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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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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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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1:10: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章 鈴鐺

  衝擊太大,花姐和張仙姑聽了祝纓的話,全不知道要怎麼接下去。祝纓梳好了頭,拿起紗帽往頭上一放,對著鏡子正了正,說:「咱還照原來的樣子過日子就行了,不對你們講你們吃不香睡不好,天天擔心。對你們講了,也別拿出去說。」

  張仙姑這回會接話了:「那還用說?哪個把保命的法寶拿出來給人瞧了就是要叫打回原形了。」

  祝纓啞然,心裡湧出無數故事裡的倒黴妖怪。

  她說:「大姐,你先帶鈴鐺幾天,她話還說不溜,等學會了說話,再說。」

  花姐道:「成,明天我就帶她去番學裡,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跟得上。學生要是打一開始能跟得上,以後就順了。要是一開始跟不上,越來落得越遠,就沒心氣兒學了。就跟趕路似的,頭一天一起走了,跟得上了她就行……」

  祝纓抬起了腳又落下來,聽花姐說了許多「教師經」,笑道:「博士說得是,我就不懂這些。」

  花姐嗔道:「你又來!」

  祝纓自己就不會教小孩子,隨便花姐怎麼說,她這回可真走了,說一句:「我晚點兒再吃飯,不用等我了。」

  她才回來,積累的公務頗多。章別駕雖處理了許多事但都留了檔,備她查詢。

  往前衙一坐,府裡將一應公務依次匯報,沒發生什麼大事。無論王、李諸位還是小吳、祁泰,都是依照舊樣,並無新意。彭司士卻拿了一樣東西來匯報:「大人,雕版的師傅完工了,這裡是樣品。」

  識字歌內容不多,兩個師傅各帶徒弟,分分工,在祝纓回來之前就完了,樣品也印出來了。紙用的是梧州自造的,封皮是祝纓定的,得印上劉松年原樣的字體。雕版師傅已盡力仿著他的字形,倒也似模似樣。是書本常用的藍色略厚的封面,一道白框,印識字歌三個字。

  翻開第一頁,正中還是豎排的「識字歌」三個大字,一旁靠下一點前排兩行小字,是劉松年撰、祝纓製。兩人的頭銜都寫了上去,某某官某公某某這樣。劉松年的頭銜長一點,祝纓的頭銜短一點,都印得清清楚楚。

  然後是祝纓寫的序,寫明了識字歌的來由。再往下就是「第一篇」。祝纓一頁一頁地翻看,檢查了沒有錯訛的字詞。翻到最後又是新加的跋。

  將所有的字都看完了,沒發現有什麼問題才笑道:「很好。」

  彭司士趁機請祝纓明天到作坊裡去看一看,同時說:「師傅也有所請,說只剩印刷的活計了,若無旁事,幹完就想結賬回去了。」

  祝纓道:「明天見了再說。」

  「是。」

  祝纓就將本書留了下來。

  學校裡的事情還是一如往昔,博士匯報方志定稿了,也交了稿。這份就厚一些,祝纓不能馬上翻完,先留在手裡等看過了再說。番學事情稍多,仇文也回說應付得了。

  祝纓說:「再給你幾個學生,你明天來了再說。學裡還打架嗎?」

  仇文道:「打的,沒有出事,功課重一點就好了。」

  「好。」

  然後是幾個學生。

  趙振與荊生等人的清查還只進行了一半,看他們交上來的籍簿,辦得相當的認真。祝纓著重看了一下人口,從河東縣跑到南平縣的人並不算多。且以男子為主,也有攜家來的,多半是來做工。算一下數目,這個數量的人口流失暫時不會對河東縣有什麼影響。

  趙振道:「我還問了一下他們家口沒帶過來的,也有欠了些租稅的、也有欠了債的,還有是家裡種地不夠過活就把地留家人種自己出來闖蕩。躲過來一是混口飯吃,二是也能攢些錢好平賬。新南官員好生無能!只知逼勒百姓!就為了修它的新府!就該換一個能幹的好官來。」

  荊生看了他一眼,心說,你未免天真,新南府的官員並無出格之處。他依需派差,並沒有額外的多加許多徵發,新南知府甚至還沒開始聚斂。再換一個,還未必如他呢。

  他也不當面反駁,而是將自己所探知的情況,譬如甘蔗種植之類也報了一下:「今年春耕已畢,所查之地暫未發現侵佔民田。」

  方生、汪生兩人也各有話說,他們倆年紀更大一些,兒子都開始讀書了,也都小有家資。平素交往的多是一些小鄉紳,又有宗族。兩人也不客氣,先從自己家試手,他們清查的地方都是以自家為圓心往外查的。他們偵知,一些商人開始購地置產,又做商人又做地主。

  「兼併?」祝纓問。

  汪生道:「還不劇烈,最大一筆交易是大戶之間的。他們又招募人手墾荒,開出的地聽起來像要種甘蔗。」

  祝纓道:「你們辛苦了,不過還要接著幹。」

  四人都說:「是!」

  四人這些日子也有碰頭的時候,已從趙振口裡套了些話,對未來又有了一點別的希望。鼓足幹勁,準備明天繼續下鄉。

  所有事務匯報了個差不多,眾人依次離開。

  章別駕樂呵呵地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說:「年輕真好啊!」

  祝纓道:「別駕這話說得太老氣。」

  「我可比不得你們,是老了。」

  祝纓道:「穿上緋衣之前,你的年紀不算小了。穿上緋衣之後就算年輕的了。」

  章別駕連連擺手,帶著笑音說:「不敢不敢。我還道我發現得早,趙振他們一報,才知大人早已察覺了。新南府,嘖,是不太行。一想到河東縣落到了這等人的手裡,就令人痛心疾首。」

  祝纓道:「想來朝廷自有考量,才會將河東分出。」

  章別駕心道:能有什麼考量?不就是……是吧?

  兩人閒說兩句,章別駕道:「大人回來了,我就清閒了。」

  祝纓道:「萬不可這樣說,有別駕在,我才是真的放心。以後府中事務還要請別駕多多擔待的。」

  兩人互相客氣一回,祝纓又問章別駕的家屬之類,得知章別駕的兒子正在家鄉讀書,不日要往國子監去。祝纓說:「京城的梧州會館隔一陣就會有人往來,可以讓他們轉信。今年我上京,明年你們父子就能在京城見面了。」

  章別駕笑道:「總算不用遠隔關山惦記他不成器闖禍啦。」

  閒聊幾句,章別駕就推說要回去寫信。

  祝纓將兩本書、幾份公文,以及最近幾天不及送進山的邸報都帶上,回到了後衙。公文等放到書房,揣了識字歌往後走。

  家裡還有仨學生沒管呢!

  書房旁祝煉、後院蘇喆郎睿都不在,祝纓問道:「人呢?」

  侯五上前道:「蘇小娘子同郎小郎君都在老封君那裡,大家伙兒在看新來的那個小娘子。咱家阿煉與小項同三娘還沒回來,他們去看新址了,這些日子每天回來得都晚。大人,那個小娘子咱家門禁要怎麼安排?」

  祝纓道:「她先跟著大姐。」

  「哎。」

  祝纓道:「過幾天家裡會再來幾個人,你先帶著。」

  侯五問道:「什麼樣的人?要帶成什麼樣?」

  祝纓道:「我從山裡帶回來的。」

  各寨奴隸有留在原地的,也有一些到別業去的。其中又有些人看到祝纓身邊帶了一個鈴鐺,也想跟隨祝纓。祝纓想自己身邊丁貴等人名為隨從,實則各有來路,未必能夠長久追隨,在別業處理事務的時候留神看了幾眼,從其中挑選了一些人。

  祝纓一共帶回了二十人,十男十女,年紀從十來歲到三十歲不等。府裡後宅沒有收拾好,一時難以住下這麼多人,暫時先安頓在府外後街上一處房子裡。男女各指了一個頭兒暫領,一面學一些語言,一面收拾一下府裡的屋子。語言暫時不用別人管,裡面就有一個人懂山下方言。

  侯五心道:那得打一開頭就立好規矩了,我親自帶!

  祝纓同他講完,小吳又溜了過來。小吳跑過來,純是為了套個近乎。先問祝纓辛苦,又說了梧州城越來越好之類。祝纓耐心聽他說完,又問他一些府裡的事情,小吳自覺得到了重視,又說了張仙姑和祝大近來天天盼祝纓回來等事都講了。

  祝纓也說他一句辛苦,讓他也休息去。

  見項安還沒回來,讓丁貴留意門上,自己往後面去。餓了,要吃飯。

  ………………

  後面門拴著,祝纓拍了兩下,胡師姐跑過來開了門:「大人?她們都在老封君那裡說話呢。」

  「看看去。」

  兩人到了張仙姑房門外,裡面一片嘰嘰喳喳的。

  鈴鐺有點無措,她從未遇見過這樣與她有關的繁華的熱鬧。

  自從遇到了「新主人」也就是這位「大人」,突然之間幾乎所有的人都變得友善了。連同才問過她話的一個「主人」樣的阿蘇家女孩子跟她說話也很客氣了。在山裡沒多少人搭理她,她還應付得來。剛才開始的熱情,讓她謹慎了起來。

  她還穿著山上出來的衣服。胡師姐是祝纓身邊的人,說要給她找衣服,就有人給翻了不少好衣服出來。下山的時候,鈴鐺已經有了一個大包袱裡的好幾身換洗衣服,胡師姐心細,厚薄衣服都給她扒拉了好幾套,連同從頭人家裡搜出來的鋪蓋卷兒、一個搜出來的好看的妝匣,用一匹騾子才馱下了山。

  在山裡是「胡師傅」帶的她,倆人在寨子的時候就湊合著住,都在「大人」的房間隔壁,但是有床。到了「別業」,一個叫「二郎」的男人安排她跟一些女僕住一起。

  就在剛才,她被胡師傅交給了一個「杜大姐」。她分到了一間單獨的屋子,只有夢中才有的生活就在眼前。記憶裡,好像只有這段時間才能吃飽。

  一切都不太真實,她一時不知道要做什麼。在寨子裡的時候,她能給「大人」做點雜活。到了這兒,要不是自己手快,屋子都要有人來幫她打掃了。

  這有點怪。

  她只有先不說話,聽別人說什麼,又聽不大懂,她就對一個老婆婆笑笑。那老婆婆就拉著她的手,給她一些好吃的。阿蘇家頭人的女兒也跟她說話,塔郎家頭人的兒子也沒欺負她,她能跟這兩人多說幾句。阿蘇家頭人的女兒很聰明。

  阿蘇家頭人的女兒還要問她索寧家的事,鈴鐺說:「索寧家沒了,洞主被主人砍了頭。」

  蘇喆與郎睿聽了都很開心:「那個人就是很討厭!」

  三個人迅速說起了話,蘇喆不時將一些話翻譯給張仙姑聽。忽然,外面傳來一個聲音:「這麼熱鬧?幹嘛呢?」

  屋子裡的人動了起來,一直不怎麼說話的一個「老封翁」也說話了:「老三?」

  祝纓大步走進了屋子裡,張仙姑先問:「吃了嗎?」

  巧兒就說:「都在灶上了,我去拿!」

  祝纓坐到了祝大旁邊,蔣寡婦和林寡婦將一張小桌抬了過去,飯菜很快擺上了。祝纓又問:「三娘她們都怎麼吃?」

  巧兒提了食盒進來:「給她們留了。」

  祝纓一邊吃,一邊說:「鈴鐺先在咱們家住一陣,大姐,你先把她捎到番學學一學語言。」

  「好。」

  祝纓又對鈴鐺換了奇霞語說了一遍,並且說:「要盡快學會。」

  鈴鐺心道:看起來要留下我,那我一定要好好學。以後被賣掉、送掉我也能多有個本領生活,活著能少吃一點苦,逃跑也能跑得更遠。如果不被賣掉,那也是很好的,多學一點也能用的上,他對我好,我就好好報答他。

  她認真地答應了。

  胡師姐道:「這下可好了!等你學會了說話,咱們就能好好聊啦。」

  胡師姐喜歡這個帶股勁的小姑娘,但是兩個人溝通實在困難。因為她只會簡單的奇霞語,鈴鐺只會簡單的官話,兩人一路比劃居多。

  祝纓也看出來了,就讓鈴鐺先去休息,又問杜大姐:「她都安頓下來了?」

  杜大姐笑道:「是。」

  杜大姐也只會簡單的奇霞語,找了蘇喆的一個小侍女從中做翻譯,才給鈴鐺安排明白。這些事杜大姐就不跟祝纓說了,她給祝纓又盛了碗熱湯。

  鈴鐺從此就在刺史府裡暫居了下來。她安靜地回到房裡,在床上打了幾個滾兒,在獨自一人的床上將被子裹緊,舒服極了。阿媽如果抱著她,也應該是這麼舒服的。她張大了嘴,使勁兒地哭了一陣兒,卻不怎麼的沒有發出聲音,眼淚一直流。某一個時刻,她哭累了,眼淚突然就沒了,她抹抹眼淚,摸黑摸到了胡師傅給她的一條手絹兒,將眼淚鼻涕都擦完,躺著,睡了。

  …………

  第二天一早,鈴鐺被一陣聲音驚醒,她趕緊爬了起來,飛快地穿好衣服,又把被子疊好。她以前沒有被子,這手藝還是跟著大人之後向胡師傅學的。

  拉開門,就見杜大姐已經從隔壁出來了,看到她說:「起來了?」

  鈴鐺點點頭,說:「我能幹活。」

  正房的門也打開了,那位「大娘」也出來了。

  花姐在開始教番學之後,奇霞語與利基語突飛猛進,連花帕語都會了不少。她對鈴鐺說:「你先洗臉漱口,一會兒咱們吃了飯我帶你去學校。」

  「學校?」

  花姐道:「對,學本領的地方。」

  行啊!多學門手藝以後能多個活命的本事,鈴鐺高興地答應了。院子裡有缸,杜大姐從缸裡舀水,她就去把自己的盆也拿來。她不敢進花姐的房間,經驗告訴她,主人的房間不能隨便進,進去的人會挨打,少了東西會懷疑是奴隸偷的。那奴隸就要倒黴了。

  雖然大人說別業不再有奴隸了,還是小心為妙。大人的家人對人不錯,她也見過一些尋奴隸開心的主人,上一刻對你好好的笑,下一刻就翻臉要打人。今天一看,她住的地方也沒有別人打掃,可能就是新來的時候有人幫忙,以後都得自己幹,她反而鬆了一口氣。

  洗臉的水進了一點進鼻子裡,她又翻出手絹擦鼻子。不可以隨地吐痰、不能將鼻涕亂甩是胡師傅告訴她的。就著盆裡的水,她又將手絹洗乾淨,先在盆架上晾著,吃完了飯再回來收走。

  花姐看著這孩子跟個小陀螺似的轉著,心道:這回可不能再弄出給小祝添亂的事了。

  她決心要將這孩子帶好。不管是聰明是笨,得教孩子心裡敞亮,有個人樣。

  花姐到了自己房裡,翻出一個書包,裡面紙筆俱全,這是預備給鈴鐺的。又很小心地拿出一本書,這是祝纓昨晚吃完了飯之後兩人單獨相處時祝纓拿給她看的。

  書!

  花姐揭開封面,手指在第一頁的「刺史祝公諱纓」上面輕輕摩挲,想到了昨晚祝纓說的話:「紙我能造了,書我能印了,什麼時候咱倆的名字能一塊兒印在這裡,讓我也小沾沾你的光?」

  花姐用力眨了眨眼,鴻篇巨擘她寫不來,可是她想將行醫多年的經驗傳開來,能傳一點是一點,有一個人看到了,就少一些人受苦。許多婦科病的病症本就不難,只是羞於說出才耽擱的。印書卻是從沒想過的,現在機會居然擺在眼前了?

  花姐忙將識字歌的課本放到了桌上,抹了抹眼下。重新將東西收好,杜大姐也取了早飯來。早飯不一定一起吃,祝纓和花姐要到前面衙門裡,蘇喆、郎睿、祝煉等小孩子可以起晚一點,祝大和張仙姑時刻不太定。

  花姐帶兩個人吃了早飯,告訴鈴鐺:「等我回來,咱們去學校。這個是你的書包,你帶上。學校裡的一些規矩我路上再告訴你。」

  鈴鐺看著個書包,也不知道是幹什麼的,她的生命裡也沒見過書包這東西。整個奇霞族,在之前也沒幾個人知道有「書」的。

  她研究了一下,將包背在身上,取了自己的帕子裝好。看花姐走了出去,趕緊要跟著,杜大姐攔下了她:「一會兒我帶你到那邊門上等,你現在不用跟。」鈴鐺琢磨杜大姐是家裡一個管事的樣子,看看她的手勢,於是聽了杜大姐的安排。

  杜大姐進去收拾花姐的屋子,給盆裡的剩水拿出去潑了。鈴鐺從院子裡拿了掃帚就開始掃地,杜大姐收了盆,她已經掃了半條小路了。

  杜大姐看著她的樣子也喜歡,忘了她聽不懂,說:「咱們先去給老封君問個好,你就去上學。」說完才發現自己白說了。

  鈴鐺再聰明,也不知道「上學」是什麼意思。先假裝聽懂了。

  終於,杜大姐帶著鈴鐺將她交給了花姐,一溜小跑去給張仙姑問好去了,她寧願自己打掃所有的屋子也不想帶一個語言不通的小孩兒了。

  …………

  花姐以前經常步行,到番學上課時常要攜帶一些教具就漸漸換了輛車代步,府裡白直會給她送到番學。

  花姐帶鈴鐺上了車,鈴鐺坐在車上頗不安寧,低聲說:「我跟著走就行。」

  花姐道:「坐著吧。」

  鈴鐺心道:我就像是主人身邊的黑皮一樣了?

  黑皮是寨主的奴隸,不過這個奴隸與她們不一樣,不用幹苦活,不用戴枷,一般也不挨打,還有好東西吃。

  花姐則是將她當成了一個「預備學生」,昨晚她與祝纓長談了一次,除了印書,祝纓還對她講,現在能夠印書了,識字更方便,她會盡力讓更多的人多認一點字。無論男孩女孩好用就行,包括這個鈴鐺,如同項安手裡的小學徒一樣,先幹著糊口,再看哪個出挑,拎出來再進一步的教。

  祝纓將一些小女孩兒教育都委托給了她,「我,一個三十歲的刺史,有事沒事挑一堆小女孩兒在自己身邊形影不離?還親自篩選教導?王相公該找我聊天了。這事兒只能先交給你們,粗篩出來一批人,以後別業也用得著,梧州也用得著。」

  花姐自覺責任重大,伸手給鈴鐺理了理衣服,說:「你現在是學生,學生是……」

  車到番學,鈴鐺被灌了一腦子的知識,最後自己做主:跟學徒差不多!是好事。那就學!

  兩人下了車,立刻引起了注意,人們向花姐問好,也有人問鈴鐺是誰。連仇文也被驚動了,他和蘇燈跑了過來,他倆在刺史府裡開晨會的時候可沒見著有這麼個小丫頭啊!

  仇文看鈴鐺的衣服眉頭先皺,鈴鐺的體積比一個月前大了一層,仍瘦,只比皮包骨頭好一些。人倒是乾乾淨淨的。但這並不妨礙兩人懷疑鈴鐺的來歷,看著就像是被救回來不久的乞丐一樣。乞丐就乞丐,這衣著就不太對了。

  仇文問道:「博士,這是?」

  花姐道:「新學生。」

  仇文道:「什麼樣的學生?」招收女學生比較困難,除了各部選送的,花姐是各處撈人。可是仍有一些人家是免費的也不行,因為女兒、妻子得在家幹活,沒人幹活也是不可以的。仇文不排斥女學生,但是比較排斥已經下山了還穿得跟個山裡人似的。

  仇文道:「這一身……」

  花姐道:「慢慢收拾。」

  仇文一點頭:「我並不是干涉博士。」

  「知道。」

  仇文心裡記著這個事,等到了蘇飛虎父子三人,他將學校交給蘇燈上課,自己以給郎睿補課的名義到刺史府。實則是想見祝纓一面,好好陳述。

  偏偏祝纓才回來,日程很緊,這一天極忙。到了刺史府,仇文向府裡打聽祝纓,侯五道:「先去印書坊,再去紙坊,哦!府裡還有公務哩!晌午能回來吃飯。」

  仇文耐著性子,決定先上課,才舉步,又停了下來,問侯五:「五叔一臉喜色,是有什麼好事嗎?」

  侯五笑道:「是有一件好事!您要看了邸報就知道啦!」

  「大人又受表彰了?」

  侯五道:「雖不是大人,但也與大人有干係。大人的義子,那位在京城讀書的趙郎君考過了,吏部已授職了!」

  仇文的羨慕擺在了臉上:「到京城讀書的啊!」

  「是啊!」侯五一臉感慨,「他才拜到大人門下的時候,一臉陰鬱,嘖,看著就跟要謀算什麼似的。誰料想……」

  「五叔,您又……」杜大姐說了四個字就說不下去了,仇文與侯五演出了一個一哄而散。

  郎睿不算頑劣,只是稍有點頑皮,仇文還能應付得來。一個上午很快過去了,中午,祝纓回來了,見他還沒走,就招呼他一起吃個午飯。祝纓自己不喝酒,有客人來吃飯會給客人上一點酒。

  仇文借著酒意,對祝纓道:「大人,我今天看到朱博士帶了個小丫頭。」

  「哦,讓她去學一學,怎麼了?番學有人不樂意?」

  「不是別人。我看她的衣服還沒有換過來。」

  「嗯?」

  仇文道:「能改最好都改了,大人與別人不同,您善待山裡各族,也該知道哪裡都有好人、哪裡都有壞人。」

  「您別當山裡人純樸,有些是純樸,可不是人人都純樸的。」他有了點酒意,心裡也有點憋屈,將一些頭人的盤算也點破,「都說我不念族人,說我不好。他們也使奸呢!大人莫一片赤心對人,多少收著點兒。」

  山上派下來的是些年輕學生不假,學會了回寨子裡能用也是真,但是人家在寨子裡還留一手呢。譬如弟兄倆,就安排一個守家,一個下山,可不是從此就「歸化」了的。花姐對山上不甚了解,仇文卻是在寨子裡打滾來的。

  仇文以前是想山裡的人都下來接受「王化」,近來城裡來了一些外地人,又讓他覺得大量地接受外地人容易給本地也弄亂,兩處都不得好。他思考了很久,趁著這個機會向祝纓建言:「下山的這些人才珍貴,可得讓他們能夠回到山裡站住腳。至少不能讓學生除了學會說話,別的什麼都不變。」

  祝纓聽了他的許多話,道:「那孩子長大一點,現在的衣服穿不上了,自然就做新的了。」

  仇文懂了一點,道:「大人,是我僭越了。」

  祝纓道:「心是好的,只是不能一口吃個胖子,硬往嘴裡塞食,人反而不願意吃了。」

  「是。」

  「先教會語言文字,再說。」

  「是。」

  兩人直聊到吃完飯,仇文再次致歉說自己輕狂打擾,祝纓道:「這算什麼?你是一片真心。」

  仇文心裡舒坦極了,他也小拍一記馬屁,說:「因為大人待人真誠,我從沒見過像大人這樣英明的人。自從有了您,咱們這兒無論什麼都好,不但百姓安居樂業,人也越來越厚道,街上的盜賊都少了許多……」

  「咚咚咚!」外面鼓響了,仇文下一個字噎在了喉嚨裡,擊鼓鳴冤,這是有案子呀!

  ………………

  刺史府的人跑了出去,回來稟報祝纓:「回大人,是南平縣的事。」

  仇文臉皮一跳,祝纓道:「唔,能斷得分明也是不錯。這是莫縣令上任第一樁案子吧?」

  衙役一躬身:「是。」

  「你去聽聽,回來告訴我。」

  「是。」

  仇文訕訕地告辭,祝纓道:「你才有酒了,來人,好生將仇博士護送回去。」

  仇文走後,侯五又躥了出來:「嘿嘿……大人……」

  「好奇就去聽。」

  「小人這是沒見過莫縣令斷案,他以前就會當應聲蟲來著。」

  祝纓對他「嘖嘖」兩聲。

  侯五輕輕拍了自己嘴巴一下,也跑了出去。

  沒過一陣兒,他又跑了回來,一瘸一拐,行動如風。

  祝纓才將一本方志翻了一半,問道:「又怎麼了?」

  侯五道:「牽出來一個人。就是咱們大娘的那個學生,王娘子!被告的是個算命先生,個死神棍!騙人錢財,叫事主識破了,拿了他去告官。莫縣令一套打,他只肯認這一件。莫縣令又搜他的財物,查出好些錢來人,要問他個強盜。他才招了,說裡頭有些錢,是王娘子給的。為的是給她閨女改命,我聽著音兒不對,就趕緊告訴大人一聲兒。」

  「壞了。你去,讓老莫暫停。」

  「是吧?大姑娘家,當眾被嚼這舌頭,以後可怎麼辦呢?」侯五一邊說一邊又跑了出去。

  過了一陣,莫縣令與侯五一齊回來了。祝纓問道:「怎麼樣?」

  莫縣令道:「下官聽著說什麼小娘子命硬總與人相沖,就趕緊命將人押下,說是要再找苦主義問。再看老侯來了,就知道是辦對了。小娘子本就艱難,未明真相,還是不宜宣揚,對吧?」

  祝纓道:「你預備怎麼辦?」

  「請教一下那個王娘子,要是屬實,將錢也判還給她。反正不叫那神棍在堂上胡說。這個告狀的,要是說的是實,就如實判了。對百姓也有個交代。這些僧道神棍之流,也是無法禁絕的,只要他們別太過就行。」

  祝纓道:「老莫,長進了。」

  「近朱者赤,近朱者赤。」

  莫縣令心情大好,跑去隔壁審了神棍一回。事後據侯五打探的消息講,王娘子長這麼大還算順利,兒子也不愁說親,就是女兒,這都二十了,回回親事不成。王娘子著急,又聽弟媳婦說有個大仙兒特別靈,弟媳婦就是信了大仙兒的話,給兒子娶上媳婦的。

  王娘子就跟弟媳婦一道找大仙兒,大仙兒今天說要扎紙人紙馬敬神,明天說得燒擺供。都不用王娘子親自去拜,錢給大仙兒就行。一定能給王娘子把閨女的煞給化解了,包管把人嫁出去。

  零零碎碎的花了好幾貫錢。

  據說王娘子的丈夫也知道,兩口子還請了大仙兒一頓酒。

  侯五道:「真能辦成倒也罷了,割韭菜似的一茬一茬的割,也沒聽說王娘子家有喜事,這神棍真是可惡!」

  祝纓道:「咱們知道這事就成了,不要出去講。」

  「是。」

  祝纓自己也不提,沒過幾天,花姐卻托上了祝纓:「小祝,你能幫我個忙麼?」

  「什麼事?」

  「王娘子家裡出了點小事兒,她家大娘離家出走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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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新人

  「篤篤篤篤……」

  木魚聲伴著誦經聲透過門窗的縫隙傳到了巫仁的耳中,她在這個尼庵裡已經住了兩天了。除了尼姑們起床比她還早,吃的只有素食,沒別的毛病。

  這是梧州在冊的尼庵,正經的佛門,她住得還算安心。

  照了照鏡子,檢查了一下髮式,裡面映出一個藍布包頭的年輕姑娘的樣子來。巫仁現在住的是尼庵出租的房子裡比較簡陋的那一種,裡面只有一床一桌一椅配個衣櫃,她帶的行李也簡單,幾件衣服,一梳一鏡,預付了尼庵食宿費之後還剩的一點錢。

  屋子裡悄無聲息,讓這裡顯得愈發的空曠。巫仁照完鏡子,又往床上一躺,繼續睡了個昏天黑地。直到尼姑擔心她是不是病了,過來敲門:「檀越,在麼?該用晚飯了。」

  敲了數聲,聲音漸大,巫仁扶著腦袋坐了起來。天色已昏,她慢騰騰地拉開房門。小尼姑看到她出現,如釋重負地說:「要我把飯拿過來嗎?」

  「哦,多謝。」

  小尼姑拿籃子裝了飯送過來時,看到巫仁坐在桌前,小尼姑將籃子放到桌上,摸了油燈點上了,說:「您吃完了把碗筷放到門外就成。」又問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請個郎中,尼庵不遠處就有一個郎中,偶爾也過來幫信眾瞧個病,醫術還是可以的。

  巫仁聽到「醫」字就皺眉,說:「不用了,我睡迷了,醒醒盹就好。」

  小尼姑也不久留,跑去做晚課了。

  巫仁慢吞吞地吃著飯,一份菜粥,一個鹹蛋,再加一碟米糕。不知不覺就吃完了,巫仁將碗筷收好,都放到籃子裡擱到門前,然後將門一關。回房又睡了過去。

  她幾乎睡了兩天兩夜,天剛亮就再也睡不著了,伴著尼庵裡的誦經聲爬了起來。自己打了水洗漱完,又去吃了早飯,回房點一點剩的錢,尋思:接下來怎麼過?

  如果不是神棍騙子吃了官司,打死她也想不到自家親娘也被騙錢了。三舅母飽受各路騙子青睞,家裡吃飯的時候聊起都要說一句「糊塗」,哪知自己的親娘也上了這個當!還是說為了她。

  為了她!巫仁用力攥緊一把錢,心說:有用了麼?

