎖鐐!開枷,放人!種地的人可以得到糧食!他的糧倉在哪裡?!每人可以分得一筐米!」

  她很小心,沒有說「分地」,因為她也不知道這寨子有多少田地。也不說奴隸從此就自由了,因為她也不知道這裡有多少奴隸。

  她沒有再往前冒進,先在這一處小寨裡駐扎下來。奴隸們目光有些呆滯,還沒回過神來。祝纓分出人手去,先是將寨子裡的人聚集起來,寨主一脈的都上枷鎖。派了十個人看守。

  又詢問了索寧家收取糧食的比例,發現他們比山下黃十二郎家也好不到哪裡去,怪不得要將許多奴隸鎖起來抽著才能讓人幹活了。

  也有奴隸不用戴鎖鐐的,有些人有手藝,有些人服侍著小寨主的家人,過得比一般的平民還好。寨子裡也有一些平民,他們打獵、種地、幹活,僅能溫飽。有些過不下去的,就賣身為奴隸或者餓死。

  祝纓一面發糧,奴隸與平民能得到的糧食也不一樣,奴隸只能領平民的八成。平民的情緒也被安撫了下來。

  祝纓親自監督,將小寨的秩序恢復了。

  又命人去宣揚:是索寧洞主得罪了祝家莊的城主,只與索寧洞主家算賬,不動其他人。無論奴隸、平民,都可以分地。

  她的計劃裡,凡奴隸,都可以去鎖鐐,會種田的可以繼續種地,按人頭給地,只要交一半的收獲,另一半歸他們自己。平民也如此,原來他們的田地不收回,收一成的租子。平民地少的也可以得到一定的地,這一類的地要交三成。如果小寨不夠,也可以到她的別業那裡去開荒,她負責安全!

  由於內容太復雜,最後簡化成了,殺洞主,去鎖鐐,有米吃。

  蘇鳴鸞和蘇飛虎還在與另一處小寨對攻,蘇鳴鸞正尋摸著斷人水源,祝纓這兒已經連下了三座小寨了。除了第一處是她自己騙進去的,另外兩處都是奴隸跑來帶路的。

  祝纓看著馬前一個乾瘦的小奴隸,她一眼看出來這是個小女孩兒,女孩兒全身髒兮兮的,頭髮結成了片,眼睛卻亮晶晶地,問:「我認你做主人,你能放我阿媽嗎?」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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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09: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九章 踏實

  祝纓俯下身子問:「你是誰?今年幾歲了?」

  小孩子道:「我是鈴鐺,九歲了。」

  她的聲音又甜又脆的,也像是個小鈴鐺。缺吃少穿的小孩看上去會比實際年齡小一點,這個小女孩看起來有個六、七歲。她衣衫單薄又不合體,藍布坎肩破破爛爛,隨著她的動作能夠透過破爛的邊緣看到清晰的肋骨形狀。

  祝纓問:「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鈴鐺道:「寨子裡在傳,頭人很生氣,我聽到了就跑了出來。」

  祝纓問她是哪個寨子的,鈴鐺跳了起來指著前面說:「就是那裡!我家在那裡!阿媽在那裡!」

  祝纓又問小姑娘來時的寨子,小姑娘道:「找到我阿媽,我也帶你們去那裡。」

  祝纓伸手將她提到了自己的馬前,對隨從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小心行事。一個估且算是九歲的小女孩主動來帶路,透出一點蹊蹺。祝纓一面慢慢地控著馬往前走,一邊觀察周圍的地形,就怕有人給她設了個陷阱。

  鈴鐺只會說奇霞語,但是說話很清楚,她能夠比較完整地講出自己的來歷:「我沒有阿爸,和阿媽、哥哥一起過。頭人的妹妹嫁到那邊寨子裡生了個女兒,去年到寨子裡做客,就要我去。頭人就叫我過去了。前幾天聽他們說我哥哥死了,我想阿媽了。」

  祝纓默默地聽著,奴隸身上發生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就像母羊產下了羊羔,主人要將羊羔送人,也絕不會徵詢羊的意見。

  鈴鐺道:「你們走岔路了,是那一條。」她將路指正。

  祝纓對她產生了一點興趣:「你以前走過這條路?」

  小女孩仰著頭看到祝纓一個下巴尖兒:「沒走過,我一看就知道。」

  祝纓愈發地小心了,附近的幾個寨子她都知道,小女孩不來自其中任何一個。她帶的路能準麼?還是要等一個成年人來領路呢?

