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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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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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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9:34: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七十章 復雜

  從陳府出來,祝纓扳鞍上馬。

  陳萌將眾人送到了門口,叮囑其他人:「都有酒了,不要縱馬。」

  祝纓聽了一笑,不喝酒有時候會給自己造成一點麻煩,暈暈乎乎間很容易拉近感情。一頓飯吃完,這些人之間更熱絡了,她與大家也只是混個臉熟。書倒是都答允出去了。

  回到家裡,她連夜讓人收拾出了書本來,一份一份地分好,第二天一早就派人送了出去。

  然後是見裴清等人,再要請客。當年的端午六傑今年也沒有齊,溫岳、鄭奕都還在,姜植今年回不來,藺振也被外派了,邵書更是今年才被放到外州做了個別駕。祝纓請溫岳、鄭奕吃飯,地方就在自己家,二人都答應得很痛快。

  鄭奕提了一壇子酒過來,溫岳進來就說:「我今天也不能喝。」

  鄭奕道:「什麼?你也不喝?我自己帶酒來自己喝麼?」

  二人都有微有一點發福,有了點當人老子的樣子。他們二人都有了一些子女,模樣跟被上官三不五時出難題的倒黴下屬頗為相似。

  溫岳道:「你還不知道我的麼?這時節萬一誰喚我,我卻醉倒了,必要麻煩的。」

  鄭奕嘀咕著自斟自飲,過一時又抱怨也沒個唱曲兒跳舞的。

  祝纓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溫岳也說:「年前年後還少了那些個?朋友們清清淨淨的吃個飯、說說話不好麼?」

  鄭奕對祝纓道:「三郎莫放在心上,我這心裡不痛快。」說完,又喝了一杯。

  祝纓先不追問,請他嘗一嘗梧州特色的菜品。這一席兼有京城與梧州的特色,下酒菜是足夠的。

  溫岳笑道:「他呀,氣著了。七郎以前做過詹事的,你知道吧?」

  祝纓點頭。

  鄭奕道:「這就被黏上了,他也不知道甩脫一下!還被坑得不夠麼?」

  祝纓道:「是舊時同僚還是——」

  溫岳口氣冷冷地道:「先太子有個遺孤,一些人就坐不住了。」

  祝纓做了個制止的手勢,說:「這話可不能隨便說呀。」

  鄭奕道:「你回來這些天,還裝什麼不知道呢?」

  祝纓道:「諸王之外又添了一位?」

  溫岳嘆了口氣:「當年七郎受牽連那件事你也是知道的,先太子薨逝之後,陛下對遺孤倒是關照。原東宮的一些人就……唉……」

  「這可不是小事,你們且說清楚。」

  鄭奕冷笑道:「不過一群傻子發夢罷了!還有太子妃,上回七郎就是為她頂罪,婦道人家,見識淺薄,偏要弄權顯能,還要坑害別人。現在她又開始了!誰要再聽她的話、跟她站一塊兒?東宮裡又滿是一群眼高手低、無能聒噪之輩,七郎做詹事的時候,他們各有主張,不服管束,給七郎添了多少的麻煩?連我們都幫著平了許多事情。太子薨逝,他們搖身一變,又成了忠臣了,必要七郎再出力扶植遺孤。還敢提什麼『忠』?呸!竟敢拿著大義名份,妄圖發號施令了。」

  溫岳低聲對祝纓說:「他們又有幾個人,圍在七郎身邊,七郎也不能就與他們劃清界限從此不理先太子遺孤。這……唉,當年看,做詹事何等光彩,現在看,全是麻煩。」

  祝纓問道:「發號施令又是怎麼回事?誰發號施令了?」

  「兩撥人呢。」溫岳說。

  鄭奕又灌酒了:「煩!看著陛下沒有立時立一個新太子,一個一個的都覺得以後天下是『太孫』的了!哪來的『太孫』?王都沒封!一個是太子妃,拿出先前主母的範兒,使她兄弟托出話來,說什麼孤兒寡婦,請看在先太子的面子上代為奔走,日後絕不敢忘,云云。再有原本的一個東宮洗馬、一個現在的師傅,都想要立先太子一脈為儲君。有機會就要『提醒』七郎不要『忘本』。七郎是因為東宮才得出仕的嗎?究竟是誰幫的誰?心裡沒點數嗎?」

  祝纓眉頭微皺:「沒聽鄭大人提起過這個事呀。」

  溫岳道:「你離得這麼遠,知道了也不過是乾著急。這個事,急也是急不來的,大家都看不清陛下是個什麼意思。我們私下說,國賴長君。可是先太子之下就是趙王,他……有點兒,不太像。」

  太子死了,到現在皇帝活下來的兒子就剩下七個了,個個都是庶出。最年長的是趙王,這個人,祝纓是知道的,不管他自己願不願意,這個排行就很惹眼。太子在世的時候,趙王就已經深諳生存之道,顯得相當的與世無爭,愛好一點文學。但是又沒這個天份,整天就自娛自樂,也不曾見他結交大臣。

  「如果不是他,恐怕就會有麻煩了。」祝纓說。

  鄭奕沒有順著這個話頭往下說,而是講:「也不知道七郎是怎麼想的,反正就那麼幾個人,面上不顯,私下也該準備起來了。他倒好,不與我們商量,倒與幾個歪瓜劣棗湊到一堆!」

  溫岳道:「你這是什麼口氣嘛!七郎必有成算,也不是故意冷落我們的。」

  鄭奕道:「那幾個小人!三郎還不知道吧?你、邵書新、姜植、藺振都離京了,七郎身邊這兩年有人補缺了呢!一起子小人,抱起團兒來,真是氣人!」

  他今天態度不好的原因找到了,並不全是因為立儲啊!

  溫岳道:「給我倒一杯。」

  鄭奕給他倒了一杯酒,溫岳一飲而盡,緩緩地對祝纓說了他們這一件煩心事。鄭熹經歷起落之後,沉寂了一陣,這兩年身邊多了三個人。這三人是同鄉,起先,是一個從外地進京來謀缺的地方官舒炎。他是因為丁憂,丁憂的時間還有點長。他爹先死了,丁三年,然後是祖父死了,再續。

  一續就續了好幾年,等他回過神來,黃花菜都涼了。

  也不知怎麼的,反正就是攀上了鄭熹,接著又為鄭熹引見了他的兩個同鄉。

  溫岳道:「確有一點能耐。舒炎做到了新豐縣的縣令,我們私下問過甘大,他姨母家就是新豐縣的,說這個縣令做得還行。他兩個同鄉,白慶志、柳昌,原是部裡的小官,呃……也還行吧。」

  祝纓道:「鄭大人的眼光一向可以的。」

  鄭奕道:「就他們?咬槽的驢!」

  祝纓道:「一槽本來也不能拴兩頭驢,拴多了搶食。」

  鄭奕瞪她:「說什麼呢?不對,你說誰呢?我怎麼聽著味兒不對?」

  祝纓笑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能逼得鄭奕拿驢當比喻,可見舒炎是有些本領的。她說:「他們都幹什麼了?」

  溫岳咳嗽了兩聲:「你見了就知道了。」

  祝纓道:「這事兒鬧的。外頭的風波還沒平息,自家又開始了。」

  溫岳不再喝酒了,接著喝茶:「誰說不是呢?大家伙兒都聚到七郎的麾下,偏偏有人有雜念。禮部主持考試,十三郎原本答應了一人,要代為關說,舒炎搶先一步薦了另一個……」

  諸如此類,又有在鄭熹面前搶著表現之類,弄得鄭奕也不開心了。鄭奕自認與鄭熹是兄弟,他也不必與「外人」爭搶拍馬,然而這味兒他就嫌不對。

  鄭奕道:「三郎,咱們都是老相識啦,你回來了可一定要勸七郎當心諂媚小人。」

  祝纓道:「好。」

  鄭奕道:「這就對了!」

  他又將話頭轉了回來,重新說起了諸王:「都攢著勁兒呢。聽說,前幾天陛下與老人們說話的時候,有宗室長者提了立后的事,陛下未置可否。猜是立皇孫的人就更多了。太子妃與洗馬他們更囂張了。我是既怕不是皇孫,更怕是皇孫。」

  祝纓道:「那不是咱們能操心得了的事情,宮裡的事情兩眼一抹黑。鄭大人不比咱們看得清楚?」

  鄭奕指著溫岳道:「你猜他是幹嘛的?」

  「禁軍啊,哦!那也,別輕舉妄動吧。老溫能留在宮裡就贏了一半兒了。」

  溫岳道:「我連酒都不敢喝了。」

  三人默契地結束了這個話題,溫岳問候張仙姑和花姐,鄭奕又說起了金彪,因為金彪經過一番操作之後也到了禁軍裡。他不是看大門的,祝纓沒在宮裡見著他。

  再說起一些熟人、京城裡發生的事情,祝纓將他們所說與自己這幾天的見聞一一對應。不由感嘆:人與人,就是不一樣。

  項大郎不能說是個「貧賤之人」,也很聰明,但他所能知道的,與溫、鄭二人所提供的訊息就全不在一個檔次了。溫岳口嚴,以前絕口不提宮裡的事情,現在也不免要提幾句葉大將軍過世之後,皇帝將禁軍將領給輪換了一次。

  祝纓道:「我看李校尉還在門口。」

  溫岳道:「還沒換到他。」

  鄭奕道:「能知道陛下是怎麼想的就是好了,先太子薨逝幾年了,再不立儲,人心動蕩呀。」

  祝纓問道:「你有想法了?」

  鄭奕反問道:「這樣的大事,誰敢說自己不關心?」

  祝纓一笑,她還真不怎麼關心誰當皇帝,關心又關心不上!但顯然,別人不是這麼想的。人人都對著「擁立之功」流口水。她說:「要是邵、姜他們幾個也在就好了,還能商量商量。我離京三千里,先把這一任糊完。」

  另兩人都感慨,鄭奕道:「你得早點回來,別再耽擱了。」

  祝纓點了點頭。

  …………

  與鄭奕、溫岳吃飯的第二天,祝纓又跑到了魯刺史的別院去拜會。普通熟人,過年的時候投個拜帖、碰個頭就算完了。魯刺史是她曾經的上司,遇見了,頂好盡快往人家裡跑一趟。

  禮物已經送了,總不能給她吃閉門羹。

  她沒受鄭奕等人的影響,到魯刺史府上的時候面容平和,但在魯宅的門外卻發現早已有客人到了魯宅——門外拴馬石上已有韁繩佔位了。祝纓指了指另一邊的拴馬石,小柳就知道是讓他們把馬另拴,不跟人擠。

  祝纓看了一眼那馬旁邊的僕人,好幾個,有看馬的、有看車的,衣著也整齊,人還怪精神的,甚至有那麼一點點的緊張亢奮。

  祝纓示意丁貴上前遞帖子,魯家門房看了帖子跑出來迎接:「原來是祝大人,祝大人請進,小人這就進去稟報。」

  祝纓道:「不會打擾魯公待客嗎?」

  門房道:「大人哪裡話?年前年後,不都是這樣熱鬧的麼?」扯了個同伴,讓同伴進去稟報。

  祝纓就先在門房站一站。

  魯刺史這個別院有些年頭了,看著不像是新置,祝纓打量著院子裡的花說:「從沒見過這麼粗壯的花枝,種好些年了吧?」

  門房笑道:「是,打太公時起這花就種在這兒了,還是當年太公手植的呢。一晃五十年都過去了。」

  祝纓道:「我看你還沒有三十歲,哪裡知道的五十年前的事?」

  門房道:「是小人的祖父說的。」

  祝纓以前只知道魯刺史父祖三代都是不低的官職,今天才知道他家的發跡要遠早於父祖。僕人吹噓主人,都有點與有榮焉,門房年輕,更是活潑一點:「自前朝起……」

  往前兩千年找到個黃帝的後裔當祖宗是不可信的,但是魯刺史家做官的可靠歷史卻可以上溯五代,一直追到前朝。改朝換代之後魯家也沒什麼影響,接著做官,到魯刺史這一代乾脆混到了身著紫衣。

  裡面出來一個管事,門房馬上住了口。這個管事祝纓認識,她往刺史府送禮的時候得跟這人打交道來的。

  管事一見祝纓就行禮問安,祝纓也客氣地說:「原來是故人,你也還硬朗。」

  管事躬身陪著她走,笑道:「大人聽說是您來了,特意吩咐請您到小花廳裡先用茶,他這就來。」

  「來的是什麼客呀?」

  「是大人的一個熟人的兒子。」

  「哦。」

  兩人慢慢地走著,祝纓也不驚訝魯刺史別院這麼大了。到了小花廳,魯家僕人奉了茶點上來,管事親自端了給她擺上,又垂手站在一邊。祝纓又問一下魯刺史的身體是否健康之類,說的全是無關痛癢的話題。

  管事漸漸放鬆下來,將魯刺史兒孫的情況略說了一點。這些訊息也不必保密,他說得也沒什麼負擔。魯刺史的兒子們已經有三個出仕了,孫子還在國子監裡讀書。今天沒見到他們,是因為兒子們不在京城任職,而孫子正陪著魯刺史見客。

  正說著,孫子就來了,孫子的祖父與客人也一路說著話過來了。

  祝纓聽到魯刺史的聲音就站了起來。

  魯刺史並不開心,祝纓來拜會他,他的心情尚算可以,甚至對祝纓的評價又更高了一點。讓他不高興的是這個客人,門上報說又來客了的時候,這個客人就多嘴說要見一見。

  魯刺史只好將人帶了過來。

  祝纓先給魯刺史見禮,魯刺史還禮,然後讓孫子來拜見祝纓,最後才介紹一下:「這是唐王府的文學。戴瀛。這位就是梧州的祝刺史了。」

  皇帝現在只剩七個兒子了,唐王排趙王後面,戴瀛這人看著三十上下,一股文氣。

  戴瀛先對祝纓長揖:「拜見刺史。」

  祝纓忙還禮,又目視魯刺史,魯刺史道:「我與他父親是舊識,他聽說了你,就必說要來見一見。」

  祝纓笑道:「一個鼻子兩隻眼睛的,也不是什麼好景兒。」

  戴瀛道:「豈是因貌而求見?是因人而來。」

  「也沒什麼出奇的地方。」祝纓仍然說,還挺奇怪的。

  戴瀛卻不肯終止談話,將話題引到了識字課本上,說:「聽殿下說,陛下很是欣賞祝公,殿下還說,陛下命將識字本子收好。殿下很好奇,也想看一看呢,只是不得其門。祝公勿怪,下官既遇上了,就少不得向祝公伸手啦。」

  「哎喲,我現在身上沒帶。」

  戴瀛道:「原是該著下官拜見祝公的,如蒙不棄,下官明日去大人府上,如何?」

  祝纓道:「這有什麼好猶豫的?」

  戴瀛很高興,又對魯刺史說:「伯父一時人傑。結交的也都是俊才。」

  魯刺史道:「誇他是對的,他就是俊才,誇我就太過啦。」

  「您是實至名歸。」

  「哪裡、哪裡,你是個忙人,我就不多留你啦。」

  「留步。」

  魯刺史讓孫子:「代我送客。」自己卻對祝纓做了個手勢:「裡面坐。」

  賓主坐下,祝纓只當剛才什麼都沒發生,先問候魯刺史,再寒暄一下,又道歉:「先前不知道您在這裡,是我來遲了。」

  魯刺史道:「也是我沒說。剛才的人,別放在心上。」

  「誒?」

  魯刺史意味深長地看了祝纓一眼,祝纓道:「我明白了。」

  魯刺史嘆息一聲:「你一向有主意,就順著自己的主意走,我對他什麼意思都沒有。他也不是我薦給你的,我也不是攔著你們見面。」

  祝纓道:「好。」

  魯刺史多說了一句:「年輕人,要麼不動,要麼看準了就義無反顧。」

  「是。」

  魯刺史也提到了識字課本,又問:「還是原來千字的那稿麼?」

  「是。原來大人都知道。」

  魯刺史道:「你是用心的人。」

  「大人過獎了。」

  寒暄數句,祝纓又問魯刺史何時離京,新年什麼時候在家之類。魯刺史道:「既有外任,就不宜多做滯留,二月前我就動身,你呢?」

  「我也一樣。路還遠,怕夠不上春耕。」

  魯刺史又問:「卞行,究竟怎麼回事?我看他這個人,不像是能辦好事的。百姓,還好嗎?」

  祝纓道:「魯公慧眼如炬。」

  魯刺史閉了閉眼:「河東縣最難吧?」

  「我來之前好些了,之前不時有人跑過來謀生。」

  「嘖嘖!你做得很好呀,年輕氣盛又不衝動,很少有人能在你的年紀裡能克制住自己的。不吃點教訓,他們就不知道線劃在哪裡。太沉穩的又容易有暮氣,死氣沉沉的。」

  祝纓安靜聽魯刺史說話,等到魯刺史回過神來說:「老了,總是囉嗦。」

  祝纓道:「您要能再囉嗦點兒就更好了,我愛聽。家父教不了我這些,只好自己到處聽個一鱗半爪。」

  魯刺史口氣也愈發柔和了起來:「你聰慧,自己多半也能察覺得出,不過晚一點兒。為官嘛,有人說,要有靠山有人說要有祖蔭,還有人說要會奉承,又說要姻親,又說讀書。翻來覆去,好像哪個都有道理,哪一條都有人顯赫。其實都錯了,歸根究底,得有硬本領才輪得到考慮這些。有硬本領,怎麼想都行。」

  「是。」

  祝纓老實在魯刺史面前真真正正領了一回訓,臨行前又拿出一本識字課本來送給魯刺史,說:「我也知道,大家向我要這個並不是看中了它,是看中了陛下。」

  魯刺史道:「促狹。這麼一來,梧州用不了十年,文風必須會昌盛的。即便京城,識字的百姓也不超過一半。」

  「就一個本子,沒老師,自學也慢得要死。現在學出來的,還是士紳子弟居多。尋常人能識幾個字,背下幾句,腦子就不會太蠢。謀生也容易一些。」

  魯刺史怔了一下,道:「你還真是真心為百姓,你不是『牧』民,是……」

  「我到哪兒,就將哪兒的人當自己家人。」

  魯刺史道:「你幹出事來了,說出來的話才能叫人信幾分。」

  祝纓笑道:「是,還得有硬本領。」

  兩人一笑,祝纓向魯刺史告辭。

  …………

  戴瀛說第二天要拜訪,祝纓也沒特意地準備。從魯刺史家出來,她還是依照計劃又請大理寺的熟人們吃飯。

  這回就不在自己家了,祝宅裡如今人口密集,不適合在自家宴請太多的人。祝纓在外面訂了一處園子,在那裡設宴。酒食豐盛,再一人送一個包。

  老吳已不在大理寺了,仍是到場了,當面說:「我不是貪大人這東西這錢,是真想到了當年大人還在咱們大理寺的時候了。」

  說得一干人等都感慨萬分。

  祝纓道:「都會好起來的。」

  老吳搖了搖頭,心道:新來這位別說不如你了,連竇尚書他也不如!