  嘩啦啦將錢又放回錢袋裡,她暫時不想回家。

  巫仁突然覺得這屋子又小又黑悶得煩人,她走了出去,反手將門一扣,在不大的尼庵裡走著散心。大殿的早課散了,菩薩面前只有一個小尼姑看香燭,認出了她就拿起木魚又「篤篤」地敲起來給她伴奏。

  巫仁仰面看著菩薩,我不求大富大貴,只要安穩度日,行不行?

  菩薩垂目,安靜如常。

  我真是傻了,菩薩什麼時候回過人話?

  巫仁退出大殿,很快走到了一株大樹下面。樹上繫滿了紅布條。不知道哪裡傳出來的故事,在這樹上繫一根紅布,捨下香油錢,心願就能實現。錢給得多,布條就大,許的願就更靈。樹枝上很快就一綹一條的都是紅布條了。

  巫仁仰著臉,在樹蔭下挪動腳步轉著小圈,想著這裡面有多少似自己這般的煩心人。一根低垂的樹枝上掛著的紅布落到了她的額頭上,紅底上帶了些黑色痕跡。偶爾有幾個識字的人又在紅布上寫了些悄悄話,盼著菩薩能第一個看到她的心願,早早地實現。

  巫仁抬起手,將這個不速之客拿開,忽然,她的手停住了:字跡略熟,是她親娘王氏的手筆!

  王氏識一些字,但是寫得不好,每個字都像支起拳架子一樣,字形十分的霸道。這條紅布也是諸多祈願裡大的那一款。

  難道娘還來過這裡?除了騙子,她還進正經尼庵了?她到底給這些人送了多少錢了?!

  巫仁有點生氣,將紅布扯住,見上面寫滿了心願,也不知道菩薩有沒有耐性看完。第一要家業興旺,第二求巫義早日開枝散業,第三求巫仁能夠有個好歸宿,第四求家人康健。

  巫仁的目光凝在最後一條上:信女求來世不投女胎,不受穿耳之痛、生育之苦。

  落款:王芙蕖

  蕖字筆繁,寫得比其他兩個字更大一點。

  頃刻之間,巫仁喉頭發硬,整個心腹像凝固成了一團麵團,她的嘴裡發酸,眼睛鼻子一陣難過,腦子嗡嗡的。她慢慢地鬆開了手,紅布又沉沉地掛在樹枝上,樹枝微微地搖晃。

  巫仁深吸了一口氣,舉目四望,巨樹紅布整個兒將她籠罩了。挑了幾個帶黑斑的紅布條理了看一看,也有寫的,也有畫的。求子、求姻緣、求父母康健,求……

  你們都如願了嗎?

  巫仁拔腿就跑,幾步躥出了這一片紅綠鮮豔的陰影。迎面遇到兩個爭吵的尼姑,一個說:「你記錯了。」另一個說:「並沒有。」兩人看到她就住了嘴,念一聲佛從她身邊走過,彷彿剛才的爭執沒有發生過。

  她再往前走,又遇到了給她送飯的小尼姑,小尼姑臉上有點沮喪,巫仁多看了她一眼,小尼姑就說:「檀越。」

  「怎麼了?」

  小尼姑道:「師傅罵我來,說我字寫錯了。」

  巫仁問道:「什麼字?」

  小尼姑看她的樣子十分簡樸,不像是個識字的人,勉強地說:「一篇賬。」

  巫仁既沒心情多理會,小尼姑也不指望巫仁,兩人很快又分開。巫仁午飯也不想吃了,回房又覺得逼仄,坐立難安,出來又遇到了小尼姑。窮極無聊,她到了小尼姑那裡,幫小尼姑看一看是什麼字錯了。

  小尼姑也死馬當活馬醫,小聲說:「別叫師傅知道。」將一本賬拿給她看,這是一本不知道陳了多少年的舊賬,上頭寫的是一些善信施捨的東西,小尼姑拿這個做抄寫練習。師傅非說她抄錯了讓改。巫仁看了一眼,道:「這是一個字的兩種寫法。都沒錯。」

  小尼姑放心了,有點高興才綻出一點笑容要說話,又聽隔壁兩個尼姑繼續口角,屋子的牆壁薄,隱隱透過來一句「對不上賬」。

  小尼姑悄悄指一指門,巫仁踮著腳尖從門裡溜了出去。從小尼姑所在繞著牆往前一溜就是大殿左側的夾道,她順著夾道往前走,打算到尼庵外面散一散心再回來。還沒走到前殿,大殿裡的木魚又響了起來,巫仁回頭一看,菩薩的頭被遮住了,門框只框出了菩薩的大半個軀體,菩薩像前的供桌和功德箱正在門框的正中央。

  不能應驗的心願豈不也是對不上的賬?有人與菩薩算過賬麼?

  捏住耳垂,巫仁的腦子裡晃過了一條紅布。

  她沉默地往前走,走到山門就覺得累,往石階上一坐。太陽不錯,石階被照得暖暖的。幾日來的種種,沸水一樣亂七八糟地在腦子裡開了鍋。

  一個黑影罩在了她的面前,巫仁抬起眼睛,臉色不好地看著這個人。皮膚微黑長相平平的一個女子,稍有點眼熟。原來是她啊!

  江舟看著這個清秀的姑娘,姑娘現給她演了個從不高興到微笑的變臉,吃了一驚:「這位娘子,你……」

  巫仁慢慢地站了起來,說:「嗯,我坐著歇歇腳,庵裡今天沒什麼香客,你要上香就趕緊去,尼師正閒。」

  「娘子原來是從庵裡出來的?可知庵裡有沒有孤身的女子在這裡?」

  巫仁歪頭看著她,眨了眨眼,江舟自動說:「哦!我是衙門的,找個人。」說著亮了腰牌。

  巫仁仔細看了這片不大的牌子,問:「什麼人?」

  江舟將手搭起來比了一下:「一個年輕的小娘子,二十上下,白淨,這麼高,說長得挺好看的。哦,姓巫。」

  巫仁微一驚,江舟問道:「娘子知道?哎,你……」二十上下,白淨,這麼高,也有點俊,就是不知道姓什麼。不會吧?

  巫仁道:「我去拿包袱。」

  江舟接了這差使有兩天了,一直在到處跑。她急得不行,就怕個孤身姑娘出了意外,現在好容易看到了,就緊跟著巫仁身後說:「你就是巫大娘?還好你住庵裡。」

  巫仁到了房裡,拿了東西,對尼師道:「我有事先回去一趟,屋子勞煩給我留到房錢算完。」

  尼師宣了一聲佛號。

  ………………

  江舟邊走邊看巫仁,這小娘子看著斯斯文文的,一言不合就離家出走,小脾氣也真可以。不過她不評價,將人一交她這趟差使就算完成了。

  她緊緊盯著巫仁,也不勸說,只說:「天氣熱了,別在太陽底下坐著,會中暑。」

  巫仁看她一眼,問道:「娘子也懂醫?」

  「一點兒。」江舟拇指食指比了個手勢,兩指之間只有半寸,以示自己懂得就是一點點。

  巫仁唇角微微翹了一點,江舟伸出手來:「天不早了,包袱給我,我給你背著。」

  包袱我都拿了到手,你總不能再跑了吧?

  巫仁走了一陣兒就不大跟得上江舟的步子了,江舟只得放慢了步子,說:「我扶你?」

  巫仁搖了搖頭,她能走,只是走得不快,也不用人扶。兩人從尼庵一路走到了番學,沒進刺史府。番學還沒散學,江舟對門上說:「勞煩同朱博士說一聲,江舟同巫家大娘來見她。」

  守門人道:「稍等。您二位到裡面來坐。」

  不多會兒,花姐和孟、王二人都趕到了門上,王芙蕖一個箭步衝了上去,一把薅起女兒上下左右地打量。江舟見狀,將包袱往長凳上一放,對花姐說:「在城北那個尼庵裡找到的巫大娘,她在那兒付了房錢,清修了幾天。」

  花姐道:「有勞。」

  王芙蕖臉色鐵青,聽說是城北那個尼庵又剜了女兒一眼,什麼話都沒說。孟氏低聲道:「你這孩子!要吃齋也跟家裡說一聲。」又向花姐道謝。

  花姐道:「人回來就好。大娘看著是精神了一些。」

  巫仁微微低頭。

  花姐又問王芙蕖:「明天要不要請一天假?娘兒倆在家好好聚一聚?都莫急。」

  王芙蕖勉強笑笑,說:「那我就先請一天假。」

  孟氏又說一會兒同路走,她雇了車,順路將母女倆捎回去。王芙蕖推辭了,孟氏道:「跟我客氣什麼?難道你要走回家?」王芙蕖才同意了。

  巫仁等她們將話都說完了,突然問花姐:「博士,還收學生嗎?」

  這句話從孟、王老姐妹倆耳邊滑過,沒入兩人的腦子。

  花姐說:「大娘的意思是?」

  王芙蕖才拽住了巫仁的胳膊:「你幹嘛?」

  「要是還收我就來學。娘能學,我也能學。」花姐這裡還要收學醫的女學生的事情城裡不少人都知道,然而符合條件的人並不多,還有幾個人本來動念了,一聽是在番學裡的,又動搖了。

  巫仁在尼庵外面曬了半天太陽,就曬出了這麼個主意來。

  花姐有點意外,她是更想巫信一點兒。那小姑娘年紀小,能從頭開始學。巫仁看著文靜,又識字,本來是很好的,但是年紀稍長,正在婚姻的節骨眼兒上,花姐也理解巫家父母的想法,就不去打擾。

  巫仁自已提出來了,花姐道:「從頭學可是要花功夫的。」

  巫仁道:「您要先考考我也成。」

  花姐道:「那你們先回家報個平安,真要願意,明天一同來。」

  王芙蕖道:「是。」巫仁跟著母親對花姐施了一禮,孟氏趕緊去雇了輛車,將母女倆捎回巫家。

  ………………

  巫家人見到母女倆回來了,巫義道:「飯快好了,吃飯吧。」

  王芙蕖將家裡的幫工支開,又讓小女兒巫信去房裡拿個頂針來。就剩四口人之後,王芙蕖說:「她跑姑子廟去了!你要當姑子啊?你爹娘丟了你的臉了麼?你一聲不吭就去姑子廟?」

  巫仁她爹巫大也說:「你怎麼這麼胡來?」

  巫義道:「你們別埋怨阿姐,大家心裡都不好。那,陰差陽錯,誰也不想的。」

  「不用她想,爹娘會辦好的,她等著當新娘子就成了。」王芙蕖說。

  「那是我想當就當得了的麼?爹還想當大財主呢,不也沒當成?順有順的過法,不順有不順的過法。我過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就不結婚了又怎樣。你們沒得費那個錢!」

  「結不了婚沒個家以後老了怎麼辦?」

  「我看菩薩收錢不辦事,是有心賴掉我這筆買賣了。再整天神神叨叨的,日子都沒法過了,我怕活不到老的那一天了。」巫仁說,將王芙蕖氣得翻白眼。

  巫大對妻子道:「這是閨女,你來管。」

  巫仁道:「我想好了,去番學學醫。」

  「以後當郎中啊?能糊得上口嗎?我跟你孟姨,我們是有家有業了。朱博士本來就是官家人,你呢?學出來當幫閒?你怎麼這麼有主意呢?誰教的你?你哪個朋友?鄰街的趙丫頭嗎?我非得去她家問問她……」

  巫義聽母親越說越不客氣,忙說:「阿姐要學就去,番學還收人麼?有件事做,比悶在家裡強。技多不壓身。」

  巫仁看了他一眼,巫義道:「沒事兒。你就在家住著!」

  王芙蕖道:「你是這樣說,以後你娶了媳婦,就不是這樣了!我和你爹百年之後……」

  巫仁道:「考個女官唄。聽說各地都有女差,正經的官。我看梧州衙門也有,前陣子還招人考試,他們總會有缺人的時候,我先學著。趁識字的人少,我能混個差當。」

  「咦?」巫大發出了一個音節,「對啊,女的也能當官當差了……」

  王芙蕖想了一下,這又比只嫁男人可靠!衙門裡有官員,叫這「氣」一壓,再轉了命格呢?她也說:「對啊——還有這條路呢?」

  官員是極不易做的,現在梧州攏共幾個女官?但是巫仁識字,選個女吏應該不難。萬一,萬一最後這八字真的不行,也有個糊口的差使,再有個兄弟巫義,也就不怕被欺負。

  一家子很快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巫仁就跟著母親兩個人一同去了番學。

  花姐帶著鈴鐺,四個人在門口遇著了。花姐道:「商量好了?」

  王芙蕖道:「哎,就叫她跟著湊合聽聽,您看看成不成?要是不成,您再趕她走。」

  花姐道:「用心學沒有不成的,請進吧。」

  番學的學生參差不齊,鈴鐺年紀小官話經過幾天也還是個半調子,認得一點字,又寫得比較難看。孟、王年紀大了,學得慢。還有幾個各族的姑娘,看著不笨,也遇到了鈴鐺一樣的語言問題,都是一邊學醫一邊學語言。

  只第一天,學得最流利的就變成了巫仁。

  花姐給了巫仁一本識字課本,她先接了,趁花姐出去的時候將課本翻了一翻,字她都認識,於是放開。拿出幾張紙來,先抄王芙蕖的課業本子。醫學類的她沒學過,學習都是老師上頭寫,學生下面抄。往前無數年,學生都是這麼學的。

  抄了沒幾頁,花姐身後跟了個女役扛著個木頭人進來,木人身上都是點點線線。巫仁看了一眼木頭裸體,將王芙蕖的課業本子還給她,翻出一張大紙,開始照著木頭畫小人。

  花姐開始講經絡、穴位之類,學生就是記、背。鈴鐺一面背著每一個詞順著學官話,一面瞥了一眼新來的「巫大娘」。巫仁的手很穩,很快勾完了一個人形,照著花姐說的:「自臍而下三指……」

  畫上點,標上「元關」。

  花姐沿著經絡講穴位,一天只講一條線。巫仁很快將圖畫完,順手將畫完的給了王芙蕖。王芙蕖的紙上才畫了個囂張的柴禾人,拿了女兒畫的,小心地將自己的紙收了起來。巫仁又低頭給自已畫了一張,左右看看,嘆了口氣,將畫好的第二張給了孟氏。

  花姐眼看著她一氣畫了四張,連鈴鐺也給了一份,最後一份才留了下來自己用。走下來看她畫的圖,點線都準。花姐很是欣喜:「你可真是個聰明人。」

  巫仁微微點了一下頭。

  花姐看她的書寫流利,字體結構亦好,顯然不止是「識字」,便說:「以往上課的稿子我這裡有,你可慢慢抄錄,有不懂的可以來問我。過一陣兒咱們也要義診,遇有婦科的病人就更是咱們的事了……」

  「好。」巫仁說。

  花姐又去看鈴鐺等人,巫仁就坐在位子上抄筆記。一天下來,花姐問道:「怎麼樣?」

  「還行。」巫仁說。

  花姐道:「明天還來嗎?」

  「來。」

  ………………

  巫仁進了番學學醫之後,花姐事事都覺得省心。

  番學分發紙筆、檢查筆記、考查功課等等,巫仁因為有一個親娘一個孟姨,倆人都學得慢,巫仁就給她們安排。順手將其他幾個同學也給「調理」了一下,學生分幾成幾撥,誰的什麼功課好、什麼功課差,她都給記成了一張表,再沒出過錯。

  孟氏自已就是能主持家業的寡婦,王芙蕖也是個俐落人,卻全不如巫仁有條理。

  花姐近來在加緊整理自已的筆記,她起先想的是等自已老了,將經驗結集傳給學生,人生也算圓滿。祝纓要印書,她不得不將手上現在有的給湊一湊。巫仁的到來讓她從學校裡解脫了出來,除了上個課,別的事幾乎不費心,只管書稿。

  巫仁還會算賬,番學醫學的賬目給她算得清清楚楚,與仇文算賬時一文錢也不差。

  花姐樂得回家對祝纓說:「揀到寶了!」

  祝纓心情也不錯,道:「看來咱們都很順利。」已稍稍適應了山下的男女被她安頓了下來,女子先讓胡師姐給帶著,男子就交給侯五。前後院的就都有了正式的護衛的人手。她將後衙的花園也利用起來,在那裡收拾出了幾間房子,女子就住在那裡,男子則跟同侯五住在前院。

  花姐道:「房子能住人了嗎?」

  祝纓道:「對。」

  花姐道:「哎喲,又要算賬了。要是巫大娘能幫我就好啦。」

  祝纓道:「有些事也不能交給外人,趙蘇要過來了。他家裡的意思,年紀也不小了,給他娶個妻一同赴任去。咱們少不得也要備一份禮物。」

  「說的哪家的姑娘?」

  「那邊遞過來的信是這麼說,到底是誰還沒講。」

  「那我先將禮物備下。」

  「福祿縣令也快到了。」

  「哎喲!」

  「嗯,終於有人來了。」

  兩人閒說幾句,花姐又問祝纓再要幾本識字課本。

  祝纓道:「不是給你過了?番學裡一人一本,你又說巫大娘識字。」

  「她是認得字的,前天路過育嬰堂想給那裡也捎幾本。」

  「那裡啊……有人教嗎?」

  花姐道:「張六就識字,叫他順手教了吧。」

  「行。不過要等幾天新書印出來才行。書我給了項安她們幾本,學徒識點兒字對她有好處。」

  「那也還剩。攏共印了一百本,拋開番學、項安那兒、府裡留的,你還應該有十本。」

  祝纓道:「送京城了。有好東西得隨時顯擺,不然離得遠容易被忘了。」

  花姐恍然:「原來如此!那我等新的了。」

  祝纓對她做了個手勢:「你的新書,可快著些啊。」

  「嗯。」花姐尋思了一下,可以請巫仁幫忙抄錄整理。一本手稿總會有許多修改、更正的地方,塗改太多到最後就有些不清楚了。重新整理一遍,她再審一下稿,最後付印會比較好。

  發現巫仁的好處之後,花姐也想與她商量一下問診的安排。這兩件事有時候需要讓巫仁到家裡來商議,這需要同府裡說一聲。

  祝纓道:「既是忙正事,你帶她來就行。也跟娘說一聲,娘也見過她的。」

  「好。」

  祝纓沒有見巫仁,花姐的事情她知道即可,並不插手。新任的福祿縣令尚培基正在驛站裡住著,明天就要過來拜見她了。

  …………

  尚培基有點小小地激動,一路顛簸,他總算到梧州了!

  看到那塊寫著「梧州」字樣的界碑的時候,他差點想坐在界碑上不動了,這一路太不容易了!

  他是北方人,四月裡到南方,將衣箱翻了個底朝天,找出最清爽的夏衫穿在了身上仍是不住地出汗。更慘的是語言,語言不通為難著所有的南下官員。

  還好,驛丞的官話說得還能聽,尚培基與驛丞簡單地交流了一下之後,得到了休息的地方,驛丞則將消息傳回了梧州城。

  祝纓派人通知了莫縣令與福祿縣的童立等人。莫縣令是福祿縣之前的主事者,童立等人現在看守福祿縣,尚培基如果要接手福祿縣,得跟他們打交道。

  尚培基沒想到自已已經驚動了刺史,第二天趕到梧州城的時候還怕自已來得突然,未必能見到刺史本人。他先到刺史府投帖,做好了讓他回去等候的準備,不想門上很熱情地說:「原來是尚大人!請稍待,小人這就進去稟報。」

  尚培基很順利地被帶到了簽押房,正式見到了「傳說中的祝刺史」。

  見面之前,尚培基對祝纓有著許多的臆測。這人太能搞事了,尚培基的心裡,這得是一個氣勢逼人的上官。到了一見卻是一個看著比自已還年輕的文弱年輕人,如果不是確認自己到的是真的刺史府,這人又沒有鬚,他甚至懷疑是有人騙他。

  祝纓道:「尚縣令?」

  尚培基行了個漂亮的禮,祝纓看他,三十上下,一張國字臉,一部漂亮的短鬚。這與履歷合得上了。

  尚培基不但是個「新任縣令」還是個官場上的新人,他考的進士科,所以這年紀就比祝纓考明法科剛做官的時候大上許多——翻了個番還要往上躥,他今年三十一。在進士科絕不算老。

  祝纓道:「請坐。」

  尚培基坐了下來,拱手道:「下官初來乍到,有不周之處還望大人見諒。」

  「好說,好說。」

  祝纓與他閒談幾句,詢問一點路上辛苦之類,又問他:「可帶了家眷來?」

  「未曾,岳母疼愛女兒,不令遠行,留在京城了。」

  「哦。令岳是?」祝纓從他的父祖三代的履歷上也沒看出有什麼出彩的,都是「良民」,沒有官職。

  尚培基無奈地道:「她家原在外任,才回的京城,說來大人或許不知。不過內子的堂伯是現任的工部侍郎。」

  祝纓道:「你這岳家可有些來歷,你當努力。」工部的蔡侍郎也不是個凡人,他爹是皇帝在做太子時候的東宮屬官。

  「是。」

  祝纓又說:「請別駕他們過來。」丁貴去請人的時候,祝纓又告訴尚培基先認一認府裡的人,以後有往來方便一些。

  很快,章炯等人都來了。

  尚培基在蘇飛虎、林淼身上多看了兩眼,又與章炯敘話。兩人都是進士出身,能聊得更多,先敘各是哪一年的,又談到一些主考官之類。祝纓很有耐心地聽著,章炯率先結束了與尚培基的對話。

  祝纓道:「以後相處下來就知道為人了。來,認一認,這是莫縣令,福祿縣之前是他代掌。」

  尚培基又與莫縣令見禮,莫縣令道:「尚令趕上好時候啦!刺史大人親手將福祿縣打造成如今的繁華模樣,我接手的時候就沒再費力去想平逋租之類,如今福祿縣府庫充盈,你是好運氣呀!」

  尚培基也聽說了會接前任的爛攤子,但是想祝纓往朝廷報的都是喜訊,當不至於差太多,於是也含笑聽了。

  祝纓又留他用飯,第二天,派了個王司功將尚培基送出城去。

  …………

  尚培基帶著幾個僕人,在官道上行得並不快。他看了看沿途的莊稼,覺得自已判斷得不錯,梧州的情況不至於太差。

  他想做主官,這樣免於掣肘,岳父家找來找去能安置他的也就是這裡了。遠,但是祝纓收拾過了。蔡侍郎有一個理論:祝纓這小子出身寒微,大家都說他能幹,能幹不能幹的姑且不論,這一路高升的運氣是真不錯!跟他沾邊的人幾乎都升了!

  讓侄女婿過來再蹭一波,妥。

  尚培基南下之前得到了一些叮囑,見祝纓的時候也比較禮貌,看祝纓也是個正經人。梧州,偏僻之地都有點繁華的樣子了,街上百姓雖不像京城富足,但都透著一股生機。

  尚培基還算滿意。

  他一路到了福祿縣,童立等人也恭敬地迎他進城,請他進衙,給他交代一應事務。尚培基也粗粗地看看檔案、再查查倉庫,真如莫縣令所言,府庫充盈。

  尚培基心道:好!如此正可大展拳腳了!

  他也拜會縣中父老,再去縣學,又召集縣衙官吏人等問事,最後新看了市集的識字碑,順口問了幾個小販識不識字之類。

  福祿縣的百姓對縣令總有一點親切的意思,給他唱了一段。

  尚培基心道:祝刺史倒沒有謊報政績,確實幹了許多實事哩。

  接著,他就覺出不對味兒來了。福祿縣的商賈之勢太盛。做事都要講個錢,講個利,這讓尚培基不是很喜歡。他先問「會館」,縣裡的士紳們告訴他其中的利潤,連同鄉要借住也得付錢,隨行捎帶書信、貨物也要付錢。還有勾兌錢幣之類。

  樣樣不離錢。

  縣裡的女子也很猖狂,已經超出潑辣了!貧苦人家婦女拋頭露面也就罷了,什麼樣人家的婦女都能罵兩句丈夫。有女差就罷了,這是為了男女大妨,但是男女差役一處吃飯真是讓人看不下去!

  尚培基先下令,明申「大妨」,聽說是祝纓在的時候就這規矩,他說:「刺史大人初掌福祿時,一切草創,縣衙物資不豐,不得不如此。如今府庫充盈,不必勉強在一處。」

  又出了個告示,申明了倫理綱常。再召來士紳,讓他們要「淳厚」,給同鄉人搭把手再收錢,這不就壞了風俗麼?

  最後,他給祝纓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長信,寫知道「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但是現在事都辦差不多了,您得收斂一點兒,正一正規矩,免得朝廷裡有人拿這些事攻擊您。

  信送到南平縣,沒找著祝纓。此時已入五月,祝纓這兒吃完了粽子,帶著全家進山避暑去了!

  尚培基等了幾天沒等到回信,又去打聽了一下,發現刺史大人居然進山了!

  這怎麼了得?

  尚培基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我要去見他!」

  童立看著他這一串眼花繚亂的動作,勸道:「大人,梧州是羈縻,刺史大人要時常巡視各族都在情理之中啊。且咱們又不熟山路,不如等大人回來,您再去州裡見他老人家。」

  尚培基焦慮地等了半個月,祝纓從山裡回來了。山中別業情況不錯,她將父母留在那裡,項樂在那裡陪同。

  回到刺史府就撞到尚培基堵門。

  祝纓客氣地請他進府,尚培基臉色不太好,因為他又發現了另一件事:重用女官就算了,還聚集了許多女工。

  祝纓問道:「尚縣令有事?」

  尚培基臉頰抽動了一下,道:「不知大人收到了下官的信不曾?」

  祝纓道:「尚縣令關心我。然而我不得不如此。孔子還讚管仲呢。」又將之前自已關於危牆的解釋說了一遍。

  尚培基十分不讚同,他定了定神,道:「原來大人是這樣想的。是下官孟浪了。」

  「何必過謙?縣令說的也都有道理。」

  有道理你就是不聽,是吧?

  尚培基客客氣氣地告辭,回到了福祿縣開始奮筆疾書,給蔡侍郎寫了一封長信。將祝纓種種情況都寫了,再給祝纓一個評論:好弄險!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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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9:32: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二章 放心

  「拜見義父。」

  趙蘇理起新裁的青袍拜倒在刺史府後衙的書房裡。

  經過了國子監的考試,再過吏部一道選拔,他得了一個縣令的職務。朝廷對官員一向優容,新任命的官員可以有一定數目的假期,視其任職地與原籍天數不等,允許官員在限定的期限內辦理私人事務,諸如探親之類。然後赴任。

  趙蘇要辦的事很多,打從吏部領到了告身就忙得不可開交。先是跟在京城的師長、同學告辭,又要拜會一下鄭侯府等處,告知自己要離開了。著重告訴鄭侯府,他要去赴任了,以後義父的訊息如果來得慢些絕非故意怠慢。

  吏部給他派了一個下縣的縣令,品級不高,到了地方能自己做主,這裡面必是有義父的情面。

  趙蘇離京城更加不敢耽誤,一路疾行,第一站就是梧州的州城。這裡以前是南府的府城,趙蘇年輕的時候曾到過幾次。一些記憶中的地方都改變了,此間變化與福祿縣一樣,無不顯出一股「變得更好」的氣象。

  懷著「若將來我的治下也能這般脫胎換骨就好了」的想法,趙蘇到了刺史府,此時他還未曾還家,沒有看到福祿縣的情況。

  府裡已知他要回來,早早就準備好了,此時已是五月中,南方已經炎熱難耐了。趙蘇在京城住了幾年,對家鄉的氣候稍有不適,從入府到書房,才換上的新衣就已透了點濕意。

  侯五在前面引路,趙蘇還與他閒聊了兩句,問他身體。侯五道:「可比以前舒坦多啦!」

  趙蘇狀似無意地說:「府裡人比以前多了,也更有規矩了。」

  侯五道:「哎,大人面前別提,還不是那個白眼狼!」

  趙蘇臉一沉:「哪個?」

  侯五低聲把石頭的事說了,趙蘇道:「原來如此。你也休氣,他是自己作死。」

  兩人搭了幾句話就到了祝纓的面前。

  祝纓看趙蘇,比去年又多添了一點意氣風發,笑道:「不錯。」

  趙蘇拜完了義父才說:「托義父的福。」

  祝纓道:「還得你自己有本事。」讓他起來,又讓人把蘇喆、郎睿、祝煉帶了過來。

  蘇喆得管他叫舅舅,但已不怎麼記得還有這麼個表舅了。一旁郎睿更是茫然。趙蘇對這三個人頗有耐心,跟蘇喆小提了兩句阿蘇家寨子裡的事,對郎睿更是和氣,問一下郎錕鋙現在還光著膀子不。對祝煉的話就更多一點,祝煉身邊少了個人他也沒問,只問祝煉功課讀到哪裡了。

  蘇喆問道:「阿舅為什麼不問我的功課呢?」

  趙蘇輕描淡寫回了一句:「你的功課,我問你阿媽就知道啦。」

  蘇喆對他扮了個鬼臉,趙蘇也不說她不穩重,兩個人頗有一點默契。

  趙蘇又問張仙姑和祝大,祝纓道:「他們有年紀了,我送他們進山避暑了。」

  趙蘇道:「要說山裡的好處,避暑算一樣。兒也要回鄉探親,正可拜見阿翁阿婆,只是不知二老是在——」

  祝纓道:「別業裡,過幾天回來還趕得及給你送行。」

  趙蘇道:「原該我去請安,怎敢勞動長輩?」

  「你那假期,還是省著點用吧。回家有你忙的。」

  趙蘇是福祿縣幾十年來第一個正經授了一縣主官的人,在刺史府住不多久就向祝纓告辭回家省家。祝纓讓他順便把蘇喆給捎去同行,趙蘇有喜事,或許還有親事,蘇喆得跟著去。

  ………………

  趙蘇風風光光地回到了福祿縣,又與顧同等人不同。顧同從來就是整個兒的福祿子弟,趙蘇以前只能算半個,如今倒在父老的笑臉相迎之中找到了一些少年時想要的「尊重」。只是這份尊重現在彷彿也沒那麼重要了。

  他將蘇喆先交給母親,趙娘子攬著侄孫女,又看兒子,眼中飽含熱情。其中之關切,也撫平了一些趙蘇童年時的遺憾。他爹趙灃更是高興,先放了一長串的鞭炮,又祭祖,又是要擺宴席。

  趙蘇也不拒絕,在自己的家鄉,熱鬧一點也是無妨的。

  趙娘子帶著蘇喆去熱鬧,又絮叨著要安排一下自己的兒子跟嫂子、侄女見個面什麼的。趙蘇道:「祭完祖,我也想給舅舅上炷香。」時至今日,他也不去想什麼舅舅對他好是有什麼企圖之類,幼年時舅舅確是給了他許多的關愛。

  趙灃又問:「拜見過你義父了嗎?」

  趙蘇道:「小妹就是我帶回來的。」

  趙灃一拍腦門:「哦,對對對!」他樂瘋了!又跟兒子說,縣裡的士紳們要請吃飯,又要叮囑趙蘇臨走前得再跟義父請教,還說要給趙蘇成親的事。

  趙蘇別的先不問,看母親帶走了蘇喆,才問父親:「爹說我的親事?要說哪家?難道已經定下來了?」

  趙灃道:「我們請教過你義父,他說如魚飲水。你呢?怎麼想?」

  趙蘇道:「爹娘怎麼想?」

  趙灃道:「你娘還想你娶寨子裡的姑娘,說也有下山進番學的。我看你還是娶個同鄉的好。你說呢?」

  趙蘇道:「我想求娶祁先生家的小娘子。」

  趙灃扶了扶下巴:「什麼?祁……」祁泰,一個……不知道怎麼說好的人。他的女兒倒像是個俐落的姑娘,可是這爹實在是不太行,純是運氣好撞到了刺史大人的手裡給帶起來做的官。有什麼用?