  山裡的消息傳得也快也慢,慢是指長距離的傳播會慢,快是指鄰近的寨子還是互通消息的。小女孩能來,成年人也會找到她。

  祝纓走得很慢,鈴鐺有點著急,說:「我指的路是對的!」

  鈴鐺越這樣講,祝纓就越不會走快,她散出更多的哨探,又讓胡師姐警戒,同時命幾個喊話的人養養嗓子,一旦對陣就將她的話喊出去。

  走了大半天,路上一點風吹草動也沒有,鄰近了寨子前面忽然出現一隊人。兩下喊話,祝纓讓這邊說,是小寨那裡來報信的,迎來的人不疑有他,上前要問情況,走近了才發現不對,想跑已經晚了。胡師姐一枚彈子放倒第一個人,祝纓的連珠箭緊隨而至,隨從中的獵戶也各顯本事,最後是追擊,很快將一隊人消滅。

  之後祝纓才加快了進程,一氣奔到寨子前。這是一處中等的寨子,寨子裡隱約知道洞主在與人爭鬥,敵人已打過來了,寨門已關。

  祝纓讓人喊:「快開門!我們是逃出來的!」

  裡面的人還要問他們的身份,祝纓想讓他們冒充藝甘家的人。寨子裡還不信:「洞主沒來,你們怎麼來了?」

  鈴鐺尖著聲音大喊:「我回來了的!是我!我是東屋樹下的鈴鐺。」

  她走了不到兩年,寨子裡的人還認得她,寨門打開了。祝纓帶人突入!她的隨從們一路喊著:「殺洞主,去鎖鐐,有米吃。」「開倉放米!」「說話算數!」「你們挨打受罵,換個人難道會更差?」「別為打你的人拼命。」「想想都是誰打你的。」

  這話說得也對,奴隸平日裡過得實在不怎麼樣。

  鈴鐺道:「我、我阿媽……」

  無論她怎麼喊,祝纓還是先幹自己的事情,命人控制了寨子,將寨主一家上枷、關押,然後才帶她去找她的母親。

  鈴鐺家住在寨子東邊一株大樹附近的一間小棚屋裡,這裡附近都是這樣低矮的棚屋。每天清晨太陽出來的時候,寨子裡的雞必飛到樹上打鳴,將這些人叫醒。這裡住著整個寨子裡起得最早的人。

  鈴鐺一頭扎進屋裡,然後便是一聲大叫:「阿媽!」

  裡面沒有聲音。

  祝纓懷疑她母親已經死了,胡師姐執短刀護在祝纓的身前。兩個隨從上前撩開了門上的破簾子,這家甚至沒有門,彷彿也沒什麼可以偷的東西。簾子打開之後,亮光從外面透了進來,祝纓等了片刻,才在鈴鐺的抽泣聲中看清了裡面的清況。

  家徒四壁,地上一層乾草,一個極低矮的估且稱之為床鋪的長方形的台子,上面鋪著草墊子,有一片破羊皮放在上面。床鋪上一個乾枯的女人,鋪邊一堆編了一半的竹籠子。鈴鐺抱著女人的腿:「阿媽!阿媽!」

  女人的兩條腿有點不一樣,一條長、一條短,矮的那條沒有腳,用一塊布包著創口。

  祝纓低聲道:「找個人來問問。」

  很快,附近屋子裡大膽一些的奴隸被揪了出來,他小心地動動脖子。他的枷剛被取下來,脖子、手腕上還有痕跡,他有點不適應,低聲說:「有一天她哥哥出去放牛,牛回來了,人不見了。頭人說一定是逃了,就把他阿媽的一隻腳給砍了。」

  祝纓問道:「她哥哥呢?找到了嗎?知道去哪兒了嗎?」

  奴隸道:「找到了,掉到山溝裡摔死了。不是逃的。」

  胡師姐因蘇喆的關係,聽懂了簡單的意思,磨了一磨牙。

  裡面的聲音變成了哭泣,祝纓道:「去看看。」又讓剛才說話的奴隸去那邊樹下排隊,等著去倉裡領米。如果都擠到一起,秩序必然混亂,為彈壓就要使用暴力,這是極糟糕的。一開始就要定下條件,才能保證有序進行。