  他兒子還要在大理寺討生活,這話他就沒有明著說出來。

  祝纓道:「梧州會館就在那裡,要是有事找我,可托他們捎信。」

  眾人又是一陣唏噓。

  祝纓與他們吃完飯,又安排雇車,將沒有車馬的人安全送回家。她自己最後離開,清醒地回到了自己家。

  在門外,她看到了幾個眼生的人,帶著馬、車。

  門開著,祝纓一露頭,等在那裡的趙振就迎了上來:「大人,有客人。」說著,將一張帖子拿給祝纓。

  祝纓就著燈籠的光打開了一看,上面寫著——衛王府的……宦官?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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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9:35: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七十一章 心機

  孟弘。

  這名字起得比大多數人都好一點,像祝纓,一家三口以前都沒個名字的,不但自己沒有,祖宗八代名字都沒傳下來,當官之後她給現編的。

  孟弘能有個名字,祝纓就不會對他太忽視。

  她大步踏進了院裡,趙振低聲道:「請小吳大人幫同阿煉在那裡待客了,老汪做陪客。」

  祝纓點點頭,往祝宅的正堂裡走去。正堂裡,主座是空著的,小吳等人都與孟弘在下面對坐,茶已經續了兩回了,小吳與孟弘已經漸漸沒話說了。汪生等人的笑容也已經僵在臉上好久了,只有孟弘依舊不動聲色,小吳還能自然地笑得出來與孟弘說著些京城的閒聞。

  一看到祝纓來了,連小吳都如蒙大赦一般地將臉上的笑容抹平,搶上來對祝纓道:「大人,這位是衛王府的孟大監。」

  祝纓順著看過去,只見這個孟弘真真生得一副好相貌。他面白無鬚,由於無鬚,看起來更顯年輕,彷彿不到三十歲的樣子,身形頎長、劍眉星目。與「赳赳丈夫」稍差那麼一點點,卻是個英俊的長相。這賣相拿出去與一些數得上號的內監比起來也毫不遜色。

  他甚至有一點點的貴氣,又有一絲斯文味道。

  聽小吳叫他大監,他先說:「不敢。」再說:「下官拜見祝大人。」行禮一如普通的青年官員。

  祝纓還有半禮,道:「你我素昧平生,不知有何貴幹?」

  趁著說話,她又將孟弘仔細再看了一回。孟弘沒穿著官衣,但是帖子上自報家門是王府的內官,其品級現在與宮裡的藍德相當,倆官職現在都是從六品。藍德是藍興的義子,這個孟弘麼……祝纓仔細回憶了一下,印象中宮裡沒哪個大監是姓孟的。

  王府不能自己去搜羅宦官,都是宮廷裡分派的。品級之類都是統一的管理,雖然分到王府之後一應考語還是要參考王府好惡,但是品級是很實在的。有點像官員在中樞和外放,出了宮的宦官與外放的官員又稍有不同,其財路不像外放的官員那樣廣。

  孟弘近距離地打量著祝纓,他對這位刺史早有耳聞。祝纓進京之後,他曾遠遠地觀察過祝纓,如今離得近了,更要好好地看一看。祝纓個頭不高不矮,人略瘦,顯得很精神。白皙的面皮,眼睛很亮卻帶點兒柔和的味道,整張臉上的線條都很溫柔。人往那兒一站就顯得很親切,彷彿是一位久別的故友,只要你願意,隨時都能回到先前的親密狀態裡。

  孟弘心道:果然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見祝纓並沒有讓他現在就坐的意思,他的臉也沒冷下來,而是客氣地說:「下官冒昧,有一事相托。不敢誘使大人違法,於大人是舉手之勞,於下官卻是莫大的人情。」

  「哦?」祝纓聽他這意思像是說他自己,做了個手勢,讓他到裡面來坐。

  賓主重新坐定,荊生、祝煉等人都不敢再坐,都侍立在側。

  換了新茶過來,祝纓才發現自家待客這茶也比別人家裡寒磣了些——它沒點心。

  好在孟弘也不挑剔,他說:「大人們進京都忙,下官一直也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眼見新年將至,大人以後只有更忙,下官不得不趕了過來。」

  祝纓問道:「不知是什麼事呢?」

  孟弘道:「不知大人還記不記得一個叫陸美的人?」

  祝纓道:「你們的年紀差得可不小。」

  孟弘微微放鬆了一點,道:「是,他是我表兄,年紀是差得大了些,卻還是認識的。家母姓陸。」

  這話就說得稍有離奇了。陸美是流放到原南府的官員,流放得那麼遠,罪名不太小,他的親戚做了宦官?

  祝纓點了點頭。

  孟弘又說:「前番蒙大人恩典,許他回鄉探親,我與他見了一面。」

  祝纓又點了點頭。一個王府宦官一個流放的犯官,是親戚?有古怪。

  孟弘道:「我與他都是往事不堪提,他家中境況令人不忍。我也幫不上他什麼忙,只有請大人回到梧州之後代為照看一二,就是深恩厚德了。」

  說著,奉上了一張禮單。趙振猶豫了一下,丁貴踏上前一步想接,祝纓卻擺了擺手。

  孟弘道:「沒有別的意思,是謝大人之前許他回鄉探親,骨肉能得團聚。」

  祝纓笑道:「這有什麼好謝的?我是念他原也是官員,又有孝心,才答允的。並不為這個。」

  孟弘道:「大人這樣,令我心中難安。」

  「陸美在梧州時日已久,他要願意,早就能落籍梧州了。我看他心氣還有,多半還想起復。你們兄弟有這樣的力氣,不如使在京裡。我與他也算有些交情了,他能起復,比你給我什麼禮物都更能叫我高興。」

  孟弘帶來的禮物連門都沒能進,都還在門外那大車上,卸車的時候就被宅子裡攔住了,現在只好當面再送一次。

  兩人一番推讓,孟弘道:「起復之事不知何年何月,眼前的恩情是要還報的。」

  祝纓道:「他罷官流放你的官職也還沒到頭,力氣得省著些用,好鋼要用在刀刃上。陸美沒對你說麼?梧州梅校尉營裡沒幾個肚裡有墨水的人,如今梅校尉信任他,文書信函多由他來承辦,日子還過得下去。你要過意不去,等他升了,叫他自己來見我。」

  孟弘見事有不諧,只得禮貌告辭。

  祝纓客氣地將他送到門口,孟弘的隨從們只說了一個:「這……」孟弘輕輕搖了搖頭,隨從不再說話。

  孟弘轉身對祝纓長揖告辭,祝纓也說:「路上小心。」

  …………

  隨從們一路你看我、我看你,不等回到衛王府,就有人湊上前來小聲地問:「他沒收,咱們就這樣回去,會不會?」

  孟弘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隨從閉緊了嘴,心中暗叫晦氣。

  孟弘的臉色直衛王府才稍緩了一點,禮物得拉進府裡。府裡有人看到他又將禮物帶了回來,有不方便問的都小聲嘀咕:「這是怎麼了?」

  孟弘的眉頭皺了一下。

  衛王府的晚宴還沒散場,舞樂正歡,衛王與王妃在上面坐著,下面是些得二人喜歡的側妃、王子之類。

  孟弘就站在外面,等衛王不經意間看到了他,朝他一揚下巴,孟弘才快步繞到了衛王的身側。衛王問道:「如何?」

  孟弘道:「他沒收。」

  衛王一挑眉,起身離席。孟弘跟著衛王往外走,路上,孟弘就說:「滑不溜手,偏又說得冠冕堂皇。」

  衛王道:「怎麼說?」

  孟弘道:「讓我與陸美將力氣都用在起復上,陸美起復後親自去找他。」

  衛王發出一聲哂笑:「他是真將陸美當年你『表兄』了?算了。他離得那麼遠,現在也用不著。有個引子,他能入京了再說。」

  孟弘道:「小人無能。」

  衛王道:「這麼些人,哪能個個都准了的。別處都有什麼事?」

  孟弘道:「有些人彷彿已有了想法。連唐王家都派了人四處拜訪。唐王府文學戴瀛近來出入了好幾家。魯王的妹婿段嬰也活躍得很,劉松年並不吃他那一套。英王往年與趙王並不如何親密,如今卻常常一處。丁源去拜訪王相公和鐘相公,都淚眼汪汪地出來,看樣子沒成。」

  衛王一聲嗤笑:「還做夢當『國舅』呢?」

  孟弘又匯報了一些事,衛王道:「你去吧。」

  「是。」

  孟弘退回自己的值房,他在王府裡有自己獨立的屋子,手下管著幾十個宦官,也有自己的「養子」。回到房裡,就有小兒子們過來伺候他更衣、給他上茶。孟弘在祝家喝了一肚子茶喝得反胃,看到茶就煩,兒子們察顏觀色將茶撤了去。

  一個小兒子說:「爹,您今天辛苦了,我這就給您傳飯去!」

  孟弘的飯食也不賴,他吃了幾口,對另一個兒子說:「記下來,過年多備一張拜年的帖子,給祝家送過去。再備四色禮物,不輕不重就行。送的時候打聽一下,祝刺史什麼時候啟程,從哪裡走。」

  「是。」

  孟弘從袖子裡又掏出來一個信封往桌上一扔:「標記了收好。」

  四個兒子面面相覷,兩個識字的要上前,最小的那一個機靈地搶先一步拿了:「是。標記什麼?」

  孟弘冷漠地看了他一眼:「陸美。」

  「是。」

  孟弘很快吃完了飯,趕去衛王面前伺候。冷風一吹,小宦官手裡提著的燈籠不停地搖晃,光亮的範圍也隨之晃來晃去。孟弘攏著手,思忖接下來該怎麼辦。他是衛王府的宦官,當然是幫著衛王正位東宮最好。

  衛王非嫡非長非愛,是有點難,但是其他人也不怎麼樣!還是有機會的!

  可是要怎麼做呢?做官的人,凡出頭的必有過人之處,不會輕易就上了衛王這條船。眼下還是該將目光放到京官身上,尤其是禁軍。外任官員倒是不必太急,但是得留個引子。孟弘又想了一下,陸美不太可能向祝纓說明實情。

  他親娘可不是陸美的親姑媽,同姓而已。

  陸美當年回鄉不止是回家,還來尋了他,求情托請托到了他的面前。當時他也不是很在意這個「表兄」。他母親與陸美的父親都出了五服了,他少年家貧,也沒見著「舅家」怎麼幫忙。一場大水,父母為了他能有條活路,將他送上了人牙子買人的船。

  同鄉是很重要的關係,陸美是同鄉,但同鄉不必非得是陸美。一個王府的管事宦官之一,撈一個三千里外的犯官,費力,也犯不上。他跟吏部的人也沒交情,為了陸美求衛王也沒必要。

  但是拜帖他收下了,本來以為今天可以與祝纓套套交情,這張陸美的帖子也能拿出來當個佐證。哪知人家不接茬兒。

  果然,都是難搞的人!

  這些大臣!

  孟弘的心情很不美妙。走著走著,他突然靈光一現:要是別人都不如殿下好,不就行了?

  …………

  祝纓的心情倒還算不錯。

  孟弘是個有意思的人。這人大概是疏忽了,遠的不說,不久前她就來過京城。與現在許多刺史齊聚京城不同,那會兒她到京城還是比較顯眼的。當時不找她,現在想起來了?

  小吳有一點不安的,他也在想要一個職位。他的心裡亂得很,腦子裡一會兒是京裡的形勢,一會兒想這個人是王府的「大監」,剛才是他在陪著說話的,孟弘說著對祝纓的感謝與衛王對祝纓的欣賞,他也跟著附和了兩句。但是祝纓沒接孟弘這個話茬。

  然後又想回自己的職位,又很怕祝纓答應了許多別人的請托,他的事情又要往後退一步。不是說祝纓說話不算數,而是如果有更多的人,哪怕只有兩個,那就有個先後。他有點不自信,王府宦官出手的禮物,應該很多吧?萬一有人會出更多呢?

  瞻前顧後,小吳魂不守舍。

  祝纓看了他一眼,問:「怎麼了?」

  小吳道:「沒、沒什麼,沒見過長這麼好的閹人。」

  祝纓道:「能出頭的多半長得出色。哪裡都這樣。你的心思現在不該放在他的身上,再練一練你的字去。」

  「是。」

  祝纓又將祝煉、荊生叫來談話,詢問孟弘當時說了什麼。

  第二天,祝纓依舊是訪客去,她又去了一回鄭侯府。一大早她就到了,將鄭侯與鄭熹等人堵在家裡。鄭川跑出來迎接她:「三哥怎麼來了?」

  祝纓道:「你要當我閒的也行。」

  鄭川道:「那就一定有事啦!正好,阿姐今天也要回來一趟。」

  祝纓道:「那我趕上了。她還好嗎?」

  「很好,就是忙,姐夫信任她,什麼事兒都交給她了。」

  祝纓只想翻白眼,但是忍住了。侯府已經吃完了早飯,鄭侯與鄭熹爺兒倆都在一處說話,等閨女回家。一見祝纓,郡主先說:「巧了,人齊了。」

  祝纓笑道:「我算是趕上了。」

  鄭熹對一旁三個孩子說:「來,拜見你們三哥。二娘,你小時候的襁褓都是他給你準備的。」

  岳妙君生了兩女一兒,最大的那個出生的時候祝纓還在福祿縣當縣令。現在她都長成個小小淑女了,祝纓也成了刺史。小姑娘長得端正,五官不如鄭霖好看,但是禮數周全。她妹妹更像鄭熹一點,最小的是個男孩子,看著也乾淨俐落。

  同祝纓見了禮之後,三人都不多嘴,很安靜地又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岳妙君問祝纓:「可還忙?那天著了雪受涼了沒?」

  郡主問怎麼回事,岳夫人就說了祝纓下雪那天去了劉松年家的事:「我哥哥還說,這麼多年,沒見過叔父面前有人這麼從容的。他算是知道怎麼叔父相處了。」

  郡主笑道:「原來如此。」

  祝纓道:「碰巧了他老人家心情好。」

  鄭侯道:「得了吧,他什麼時候心情好過了?」

  說笑中,鄭霖又回來了。她比出嫁的時候看著像是突然成熟了許多,瘦了一點點,容光煥發。回家之後說的話卻有點官樣文章的味道,向長輩們問好,又跟弟弟妹妹們說話。看到祝纓她也很高興地叫了一聲:「三哥。去年你沒來,我想你今年一準會來的!」

  鄭侯和鄭熹父子倆沒有擺譜訓斥一些不該跑回娘家之類的話,反而比較關心鄭霖新年怎麼過,岳妙君又問姑爺今天幹什麼去了。

  鄭霖道:「我正要說呢,被英王請去吃酒了,說是外番今年朝賀的使者攜了商人。有商人帶了異域女樂,邀他先睹為快。新年還不夠看的?真是的。」

  祝纓道:「年前就是要忙一些的,各王府都這樣。」

  鄭熹道:「是麼?」

  「您還不知道?如今在京裡的人又多,彼此認識的人也多,就這京城裡,您隨便指個人,七彎八拐的總能找著些人情關係。」

  鄭熹道:「蠅營狗苟。」

  鄭霖道:「爹,您說誰呢?」

  「好好好,不說了,你們娘兒幾個聊吧。三郎,看見了吧?女兒大了之後就不能亂說話了,會被嫌棄的。來,咱們去那邊聊,將這裡讓給她們吧。」

  祝纓順勢與他去了書房,兩人坐下,鄭熹問道:「有人找到你了?」

  祝纓道:「不多,眼前就倆,以後不知道。這些人都有點兒意思,有話不直說,先要套交情。昨天來了個孟弘,今晚約給了戴瀛。」

  「衛王和唐王?你還應付不了?這就到我這裡來了?」

  祝纓道:「您還不知道我?以前哪見過這陣仗呀?我能混著過到現在,全是因為別人瞧不起我。我就是一個蝦米,現在泡水裡看著像是長了一點罷了,害怕。」

  鄭熹笑個不停:「那有這樣自我貶損的?不用怕。」

  祝纓道:「不是自我貶損,是真的。以前真是個蝦米,現在漲大了一點兒,也還不夠大。一個外任的官員,下一步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樣子,心裡沒底的。這個京城,要說市井,離開十年我也能揀得起來。朱門之內我是什麼也不知道。」