  趙蘇道:「我在京城這些看年看得多了。士人娶妻不過是兩樣,要麼是原籍鄉親,穩固根基。要麼就是京城高門,圖個前程。咱家處南蠻之地,年貌相當的淑女難尋。我又別無長處,求娶名門淑女一步登天也是難上加難。憑婚姻成事只怕不能如願的,不如將婚姻看簡單些,只講婚配,不從婚姻中求前程。學義父,踏踏實實自己出力。我還有義父,也不急著尋什麼靠山。」

  婚事他早就在想了,在京城也見多了。聯姻這事兒,雙方都有所圖,他個官場新丁,娶什麼老婆就代表走近什麼圈子,馬虎不得。他一個三千里外的蠻荒小子,人家圖他什麼?要麼岳家腦子不好使,要麼岳家人不好使。不如自己尋一個踏實一些的老婆,好好干一番實績。趙家情況又稍有特殊,從趙蘇開始做官,能結親的「官宦人家」沒結交幾個。趙蘇以為,求娶祁家小娘子是個不錯的選擇。

  趙灃道:「咱福祿也有淑女。以前不好說,現在可不一定嘍!現也有幾家官宦人家,你如今也是一縣之令,不至於辱沒了人家小娘子。與姻親家互為援手,也是不錯的。」

  趙蘇仍是搖頭:「還是讀書識字的好。她是京城人氏,官話也好。且與義父家相熟。」

  趙灃低聲道:「我本以為你義父會為你安排親事的。要是他做媒,必會更佳。」

  趙蘇笑笑:「他老人家自己還沒定下來呢。」

  趙灃拗不過做官的兒子,道:「你想好了咱們就去提親。要能請得你義父做媒,那就再好不過啦!」

  父子倆嘀嘀咕咕,趙娘子又與蘇喆說話。趙娘子很欣喜於娘家侄孫女也得到重視,也問一問蘇喆都學了些什麼。蘇喆道:「阿翁才帶我去山裡種地了。」

  趙娘子大驚:「什麼?你?種什麼地?!!!不是要學本事的嗎?怎麼讓你種地了?」

  蘇喆卻不覺得辛苦,笑道:「姑婆莫急,阿翁說我得知道種地的人是什麼樣的以後才不會變傻。」

  祝纓帶她們幾個連同項漁到山上別業住一小半月,種地是真的種,不是圖新鮮做樣子。幾個小鬼被累得倒頭就睡,項漁這貨還被項安嘲笑過睡到流口水。就是累。

  別人不知道,蘇喆隱約抓到了一點什麼。

  趙娘子道:「哎,你生來也不是為了種地了!我得跟你阿翁說說去……」

  兩下都嘰嘰喳喳,趙灃父子倆先商議完了,跟趙娘子說了他們的決定。趙娘子是早想讓兒子娶山裡姑娘的,因為好相處。現聽說要娶祁小娘子,她是有些不樂意。趙灃道:「是為了我兒將來。」趙蘇又說:「她與義父家裡都熟,在福祿也住過,知道福祿的情狀,與娶福祿淑女相差不大。」

  趙娘子道:「我再想想。」私下卻問蘇喆,這個祁小娘子怎麼樣。蘇喆人小鬼大,姑婆一問,她就有了點小小的猜測。她與祁小娘子打的交道不算多,但是張仙姑說祁小娘子是個「顧家的人」,花姐等人也說祁小娘子「穩當」。

  蘇喆小聲說:「舅舅又不傻……」她與這個舅舅感情不深,卻有自己的感知。

  趙娘子心裡有點不是滋味,道:「他是不傻。」終於同意求娶祁泰的女兒。

  一家子正為著婚事動腦筋,顧翁卻派人送了張帖子來,邀趙家父子一聚。

  …………

  趙灃父子倆衣飾光鮮,赴了顧翁的局。

  趙蘇到了縣城,還未投帖給尚培基,先被顧翁請到了自家。到了一看,這人也未免太全了!

  祝纓到福祿縣不久就將全縣數得上號的鄉紳人家都趕到了縣城居住,她升任之後掌管福祿縣的關、莫二人手段不如她,陸續有人返鄉居住。好歹是經過了祝纓的手,至今縣城裡的鄉紳數目仍是不小。

  今天這場面,趕上祝纓下令來開會了。

  本地的士紳一向與他這個「獠女之子」有隔閡,也沒這麼客氣,人雖多,趙蘇也不以為是因為自己要做官了。他雖然也是縣令了,但不管本地,且縣裡也有好幾個同學都有了官身,父老鄉親必不是為官職對他禮貌至此。一定另有原因!

  趙蘇提高了警惕,很禮貌地讓了顧翁上座,再請趙灃坐自己的上首,然後自己坐下,最後請問顧翁今天是個什麼意思。

  顧翁道:「大郎,見過咱們的新縣令了嗎?」

  「還沒有,我是先回家探親的,見過父母長輩之後才好拜見縣令。否則豈不是……咳咳。新縣令好相處嗎?」

  顧翁道:「這個說來話就長了!別看這位新縣令到了沒兩個月,他幹的那些個事呀!哎,令尊也是知道的。」

  趙灃道:「咳咳,是,這位縣令有些不識時務了。」

  趙蘇虛心請教:「他怎麼了?」

  顧翁先起了個頭:「管得忒寬!」

  趙灃跟了一句:「派頭忒大!」

  接著,一些鄉紳長輩就打開了話匣子,訴說了尚培基的種種「惡形惡狀」。趙蘇耐心聽完,先問:「這些都對義父講過了嗎?」

  顧翁道:「倒是想,又……」

  他欲言又止,趙蘇會意接上:「又覺得新縣令幹的這些個事兒挑不出什麼明面兒上的毛病來。」

  顧翁道:「那也不能說是沒毛病吧?」

  趙蘇問道:「那諸位的意思是?」

  顧翁問道:「年輕一輩裡你最能幹,最早入京,官兒又最大,如今我們請你來商議個主意——這事兒好不好同刺史大人講一講?」

  趙翁道:「咱們商議好幾天了……」

  顧翁瞪了他一眼,趙翁收聲。打從跟尚培基打照面,他們就不太得勁兒,這個縣令的架子擺得忒大忒假。沒用半個月,大家就更覺出味兒不對了。明面上,尚培基還真沒什麼毛病。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經過祝纓再經尚培基那就大不一樣了。

  趙蘇道:「我背井聞鄉這麼些年,家裡的事情也都不知道,諸位長輩要是再不同我講,我也不敢胡亂開口拿主意的。」

  顧翁只得含糊地說:「他也忒過份了!講什麼禮樂、大妨也就罷了,怎麼還管頭管腳的?」

  尚培基剛說要一點「禮樂」「大妨」的時候,他們是很開心的,對,是得有點兒規矩。可是尚培基這個規矩它管得也忒多了!不但管泥腿子管冒失婆娘,沒幾天還要管起他們了!

  林翁老了許多,說話也帶著股頹喪的味兒:「起初還道他與刺史大人一樣,召咱們咱們也都到了縣衙,哪知吩咐下來的全不是一樣的事兒。他連播種季節都分不清!話也不會講。」

  尚培基官話極佳,不會方言,就要士紳們學習官話。他們的官話明明已經很好了!這不是雞蛋裡挑骨頭嗎?

  話匣子一打開,人人都說尚培基之不好。顧翁才誇完「禮法」,就說了一句:「講禮法也得叫人活吧?哦,不許雇女工?人怎麼活呀?作坊都要關啦!告訴他作坊人不夠,他又要徵發!徵發的什麼?」

  官府超量超期的徵發是全國普遍的事兒,但是祝纓講規矩地幹了十年,本地徵發一向守規。尚培基一來就給添了這一項。作坊沒了女工不夠?那就來男工。

  可是有些工種男工就不合適,有些人家男人他就養不好家。悄悄賭錢的至今還有,不賭錢的也有拿了工錢都喝光了的。這樣的人家,老婆孩子餓肚子了,族裡也不能眼看著人餓死。在坐的士紳在本地都有宗族,平日裡也得幹點人事。幹人事是要花錢的。本來,家裡有個女工,她能填飽肚子,族裡也省事兒。尚培基一多事,大家都麻煩。

  其次是效率,有些活計男女還是有些差別的,女子體力稍弱,精細活計的效率更高,更重要的是「她工錢便宜啊!」

  王翁說:「照他講的,一月要多支出三成!」

  「對!何止工錢?他還問我田裡都種的什麼,不許我種甘蔗了!我……我也沒有不種糧啊!」

  「還有會館!咱們交的租金難道不是給縣衙?他收錢就行了,還管著咱們經營了?又管不好!這個不許收錢,那個不許收錢,我拿什麼給他算租金?」輪值主持福祿會館的人也不滿。

  「哦,還有糖坊,他也要管!還要咱多繳糖!這是要幹什麼?」

  總之,就是亂搞。而福祿鄉紳們不想多掏錢給他!

  然後大家的意見是:「要不,咱們一道向刺史大人陳情?」

  趙蘇聽明白了他們的意思,緩緩地說:「諸位長輩,難道就只會向義父告狀嗎?」

  這話顧翁就不愛聽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趙蘇道:「些許小事,咱們自己就辦了,何必勞煩義父?」

  「京裡來的,只怕不好應付呀。」

  「諸位想一想,這是新縣令,不是義父!世上比義父能耐的人,我在京城也沒見著幾個,諸位何必先自己洩氣?不說為他老人家分憂,事事求義父,也顯得咱們無能。些許小事,咱們先應付了,遇到大事再求他老人家不遲。」

  趙灃道:「能行麼?」

  王翁也說:「就咱們?縣令一發怒,披枷帶鐐。可不敢盼著像刺史大人那麼和氣。」

  趙蘇笑道:「害怕了?諸位長輩,義父在此十年,難道只是為了他自己的政績官階麼?諸位身著錦衣,見官不跪,是從哪裡來的?」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恍然大悟!

  對哦!

  祝纓剛到福縣的時候,他們名為士紳,實則是「鄉紳」土財主,如今卻真有一些人是實實在在的官員親族,是名實皆有的「士紳」了。普通鄉紳,寫字面上都是「民」,管你有沒有錢,身份上就是普通人。打你就打你了。「士紳」是有身份的人,打你一巴掌,那都得有個說法。

  除了眼前的趙蘇品階最高,他是個縣令,祝纓還弄了十幾個學生,人人都有官身。從縣丞到縣尉不等!

  顧翁流下了感動的淚水,道:「還是刺史大人好啊!給官、給錢、給出路。待咱們還謙和有禮!父母愛子女,就為他計長遠!大人是為我們計了長遠!以後也不用怕這些作威作福的官了。」

  雷家父子是挨過祝纓收拾的,一比尚培基,對祝纓的一點點芥蒂也飛了:「祝公是嚴父,治下百姓犯了錯會受教訓,卻也是真心愛護。親爹對兒子再嚴厲,也為兒子置家產。半路跑過來的野爹,還想奪大家的飯碗?姓尚的以為他是個什麼東西?」

  各人發了一通的牢騷,都問趙蘇:「你年輕,又見過世面,此事當如何是好?」

  「篤篤」門板被敲響,顧翁警惕地問:「誰?」

  「老翁,童縣尉來了……」

  堂內眾人交換了眼色,顧翁道:「快請!」

  童立的臉色也不太好看,進了先團團一揖,顧翁道:「快坐。」

  童立坐下先罵了一句髒話,又說道:「新來這是個什麼不通人性的玩意兒啊?」

  「怎麼?」

  「他還要同諸位聊一聊呢,說什麼商賈之事容易破壞風俗,還要管呢。您各位,家裡橘子那什麼的,別自個兒賣了。」

  諸人大怒:「什麼?我們又沒耽誤了種糧!」

  「甘蔗要是種得太多的,趁早自己改種糧食啊!他要查舊賬了,凡五年前糧坊沒開的時候種糧的地,如今還得種糧!對了,糧,加徵一成的稅。」

  「啊?」

  童立也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加這一成的稅是為了給衙門補貼的:「說,還要預備下些工程的款子。你們有些不用納稅的,也有要納的,早些想辦法吧。」

  說完又看到了趙蘇,兩人又是一番禮讓。童立道:「郎君來了可真是太好了!咱們正愁怎麼同大人講呢……」

  趙蘇又將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童立沉吟道:「他語言不通,又好擺個譜,還道咱們都不識字。說話做事也不大避人。」整個縣衙,人人識字,作文章差了點兒,識個千把兩千字還是行的。端茶遞水的差役常能瞄兩眼。

  童立又附贈了趙蘇一個消息:「一頭瞧不起獠人,一頭又要再弄一個『教化異族』,當心別叫他算計了。」

  壓在心底的惡感被激了起來,趙蘇道:「多謝。」

  一群人湊到了一起,嘰嘰喳喳。趙蘇道:「項家那裡,我去講。」

  顧翁道:「咱們這些人,必要同進退,不信治不了他!才來幾天呢?」

  趙蘇道:「那就小童哥盯著縣衙,我去聯絡項大郎,請他主持在京城的會館少出糖!各位長輩都回鄉居住,互通訊息。顧翁還在縣城,他要幹什麼,您幾位就去見他。阿蘇縣那裡,也是我去講……」

  趙蘇這裡安排妥了,顧翁等人的任務就是給尚培基添堵,看他怎麼動官員親族。阿蘇縣等處讓趙蘇聯絡,不搭理尚培基。京城少出糖,貨主問,就是尚培基不給賣了。把糖坊都逼得關門了,甘蔗也不讓種了。你問工人?都逃亡了。

  他還編了個歌謠「名上實下,賠光根基」,往到處傳唱,連京城的會館也得給它傳過去!

  然後就是耗著尚培基,你說話,咱們就是聽不懂。要不您學一下方言?

  下令,就拖著,磨!哎!出工不出力。不能讓他滾蛋,也得讓他變成個聾瞎,什麼事兒都幹不成。

  這些,不但在等著京城回信的尚培基不知道,連祝纓也是不知道的。因為福祿縣裡沒人跟她講這個!大家伙兒覺得自己也都應付得了,用不著跟她講。

  主意已定,趙蘇傳信給蘇鳴鸞,接著就跟爹娘去梧州城了——他還想娶媳婦兒呢。

  ………………

  盲婚啞嫁,雖不全是如此,也有一半兒是真實的。

  趙蘇與祁家父女倆以前還算熟,不算全瞎,他也是有備而來,準備了厚禮。自家先登祁泰的門,聊上一聊,差不多了再同祝纓講,以免有個「借勢壓人」之嫌。

  祁泰也沒個岳父的架子,祁家大小事務原本是由祁小娘子一手操持的,連她自己的嫁妝都是自己個兒攢的。眼看年紀不小了,她有一些不安。原本攢了一筆錢,打算帶著父親辭工回京過日子,祝大人給她爹弄了個官兒做!身份一變,婚事的計劃也就變了。

  好在她這嫁妝是沒個對象就先攢了,倒不必愁換個身份相當的丈夫。

  祁泰是萬沒想到趙蘇會想當他女婿的,一時呆立當場:「啊?你怎麼想著娶她的呢?」

  祁小娘子在內室聽得跺腳,這是什麼爹啊?

  不過祁泰很快拍板:「行。」

  這就答應了?這是什麼爹啊?

  祁泰賬也清,趙蘇現在是官了,女兒一結婚就是命婦。趙家家境殷實,他們同趙蘇也處過幾年,看著行。趙蘇還是祝纓的義子,對義父也一直恭敬,有什麼事兒大人會主持公道的。擇婿,那還看什麼?

  行了,就他了!

  兩家將這門婚事告知了祝纓,男家媒人是祝纓,女家媒人是花姐,保婚的是顧翁,做證的拉上章別駕。

  張仙姑又要給祁小娘子添妝,府裡熱熱鬧鬧的。趙蘇卻在書房裡當地一跪:「義父,兒擅作主張,想往京城會館傳個消息……」

  「哦?」

  趙蘇原原本本將尚縣令如何施為講了,接著又說了自己的應對之策,末了,道:「是兒的一點淺見,要是錯了,請義父責罰。」

  祝纓道:「你這樣去赴任,我就能放心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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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9:32: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三章 擠兌

  趙蘇露出一個微笑來。

  對付尚培基,他用了一些手段,有些確是有點不太光明正大,得到了祝纓的肯定,趙蘇也放了心。

  趙蘇抓緊時間請教一下做官的竅門,再聰明的人,對規則不熟悉也會吃虧。祝纓對趙蘇卻是放心,趙蘇這人打一開始腦子就是夠用的。

  祝纓又問他從吏部那裡拿到了多少情報,再告訴他吏部、戶部的消息未必是準的,還要收拾前任的爛攤子之類。又告訴趙蘇:「十里不同俗,不要將福祿經的見的當做是尋常。我南下之前,也是一心想做事,裝了幾車的農具,到了福祿能用的沒幾樣。到了先看當地是個什麼樣子再下手。」

  趙蘇將這些一一記下。更是仔細詢問縣令與上級之間的相處,如何保持一個客氣的距離之類。

  兩人聊天,也沒人來打擾他們。趙灃夫婦二人到了梧州城之後,刺史府的官員又為祁家做臉,趙娘子的一點小小的不愉快也散了,她在這裡又見到了侄子蘇飛虎與侄孫等人,心情越來越好了。

  祁泰是個萬事操心也操不到點子上的人,結果張仙姑等人就接過了為祁家操持的事情,張仙姑一動,嘰喳的人就多了。連帶花姐也忙了起來,祝家不住給趙蘇準備了結婚的賀禮,還要給祁小娘子再添一份妝奩。

  趙蘇既要探親又要成親還要在期限內赴任,行程頗緊,祁小娘子心中忐忑。她對自己的婚事是擔憂的,祁泰縱有心也不大能操持得體。原以為準備好了,一旦要辦一場婚禮,卻發現自己之前十年好像什麼都沒準備一樣!

  本以為存了些嫁妝的,事到臨頭才發現缺得還有很多。譬如真正殷實人家不止是陪送些新衣被子一點首飾之類,大宗是田產、是陪嫁的奴婢。田產幾乎無從談起,只有京中二畝薄田。家裡僕人還是當年顧家薦來的。再來是客人,看在祝纓的面子上,刺史府應該有不少人參與,但是請柬得祁家自己準備吧?

  祁小娘子自己擬了客人的單子,再準備請柬,讓父親寫請柬。還要辦採買等事,忙了個不可開交。

  別人家的新娘子在這個時候都開始緊張害羞,祁小娘子只在聽趙家來提親時有機會羞了那麼一下,接著就忙上了。

  田產是不想了,祁小娘子又將家產分兩份,一份留給祁泰在刺史府裡生活,這一份就托給了花姐。另一份才是自己的嫁妝。家裡的女僕她不想帶走,不然祁泰身邊就沒人了,這樣她自己婚禮上就沒有僕人了,還要現雇人。

  忙亂之中,還是刺史府裡出手為她解了困。

  花姐將她叫到自己房裡,遞給了她一隻匣子。祁小娘子道:「大娘子已給了添妝了。」

  花姐道:「這是小祝讓我轉交的。你拿著。」

  祁小娘子大方接了,花姐道:「還有一件事,雖是你的家事,不過咱們相處這麼久了,我就多說一句,你得有個伴兒同行。」

  祁小娘子道:「可是我爹……」

  花姐道:「他在府裡總有人照應。趙家雖不是不講理的人家,你是嫁到人家去的,得有個說心裡話的人。」

  祁小娘子這才下定決心安排自己之前的丫環。這丫環原是顧家的路子來的,也是福祿的,趙家也是福祿人。趙蘇這次赴任的地方走不算太遠,趙蘇的僕人們也都是福祿人,丫環沒多猶豫,也情願與祁小娘子同行。

  祁小娘子攢齊了伴兒,才打開匣子。這匣子拿到手裡輕飄飄的,打開一看,裡面也只有一張紙,乃是一紙地契,陪嫁的田地祝纓給她準備好了。地方不在京城,這塊地離項家的新買的土地比較近。

  兩人的八字找了巫仁認識的那位尼師合了一下,日子很快就確定了。刺史府裡,花姐相幫女家擺酒。趙蘇借了驛館,男家住在那裡,正日子從驛館出發迎親,接到了新娘子之後不是回驛館,而是回福祿。

  祝纓作為男家的媒人,也得跟著一道回福祿。

  他們的婚禮在福祿縣城裡舉辦,趙家擺起了流水席。趙蘇若無其事地給尚培基還送了一張請柬,尚培基也到了。

  趙灃笑著迎上去:「縣令大人,多謝多謝。」

  尚培基樂於參與這樣士紳家的場合,也拱手:「恭喜恭喜。」還很誠心地對趙蘇道了喜,殷殷叮囑趙蘇,祝趙蘇前程似錦。

  趙蘇兩頰泛著點粉紅:「多謝。」

  尚培基喜歡同趙蘇說話,因為趙蘇的官話極佳,而福祿縣其他人的官話並不好。起初,縣裡的人見到他都憋著勁兒地講官話,略熟一熟,就一個個原形畢露,飛快地講起了本地方言,他是半句也聽不懂。

  這不,顧翁就來了,還沒開席,顧翁就滿面通紅,喝醉了一樣,對著他開口嘰嘰咕咕一串。看圍人的表情,好像是說的好話,尚培基是一個字也沒聽明白的。然後是趙翁,他開口兩句還有點樣子:「我與他家是連宗的……」幾個字的功夫,發音從「類官話」就滑到了方言。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

  外面,喜樂的聲音更大了起來!

  整個趙宅人都樂呵呵地往外瞧,尚培基也看了過去,見外面十分的熱鬧,可是此時不是新娘子進門的吉時呀!

  童立上前道:「大人,您得出去見一見這一位,不然不禮貌。」

  尚培基道:「刺史大人不是已經在後堂了嗎?難道是祁司戶親自送親?」

  「那倒不是,這一位您是繞不開去的。」

  尚培基十分疑惑,在童立的引導之下往外走,只見趙灃、趙娘子正與一個男裝的麗人交談。這是在搞什麼鬼?!

  這位俏麗佳人居然還穿著官服!她的身邊還有許多穿著男裝的女子!這不對勁!

  童立道:「這一位就是阿蘇縣的蘇縣令了!」

  蘇鳴鸞恭喜完了,正在問趙娘子:「聽說義父來了,我得去拜見呀。」

  趙灃低聲給她介紹:「這位是本縣的尚縣令。」一旁童立告訴他這是阿蘇縣令。

  蘇鳴鸞對尚培基一拱手,笑道:「表兄成婚,多謝您來捧場。」

  她從進門說的就是奇霞語,尚培基噎了一下,只能從她的表情、動作上猜測她說了什麼。也還了一禮:「恭喜恭喜。」

  整個婚禮,尚培基都暈暈乎乎的。十句裡面能有一、兩句他能聽得懂的,還得是士紳們好心特意給他講「官話」。尚培基心道:本地之文教還是要加緊!刺史大人不過開了一個頭,能否維持得住,還要看我等後來人!

  一心裡籌劃著許多的大事,酒也沒吃多少,卻見許多本地士紳又都圍著祝纓。祝纓隔著人也看到了尚培基,她遠遠地也對尚培基點頭,又對周圍的人說了句話,就又多了兩個鄉紳過來找尚培基說話。

  尚培基一時百感交集:刺史是能吏,然囿於出身,可以為器而用,終不可使之主持大局啊!可惜……我若想一展抱負,終究還是要靠自己!

  祝纓知道尚培基必然是對自己有一點意見的,有就有唄。她依舊與趙灃、蘇鳴鸞等人談笑,又看著小吳躥上躥下的不太像話,這小子在別人的婚禮上竟有了一點「衣錦還鄉」的味道。

  祝纓將他叫到了一邊:「你幹嘛呢?」

  小吳道:「嘿嘿,趙小郎君成親了,下官也高興!小郎君又娶新婦,又做了一縣主官,全由自己做主,多大的喜事呀。」

  「羨慕?」

  「是、是有點兒。那、那個……」

  祝纓笑了笑,沒說話。小吳總帶在身邊也不是個事兒,這人跟祁泰還不太一樣,也是時候讓他離開自己了。小吳這樣子,讓他做個縣令恐非好事,做個縣丞之類的副職倒也還能應付。

  小吳顛兒顛兒地跟在她的身後,可沒在婚禮上蹦跶了。

  趙蘇成婚之後,祝纓又回到了梧州城,五月過半,趙蘇得趕去赴任,祝纓也得再次進山,將父母繼續送回山裡避暑。到八月左右再將父母接回,到那時梧州城也變得宜居了。

  這次再進山裡,就沒有收到尚培基規勸的信件了。

  尚培基正忙著整頓他的福祿縣,他先是下令,縣裡的土地不許違規種甘蔗。想種甘蔗可以,你新開荒地,但是不可以拋荒原有的耕地,不能因為甘蔗而荒廢。

  縣中士紳口中唯唯,卻又無不盼望著外面的消息——京城,也該知道了吧?

  ………………

  項大郎在京城有一陣子了,會館的業務越來越多。這一天,他先算了一下會館的款子,再算一算自家的盈餘,尋思又可置一塊地了。他有弟弟妹妹,還有兒子,得為帶個家族打算。商人是沒有前途的,這年月再有錢也做不了呂不韋,還是多買些地實在!

  項大郎還有一點點小小的野心:項漁也住進刺史府了,以大人對人之寬厚,但凡項漁能有點出息,大人也不會虧待了他。

  得買地!盡早將身份由商轉為農、為士。

  項大郎一氣想到了兩代之後,回過神來時已抱著梧州轉遞過來的書信發呆良久。他忙將這捎帶一分物件分發了,以前趙蘇的包裹多些,現在趙蘇赴任了,主要是幾個在京城的商人、學生的東西。

  這一回有一個寄件人比較特別——福祿縣令尚培基。

  項大郎不敢怠慢,親自將東西送到了蔡侍郎的府上。侍郎府的門房還算客氣,雖沒讓他進去,也請他喝了杯茶。

  項大郎從侍郎府轉回會館,又看到一個本不該出現的面孔:「你怎麼來了?」

  來人也是福祿縣的人,項大郎認識,但他現在應該是在福祿。來人道:「有急信!」

  項大郎拆信一看,命人將來人帶下去休息:「你且住兩天,再捎信回去。」

  信是福祿縣士紳寄來的,項大郎將信仔細讀了,以為可行。他當晚即下令:「接下來暫緩接砂糖的單子。」

  管事吃驚:「好好的買賣,如何不做?」

  項大郎道:「那也是別人許咱們做吶!新來的那位縣令大人,鬧得咱們的糖坊開不下去啦!備車,我要去見藍大人。」

  「藍大人」是藍德,項大郎的身份此時還見不到藍興,藍德在宮外的小宅子項大郎還是能敲開門的。

  兩人一陣嘀咕,藍德懷疑道:「我不信,梧州刺史是什麼人?能讓個蝦米翻了天?」

  項大郎道:「翻天不至於,壞事是真的。您不知道……」

  藍德道:「供宮裡的,不能少!哎你……」

  項大郎道:「實話與大人講,他這是殺雞取卵。雞殺了,哪來的蛋吃?縱我們願意苦一些,也得叫人知道我們的難處。」他塞給了藍德一包金銀。

  藍德想了一下,道:「倒也不難。」

  兩人又是一陣嘀咕,項大郎起身告辭。

  …………

  蔡侍郎收到了侄女婿的家書,尚培基這回不是用私信夾帶的路子送信,他是用的會館的渠道。會館每年固定來回跑幾趟,尚培基剛到福祿的時候,縣裡巴巴地告訴了他這條線,他就從善如流地送了一批東西回京。

  隨信又送了岳家、同年、朋友們一些東西,其中既有本地土產的橘子、糖塔之類,也有一些錢帛。

  蔡侍郎看了他的禮物矜持一笑,袖了他的信件回書房看去了。一看之下大不由皺眉:「狂生啊……」

  蔡侍郎連夜讓人去兄弟家問:侄女婿有沒有捎信回來說胡話?