  那邊放米,這邊祝纓進了房裡,這麼長時間女人還不動,恐怕不太妙。上前一看,所料不差,人眼睛已經閉上了,胡師姐上前試了試鼻息,對祝纓搖了搖頭。祝纓摸摸鈴鐺的頭,鈴鐺抖了一下,抬頭看著祝纓,孩子眼睛通紅。祝纓說:「家裡還有別人嗎?」

  鈴鐺搖了搖頭。

  祝纓向她伸出一隻手,鈴鐺看看手、看看人,將自己的手在身上用力擦了幾下,將細瘦的小手放到祝纓的手裡。

  祝纓將她拉了起來,說:「你阿媽等到你了。」

  鈴鐺放聲大哭。

  祝纓道:「先把你阿媽和你哥埋在一起吧。我叫兩個人幫你。」

  她不能久留,還要繼續處理寨子裡的事務,她帶來的人不少,但是幾乎沒有識字的,好在隨從裡有三個別業的「里正」,又有數名什伍長。勉強控制住了情況。

  祝纓道:「傳我的令,凡我所到之處,廢除肉刑。死罪,殺,活罪,打、罰錢物。不加其他刑罰。」

  「是!」

  祝纓將此處寨子安排妥當,將原本的奴隸釋放,她沒有將田地完全交給奴隸。而是「仿授田」給地收稅徵發。再指定一些長者暫時做管理。

  之前奴隸沒有自己的田地、作坊之類,幹活都是別人安排。突然放開,水利灌溉等未必知道要怎麼協調,需要指導。奴隸既沒有耕牛也沒有農具連個房子都沒有,十分薄弱,一旦完全分地,不用幾年大部分人將由於兼併再次失去土地。

  這是山下無數年的經驗證實了的事情。兼並是朝廷一直頭疼的。

  祝纓一股腦地將頭人等的土地算作自己的戰利品,奴隸卸去枷鎖,「長租」她的土地。這樣比較能夠保證一下他們的身份,使之不易再次因為債務淪為別人的奴隸。

  大部分奴隸、平民可以這樣安置。

  胡師姐又將鈴鐺帶回,鈴鐺如今也是個孤兒了。放到寨子裡,一個小姑娘恐怕不會過得特別的好。胡師姐一尋思,孤女容易受欺負,這麼大的小孩兒怎麼養活自己?山下不說育嬰堂,就算糖坊也收學徒工,比把她放在寨子裡強。就順手捎了回來。

  小姑娘兩眼通紅,祝纓道:「你以後要怎麼過?」

  鈴鐺道:「你帶我找到阿媽,就是我的主人了,我說話算數。」

  「我可以讓你留下來。你還願意跟我走嗎?」

  鈴鐺點了點頭。

  「好吧,你就與我一同上路。胡娘子,給她洗洗,換身衣服。」

  祝纓派了兩個人幫她去收拾屋子。辦這些事的同時,就相續有奴隸來投奔,其中一個說:「我們已將寨主殺了!請您到我們那裡去。」

  祝纓當時不知道,這群人十分之坑,她一路騙人開門順風順水,終於也被人騙了一回。

  祝纓隨著這人到了他們的寨子,剛到寨子門前就覺得不妙——怎麼看門的都醉醺醺的?

  她十分警惕,所有隨從長刀出鞘,弓箭搭弦。

  進了寨子裡就更不對了,空氣裡一股煮肉和米飯的香氣。大旗桿上掛著幾個人,有穿著衣服的、有半裸的,看衣飾應該是原來的頭人。寨子裡的人跑過來與這引路人打招呼,以祝纓對整個瑛族的了解,這人穿得不倫不類。一個男人,身上裹著一件女式的綢衣,腳上明明是一雙絲履,卻又用刀戳了幾個洞。

  祝纓問道:「這是在做什麼?」

  那人笑道:「您請,到大屋裡。」

  大屋也亂七八糟的,沒有成套的家具。

  原來,他們不但殺了寨主全家,放了血祭天,還自動地分了寨子裡的財物。寨子裡天天大米飯、寨主家的酒也喝了一大半、牲口也吃的吃、分的分。寨主家的東西誰搬的就算誰的,也有往寨主家女眷的床上打滾兒的,也有將人家洗臉的銅盆抱走的。開開心心樂了好幾天,然後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麼了。

  他們既沒有文字,管理上也就混亂。寨主及管家等人世代管理,心裡能有個數,翻身的奴隸大多數不大識數。到分田地的時候爭來爭去誰也沒個準星,才想起來好像聽說有一個人就是專幹這個的!趕緊去將祝纓找了來當寨主。

  祝纓的隨從們心頭一梗,祝纓輕輕吐出一口氣:「那麼,還剩多少呢?」

  還剩個鬼啊!