  「也不能一直避著朱門走!」鄭熹說,「朱門之內也不太難,你回來就知道了。」

  「回來?不是換個地方?」

  鄭熹道:「還奔波?再不回來,這京城你就更生疏了!」

  「那也是接著熬資歷。」

  「熬資歷怎麼了?誰不得熬?早熬一點兒對你有好處。」

  祝纓坦誠地說:「我怕回來之後我應付不來這亂局。京城就是個大磨盤。」

  鄭熹道:「那你就做磨盤。不就是諸王嗎?諸王,也得看大臣。陛下這幾個兒子,也有湊熱鬧的,也不是人人都不好,你自己不要亂才能看清楚。」

  祝纓道:「那您——相中了誰?不會是皇孫吧?要準備什麼?」

  鄭熹也不說場面話,而是直言:「不是他。」

  「咦?」

  「他沒用。如果有什麼姓丁的人聯絡你,別理會。」

  祝纓道:「好。那別人呢?還是誰的話都不接?」她盡力問得仔細一點,就像她說的,底下的事兒她門兒清,再往上她之前從未接觸過。經史是讀了一大堆,想也知道除了記載下來的事件,又有多少謀劃隱在陰影之中。

  比如尚培基,外人只會說是他老婆運氣不好,僕人在梧州會館撞到了刺史,然後拎了一串粽子出來,斷送了他的仕途。沒人知道祝纓早就討厭他了,是故意去的梧州會館,項大郎已隱諱地向她告了狀。

  鄭熹道:「接了之後你要怎麼辦?你還沒回來,就聽陛下的,陛下沒表態,你就誰也不親近,回來之後再說。你看好哪一個?」

  「我都不熟。」

  「不用熟。」

  「要說,皇孫最劃算,可惜不能由著您安排。那就不劃算了。」

  太子妃姓丁,但是眼前這個皇孫不是太子妃親生的,皇孫親娘出家做女道士去了。天子幼沖,對大臣來說算是好事。

  前提是「天子」。

  爭位的時候如果手上握的牌是個小孩兒,還不算太差。如果這小孩兒身邊的人不太靈光,那就趁早放棄吧,容易壞事。年紀小,是不可能與母親隔絕的,握著皇孫的人是太子妃。鄭熹已經為她頂過一回缸了。

  鄭熹道:「看得還算明白。其他人呢?」

  「我離得遠看不清,您要問我就只能說,想看一看他們是怎麼攏人的,又能攏到哪些人。」

  鄭熹笑了:「私下的事能告訴你?能看到的都是明面上的,現在打明牌的就是個大傻子!還是要回來,別再想著再任三年的事了!頭胎是好的,當爹的得自己先過好了,才能保住這個頭胎。」

  祝纓道:「好。」

  …………

  祝纓沒能從鄭熹口中問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她還真看不出來鄭熹在這件事中的立場。

  她下午又在京城裡晃了一圈兒,往駱晟的府上去了一趟,謝他關照了蘇喆他們。永平公主府前車水馬龍,駱晟比在鴻臚寺還要忙。祝纓在這裡就沒有什麼優待了,她遞了帖子,眼見來的人太多,便從駱晟家離開了。

  到得晚間,戴瀛又來了。

  他也帶了些禮物,沒有孟弘那麼誇張,祝纓同樣沒有收。

  戴瀛道:「您是朝廷大臣,我這樣上門索要,是蠻橫無禮。要是讓殿下知道了,該說我的不是了!」

  「我最羨慕能讀書的人了,」祝纓說,「我以前自己也沒幾本書,就說,以後我要是有錢了,一定不能吝嗇。讓願意讀書的人有書讀,是我的心願。」

  戴瀛一定不肯。

  祝纓道:「那您就把這些捨給哪處施粥的寺觀吧。」

  戴瀛一陣嘆息,又誇讚了祝纓幾句,祝纓道:「慚愧,也不是為了別人,不過是想自己心裡好過一點兒罷了。」

  戴瀛拱手道:「大人真是我輩楷模。」

  聊了幾句,戴瀛見也聊不下去了,拿了書,識趣告辭。

  年前,祝纓就只與這兩位王府相關的人有了一點聯絡。轉眼就到了除夕。

  祝纓有資格去宮裡吃飯,吃完飯再回來守歲,次日一大早去朝賀。蘇喆等人因在皇帝面前露了一個小臉,也有幾個人關注。朝賀畢,祝纓就帶著他們四處拜年,履行了帶他們看更熱鬧的承諾。

  蘇喆當天不想回四夷館,幾個小鬼也是一個意思,祝纓就將他們帶回了自己家。安排郎睿等人與祝煉同住在張仙姑的屋子裡,蘇喆則住到花姐的屋子裡去。

  蘇喆好奇地道:「這裡怎麼這般小?」

  祝纓道:「我窮。」

  蘇喆聽了就笑了,以為她在開玩笑。因為別業很大,府衙也不小,怎麼看祝纓都不像是個窮人。蘇喆道:「過年不是不能說不好的字眼嗎?分明是節儉。」

  祝纓道:「你說是就是吧。怎麼樣?過得還好嗎?」

  蘇喆道:「這些天總有人問我,說識字歌之類的。阿翁,京城的人怎麼跟沒見過世面似的?識字歌也不知道?」

  祝纓道:「他們不是稀罕識字歌,是皇帝喜歡。回去給你們講一課,楚王好細腰。陛下也不是沒見過好東西,你那課本,他現在怕是已經收了起來,不再看了。」

  「那……」

  「別跟他要回來,就讓他收著,挺好。」

  「哦。那要是有人向我要呢?」

  「什麼人?」

  「四夷館裡住的那些人。」

  「你手上又沒有,實話告訴他們沒有。這些人,過一陣兒也就會忘掉了,又會追逐陛下新的喜好去了。」

  「那咱們這不是白費力氣了?」

  祝纓摸摸她的頭:「怎麼會是白費力氣?我讓許多人知道有這個課本了呀。」推廣起來就容易得多了。朝廷下令推廣這個識字課本可能性不大,一部分刺史能夠稍微重視一點就行了。

  蘇喆還有點不太理解,不過這不妨礙她將這件事記了下來,然後又高高興興地跟著祝纓拜年去了。

  祝纓新年必去的地方是鄭侯府,毫不意外的,她在鄭府見到了鄭奕很不滿意的舒炎、白慶志、柳昌,他們仨坐在一起,鄭奕與溫岳坐在他們的對面,兩伙人都在鄭熹的書房裡,顯得涇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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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9:35: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七十二章 正月

  祝纓站在門口便將書房收入眼底。

  鄭熹還坐在他的位子上。

  鄭奕和溫岳臉上都帶著點客氣的假笑,舒、白、柳三人也不知道是沒看出來還是不在意,表情比對面兩個假臉真實許多。

  三人長得都不錯,柳昌最好看,其他兩個也都五官端正,舒炎還是個方臉。他們坐在鄭熹的書房裡,臉上透出的一點點開心是發自內心的。

  祝纓之前從未聽說過這三人,大概與當初的她一樣都是名不見經傳的。這樣的蝦米進了京,能夠坐到鄭熹的書房裡,是該在安心中透著開心的。鄭府此時比當年還要更顯赫一點,因為在鄭熹的手上這個家沒有現出敗落的跡象,這代表著它的積累又深厚了一層。

  祝纓毫不遲疑地跨了進去,對打簾子的小廝點點頭。進去之後先對鄭熹說:「大人在這兒躲酒呢。」

  鄭熹道:「我又不是你!沒人敢叫你喝!」

  「也沒有人敢勸您的酒。」

  舒炎等三人好奇地看著「傳說中的祝三」,與不能飲酒同樣著名的面白無鬚。傳說他得有三十歲了,看著像是二十多,也不擺出一州刺史的架子。從祝纓的身上絲毫看不出來一丁點兒「開疆拓土」的凶悍氣概。

  鄭奕起身道:「來!坐!」

  原本他是坐第一個,溫岳在他下手,第三張椅子是空的。溫岳見他一動,忙也起身,依次往下挪。祝纓腳下一晃,已往第三張椅子裡坐下了,說:「你倆在這兒罰什麼站呢?」

  對面舒炎忙也站了起來讓座。

  祝纓失笑:「這都怎麼了?」

  鄭熹道:「都坐。」才讓諸人各歸其位。

  小廝給祝纓上了茶,又擺些細點,檢查了一下祝纓腳邊的炭盆才退下。安置妥當,祝纓道:「外面那麼熱鬧,你們都不出去,想是為了這三位了?我還不認識呢。」

  鄭熹道:「舒炎、白慶志、柳昌。」他說一個名字,就有一個人站起來叉手行一個禮。祝纓也不托大,也還半禮。

  鄭熹道:「都是才俊,你們是他們的前輩,日後相見多多關照。」

  鄭奕笑道:「都是才俊,只怕想『關照』也沒機會。他們一個個自己都能將事兒辦啦,三郎不知道吧?他們可比咱們當年厲害多了。」

  鄭熹道:「就說你自己,別帶上他,他進京的時候才多大?」

  鄭熹口氣裡夾著一絲絲的幽怨遺憾。祝纓之後,他再也沒能揀著年紀這麼小就能看出點苗頭的人了。

  新來的這三個人裡,舒炎與祝纓差不多大,他是經歷過一些事情的人,出仕不算太晚,因無人引路也吃了點小虧,一番波折碰到了鄭熹。

  白、柳二人年紀比他小不了多少,三人都蓄上了短鬚,顯出一點斯文之外的精明之氣來。

  祝纓道:「一提年紀就要取笑我了。」

  溫岳道:「不敢不敢,你最能幹。」

  「哎,別,還是取笑吧,這樣才好托你給我照看一下家裡。」

  溫岳對鄭奕道:「十三郎看他,是個精明人兒吧?他還小呢?那幾個南邊兒的孩子你們見著了沒有?小的六、七歲,大的十幾歲,管他叫——阿翁!」

  溫岳一口氣在眾人面前說這麼多的打趣話,真是活見鬼!鄭奕也與他一唱一和地:「這就不懂了吧?這叫蘿蔔不大,長在輩上了。那就得認。」

  祝纓道:「今天就說我了吧?要這樣我可走了,我把他們帶了來,托金大嫂她們照看著,正擔心活猴兒撒潑呢。」

  說著,作勢要起來,鄭熹道:「不用你操心,會有人看好他們的。」

  祝纓又坐了回去:「那我就放心了,一會兒再出去領他們見君侯,討個壓歲錢。」

  鄭熹道:「他是喜歡小孩子的,盡管討要。」

  祝纓道:「有個孩子想要把好刀。」

  「哪一個?」

  「您猜?」

  「話最多那個丫頭?」

  祝纓點了點頭,問道:「怎麼樣?」

  鄭熹道:「是蘇鳴鸞的女兒吧?那倒是她能做得出來的事情了,以後要繼承家業的,軟弱了不好。」然後又指指舒炎對祝纓說:「你們倆現在都任地方,想必能聊得投機。」

  祝纓就問舒炎是哪裡人,在京城住在哪裡之類。

  舒炎道:「晚輩是新豐縣令。」

  祝纓微張了口:「那了不得。」

  舒炎有點苦笑地說:「未得京城便利,卻又有種種京城之不利。也是很難。若非有尚書關照,恐怕也難幹得下去。」

  祝纓道:「大人現坐在那裡,可見以後是不會再難了。」

  鄭奕道:「三郎這話說得對!吶!你們幾位,可比以前順利多了吧?」

  鄭熹道:「莫誇我,從小你一誇我必有事找我的。」

  室內一陣的笑。

  鄭奕道:「還真有事兒,等七郎閒下來我再說?」

  鄭熹點了點頭。

  初次會面,也談不出什麼正事來,鄭熹只是讓他們互相認識一下。鄭奕、溫岳等人與舒炎三人生疏是在鄭熹意料之外的,他選的人都是長得也不醜、能力也有、為人也不討人厭的,雙方不能和諧,必是有其他的緣故。

  聽鄭奕這話說的,是有點埋怨他栽培舒炎不管別人了?鄭熹略顯一點無奈地對祝纓使了個眼色。

  祝纓親眼見著了這幾個人的相處,打定了主意:這跟我有關係嗎?

  她像是沒看出來似的,依舊是閒談。既不提自己估計在梧州待不久,也不講任何與公務相關的事務。只說一些自己剛到京城時的事,都虧府裡幫忙才租上房子,白慶志、柳昌也附和說他們現在都還在京城租住。

  祝纓道:「京城房子貴,我那時候想去買鬼屋。」

  柳昌笑道:「那個……我們還是不太敢住的。還是先賃著吧。」

  舒炎說:「賃房住也累。賃來的房子沒有全然合心意的。」

  白志慶道:「現在正是在用心做事的時候,倒也不覺得苦。」柳昌在一旁點頭。

  白志慶在禮部當個員外郎,祝纓與禮部熟人聊天的時候,並沒有聽熟人提及這個人。柳昌在刑部當員外郎。梧州的刑案發到京城,刑部的簽名上並沒有柳昌。柳昌是三人看著最年輕的,不排除他升到刑部的時間晚。這樣兩個人,如果不是狠狠用力地摟錢,那是不大買得起房子的。看兩人衣著,也不像是個豪富的樣子。

  他們才說房子的事,鄭奕就說:「你們太謙虛了!你們賃的地方可不簡單吶!三郎不知道吧?他們那兒比你家離這邊都近。一個是賃的休致還鄉的袁少卿的府邸,另一個更了不得了,是調出京布防的文將軍產業。過幾年索性買下來,那才方便又合意呢。」

  溫岳道:「這個安排好。」

  鄭奕道:「對吧?住習慣了就把它成自己的,省得挪。」

  鄭熹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招呼六人出去入席,邊走邊指著祝纓說:「你們有什麼話自己說去,你們三個不要看他年輕,無論公私事務,他都能理會。走,咱們吃酒去。」

  鄭奕對祝纓使了個眼色,祝纓輕輕搖了搖頭。幾人入席,蘇喆已經跟鄭霖在一起說話了,郎睿被郡主帶在身邊,其他三個少年正在同金彪比射箭,鄭侯取出一副雕弓來當彩頭。鄭侯道:「整天囉嗦個沒完,快來一道吃酒。」

  鄭熹笑著坐到他身邊,爺兒倆說起了話。鄭奕湊到祝纓身邊,問道:「如何?」

  祝纓道:「你也太明顯了。我只知道,我要打人的時候絕不能叫人看出來我要打他。你這一股子酸醋味兒,夠燒一百條糖醋魚了。鄭大人眼光一向可以,這三個人必有過人之處。要是你今天肯讓他們多說幾句,我還能多看出一點他們的道行來。你把話都搶光了。」

  祝纓一攤手,鄭奕怪聲道:「還怪我了?」

  「不然呢?我要是你,要麼就不叫尚書看出來,要麼就找他說明白了,問一問他對新人舊人是個什麼意思。你們是兄弟,自家人,有什麼是不能攤開了說的?順便幫溫大問一問。」

  「我本來就要去找七郎的。」

  「那不得了?」

  「你們兩個說什麼呢?」

  祝纓與鄭奕看去,是唐善來了。唐善依舊是在侯府裡,比起出去的金良,在祝纓等人面前反而更有面子一點。金良至今沒有熬到從五品,本來快要熬到了,皇帝調禁軍的時候,順手將他們也調了一回,生生將他的步子給打斷了。做官最怕計劃得好好的突然被打斷。

  祝纓道:「說你怎麼不下場。」

  唐善道:「我下場了還有他們什麼事兒?」

  「那我陪你,金大哥,來!咱們一塊兒。」

  府裡知道舊事的人都一聲叫好。

  祝纓、唐善、金良各展本領。祝纓先射第一箭,然後是金良,唐善最後。最後唐善第一,祝纓與金良相差倒不大。

  鄭侯道:「三個都有彩頭!」

  祝纓道:「給丫頭換把刀吧。」

  鄭侯看看蘇喆,說:「她的另算!你的也不會少。」

  蘇喆高高興興地也拿到了一柄刀,對鄭侯說:「我拿綢緞與您換吧!」

  郡主等人都笑著說:「不用、不用。」

  此時再吃年酒,侯府裡就沒多少人會與祝纓開玩笑了,也笑,但說話間都透著一點敬。祝纓也不因此疏遠他們,還是與甘澤、陸超他們說話,又看陸超的兒子。這小子已經在府裡當差了,幹著以前陸超的差事,現在還是在鄭熹的跟前做事,而不是從小陪伴鄭川。

  祝纓又去看蘇喆等人,讓金羽幾個不許喝醉了:「誰醉了,都捆起來直到酒醒。」

  鄭熹道:「你還說別人呢?」

  「我不喝呀。阿彪,你也別喝太多。大人,您說是吧?」

  鄭熹道:「不錯,身在禁軍,更不能因酒誤事了,你們看看溫大,他就很好。」

  宴散過後,鄭府也往外送客。這一天來的都不大需要主人家親自送,鄭川帶著弟弟送行。祝纓要看五個孩子,隨便一磨蹭就留到了最後。她對鄭熹道:「您要有空與十三郎談一談吧。」