  因時辰晚了,裴少尹主持的京兆府這二年又嚴了些,回信的人沒來得及回來。第二天一早,蔡侍郎上早朝前什麼消息都還沒接到。他也沒放在心上,福祿實在太遠了,越遠的地方就越不重要。

  蔡侍郎回到家裡,弟弟家也帶了信來,說是並沒有講什麼。

  蔡侍郎還不放心,親自往弟弟家去了一趟,仔細詢問尚培基家書都說了什麼。尚培基給妻子寫的信沒有這麼直白,然而字裡行間仍然將福祿縣的事情當做一種蠻夷獵奇來講,透著點兒新奇不屑與要治理好福祿縣、將之變成標桿的決心。

  「刺史能在此建功立業,我如何不能?」尚培基如是寫道。

  蔡娘子十分擔心丈夫,問堂伯:「他……怎麼了?」

  「沒什麼,年輕人有些志氣是好事。不過也要寫信告訴他,讓他要沉住氣。」蔡侍郎說。

  蔡娘子也看不出這信裡有什麼不對來,以為堂伯只是關心自家人,笑道:「是。」

  蔡侍郎回家就寫了封長信,告誡侄女婿:不要妄下結論,你不過是一個生手,不要對上司指手劃腳,這樣對你不好。口無遮攔沒關係,對上司口無遮攔就犯忌諱。總之,做官你閒得發慌頂撞上司,你想誰給你收拾爛攤子呢?老實趴著,看看情況再動嘴。別再頭腦發熱衝到長官面前說長官這個不對、那個不好了。知道朝廷為什麼提倡直言極諫嗎?因為這麼幹的人少!大臣們很少這麼幹,是因為他們傻嗎?面刺前輩之過,這樣沒禮貌的晚輩還配治理百姓嗎?

  只等明天發出,讓這個新官上任的侄女婿老實一點,一切大吉。年輕人嘛,有衝勁,教導一下就好了。

  懷著這樣的心,蔡侍郎並不慌張,第二天照樣上朝。

  站完了班,蔡侍郎要回部裡,卻被鐘宜叫住了:「我彷彿記得你家招了一個姓尚的女婿?」

  蔡侍郎忙管這位比自己只大了五歲的丞相叫了一聲:「世叔。」鐘宜是皇帝登基前的舊人,與蔡侍郎的父親算是早年同僚,蔡侍郎就他做這個世叔。

  聽鐘宜說一個「尚」字,蔡侍郎心想,沒那麼巧吧?

  偏偏就這麼巧!鐘宜本來也不在意什麼福祿縣,但是施、王二位對梧州頗有興趣。不動刀兵又圈了幾個羈縻縣,也是很顯眼的。故而與之有關的事情,鐘宜也跟著多留了一點心。

  蔡侍郎道:「是,看尚培基忠厚,故而族弟將女兒許配給他。」

  鐘宜微一皺眉:「忠厚?我聽到的怎麼不是這樣?」

  蔡侍郎忙問:「怎麼?」

  鐘宜伸手往外指指點點:「怎麼宮裡都有人傳說,尚培基胡作非為,妄稱權威?」

  蔡侍郎一驚:「怎麼會?」

  鐘宜見他好像真不知情,道:「趕緊讓他老些,別胡鬧!」

  「是。世叔,到底怎麼了?」

  鐘宜道:「宮監們都在傳,他弄得整個福祿縣民不聊生。他是你薦過去的,出了事你是要連坐的。」

  蔡侍郎連聲應道:「是是是。他就是還沒脫書生習氣,萬事將書裡寫的都當了真。」

  這話鐘宜就不愛聽了,他說:「書裡寫的錯了嗎?什麼書生習氣?我看是書沒讀透!」

  蔡侍郎挨了一通訓,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對,命家人速速將自己的信件交給會館帶回去。他在皇城熬了一天,晚間回府,卻看到他寫的信還好好地放在書桌上。蔡侍郎怒道:「這是什麼?」

  管家躬身上前,道:「回大人,會館那裡說,近來都沒有南下的商隊,又不敢留您的書信怕萬一弄丟了。何時有人南下,再來咱們府裡求信帶走。」

  蔡侍郎道:「可是做怪!這又是為的什麼?」

  管家哈著腰、低著頭,聞言,稍稍抬頭瞥了他一眼:「說是……福祿縣令說,縣裡商賈之風太盛!有意整頓,商人們害怕,且不敢販運貨物了。」

  「他們又不違法,怕的什麼?」

  管家賠笑道:「凡長官一聲令,底下人必然矯枉過正,怕的豈止是一位長官呢?」

  蔡侍郎有點焦躁,道:「簡直荒唐!你再去一趟,拿我的手書給他們,叫他們只管照舊。」

  「是。」

  …………

  從京城到福祿攏共兩千七百里,一般人打個來回也得三個多月,這還是在沒有生病、天氣不好、道路毀壞、途中發生其他意外的情況下。

  蔡侍郎的信發出之後,尚培基收到消息也得一個多月將近兩個月後了。在此期間,梧州會館先是搪塞,說是不敢再發商隊,想要聽聽風。來回磨了五天,才勉強接了這件差使。

  既然是商隊,就不比專業的信差,載貨走得就慢。

  眼見得梧州會館出的糖一天比一天少,「名上實下,賠光基業」也傳得大半個京城連同皇城內都知道了。尚培基一個字的回信還沒來得及帶回來,蔡娘子人在京城就聽到了自己丈夫的新名聲。

  蔡娘子年不過二十,知書達理、頗知世故,情知此事不妙,忙去求蔡侍郎幫忙。

  蔡侍郎道:「你忙得什麼?上躥下跳,生恐別人不知道?如今誰知道他尚培基是誰?倒是跳出來表白自己才會叫人記住哩!我已修書一封與他,叫他不要生事。只要事情冷下來,這一任了結,再給他調個地方就是。」

  蔡娘子憂心忡忡:「那麼遠的地方,壞話怎麼就這麼快傳到了京城了呢?會不會是有什麼人在背後作怪?」

  蔡侍郎道:「婦道人家,不要多事!這件事情我知道了,你回家好生待著。」

  蔡娘子不敢接話,仍是覺得有問題,她不敢同伯父頂嘴,離了侍郎府就說:「讓會館的人到家裡來一趟!」主事項大郎是福祿縣人,她的丈夫正是福祿縣令,不將人叫過來仔細問問,她不安心。

  蔡侍郎一面覺得侄女多事,一面卻又修書一封,直接給了祝纓。祝纓是梧州刺史,福祿縣有什麼事當然要托到她的頭上。蔡侍郎在信中極為客氣,托祝纓代為「教導」一下尚培基這個「年輕人」。

  梧州會館將這一封信傳得就快了,這封信發得晚,卻比尚培基早收到了三天。

  祝纓展信一看,問丁貴:「這個『名上實下,賠光基業』我怎麼沒聽說過?梧州有這個說法嗎?」

  丁貴躬身道:「有的!不過都是外面街上胡傳的,不值當讓您老聽著的。」

  祝纓道:「是這樣嗎?叫上司倉,咱們去福祿。我倒要看看,他是怎麼賠光基業的。」

  「可是……您就快要啟程了,司戶、司倉都在督促今年的秋稅……」

  祝纓道:「唔,那就派司戶佐、司倉佐去福祿查一下府庫吧。」

  「是。」

  …………

  尚培基為今秋的糧食正急得一頭汗,其他縣據說都已經送到州城了,就他這兒收得慢。不是他不想,也不是百姓不想,是他的倉庫壞了一些,沒地方放了。

  正在著急時,刺史府派了人來查他的賬!

  尚培基大怒:「我不過比別人晚兩日,又未到期限,為何如此逼勒?」他這幾個月處處不順,不免疑神疑鬼,覺得有人與他作對。

  刺史府出來的人比他還要橫一點:「咱們不查您今年的糧草,是問一下往年的。刺史大人收到一封信,說您把基業都賠光了,只好派咱們來看一看。」

  尚培基怒道:「難道是懷疑我貪墨嗎?」

  「物議如此。」

  童立等人假意相勸:「大人,給他看看又何妨?咱們的賬清清楚楚。」

  賬是清楚的,但是查的不是單純的賬目,而是「基業」。一盤之下,莫縣令走前還留了不少的庫藏,尚培基幾個月給花出去一半,這就不對了。一任三年,你頭一年就花了庫藏的一半,到第三年就真的要倒欠了啊!

  司戶佐與司倉佐二人抱著清點的結果離開,第三天,刺史府派人來催促今年的秋糧,並且下令:縣令不必來了,派縣丞押解過來即可。

  並且送了尚培基一張紙,上面只有兩個字:垂拱。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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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9:32:5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四章 抵達

  祝纓的字紙經由正式的公文途徑送到尚培基面前,來送信的是刺史府的差役,尚培基一肚子的火,將紙張邊緣握皺了還得對來者說:「上覆刺史大人,大人的訓示,我收到了。」

  差役答應了一聲:「是。」又站在當地稍等了片刻,預備如果尚培基如果有什麼補充的話好給捎回去。哪知尚培基就這一句,見他不走,尚培基問道:「你還有什麼事嗎?」

  我能有什麼事?差役道:「那小人就告退了。」

  尚培基低下頭又認真地看著這張只有兩個字的紙,越看越氣,心道:不見就不見!他怎麼想起來查賬的?誰向他告的狀嗎?是縣衙裡的什麼人嗎?哼!查賬又如何?我又不曾貪贓枉法!

  差役步出大堂,半道被一個人攔住了:「小王哥。」

  「童大人!」

  「不敢不敢,」童立說,「借一步說話。」

  兩人找了間空屋子,有縣衙的差役來上了茶點,王差役喝了半壺茶水,童立才說:「刺史大人還有什麼吩咐不曾?」

  王差役說:「那倒沒有,您要打聽什麼自家押糧到州城去不就得了?你就自己領這個差,有什麼話親自去對大人講,有什麼要問的,你是大人手下的老人兒,也能問個一兩句不是?」

  童立道:「我這不是不知道大人是個什麼意思麼?」

  王差役笑嘻嘻地:「他老人家的心思咱們哪能猜得到呢?反正咱們只要跟著大人走,總也吃不了虧。」

  童立道:「那是、那是。」他有點愁,主意是趙蘇出的,完事兒趙蘇當官走了,刺史府派人來查賬,賬還合得上。這就有點尷尬了。再讓這個棒槌縣令接著作,三年一過,他滾蛋了,家底掏空,大家怎麼過?他們可都是本地人!

  童立客氣地將王差役送走,又塞了個紅包,轉過來找尚培基想領送糧的差使。尚培基早將只有兩個字的紙張往抽屜一放,重新審視他的計劃了。看到他來,尚培基道:「有事?」

  童立道:「刺史府來人已經送走了,下官來請示大人還有什麼安排沒有?」

  尚培基道:「秋收已過,正可抽丁服役。」

  童立小心地問:「您要抽丁做什麼?」

  「水利、道路做得還算不錯,小修即可,這個縣城未免狹窄了些,應該擴一擴了。」

  童立大驚:「大人,縣城是有訂制的,擴建得奏請朝廷批准!再說,又快種麥了,莊稼不能耽誤呀。」

  「哦!宿麥……」尚培基一拍腦門,他對南方農時不熟,忙得忘了這事。又低聲抱怨:「一個一個,都不省心!你是本地人?」

  童立道:「是。」

  尚培基道:「坐。」

  童立很警惕,陪著小心坐下了,尚培基命人給他上茶,然後親切地說:「你在縣衙裡多久啦?」

  「總有十年了,因熬了這麼些年還算謹慎,故而得補了個微末小官,與大人這般前程似錦的貴人是沒法比的。」

  尚培基心情好了一點,心中感慨,卻也只是嘆了一口氣顯出自己聽進去了卻又有點愁緒的樣子,開口卻是問:「衙中諸人你可熟識?」

  「共事多年,說不熟是假的,說熟,也不能說了如指掌。人心隔肚皮。」

  「是啊!」尚培基讚嘆一聲,「面上唯唯諾諾,背後含沙射影的小人太多!」

  童立讀書不多,「含沙射影」這個詞他有點生,「小人」是聽得懂的,心裡罵一句尚培基「你是大,大草包」,跟著含糊地點頭。

  尚培基話鋒一轉,又問:「我到福祿幾個月,看這所有人裡,唯有你最可靠。這話我只問你,據你看這縣衙之中,可有心存二意之人呢?」

  童立驚訝地看了這位縣令一眼,道:「大人何出此言?什麼敢人心有二意?」

  「那是你,不是別人。」尚培基說。

  「那不能吧?大家伙都傻呵呵的,沒什麼操心事。」童立說。

  尚培基搖搖頭,看一眼童立,別有深意地說:「刺史大人為什麼突然派人來查賬?查賬我是不怕的,每一筆我都有用處。府庫積存這麼多,不就是為了要做事用的嗎?否則豈不是守財奴?我自認對上下官吏並不刻薄,如何……唉……」

  起初,尚培基的想法很簡單,所謂上行下效,他下令,底下人執行,工程一完,出了成果大家都受表彰。這幾個月下來,處處不順。直到祝纓查賬,才覺得有人不聽話,完全不是當下屬該有的樣子。是得把衙門裡整頓一下,才好完全他自己的宏大規劃了。

  在他的心裡,既然府庫充盈,就該著手在福祿建一個合於禮教的樂土。

  看著他說到動情處幾乎要落淚,童立的心彷彿被雷劈了,心說:您還委屈上了?一到任就點倉儲,點完了就開始揮霍。您的賬當然還算清楚啦,有家底兒給您敗,您還不用上躥下跳的盤剝嘛!

  他比尚培基還會演,尚培基還要哭不哭的,他先哭了:「您可太不容易了呀!給上下的好處一點也沒少!」

  兩人對著流淚,童立道:「我願為大人押糧到州城去。吳司倉是我原先的上司,我必將這個差使辦好。」

  「辛苦你啦。」

  「大人客氣。」

  童立抹著眼淚出來了,回到自己的值房先灌一壺水,接著翻一個白眼,抓起衣襟來搧了搧風,心說:得趕緊去給大人報信,這樣的貨色也配在福祿?

  ………………

  童立趕到梧往城的那一天,祝纓正在家裡收拾自己的行裝。今年輪到她去京城,張仙姑還想跟著一道去,祝纓還是不答應。

  父母年紀越來越大了,能少跑一趟是一趟。花姐身上有官職,也都不能成行。這讓張仙姑十分的焦慮,三千里路,帶一群人朝夕相處,要是被識破了可怎麼辦?

  如果花姐能跟著去,她還不太擔心,有個遮掩。一個親信的人也沒有,張仙姑就不肯答應了。

  祝纓道:「你們還有事呢,來,看看這個。」

  「這是什麼?」

  「你和爹的衣裳都做好了。」

  「我要什麼衣裳?」張仙姑胡亂抓一把衣服往一旁一塞,「咦?這是什麼衣服?」

  「道袍。別業裡那個道觀快好了,你們試試衣裳,再到別業裡去也不至於無聊了。」

  避暑的時候,雖然山上涼爽,住得久了別業裡的人也都認識了,實在是無聊。總不能天天逛街,然後沒話找話吧?二人也不好園圃,也不會舞文弄墨,年紀大了也不想爬山,沒有太多的娛樂。巧了,別業裡的人除了開荒種地、做點交易,也沒別的事兒好幹了。

  別業裡匯聚了各種身份來來歷的人,既沒有一個共同的節日,也沒有一個共同的習俗。這樣是不行的。沒一點相同處,將來出變故就容易樹倒猢猻散,得一點一點地捏出來一個「共同」。祝纓就先規範語言文字,再籌劃要建個道觀,也不全搬了山下道觀的形制,但是要有那麼一個地方,平時能聚一聚、逢年過節開個廟會之類。

  祝大又好個熱鬧,也喜歡被人圍著。跳什麼大神呢?擱那兒解個簽、聽人講個故事,他自己也能吹牛,就挺好的。有餘力再教教小孩認字,識字歌祝大還是認識的。

  張仙姑道:「那倒也是。可你這一趟怎麼辦?」

  祝纓道:「我自有辦法,說出來就不靈了。」

  花姐不知道祝纓有什麼辦法,仍是幫腔道:「乾娘,小祝幹事什麼時候沒把握了?這麼些年了,您還信不過她?」

  張仙姑道:「也是哈。」

  祝纓將衣服抱到她懷裡:「行啦,去換。今年過年我未必能回來,大姐她們陪你在這裡過年。」

  「那你……」

  「我把小吳他們幾個也帶上,都是自己人,能應付得了。」

  祝纓這次計劃把小吳也帶上,是準備順手給他謀個外地的縣丞之類的差使。梧州司倉也不必著急馬上就補一個人來,幾個司倉佐還是能夠頂一頂的。

  張仙姑道:「我就想,咱家在京裡的那些地……」

  「我自與溫大郎算去。」

  「哎哎。」

  「我帶上胡娘子她們幾個,行了吧?」

  「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祝纓笑笑,出去先把小吳叫過來,讓他也收拾行李。小吳道:「大人要帶我同行?!好嘞!」

  「趁有船,將你所有的東西都帶走。」

  小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人,您要趕我走?」

  「總跟在我身邊能有什麼出息?翅子上的羽毛乾了,就得自己飛啦。梧州太遠,老吳他們也想你。公文你也會寫一些了,衙門裡的事務你也差不多知道了,是時候自己去積攢資歷了。」

  小吳一把鼻涕一把淚:「天下哪有比大人身邊更好的地方呢?」

  「在我身邊,花賬都不敢狠做,還好?」祝纓嘲笑道。

  「小人一定不敢再犯了!」

  祝纓道:「別擺那個臉子了,你隨我上京城才好與吏部說話。不然,就你弄的那點子私房,還想通吏部的門路選個合意的地方?你好好地幹,將來更有出息了,於大家都益。」

  小吳心裡也是有一點點活動的,在祝纓身邊是能跟著飛,但是長官自己都生活簡樸,你也別想享受。讓他自己去活動跑官,還真是得狠出一回血,不如再搭一回便車。他哭了一場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就爬了起來,一邊抽泣一邊說:「那大人以後也千萬別忘了我。」

  「收拾行李去,你這回帶走多少,我都睜一眼閉一眼了。」

  小吳道:「絕沒有貪墨的。」一道煙跑回去收拾自己的東西了。除了俸祿之類,他也確實沾了一些好處,都換成了細軟,看著箱子不大,內裡倒有百金之數。

  正在收拾,就聽有人叫他:「司倉,福祿送糧來了,說是您的舊識,要同您見面。」

  小吳忙去看,一見是童立,兩人勾肩搭背,先是交割,再是去刺史府。童立少不得給他再塞一個紅包,小吳道:「這怎麼好意思?」

  童立道:「頭兒,跟兄弟們還客氣,這就假了不是?」

  兩人嘻嘻哈哈,小吳揣了好處,給童立引到祝纓的面前。

  …………

  祝纓手上的公文處理得也差不多了,正吩咐了趙振等人:「你們四人,各收拾了行囊,與我上京去。」

  趙振與荊生、汪生、方生四個都歡欣:「我們也能去?」

  祝纓道:「那去不去呢?」

  「去!」四人一齊答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求之不得。

  祝纓道:「多帶些厚衣服,路上冷。別拿這裡的冬衣糊弄,起碼要加厚一倍。」

  「是!」

  小吳在屋外與小柳說話,祝纓在裡面聽到了,問:「誰在外面?」

  小吳於是進來說:「童立來了,求見大人。」

  祝纓道:「正好,你也要收拾行裝,帶他們四個人去,告訴他們北上行李怎麼收拾。」

  小吳只得遺憾地領著四人出去,放童立進來獨自說話。

  童立到了祝纓面前,小心地上前,還如在福祿前一般搶著幹丁貴等人的差使。祝纓道:「你且把那個放下,說吧,怎麼了?」

  童立道:「大人,您再不管管,福祿就沒活路了。」

  「怎麼?」

  童立看了一眼丁貴,祝纓對丁貴揚了揚下巴。丁貴躬身離開了,祝纓道:「說吧。」

  童立低聲道:「公廨田的出息他自己個兒揣了,往京裡可送了不少禮。衙門裡再有花費就走公中的在賬,把府庫給用了。接下來要幹什麼,都從府庫裡出。倒也幹了幾件事,比如要建個育嬰堂之類的。前兒還說要擴建縣城,我給攔了,那得花多少工?他又加稅,那稅,大人收得多麼的輕啊!他又來!下官家裡叔伯、兄弟,祖父輩的都跑到下官的家裡吵鬧,問這稅是怎麼回事,下官哪能做得了這個主啊!」

  狀一告就沒個完了,童立越說越多。

  公廨田、公廨錢聽名字就知道是給衙門辦公用的,當然也是歸主官支配。祝纓走的時候,給福祿縣留下兩個庫,一個是公中的,即各種租稅收入,一個是衙門的,就是公廨費用。一般後任給前任填坑,其實有大兩個坑,就是這兩個了。她對福祿有一份香火情,走的時候沒把公廨相關的賬都捲走,錢、糧都留了不少。莫縣丞走的時候,也沒敢都拿走,都便宜了尚培基。

  習慣上,公廨相關的費用歸主官支配,尚培基也就按歸習慣將這些花用了。這筆錢查賬也不好查,因為公廨田還在,就不能說尚培基中飽私囊侵吞公產,只能說他不善經營沒收益,不善經營不是罪。然後尚培基就撞上了祝纓留給他的大坑——祝纓手下,從來待遇極好。要發錢的時候,公廨費用已被他用完了,於是用了「公中的」。再者,為了他心中的夢想,建這個、造那個,還要發動學生、士紳,又整些吟詩作文,賞花開宴會之類,花費都不少。

  「不就是顯擺他自己嗎?咱們縣裡的學生,大人來了之後才像點兒樣子,哪經得起他?個個都得認他是第一,是才學。他要下鄉,咱們得先去給他安排著,耽誤多少正事。」

  祝纓道:「他抽的稅並不重。」

  童立悲從中來:「是大人待我們太好!」

  他是祝纓一手選出來的,選他們這一批人做衙役的時候就留意讓他們與「豪強」少沾邊,家境並不富裕,親戚也沒什麼有錢人,對官員的感受更深。確實,尚培基抽的稅都不叫重,但是祝纓在的時候抽得特別輕,現在只是「恢復正常」就夠讓人難受的了。能讓窮人再也攢不下一點餘糧來。

  哪怕只是一個縣令,只要一句話,也能叫底下的老百姓難受好幾年。祝纓下鄉,還不愛排場、不讓人事先準備。尚培基就要看一個「田園雞黍」。開始,大家以為他跟祝纓似的,不想他第一次下鄉,就皺眉,說這不像樣。大家伙兒只能準備著。

  祝纓道:「你說的我都知道了。他是有心做事。」

  「他光花錢不掙錢吶!那哪兒行?」

  祝纓道:「他是朝廷官員,再換一個未必比他更強。」

  童立更悲憤了。

  祝纓道:「留給福祿這許多士宦人家,就是為了這個時候用的。你們都還有良心,你們要是逢迎他,與他一同欺壓百姓,會過得更舒服些。你們沒有這樣做,我很高興。」

  童立抹了一把臉,心道:那大人是不反對我們同這個傻縣令作對了?好的!

  他說:「咱們只憑良心做人罷了。」

  祝纓道:「有良心就好。外來的官員是外人,你們才是這裡的人,走不脫的。鄉里鄉親的,人一窮就經不住風波,你們也多照看一些。你與小吳他們也很久沒見了吧?一起吃個飯再回去。」

  「大人是咱自己人!離了福祿也是自己人!大人可別將咱們當外人!」童立有了底氣了。祝纓讓人給他打水洗臉,收拾整齊了再出去。童立心道:大人就是會心疼人,別人比不了。

  祝纓臨行前還有許多事要做,走後將梧州托給章別駕,章別駕管不到山裡,山裡的事就要她親自來安排了。跟童立吃了個飯,她就通知五縣的縣令都過來州城開會。他們也要繳一定數量的糧、布,就都親自押送下山來。

  祝纓召他們在刺史府的大堂裡開會,五縣今年收獲不錯,當初跟他們講定的糧、布是以一季稻為基準的。祝纓又教他們種宿麥,多這一季的收成沒算進去,總的來說他們是賺。交些糧、布,他們也不覺得虧。

  幾人坐定,祝纓先與他們寒暄,問路上辛苦,然後說了自己今年要進京,到明年才能回來,有事就趁早說。

  貿易的事情,由於她的離開,當然就不太方便了。祝纓道:「起初是為了路上安全與交易的信譽。這些日子下來,什麼人可信、什麼人耍奸大家也都有數了,也不用我每次都去。不過是大家信得過我,又覺得隨我走安全。如今索寧已除,也沒人襲擊商人了,我已下令,他們願進山交易,就還在那個時候自己去。這邊叫蘇燈跟著走到山裡,後面經過誰家,誰就看顧一下安全。」

  各縣都答應了。

  蘇鳴鸞道:「義父還有什麼事要我們做的嗎?」

  她對蘇鳴鸞說話就直白:「我要帶小妹進京,你有沒有意見?」

  蘇鳴鸞有點猶豫,祝纓道:「看看山外的世界不是壞事,現在是我帶她,一路能教她一些。以後我要是調任,我也不放心她跟別人進京。」

  蘇鳴鸞果斷地道:「就聽義父的。」

  至於郎睿,祝纓反而不太想帶他,因為這孩子年紀還小,容易生病。萬一帶不好,給人孩子折路上了,可就說不清楚了。

  她對郎錕鋙道:「你們父子,頂好不要一起離開梧州,你跟著他一同走也不太合適。」

  郎錕鋙很快領悟,頗有一點感動:「義父想得周到。這孩子您還是帶他走一遭吧,一路能教他一些,就算小,記不住,也是經歷過了比不知道強。換了別人,我也不放心他跟著進京。」

  山雀岳父聽了一咧嘴,道:「叫他舅舅陪他一起吧。」郎睿的舅舅就是山雀的兒子,剛好林風在番學裡學了有半年了,官話說還是說得不行,日常用語能聽得懂不少了。

  喜金與路果急忙也要自己的兒子跟著,他們倆看明白了,跟著刺史通常會有好事。

  於是,年紀最小的是郎睿,連同祝煉、項漁,其他人的年齡都超過了十歲,在番學裡上學的三個男生年紀還要更大一點。如此一來,就要提前安排住宿的問題。祝纓尋先行文到京裡,讓鴻臚寺那裡準備好住處。

  最後祝纓還要安排一下家裡,她從山上帶下來的男女也適應了府裡的生活,胡師姐隨她走了,順便帶走了四個女護衛,給家裡留了六個。十個男護衛裡,她也帶走了四個,餘下的還是歸侯五管。四個男護衛裡,包括了那個最早會說山下方言的人。

  丁貴等四人她也帶上了,祁泰卻是留在梧州,他是司戶。

  祝纓又召來項安,項安近來為糖坊忙碌,風風火火地又瘦了一點。祝纓道:「你好忙!」

  項安笑道:「忙起來是好事。」

  祝纓道:「你們兄妹三人分在三處,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項安道:「能有得事忙,倒也不嫌寂寞。只有沒有正事的時候才會瞎想。我倒寧願忙一些。」

  祝纓問道:「那你想不想換個事忙?」

  項安道:「有別的事要做我嗎?」

  「願不願意?」

  項安遲疑了一下,問道:「是大人有別的安排嗎?如果沒有,還是讓我將糖坊再打理好,至少將新坊建好再走。這臨陣換將,不但戰場上忌諱,幹什麼事都忌諱……」

  祝纓道:「好,你說了算。」

  項安一喜,笑道:「好!」

  祝纓道:「阿漁我帶走去見他爹,順便見一見京城。怎麼樣,缺了一個小幫手你會不會忙不過來?」

  項安道:「他個猴子,走了省心,正好,我倒看中兩個小學徒,真個好,正想教一教。大人給的識字課本是真好使!算術口訣都不用單獨教了。」

  兩人又聊幾句,祝纓讓項安去收拾好項漁,到時候一同啟程。項安卻沒告訴祝纓,她相中的小學徒是女孩子。

  …………

  梧州在南方,糧食成熟得早,是最早上路的那一批。這次的隊伍尤其龐大,拖著一連串的糧車,車夫力役就是個大數目。

  押送的糧草極多,先是大車接著數里,到了碼頭裝船,又是一串的運糧船。祝纓等人住在一艘樓船上,各安排了房間,祝纓住得最高,水手等都住在下面的艙房裡。

  蘇喆就靠著祝纓住著,睜眼就跟在祝纓身邊。祝纓笑道:「他們都去甲板上看景了,你不去?」

  「阿媽說,看阿翁辦事能學好多東西,好處說不出來,親自看就知道了,我同阿翁在一處。」

  祝纓哭笑不得:「那我帶你看景去。」

  蘇喆大為興奮:「我還沒坐過大船呢!只在小河上剩過小船!」

  甲板上,郎睿跟他舅舅林風在一起,林風將他扛在肩膀上,郎睿拍著手:「高點兒,再高點兒!」林風兩手將他舉了起來!