  祝纓道:「那就先將倉房的門大開吧!」她絕不要擔一個「不知道怎麼的米就沒了」的責任。得讓所有人看到,你們已經分掉大部分的糧食了,不是我幹的。

  祝纓一天之內斷了六十件搶東西說不清的糊塗官司,才使寨子裡的人信服她。匆匆將事務理順,趕緊帶人殺到下一個寨子。如果每個寨子都是這樣,她就不要混了!

  鈴鐺安靜地跟著祝纓,她已經被洗得乾乾淨淨,一身黑色的綢衣是從寨主家的衣櫥裡找出來給她的。她頭上裹著的黑色巾帕上插兩支銀簪子,也是從首飾匣子裡翻出來的。腳上的鞋子讓她有些不適,腳趾頭總在鞋子裡亂動,不幾天就將鞋面頂破了。她就自己打了一雙草鞋,用一塊布塞到草鞋裡以防扎腳,她覺得這樣比穿著布鞋舒服。

  她不再叮叮噹噹地說話,卻很認真地給祝纓領路。她不認識字,但是祝纓將地圖給她看一眼,她就能很容易找到地方。

  祝纓問道:「這些寨子你都去過?」

  鈴鐺道:「沒有,只到過兩個,我就是知道路。聽說過的地方,只要他們說得對,我就能找得到。」

  祝纓道:「那咱們加把勁吧!」

  …………

  祝纓這一路進展非常的順利,她派人通知蘇鳴鸞:「加把勁,咱們在索寧大寨會合。」

  蘇飛虎不知祝纓怎麼會進行得這麼快,蘇鳴鸞留了個心眼兒,問來人:「義父都用的什麼辦法?」

  來人一五一十地講了。

  蘇飛虎道:「什麼?奴隸都給放了?這怎麼……」

  蘇鳴鸞打斷了他,道:「大哥!義父做得對。這樣最快。咱們也不損失什麼。」

  蘇飛虎道:「那咱們寨子裡的呢?你待寨子裡的奴隸好些,他們肯幹活,可奴隸就是奴隸,一放,那……咱們就少了……」

  蘇鳴鸞道:「大哥!他們還是在咱們的土地上,怎麼就是少了?該幹的活他們還在幹。」

  蘇飛虎道:「就是不痛快。」

  「拿下索寧家大寨就痛快了。走!」

  她也開始仿著祝纓的法子來,她本人不及祝纓效率高,但她是本族人,熟悉瑛族的一切,一旦想通了這一節,行動竟也不慢。

  沒過多久,兩伙人就在索寧家大寨裡會合了。寨門是祝纓給騙開的,她讓一隊人扮作敗兵,另一隊人扮作追殺。寨門一開,先進的人將城門把住,後一隊緊隨其後。

  蘇鳴鸞帶著哥哥、侄子到了大寨,恰看到祝纓在城牆上面對他們招手。

  蘇鳴鸞也在城下與祝纓答話:「我來晚了嗎?」

  「來得正好。」祝纓說。

  蘇鳴鸞帶人進城,祝纓笑著帶他們去大屋裡坐。索寧家的大屋比阿蘇家也不小,裡面也頗有幾件精彩的陳設。蘇鳴鸞看到祝纓身邊一個小孩,先問:「這是?」不像是索寧家的女孩子,哪家女孩子不是白白嫩嫩的呢?