  鄭熹道:「他這個年紀、這個品級,到了靠『熬』的時候了。誰來也都是這樣。將來他熬過了這一關、升走了,難道要我自己什麼事都幹?你別學他。」

  「好。」

  ………………

  祝纓從鄭府離開,咂摸著這其中的味道。她還沒到需要擔心這種情況的時候,預先見識一下也不壞。

  鄭熹則認為祝纓說得有道理,是時候跟鄭奕聊一聊了。

  於是,鄭奕還沒找鄭熹,鄭熹就先將這位弟弟叫了過來。兄弟倆坐一張床上,靠著熏籠烤著火說話。鄭熹道:「新年我都不用買醋了。」

  鄭奕哼了一聲:「拿我來比怨婦嗎?」

  鄭熹笑笑,說:「人要是提東西,東西放在地上,伸伸手就能往上提起來不少。要是本來就在手裡,往上拎點兒也還行。如果本來的位置超過了胸腹,想將它再往上提一寸都吃力,要蓄力的。」

  鄭奕嘟囔一聲:「我不是向你討要什麼!那幾個人一把年紀了也不過如此,有什麼好嫉妒的?三郎才到府裡的時候那麼小,我現在也不嫉妒他。我是說你待我們不如以前親密了!」

  鄭熹笑著反問:「真的嗎?」

  「哼唧。」

  「你我兄弟,有什麼不能說的?你說要尋我,是什麼事?」

  「我本來求個外任的,想先對你說一聲。」

  鄭熹道:「外任一任是好事,我現在只恨自己不曾外任,將來還未可知。但是你與溫岳,現在不能離開。」

  「誒?」

  「就是藺振,我也是不想他離開的。京中如此,咱們在京裡的人手得足。到了這個時候,要耐心,等待時機才能一鳴驚人。伏下身子來,安靜下來,嗯?」

  鄭奕點頭:「好。」

  鄭熹道:「假也快過了,趁還不用應卯吃酒去吧。」

  鄭奕被鄭熹一番推心置腹,平和了許多。鄭熹又將溫岳叫去,與他一番開解。

  ………………

  鄭奕的事情,祝纓對鄭熹一提就罷,成不成的,她也不放在心上。與別人想的不一樣,她並不很在乎「鄭黨」的團結。

  她還是接著交際,又將王雲鶴、劉松年等人的家再跑一遍,冷侯府上也沒落下。這回是拜年,順路又看了一回魯刺史和陳萌,陳萌又在府裡設宴,吳刺史等人同樣在座。

  特意與吏部的熟人們再吃一個飯,過完年,吏部照例還會有一批新官的任命。前一年的冬天,各地的刺史等進京向吏部反饋一下各州所屬官員的情況,順便評定一下他們的等第。由於刺史們到京有早有晚,各州官員評定的情況出來得也有早有晚。

  晚的那一批,其升降黜都要排到新年之後。

  祝纓就是瞅著這個機會,與吏部再勾兌一下。

  與吏部的人見完了面,祝纓又請梧州保送國子監的兩個學生再吃一頓飯,與趙振等人湊齊一桌。席間,祝纓問他們:「項大在京城這些日子,你們生活也輕鬆不少吧?」

  張生道:「是。時有家鄉土儀捎來,可解思鄉之情。」

  范生道:「先有趙兄指點,後有項大郎照料,我們二人實在是幸福。」

  「不要太習慣了。將來為官一方,將別人為你做的事當做理所當然,那就要壞事了。別人不圖回報?那你自己就得有點數。」祝纓說。

  兩人忙離席表白自己:「並不敢。」

  祝纓道:「坐下,別一驚一乍的。他們兩個的品性是可信的,將來遇到別人就未必可信了。你們家中長輩沒有官身,我將你們送上這條路,當然要提醒你們。為什麼說官宦子弟做官容易?有人教也是一條。沒人告訴你哪裡有坑,你就得自己去蹚。」

  「是。」

  連趙振他們也都聽住了,一旁小吳更是恨不得將這些話都刻下來。

  祝纓又略提醒幾句,接下來就不再說什麼教訓的話了,問起他們在國子監的同學,主要是一些保送生,明著問這些人在國子監的情況如何。

  一頓飯吃完,祝纓又給他們贈送了些文具之類,才讓人將他們送回去。

  一等到假期結束,祝纓就聯繫上了岳桓,請求到國子監裡去看一看。

  岳桓道:「這麼些個刺史、別駕,就你對這些保送來的學生最上心!還怕我對他們不好?」

  祝纓道:「哪兒的話?我那兒不是還缺個縣令麼?不但缺縣令,還缺縣丞。想看看有沒有合適做縣丞的。」

  這個事兒岳桓是非常樂意的,他說:「明天早朝後,你同我來!」

  祝纓笑道:「好。」

  有岳桓帶路,事情就簡單多了。國子監裡大部分人不太認識祝纓,看她一身紅過來,還以為她是哪家祖蔭過厚的公子哥兒。還有人說:「奇怪,沒聽說京裡有哪家兒子惹了老子要被扔過來讀書的吧?」

  「不能是宗室吧?」

  猜來猜去,也沒猜出個所以然來。

  岳桓道:「保送來的,多半不如考進來了。當然,比蔭進來的一些頑劣之徒要好些。蔭生裡也有好的,父祖都是官員,懂一些。偏僻地方的更差一點,像趙蘇那樣能自己能考的,鳳毛麟角。既是親民官,還是要好一些的。否則百姓受苦。」

  祝纓道:「選個縣丞,縣令還是要從已經出仕的官員裡選的。」

  「哦。那也行,是該有個主官帶著。你看看,這些!」

  祝纓道:「額,向您打聽個人。」

  「你心裡有人選了?」

  「還沒有,想看看。」

  祝纓心裡只有一個大致的想法,遇著尚培基這種人,祝纓也警惕了起來,不肯看著學問好就選定了。如果學問不好,又很難能夠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就采取了一個折衷的方案——魯刺史的眼光、手腕都還是不錯的。

  這個不錯是指,他手裡出來的人,都很好用。

  本來,她可以向盧刺史打聽,盧刺史離她的地方更近,學生生長的環境與梧州更像。但是盧刺史去年已經來過了,今年沒輪到進京。這一來一回就麻煩了。

  祝纓就向岳桓點菜,看一看魯刺史保送來的兩個學生是個什麼樣子。一看之下,覺得還算滿意。又問岳桓討了他們的課業本子來看,最後讓將他們兩個都叫過來面試一下。

  祝纓考試也與別人不同,她不提問,不明說是挑選,只是說自己以前是魯刺史的手下,現在來看自己的學生,順便看一看他們。然後就與他們閒聊,套一套家庭情況,看一看他們的身上有沒有奢侈生活的痕跡。套一套有沒有出仕的意願,是想自己考,還是有機會就上之類。

  話鋒一轉,向他們講了魯刺史的厲害之處,由此引到自己當年辦過的一些案子上。什麼口上講的大道理都是虛的,看他們在一個案子中對待弱者的態度、對待孤寡婦孺的安排、對待諸如商人、奴婢這樣的身份人的評價,大概就能看出來這個人怎麼樣了。

  祝纓與他們聊了半天,定了其中一個叫杭勤的學生,他更年輕一點,今年只有二十歲。他親戚也沒有當官的,宗族也不大。

  祝纓看好了人,沒對兩人說什麼,對岳桓使個眼色,岳桓就將二人打發走了。祝纓又意思意思地去與范生他們說了一回話,謝過岳桓,走了。

  這才去往吏部,與他們協商任命。

  尚培基被召回京中賦閒,福祿縣的縣丞就先預定了杭勤來頂著,不至於把縣裡的事耽誤了。有了縣丞,縣令就不著急了,祝纓打算回程的時候與盧刺史碰個面,詢問一下盧刺史那裡有沒有合適的可以升做縣令的人。既是賣刺史一個人情,也是容易打探此人的底細——顧同可還在盧的刺史手下當官呢。

  然後是小吳,他已混跡官場數年,每年的考評也都還過得去,品級、資歷也都攢夠了,祝纓於是推薦小吳做個縣丞。吏部的熟人夏郎中也給祝纓面子,拿出個本子來,說:「這些都有缺的。」

  祝纓問道:「這幾州的刺史別駕,都是什麼人?我得看看,別再是我得罪過的,我給人送出氣筒,那我可不幹!」

  夏郎中哭笑不得:「你還真是仔細。」

  祝纓道:「那是。」

  她又從吏部這裡看到了許多各州官員的概況,往心裡記了一記,最後給小吳選了個不太遠的上縣,扔過去做個縣丞。

  夏郎中道:「幾道告身,要後天才能得。」

  「好飯不怕晚。」祝纓笑著說。

  祝纓心情不錯,準備拿到告身之後,先打發小吳,再叫上杭勤去見魯刺史。

  回到家裡,小吳又迎了上來:「大人,上回那個孟大監又派人送了帖子來。」

  「說了什麼事嗎?」

  「說是不知道您什麼時候動身,請您千萬告訴一聲,有些事兒拜托。家裡沒敢收他的東西!」

  祝纓點了點頭。

  …………

  孟弘再次送禮被拒,他也不惱。

  叫來了一個小兒子,問道:「話都傳過去了?」

  這兒子說:「爹交待的事,兒子哪敢怠慢?已經找了我那個同鄉,告訴他,有人聽到了消息,先太子薨逝之後,趙王驚喜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擺了!叫趙王得勢,以後太孫還有沒有活路可就兩說啦!」

  孟弘點了點頭:「幹得好,嘴嚴些,以後誰問你都說不知道!」

  「您放心。我沒當著他的面兒說的,是……說悄悄話叫他聽著的。」

  他的同鄉就在太子妃身邊當差。先太子死了,但是有兒子,孩子的生母出家做了女道士,太子妃就帶著兒子生活。這孩子至少是個郡王,太子妃原本就是儲君之妻,娘兒倆都用得上宮女宦官的,這兩類人甚至比外戚與娘兒倆相處的時間都長。

  孟弘拋給他一只錢袋,道:「賞你了。」

  「兒子給爹辦事,怎麼還用拿爹的錢呢?」小宦官雙手將錢袋捧在身前並不收回。

  孟弘一挑眉,小宦官就磕了個頭:「謝爹的賞。」

  孟弘起身,向衛王的書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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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9:35: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七十三章 伏線

  祝纓接過孟弘留下的帖子,上面還是以孟弘個人的名義送的,並不涉及到他的主子衛王。輕笑一聲,祝纓對小吳道:「將帖子收了吧。丁貴呢?」

  小吳道:「他在那邊幫著小柳收拾牲口,我去叫他過來?」

  「叫他到書房來。」

  「是!」

  小吳小跑著去叫了丁貴,兩人路過前院牆角的大缸,小吳拐了個彎對丁貴說:「手洗洗,身上的土撣一撣,什麼樣子?」

  丁貴趕緊照做,緊張地問:「哥,什麼事兒啊?要叫我。」

  小吳道:「我哪知道什麼事?哪來那麼多的話?快點兒。」

  兩人跑到書房,祝纓正在看祝煉的功課,雖然在京城,祝煉的功夫出了假期就恢復了,祝纓現在安排他做一些算術之類的學習,同時開始讀一點律法類的書籍。

  看到表兄弟倆過來了,祝纓對祝煉道:「你先把這一篇用心記下來。去吧。」

  「是。」

  祝煉捧著書回房去了,小吳與丁貴兩個湊上前來,由小吳開口:「大人,阿貴來了。」

  祝纓道:「你們兩個辦個交割吧。小吳,你將手上的事情先交給阿貴,再抽空將梧州的事務仔細想想,有什麼咱們動身前沒交待好的,都寫明了。」

  路途遙遠,出這一趟差往返要小半年,祝纓離開梧州前已讓隨行的人將手上的事務都交待過一次了。但是對於小吳,她還是要再催一次。這是必須的,「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每個人都有一點小絕活,非到最後不肯吐露。

  小吳心裡有數,因為早就說過要讓他離開梧州給謀個離京城近點的差使。他下意識地笑了一下,又收住了笑,心裡開始發慌。丁貴也有點高興,但又很小心地看了小吳一眼,有點怕這個表哥不高興。

  祝纓道:「都傻站著幹什麼呢?快著些,過兩天就沒功夫幹這個了,還不快去?」

  小吳慌裡慌張地答應了一聲:「是!」

  拖著丁貴跑了。

  丁貴一邊跑一邊說:「哥,你慢點兒,怎麼回事兒?你犯錯了?」

  小吳道:「呸!你盼我點兒好的!來,我教你!」

  自打小吳升了之後,丁貴來到祝纓身邊,表哥表弟的,小吳背地裡教了丁貴不少小竅門,比對小黃他們都上心。什麼府裡人的喜好啦、家裡的習慣啦、自己跟著祝纓的一些經歷啦,特別是祝纓不喜歡手下人幹出格的事之類,講得比對小黃等人仔細許多。

  此時小吳自己心慌,又將當時講過的話給重復了一回:「守大人的規矩,才能有前途,別總盯著眼前的仨瓜倆棗兒的,犯了忌諱叫大人動手收拾你,你才是完了。大人一向厚道,只要你不錯格子,他一準兒待你很好。」

  丁貴道:「哥,你別嚇我,你這是怎麼了?」

  「去!我再告訴你點兒別的,凡人送來的帖子都要收好……」

  表兄弟倆嘰嘰喳喳去辦交割,祝纓心裡也重新規劃一下自己接下來要回梧州辦什麼「交割」,或者說,怎麼安排梧州。新刺史是她現在完全沒把握能夠安排的人,皇帝和政事堂只會問她的意見,但不會讓她來做決定。所以趁著還有兩年的時間,她得把梧州上下其他的事都安排好。

  有些事情她現在在京城就得做。梧州確實太遠了,好在它遠,也壞在它遠。

  首先是官吏。

  梧州刺史府現在缺員、各縣也缺官,刺史府裡的不少官員已經在這個位置上幹了好幾年了,如果下一任刺史想要以此為理由替換上他自己的人,就是個絕佳的借口。

  她需要在離開之前將缺員補齊,再將有可能被替換走的人提前換走。小吳現在空出來個司倉的位子,自己離開之後祁泰估計也不能在梧州刺史府混下去,她和祁泰這些年相處得也熟了,打算無論去哪兒,都要跟朝廷談一談,把人帶走。

  此外還有女官,頭一個是小江,這個得回去問一問她自己的意見。還有花姐,她是番學的,比小江安全一些。

  又有衙門裡的一些吏員之類的缺位。

  長史、司馬都是羈縻各族的人擔任,這個也不用擔心。章別駕自己就有打算,不用她太操心,也不宜太早告訴他自己可能調走。但是調整過的人事,必然與章別駕是熟識的,可以與新刺史形成平衡。

  刺史有能力,他們能配合,刺史蠢,他們也能制衡,能留下反應的時間。

  這些都是她有能力安排的,也都得跟朝廷這裡報備。眼下只是送走了小吳,選定了杭勤,又為福祿縣令劃定了一個範圍。等領告身的時候得跟吏部打個招呼,如果盧刺史願意,兩個刺史一個願意給、一個願意要,再行文給已經打好招呼的吏部,這事就成了。

  新的司倉、司戶之類的空缺,也要跟吏部打招呼,這兩年裡陸續更換。一次換太多,不怕招眼,只怕走眼,還是兩年裡看準了再換為妙。

  所以現在的重點在吏部。

  什麼衛王、什麼孟弘,都先放一邊吧。

  …………

  祝纓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等告身的這兩天,她依舊是在京中交際。此時朝見已畢,祝纓就帶著蘇喆等人到處逛,帶五人在京城逛完集市去慈惠庵,在天暗下來之前帶他們到了岳桓的府上。

  岳家父子倆都還沒落衙回來,府裡岳桓的夫人親自出來見她:「小祝大人是不是……要找……」

  她伸出手指往隔壁劉松年家的方向指了一指,祝纓笑道:「就是來尋岳先生的。一會兒有所求,還請夫人代為說情。」

  岳桓夫人道:「是什麼事呢?他在外面的事,我婦道人家從來不過問,不知從何說起。」

  祝纓道:「求點兒課本。」

  岳桓夫人笑道:「這個還有求情嗎?小祝大人你來張帖子,他就會送過去的。」

  祝纓道:「這回不一樣,他們是番學的學生,先前是我與番學教授的一些語言文字,還沒開始讀經史。所以須得請教一下岳先生,學生該怎麼教。還請夫人幫忙,千萬拜托。」

  岳桓夫人雖很少與祝纓見面,但對她印象極佳,笑道:「太客氣啦,這是好事,我也樂意的。」

  不多會兒岳桓從國子監回來了,國子監的學生得關起來上課,他倒是每天都回家。到了家裡一看一屋子的高高低低,他將剛邁進門檻的右腳又撤了回來,整個人又回到了門檻外面:「這是什麼?」