  他們都有自己的僕人,項漁都有一個小廝陪同。祝煉沒有自己名下的僕人,祝纓就讓丁貴照顧他。

  他們糧收得早,船行得快,水手在祝纓的調度下比以往高效了許多,蘇喆一直在一旁看著、學著。祝纓並非事事忙碌,也帶她去甲板透氣。

  林風暈船,已經掄不動外甥了,搬了張躺椅在甲板上,一邊金羽嘲笑他:「你再跳呀、跳呀……」

  郎睿呼呼地在甲板上跑,祝煉和項漁兩個人堵他。

  一派歡樂。

  三十天之後,船靠岸,再轉車運入糧倉。祝纓親自去辦交割,此處是朝廷在南方的存糧地。祝纓論品級比別的刺史要稍低一些,但是倉督一看她這個年紀,這個打扮,就猜她不是有後台,就是有本事,也不敢怠慢。

  辦交割的時候,倉督冷眼看著,梧州的交割辦得比別的州都順利。一州一年只交這一次,還是主官、副官輪流來,經驗較少。倉督一年要收幾十個地方的糧,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有的州,自己的糧車都會撞到一起,數目都點不清楚,秩序還要倉儲這裡來維持。

  梧州的糧車,自己先點了數,或五或十,一組一組的整齊排隊。祝纓還給他們發了簽子,拿簽報數,完事兒到一邊還走得遠一些不堵道路。

  倉督對她就尤其的客氣:「大人面生,但我看大人面相,將來必有大運氣。」

  祝纓笑道:「借您吉言。」又問他的姓名籍貫等,並不以自己的品級而輕視倉督。

  這裡的倉督品級已然不低,只是不能與刺史比。倉督道:「不敢。」自言姓孫,是北方人,好久也沒能回家看一看了之類。祝纓道:「思鄉倒在其次,想親人是真的。要是能將親近的人接到身邊,也就沒那麼焦心了。」

  「又怕老人不習慣,又怕耽誤孩子讀書。」

  祝纓與他聊了一通,連他家養了兩條狗,其中一條是細犬都套出來了。交割完,拿了倉督這裡的收據,這趟活就算完成了。臨走前,祝纓又送他尺半長的匣子,倉督要推辭,祝纓道:「土產,在我手裡不算什麼。」說完,擺擺手,上馬走了。

  倉督回家打開,發現裡面裝了一對糖塔,梧州!哎喲,怎麼忘了還有這茬了?那確實不算什麼,不過這刺史也是有心。

  ………………

  交割完,祝纓不走陸路,依舊是回運河水路。她們北上的時候,因為走在前頭,河道沒有很擁擠。交割完了,耽誤了幾天功夫,河道上的船就多了起來。不止有一同北上的,還有南下的——以倉庫為中間,周圍一定範圍的糧都要運到這裡。有北上的,就有南下的。

  祝纓一行再北上,船隊縮短了許多,只剩了個零頭。船隊中除了樓船、隨從的船隻,尚有三艘貨船。五縣的糧、布都要帶到京城,此外還有眾人的行李之類。

  船行之時眾人都困在一艘一艘的船上,同船之間相熟了不少。

  蘇喆跟著祝纓四處走,也頗得了一點讚同。祝纓那八個從別業下來的護衛願意同她搭話了,在那之前,他們對「頭人」還是敬而遠之的。她們一處講故事,也有說鬼神報應的,也有說機靈故事的。

  一個十八、九歲的女護衛,名叫祝銀的說:「別信那個,什麼算命抽簽,都是假的。」

  蘇喆問道:「你又知道了?」

  祝銀奇道:「你是頭人家的,難道不知道鬼簽?」

  蘇喆不喜歡什麼命啊、鬼啊、忌諱啊之類的,不高興地道:「那是什麼?」

  祝銀道:「原來你們家沒有,那是很好的,我們頭人,活該沒命!他有一副鬼簽,裡面兩根簽,一紅一黑。誰要欠了他的債,他就讓人抽簽,抽到紅的就答應別人明年再還。抽到黑的,當時就要還。還不起的,家裡什麼都要歸他,房子、田地、牛羊,這些都沒有,就給他當奴隸。從來沒人抽到過紅簽,都是黑簽,大家都叫那個是鬼簽。後來,咱們大人將他的簽筒劈了,拿給咱們看,他裡面兩極都是黑簽。」

  蘇喆道:「你們也信?」

  祝銀難過地說:「當時不知道人能這樣壞。」

  蘇喆沉默了一下,輕快地說:「現在你知道了。」

  彷彿感覺到了這個話題不太好,就有人岔開了,開始算著日子,多久才能到。蘇喆道:「阿翁說,再三天就能下船啦!」

  下船之後,再轉車,不幾日就到了京城。京城外面,對著高大的城牆,蘇喆等人又是一種震憾!

  金羽張大了嘴巴:「我哥說的是真的啊,這牆可真大啊……」

  ………………

  此時正是各地刺史、別駕、長史之類集中入京的日子,進京之人絡驛不絕。他們不止自己來,還要帶著隨從,還有貢士。京城附近的州,糧草是供京城的。大倉在離京城幾十里的地方,車夫們運完糧,有些人也會往京城來開開眼界。

  整個京城愈發地熱鬧了起來。

  在這樣的盛況之中,並不是比誰著朱衣,誰的官品稍高半級,是比誰的後台更硬、禮物更豐富。迎接?如果有親友在京的,能撈到人迎接,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在這一片人海之中,鴻臚寺和戶部還是派出了人來接祝纓。祝纓還拖著一長串的車,上面都是羈縻縣的物產,來歷比較有特點,能顯出朝廷的天下歸心,所以得運到京城,看皇帝怎麼特別安排。

  戶部的人看到祝纓就笑:「祝大人。」

  祝纓看著這位郎中就沒好氣:「你們真是一刻也等不得,喏!」

  「不敢不敢,請!」

  各州這個時候進京,都是來應付考核的,其中一項重中之重就是錢糧。有的地方是繳糧進京,就是點這個。祝纓則是拿著倉督簽的條子,過來跟戶部交這個差。同時,她還要把羈縻縣的東西直接繳上。

  有羈縻縣這一齣,祝纓就不用跟別人排隊,戶部先給她把錢糧給核驗了。至於來年的錢糧等,可以慢慢排隊,與竇尚書「好好商議」。祝纓順勢往皇城掛個號,排隊等皇帝召見。皇帝見不見聽說,她得將姿態擺出來。

  戶部交割完了,才是鴻臚寺將人帶走。

  鴻臚寺幹這個活已經很熟練了,幾個小鬼還是住在上一次住的地方,祝纓看他們都安置了下來,才回自己家。這裡自趙蘇走後是項大郎派了會館的人過來看門,祝纓一到,什麼都不用自己收拾,會館又派了兩個廚娘過來。

  祝纓這次帶了不少人,將前後兩個偏院都塞滿了。趙振等四人住到之前顧同、趙蘇住的屋子裡去,祝煉則住在張仙姑和祝大之前的屋子裡,他之前上京的時候正是住在這裡,上次熱熱鬧鬧,這次卻只有他一人了。小吳回家,丁貴等人須得將祝纓的拜帖往各府上投遞完了,才能回家。他們也不敢在家中久留,彼此約定,過兩天就還到祝宅來當差。

  項大郎得到消息,將手上的事都放下,跑過來面見祝纓。才到門上,就聽裡面一聲:「爹!」

  項漁也來了!

  項大郎看到兒子,臉上不由自主就露出一個笑來。又清清嗓子:「嗯嗯,你路上沒淘氣吧?」

  「那不能!大人還教我讀書呢。」

  項大郎嘴巴咧得更開:「走,見大人去。」

  他到了祝纓面前先拜下,祝纓將他扶起:「來,坐下慢慢講。」

  項大郎將京中諸事一一匯報,包括「尚縣令娘子常喚咱們去說話,凡有孝敬,都記在賬上了。」

  祝纓點了點頭:「很好。」

  項大郎又說了鄭府等處,最後說:「京裡都傳說什麼立太子之類,又有人說,刺史們進京,會不會要議這個事。」

  祝纓再一點頭,並不做評述,只是讓人把項家給項大郎帶的東西拿出來,並且說項大郎可以帶項漁去會館父子團聚。項大郎高興地帶走了項漁。

  一切吩咐完畢,祝纓才得以回房換衣服,預備接下來的行程。第一樣申請進宮剛才已經掛號了,然後得跟各部打一回官司,人太多得排隊。等排隊的時候去鄭府、王府等處轉悠。

  豈料當晚她家就來了人!鄭川親自來到了祝家,開口就是:「三哥,爹讓我來見你,告知你要小心,眼下京城暗流湧動。」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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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9:33: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五章 陛見

  京城這時候已入臘月,天氣頗冷,兩人在書房裡圍著炭盆說話。甘澤等人自動跟趙瑞等人烤火喝茶去,祝纓和鄭川就在書房裡「密議」。

  「諸王不安。諸王裡有幾個坐不住的,四處拉攏大臣,段嬰娶了魯王的妻妹,趙王的女兒嫁到了時家,安王大宴賓客仕林趨之若鶩……」鄭川與祝纓說話也不太講客套,領了親爹的任務上來就直說了。

  祝纓道:「還真是熱鬧啊。段家也太小心眼兒了,竟然沒買我的喜糖,不然我早知道了。」

  鄭川忍不住噴笑,笑了兩聲趕緊正色道:「爹有一句頂要緊的話要三哥記住——什麼事辦差一點兒都不打緊,唯有這件事連一個鞋尖都不能點錯地方。立儲之事,萬萬不可輕忽。」

  「來,嘗嘗這個。」祝纓一邊說,一邊將一把熱乎乎的烤栗子遞給鄭川。

  鄭川看祝纓絲毫不見著急之態,心道:三哥這養氣功夫,怪不得爹看重他。

  鄭川跑這一趟並沒有帶手爐,接過了栗子暖在手裡,含蓄地道:「陛下天縱聖明,雖未至七十,已從心所欲,揮灑自如。」

  祝纓道:「也就是陛下才能如此了。家裡都還好嗎?路遠長程,消息來得慢,也不知道府裡這幾個月怎麼樣了。」

  鄭川道:「都還好。就是阿翁阿婆到了冬天不大愛動了,夏天又要出去避暑,家裡好些事情都落到爹的身上,好生操勞。」

  「你也免不了要分擔分擔了,」祝纓說,「用過晚飯了嗎?」

  「吃過啦,三哥不用招呼我這個。」

  祝纓給他續了茶水,鄭川將栗子放到火盆邊上,接了茶杯,慢慢地說:「離得近的刺史已有些到了,陛下這些日子也接見一些人。臣子不敢妄議君上,不過看這些刺史,什麼時候得見,不一定,有的來得早見得晚、有的來得晚見得早。有的說兩句話就出來了,有的被問了一長串。真真天威難測。」

  祝纓看著鄭川,緩緩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上覆鄭大人,我明天就去見大人。」

  鄭川道:「三哥又太見外了,爹叫我來,就是為的叫三哥先安頓手上的事務,不必急著到咱家裡弄那些虛文。」

  祝纓道:「明天我必是能見到你們的。」

  鄭川笑道:「好,我就等著三哥啦。」

  祝纓道:「好呀。」

  ………………

  鄭川以為祝纓說的「明天見」是要等到落衙之後鄭熹回家,祝纓到府裡見他。祝纓說的卻全不是這回事,她白天就跑皇城去了。

  皇帝召見是一回事,跟各部打官司又是另一回事了。刺史進京,就是要清算過去一年的成績,最重要的一個指標是錢糧,其他的也不能漏了。比如官員考核、官件審結、相關工程等等等等。

  祝纓手裡還有一件很正當的事由:她這次進京帶了蘇喆等人,他們不是縣令,卻是縣令的子女,蘇喆是板上釘釘的繼承人,郎睿如無意外也是繼承人,其他仨雖不太確定,看著也都長勢良好。

  萬一皇帝要見他們,禮部和鴻臚寺也得教授他們一定的禮儀。

  她想第二天白天去找禮部,那就一定能進得了門。

  早上出門先去鴻臚寺看看五個小鬼,幾個人才見京城興奮了大半夜,金羽成了五人小組中的明星,吹噓了半天他哥哥上次進京回去後對他講的種種見聞。大家都是第一次來的,昨天給了他們極大的震撼,此時聽金羽吹噓都入了神。

  蘇喆等人肯聽他吹一些聽起來完全不靠譜的內容,單純只是因為:阿翁從這樣的地方來,所以這個地方應該不錯,對吧?

  祝纓到鴻臚寺的時候,五個小貨才剛剛入睡沒多久,揉著眼睛爬起來的,有兩個人的衣服扣子還扣錯了。

  祝纓一面給郎睿將扣子重新扣好,一面說:「累了?那都先睡著。你們隔壁是別家來進貢的,不要與他們起衝突。我先去宮裡,看看安排你們面聖的事兒再說其他。」

  不用早起,五小又爬回去睡回籠覺,祝纓再趕到皇城,裡面朝會都開始了。

  祝纓帶著胡師姐同四個男女侍衛,胡師姐緊張極了,看誰都像在盯著她們一行。祝纓說:「來得多了就習慣了。」胡師姐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點了點頭,又摸了摸袋裡的彈子。

  祝纓還是依著流程,先申請個門籍能夠入宮,等候的時候與熟人談笑幾句。見著她的人也有說恭喜的,也有取笑的,又有相熟的校尉給給她指指點點:「那個,早兩天來的,某州刺史,那個某州別駕。」等等。

  兩人正說著話,又一個人叫了一聲:「三郎?」

  祝纓一回頭:「大郎?」

  陳萌身材微微發福,樣子開始向傳世畫像上的大臣靠攏。他下了馬,快步走了過來。兩人見面又是互相一陣打量,祝纓道:「你胖了。」

  陳萌笑道:「你長大啦。」

  陳萌離得比祝纓近,也比祝纓早兩天到京,祝纓問他:「陛見過了嗎?」

  「今天輪到我。」

  「那不耽誤你了,過兩天咱倆各自忙完再聚?」

  「好!」

  陳萌進去等召見,祝纓就不緊不慢地等自己的腰牌,核對無誤,往自己的腰上一繫,再將佩的長刀往外一扔,外面胡師姐伸手接了。李校尉道:「你這怎麼帶個女人?」

  祝纓道:「家母不放心我。」

  李校尉笑道:「你只要管一管自己的嘴。」

  祝纓道:「那可不一定是因為嘴啊。」

  說了兩句,祝纓就往禮部去。她的理由光明正大,到了禮部先尋熟人。上次蘇鳴鸞她們過來的時候,祝纓就與禮部打過一回交道了。熟人見她也是笑臉相迎:「尚書還未歸來,祝大人請到裡面稍坐。」

  鄭熹和侍郎乃至郎中都在朝上,到年底了,各種事務都多,馬上還有正旦朝賀這樣的大事,禮部也是極忙的。祝纓也識趣,不與人多談,客氣地招呼,謝過茶水就貓在一邊等著了。

  鄭熹這天回來得算早,祝纓等他回來按習慣安排了一整天的事務,上回那位熟人上前對鄭熹耳語幾句,往祝纓這邊指了一下。鄭熹抬眼看過去,祝纓無辜地站在一邊對他拱了拱手。

  鄭熹對她招了招手。

  祝纓默契地走了過去,掃一眼鄭熹,只見他兩鬢微透出一點霜色,算來此人已年過四旬,氣質愈發的沉穩了。鄭熹先止住了旁人回事,問祝纓:「你不忙正事,怎麼先到這裡來了?」

  「為正事來的,羈縻諸縣感念天恩,我與他們語言又通,就帶了幾個孩子進京。他們是沒有學過禮儀的,萬一陛下一時高興要見他們,還得禮部教授。」

  鄭熹看了她一眼,說:「你隨我來。」

  兩人進了鄭熹的屋子,屋裡的熱氣撲出來,祝纓打了個噴嚏,鄭熹道:「著涼了?」

  「沒有,」祝纓拿出手絹擦擦鼻子,「激著了,一會兒就好。大人事忙,我就長話短說?」

  「我都不急,你急什麼?慢慢說。什麼孩子?」

  「各縣縣令的子女,蘇鳴鸞的女兒,郎錕鋙他們的兒子。」

  鄭熹微微一點吃驚,又笑道:「你是越來越長進了。對了,我怎麼聽說梧州那兒有點小麻煩?福祿縣怎麼了?京裡都有所耳聞了。」

  祝纓道:「遇著個眼高手低的貨,先惹著了士紳,再傷著了百姓,嘖,我還沒見過這樣一口氣能得罪所有人的人。蔡侍郎還給我寫信呢,我一看,實在沒功夫管他,就叫他一動不如一靜了。聽不聽在他。」

  鄭熹道:「幹不好了,你自會處置他了?」

  「嘿嘿。」

  鄭熹道:「別玩脫了。」

  「是。」

  因在禮部,不好說太私密的話,兩人也就接著講公事。鄭熹道:「下一代也攏住了,這事辦得不錯,陛下或許會一見的。不過他們的排序不會太前。」

  「是。」

  各番邦進貢、賜宴都有個位置,與各邦的實力、地位相當,你家地方大、能打,就往前排,地方小、不太能打、危害也不太大,就往後排。梧州各部都是羈縻縣,無論是在朝廷的州縣排序裡,還是番邦的位置上,它都不能算高。

  祝纓又問鄭府夫婦怎麼樣,鄭熹道:「上了年紀就是懶得動。你父母呢?不會也同行吧?他們年長於我,這一趟可夠辛苦的。」

  「我看天冷,沒帶他們回來。南方到底暖和些。」

  「也是。沒去政事堂?」

  「哪兒都沒去,先到您這兒來的。」

  鄭熹事不少,見祝纓一切都能應付得來,私房話又不文便現在講,就說:「你且忙去吧,你的事我記下了,會安排人的。」

  祝纓道:「那您現在就給個人,我與他同去鴻臚。」

  鄭熹道:「你辦事還是這麼牢靠。」

  祝纓笑道:「一次辦妥了,下次就不用為這件事來鬧您了,找您也為別的事來了。」

  「你還就吃定我了。」鄭熹虛假地抱怨。給祝纓還是安排了上回的熟人,命兩人同去四夷館,教蘇喆等人禮儀之類。

  禮部的人去四夷館之前得跟鴻臚寺打個招呼,鴻臚寺在皇城裡辦公,四夷館則在皇城之外。就守在皇城裡見過駱晟等人,再出皇城更劃算。

  駱晟正在忙著,見到祝纓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是她,問道:「你怎麼到我這裡來了?一路可還順利?」

  祝纓道:「托福,一路還好。下官有事來托鴻臚了,各族仰慕天朝,將幾個孩子托我帶過來,若得覲見必是榮耀。」

  駱晟擦了一把汗,道:「還有孩子?好不好養啊?小孩子最難纏了,還愛生病,這麼遠的路,你還敢帶過來。路上沒出事吧?」

  祝纓多看了駱晟一眼,道:「都是很好的孩子,活蹦亂跳。」

  「那就好、那就好!」駱晟說,沒察覺到祝纓的目光。

  說話的功夫,又有人來向駱晟回事,說有兩個番邦為了爭吵誰的次序在四夷館裡打了起來。駱晟道:「我得去看看。」

  祝纓道:「正好,我們正要過去的,那我們倆就跟著您一道走?」

  駱晟不及多想,道:「好。」

  祝纓與熟人狐假虎威地跟著駱晟進了四夷館,駱晟是個厚道人,進門之後先不問打架的,先跟祝纓說:「你們的人住在哪裡?」給祝纓安排了。

  祝纓滿意地看著鴻臚寺分出人來接待她們,微笑著道謝:「我就不再打擾您啦,您那兒……」

  「哦哦,我去瞧瞧。」

  祝纓進下來就不多話了,由熟人來交涉,與熟人兩人熟門熟路地找到了蘇喆他們住的地方,幾個人都趴牆上往打架的那方看熱鬧。祝纓一聲咳嗽,幾人一看她來,一個一個從牆頭上往下跳。跳完了從高到低排了一隊,他們的隨從都縮在他們的身後。

  蘇喆戳戳郎睿,兩個人上前要撒嬌:「阿翁~我們沒動手!就看看!」

  祝纓皺眉道:「你們這梯子不安全,下回留意。」

  「哎!」

  「過來,要學禮儀。」祝纓給他們介紹了一下這個熟人師傅。祝纓從來不要求他們下山就非得講官話,所以他們官話雖然懂,講順口了的還是母語。幾句話說的都是瑛族的語言。

  他們撣了土,站好了。

  祝纓說:「行了。」

  熟人到了一看祝纓叫出高高低低幾個孩子,最大那個臉上也是稚氣未脫。心說,小孩子學東西還快些。於是問道:「通譯呢?」

  祝纓道:「你教就是了。他們聽得懂官話,你說慢點就行了。」

  「咦?」

  祝纓道:「要是話都聽不懂,我這一年不是白幹了?」

  熟人嘖嘖稱奇。祝纓也不馬上就走,先在四夷館裡盯著,看著教學雙方漸漸熟悉了,又抽出空拜托駱晟照顧一點幾個孩子。

  駱晟那裡的矛盾還沒完,兩家特別有毅力,從爭次序開始的,從次序到住的地方的大小,可以攜帶的隨從的數量、各自帶的商人的數目……等等。至今還在爭吵,雙方語言也不咋地,吵架還得通譯。駱晟和祝纓都聽不懂。

  祝纓又折回來,等教授暫停的時候叮囑蘇喆等人不要輕易與人發生糾紛:「不許惹事,不許先動手。打了就不許吃虧。一家打,另外幾個都得幫她!出了山裡,你們就是自家人了!打的時候長點兒心,盯準了一個打,別四處出擊。」

  蘇喆好奇地問:「阿翁,這裡常打架嗎?」

  「上回你阿媽過來的時候沒有打。」那次沒趕上大事兒,這兒住的人少。

  才教了一會兒毆鬥的要訣,外面突然來了幾個人,匆匆地說:「梧州刺史在嗎?」

  祝纓道:「我就是。」

  來人匆匆地道:「快隨我來,陛下要見你!」

  …………

  祝纓只得將蘇喆等人托給熟人,再折返皇城。

  出了四夷館便對來人說:「恭喜,你升了呀。」

  小宦官有點意外:「大人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上回見你可不是這個樣子。」祝纓指了指他腰間的配飾。宦官也是分品級的,這小宦官上次看到還是跟在藍德身邊跑腿,現在雖然也是跑腿,看標誌是升了。小升,所以衣服沒變,只在配飾末節換了點顏色。

  小宦官道:「都說您是個周全的人,連小人都還記得住。」

  「這怎麼會忘?不知陛下突然召見所為何事?」

  來人道:「今天原本沒排到大人陛見,陳刺史御前奏對的時候提到了大人,陛下想起來了,就說要見。藍大監就派了小人去大人家裡尋,哪知大人不在家……」

  新人就是個跑腿的活兒,先跑祝家,說是去皇城了,再折回皇城,禮部說去鴻臚了,鴻臚又說到四夷館了,這一通跑!

  祝纓道:「辛苦。」

  「哪裡哪裡。」

  兩人騎馬上,隨從跟在後面,胡師姐等人的坐騎略矮,與他們高大的馬形成了一個明顯的落差。

  到了皇城外,胡師姐依舊是留在外面。祝纓與這人同往內裡去,祝纓又略問他哪裡人,到宮裡多久了之類,就不再多話。

  大殿近了。她們沉默地走完了最後一點路程。

  小宦官去通報,裡面叫進,祝纓再進去、舞拜。上面藍興代皇帝說:「起。」

  祝纓爬起來,稍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已露出了明顯的老態。祝纓不便多看,移開了目光。餘光掃過全場,王雲鶴等人都不在面前,看來只有皇帝要問她。

  藍興又說:「賜坐。」

  椅子搬了過來,祝纓微微低頭謝了坐。等皇帝例行地問了姓名,路上走了多久之類的問題,祝纓一一答了。

  皇帝的聲音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能憋死急性子的慢節奏,配著四下安靜的空氣,博山爐裡發出的香氣,木炭燃燒的熱氣,烘得人毛骨悚然。總覺得皇帝在憋著什麼壞主意。

  皇帝看著她,腦子裡想著一句話「祝纓在彼經營十年,萬一行事有偏,冰凍三尺,恐釀成大禍一時難於收拾」。巧了,陳萌提到了祝纓,皇帝就要叫她來問一問。

  皇帝慢吞吞地問:「你在梧州,除了勸課農桑、辦學校,還鼓勵商賈、放任婦女致使風俗變異?」

  祝纓回答得也不快:「臣在梧州,是代天牧民。放牧麼,怎麼能趕好羊群,就怎麼幹。」

  皇帝的聲音重了幾分:「就是有了?」

  祝纓抬起頭,突然而有力地說了一句話:「界碑就是一塊破石頭!」

  兩句話根本連不上,皇帝眨了眨眼,有一點茫然:「什麼?」

  祝纓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有了一點興趣,接著說道:「界碑,有人守著它,它才能證明疆域在這裡。沒有人,它就是塊石頭。疆域是人定的,不是石頭。只有人,才能讓一切有用。我要人!梧州一直只有八個縣,暫時沒有能夠繼續擴張,是因為人口不足以控制更遠的地方。」

  皇帝一點頭,這個他很懂,不然為什麼答應羈縻而不是把獠人征服了、地方都拿做郡縣呢?是不想嗎?