  祝纓道:「我家新來的鈴鐺。」

  一句話帶過,蘇鳴鸞不免要小拍一記馬屁:「不愧是義父,我還以為我能早一些的。義父的辦法是真好。可惜我來晚了。」

  祝纓道:「正事才剛開始,怎麼叫晚?打仗不算完,打完之後難題才出來。辦得好,除一心腹大患,辦不好,咱們現在做的就都要打水漂了。」

  兩個半人緊急磋商,主要是祝纓說,蘇鳴鸞與蘇飛虎聽,照著之前與郎錕鋙、山雀的約定,他們人雖沒到,該給的還是得給。然後是他們兩家分了索寧家的地盤,此時還有一些小寨還未徹底清理掉,眼下已經辦出了成例,就照著辦就行。

  這座大寨離蘇鳴鸞的地方近,祝纓也不要它,還照著之前劃的地盤來定就行,她與蘇鳴鸞以一條山間溪谷為界,往北是祝纓的地方、往南歸蘇鳴鸞。蘇鳴鸞過意不去,以為財寶可以歸郎錕鋙翁婿,她又要額外再撥一些人口給祝纓。

  祝纓道:「我要的足夠了,你也缺人。」

  兩人推讓一番,祝纓就說:「這樣,我不要你的人,但要你出一點力。」

  「義父請講。」

  「路還要接著修一修,道路隔絕人就不好管,要盡早將這一片的人口消化掉。」

  「好!」蘇鳴鸞樂意幹這個事。

  兩人又商量了一回祝纓即下令:「廢人牲。」至此,整個梧州地面連同新佔之地皆廢除人祭。

  這些事情蘇飛虎插不上手,他在一旁聽得差點要打瞌睡。好容易等到兩人說個差不多,蘇飛虎道:「義父,索寧家的洞主還在藝甘家,他要向藝甘洞主借兵打過來,也是麻煩。」

  祝纓道:「收拾好這裡,咱們就回去。」

  蘇飛虎起身道:「我去準備!」

  蘇鳴鸞也向祝纓告辭,快步追上了蘇飛虎:「大哥,我有事要同你講。」

  蘇飛虎道:「什麼事?」

  蘇鳴鸞道:「你看這個寨子,還住得嗎?」

  蘇飛虎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你——」

  蘇鳴鸞道:「義父將這裡讓給咱們,我想,這也是一處大寨,你住在這裡應該也不會不舒服吧?」

  蘇飛虎道:「真的給我?」

  蘇鳴鸞道:「你得答應我的條件。」

  「你說。」

  「你做長史只有三年,三年之後要是回來,也不能改變這寨裡的一切。不能再給奴隸戴枷,也不能有人祭,也不能隨便砍人手腳。」

  蘇飛虎道:「這樣放奴隸不好。」

  「咱們答應不給他們帶枷,給他們吃飯,他們才會不幫索寧家。咱們說話要算數。咱們要待他們太狠了,再來一個人說,殺了咱們,就能過上好日子,咱們也就離死不遠了。」蘇鳴鸞嚴肅地說。

  這話蘇飛虎聽了進去,權衡再三,低聲道:「好,我答允你。義父這是……」

  「義父這辦法很好,」蘇鳴鸞道,「咱們幾代沒辦成的事,這就辦成了。義父一向對奴隸很好,不是故意針對我們。也不是要讓奴隸騎到我們的頭上。」

  蘇飛虎道:「好。」

  蘇家兄妹私下談妥,由蘇鳴鸞派人來協助蘇飛虎管理寨子。以後蘇飛虎從城裡回山,就住在這裡,這裡還是阿蘇縣,沒有什麼索寧家。

  ………………

  次日,祝纓點齊人馬,調頭殺回別業。

  蘇鳴鸞留下了人手接管大寨,也攜眾與蘇飛虎一起隨祝纓北上。蘇飛虎有了自己的寨子,顧盼之間恢復了一些生氣,道:「義父的人好像多了?」

  祝纓笑道:「對啊。」她每過一寨就從中選取一部分精壯跟著進入下一個寨子,一路滾雪球一樣的滾到了大寨,再帶著這些人從大寨裡出來北上。

  回程十分順利,沿途小寨的人都過來相送,一路食宿自有照顧。大部分的寨子存糧十分豐富,祝纓清點完庫存,再指定了管事讓他們先代管寨子。又從各寨選了一些聰明的年輕人,慢慢教授一些課程,起碼得識個字。她預備將管事的家人遷一部分到別業城內居住,還如同她當年在福祿縣時一樣,慢慢調理。