  祝纓與岳桓夫人等人都站起來迎接他,岳桓笑道:「是三郎啊?哎?這幾位就是南邊來的小客了吧?」

  「對。來,見過岳先生。」

  幾個小鬼都換了京城流行的服飾,像模像樣的行禮,岳桓為人師表以及教化之心都騰了起來,慈祥地說:「好、好!都請坐吧,夫人為我招待小友,三郎,稍等片刻。」

  他往後面去,很快換了一身便服出來,笑道:「你是越活越年輕了,以前是送個趙蘇來,怎麼?現在要他們也到京城讀書?」

  祝纓道:「今天要說的就是讀書的事,只是不是到京城,是想從您這兒再請些書回去給他們讀。」

  「哦哦,要什麼書?」

  祝纓道:「正要與您商量。您看,他們的語言尚可,經史還沒認真讀,得怎麼讀呢?以他們的年紀,阿發還好說,旁人都這麼大了,再學蒙學的東西,就不太妥當了。」

  岳桓道:「不要怕,先背!我將五經各挑出一版注釋最好,你帶回去。至於史書,可以慢慢讀。」

  「好。多謝。」

  岳桓興致很高,先問郎睿:「幾歲了?學了什麼呀?」

  郎睿道:「六……七歲了,識字歌我已經都會唱了!」就是有些字還沒記得特別清楚,這個他就不說了。

  考慮到他才學了不長的時間,岳桓還挺高興,沒問他會寫多少字。

  照顧到蘇喆是唯一的女孩子,岳桓也問了蘇喆類似問題。

  蘇喆道:「我比阿發大幾歲,跟阿翁學功課早,所以比他多會一些。阿翁正在讓我讀荀子的《勸學》。」

  岳桓吃了一驚:「女孩子學說話就是有天賦,你的官話很好啊!」又對祝纓解釋般地說,「我家裡女兒就比兒子說話快。」

  祝纓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小妹確實用功,她學得不錯。」

  「你是教她整本讀的,還是單學這一篇的?整本為何讀荀子呢?」

  「就先抽了這一篇。」

  「還是先讀經,也不要抽散了學,要讀整本。學有餘力,再讀一讀其他。凡學問,學的要是一體,一鱗半爪、斷章取義的,反而容易南轅北轍。學的糊塗,用的時候也會用錯。」

  祝纓點頭,聽岳桓講了許多的教導學生的門道。直到岳桓許諾:「我今天就把書單開出來。」

  祝纓才滿意地說:「那就拜托啦!」

  岳桓還要留著吃飯,祝纓道:「好啊。」

  她沒在岳桓面前提劉松年,對蘇喆等人也沒說劉松年。反而在席間提及:「我讓番學裡每年比賽那麼幾回,比騎射。」

  「這個好!有古風!」岳桓說,「可惜大郎箭術不甚了了。」

  祝纓道:「先生這話就不對了,『必也射乎』。番學裡也有手生的。」

  「對對。」岳桓笑著說。

  一餐飯吃得不錯,岳桓家口味並不特別清淡,他們不是京城人,五個小鬼跟著又吃了另一地的菜色。幾人都認為麵食味道也不錯,林風道:「我回去也嘗嘗這個。種的麥我還沒吃過呢。」

  岳桓夫人道:「麵粉很好吃的。」

  祝纓道:「他們習慣吃米。」

  頭人家總有上等的精米吃,且早已總結出了許多好吃的做法。新來的麥?那是什麼?寨子裡收新麥之後用了煮粥蒸米飯的做法,口感硬不好吃,此後他就不吃麥了。

  岳桓夫人道:「那就可惜了,麵食可有許多吃法,京城裡就有不少。」

  於是又說到了飲食,祝纓道:「明天帶他們出去吃。」

  小鬼們歡呼了起來。

  一餐飯吃得很盡興,岳桓還擔心祝纓遇到宵禁,祝纓道:「不怕,我有條子。」她在京城別的沒有,就是這種犯夜禁的條子多得是。

  ………………

  將蘇喆等人送到四夷館再回到家裡,小吳與丁貴還沒回來,卻是小吳耍了個小心眼兒,怕在祝宅說事被小柳等人聽到了,不好。以家裡有事為名,帶著表弟出去小聲嘀咕了。

  小黃拉開了門,小柳又招呼了祝纓從梧州帶來的隨從去餵馬。

  趙振就捧出一張帖子來:「大人,駱駙馬府上送來帖子。」

  祝纓接過帖子一看:「駱晟?他派人送來的?」

  「是。」

  帖子上是駱晟親筆寫的字,很謙虛的用詞,十分抱歉之前祝纓到他的時候怠慢了,請祝纓明天晚上到他家赴宴。

  祝纓心道:那是得去。

  「明天一早往他家回個帖子,就說我去。」

  第二天早朝的時候兩人都得上朝,能夠打個照面,帖子有來有回才是禮貌。

  第二天天濛濛亮,祝纓與陳萌等人都在皇城外面等著上朝的時候,駱晟擠了過來:「三郎。大郎也在啊?」

  陳萌與駱晟是熟人了,笑道:「看來是找三郎的。」

  駱晟道:「莫要取笑,確實是找他的。」

  陳萌以為是說的四夷館的事,拉了旁人走開了,將這一小片地方讓給他們。駱晟舒了口氣,道:「三郎,看見帖子不曾?今晚可來否?」

  「看到了,早上出門已叫人往府上送回信了。」

  駱晟就很高興地說:「那我就等著你啦。」

  祝纓完全不知道他高興個什麼勁兒。

  今天又是四處躥的一天,帶著小鬼先在坊裡吃麵食小吃,下午又去集市去吃。天黑前將人往四夷館裡一送,再去駱晟家赴宴。

  駱晟家兩代尚主,駱晟一個老實孩子絲毫不影響家裡的氣派。倆公主,各有自己的府邸,駱晟貴為鴻臚寺卿本應該有自己的一府了,卻是從一個公主府轉到了另一個公主府。

  好在與永平公主夫妻關係還可以,他也不在外面置外宅。但是在公主府內,駙馬相較於公主難免要被忽略。譬如駙馬的客人,就要被排到後面。祝纓是給駱晟投帖,所以當時沒挨著見駱晟,駱晟當時還得陪老婆接待客人。

  等到過了最忙的那一陣子,府裡清點禮物、請柬,下面的人理清賬目報上來,駱晟一看是她,禮物也不算差,才有了後來這些事。

  祝纓不知道裡面還有這樣的故事,她認真準備了一下,將自己收拾得能見人,不寒磣也不跟人比金貴,帶人到了永平公主府。

  門上的人聽說她是來找駙馬的,眼睛裡稍稍透出一點驚訝。永平公主極得皇帝寵愛的關係,到這府裡來的人多半是沖著永平公主的。

  除此之外,永平公主府倒是祝纓見過的最奢華的府邸,比起已經經營了幾代的原本的代王府、現高陽王府,看著還要富麗堂皇一些。駱晟迎了出來,一面說:「請。」一面先舉步,帶祝纓去吃飯的地方。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自然而然,非常熟練從容。

  邊走邊說:「上次三郎親來我竟沒能得見,真是該打了。」

  「客氣客氣,過年忙,誰這個時候都是這樣,焦頭爛額的。」

  兩人邊說邊走,以祝纓的估計,這公主府比高陽王府還要大一些。好容易到了一處水榭,裡面明晃晃點著許多蠟燭。席面擺上,水榭外面傳來絲竹之聲,祝纓循聲看去,水面上的冰已經被除去,一艘船停在湖上面,船上燈火通明,有伎樂在那裡演奏,聲音飄來,別有一番意趣。

  祝纓道:「這樣別致有趣。」

  「家母有一年嫌樂聲吵,就讓放在外面了。後來這裡也就這樣了。」

  祝纓道:「公主是懂的。」

  才說公主,就有一個穿金戴銀的侍女帶著幾個小宦官過來,宦官手裡還捧著食盒。進來一福:「駙馬,殿下聽說有駙馬又客,又送來幾樣菜品。往宮裡進的時候,陛下都說好。」

  祝纓又與駱晟一起道謝,侍女和宦官都有點好奇地看她,心道:駙馬總算結交了個正經有用的人。

  侍女一看之下也不久留,又福一福,一行人原路返回了。

  駱晟又給祝纓讓菜,祝纓品了品,確實好吃!吃完了還得誇一下公主孝順,給皇帝送飯。

  駱晟道:「天下子女,莫不關心父母。對了,令堂沒來嗎?」

  「路途遙遠,年紀也大了,能不動就不動。」

  駱晟頗有知己之感:「一老一小,最是熬人。」接下來他竟遲疑了一下。

  祝纓配合地給了他一個疑惑的眼神,駱晟才略顯羞澀地說:「聽說,你那裡有不錯的靈芝?」

  他顯然對「索賄」這件事十分的不熟練,臉有點紅。

  祝纓道:「是,有赤芝和紫芝,每年品相好的也就那麼一點點,盡著先進到宮裡。其餘就要略小一點,或沒有那麼好看。不過入藥嘛,差別也不大,很適合長者和女子服用。長公主春秋日盛,得多用些。我那兒還有,您要不嫌棄,我明天叫人送來一些?」

  駱晟連忙說:「多謝多謝。」

  他舒了口氣,看祝纓渾不在意的樣子,又有點不太自在。他不是故意的,但是祝纓給皇帝進了靈芝,給他家的禮物裡也有靈芝。他這邊府裡把靈芝送了一些給隔壁娘家安仁長公主府,長公主挺喜歡的,當時順口一說:「打發個人去讓他再拿一些來吧。」

  駱晟聽她說得輕巧頓時頭皮發麻,主動承攬了這項事務,說是自己正好有事找祝纓,一並就辦了。

  祝纓看著這個老實人,也有點點覺得好笑,不過她不講究這個。與瑛族等有關的事以後說不定什麼時候還要再麻煩駱晟的,送禮就送禮了。

  她不再提靈芝的事,也沒再有奇怪的眼神,更不打聽公主府裡、宮裡的事,只與駱晟敘一敘舊——他們十年前為田羆的案子共事過。

  想起當年,駱晟也很高興:「三郎還教過我些事。」

  「談不上一個『教』字。」

  「要的,要的,也有人告訴我一些事,沒你這樣仔細說實話的。」

  駱晟說著,漸漸將這事當成了真的。認真說起田羆案的時候,祝纓對他說實話,不敷衍。看來是曾被當個泥菩薩似的供奉敷衍過了。

  賓主盡歡,駱晟親自將祝纓送出府。祝纓道:「留步。」

  駱晟道:「我再走幾步,消消食。」

  祝纓一笑,踩著凳子上馬,遠遠地看著一隊燈籠火把過來。駱晟正要回府,也看到了:「咦?」

  祝纓又落回了地上:「要我避讓嗎?」

  駱晟又張望了一眼,道:「這人……」

  來的是他親娘,安仁長公主,一個得王雲鶴出手才能老實的人。祝纓做個手勢,胡師姐就帶著人將她的馬之類牽遠一點騰地方。

  安仁長公主的車直直地過來,她撩開簾子問:「前面是誰?」

  她的身後,又冒出個盛妝的腦袋:「管他呢!咱們只管……誒?」

  駱晟趕緊上前見他的母親和姨母,車裡另一位是安德長公主,他結婚的媒人。

  祝纓就更得再等一下了,安德長公主聽說是祝纓之後,想了一下,道:「哦!我知道你!你是……」

  駱晟道:「就是他,梧州刺史。」他有點怕姨母口無遮攔,比如說個跟段家結仇之類的。

  安仁長公主道:「哦,你來啦?我記得以前你沒來過呀。」

  安德長公主笑道:「我也沒見過呀,怎麼就只到阿姐這裡呢?」

  其實不是安仁長公主的府邸,安仁長公主的府邸在隔壁,從永平公主的府邸過去。

  祝纓道:「當然是因為早年曾與鴻臚共過事,覺得鴻臚為人謙和踏實值得結交。前些年我總是奔波不得閒,今年可算能夠如願了。」總不能直說自己太窮出不起這份厚禮……

  安仁長公主的笑容變成了疑惑:「誒?」

  駱晟忙說:「十年前了,田羆的案子,陛下派我出京的那回,其實主辦的是他。他一向精明強幹。」

  「哦——」安仁長公主高興了。

  安德長公主道:「咦?哪一回?」

  「就是一個官兒,出京叫僕人和妾給謀害了,僕人頂替他做官。他,」安仁長公主指著祝纓說,「以前見過那個人,路上一看,認出來了。」

  兩個公主就在門前說話,說得永平公主都從府裡出來了,祝纓道:「正月風仍大,殿下還是入內暖和些。下官就不奉陪了,聽著自己幹過的事怪不好意思的。」

  駱晟忙說:「對,你也早些回去,外面冷。」他很怕母親當眾跟祝纓要個靈芝什麼的。也不是買不起,也不是不能要,就是此情此景說這一句怪不好意思的。

  …………

  祝纓從公主府回到家裡,親自揀了兩枝好靈芝,吩咐小吳:「明天一早送到駱鴻臚的府上。」

  她自己第二天得去吏部領告身。

  早朝畢,吏部已將告身辦好,一共兩件,此外又有別的文書,上面的手續也都辦好了。

  「多謝。」祝纓說。

  夏郎中道:「哎,你等等,福祿縣令不弄了?司戶不要了?」

  祝纓道:「你現在就能找到合適的?」

  夏郎中道:「那你可自己找啊!我這兒空著的人太多,上頭也要查我的。我還指望你自己找著合適的人呢。」

  選派官吏是吏部的事情,長期缺官不補是吏部失職了。祝纓道:「我也不能現在就選定了。」

  「那我就隨便挑一個填上了。」

  「別!這倆先糊上!司戶的那個,這才調走,不急。你這兒弄了個人,路上病倒了,我還是用不上。梧州是荒蕪了一些,人也不願意去。你隨手填個名字,也招埋怨。咱們這樣,我過兩天就動身了,路上要遇著合適的,我就發文給你。你幫我把人挪過來,如何?越往南,他要跑的路就越少,也越適應。絕不超過四月。」

  「四月啊……」

  祝纓一個長揖:「拜托——」

  「好吧。」

  祝纓道:「多謝。哎,有附近籍貫待選的官員又或者臨近州縣官員的履歷麼?借我看一下,拜托。」

  「也行,行文下去赴任快,選的時候留神,不能選本地人啊。」

  「你看梧州有幾個等選官授職的?當然是外州的。不過我那兒是羈縻,也會零星夾雜一兩個羈縻縣的。」

  「那倒不礙事。隨我來,我給你找,只能在這兒看。」

  「多謝。」

  剩下就是去通知小吳和杭勤了。

  一回到家,小吳就來匯報,他已經將靈芝送到了:「告訴他們了,這是駙馬要的。您的帖子也遞過去了。公主府就是規矩大哈,比侯府厲害多了。」

  祝纓道:「別琢磨那些了。拿著!」

  她將一應文書拍到了小吳肩上,小吳反手按住,抖著手接過了,抱著蹲地上打開來:「真的是!這是哪兒啊……」

  他不懂地理,不知道這是個什麼地方。

  祝纓又給他一個信封:「仔細讀一讀,你的上司是誰、下屬是誰、地方氣候如何、物產如何,都在裡面了。」

  小吳改蹲為跪,先磕頭,再雙手接了信封:「謝大人,大人深恩厚德,滿門感激不盡。梧州的事項單子我已經寫好了,我這就去取。」

  他返身取了寫了的幾頁紙交了過來,祝纓道:「急什麼?你還要同朝廷辦交割呢。先回家報喜。」

  「是。」

  ………………

  祝纓打發丁貴也回去給他幫忙,她自己則帶上小黃、胡師姐等人直奔國子監——找杭勤。

  杭勤正在抄寫課業,聽岳桓叫他,心下忐忑:難道是我旬考沒考好?

  他焦慮地到了岳桓面前,岳桓卻是一臉的微笑,先問他:「你上次言說無論何時都願為朝廷效力,無論艱險、不管哪裡,是真的嗎?」

  「是!」

  岳桓道:「那你收拾收拾吧,學不用上了,你的告身下來了。」

  杭勤茫然地問:「告身?不給上學了?」

  岳桓道:「你這個呆子,被刺史看到了當心他不要你!」

  「怎麼會呢?」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響起,杭勤循聲望去,是上次那個自稱是魯大人故吏的刺史。

  祝纓問道:「福祿縣丞,不幹也得幹了。」

  「福祿?」杭勤一個激靈,「福橘?糖?」

  「對。」

  岳桓看不下去了,喝一聲:「你那是什麼樣子?還不拜見刺史大人?」

  杭勤如夢初醒,忙拜了下去。

  祝纓將他扶起,道:「請起。向你老師告個別,咱們去見一下魯大人。」

  她給杭勤安排得明明白白,推辭?不做官?那是不可能的。都保送到國子監了,他就圖個京城學習氣氛好嗎?還得去奔著出仕的。

  杭勤麻溜地跟著祝纓出了國子監,岳桓允許他暫住在國子監。祝纓將馬也準備好了,與他並轡而行,道:「我不日南下,可以捎你一程,你先回家報個喜,再趕過來。」

  「是。」

  「巧了,你是魯公選出來的學生,我是相信他的眼光的,你不要讓我失望、讓魯公蒙羞。」

  「是是是。」

  說了一陣之後,杭勤回過神來,話也溜了:「前番大人到國子監,學生還在想像您這樣的人物能有機會多請教就好了,不想竟、竟,實在是、實在是……請大人多提點。」

  「好說。到了,魯公今天在家。」

  魯刺史也準備要走了,京城水渾,什麼唐王?論長當是趙王,從先太子算是皇孫。投唐王是投機,他又身在外任。還是早走的好!