  皇帝問道:「這與你鼓勵商賈、放任婦女有什麼關係?」

  祝纓道:「人,無非兩點,養得活、留得住。梧州地方,羈縻五縣自不必說,窮山惡水。其餘三縣,至今還有流人營,是流放人的煙瘴之地,地方看著大,一多半是山,它耕地少!三縣計耕田若干畝,人口若干,京畿附近一縣就抵得這三縣總和了。整個梧州,說是窮困都不為過。至今稻麥兩季,畝產收獲只勉強與沃土相當。耕地少、畝產低,糧食不多。

  要守疆土,需要人,人要吃飯。太窮的地方縱使生了出來也養不活,養大一點,也留不住。沒有人,又守不了土。所以得想法子讓他們活。稅高了、役重了,人就跑了,進山去了。稅不高,又要維持,除了種地,還得有別的糊口的營生。梧州商賈與別地有些不同,他們販的是本地的產出,不是純然倒買倒賣,這些產出能養活本地人。只有人多了,地方才算是咱們的。」

  皇帝用力點了點頭:「不錯。」

  祝纓又說:「耕地少,再繁衍人口,其結果可與兼併相提並論了。兼併,沒有耕地,就是流民,流民動蕩。離開土地不要緊,別亂。這些人口亂的時候看起來多,守衛邊疆又正需要人。」

  皇帝兩頰上的皮膚愈發顯得下沉,嚴肅地道:「是了。」

  祝纓又說:「臣原本見識淺薄,碰了壁之後才明白了這個道理。本想能為陛下、為朝廷再安撫下幾個縣,上手才知道還是得有人。可人太少啦,一代人得二十年。從別的地方遷移,那……已經有流放了。」

  皇帝也搖了搖頭。

  祝纓又說:「有男有女,才能婚配繁衍。」

  她四下望了一下,看了看一旁在記錄的舍人,對皇帝說:「下面臣的這句話,恐怕不敢叫記下來。」

  皇帝不置可否,舍人也不理她。

  祝纓道:「敢問陛下,一家四口,父、母、子、女,遇天災人禍就要餓死了,第一個被放棄的會是誰?」

  皇帝的臉色十分難看,藍興也微微嘆了口氣,舍人的手抖了一下,在紙上留下一個大墨點子。皇帝看了舍人一眼,舍人仍然堅持又寫完了一句。

  祝纓雙手一攤:「她得有用,才能活下來。能養活自己,還能往家裡拿點兒錢,才會有人白養她七年,活到能去當個學徒的年紀。家裡的田不分給她,她得有個別的活路夠活到成人。教化人心是活下來之後的事情,臣出身寒微,沒讀過幾年書,不敢包攬教化,就先幹點活人的事吧。

  人窮志短,不是自己願意的。窮人有良心,良心是可以天生的,誰對自己好、誰對自己壞,是能感覺得到的。窮人很難保有道德,道德對窮人來說太昂貴。掃地不傷螻蟻命?易子而食的時候,還有不傷的?」

  皇帝緩緩地道:「何不食肉糜。」

  祝纓道:「晉惠也識得嵇侍中血。」

  皇帝輕笑:「你書讀得不錯。」

  「臣或許只是空想、是痴人妄語,還是想先試一試,比事到臨頭再瞎想亂試、手足無措強。現在看來,梧州錢糧賦稅還算看得過去,人口也多了一些,也有別州過來的人口,地面也沒有亂……」

  皇帝指著她說:「自誇、自誇。」

  「要是說出事實就算是自誇,那臣做得還不錯?」

  皇帝笑道:「別人誇你就行了,自己少誇兩句吧。」

  「是。」祝纓不敢再與他打趣,老實答應了。看皇帝沒有別的話了,她見機告退。皇帝擺了擺手,祝纓慢慢退了出去。

  是哪個王八羔子告我的黑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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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9:33: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六章 奔走

  祝纓出了大殿,頭也沒回,邊走邊尋思,今天這事她得再仔細品品。

  一天也過了一大半了,祝纓算了一下今天還剩的時間,果斷地將其他事情都扔到一邊,打算順路看個四夷館然後回家準備一下就跑鄭侯府去。

  四夷館裡,打架的已經被勸開了,幾個小鬼都還算適應良好。見到祝纓,幾個人都很高興,圍著她長長短短地叫著。祝纓問道:「那邊兒打完了?你們沒下場吧?」

  幾人一起搖頭,祝纓滿意地說:「不錯,咱先幹自己的事兒。完事兒我再帶你們玩兒。就快過年了,熱鬧著呢。」

  小鬼們歡呼一聲,郎睿問道:「阿翁今天也不同我們一起住嗎?」

  祝纓摸摸他的頭:「對呀,過幾天我再過來。」

  小鬼們更高興了。金羽又問什麼時候能夠出去玩,他哥來的時候逛了好多地方。祝纓道:「他看到的算什麼?還有更好的呢,你們把眼前正事辦完了咱們就去。」

  糊弄好了小鬼,又特意問一問女孩子感覺如何。她自己個兒就活得挺糙的,一些女孩子的常識還真是蘇喆到家裡之後聽張仙姑和花姐說的。蘇喆自己就帶了侍女,蘇晴天也跟著,都說:「很好。」

  祝纓道:「有什麼缺了的只管來找我,唔,明天我還過來。」這幾個人帶的隨從裡都有上次隨行的人,各家長輩安排得都還挺細心,祝纓於是邀上禮部的熟人一道離開四夷館。

  出了四夷館,祝纓就抓緊時間回家,回到家裡,小吳已經帶著丁貴跑過來聽差了。小吳是個老手了,深知回京之後回家過夜吃飯不如給祝纓聽差跑腿劃算。

  「大人交際的都是什麼樣的人家?咱們就在自家打轉?想要見親戚,什麼時候不能見,晚幾天也少不了一塊肉。」小吳說。

  表兄弟倆到了祝宅,就在門房裡坐著烤火說話。不多會兒祝纓就從外面回來了,胡師姐敲門,小吳開了門。胡師姐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小吳道:「在家裡總不自在,還是回來舒服。」

  隨從們將馬匹牽去,祝纓邊往裡走邊問:「他們呢?」

  祝煉從書房裡走了出來,長揖一下,才說:「會館派了嚮導來,趙郎君他們去逛街還沒回來。我來過京城兩次了,這次就不想逛了。旁人……」

  話沒說完,留守的隨從們也從房裡跑了過來,祝銀身上綁了個圍裙,一邊放下袖子一邊說:「廚房正在做飯……」

  祝纓道:「唔,那咱們緊著些吃,給趙振他們留點兒,一會兒你們換個班,白天的歇了,在家等他們,飯後你們幾個同我出去一趟。」

  「是。」

  小吳送上門了,祝纓也就繼續支使他和丁貴,這兩個是認得門的,就讓小吳帶著倆隨從,趕緊給今天的熟人再送一份謝禮。讓丁貴等一下跟她出門。

  她的房裡炭盆已經生起來了,她換了身便服出來,飯也好了。吃過了飯,讓祝煉也溫習一下功課:「過兩天我要請在國子監的兩個學生吃飯,你到時候同去,到時候別露怯了。」

  趁著還沒宵禁,她帶人往鄭府去。在坊門口遇到趙振等人回來,幾人本是有說有笑,大包小包地拎著一些東西,看到她,笑容頓時消失了。趕緊上前問好,緊張兮兮地檢討:「大人,我們回來得遲了。」

  祝纓又問那個臉生的人:「項大派你來的?」

  「是。」

  祝纓道:「吃了嗎?」

  「還、還沒有。」

  「你們一起回去吃飯吧,吃完了再走。」

  那人趕緊說:「不敢,怕回去晚了就宵禁了。裴少尹法令也嚴。」

  「去吧。」

  「是。」

  祝纓對趙振等人擺擺手,四人趕緊跑回祝家。荊生先問家裡還有誰,聽拿飯來的廚娘說祝煉還在,就問廚娘:「天晚了,大人這是去哪裡了?宵禁前回得來不?」

  廚娘道:「我並不知道。」

  荊生又向胡師姐打聽,胡師姐道:「大人沒對我說。」

  四人稍有不安,湊在一起說:「明天可不能逛這麼晚了,大人回來,咱們還沒回。」

  趙振道:「對啊,大人帶咱們上京,總不能是叫咱們來逛街玩兒的吧?」

  汪生道:「那是!」

  趙振稍好,他到祝纓身邊也是想幹一點事,另幾個又有一點自己的打算:是機會,怎麼自己一看京城繁華就給忘了呢?果然是繁華迷人眼,但願大人不會因為我今天的疏忽對我有差評。

  …………

  祝纓現在想的是皇帝。

  得盡快見到鄭熹才行。

  鄭侯府上依舊是認得她的,還是去年那個「新管事」,笑盈盈地:「三郎來了!」

  「是啊,來得晚了些。」祝纓看著門外,這個時候是各州的官員進京的日子,也是他們四處跑關係的時候,整個京城都是這些四處亂躥的人。她還在大理寺的時候,每年就是這樣了。今年她也算是這些人中的一員了。

  即便是鄭府,對刺史一級的官員也還是客氣的,不會讓他們久等。多半是收了帖子,當天不見的就請人回去。府裡確定了與人見面的時間,再送個帖子過去,兩下再在約定的時間見面。

  能讓刺史等的,也就少數幾處,譬如相府。

  「如今諸王公主也不大讓人等在門外了。」鄭熹說。

  祝纓直接被引到了他的書房裡,兩人坐著,陸超還在他的身邊伺候,看陸超衣著已是個小管事的模樣。端茶遞水的是兩個二十上下的小幺兒。甘澤昨天到祝家的時候,也穿得不錯,這哥兒倆在鄭府裡是穩穩熬出頭了。

  祝纓道:「禮賢下士。」

  鄭熹微笑:「他才從南邊兒來,不禁凍,給他挪近點兒。」

  小幺兒上了茶,將炭盆又略往祝纓那裡挪了一挪。鄭熹對祝纓道:「我尋思著,你怎麼也該過兩天才能陛見,還說你過來先囑咐你兩句,不想今天就蒙召見了。有緣故?」

  祝纓點點頭:「是。今天是我頭回這麼答陛下的問,也不知道說得合不合適。陛下問我在梧州辦的一些事,說我鼓勵商賈有違禮教風俗。我回說是因地制宜,為民生計不得不如此。也不知是誰這麼嘴欠。」

  雖說洩漏禁中的事不好,但是她確實少與皇帝這樣接觸,鄭熹又問起,她便略提了一下。

  「與會館有關?京城糖價可漲了,藍德都問到大郎面上了。尚培基又是怎麼回事?你會應付不了一個新手?」鄭熹說。

  「他是真不拿我當外人,給我寫了封信,巧了,信上寫的也就是這些事。」

  鄭熹搖頭道:「未必是他,能把話遞到陛下面前的人不多。你該謝他沒有明著參你一本,真參了,你反而不好答。」

  「是不是都那麼回事兒,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只是奇怪,照說這都不算很大的事,賦稅人口擺在那裡,不值得陛下特意問我這個。」

  鄭熹道:「天威難測。既已過關,暫且不要輕舉妄動,也不要四處打探。眼下刺探陛下身邊的事,比以前更危險了。先將你該辦的事辦好,吏部各處該做的都做了。那幾個孩子,我會提醒陛下的。」

  祝纓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鄭熹又說:「你在南方日子也太長了些,十年了,你父母都奔波不動了。別人都怕離開陛下太久太遠,你竟不著急!是該安排回來了,一回來立時又有無數的事情。你是怎麼想的?」

  昨天鄭川已經透過信了,現在鄭熹這一問,兩人心知肚明,祝纓道:「我先將這一任梧州給做完,梧州新設,還有些事沒完,樹我種了,果子我得摘頭一茬。梧州是遠了一些,往來京城確實不便。」

  看她心裡有數,計劃也不算離譜,鄭熹道:「你在外面的歷練足夠了,你早日回到京中,我也能早些放心,京中的事情也更省心些。」

  祝纓道:「說實話,在南邊這麼些年有點兒捨不得。我還是梧州刺史呢,福祿縣一個錯眼不見,就來了一個尚培基。能有個合適的人接任就好了。」

  鄭熹皺眉道:「不太好辦。」

  祝纓道:「我還有兩年,可以等。冷大人那樣的就行,竇尚書那樣的雖然也讓人頭疼,只要不是卞、尚之流。」

  「卞行幹什麼了?」

  祝纓道:「幹了些很常見的事情,反正新南府那裡跑到梧州謀生的人不少。」

  鄭熹點頭:「我想一想。最終還是要經政事堂報陛下的。」

  「您先準備著,有人,什麼都好說。沒人到時候就麻爪了。」

  「行。」

  兩人接下來說得就輕鬆了,鄭熹戲言:「就這麼念著那兒?那裡就這麼好?」

  「頭胎。」

  「頭胎不是大理寺嗎?」

  「那是您的頭胎,懷了九年,誰也抱不走。」

  鄭熹大笑!

  兩人又閒說幾句,鄭熹道:「京城寒冷,別著涼了。拿來。」

  小幺兒捧了一個大包袱過來,陸超接了,鄭熹又拿過來展開,又是一件新斗篷。鄭熹道:「你這一身式樣都舊了。不盯著你就是不行,什麼都細心,就是對自己不細心。這是夫人給你準備的,陸超一會兒送你回去,還有些。在京城行走,不能失了場面。」

  祝纓連忙道謝,也不推辭。她與鄭家的賬已經算不清了,從她在大理寺至今,也不知道給鄭府孝敬了多少。鄭府對她也厚道,這些事兒上也沒讓她操過心。

  陸超送她走,身後就帶了兩大箱新衣,陸超道:「七郎和夫人待三郎就是一家人一樣。」

  祝纓道:「對我太好,不知如何報答。」

  陸超笑道:「三郎對府裡也一片真心。府裡都說,三郎是個有心人。」

  「相處嘛。我要是沒遇到鄭大人,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那也得是三郎聰明上進。」

  兩人一路說話,陸超送她送回祝宅就要轉身,祝纓留他坐坐,他說:「不敢,要宵禁了,還得復命呢。」

  小吳腿快,已從禮部熟人那裡回來了,聽聲音認出是陸超,又跑出來見。陸超道:「哎喲,小吳官人也在呢?」

  「您叫我小吳就成啦。」

  陸超道:「那不成,你也是官身了,跟著三郎,有前途。」說完笑眯眯地走了。

  小吳忙帶人將衣箱搬進門房,請示祝纓如何處置,祝纓道:「放我房裡,都歇了吧,明天還有事。」

  「是。」

  …………

  祝纓第二天依舊是早起。從這一天開始,她得跟著站個班然後再忙其他的事情。刺史們來得並不齊,也有熟人,也有許多彼此不認識的,也有能因此交上朋友的,也有因此結仇的。

  祝纓這次沒有站在隊尾,她品級再低也是刺史,還有一些別駕之類來的人物排到了後面。

  站完了班,各人都有事忙,又像覓食的麻雀一樣四散飛去了。

  吏部那兒得排隊,還沒輪到她,她就先出了皇城往梧州會館去。

  梧州會館正忙著,趙蘇要修理尚培基,項大郎就要做得像個樣子。自從開始罵尚培基,他就減少了砂糖之類商品的出貨量,京城糖價自然而然地就開始往上漲。往他這兒拿貨的商人每每守在會館,就等著一有貨就要爭搶。

  到年底了,正是人們樂意花錢的時候,貨拿到手就是賺。

  項漁道:「爹,我在家跟著姑姑跑糖坊,在京城跟著您還是看您做買賣……」

  項大郎瞪眼:「你懂什麼?看著……」

  他這兒正擺架子,抬眼看到祝纓,頓時道家變兵家,上前趨迎:「大人……」

  祝纓道:「你忙你的,我進去看看,你忙完了咱們再聊。」

  項大郎哪裡敢讓她等呢?親自將她請到裡面的正堂坐下,又張羅著招待。想到祝纓是京城人氏,他就不拿梧州特色出來,低聲讓人拿了京城的茶點之類。準備之精緻,祝纓在自己家都吃不到這樣的。

  祝纓看看項漁,說:「還住得慣嗎?」

  「嗯!雪!」

  「誒?」

  項漁瞪大了眼睛:「原來雪是這樣的!」

  孩子可憐,一輩子頭回見著雪。他們到京城的時候,京城已經下了兩場雪了,殘雪還在背陰的牆根等處積了不少。祝纓道:「雪剛下的時候不這樣,咱們多住幾天,你還能趕上看下雪哩。」

  會館裡有的人如項大郎是見過她的,還有沒見過的,也都探頭探腦擠在一邊偷看,幹活都有點心不在焉了。

  祝纓又問項大郎:「昨天派人給趙振他們帶路,花銷走你的賬了?」

  「小人的一點心意。,都是鄉親。」

  祝纓正要說什麼,外面突然有了一陣攘動,幾個僕人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大郎,娘子叫你。咦?有貨了麼?再我上回跟你講的……」

  項大郎對祝纓道:「是尚縣令娘子派人來。因小人是福祿人,她府上有事也會……咳咳。」

  領頭的管事模樣的中年人見他只對祝纓說話,並不理會自己,跟告狀似的,皺眉道:「大郎!」

  祝纓問道:「什麼事?」

  中年人往她身上一看,簇新的皮袍式樣,對她就客氣一點,拱一拱手,道:「這位郎君,我家主人喚這位項大郎有急事。」

  祝纓問道:「什麼事?」

  中年人道:「是敝府的一點私事。」

  「那是什麼私事呢?」

  「郎君,打聽別人家的事,不好吧?」

  小吳跳了出來:「你這人,我們正說話,你忽地橫插一槓子跑過來叫人,問你什麼事也不講,你是個什麼意思?」

  中年人臉也沉了下來:「我不與人講,我只與項大說。項大。」

  小吳將項大郎一攔:「你是誰啊?」

  「我叫他,自然有叫他的理由,既然我們請不動項大官人,這就去向娘子覆命了。」

  小吳故意說:「項大是有家眷的!什麼歪門邪道的娘子來叫他?項大,你這可就不對了。」

  中年人大怒:「放你娘的狗屁!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你是個什麼東西?!項大!」

  小吳也怒了:「你是什麼豬狗,敢來罵我?!」

  兩人一爭執,繼而要動手,小吳這人,在祝纓面前乖覺得緊,祝纓不喜奢華,他也就穿著樸素。中年人看他,也以為他是個管事之流,那就不懼了。上前就要揪打小吳。小吳也有個小狗腿——丁貴,上前就替表哥與人打架。中年人帶來的兩個年輕人也上來了要打,場面一時十分混亂。

  祝纓道:「大郎,你告訴他,小吳是個什麼東西。」

  項大郎彎腰上前:「上坐的這位是梧州刺史祝大人,旁邊這位是梧州司倉吳大人。」

  中年人揪著丁貴頭頂髮髻的手一鬆,吸了一口涼氣,忙上前來見禮:「小人有眼無珠。」

  祝纓問項大郎:「他說的貨,是怎麼回事?」

  中年人忙說:「是幫他……」

  小吳喝道:「閉嘴!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項大郎道:「縣令娘子體恤小人,常使人來拿貨去賣。」

  「證據呢?」祝纓很自然地問。

  項大郎也就拿了一疊單子來,有些是他們孝敬蔡娘子的禮單,也有一些是賣貨給這中年人介紹來的商人拿到的文書之類。一樁買賣兩套文書,一套是買賣的契書,一套是中人抽頭。

  祝纓道:「捆了。」

  隨從們一擁而上,將蔡娘子派來的幾個人一道捆了。祝纓指了指院裡的樹,隨從們將幾人拖到樹上綁著。

  祝纓道:「行了,你們忙吧,我還有事。」

  項大郎恭恭敬敬地將人送出了門外,又對客商們說:「今日貨已賣完了。」有熟客道:「那這位……」

  祝纓雙手一攤,笑道:「我也沒提著貨。」

  人群裡有人小聲嘀咕:「看來還是蔡娘子的路子好走一些。」

  祝纓不動聲色,帶著小吳等人又去看蘇喆幾個。

  ………………

  她這一天都沒閒著,看完了蘇喆,就接著去尋各路熟人。

  王雲鶴等人都在皇城忙事,她就在外面探望人。京城許多府邸,她都是禮物先行,現在人再過去,府裡人待她自然熱情。冷侯府上,冷雲不在,他又被踢到了附近做刺史,今年沒輪到他進京。

  祝纓留下問候,轉去了京兆府。別人不知道,裴清他得回來坐衙。

  裴清看到祝纓大為高興:「我算準你是會來了!」

  兩人把臂言歡,裴清硬是擠出了時間來與祝纓敘舊,也不提兩人並無公務往來。裴清詢問祝纓地方上的情況:「我都想外放了。」

  「京兆管得好好的。」

  「代管、代管,我是少尹。」

  祝纓笑道:「您是想轉個正?」

  「哪有少尹就能做京兆的?多半還要走。晚走不如早走!」

  「現在又沒京兆,您幹得怎麼樣,人都看在眼裡,可不是無用功。街面上都說,這兩年好多了,有點兒早年間王相公的風範。」

  「你怎麼也學會拍馬了?好的不學!」

  「您自己幹了這麼多,有用沒用自己心裡沒數?還用我拍?」

  裴清道:「你也不用拍別人,你自己就做得很好!」

  祝纓道:「人非聖賢,怕也有疏漏,還要請教大人。」

  兩個人聊得正投機,卻有一事不得不讓裴清出去。裴清苦笑道:「京城……」

  祝纓了然,都是權貴,有些事兒底下人都平不了,還得裴清親自來。於是告辭。

  出了京兆府順路看了一下老王的遺孀,再去看望了一回慈惠庵的尼師,施了些米和藥。尼師看到她十分高興:「傅娘子今天不當值!知道大人來,必是高興的。」

  須臾,傅娘子領了個小姑娘過來,去年祝纓回來過,小姑娘還記得她,叫了一聲:「大人。」

  祝纓笑道:「長大了。」又給了她一個紅包。

  傅娘子笑著謝了,福身起來的時候下意識地張望了一下祝纓身後,祝纓道:「大姐沒來,她在南邊兒陪家父家母了。」

  傅娘子忙掩住了失望,又問候祝大和張仙姑身體。祝纓道:「都好。」看傅娘子過得也還可以,並不富貴但是衣裝整潔。祝纓就問:「你還是寄住?」

  傅娘子道:「是。尼師待我們極好。」老家難回,京城房子也貴,本以為自己能多攢一點錢的,哪知祝纓離開之後大理寺的待遇也肉眼可見地減少了。再遭了一個天殺的蘇匡,大家的錢囊不如預期那樣豐滿。傅娘子手上如今有點錢,卻不夠像計劃一樣十年就能買個偏點地方的小院子,眼下看來不得十五年?就還寄住。

  這些事她不想對祝纓說,說得好像哭窮討錢一樣的。

  祝纓問道:「旁人呢?」

  傅娘子道:「都還在。」

  祝纓道:「那很不錯了!識字了嗎?」

  傅小娘子道:「我也教一點兒,尼師也教一點。等再大些,再設法送去學堂。」

  祝纓摸出一本書來:「那這個給她。」

  傅小娘子接了,見上面寫著「識字歌」,匆匆翻了一頁,看到是劉松年寫的,又看到祝纓的名字,忙說:「多謝大人!」那這是個好東西。她有一點點的擔憂,尼師是好,但是誰教的像誰,小姑娘小小的從經書上認字,終究不美。

  祝纓又給小女孩兒留了一份錢:「給她買紙筆。」

  蹓蹓跶跶,從慈惠庵出來又去老馬的茶鋪看了一回,看茶鋪的已經換了人。還是個認識的人,祝纓道:「是你?」

  來人一見他就跪下了:「恩公。」

  祝纓道:「扶起來。」

  丁貴忙上前將人攙起。

  這人乃是當年托了人情,祝纓將他妹子給放了出來的那個偷兒。祝纓也不挑地方,帶人往茶鋪裡一坐,再摸出一把錢來:「存櫃上。上茶,咱們慢慢聊。」

  掌櫃的親自上了茶,一邊擺一邊說:「老馬走了,我給發送的。他就將鋪子留給了我,我也沒地方去,就守在這裡。不想恩公過來了。」

  祝纓道:「生意還好?」

  「是,自從裴少尹代掌之後好多了。」

  祝纓在茶鋪裡閒聊的時候,鄭熹正在與藍興在宮中一處偏殿裡說話。

  鄭熹開門見山地問:「是誰對陛下說了梧州什麼嗎?」

  藍興答得也很簡潔:「段琳。祝纓在彼經營十年,萬一行事有偏,冰凍三尺,恐釀成大禍一時難於收拾。」

  鄭熹冷笑一聲。

  藍興似無所覺:「那位小祝大人答得也不錯。爬得這麼快,難得還能知道窮人不容易。他過關了。」

  鄭熹拱了拱手,藍興微微躬身,兩人散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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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對賬

  祝纓步出茶棚,額上突地一涼,她仰起臉來,臉上又著了一點——下雪了。

  祝纓微笑,想著項漁等人初次見雪時的樣子,轉過頭來對茶鋪掌櫃道:「回去吧,甭送了。」

  掌櫃還是等她一行人轉過街角又等了一會兒才回到茶棚裡,低下頭來晃著、拍著,又拂去肩上的點點細雪,關嚴窗戶、放下門簾。將油燈點上,收拾晚飯。

  祝纓一行人則回了祝宅,今晚想去劉松年家蹭個飯。她帶上了祝煉、趙振等人,一同去瞻仰一下天下文宗的風采。所謂天下文宗,又不愁吃穿,下雪了,景兒好,必然有個不錯的排場。蹭他的,準沒錯!

  到了劉松年府上,這裡不如鄭府熱鬧但也不差。來京的刺史裡頗有幾個文士,不免有人慕名往劉松年這裡來。哪知劉松年派了一個小童站在門口,說:「今天不見客。」客人們紛紛遺憾地搖頭離開。劉松年有幾分名士脾氣,等,是根本等不到他開門的。明天一天,他拉開門上朝去了,還要嫌你凍死在他門口晦氣。

  有回頭的客人看到祝纓一行人,雖然不認識她也講她當做同道中人,好心提醒:「今天先生不見客。」

  趙振等人都看向祝纓,祝纓也不驚訝,向這人道了謝,仍然堅持趕到門上看那個只說一句話的小童說出了那句「今天不見客」。惋惜地對眾人道:「那咱們就回家吃飯去,弄一鍋熱乎乎的湯。」

  撥轉馬頭,在街口撞到岳桓落衙回來。這人還在國子監,皇帝倒不擔心他會把國子監變成他自己的了。

  人們紛紛與他打個招呼,這些人他也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祝纓也對他一抱拳,岳桓認出她來了,驚訝道:「怎麼回頭了?」

  「先生不見客。」祝纓仿著小童的語氣說,下巴微微一抬。

  岳桓笑道:「這個我知道的,你跟我來。」

  他請祝纓到他的家裡坐坐,沒別的,前天祝纓也派人給他送了禮了。每年冬天,各地往京中送糧的時候,也多少會在京中活動,給皇帝進貢、給各官員送禮,各人依其情況各有側重。宮裡、吏部等處是重中之重,國子監就不大顯眼。相較之下,祝纓送的比別人送的要更好些。

  兩人接觸也多,有來有往。

  祝纓於是帶著人進了岳府,岳桓道:「大郎呢?出來見客!」

  他的兒子正往外跑來見他,聞言快上幾步,一看祝纓也認識,忙上來長揖。祝纓還了半禮,就聽岳桓說:「你陪三郎說話。三郎,我換身衣服,咱們就去叔父家。」

  「您請便。」

  岳桓很快出來,祝纓這裡與岳大郎才聊到他今年出仕,還是個新丁,將將做個從七品。岳桓一來,岳大郎就住了口。岳桓說一句:「久等了。」就帶祝纓去劉松年府上。

  兩府是鄰居,他們不從大門出門,從這邊的牆上側門一開,就是一個小巷子。沿巷子略往前行幾步,就是劉松年家的側門。岳桓這邊的小幺兒一敲門,那邊問一聲:「誰?」

  「我。」岳桓說。

  對面就把門打開,岳桓道:「上稟叔父,我帶客人來了。」

  門開了一條縫兒,裡面的人認得岳桓,問道:「不知是哪位客人?」

  「告訴叔父,鳳凰來了。」岳桓笑著說還回頭看了祝纓一眼。裡面那人順著看了一眼,說:「哎呦,還真是!稍等,小人這就去!」

  祝纓有點詫異,岳桓卻一副很自然的樣子。登劉松年門的人裡,祝纓是個異類,既非名士,又非經學出身,文采也差強人意,還不是什麼世家公子,跟捧錢進門求一紙文字的富人也不一樣,但她能進去劉府。後因梧州之名,岳桓等小輩不免戲言,哪知劉松年默認了這個說法。

  他們又在外面略等了一下,裡面就來人說:「請進。」

  兩個人打著燈籠引路,又有僕人撐傘,將他們引到一處水榭。這裡門窗緊閉,敲開了門,眾人進去,才發現門對面的一扇窗戶還開著。

  窗子不遠一個大砂鍋、一個小爐子,旁邊桌上一壺酒,劉松年盯著砂鍋。砂鍋裡散發出一股燉肉的香味兒,劉松年拈了拈手指:「來了?坐。」

  祝纓和岳桓一左一右在他旁邊坐下,祝纓左顧右盼:「哎,就一雙筷子啊?」

  「我吃,你們看。」劉松年說。

  祝纓道:「行,比咱們倆看您喝茶跟雪相面強。」還以為他會擺個宴席什麼的,不過燉肉更好。

  劉松年看了她一眼:「油頭粉面的。」

  祝纓道:「油嗎?那今晚回去得洗頭了,我就說不舒服。」

  岳桓忍不住噗哧一聲,劉松年看他一眼,岳桓趕緊低頭。劉松年掃一眼他們的隨從,看到了幾個著士子青衫的,沒問,多看了祝煉一眼:「又帶他來了?」

  「嗯,我看他肯用功,收做學生。」祝纓對祝煉招招手。

  祝煉上前對劉松年一個長揖,劉松年道:「有教無類,你倒是不錯。那幾個是誰?」

  「州學生,就要超齡了。梧州偏僻匱乏,貢士且還不行,帶他們幾個來見見世面,回去好激勵一下。」

  劉松年「嗯」了一聲,天下學子們激動、崇拜的眼神他見得多了,偏僻地方來的,他就多一點耐心,說:「別只顧著學書本。」

  趙振等人聲都顫了,話也不太會說了,只會說:「是……是、是、是……額是。」他們四個又不是齊聲,而是斷斷續續的大雜燴。

  劉松年耐心地等他們結巴完,讓僕人帶他們去吃飯:「我們在這裡說話。」

  眾人老老實實地揖禮而退,劉松年也十足的宗師風範預備等著他們離開再……突然發現這些人的眼神有點兒怪。他猛地一回頭,只見祝纓正將他準備的粗布巾疊一疊,包著鍋鈕掀開鍋蓋。

  劉松年不動聲色,拿起了筷子,又掃了僕人一眼。眾人飛快地跑掉了。

  「不如那個叫趙蘇的小子。」劉松年語氣中肯地評價,筷子狠狠地落下!

  「鏘!」打鍋蓋上了。

  祝纓吸吸鼻子:「味兒不錯,燉好了。」

  劉松年惡狠狠地說:「那也沒你的筷子……你幹嘛?」

  祝纓抽出了腰間的佩刀,鄭侯前後給了她三把刀,長的比半個人身長,短的能帶進宮裡不算刺王殺駕,現在用的是一尺長的這一把。連骨帶肉戳起一大塊來,放到盤子裡,一邊削著煮得酥爛的貼骨肉,一邊說:「哎,這就吃上了。」

  岳桓看得有趣,一般也沒人這麼對劉松年,劉松年這樣也不算是在生氣,相反:「叔父,樂在其中啊。」

  劉松年大怒:「都給我滾。」

  滾是不可能滾的,岳桓也跟祝纓一樣,將暖好的酒給劉松年斟了一杯,再把杯子恭恭敬敬送到劉松年的手裡。

  劉松年一手筷子一手酒,問道:「有事?」

  祝纓又戳起一大塊肉:「真不給吃啊?」

  僕人識機,又去取了杯盞來,又拿了一壇酒,再添上些烤餅之類。

  劉松年道:「不給他喝酒!」

  祝纓道:「哎,我帶了好東西。」另一隻手從懷裡摸了一個小盒子出來。

  「是什麼?」

  「山裡上等的赤芝,一旦採下來就就要交給頭人,今年精選了兩枝進到宮裡了。您就只有這些了。」前天送禮的時候沒給放到禮單上,今天她自己帶了過來。

  岳桓在一旁吃肉喝酒,有種偷嘴的快樂。劉松年看了一眼,說:「我要這個幹嘛?得給那些個好這一口的。」

  「有。」祝纓說。

  劉松年又哼了一聲,祝纓將肉切成大塊,說:「還是這樣香。」將刀在一張餅上抹了抹,再用布巾將刀擦乾淨,往餅裡捲了幾塊肉,不客氣地吃了起來。吃到一半,自覺地盛了碗湯,就著吃。

  她吃飯一向快,飯量比劉松年一個老頭子還要大一點,劉松年拿起勺子也盛湯:「你來就是搶吃的嗎?」

  岳桓仍然不緊不慢地吃。

  砂鍋那麼大,夠吃的。

  三人、主要是兩人,搶著吃了半鍋的肉,進食的速度才慢了下來。雪漸漸大了起來,在窗外撲撲簌簌的,小爐子發出噼啪的聲響,砂鍋裡咕嘟翻滾著濃湯。

  劉松年道:「你幹嘛來了?」

  「上京啊,等各部挑我毛病。」

  劉松年哂笑一聲:「誰挑你毛病,不怕被你打一頓?」

  「那不能夠,我多和氣呀。」

  岳桓等他們說了半天的廢話,沒一點兒提到正事,心道:千里迢迢,又來見叔父,竟是什麼正事都不提的麼?難道是因為顧忌我?那叔父為何不趕我走?