  一行人趕到別業之時,郎錕鋙、山雀岳父已然入城。看到這一隊浩浩蕩蕩也都十分吃驚,祝纓道:「來,分一分。」

  郎錕鋙、山雀岳父各得了他們的那一部分,郎錕鋙道:「可恨索寧躲進藝甘的寨子裡了,又不時來騷擾!」

  祝纓等人去索寧家攻城拔寨,索寧洞主被郎錕鋙所阻,便想出來「換家」的主意,帶人要攻打祝家莊。被山雀岳父在城外伏擊一回,損失了一些人手。山雀岳父也有損失,城外不便駐扎,他們就退出城內。索寧洞主歸家不得,於是向藝甘洞主借兵,往別業裡打了三次,都沒有成功。

  別業城高牆硬,裡面又有些糧食積蓄,項樂與郎錕鋙、山雀岳父三人輪班守城也都支持下來了。只是祝纓不在內裡,城裡眾人都惴惴不安。

  眼下祝纓帶了戰利品回來,氣勢又是一變!

  祝纓道:「好了,咱們可以開始了。」

  她只帶了幾個人,親自到藝甘寨主的寨前挑釁索寧洞主,聲稱索寧洞主殺了她的人,要索寧洞主伏法。索寧洞主受不得這個氣出來迎戰之時,祝纓卻又不與他正面交戰,四下伏兵殺出,各執長矛,將索寧洞主困在中央。

  索寧洞主道:「你有種與我單挑!」

  祝纓也不與他爭辯,長矛手將他團團圍住,齊齊發出一聲吶喊:「殺!」矛尖刺出,將他插成了個豪豬。

  祝纓不動聲色:「帶走。」

  別業這邊看到他們「凱旋」齊齊發出一陣歡呼,尤以這次從各寨中帶回來的壯丁為甚。

  項樂原本日夜憂心,白頭髮也冒出了幾根,此時笑逐顏開,舉著一碗茶遞給祝纓:「虧得是大人,換一個人也不能令降眾如此順服。」

  祝纓道:「可能因為他們以前都吃過索寧家的苦頭吧。」

  還好,自此之後再無索寧家了。

  項樂低聲問道:「那這些人要如何安置?」

  「你不是愁別業人不夠麼?這不就來了?」

  一行人入城,祝纓又細數索寧洞主的罪過,譬如襲擊商旅、殺害人命之類,判他斬刑。

  人都死了,判刑也只是走個過場,將人頭一砍,竹竿挑著示眾。

  又設宴,慶祝勝利。

  祝纓不喝酒,項樂也不敢飲酒,他既要安排人住宿,又要調度各種物資,百忙之中還要抽空問一下祝纓:「大人,師姐說還帶回來一個小娘子,要怎麼安排?」

  「她當然是別業裡的人啦,給她登記。她在外頭住也不安全,就先在府裡給她一間屋子。下山的時候我帶走,家裡女人多。」

  「是。」

  登記時又有了一個問題,世代奴隸是沒有姓氏的,都是某某家的某某。

  「那就跟我姓,」祝纓說,「凡別業裡的人,都可以姓祝。凡新下各寨,有找不著姓的,也都姓祝。各寨要漸次登記戶籍、土地,不許有索寧字樣。」

  項樂深深地低下了頭:「是。」

  然後,祝纓就不急著下山了,她親自動手,重新理順了別業。順手又將各寨的事務安排了一下,各寨之前已經播種了,現在大局已定,只要正常的田間管理,到秋天就能收獲了。她又要準備一下山中宿麥的種植。漸漸著,她找著了一點當年在福祿縣時的感覺,當時她需要與許多富商議,現在她自己就能做得了主。一樣一樣地規劃鋪開,層次分明。