  魯刺史檢查著要攜帶的書籍,門上來報:「大人,有客,是上次來的那個……」

  姓戴的?魯刺史的臉拉了下來,等聽說是祝纓,才稍稍緩了緩:「他?又有什麼事?」

  「帶了個年輕學生來,說是來拜見您,請您訓示。」

  魯刺史腳下一滑:「訓示?他?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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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9:36: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七十四章 雷池

  人都到門口了,再說不見也不合適,魯刺史清清嗓子:「請進來吧。」

  來人答應一聲,急趨而出,身邊的僕人問魯刺史:「大人,這些箱子……」

  「放在那兒吧,還怕他看到不成?本也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魯刺史說,提了提領口,將下巴微揚了一點。

  杭勤再次陷入了手足無措之中,在國子監被好消息砸了個頭暈眼花之後,路上小風一吹他清醒了一點,踏入這處「豪宅」才意識到這是要見魯刺史了!

  他又有點懵了。

  如非必需,祝纓極少擺譜,都是以安靜平和示人,杭勤感覺還不明顯。魯刺史則不然,他早過了五十歲,略發福,一張威嚴的臉,身材也加重了這種威儀感。連說話的腔調都能吊起人的心。杭勤上京前見過魯刺史一面,那個勁兒現在還壓在他的心上。

  祝纓一進書房就看到正在打包的箱子,道:「緊趕慢趕,終於趕上了,你就說,得先過來,遲了就要再等不知道幾年了。」

  魯刺史用不太在乎的口吻道:「宦海浮沉,終有一別,也有重逢時。你也準備要動身了吧?」

  祝纓道:「是。」

  魯刺史狐疑的目光往杭勤身上一掃,杭勤打了個激靈,趕緊低頭站好。

  祝纓道:「這是杭勤。」

  「這名字……哦!」魯刺史又掃一眼杭勤身上的書生袍。

  國子監沒有給學生發一模一樣的制服,但是「士子」的著裝都有個大致的樣式。魯刺史將幾樣合在一起,很快想起來這是誰了。

  既然是自己治下的學生,祝纓將人再帶過來,魯刺史就要過問一下了。如果是學生犯了錯,他也得稍稍維護一下的。

  魯刺史道:「你帶他來是有什麼事麼?」

  祝纓道:「向您報個喜。」

  「嗯?什麼喜事是我不知道你先知道的?」魯刺史口氣並不責難,而是好奇。

  祝纓道:「福祿縣的縣令、縣丞都缺了,不能一直不管。縣令得選個有點經驗的,縣丞倒是可以以學生充任。巧了,梧州也有兩個保送的學生在國子監,我往國子監看他們的時候,順便一問。他正合適,就去同吏部協商,先給一個縣丞。」

  魯刺史「哦」了一聲,又將杭勤再看一眼,杭勤有點抖,剛回來的一點機靈勁兒又沒了。魯刺史的賣相是官場裡很有壓迫感的那一種,嚴肅,沉穆,聲音也略低沉一點。

  祝纓道:「怎麼傻乎乎的?魯公既然挑出了你送到國子監,就是看你有過人之處。出了家鄉,這就是你最親近的人,怎麼反而說不出話了呢?不是魯公選的你,我也不會想見你。」

  杭勤聽她這麼說,又恢復了一點機靈,忙上前給魯刺史見禮。

  魯刺史被塞了一嘴的人情,味道還不錯,清清嗓子,杭勤頭皮又是一麻。只聽魯刺史說:「祝刺史精明強幹又待人和善,既看中你,你就是有可取之處,不必如此拘束。來,坐。」

  三人坐下,杭勤只敢坐一半椅子。

  僕人上了茶,魯刺史看杭勤也敢小喝一口,再看祝纓,又想起來這人初見自己時的樣子。心道:杭勤這樣才是正常的年輕人嘛!

  不由對杭勤又慈祥了幾分。

  話還是對祝纓說的:「你是個能做大事的人,不聲不響就將事情辦了。什麼時候都這樣,可謂謹慎。」

  「您過獎了,不過是好面子,怕先宣揚了又辦不成,要被人取笑。」

  魯刺史笑道:「你豈有辦不成的?」

  「辦不成的我不說,您就不知道,還當我能幹呢。」

  魯刺史又笑:「每次辦成了都要嚇人。」

  取笑幾句,魯刺史也勉勵一下杭勤,讓他:「好好跟著祝刺史學,福祿縣是祝刺史曾任過的地方,你到了一定要虛心求教,不可妄自尊大。」

  多囉嗦了好幾句,杭勤也都老實記下了。

  魯刺史對他說的話也就到這裡了,接下來他主要是對祝纓說的:「我預備回去了,你呢?」

  「也快了。家裡也在收拾行李了。還要同親友辭行,如無意外,月底前動身,路上快些能趕得上春耕。」

  魯刺史道:「是呀,不看著總不能放心。你不來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

  「您有何指教?」

  「我觀識字課本可以做蒙書來用,你那裡還有多餘的麼?若有,再給我幾本,我帶去翻刻一些。」

  祝纓道:「還有一點,您要多少?」

  「我自留一本已經有了,你再給我兩本做樣子。」

  「好,明天回頭我就讓他們送過來。」

  魯刺史道:「你在吏部那裡還順利?」

  「還好。往年熟人也調了幾個走,萬幸還有認識的人。大人呢?」

  魯刺史:「只要不得罪狠了,不過分的要求吏部不會故意為難。」

  但是想要指定某人做某官,那就得看各人的本事了。

  魯刺史做了許多年的地方官,與吏部交道也熟。祝纓祖宗八代沒個顯貴,估計得是因為陳相,這位祝纓的同鄉,曾以丞相的身份兼領過一陣的吏部。看陳大公子與祝纓的相處,得有點穿針引線的作用。

  魯刺史心裡評估著,生出一點「後生可畏」的感慨。祝纓示好,他也就接了,給子孫結善緣也是好的。所以他才要「翻印」,因為識字課本上也印了祝纓的名字。魯刺史準備翻印個幾百本,自己再添個小序,把祝纓也寫一寫,誇兩句,把自己的名字也添上。

  祝纓與杭勤在魯刺史別院稍坐一陣,將杭勤給魯刺史看了,再聊幾句就告辭了:「我還要回去準備,回程的時候我捎他?」

  「你來、你來。」

  「我看您準備得比我快,路也比我近,回去也早,要不,您回去打發人往他家裡說一聲?他父母的封贈也一並下來了。」

  「好。」魯刺史笑眯眯地答應了。

  祝纓於是帶著杭勤告辭。

  ………………

  出了別院,杭勤才徹底清醒過來,暗自後悔:我剛才沒有好好說話,別是出醜了吧?

  他又有點患得患失了。

  祝纓卻對他說:「走,先給你裁幾身衣服,現在量體,走之前取了就行。」

  杭勤哪裡知道做官的門道?他還以為上官給衣服是慣例呢。其實地方官還真有一點這個意思,但是應該是縣令幹這個事。公廨錢中的一部分就是由主官分配的。

  祝纓帶他去量體。他品級低,並不像祝纓這樣得準備好幾套不同名目、款式的正式服裝。縣丞很簡單的,先準備兩套就得。

  量完體,祝纓道:「你的住處人多手雜,告身文書先放在我這裡,走的時候再給你。」

  「是。」

  祝纓讓他先回國子監,現在可以與同學們講他的「好事」了。但是說:「不許酗酒,不許收受重禮,不許犯禁。從現在開始,你一言一行都要落到別人眼裡考核了,運氣好了被御史瞧上了也說不定。」

  杭勤忙說:「是。」

  「去吧。」

  「是。」

  杭勤回到國子監,所有的智慧都回籠了,悔得直跺腳!想起來了,這是大恩人吶!

  他是個保送生,而各州有保送生是因為祝纓上了一個奏本!別人不說,他們保送生提起來都是感激的。怎麼見著真人自己就不會說話了呢?

  我怎麼一見到貴人腦子就發懵呢?!

  杭勤先不跟同學說自己的好事,先在心裡列出個一二三條,下次再見著祝大人,就一定要鞍前馬後地跟著。人家這麼年輕就做到刺史了,必有過人之處,得跟著學。福祿縣既是刺史發跡之地,必然重視。雖是縣丞,也不會寂寂無名。到了福祿縣,也得好好幹。

  於公於私,這樣做都是上上之選。

  打定了主意,杭勤才開始跟同學們說話,他特意將梧州的兩個同學張生、范生邀了來說話。

  張、范二人同是保送生,與杭勤也熟,連同杭勤的同鄉那位姓鄧的保送生,四個人坐到一邊。

  張、范、鄧都覺得奇怪,因為平常他們四個人是不會特意聚到一起的。兩兩同鄉,四個之間不太熟。

  范生道:「杭兄相召,不知是何緣故?」

  杭勤有點小滿足地說:「我將啟程,要離開國子監了。」

  鄧生吃驚地說:「你書讀得好好的,怎麼要走?是家裡有什麼事嗎?」

  「是……張兄、范兄知道的,刺史祝公到京來了。」

  「誒?你與大人是如何認識的?」范生問。

  杭勤道:「二位都是梧州人氏,難道不知道起先南府的典故?我們魯刺史曾任過南方的刺史。」

  鄧生道:「就是祝公上次與岳大人見你我時說的?」

  杭勤道:「對。本是來見張兄和范兄的,想起來魯公,就將我們也喚去了。」

  「哦!」張、范兩人恍然,但是問題還沒回答呢。張生道:「這與你離開國子監又有什麼關係?」

  「大人說,福祿縣缺個縣丞,讓我過去。」

  鄧生「噝」地一聲,坐在椅子上半晌沒說話,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范生的口氣微微遺憾:「你的功課原就比我們強。既是大人說你行,你就行。」

  魯刺史選人自有一套。名曰「保送」,魯刺史也是經過挑選的,太笨的,家裡再送禮也不能送到京城來給自己丟人現眼。魯刺史現在任的地方,離京城不算太遠,其學校比梧州那樣的地方強不少。

  杭勤只是「不一定能」考上國子監,資質也不算差。范生說他功課好,倒也不全是恭維。

  張生也說:「咱們保送生裡,你是頭一個出仕的。恭喜恭喜,真是我輩楷模。」

  「因為你們是本地人,祝公再欣賞你們,也難讓你們回原籍。」杭勤難掩喜悅地說。

  鄧生有些失落,但不肯讓人看出來,強打起精神說:「這麼說,我又要換一個伴兒來,也不知道來的是誰。」

  「無論是誰,都是同鄉。」范生說。

  他與張生都不是福祿縣的人,但是都打算杭勤臨行前再跟他約個飯,萬一家裡有急事不湊事,多個縣丞多條路。

  杭勤道:「我這幾天還能住在這裡。也能夠出去,有什麼要捎帶的,我都捎帶來。」

  三生都說:「你忙你的正事,忙你的正事。」三生有點想與他拉關係,又有點不太想看到他的笑臉,一時左右為難。

  杭勤想的卻是:我得跟這兩位好好打聽一下梧州的訊息!別到了地方不長眼,一張口就開罪祝公!

  …………

  學生們演著小小的勾心鬥角,祝纓面前卻是一派的和諧。

  她回到家裡,吳家一家老小又來等著了!

  小吳拿著告身回家,老吳見識多些,知道這是個什麼地方,趕緊讓全家收拾收拾,要去祝府道謝。

  小吳道:「這是個好地方?」

  老吳啐了他一口:「放什麼屁?大人什麼時候虧待過自己人?就算是個艱難的地方,提攜咱們家從被呼來呵去到有個官身,刀山油鍋咱們也得為大人蹚!」

  「我又沒說不蹚!」

  「哼!用不著蹚,那是個好地方,人好,地也好。我跟你這麼大的時候,大理寺有個評事就是那裡的人。哎喲,那裡的物產好!」

  「那您跟我一同去住住?」

  老吳同意了:「我是得看著你一陣兒。」

  小吳家裡如今又多添了幾個僕人,看著母親、嫂子等人指揮著僕人忙得團團轉,小吳問老吳:「爹,把侄兒給帶上吧?哎,外甥就是還小,不然……」

  「你侄兒帶上倒是行,你得有自己人幹事。」老吳也有自己的想法,小吳現在已經不是芝麻了,是個綠豆,熬上個二、三十年,怎麼也能混成顆黃豆吧?多少能給老大家的兒子出點力,弄成個芝麻,九品應該行吧?

  這樣全家就脫出來了。

  再有餘力,給外孫也拉起來。他們家就算徹底起來了。

  這麼一想,更得跟祝大人面前好好表忠心了。

  他把女兒女婿也給拖了過來。

  小陶心裡實在後悔,十年而已!當初看著小吳是吃苦去的三千里外煙瘴之地,現在一看,回到離京城不到一千里。接下來熬資歷再熬十年能當縣令了,就算熬二十年,做個縣令也很劃算了。

  光陰一去不回還,這樣的前途也是小吳肯在十年前就去福祿縣才能換來的。現在再表忠心,又是十年。他就又怵了。

  吳氏也有一點猶豫,一時也下不得狠心。

  兩口子的笑容就有一點訕訕。

  那一邊,丁貴也被小柳等人埋怨:「你還瞞著咱們呢?!還是不是兄弟了?」

  「他跟咱們小吳大人才是兄弟哩。」

  丁貴被擠兌得團團作揖,連聲討饒,場面十分的熱鬧。好說歹說,丁貴賠了無數的禮,又說:「我也是才知道的,真的,表哥前兩天說我笨,要再教我些事兒。我還納悶呢,我比你們也不差呀,怎麼他就挑我的毛病。」

  「呸。」三人啐他。

  都是年輕人,過一陣兒又悻悻地和好了。表哥當官去了,你這表弟也要大人提攜做官嗎?我看大人不是這麼偏心的人吧?

  四個鬧作一團,那邊祝纓對吳家人道:「當年我南下,也是老吳你肯捧場,讓小吳跟著我走。」

  老吳又是一通馬屁:「大人從來不虧待自己人,打從在大理寺起咱們就知道了的!」接著是訓斥小吳,「就算做了官,離了大人眼前,也不能忘了大人的恩德。」

  場面十分感人。

  老吳表完忠心,祝纓又送了小吳兩匹料子裁新官服,讓他新模新樣的去上任。從明天起,小吳就回家去打點行裝,準備赴任的事務,不在她面前聽差了。

  丁貴正式接手了小吳之前的一些活計,眾人只能扼腕。

  祝纓讓小黃幫同丁貴留在家裡,將事務再理一理,自己帶人去了王雲鶴府上,催稿。

  …………

  王雲鶴府上今天沒有什麼客人,這讓祝纓有點詫異。

  這個時間,刺史們要陸續回去了,都要來辭行。

  王雲鶴是出了名的能幹,且不會傲慢無禮。刺史、別駕這樣的人來拜訪,他都會見。當天滿額了,依次排下去,也都是要見一見的。門上也應該很熱鬧才對。

  見他得預約,但是祝纓能插隊。

  隊都不用插,就很奇怪了。

  門上管事笑著說:「劉老先生來了,相公特意將今天騰出來與他說話。二位有好些日子沒能盡情談禪了。」

  祝纓才明白原委,便說:「那我就不打擾了。請將名帖轉呈相公。」

  趙振趕緊拿出帖子來,他有點小失望,還以為今天也能順利進府的。

  祝纓道:「拿筆來。」

  荊生趕緊取出筆墨,門房又給添了點水進硯台。

  祝纓在帖子上寫了幾句,找王雲鶴催稿。王雲鶴答應給她的識字課本再寫個序的,她要離開了,王雲鶴得交稿子了!