  祝纓今天就是來蹭飯的,吃飯就是正事。

  劉松年抿了口酒:「那就好好與他們打交道,別理別人。一個一個,猴兒一樣,坐不住!自己做猴兒,就別怪別人將他們當成猴兒,沐猴而冠,哼!」

  祝纓道:「猴兒沒我躥得高。」

  劉松年一口酒噴了出來:「你別害猴兒。」

  「行。」祝纓敏捷地拿鍋蓋擋住鍋,笑眯眯地說,「梧州山裡的猴兒,我都養挺好的,猴兒不動我的莊稼,我也不難為猴兒。您不知道吧?山裡可涼快了,避暑好去處。大夏天的,夜裡還要蓋嚴了被子。」

  「我怎麼不知道?我遊歷登山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劉松年拿開鍋蓋,往砂鍋裡又放了一把切成條的豆皮說,「我去過的地方多了,這個就是那一年,寒雨連江,我困在一條船上,長夜無趣,船家燉肉請我。」

  「冷天吃口熱乎的,那是不錯。」

  兩人吃完了一整鍋,終於都滿足了。

  雪已經很大了,劉松年道:「今天就住下了吧,明早跟我走。」

  祝纓道:「衣服沒帶呢。」

  劉松年打量一下她,說:「不就朱衣麼?我還有件舊的。」

  祝纓道:「那行。」

  當晚她就住在了劉松年家,劉松年家的客房清雅又不寒酸,院內一株古松,一看就值錢。祝纓倒頭就睡,第二天一大早起身,雪還沒有停,她也沒有油衣之類,都是用的劉府的。

  趙振等人一夜興奮沒睡好,第二天早上爬起來還有點想往劉松年身邊湊。劉府忙著早朝,也沒功夫理他們,四人摸摸鼻子,又請示祝纓。祝纓道:「你們帶阿煉回家。小吳,帶他們去國子監那裡,給張生他們帶個信兒,放假了我請他們吃飯。」

  「是。」

  …………

  雪變小了一些,祝纓搭了劉松年的便車,不用騎馬淋雪,一同往皇城而去。劉松年家離皇城不遠,須臾便至。一進宮門就得除去一應防雪之物,一些年老德劭的大臣得到小宦官代為撐傘的待遇。祝纓往後退了一步,讓劉松年頭上罩著柄大黃桐油傘到前面排隊去了。

  因下雪,寒暄的人也不多,大家都想早點進去。今天這一場,大家都有資格進殿,進殿就不用淋雪了!其中竟有腳底打滑,在宮裡跌得滿身雪的大臣。這些人在外面都是人見人敬的角色,狼狽的時候卻是與常人無異。

  很快,一行人進到了殿中等皇帝,間或有寒暄拉近關係的。祝纓拍掉身上的雪,陳萌就過來跟她說話,低聲問:「如何?」

  祝纓道:「沒挨打就算過關了吧。」

  「大郎,這位是……哎喲,祝三郎。」

  「賈公。」祝纓對來人拱手。這一位是陳巒提拔過的半個學生,乃是經陳巒介紹給祝纓認識的。

  賈刺史一面說著「少年英才」,一面打量祝纓:「還是這麼精神!」

  今天等待的時間略長一點,上朝之後主要是各部奏報。祝纓她們聽著,到上面說散了,她們再出來。祝纓還是打算先去一下四夷館,看看小孩兒有沒有玩雪,怕他們著涼。才出大殿,就聽一個人說:「祝刺史?」

  祝纓看著一個面生的老頭兒,問道:「您是?」

  「老夫蔡厚。」

  「原來是侍郎。」祝纓口氣變得涼了一點,目光定定地放在他的身上。

  蔡侍郎倒還穩得住,問道:「子璋可否一談?」

  祝纓面色緩了一緩,點了點頭。

  「那到舍下去?」

  祝纓看了一眼殿中,問道:「您不用留下來麼?大雪,恐怕有災,工部應該會忙。」

  蔡厚道:「無妨,這已是第三場雪了,早有準備。」

  「請。」

  兩人並肩往外走,路上也不交談,出了皇城,蔡厚也有馬車,又邀祝纓乘車。祝纓也不客氣,踩著腳踏上了他的車。蔡厚的車裡也有暖爐,兩人坐下,簾子放下來,裡面的光線變得昏暗。

  蔡厚道:「子璋少年英雄,令人好生羨慕,我在子璋這個年紀,尚是一身慘綠。前天與鄭侯提起子璋,他也說,像子璋這樣的人物,他也是少見的。」

  祝纓道:「您過獎了。」

  「哪裡,哪裡,都是實話喲!不是人人都能像子璋這麼能幹的,他們吶,差得遠了。」

  祝纓道:「您在陛下身邊,幾十年來見過多少驚才絕豔的人物,我又算得上什麼呢?我只盼人少挑我點兒錯,就好了。」

  「子璋何出此言?」

  祝纓道:「您真不知道?」

  蔡厚認真地說:「子璋,咱們將話講明白,千萬不要有什麼誤會才好。」

  祝纓道:「好。我也不願與侍郎有什麼誤會。」

  蔡侍郎家也不太遠,很快,蔡府到了。

  蔡侍郎道:「請。」

  「您請。」

  兩人進了蔡府,到了堂上坐下,蔡府僕人穿梭,奉上熱的巾帕,又上腳爐之類。再奉茶,又上點心。蔡府的茶點也一桌一桌的,不但有甜食糕點,還有肉食葷菜,都冒著熱氣。

  兩人略動了幾筷子,才慢慢說到正題。蔡厚說:「子璋離京城久了,乍一回來過冬,可還習慣?」

  「還好。南方冬天是濕冷。」

  兩人由冬天說到了南方,很自然地就說到了「誤會」。

  蔡厚道:「我寫信給子璋並無他意,如有冒犯,還望見諒。」

  祝纓也放下筷子,對蔡厚道:「看來是我誤會了,侍郎,請令侄女來,咱們對個賬吧。把她的那個什麼心腹管事也帶來,這裡面必有緣故。」

  「哦?!」

  祝纓點點頭,又閉了嘴。蔡厚想了一下,對外面做了個手勢,蔡娘子很快就來了。她沒戴什麼首飾,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見她行止,也是個有禮貌的女子,一應禮數俱全,也不敢就坐。行完禮,就對祝纓道歉:「家裡僕人衝撞了大人,是妾之過。」

  祝纓道:「昨天大鬧會館的人呢?」

  蔡娘子小聲說:「蔡福還在梧州會館,他們不放人。」

  蔡娘子昨天派了蔡福過去,本以為很快就會有回信的,哪知等到下雪也沒見人回來。她再派人去打聽,好麼,人被梧州刺史捆樹上了。她情知不妙,跑到了叔父家裡求助。等蔡厚知道了都宵禁了。

  祝纓對丁貴說:「你去,把人帶過來。把項大郎也叫過來。」

  丁貴答應一聲,飛快地跑了出去。他提人的時候,祝纓對蔡厚說:「咱們先對對賬吧。」

  「對賬?」

  祝纓點點頭,將從項大郎那裡拿出來的一疊書契給了蔡厚。蔡厚臉上略有點掛不住了,這種事,哪家都會有一點,要說全不知道,他就白活這麼多年了。但是被人拿到自己臉上問,也顯得祝纓有點不合群。衝撞刺史,是侄女做得不對,該打的打、該賠禮的賠禮,這個沒二話。拿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出來興師問罪,不能說不對,就是不合適拿到別人家裡來說。有假正經撕破臉之嫌。

  祝纓道:「這一些是怎麼回事?哪些是娘子自己做的,哪些又是僕人冒名?」

  上道啊!

  蔡厚喝問侄女:「你還不過來解釋清楚!」

  蔡娘子接過契書來一看,差點昏厥,小聲說:「起先,是……」是她的乳母的兒子要開個買賣,這樣的出身,也不免有人想求一下舊主人幫襯。蔡娘子正有這個門路,就讓蔡福拿著帖子去了梧州會館。

  蔡娘子知道梧州會館,是因為尚培基一選定要到福祿做縣令項大郎這裡就先拜訪了尚家。燒香引出鬼來了!

  乳兄有這門路,自然有孝敬,一來二往有人知道了,蔡娘子也就多了這一項收入。她家是旁枝,父兄仕途皆不如蔡厚,家產也不如蔡厚的豐富。丈夫千里做官,她留在京裡須打點一切,其中就包括一些財物。上下關係,即使姻親故舊也得拿錢來餵。夫家不窮,但也不是豪富。做妻子的就要開源。

  梧州會館一向識趣,她也就當做尋常。

  不過,她仍然從中看出了幾份完全沒印象的契書:「這些不是我!」

  祝纓點了點頭:「我想也是。你自己做事,底下人當然要跟著學。」

  蔡厚又嫌侄女不上道了,梯子搭好了,你認個僕人幹的,咱們再賠個管教不嚴的罪,再贈以厚禮,這一頁也就揭過去了。她這一認,又沒個完了。

  祝纓話鋒一轉:「請娘子避一下。」

  蔡娘子怯生生地看一看蔡厚,蔡厚點一點頭,蔡娘子低頭走了出去。

  蔡厚道:「慚愧。」

  祝纓卻誠懇地道:「是我誤會了,還以為是侍郎授意尚培基的呢。」

  「子璋何出此言吶?」

  「他就沒對您說過我什麼?」

  「呃……」

  「您覺得,他就只給您一個人寫信?他的學問很好,不長八隻手真是委屈了他的滿腹經綸。」祝纓冷冷地說。

  祝纓掏出一疊紙來:「我怎麼也想不通,我不曾得罪侍郎,為何侍郎要如此對我?既然是他自作主張,我就算他的賬了。哦,他還給我寫信了。」

  說著,拿了上面一疊紙放到蔡厚面前。尚培基給蔡厚寫的什麼呢?又會給祝纓寫什麼?蔡厚有點冒汗,瞄了一眼信,汗真的下來了,尚培基的字。第一頁前幾行還是誇梧州治理得不錯的,正要放心,後半頁開始筆鋒一轉他開始說不足了。

  祝纓給他看下面一疊,上面好像是個賬目。這個蔡厚也看得懂,上面寫著,福祿縣府庫原有錢糧若干,公廨錢若干,現剩餘若干。

  「我到福祿的時候,福祿縣還欠著逋租,能攢下來些備災備荒的口糧可不容易。令侄婿不到一年,就只剩這些了。」

  祝纓點了點信、點一點自己留的錢糧:「吃奶罵娘,不好吧?」

  蔡厚翻臉,把尚培基大罵了一頓:「無知小兒!狂妄昏悖!真是個廢物!百無一用是書生!」他也不是讀書出生,罵起「酸儒」來毫無愧疚。

  祝纓又拿出一張紙來,蔡厚再一看,上面是尚培基發的針對福祿商戶的一些令。祝纓道,點了點紙張,又點了點契書:「吃飯砸鍋可不對。」

  「這個東西!真是猖狂!」蔡厚罵道。

  祝纓道:「我在大理寺時,見過許多案子都是雙方不能坦誠而釀成大禍。今天我與侍郎說清楚,解開誤會才好。」

  「那是。」

  祝纓道:「他學問還是行的,治理國家還是先算了吧。娘子是您的家事,我不過問,他還是我梧州轄下的官員,我不能放縱。」

  蔡厚猶豫了一下,道:「也罷。」

  此時,丁貴又把蔡福給帶了過來,這貨被捆在樹上,蔡娘子沒能搶走她。夜裡下雪,項大郎猶豫再三,覺得祝纓不是個殘暴的人,沒把他解開,卻拿圍屏把他給圍了起來,再給點了個火盆,總算沒凍死。

  到了蔡府,他對著祝纓和蔡厚就磕頭求饒,祝纓卻沒有再打罰他,只是讓他對賬。

  祝纓也不是要將這賬目對得多麼的清楚,祝纓也知道,尚培基必須孝敬過蔡厚了,還得是重禮。要蔡厚吐出來是不太可能的,但是讓尚培基吐出來一部分是正常的。她說:「追完贓,咱們都過個安生年。梧州會館的那些風波,我來平。京城的糖價,我來壓。」

  與蔡厚從今只能算個面子情了。

  害!本來都不認識的!

  祝纓躬一躬身,對蔡厚道:「告辭。」順手把桌上的紙一攏,帶走了。

  ………………

  祝纓從蔡府出來,又去四夷館看望小鬼,小鬼們禮儀學得不錯,禮部的熟人直誇聰明。

  祝纓高興地說:「那他們能玩一會兒了!哎,燒好了熱水、薑湯等著,郎中呢?也請來預備著。」

  郎睿歡呼一聲,衝進了雪堆裡!

  小孩兒,一旦沒人攔著,就沒有非得現在就住在雪裡的想法了,過了一陣就都回來了。祝纓看他們換好了衣服,喝了熱薑湯,才離開四夷館。

  她得準備一下,明天輪到她跟吏部對賬了。戶部的賬,在她進京當天就對完了。稅也繳了,東西也帶到京了。

  高陽王的世子原來是在吏部的,後因祖母老太妃過世,暫離了吏部。祝纓的熟人陰郎中也被調任,另一個熟人夏郎中還在。

  吏部除了要考核梧州一年的政績,這主要是考刺史等人的,還得考另一樣,即轄下的各官員。一般官員沒有通天的手眼,等第優劣就全由刺史府來定。祝纓對其他人的評價等第略有些差別,皆以好話居多。對章別駕的考評更是不錯。

  吏部也習慣了,一般他們也是抬筆就誇的。

  唯對尚培基,祝纓起手就是一個「紙上談兵」結尾一個「傷民生計」,建議吏部給個下等。

  夏郎中道:「豁!開眼了。不給個『中下』?」

  「中等,他就還能做親民官。那不行,至少現在不行。沒反省過,永遠不能讓他治國臨民,否則,你我都是罪人。」

  夏郎中驚訝地問:「這麼嚴重嗎?」

  「至少貧窮的地方不行,沒積蓄,經不起揮霍。會餓死人的,我既看到了,還是積點兒陰德吧。」

  夏郎中想了一下,祝纓素來辦事可靠,於是也提筆續了一段。邊寫邊說:「那福祿縣可就又沒有縣令了。」

  「有勞,別再找個書呆子了。」

  「要不你自己找?」

  「那我想想,你有薦的人嗎?」

  「兩千七百里?」

  「那還是我來吧。」

  兩人很快將其餘的事情辦好,祝纓離開了吏部。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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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設套

  祝纓步出吏部,還沒到落衙的時候,皇城裡仍然是人來人往,所有人步履匆匆。就快到年底了,人人忙碌,一些過年的裝飾也開始布置了。快過年了,自家還沒裝飾,祝纓琢磨過年得給宅子收拾得像樣一點。

  也不知道梧州家裡怎麼樣了……

  一邊思索一邊走,祝纓沒有去政事堂,此時也正是他們著忙的時候,今晚王雲鶴不當值,晚上去他家比現在去政事堂合適。

  走著走著,祝纓猛地一抬頭,果不其然,不遠處一個人正往自己的方向走過來。巧了,此人她也是認識的——魯刺史。

  二人隔著五步,物非人也非。

  魯刺史看著祝纓一身緋衣,往事湧上心頭,感慨萬千。一切都化為一聲嘆息,對著對面的年輕人微笑了一下。

  祝纓看著魯刺史,五步,足夠她看清魯刺史的鬚髮更白了一點。魯刺史人還算結實,比之前又微胖了一點點,想來手下是沒有她這樣的混賬下屬,地方又更肥一點,日子滋潤了不少。

  兩人在皇城裡都沒有隨從,祝纓率先對魯刺史長揖到地。魯刺史緊接著上前兩步還了半禮,又將祝纓扶起:「子璋,許久不見啦。」

  祝纓直起身看向他的眼睛,道:「您仍健旺,令人不勝欣喜。」

  二人彷彿是一對許久不見的忘年之交,訴說著離別之後的瑣碎。魯刺史道:「老了,不比當年了。」

  「老驥伏櫪。」祝纓還了一句。

  魯刺史道:「終不及壯年。」

  祝纓道:「人的事,說不好的。」

  魯刺史微笑搖頭:「盡人事,還要聽天命。」

  祝纓也不與他犟,而是問道:「您什麼時候來的?此行可還順利?」

  魯刺史道:「我跑京城許多次啦,盡理會得。」

  「不知您下榻何處?何時回還?」

  魯刺史道:「我有一處行館,如何?哦,你原是京城人氏,有住的地方。我聽說,梧州、梧州也有會館在,想來你也有住處了?」

  祝纓老實地說:「是,已經住下了。」再次詢問魯刺史的住處,魯刺史便報了個地址。

  祝纓道:「那地方好。」

  「是熱鬧些。」

  「那裡安全,整個京兆府那兒都算歹人少的。出了坊門往左,過一條街就是施相的府邸。」

  「京城地面,子璋果然熟。」

  祝纓謙遜地說:「住得久了總能聽到一些消息的。」

  兩人一朱一紫站在空庭裡聊天,過往的人不時要往這裡投一眼。魯刺史做了個手勢,祝纓會意,側過身子,落後他半肩,與他同往外走。看來魯刺史今天不急著在皇城辦事了。

  兩人邊走邊說,魯刺史嘆息道:「往事已矣。」

  祝纓道:「我卻總忘不掉,近來時常反躬自省,少年輕狂時,必是惹了不少麻煩的。」

  魯刺史莞爾:「你也不算最讓人頭疼的。」

  「那就是多少有點不省心。」祝纓直白地說。

  兩人相視一笑。出了皇城,兩人都還各有安排,祝纓回家準備一下得去拜見王雲鶴,魯刺史也有自己那一攤子事要幹。兩人於是作別。兩人的隨從都牽馬過來,祝纓這裡是小柳,魯刺史那裡也是一個年輕的僕人。

  祝纓等魯刺史上馬之後,自己才上馬。兩人並轡走了一小段,即分了開去。

  ………………

  今天跟著祝纓出來的人都不認得魯刺史,小吳是見過魯刺史的,但他已經是官員了,派他跑腿是另一回事,不好叫他再給自己當隨從。無論胡師姐還是小柳,都沒什麼感覺。回去也沒人講,因此錯過了知道一段故事的機會。

  祝纓回家換了衣服,再帶人去王家。

  王雲鶴今天不用值宿,必然是回家的。且王雲鶴也幹不出閉門謝客,自己窩在水榭裡燉肉的事兒,今天必是能見著人——除非皇帝到王家去了。

  祝纓先去四夷館,看一眼幾個小鬼,尤其摸了摸郎睿的腦門。林風好奇地問:「義父,您摸他幹嘛?」

  祝纓道:「玩雪容易生病,別凍著了,要是發燒了就去不了好玩的地方了。」

  郎睿道:「我好好的!」

  「那行,少玩點兒,還有更好的呢。」

  「嗯!」

  祝纓又問他們這幾天有沒有發生什麼別的事,金風道:「隔壁的人到咱們門口來看的,可惜他們的話我們聽不懂、我們的話他們也聽不懂,他們還聽不懂官話!」

  祝纓嘴角抽了一下,就這幾個人的官話?也就蘇喆強一些,其他人的官話就挺方言的。她說:「他們離得可遠呢,說話不流利。」

  看看他們沒事兒,祝纓再叮囑幾句,才往王雲鶴家去。

  王雲鶴家比別人家還要熱鬧,王雲鶴之鐵面無私總帶一點人情味,跑到他門上的人很是不少。哪怕是刺史,也願意在他門上多等一陣兒,萬一呢?這時節,穿青著綠的人在他門前都排不上隊了,多數投個帖子,多等一陣兒,眼前朱紫太多便抱憾而歸。

  一個青色的小官看著祝纓到門上與王家的人寒暄,羨慕地道:「我若得朱紫,必不至於久候。」

  正在收拜帖的王家僕人看了他一眼:「他就是白身時,也能見著相公的。」

  祝纓的僕人都能得到王家一處小屋子烤火避風,還有茶喝。祝纓自己則被引到了王雲鶴面前。趙振等人雖然也跟著,卻也是個小屋烤火的待遇。看著青綠官員不得久留,僕人都在外面吹風,趙振等人也有了一點自豪感:咱們大人可真有面子!

  趙振給祝煉遞過一碟果子:「空喝茶水下得快,一會兒就得上茅房了,來,吃點兒。」

  他們閒著聊天,趙振問祝煉:「你先前跟大人進京,知道裡頭什麼樣不?」

  荊生等人來了興趣,都圍著祝煉要套話,祝煉道:「我那時候年紀小,記不太清了,只知道老大人十分和藹。」

  荊生等人都嗟嘆,說祝煉真是好運氣,跟在祝纓身邊在丞相面前露過臉了。

  祝煉心裡不免要想:幸虧我能留下來。往門的方向看了看,為避風,門已經關了,怎麼也看不到祝纓的身影了。

  祝纓已走到了王雲鶴家的小廳裡。這裡還是祝纓當年給他收拾的,這麼多年過去了,裡面大致布局還沒有變,只有數件物品換了新的。整個房間裡新物與舊物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平衡,看著也不覺得突兀。

  見禮畢,王雲鶴道:「坐。」

  祝纓大大方方地坐下了,王雲鶴問些什麼時候到,這些天幹什麼的話。祝纓一一答了:「奏計已畢。年後估計戶部等處還要同我聊聊,來年稅賦,講定了也就差不多該回去了。我想正月末就啟程。趕不上宿麥收獲,也能趕上春耕的尾子。」

  王雲鶴道:「奏計還順利?」

  「是。」

  「陛下召見可是在你往吏部協商之前。」

  祝纓的眼睛彎了彎:「陛下或許對我有些許誤會,我已解釋了,應當無妨。」

  王雲鶴一挑眉,祝纓道:「沒挨打,就應該沒事兒。」

  王雲鶴又仔細詢問她一些梧州的事情,祝纓答得也比跟皇帝說得細,更不像在吏部、戶部時那樣只是核對一個信息。她說:「糖坊辦得還行,各家都開分坊了,不至於被一家商人捏住了。官辦的糖坊也有,這個能平抑物價,使私坊不敢妄為。工、商兩件事,衙門不管,他們就要上天,衙門一管,就容易將人管死了。我還在試。」

  王雲鶴道:「農桑才辦出眉目,你這心又往工商上放了?放太多不好,國以民為本,民以衣食為本。糖坊辦起來固然是好,也要均衡。」

  「是。其實,重視工商還有另一個原因。我陛見的時候也講了,到哪裡我都這樣講,梧州想要留住人,只靠農耕是不夠的。地少,又想人口多一點,那要怎麼養活?勉強養活了,就那麼點地又不夠種的,多出來的人總不能由著他遊手好閒。」

  王雲鶴很快想明關節,點了點頭。

  祝纓道:「再者,工商還有另一個用處,與異族交接,起頭無非兩樣,戰爭、貿易。打……」

  王雲鶴瞪了她一眼,祝纓笑道:「是吧?」

  王雲鶴點頭,問道:「瑛、猛、錦三族還好?我聽說你此番又攜了人來?皆是年輕人?」

  「還有兩個小孩子。郎睿最小,七歲。」

  王雲鶴當然知道這個事,他稱得上是日理萬機,但祝纓是他看好的人,必然有更多的關心,鄭熹昨天還提了一嘴。王雲鶴道:「質子?」

  「學生。番學我也辦起來了,現在還要州裡略投一點錢進去,不過也值。這些人,在番學裡學幾年之後,我不想將他們留在山下,還是送回去的好。要只是為了多幾個識字的人,何必貼錢養他們?還是得回去才有用。」

  王雲鶴讚許地道:「不錯。若是回去的人多了,有一二想留下來的,也不要盡數驅趕。」

  「我還能在梧州幾年呢?以後的事兒,得看以後的人了。」

  此言一出,王雲鶴心裡也是一沉。他看了看祝纓,嘆了口氣:「你出去是夠久的啦!」當年放祝纓等一批人出去,是抱著歷練、保留人才,以及一點大浪淘沙的想法,誰能在地方上幹出模樣來,那就重點培養誰。

  現在看來,一批人裡最出挑的就是祝纓了,大部分人十年下來也沒混上個緋衣,祝纓已經自己給自己弄了個刺史。

  淘是淘出來了,保……

  沒料到皇帝命太長、太子命太短、祝纓又太能幹。轉眼祝纓就不能多留在梧州了。就算不回京城,她也得換個地方,還得是離京城更近一點的地方,還得給她再升一升,那與各方勢力打交道的機會就多了。

  升得太快,想捂都捂不住,東宮未定,各地刺史也多少會受到各方的拉攏。

  有點要命。

  新舊之交,不是單憑一點聰明就混下去的。

  王雲鶴心思電轉,口上卻說:「鄭七說那幾個孩子的禮儀學得差不多了,朝賀的時候不會哭鬧吧?」

  「我盯著,到時候也叫他們互相盯著,不會有事兒的。」

  「唔,梧州會館又是怎麼一回事?」

  「刺史府以公廨錢置辦,商人租用,兩下都便宜。官府自己經商不合適,又得吃飯,指望商人自己來回跑,守法者受虧,不法者橫行。也算有個小約束,知道他們在幹嘛。您要說糖的事兒,一些歌謠我也聽到了,帶了一船糖過來,先平抑物價。尚培基激起民憤了,叫他們自己玩下去兩下都討不著好。得適可而止。不知道止,我來幫他們止。」

  王雲鶴點了點頭。

  祝纓對他匯報的愈發詳細,除了山裡的事不能說,其他能說的都說了,連山裡,也說了一句:「與三族的貿易也是這般,我也盯一盯,不能放任。」

  王雲鶴道:「使得。依你看,下任梧州刺史誰合適?」

  祝纓道:「不好說。尚培基來的時候,我尋思著終於來了個好人了,梧州不用由吏升上來的官員死頂了。嘖,他拿老子娘的遺產給他自己修牌坊,要是能揚名,也是個孝子了。」

  王雲鶴繃不住笑了,指著祝纓:「你呀!這張嘴!」

  祝纓也笑:「那咱說點兒好聽的?我先前送來的書,您看著了嗎?」

  王雲鶴又是另一種笑容了,道:「不錯不錯,老劉很喜歡。」

  「紙是用甘蔗渣造的,版是聘了師傅雕的,都是梧州製的。一次我能印一百冊,番學裡的課本就是這樣的。我已著手,每季往外發一百冊,從紙坊的利潤裡抽取二十分之一,專幹這個事兒。整個梧州,只要在冊報戶籍的新生兒,長到七歲,一人領一本。經史太難,這個容易些,識字入門它不難。老師雖然缺一點,課本不缺。哪怕都拿它引火糊牆擦屁股,有一兩個貧兒因此能識了字,也是好的。工坊的學徒,一人一本,得識字。」

  王雲鶴微張著口,猛然一拍桌案:「好啊!」

  祝纓道:「給窮人透口氣,或許能好些。」

  王雲鶴輕嘆道:「想得是好,也要知道,貧兒可不容易比得過富家子哦!師傅請不起,學校總不能考識字歌。」

  祝纓道:「是有點兒異想天開,管它呢!橫豎就這點錢,我還出得起。先試行。我瞧著學校糊名也沒人反對我,那不正好?」

  「你還沒忘呢?」

  「我吧,這記憶性行。」

  王雲鶴又笑,祝纓道:「那,還有一件事兒。」

  「說。」

  「每季我印的不止一百冊,再多出來的,我能往外賣不?」

  「嗯?誰不許你賣了?」

  「比抄的書便宜多了!我絕不囤積居奇!成本加點運費工費,稍加一點利。這還是劉先生寫的呢!把我寫的序、跋都撤了,再換上,那誰,您的。您給安排那幾個孩子能見一下陛下,我叫他們給陛下背一篇,再獻一本兒。得有點兒水花才好賣麼……」

  「就算這樣,有心讀下去的人也不會太多。」

  「可一些想讀書的人不至於只能在窗戶根子底下偷聽還見不著書本長什麼樣兒,再被人放狗趕走。有用沒用的,灑這一把,這錢不花在這兒,又花在哪兒?這點子書,還不夠敗家子兒一晚上打牌輸得多。」

  她理了理自己的袍領子:「這個,夠貼補一百本兒印的書還有剩了。就少一件衣裳,能補貼許多本。」

  王雲鶴不笑了,點了點頭:「陛下那裡我安排,你的人要準備好。」

  「哎!」成了,小鬼們朝賀的事也安排妥了!