  又遷各寨無地或者少地之人到別業附近墾荒,別業的人口也充實了起來。

  蘇鳴鸞、項樂都跟在她的身邊,看她分派種種事務,辦得井井有條,都覺得獲益匪淺。別業居民第一次與祝纓打這樣的交道,處處銜接流暢,自己出力不變,做事卻有效得多。

  項樂心道:我辦時也能支應得下去,但與大人一比可就差得遠了。

  見蘇鳴鸞在祝纓面前晃蕩,「義父的另一個孩子」郎錕鋙也坐不住了,也湊了上來。

  連軸轉了數日,第五天,喜金、路果跑了過來。

  …………

  蘇鳴鸞一直跟著祝纓想打個下手學一點,她以前在福祿縣的時候雖然也是號稱學生,更多是學些「文化」,眼下觀摩祝纓處理事務,另有一番領悟。

  蘇飛虎對這個興趣不大,主要是跟不上別人,他就帶著兒子在外面操練。恰遇到舅舅路果來了,便將舅舅領了來,喜金也蹭著一塊到了別業大宅前廳那「簽押房」的外面。

  蘇飛虎道:「我去稟告義父一聲,舅舅你們在外面等一下。」

  路果道:「你去,你去。」

  蘇飛虎進去,不多時,出來道:「義父就來。」

  祝纓將手上的事務隨手一批,與蘇鳴鸞、郎錕鋙一同出來了,她還是那麼的和氣:「你們二位來得正好,集市還有兩天才會結束。」

  兩人想起進城前看到了索寧洞主的頭,都不敢將這種和氣看做理所當然了。路果訕訕地:「小妹也不告訴我一樣,我也能幫忙的。」

  喜金附和:「寶刀也是。」又說恭喜祝纓,帶了牛羊和禮物來為祝纓慶祝。

  祝纓道:「我臨回去之前,大家好好吃一頓?」

  「好好,呃……」

  祝纓道:「別在外面站著啦,錕铻,請你岳父也一道過來,咱們去那邊說話。」

  山雀岳父現在也正經得緊,飛快地趕了過來,一本正經地與各人問好:「你們倆可沒趕上喲!我與寶刀還有蘇縣令,跟著大人賺了一筆。」

  祝纓看另兩人訕訕的樣子,說:「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以後有的是機會。」

  喜金道:「對!有的是機會。」

  祝纓又對山雀岳父說:「你們的人補得可還趁手?」

  山雀岳父笑道:「很不錯。」他和郎錕鋙事前談的條件,他們的人死一個要賠一個,傷的也要按數目來賠。別業這邊受損不大,祝纓以索寧洞主帶出來的親隨折抵。索寧洞主的親隨都是精壯,比起到寨子裡挑揀,這些是已經被索寧洞主篩選過的,翁婿二人都很滿意。

  祝纓道:「這樣爭鬥能得到的精壯太費力,還有個更容易一點的法子,願意不願意?」

  山雀岳父道:「請大人教我。」

  祝纓道:「把奴隸的枷卸了,給田、耕種。」

  一語即出,驚了四個人,只有蘇鳴鸞還坐得穩。祝纓道:「想要人口,就兩件事:留得住,養得活。怎麼留?怎麼養?我們有句話,無恆產者無恆心。在一個地方沒個根兒,扭頭就走了,得給人家一點念想……」

  她慢慢地告訴山雀岳父:「不是讓你把奴隸放跑,是讓他們改個身份,能留得下來。」

  見過山下的情況之後,這一點倒也不難理解。雖然總說山下「柔弱」,人家確實能過得更好一點。而眼前這個山下人也不柔弱,心腸是真的狠。

  祝纓又說:「你們好了,別處自然有人到你這裡。咱們互訂了七年之約,梧州之外可沒這個說法。他們找你們要人,我看一看人在你們這兒比在別處過得好,也是不忍心勒令退還的。你們看我這兒。」

  幾人互相看了一眼,郎錕鋙首先說:「我倒願意,不過得先選可靠的人。」

  祝纓點頭道:「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斟酌。」

  其他三人也都答應了,祝纓道:「那咱們就把公約給訂了吧。」

  這次訂公約比上次容易多了,肉刑、人祭等都被廢了,之前談妥的條款也確定了下來。因為瓜分了索寧家,地盤上也有些出入,祝纓又與五家重新劃了地盤,從此山中實有六股勢力,雖然朝廷的記錄上,祝纓的地盤並不存在。

  還約定彼此之間不再互相攻伐,如果有了矛盾也要好好說話。蘇鳴鸞先說:「請義父主持公道。」數人頭她不佔優,但是如果祝纓說話算數,對她有利。

  祝纓道:「大家要是信得過,可以到我這別業裡來,我給大家剖析剖析。想我這幾年,也沒做什麼不講道理的事吧?」

  幾個男人互相瞅瞅,都點了頭。

  祝纓道:「既然如此,就擬定公約,簽字畫押吧。」

  郎錕鋙已經會寫不少字了,他簽自己名字,蘇鳴鸞也簽了個瀟灑的字,其他三人只會寫自己的名字。

  當下六人立了公約,祝纓笑道:「此後梧州境內,但有盜匪,六家共擊之!」

  …………

  公約訂立之後,祝纓必須趕往山下了,五家也各自回家。祝纓依舊留項樂留在山上,自己將鈴鐺給帶下了山。

  踏上歸途,商人們的心情與來時截然不同,他們說說笑笑,一路暢想未來的安全商路。祝纓心情也不錯,她喜歡聰明的小孩兒,這樣的小孩兒她能教得動。

  鈴鐺學話很快,已經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詞匯,比如吃飯、睡覺、桌椅板凳之類。祝纓路上也不閒著,又教她一點算術。