  王家管事一旁捧著帖子等墨跡變乾,一不小心瞅了一眼,死忍著才沒笑出聲來。催稿債催到了相公頭上,也是有趣的。

  將帖子交給管事,祝纓便離開了。今晚她全都空出來了的,現在不如回家,什麼都不幹,就歇一歇好了。

  還沒走多遠,後面有人追了上來:「祝大人,請留步!」

  祝纓籠住馬,回頭一看,卻是劉松年的僕人來了:「祝大人,王相公與我們家大人有請。」

  主人家幾十年的交情,王家管事對劉松年也是熟悉的,知道這兩位在一起,如果是放鬆一點也喜歡一些小插曲。譬如將這催稿的帖子拿過去,又值得兩位老人家評說幾句。眼看劉、王二人日漸緊繃,有點新鮮事活動活動也挺好。

  他拿了帖子到王雲鶴書房外面,問一下裡面是不是議大事不讓人聽,到了一看,兩人正下棋抬槓,他就把帖子拿了進去。

  劉松年就大笑:「人走了嗎?把他追回來了!哈哈哈哈!你催他的麥稅,他就催你的稿子!有趣!」

  祝纓被拽了回去。

  重新回到了王家,祝纓熟門熟路去見兩位老者。一進書房,劉松年也不故意為難她了,拽著她說:「快來快來,催老王的債!」

  祝纓笑道:「不敢不敢,明天再交也是可以的。」

  劉松年也笑道:「我在這裡,就幫你催,今天,就今天。」

  王雲鶴一笑,抽開抽屆,從中拿出一張箋紙來:「你們看,這是什麼?」

  劉松年發出失望的聲音。

  王雲鶴說劉松年:「你的呢?」

  劉松年道:「我現在寫都成!」

  「寫來。」

  劉松年文不加點,須臾寫就。祝纓將兩篇稿子一接,只見文風雖有不同,卻寫得簡潔明瞭,並不堆砌詞藻、滿篇典故。與識字課本的主旨十分相合。

  祝纓向二人道謝,道:「原本這勁頭已經過去了,有二位這兩篇,會有更多人看重這本書的。嘿!又厚了兩頁!」

  攏共十幾篇的識字課本,再加上序、跋、目錄、封皮,說是書都寒磣,全加起來不到四十頁的小冊子。又多了兩頁,那是大大的增益啊。

  劉、王二人都笑了。

  王雲鶴道:「勁頭已經過去了?」

  祝纓道:「差不離吧。您還不知道京城?新鮮事兒一件接著一件的,後浪推前浪,這兩天同我講識字課本的人就只剩前幾天的零頭了。真上心的人不太多,也就前兩天同裴少尹說話,他留了幾本。又有魯刺史……」

  「這人我怎麼聽得耳熟?」王雲鶴問。

  祝纓道:「您沒記錯,就是他。年前遇著了,就去拜了個年。去國子監探望梧州學生的時候順便又看了一下他那兒保送的學生,看著一個年輕人討去當給福祿縣當縣丞了。」

  王雲鶴微笑:「合用?」

  「我看行,」祝纓說,「是做縣丞,不是縣令。縣令也有點愁人呢。」

  劉松年道:「尚培基不是已經滾蛋了?還有什麼愁的?」

  「我不愁怎麼弄走不好的人,我愁怎麼弄來個合適的人。唔,我有個小心思,說出來您二位給掌掌眼?」

  「說吧。」王雲鶴道。

  「我去吏部看了一下梧州、呃、原南府的官員履歷之類,又借閱了往前二十年的,發現這些官員裡,吏部分派官職,總數上北方人多,但是能留下來幹到三年或者三年以上的,北方人佔不到一半兒,底下幹事的多半還是南方人。吏職幾乎都是南方人,再有一些由吏累積升做小官的,就經年累月在南方人在幹。

  北方人來,來了就想法子走,又或者死在路上,或者到任之後報疾病的不少。

  也不能全怪人家,它要是個好地方,朝廷也不能拿它流放犯人。

  也有人想幹卻囿於種種困境。北方到南方,第一是水土不服,第二就是語言不通……」

  劉松年道:「說結語。」

  「能不能增加一些南方士人做官的名額?」

  王雲鶴的眉頭皺了起來。

  祝纓道:「南方人不比北方人笨,給人家多一點機會。」

  劉松年直白地道:「朝廷制度,不可輕易更改。這一句話說出去,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這裡多了,那裡就得減。北方人吃了你!這是搶權!你這是結黨!」他最後五個字說得小小聲的,好像怕給王雲鶴聽到了一樣。

  「我還市恩呢!我悄悄安插人才叫結黨營私,請朝廷斟酌是請朝廷收南人之心。我建言,朝廷拿大頭,我跟著沾點光也不過分。」

  「南方的租賦也上來了,」祝纓接著說,「前稅之上,宿麥也開始收稅了。再有糖稅,也是一筆。稅賦多了,得給點兒賞吧?不要南人多於北人,只要朝廷多看一眼煙瘴之地。」

  王雲鶴道:「不行,第一,按你說的。南方田賦還是不及北方多,只是稍有起色,還不穩。你得收獲穩住了,才能說其他。

  第二,朝廷確實以租賦人口為基準,但是不僅考察這兩樣。

  如果有這兩樣就能有更多人做官,就像拿錢買東西,一手交錢、一手交物,那會有什麼結果?士紳會盤剝百姓就為湊那個租賦!再換他一個出仕。這樣的人出仕,會有什麼結果?弄權,貪瀆、專橫!

  為稅賦而妥協捨本逐末啦!

  你現在說的這個理由,只是你的推論假想。未必能安撫南人,卻一定會結怨北人。

  第三,南人出仕之路並未斷絕。數目也不稀少。你前番已經建言保送生了,先能學出來了再說南人不次於人。」

  祝纓道:「到了『不得不』的時候,有些事就不是商量了。」

  王雲鶴做了個阻止的手勢為:「那不正好?年輕人裡你是能想得長遠的,這很好。但是凡國策,不能拔苗助長更不能想當然。

  利不百不變法,要等到瓜熟蒂落才行。你說南方?南到哪裡?幾個州?憑什麼只有它們?

  這樣選出來的南方人,並非才學過人,他們升職要怎麼升?是不是要比北方能幹的士子仕途還要好?北方人難道會滿意?或者南方人只在南方做官?那不是國中之國了?這不是你要兩個保送生這麼簡單。

  爵以賞功,職以授能。

  北重南輕由來已久,只要緣由還在就不能輕言變更。你變的是功名利祿!你要知道其中的分量。更要知道朝廷依賴的是誰!腹心,不是白說的。

  你只管盡你的職責本份,野有遺賢,你可舉薦,選才大政,不可輕動!」

  祝纓道:「是我欠思量了。」

  王雲鶴道:「還是年輕,有銳氣,什麼事恨不得第二天就辦好了。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知道了,要有耐心。不要因為一個尚培基,弄得自己想把所有的事都做完。還是要相信後來者。」

  「是。」

  王雲鶴不同意,這事就很難通過了。就像劉松年說的,北方人能吃了她。但是朝廷是北重南輕,她要依賴的確是南方人……

  此路不通,只好在羈縻縣上再下功夫了。

  祝纓認真地向二位檢討,說:「我是欠思量。我最煩有些人,嘴上說著大義,手上花著民脂民膏。百姓一看,我吃苦受累,換你腦滿腸肥、金玉其外,你的大義,與我什麼相干?哦,有相干,你一講大義,我就要倒黴。

  那豈不要離心離德?到那個時候,物議一定是說『不識大體,就算被為難死了,也得等著聖天子主持正義』。我對南方難免有些關愛,不忍到時候發生這樣的事情。所以想避免這樣的事情。」

  王雲鶴認真地聽道,說:「你說的都有道理,但沒到那個時候。」

  「是。保送生現在就是雷池了。」

  王雲鶴點點頭:「你明白就好。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可事事都用急火。」

  「是。哪怕是煮飯,火一急,也就夾生了。」

  劉松年打了個哈欠,說:「說這麼多煩心事,都睏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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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回程

  王雲鶴知道祝纓是個少年老成的人,既然說了不會冒進,王雲鶴叮囑之後也就暫將此事放下。

  祝纓則因沒有一個有力的人支持,很快改變了計劃。

  劉松年一說要走,祝纓馬上致歉:「是我打擾了二位雅興。」

  這個時候誰都不太容易。下面的小民每天考慮三餐不及思考大事,王雲鶴等人身在漩渦之中,豈有不心累的?祝纓還記得王雲鶴有一個改變現狀的理想,但是到現在也沒見他著手大改動,一看就是「時候未到」。

  跟劉松年在一起是王雲鶴比較能夠放鬆的時候了,還被自己給攪了。祝纓很自覺地要主動先離開,雖然現在離開二位可能也沒心情繼續玩耍了。

  王雲鶴道:「這麼小家子氣幹嘛?你吃過了嗎?」

  「是。」

  「那再陪我吃一頓。」

  王雲鶴命擺上宵夜,身為丞相,他的飲食還是不錯的。沒有王侯那般的奢侈華貴,材料新鮮、烹煮得宜。

  祝纓吃宵夜的時候不再出別的題目,談一談自己啟程的日期,明年還是章別駕進京,自己得等到後年了。對劉、王二人說,到時候再帶好吃的來看望他們。

  劉松年道:「別說嘴,後年東西帶足!」

  「好。」

  王雲鶴就在一邊笑,他也是難得的輕鬆片刻。

  宵夜吃完,祝纓和劉松年都要告辭。明天大家都還得上朝,祝纓好點兒,再過幾天就能回梧州了,不用跟皇帝天天早起。王雲鶴更辛苦一些,他還得跟鐘宜、施鯤在皇城裡輪流值班。

  劉松年和祝纓知道他辛苦,看看差不多就都告辭回家了。

  劉松年的家近一點,祝纓家稍遠一些,祝纓要送劉松年一程。劉松年道:「都什麼時辰了?你送我、我送你,這一夜不幹別的了。走吧你。」

  祝纓目送他在街角轉過一道彎,僕從們手裡火把的光亮也隱去了,才帶催動馬匹,住自己家去。此時各坊內還沒完全安靜下來,出了坊,大街上就沒人了。

  此時只要有一張條子,就可以在大街上奔跑了,祝纓帶人一路往家跑。沒跑出多遠,斜地裡又冒出一隊人來,也打著火把。

  祝纓勒住馬,往那邊看了一眼。橘色的火把之下,居然是一張見過的臉——卞行。

  卞行與她同年南下做刺史,今年她來了,卞行也來了。

  祝纓前年才反手坑了卞行一把,卞行心裡小賬記得清清楚楚,不過也知道祝纓難纏,進京之後兩人王不見王。

  今天相見,實屬意外。

  祝纓在馬上拱一拱手,對後面說:「咱們讓一讓他,讓他們先過。」

  卞行卻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在隨從們的擁簇之下越走越近。祝纓將他臉上的表情也看清楚了——這老東西當著她的面兒給她冷笑。

  身後的人義憤填膺,祝纓臉色不變,她耐心地等卞行過去。她是往北直行,卞行是往東直行,兩人走個交岔,很快就能錯過去。

  卞行路過她的時候,不但冷笑,還冷哼了一聲:「哼!」轉過臉去又「呸」了一口!

  祝纓這邊的別業隨從大怒,都看向祝纓,等她一聲令下就把這條老狗撕個粉碎!

  祝纓沒招呼人,她對著卞行,將佩的長刀刷地抽出來一半。鄭侯所贈的長刀保養得很好,半截刀身雪白鋥亮,火把之下也顯得寒氣逼人。

  卞行一個倒噎,驚得當即打馬狂奔!他的隨從沒有防備,整個隊伍頓時亂了,追他追得稀裡嘩啦!

  祝纓這邊有幾個年輕人沒沉住氣,笑了出來,也不知道卞行聽到了沒有。

  ………………

  卞行沒聽著,但是逃回家之後回想起來仍是萬分惱火。又覺得自己剛才落荒而逃是丟人了,狼狽的樣子被隨從看到了。他虎著臉一直不肯說話。

  一個小丫頭有點討好地上來才叫了一聲:「大人……」

  「滾!」

  小丫頭麻溜滾了。滾出去後對外面的人說:「還生氣呢別去觸黴頭了。」一行人躲得遠遠的。

  開了口之後,卞行的話就多了起來:「黃口小兒!奸詐小人!人呢?剛才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

  隨從們一個一個冒了出來,站在他的面前挨他的罵。一邊聽,一邊想:是你先跑的。

  卞行罵一回僕人,又轉回來罵祝纓,說祝纓是混蛋、小人、背後中傷等等。

  這事兒是冤枉祝纓了。

  卞行背後沒少說祝纓壞話,也有挑剔河東縣之意,說習慣了,進京以後也沒改口。祝纓倒沒故意四處說卞行什麼,一有機會也絕不會誇他,但是魯刺史對卞行相當地不滿。

  魯刺史看冷雲接他的任已經不高興了,這又來了一個卞行!他在當地經營數年,到了京城之後就有渠道知道自己的「地盤」發生了什麼。

  卞行南下本也不是為了造福百姓來的,幹個差不多就得了。算了一算稻麥的產量,就認為可以用一部分的土地種甘蔗了。與祝纓不同的是,祝纓給新麥爭取了幾年的免稅之後,在這幾年裡她自己是真的不怎麼從這個麥子上刮錢的。也就收回點種子之類的費用。

  卞行則不然,五年之內,不用給朝廷,但是不能缺了刺史的。甘蔗糖稅他要抽,宿麥還按照原耕地總數的總量來收,這個時候他就忘了自己允許分一部分土地種甘蔗了。

  魯刺史的舊屬仍有留在原地的,魯刺史輾轉知道了一些訊息,這讓他在背後說了卞行的不少壞話。

  與卞行一比,祝纓就愈發的眉清目秀了起來。就更加覺得卞行不行。繼續再說卞行壞話。

  卞行哪知道一個前前任的刺史看他不順眼?反正他只要不順了,就都把賬給記祝纓頭上了。這才有了今晚街上相遇時他的表現。祝纓也不知道他有這樣復雜的經歷,你對我不禮貌,那我也不用客氣了。

  卞行白白被她嚇了一場,第二天就告了個病,想借著有人探望的時候,將祝纓的惡形惡狀給宣揚出去。

  哪知這會兒大家都忙,連病了三天,才有人來看他。卞行自是不肯放過這樣的機會,將「卞刺史夜路遇祝纓,無禮兒拔刀驚大人」的故事講了一番。

  以致次日祝纓上朝前在宮門口被裴清特意叫住了,問:「你與卞行遇到了?」

  「對呀,天天都上朝,不想看到他都不行。哎?他今天是不是沒來?」

  裴清道:「我怎麼聽說,有一天夜裡你路遇卞行,拔刀對他恐嚇?他告病到現在還沒好呢。」

  祝纓要說話,看到冼敬也走了過來,對她兩個說:「少尹也知道這件事了?子璋,怎麼回事呀?」

  祝纓還沒回答,陳萌又冒了出來:「三郎……」

  不遠處還有一些熟人都往她這兒看,魯刺史的步子也越來越近。祝纓心說:就這?

  她說:「什麼?他嚇病了?真是罪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吧,在京城裡看到人瞪著我,就心裡發毛。只恨手邊沒個盾牌。早知道他先害怕,那我就不用怕了。」

  陳萌「噗」一聲笑了出來,冼敬等人都說:「促狹。」本來不想打你的人也要手癢了。

  然而考慮到之前的恩怨,又都搖頭散了,這事兒說不清楚。誰遇到過刺殺都得從此警惕,拔個刀而已,還沒動手砍呢。

  要祝纓跟段家和解?不說她有沒有這個度量,旁邊還戳著一個鄭家。段家不先跟祝纓低頭,祝纓是絕無退讓之理的。

  最後剩下一個魯刺史,說:「做了就做了,還能反悔怎地?」

  「我冤枉。」祝纓說。

  虧得朝會馬上就開始了,才結束了這一場鬧劇。

  …………

  於祝纓,過幾天就要離開了,混完這幾天就走。

  親友們都告別得差不多了,幾畝薄田依舊托給了溫岳,她又取出些錢來,托溫岳再給買些田產,預備回京之後多些收入來源。兩年後再回京,家裡人口必然增加,日常開支也會增加,得預先多弄個進項。

  此外還有家宅,自家人口不多,護衛、僕人是真的多。她的品級也升了,建現在的房子的時候沒想到自己這官升得有點快。六品小官的房子,住個四品,是有些不合適的。以刺史回京,品級最低也是個不升不降,朝廷會再給她配些「白直」。眼下的家裡住不下。

  到時候得預先準備下,不買也得長租一個。長途帶錢不方便,就暫用溫岳處存的租子。

  用會館的兌換途徑也行,但是祝纓覺得如果交給項大郎幹這個事,他恐怕得從中補貼一些給自己。一些小事就算了,大件如宅子田地,還是別這樣比較好。

  自己都快要回來了,她也不再到處問人願不願意跟她南下了。到處再轉一圈,最後往皇城各衙司走一趟,看看有沒有遺漏的公務要辦,掃個尾。

  最後讓項大郎派人來看宅子,齊活。

  她得盡早離開,路上跟盧刺史商議調人的事兒,然後發個緊急文書給吏部,爭取能趕上這一波比較集中的任命調整。

  祝纓計劃得好好的,先到政事堂。王雲鶴和施鯤在,鐘宜昨晚當值,今天上完朝就回家休息了。

  王雲鶴與施鯤都打算她這次任期滿了之後調她回來,施鯤道:「你這一走,今年冬天就不是你來了吧?」

  「是,是前年來過的別駕章炯。梧州羈縻,長史、司馬乃是三族五家輪流擔任,他們幹不了上京這個差使,只有我與章炯輪流。」

  王雲鶴道:「梧州八縣,兩種情形,如此混雜恐怕不好。你有心將羈縻化作編戶,一時恐怕不能如願。尋常刺史恐怕應付不了這樣的局面,還是要拆開來才好。」

  祝纓道:「那羈縻五縣自成一個州麼?刺史怎麼弄?一個弄不好,要散架,一散架就要亂,到時候還能不能有現在的局面就不好說了。」

  「也還是輪流呢?」王雲鶴問。

  施鯤道:「先不提這個,你離開後,有沒有人選可以推薦?」

  祝纓沒有報誰的名字,而是說:「一州刺史的任命,我不敢妄言。」這時她就不說刺史得有命到梧州了。到了刺史這一個級別的,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得湊個人過去。朝廷不可能長期放任一州沒有主官。

  「沒讓你定,問你看法。」

  祝纓道:「梧州這個品級它不方便調一些老辣的刺史過來。也就是從別駕、知府之中選。那我認識的真的不多,不好說。只有一條,這人別瞎折騰就行。別處折騰,百姓罵兩句。梧州如果折騰得大了,怕出事。」

  王雲鶴和施鯤還道她仍然對尚培基的事情耿耿於懷,都輕笑一聲。

  施鯤道:「也對。」

  反正從四品這一級的官員裡,也沒什麼人能比祝纓更能幹了,蕭規曹隨就行。

  正事說完了,王雲鶴才問:「我彷彿聽說你路遇卞行了?」

  祝纓無奈地撇撇嘴:「早上已經有好些人問過我了。遇著了,他目露凶光。我是才是那個驚弓之鳥。」

  施鯤有點煩卞行,他是最怕麻煩的一個人,卞行弄這一齣,事不大但煩心。這麼些年還沒看透麼?腦子也沒祝纓快,心也沒祝纓狠,就還要撩!