  王雲鶴道:「老劉會很高興的。你的序、跋,不要撤,我再給你寫一篇!」他很振奮,又說自己還要再拉上個人也給寫一篇。

  祝纓道:「那可太好了,您寫,我帶回去就印,明年夏天您就能收到樣書了。」

  王雲鶴也樂了:「你這樣手中散漫,自己不要生活嗎?」

  「夠吃的了。」

  …………

  祝纓高高興興地從雲鶴那裡回來,辦成了好幾件事呢!當晚,她讓小吳明天一早去魯刺史的別院送帖子,再送一份禮物過去。

  第二天一早,她還得站班,不過數數日子,不用幾天大家就都能放假了。

  新年的氛圍愈發的濃烈,站班的眾人進京的公事也漸漸都幹完了,大部分人都像通過了考試的學生一樣,愈來愈放鬆。

  也有人在盤算著皇帝新年會給什麼樣的賞賜,能領到多少之類。

  王雲鶴沒在朝上向皇帝提蘇喆等人的事情,等散了朝,他特意點名了一下駱晟,讓駱晟先不要離開,一會兒到政事堂有話要說。駱晟不知道原委,乖乖答應了。

  皇帝與王雲鶴議事的時候就問他留自己女婿要幹嘛。王雲鶴道:「依慣例,諸番排序會有些爭執,問一問。」

  皇帝就把女婿叫了來問,駱晟也不會撒謊,這事也沒有撒謊的必要,一五一十講了鬥毆的事,又說:「已安撫妥了,他們誰強誰弱,自己心裡都有數。」王雲鶴又問這些人隨行的商人的問題,番邦外國的使節,會有一個習慣——帶商人。有的時候甚至就是商人冒充使團。朝廷這邊呢,很多時候也沒那麼好騙,有國書的還認真些,沒國書的就睜一眼閉一眼。畢竟要個萬國來朝。

  駱晟道:「商人都聚居一處,並不令其與百姓雜處。」

  皇帝道:「不錯。」

  鄭熹狀似無意地問:「沒嚇著孩子吧?」

  「什麼孩子?」皇帝警覺了,他還以為鄭熹問的是自家孩子,比如兩個姓駱的外孫之類。他既疼愛永平公主,公主的孩子他也是喜歡的。

  鄭熹道:「就南邊兒,來了幾個孩子,安排了幾個人教授禮儀,一直忘了問。」

  駱晟道:「哦!他們,沒事兒,看著鬥毆也沒上手,還在認真學著禮儀呢。」

  皇帝不耐煩地問道:「說的是誰?」

  駱晟忙解釋了,皇帝道:「孩子?」

  駱晟道:「是。」

  皇帝之前看祝纓,就光想著「經營十年」,連她帶人來朝賀的事兒都給忽略了,現在一聽又起了興致,問道:「禮儀學得怎麼樣了?言語可通麼?」

  駱晟道:「通的。」

  「宣。」

  祝纓萬沒想到王雲鶴動作會這麼的快!她的打算是,白天去四夷館看一看,然後再探望一些舊識,晚上去施鯤家報個到。見不到的另說,反正她得去。如果見,那就見。如果不見,她就去裴清家,順便跟裴清商量一下肯不肯接受她贈予五百冊的識字課本。京城比別處富裕一點,能差不多吃飽的人比較多。哪怕是給富人家當僕人,識字的也比較體面。

  京城容易帶起風潮。

  才到四夷館,見到蘇喆拿著一隻鑲了綠松石的銀碗,祝纓就多留了一會兒,問道:「你去買東西了?」

  「沒有,跟隔壁換的。我這兒煮茶,送了他們一點兒,他們來問,拿這個與我換了一些。他們的東西還行,就是說的話有點兒不懂,光知道他們在西方。」

  「你們都是『重譯』了,意思當然說不清啦。」

  蘇喆趕緊問:「什麼是重譯?」

  「就是要經過兩次通譯。奇霞話轉成官話,官話再轉成西番的話。說是西番,是對京城,對咱們,他是在偏北邊。」

  正講著地理,宮裡就來使了。祝纓陪著小鬼接待了宮使,這個宮使就沒交情了,不過面熟。宮使宣了旨意,又對祝纓道:「相公讓大人陪同進去,以備詢問。」

  祝纓道:「是。」

  金羽跳了起來:「能見到皇帝了嗎?」

  祝纓道:「要叫陛下。」

  「哦!陛下!」

  祝纓道:「都穿好衣服,咱們就動身。」

  把小鬼們裝車裡,祝纓自己騎馬,與宮使押車往宮裡去。到宮裡的時候太陽正暖,祝纓拖著一串高高低低,往殿裡去。小孩子們進到宮城,愈發驚訝,眼睛不知道看哪裡了,一時也不知道是緊張好還是興奮好。小宦官們都偷笑。

  快到大殿了,小宦官提醒:「大人,還請約束幾位。」

  祝纓道:「好。」

  小宦官去通報,祝纓對著小鬼們打了個響指:「醒醒!見陛下了!知道怎麼說嗎?」

  「知道!」他們齊聲說。

  祝纓牽起郎睿的手,說:「那行,走吧。」

  …………

  幾個小鬼有點緊張,祝纓挨個兒摸摸他們的腦袋:「行了!走!」

  到了殿裡,她在前做個示範,小鬼們跟著做。口裡也說:「臣拜見陛下。」之類。這詞兒跟禮部教的略有不同,但是皇帝不挑剔。

  皇帝更關心這幾個人:「他們這衣飾……」

  祝纓道:「梧州炎熱,即便冬季也絕少有雪。」所以這幾個孩子身上穿的都是京城新款的冬衣,儼然是外面富家子弟。只能從五官上看出與中原稍有不同。但是頭人家的孩子,都養得精細,看得出條件不錯。

  君臣肯信祝纓,也是因為這個。養移體、居易氣,少有人能夠顯出與自己出身不太一樣的氣質。

  皇帝與他們說話,幾句話間也就能聽得出來,他們確實是「頭人」家的。

  蘇喆雖然管親娘還是叫「阿媽」,而不是「臣母」、「家母」之類,回答問題時卻能顯出一點「自己人」的味道。譬如「阿媽就派人下山學。」

  皇帝很高興,說:「你們的官話講得很好,學多久啦?」

  蘇喆道:「我學得久,他們學得遲一點。舅舅更晚!才剛會識字歌,還會寫錯字呢!」

  郎睿以為說的是他爹郎錕鋙,不高興了:「我阿爸學得可好了!才不會錯呢!你說是哪裡錯的?要講證據。」

  「噗……」鄭熹悶笑一聲。

  小鬼們沒人理他,蘇喆道:「我說的不是你阿爸,是羽毛舅舅。」

  她表舅金羽不高興地說:「一定是博士說的。」

  祝纓咳嗽一聲,小鬼們又站好了。

  「獠人」裡的年輕一代學官話,還讀書,皇帝本人是高興的。皇帝饒有興趣地問金羽:「是什麼字?」

  金羽道:「就第七篇嘛!也不能怪我,兩個字長得好像兄弟。哥哥和弟弟,有什麼分別?」

  蘇喆補充:「另一個字在第九篇。」

  皇帝問道:「是什麼篇?」

  金羽不情願地念了兩句開頭:「就這篇嘛。」

  「第九篇又是什麼?」

  金羽只好又背了幾句,說:「我是背得出來的,就是字長得太像了。」

  識字歌本身就有韻律,學的時候是唱歌、背的時候像吟誦,皇帝還覺他背得太短,要求他背個全篇。金羽唱歌是不怕的,給皇帝唱了兩首。皇帝手指敲著膝蓋,打著拍子:「不錯不錯。」

  一個「已」一個「己」,確實挺像的。大家留意到,小姑娘跟這個少年是親戚,跟那個小男孩好像也是親戚,串親戚了,挺符合聯姻的。

  王雲鶴道:「老劉手下留情了,沒把己、已、巳寫在一頁裡。」

  皇帝笑道:「哦,想起來了!是那個識字歌?你們說過的,是不是?」

  郎睿響亮地道:「對!」

  皇帝也不生氣,郎睿現在也就六、七歲的樣子,還小。蘇喆從袖子裡掏出個薄本子來:「就是這個。」

  書,就這麼獻了出去。

  皇帝道:「那我看看。」

  蘇喆猶豫了一下,祝纓道:「回去我給你本新的。」

  蘇喆這才將書給了宦官,宦官接了給皇帝。皇帝打開一看,上面還畫了點貓貓狗狗的塗鴉,凌亂地記了一點筆記。

  劉松年和祝纓的名字都寫在上面,第一篇還是頌聖篇。

  皇帝匆匆一翻,扣了下來,對祝纓道:「你給她一本新的。」

  「是。」

  祝纓和王雲鶴都沒說免費發書的事,皇帝看了這本書,留下來了,就行。

  皇帝很高興,賜了幾個孩子紙筆之類,再賜冬衣,又給金錢。祝纓算了一下,五個人得到的加起來比她今年能從皇帝手裡拿到的過年錢還要多一點。

  看來皇帝是比較高興了。

  稍過一陣,皇帝有點倦了,藍興悄悄向丞相們使眼色,施鯤於是說:「陛下,就照今天議定的事辦了?」

  皇帝點點頭:「你們去吧。」

  祝纓帶著小鬼、拖著賞賜,一路回到了四夷館。小鬼們挺興奮,彼此看著東西,蘇喆稍有不喜,道:「為什麼我沒有刀?怎麼給的綢緞呢?」

  祝纓道:「他們沒有綢緞。」

  「那不對,」蘇喆小聲說,「阿翁待我與他們是一樣的,穿綢的不如拿刀的。」

  祝纓道:「那我給你找好刀去。」

  「嗯!」

  祝纓讓他們的隨從將東西收好:「莫要被人偷竊了。」

  與他們在四夷館吃了午飯,小鬼們吃飽了被炭盆烘得昏昏欲睡,祝纓讓他們各自休息。她走了出來,找到四夷館內的鴻臚寺的典客丞:「有通譯嗎?」

  典客丞吃了一驚:「那幾個不是會官話嗎?您更熟啊。」

  「他們隔壁的西番,有多出來的通譯嗎?」

  「您這是?」

  祝纓道:「離太近了,我不放心。得問問他們說了什麼。」

  「哦哦,有的!」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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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9:34: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九章 交際

  皇帝的召見沒有佔用太長的時間,倒是在四夷館多花了一些功夫。從四夷館出來,日已偏西,祝纓仍是先回自己家裡,收拾停當了再去就施鯤家裡。

  祝宅此時已經開始熱鬧起來了。不但宅子裡的人忙,項大郎帶著不少幫手也過來了。到了祝宅,將兒子往宅子裡一放,他就開始指揮卸車。

  廚娘是最忙的。整個祝宅二十來口人,過年期間的吃喝都得先預備出個大概來。廚娘是項大郎給找的,採買食材的事情項大郎也已著手在辦了。即使如此,廚娘還是恨不得能長出八隻手來。祝銀等人又跟著幫忙。

  趙振等人都在宅子裡幫著寫帖子,項大郎又派了人來帶他們去逛街。荊生道:「大人忙碌,我們豈敢再偷懶?已見識過京城繁華,且又買了伴手禮,足夠了。」

  趙振也說:「上回逛街是你付的錢,我們還未曾還算哩!」

  項大郎道:「咱們是同鄉,你們到了京城,我招待你們些兒還要你們算錢,回鄉我就沒臉見人啦。」

  趙振笑道:「那不一樣,那是我要買了送人的,你出了錢,算你的還是算我的呢?下回要是我自己過來,或你回家了,我到你家去,你招待我,我就不這麼算啦。」

  項大郎無奈地道:「尚是什麼人?你們與他不一樣,咱們自己人,何必算得這麼清楚?」

  趙振道:「在家裡也見過你家二郎、三娘,都是好人,我也信你是個慷慨的好人,會對人好。可也沒這麼好吧?咱都看大人的面上。你看大人的面子對我們好,我們也要看大人的面子,不能叫你太破費,也給大人招閒話。」

  汪生和方生也都說:「就是這樣。」

  但是蔡娘子的事兒一出,他們幾個不免心驚。四人商量過了,祝纓不是刻薄人,項大郎不是吝嗇人,但終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時節叫項大郎給他們付錢是不妥當的。貪了這個小便宜,喪人品。說小人一點,現在貪這一點,叫刺史大人厭惡上了,以後就沒有以後了。

  項大郎與他們推讓一番,見他們態度堅決,只得與他們算還了錢財,四人這才鬆了一口氣。與項大郎客氣兩句,他們又開始寫拜帖了。

  各地風俗雖有不同,富貴人的習慣卻都差不多,都得寫無數拜年的帖子,發到各種人家去。誰到了京城,都得入鄉隨俗。誰都知道,正月的時候會收到無數的帖子,差一點身份的人帖子都打開都不打開就都引火了也說不定。但是還得寫。萬一你沒投帖,對方恰又記在了心上,這又是一種結怨的方法。

  其他人則幫著掃塵、清理廢舊,再將新年的一些陳設擺出來。項大郎也帶了一些新年要用的陳設,紅紙是必須的,他又帶了許多燈籠。祝家簡樸,平常用的燈籠式樣也簡樸,項大項帶了數盞仿宮燈,往屋裡一掛,更顯出喜慶來了。

  此外還有新鑄的青錢等,是預備著賞人的。又依著風俗扛來了兩株大大的竹子,號稱「搖錢樹」,倚在牆角。

  凡此種種,能想到的他都給想到了。

  祝纓回到家裡,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像。她對著項大郎喜悅的面龐,說:「錢還在其次,你泡在我這裡,不得耽誤你多少買賣?」

  項大郎道:「那不一樣!大人這裡比一點買賣重要得多。大人瞧著看還有什麼疏漏的地方,只管吩咐我。小人們在京城,孤苦無依,大人來了之後才終於有了為咱們做主的人,您就是咱們梧州人的依靠!」

  趙振等人放下筆出來迎接,聽項大郎把好話都搶著說了,都是附和。

  祝纓道:「行,這事兒我認了。我看也差不多了,就先這樣,有用的我會找你的。忙你自己的年,阿漁來一趟不容易,你們父子好好聚一聚我才高興。」

  項大郎這回聽話了:「是。」

  祝纓又問梧州會館現在如何,有無後續,項大郎笑道:「都能應付得來。蔡娘子要不是縣令的娘子,本也不至於那麼怕她的。」

  祝纓道:「這風氣。既然沒有糟心事,你就痛痛快快過個年。」

  「是。」

  祝纓看項漁有點悶悶不樂的,問道:「這是怎麼了?」

  項漁笑得有點勉強,說:「沒事兒。」

  項大郎道:「想家了。」

  「哦。出門是長了些,天氣暖和了咱們就能回去了。」

  項漁低著頭,顯然不太像是這麼回事。

  祝纓看時辰不早了,點了幾個人帶上禮物隨她去施府。她將祝煉留了下來,讓他「代我招呼阿漁」。

  項大郎又在宅子裡督促一回,也帶著兒子先離開了——怕趕上宵禁。

  路上,項漁依舊不開臉,項大郎道:「又怎麼了?」

  項漁沒說話,一路別別扭扭地回到會館,他才對項大郎道:「爹!你別弄得那麼諂媚的樣子!」

  項大郎道:「小孩子家家,你懂什麼?」

  「我當然懂!」項漁不服氣地反駁,「咱們做買賣的人,做官的瞧不起咱們麼!他們要為難咱們,咱們賠錢都算輕的,重的命都沒了。得孝敬。可是大人不一樣!大人是好人,也從不敲詐商戶、作踐下人。你怎麼拿對付別人的那一套兒來對付大人了?還拍馬屁!我在刺史府裡住好久了,都沒看到像你這樣幹的!」

  屁大點兒的孩子,敢嫌他爹丟人了?

  項大郎在外是個和氣生財,在家對弟妹也還厚道,對兒子就板起了臉:「你懂個屁!咱們家是商人,奉承的不是人品是官印!記著了,不管什麼品性的官兒,咱看的是官衣給錢。敬重人品,是哪天他不做官了,咱們還跟現在似的對他!」

  說著,他抄起算盤要打兒子。

  逆子!

  逆子怒道:「他才不會做不了官!」扮個鬼臉,歪七扭八地跑了。

  …………

  別人連「哪天不做官了」都給她籌劃好了,祝纓還在勤勤懇懇地做一個為著仕途奔波的倒黴刺史。

  施鯤府上,祝纓投了帖子。門上也認得她,她現在又是個刺史了,門上請她在門房裡坐下避風,並不壓她的帖子,很快進府通報。施鯤也給面子地接見了她。

  意外之喜。

  祝纓恭恭敬敬地在廳裡朝施鯤行禮,施鯤道:「你總能給自己找到機會。坐吧。」

  祝纓謝了座,坐下了才說:「可能是我運氣好吧,總能遇著了。」

  「瞎子就算遇著了也看不見,」施鯤說,「不知道吧?還有被機會砸得滿頭包的。」

  祝纓是個難以評價的人,施鯤一向討厭多事,喜歡「無為」,祝纓偏偏是個「好事之徒」總能給他整出點新活兒來。好在不煩,一般都是幹出眉目甚至是有了結果才會拿出來說,最低也是有了可行的預案。

  祝纓捧場地笑了。

  施鯤之前收到了祝纓印的書,隨手翻翻,順手不知道放到哪裡去了。他今天剛回來,還沒來得及找,當著祝纓的面就不提這茬。他只問祝纓:「那些孩子,是質子嗎?」

  祝纓道:「是番學的學生,將來還要他們回寨子裡去。真能學出個模樣來,憑本事考入官學也行,既然已經領受了官職又納貢,就不能光是客客氣氣地當個外人。」

  施鯤道:「你想得倒遠,你這……哦,你才三十歲啊!年輕可真好,可以謀劃長遠。羈縻的事急不得,一急就易出錯。誰不想將羈縻化作編戶呢?急功近利不行!你前面做得都很好,不要在後半程急躁。事情做壞,前功盡棄,無數心血毀於一旦。無論將來如何,你都是首倡者,青史之上這一筆不會少了你的。誰收尾,不要在意,嗯?」

  祝纓起身聽他訓完,道:「是。」

  施鯤道:「坐。」接下來說的就全是些家常話了,施鯤避開了祝纓的婚姻,只關心一下祝纓父母如何之類。

  祝纓道:「家父年輕時吃了不少苦,不如同齡人健旺,近來又好修道,常往山中去。好在梧州炎熱,山中清涼,倒還好。」

  「安全嗎?」

  「想給他修個觀,放幾個人陪著,閒時去住一住我也能放心。」

  「唔,也不錯。」

  祝纓聽到外面又有腳步聲,想是施鯤還有別的客人。果然外面幾聲低語,施鯤問:「什麼事?」

  僕人拿了張拜帖進來。

  祝纓於是起身告辭。

  施鯤道:「路上小心。」

  祝纓一揖,從廳裡退了出去,在轉角的地方又看到了一個只有一點印象的官員,應該是某個州的別駕,因為此人站班的時候站在她的側後方。她對那人點一點頭,那人也回她一個拱手。兩人交錯了開來。

  ………………

  從次日開始,各衙陸續封了印,京城裡年味更濃,各種官員終於得到了解放,四處亂躥。宮裡也更忙了,皇帝要賜各官員過年的錢物,還要收官員們上的賀表。

  祝纓也是亂躥的人之一,她又去求見了鐘宜,見這位丞相就是在白天了,竟也能排上了號。鐘宜是三個丞相裡年紀最大的,他比皇帝的年紀還要大上一點,一晃快二十年過去了,他鬚髮已白了大半,眼袋拖得老長。

  祝纓看他的樣子,精力似有不足,面上不動聲色,仍是恭敬地拜見。

  鐘宜該感慨的多少年前就感慨完了,只剩鼓勵了祝纓幾句,祝纓也沒指望他對自己有多麼的親近。鐘宜說要「戒驕戒躁」,祝纓就回一個「謹領訓」,在鐘宜面前,祝纓從不求出彩。

  除了鐘宜,其餘如竇尚書等人,她也都拜訪了。竇尚書與她還有一個官司要打——稅。梧州的宿麥是一批一批地推廣的,一年一年的過去了,宿麥入稅這件事戶部必然上心。祝纓進京時與戶部對的是今年的賬,竇尚書要說的是來年的數額。

  「梧州種得最早,旁的州都看著呢!你這裡宿麥遲上稅,他們也有樣學樣,我這戶部倉裡老鼠都得餓死了。」竇尚書說。

  祝纓試圖軟化他的感情:「尚書也做過刺史的……」

  「我現在是尚書了。」竇尚書毫不動搖。對啊,是當過刺史的,那時節也是跟各部打官司的。怎樣?他又不是刺史們派到戶部的奸細!

  兩人逮著機會就得爭一爭。於祝纓,她不可能在京城待太久,得見縫插針找機會。於竇朋,祝纓這貨總有邪招,萬一再拿隻白雉糊弄了皇帝,讓皇帝同意再免兩年的麥稅,戶部找誰哭去?向戶部要錢糧花用的時候,別人可是不管這些緣由的,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戶部尚書不行。

  掰了半天,來年祝纓是照著之前商定的交麥稅,但是祝纓與竇尚書商定:「糧我交了,萬一日後梧州受災……」

  「我一定不催你交!只要你如實道來,我也可為你奏請免一部分。」

  「賑災的錢糧,你不能再扣。」

  竇尚書道:「連年大熟,你都沒準備?」

  「梧州地瘠民貧,能吃飽飯就不錯了。沒有太多的儲備。」

  竇尚書道:「那好吧。你可真是不吃虧。」

  「我也不佔別人便宜。」

  竇尚書哭笑不得。

  他也是個忙人,來找他的人裡除了刺史,又還有些旁的官員,乃至於一些將軍。他管著錢糧,如何分派不全由他做主,政事堂下了令,他要說一句「沒有」或者「轉運困難」,也夠別人喝一壺的,因此客人也多。

  祝纓不多打擾,與他達成共識之後也就撤了。她路過京兆府,看裡面實在太忙,每逢年節,京兆府就全體緊張。思考了一下,她將見裴清的事往後推了幾天。

  ………………

  祝纓拜訪別人,別人也拜訪她。

  頭一個是老吳。

  老吳攜老妻,連同兒女們以及孫子外孫之類,再準備一車禮物,跑到了祝家。

  他這時機拿捏得巧,這天下午祝纓在家裡試新衣。一個從四品的官員,掌管一州,她正式的衣服就有許多套。品級低的時候,衣服的名目也少,品級高了,各種禮儀裡數得上名號的衣服也多。新年朝賀,得穿著十分正式的大禮服。

  十分沉重。

  手上還要持著笏板,兩條胳膊架著。宮廷還特別的大,進宮朝賀除了特許所有人都得步行。祝纓甚至懷疑鐘宜是不是給累傻的。

  胡師姐跑到門邊說:「大人,小吳大人的父親帶著全家過來了。」

  祝纓道:「請他們前面堂上奉茶。」

  換衣服花了些時間,祝纓才又輕鬆地出現在老吳面前。

  老吳是個實在人,不等祝纓坐下,先帶全家跪了下來。祝纓道:「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老吳也算個老封翁了,大理寺的吏職是不能再幹了的,於是讓長子先頂替。現在次子又回來了,同他講可能要換個地方當副官了!老吳左思右想,覺得小吳不是很可靠,還得捨了老臉,再來跟祝纓套套近乎。

  禮物也是不可少了。

  祝纓邀他坐下,道:「人丁興旺啊。」

  吳氏與小陶也是祝纓熟人,都笑道:「托大人的福。」

  老吳更是千恩萬謝,說:「小人一家幹了幾輩子雜役,遇著了大人才有這小子的今天。要說大理寺底下的一些小事兒,咱不輸別人。官面兒上的事兒,這都是雛子,全賴大人。這小子骨頭輕,必不是個安份的性子,能平安到現在,全是大人的庇佑。」

  祝纓道:「他也聰明伶俐,也肯做事。」

  老吳道:「吏同官天差地別。吏在背後笑話這個官兒傻、那個官兒呆,叫他自己做,也是做不好的。看人挑擔不吃力。」

  吳氏與小陶也幫腔,說的全是謝祝纓的話。卻又都不提給小吳選官的事兒,只說由吏轉官之後家中受益等事。

  最後老吳才說了:「也有了些田,都是土產。往年大人大理寺的時候,咱們過得多麼的好呀,別的大人是受小人的孝敬,咱們吃的是大人的飯。倒反過來了。有心孝敬,當時也是有心無力,如今終於能夠了。」

  一份於吳家來說的大禮送到,除了土產,也少不了一些稍貴重的東西。老吳更是單給張仙姑送了一套首飾,老頭心裡門兒清,張仙姑有份量。

  祝纓也不含糊,說:「我知道你們的為人,今天這禮我收下了,以後就不要這樣了。我還想給他安排個地方,從縣丞做起,以後前程就要看他自己了。對上面疏通也是人情,你出手太重,我就要想想這厚禮是從哪裡來的了。是盤剝百姓的嗎?」

  小吳忙說:「不敢的不敢的。」

  祝纓道:「有個節制才能長遠。」

  「是。」

  老吳趁機問了一小句:「大人安排他到哪兒呢?」

  祝纓道:「離京城近一些,不超十日路程。」

  吳家一家都高興,這樣可以互相照顧了。

  祝纓對老吳道:「這下可以放心了吧?」

  老吳憨笑。

  祝纓也失笑。

  ………………

  老吳之後,又是另一個早就約好的人——陳萌。

  兩人約好了辦完正事要小聚的,陳萌還打算給祝纓多介紹一些熟人。這些熟人裡,有一些人譬如賈刺史,還是陳巒親自給雙方搭的線。見著陳萌,也都催促陳萌要擔起責任來,將大家聚一聚。

  陳萌對祝纓也是高看一眼,他親自來了:「日子到了,你可別忘了,就在我家裡!」

  他那家是陳巒做丞相的時候的相府,地方大,位置好,門前的拴馬石都比別家多幾根,合適這樣的聚會。

  祝纓道:「忘不了。」

  陳萌道:「都是自己人,不必拘束。」

  祝纓也就著便服,與陳萌往陳府去。陳府她是來過的,如今真有點物是人非了。祝纓道:「大郎過年不回鄉,世伯要寂寞了。」

  「他有孫子就忘了兒子了,樂得不理我呢。」

  宴設在大廳裡,他們到的時候已有人到了,一人一席,歌舞升平。

  祝纓往末席去坐,陳萌卻叫了一聲:「三郎,來。」他讓祝纓坐在他的左手邊的位子上。祝纓十分推辭,賈公道:「該著你坐的!我們要是現在就搶著坐,就是不識數啦!」

  祝纓道:「這是……」

  都是「自己人」賈公也就不客氣了:「這裡面,也就只有大郎與你,前途無量啊!」

  祝纓道:「惶恐惶恐。」

  陳萌笑道:「你來,你來。」

  祝纓還是在末席坐了,說:「前途太遠。顧不著眼下的人,就到不了遠處。我最幼,資歷也淺,怎麼能爭這個先?」

  說話間又有人到了,不多會兒人就齊了。他們重新敘了座,祝纓還不是最末,因為還有一個別駕、一個長史在她的後面。除了主人陳萌,客人一共六個人。

  陳萌笑著搖頭:「來!」

  女僕魚貫而入,上了新肴。祝纓不飲酒,陳萌給她上了蜜水。他們說著些自己轄下的事情,賈公說:「某縣令真是傻子!」

  另一個一王別駕就請教這個縣令準確的名字的來歷。

  刺史們紛紛感慨縣令還是很重要的,手下出一個蠢縣令,真是愁死人!賈公又問祝纓遇到過沒有,祝纓道:「也有一個。」把尚培基給說了。

  陳萌搖頭道:「還是根基太淺薄。」

  另一位吳刺史道:「也是腦子不好使!」

  他們又說一個好縣令得是什麼樣的,陳萌指著祝纓說:「三郎這樣就極好!」

  祝纓謙虛了幾句,說福祿縣到現在也不能算是富裕。

  賈公道:「以前更窮啊!你的本事大家都看在眼裡,必是前途無量。」

  祝纓道:「又拿我打趣了,再這麼說的,得罰酒三杯。」

  王別駕搖了搖頭:「你當我們亂說的?那可不是!咱們這些人裡,也就你們倆能進皇城。」

  祝纓問道:「我年輕,不懂這些事兒,還請您賜教。」

  他們都笑了,賈公道:「你幾品?」

  「從四。」

  「我從三,你瞧瞧朝廷中樞裡,有幾個從三的位子空著給我的?再往上就更難了。進一個,就得出一個,出誰?都說由青到紅難,紅了之後也不容易!你們就不同了,大郎,家學淵源,陛下也惦記著他。你年輕,地方上政績斐然,相公們又青眼相待,現在進京安排得下。地方上幹的再好,不在陛下眼前也沒用。還是要進京。」

  陳萌道:「我們也是說不準的,這些事得看機緣。沒有機緣,就在京外各地任上來回轉著。我已預備好了再轉個十年了。」

  這話不假,外任刺史雖然肥差,想進一步必得進京。刺史已算高官,皇城哪有那麼多的高位虛席以待?

  朝廷小官,幹到死了拉倒,朝廷高官,也得七十才能休致。人生七十古來稀,能活到七十的也不是特別多,還是有人死在任上。官太高的,又捨不得休致,恨不能死在官位上。

  所以許多刺史是一直在刺史任上輪著轉,轉到死了算完。一些別駕、長史也是這樣。

  祝纓不由想到了魯刺史,自己做縣令的時候他是刺史,自己做刺史了,他還是刺史。不是能力欠缺,還真是……命啊……

  賈公突然問祝纓:「聽說,陛下看中老弟你的一本書?」

  祝纓道:「是識字課本麼?不是我的書,是劉先生寫的。」

  「哦!識字歌。」陳萌說。

  祝纓說:「對。」又給幾個人解釋了一遍。

  陳萌道:「你手頭還有麼?再給我幾本,成不?」

  賈公等都討要,因為根據消息,皇帝對這本書還挺喜歡的,讓收好了,又多給劉松年賜了一套文具,都是貢品。又將一部御製的新書賜給了劉松年。施相公也讓人找出那本書來,讓他得意的幾個門生讀一讀,以便與皇帝說話的時候萬一提到可以接得上話。

  楚王好細腰。

  祝纓道:「還有一些,原是想給我家一些隨從識字用的,我現將這一批書騰出來贈與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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