  她們從阿蘇縣穿出,梅校尉已經在那裡等得很不耐煩了。他不太敢進山,怕大隊人馬進去引起誤會。祝纓在山裡的時候,只向他捎出兩次報平安的信,上一次距今已有五天了。

  看到祝纓,梅校尉也忍不住要念一聲佛:「可算回來了!」

  祝纓道:「都說了沒什麼事。」

  「沒事你比往常多留了這些日子?」

  祝纓道:「已經處置得差不多了。一些掃尾的活兒,他們都幹得了。」

  「那就好。哎,有什麼好物沒有?」

  索寧家其實有銀礦,祝纓取出了喜金給她道賀的一份朱砂送給了梅校尉:「喏!」

  …………

  梅校尉先回營,將兵馬放下,再到梧州城。他在外面待了這麼久,得回家好好歇一歇。

  祝纓則帶著胡師姐等人回到刺史府。

  刺史府裡也是翹首以盼,章別駕道:「大人這回來得可慢。」

  「不是有你麼?」

  章別駕矜持地笑了。

  這一次離得較久,要匯報的公務較多,祝纓便先回後衙與家人見上一面,再聽取匯報。

  張仙姑早等得心裡發慌,一見她回來就說:「你還知道回來?!誒?這誰?」

  火發到一半,她看到了鈴鐺。

  祝纓道:「哦,鈴鐺。她才學的官話,不大會,杜大姐,你先帶她安置一下,就先與你同住吧。」

  蘇喆從一邊看著,見這鈴鐺的穿著就是個奇霞族人的樣子,她好奇地問:「你是索寧家的嗎?」

  她的口氣很平靜,塔郎家的都在旁邊了,還在乎多一個索寧家?

  鈴鐺見她說的也是奇霞話,心裡有點警惕,在她的經驗裡,這樣的人都是「主人」一流,與「大人」不同,主人通常容易給她造成傷害。她與母親的分離就是因為寨主的外甥女,那個小女孩說了一句「說話好聽,想一直聽」,她就被寨主像送一條狗一樣的送走了,遠離了阿媽。到了另一個寨子,那個小女孩沒幾天又厭倦了,嫌她說話聲音比自己好聽,給她趕去放豬。

  她看著蘇喆,認真地說:「不是!」

  「那是你哪家的?」

  鈴鐺將小胸脯一挺,說:「我是祝家的。」

  祝纓笑道:「沒有索寧家了。」

  蘇喆大為驚訝:「沒有了?什麼意思?」

  祝纓指指胡師姐:「讓你師傅告訴你。」

  她一轉身,將鈴鐺交給杜大姐,自回房洗沐更衣了。

  張仙姑和花姐自然而然地跟了進來,張仙姑念叨著:「剛才打岔了,為什麼回來那晚?」

  祝纓道:「哦,別業裡有點事。」

  張仙姑擔心地問:「什麼事?別是那個什麼索家的鬧事吧?」

  「沒有索寧家了,沒有了。」

  花姐道:「是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滅了。」

  兩人目瞪口呆,祝纓又說:「對了,別業裡的人多了一些,下個月咱們就去避暑,正經在那裡住兩、三個。我回來辦公就行。」

  花姐道:「人多了一些?」

  「嗯,一千來戶吧。」

  花姐扶著椅子坐了下來:「你……」

  「我的心,終於能夠踏實了。之前那一些啊,都不算是我的,朝廷一句話就能拿走。現在不一樣了,我算知道什麼叫民為國本了。」以前這個話是不能當著張仙姑的面講的,現在可以講了,最難的事情,她做成了!

  就算朝廷不給她官做,只要還有一口氣,她能回到山中別業,就還能活!可以放開手腳做事了!

  花姐問道:「人口的事,朝廷……不算隱戶……」

  「當然沒告訴朝廷,羈縻的事兒,能叫『隱』嗎?什麼都上報,我又不是屬魚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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