  王雲鶴道:「路上小心。」

  「是。」

  王雲鶴道:「你直到今年隨從才多了那麼兩個。心太大了也不好,不妨分一點心力在自己身上,置產業,招護衛。」

  施鯤也讓祝纓注意安全,居住、出行都要有足夠的護衛。

  祝纓道:「是。以後會小心的。」

  祝纓離了政事堂,接著到禮部,然後是吏部等處。六部九卿那裡,也就宗正之類的地方她沒去,段琳正在做太僕,她也沒去太僕寺。倒是太常寺,以前段琳在的時候她不沾這兒,現在是冼敬,她去那裡小坐了一陣。

  大理寺也是重頭戲,一些熟人離開了,剩下的人就給新來的講「小祝大人」。直到她離開皇城,老人還在給新人講當年的好日子。什麼過年的年貨都不用自己買了,什麼家裡人都能跟著沾光之類。說完又罵一陣蘇匡。

  祝纓特別與左丞多說了幾句,問他:「你還留在這兒?如今鄭大人都去禮部了,你要不換個地方?活動活動才好升一升。」

  左丞果斷地道:「不換!」

  祝纓扼腕:「外頭的缺多,各地官員並不是都滿員的。在這兒跟人爭太吃力,到地方上轉一圈,興許機會就來了呢?」

  「老了,走不動了。就這樣吧。」他還以為祝纓要拉他南下,那這個是不太願意的。他本來有心將兒子托給祝纓,但是一想到梧州太遠,就又放棄了。

  京城傳說,梧州是越來越富了,或許有人願意去做個刺史,但是縣令以下三千里求財?真是要人為財死了。

  祝纓道:「好吧。保重。」

  轉了一圈,又到京中自己熟識的地方再轉一轉,然後通知項大郎,讓他把項漁的行裝收拾好。再派人到四夷館,讓小鬼們也準備行裝。再提前去準備船隻,一到吉日就出發。

  項大郎早就開始準備了。

  以前商人走遠路就比較喜歡跟著官員的隊伍,雖然需要孝敬一些,但是過關卡省稅、路上也安全。現在是自己州的刺史,又一向好說話,項大郎就準備好了採買一些北方的物產,派人跟船押到南方販賣。

  又省心、又有利潤。

  連祝纓船上的東西,項大郎都給她準備好了。

  臨行之前,祝纓還得跟皇帝約一次見面。見完了皇帝這一面,她就能走了。

  這一面比之前的都簡單,皇帝不問她什麼事情,泛泛地鼓勵她到了梧州之後要繼續好好幹。

  祝纓也說著官樣的文章,向皇帝表忠心,說自己一定不負聖恩。

  面聖畢,就沒有別的什麼事了,祝纓回來就宣布:「後天咱們就啟程!趙振你去將杭勤接過來,明天我們一道為魯公送行。」

  趙振與荊生去國子監,又有廣寧王府送了禮物來。廣寧王不大管事,王府裡做主的是鄭霖,她派了一個宦官、一個自己的侍女,兩人帶著一些隨從過來。道是王妃有孕正在府裡安胎,所以不能親自過來,十分遺憾。

  禮物也是周到細緻,鄭霖沒有挑選珍奇古玩之類,而是給張仙姑、祝大、花姐,一人準備了一箱子的東西。綢緞藥材新式首飾都有,都是用得上的。

  祝纓道:「上覆殿下,不勝感激。」又給他們發了紅包,再問幾句鄭霖夫婦身體之類。然後對侍女說:「有什麼要用的南貨,只管捎信來,我來尋找。不要客氣才好。」

  侍女很高興,福了一福:「是。」

  …………

  第二天,祝纓帶著杭勤等人給魯刺史送行。

  魯刺史道:「明年咱們就見不著啦,後年還不知在何方,每年這個時候都是結交同道中人的時候,不要怕麻煩。」

  「是。」

  魯刺史看了一眼杭勤,說:「你的家裡,我會派人知會一聲的。」

  杭勤忙道謝。

  又有魯刺史的熟人之類來送行,祝纓又看到了唐王府的文學戴瀛,也同他點頭示意。魯刺史人都要走了,見到戴瀛就表現得很親切,說:「下次我進京,咱們再敘。」

  陳萌也來給魯刺史道別,他曾在魯刺史手下做過知府,後升的刺史。他真的有個丞相爹,魯刺史在他面前也擺不起譜來拿捏,兩人相處倒還和諧。陳萌見著祝纓有點吃驚:「三郎?」

  祝纓笑道:「是我。」

  魯、陳、祝三人站成了一個三角形,打量彼此,不由一笑。

  祝纓送走魯刺史,接著就是自己走。吉日不在休沐日,給她送行的人也不少,鄭熹這樣自己能做主的就親自來送:「回去好好保重,大家都等著你回來呢。」

  祝纓能幹,沒事兒都能挑出事兒來,卞行一直「病」到了現在。想想就挺可樂的。

  溫岳來不了,鄭奕來了,拍著祝纓的肩膀說:「三郎,你只管放心,京裡有我們呢。」

  大理寺裡的前同事們都不得來,但是陳萌與吳刺史等同鄉卻來了。他們也是在這幾天都要回去的,陳萌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嘍!」

  祝纓道:「有緣必能再見,有心就有辦法。」

  「那是自然!」陳萌說。

  一群人正說著話,又湊來另一撥人。陳萌好奇地問:「那是誰?找你的嗎?」這個時間很多人都往回趕,再加上一些正常的出京的人,都在城外送別。陳萌有點吃不準。

  祝纓看了過去,說:「哦!是他!衛王家的宦者,他的表兄流放南府,現在梧州。」

  「衛王啊……」陳萌說。

  「家裡的宦者。」祝纓強調了一下。

  孟弘打聽到了祝纓什麼時候離開,親自送了一份禮物來。他到了先同祝纓問好,等到說了許多拜托的話之後,再與鄭熹、陳萌等人見禮。借著祝纓又與別人拉到了關係,一切都那麼的自然。

  陳萌道:「骨肉遠離,確實令人傷感。」

  眾人一番唏噓,看看孟弘的賣相,又覺得他做個宦官有點可惜。

  最後是鄭熹說:「走吧!莫要耽誤了好時辰。」

  祝纓才扳鞍上馬,一路絕塵而去。

  她還是要通過水路回去,如果不是有緊急的公務趕路,水路是比陸路更好的選擇。離開京城沒多遠,蘇喆就從車裡出來了:「我的馬呢?」

  她與郎睿都被安排乘車,她要騎馬,郎睿也坐不住了,也要騎馬。出京之後一片大平原,道也極寬極平,這是在山裡沒有的條件。五個小鬼個個高興,一定要在上船之前跑個過癮。

  祝纓命人看好了他們,尤其是蘇喆和郎睿,墜馬不是鬧著玩的。

  好在數日之後他們就上船了,還如來時一樣的安排,小吳住的地方給了杭勤。杭勤要跟著她們再走數日,然後從水驛轉陸驛,先回家探親住幾天,再到福祿縣赴任。

  這個地方離京城比離福祿縣近,從此地到梧州,還有不到兩千里,不近,但也不能說特別的遠了。

  看這幾天杭勤騎馬也行、上船也不太暈,精神不錯,祝纓的心情也挺好。小伙子身體好,可以好好地支使了!

  祝纓心裡毫不愧疚地給杭勤安排了許多事務,就等這小子到梧州來報到。她寫了張紙,上面寫著數件事情,包括清點倉儲之類,都裝到一個信封裡。

  寫完這些,下一個驛站也到了。小鬼們想下船,此時五人之外加上祝煉、項漁,湊足了七個人,在甲板上瘋跑。

  驛站派了驛卒過來詢問祝纓要不要下船,邸報文書之類送到船上還在放在陸上的院子裡。又送補給上船。

  祝纓讓胡師姐等人陪同小鬼們下船看熱鬧,自己先在船上看邸報。

  一打開,只見上面赫然是一行字——鐘宜死了。

  祝纓將邸報逐項看過,鐘宜的訃告之外,其餘都是一些比較正常的調動。死掉一個丞相的後果,幾天之內在邸報上還看不出來。下一個丞相是誰才是比較有看頭的東西。

  鐘宜今年七十多了,死也倒也不是特別意外。活到這個年紀,也算是高壽了。

  祝纓想了一下,先動手寫了個信,蓋了她的印,把這當作一個公文,再下船去驛站讓他們發到京城。跟鐘宜也算是臉熟,最好致奠、吊唁一下。至於人選,項大郎是不太合適的,在國子監裡讀書的學生就還算能拿得出手了。

  辦好這件事,祝纓招呼幾個小鬼上船:「別到處跑了,一會兒開船了誰落下就回不去嘍!」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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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9:36: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七十六章 勾兌

  祝纓打算見一下盧刺史,自從把顧同放到盧刺史手上,她還沒見過這位呢。如果順便能夠再看顧同一下也不錯。

  回程她不太著急趕路,從驛站將文書發到京中之後,她又讓驛站給盧刺史那裡送個信,詢問盧刺史是在刺史府還是外面視察春耕了,是否方便見一面,她去盧刺史那也行,主要是替鄭侯給盧刺史捎了封信過來。

  到了這裡,驛站再給盧刺史送信就很快了,祝纓在驛站裡暫住了五天,第六天快到中午的時候,祝纓正在看著林風和金羽兩個摔跤,聽到外面馬嘶人語,彷彿是又有人住過來了。她也不以為意,這是一座大驛,往來的人不少。

  然而,不多會兒就有驛卒跑了過來:「大人,盧大人到了。」說著,將盧刺史的一張名帖遞了過來。

  盧刺史此時正在驛站裡安頓,他接到祝纓的書信之後就知道該著自己跑這一趟。他心思也細,想到了顧同,連夜派人把顧同叫到了刺史府,讓他與自己一同出行。

  顧同聽說是祝纓路過,再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兩人一同趕到了驛站。

  顧同耐著性子先去自己的房裡,將行李一扔,洗了把臉、對著鏡子攏了下頭,整整衣衫就出來等著盧刺史一道走,並不搶在盧刺史面前。

  盧刺史這邊名帖送到,也不著急趕過去,然後祝纓過來了。

  祝纓讓摔跤的學生停下來,快到中午了,一會兒就得吃午飯:「一會兒我要在那裡不回來,你們就自己吃。」

  林風他們的答應聲中,祝纓去找盧刺史了。

  盧刺史才換了一領新衣,聽到報說祝纓來了,走到台階下相迎。兩個人都是正常的官員,所謂正常,就是穿得比周圍的人都好一點兒,一眼就能認出來主次。盧刺史知道祝纓年輕,看到一個「臉嫩」的官員在幾個隨從的擁簇下走過來,也沒覺得是認錯了人。

  祝纓看盧刺史,這個刺史是一個正常的刺史,他的年齡就很正常。同一個官位有年輕的有年老的,但是做到刺史這個位子上的,除非有特殊情況,一般得四十以上,五十多能混上個刺史都不算老。盧刺史就是這種正常的情況,他今年五十多了,在刺史任上已經做了幾年,之前已經經歷過一個州,現在是第二個。

  顧同跑了出來,對著盧刺史那邊看了一眼,祝纓確定了此人的身份。她搶上一步,先拱個手:「盧公。」

  盧刺史驚訝地道:「竟然是真的!我看如此氣度,就猜必是子璋,你這般年輕我又不敢認了。」說著,也拱了拱手。

  兩人對上了身份,顧同也適時上前一步,長揖到底拜見老師。祝纓早就看到他了,他略瘦了一圈,人也黑了一點,臉上都是笑。祝纓道:「不錯,很有精神。」

  盧刺史道:「名師高徒,子璋你是精明強幹之人,學生也不差。」

  「您過獎啦了。他初來乍到,我還擔心他手重手輕的沒個準星呢。」祝纓說。

  「那不會,我看他很好,」盧刺史作了個請的手勢,「我才到,屋內雜亂,見諒見諒。」

  一到屋裡,裡面一點也不亂,行李都放好了,盧刺史與祝纓一主一賓相對而坐,盧刺史也對顧同做了個手勢,顧同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坐了下來。

  盧刺史先問了祝纓的辛勞,祝纓又說了抱歉打擾之意,然後取了鄭侯的信來給他。盧刺史道一聲謝,先不拆信,而是問鄭侯身體。祝纓說:「老君侯仍然健旺,不過近來更愛與老友、孫輩等相處。」

  那就是有事都交給兒子了?盧刺史明瞭。他又問:「子璋可知鐘相公是怎麼回事?」

  祝纓道:「我亦不知,我啟程之前他還好好的。前幾天在驛站看到邸報,也吃了一驚。」

  盧刺史嘆了口氣:「鐘相公,我以前見過的,那時他還在做刑部尚書。前年見他時精神還好,還以為今年能再見到的呢。」

  「日理萬機,也是耗神。」

  盧刺史看了祝纓一眼,祝纓點點頭,盧刺史道:「不說這個啦!咱們離京這麼遠,著急也沒用,各司其職才是正理。」

  祝纓也表示讚同。盧刺史當面感謝祝纓,說種宿麥的事情上她幫了不少忙。

  祝纓道:「我有事相托的時候,您也仗義相助。何況又有府裡做保,您不必如此客氣的。對了,還有些東西。」

  要見盧刺史,她自己也有禮物相贈,鄭侯那裡也托人捎了條腰帶給盧刺史。又是一番的禮讓。盧刺史道:「本地的燒筍味道鮮美,子璋經過這裡幾次,未必嘗到的都是正宗。我帶了廚子來,現在正是春筍往外冒的時候。就在我這裡設宴,子璋千萬不要推辭。」

  祝纓笑道:「有美味我一定不會走的。」

  盧刺史的私家廚子本地菜做得比驛站好吃不少,祝纓北上南下跑了幾趟了,這個驛站也經過幾次,都沒有這次的筍子好吃。除了筍,又有火腿、鮮魚等菜色,在這個時節,又有鮮嫩的蔬菜。

  賓主盡興,盧刺史誇了一回顧同:「年輕辦事卻老到。不瞞你說,我看他一個新人過來,也怕這才到任的年輕人心裡揣著熱炭團兒,火太旺把人給燎了。他能沉得住氣,這就不錯。」

  顧同道:「大人過獎了,下官也是跟著老師身邊勉強學了一鱗半爪。」

  盧刺史道:「這是學到精華了,你老師教導你很仔細!這樣的老師可很難得。有些老師,心也是好的,自己本事就不夠,再心疼學生也沒用。依舊是教不出來。」

  祝纓道:「您這麼一說,我都要臉紅啦!」

  「哈哈哈哈!」

  席間氣氛非常的好,祝纓不飲酒,這是盧刺史事先問過顧同的,這讓他非常遺憾。許多本來談不好的事情,一上酒桌就容易談成了,主要是因為喝足了!不喝酒的人,很難讓人熱絡。

  盧刺史努力拿顧同說事,祝纓也會意,就說盧刺史也幫了她許多的幫,包括會館的事情。說到會館,盧刺史來精神了,道:「我看梧州會館有極好的糖霜,他們說是梧州獨有,可是真的?」

  「糖霜哪裡都有,不過梧州確實做得更順手些。您想要?」

  盧刺史道:「我一個人能吃多少?梧州的糖價確實令人高興,能多一點就好了。」

  祝纓道:「正在建新坊,一年比一年多。糖這個東西,它得看甘蔗。」

  盧刺史道:「我這裡還是能種一些的。」

  兩人就甘蔗的事情又說了一通,有些是盧刺史之前問過顧同的,有些是顧同也不知道的——他已經離開梧州有一陣了,最新的情況他也不太清楚。

  祝纓聽盧刺史的意思,也是想治下能多一些平價的砂糖,此外,他也不諱言地直接問:「子璋看我這裡,合適種甘蔗嗎?我這裡人口也不少,放心,不與你那裡爭利,我先在自己州裡販賣。」

  都是老油子了,誰都知道一個人只有一張嘴,兜裡的錢也有限,買了這個的就買不了那個的。盧刺史的意思,梧州糖的產量還供應不了這麼多的地方,他就先在自己的州裡也開設糖坊供應本州,不搶外地的市場。一時半會兒也排擠不了梧州的糖。

  祝纓卻知道,盧刺史的地方比梧州更北一些,他要往北方販賣比梧州能省去許多的路費,顯然比梧州糖更方便打開銷路。

  祝纓道:「我是信得過盧公的,但是盧公的後任麼……」

  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後任是什麼樣的,盧刺史有點難回答這個問題,只好厚起臉皮來說:「也是為了百姓……」說著,搓了搓手。百姓吃著了平價的糖,他也是有利的,比如各種稅,比如官辦一個糖坊。這種事是心照不宣的「造福百姓,成就自己」。

  祝纓看火候差不多了,順著他的話說:「您說的是,本就是為了更多的人能吃得起好東西。梧州的田也要種糧,也不能都種了甘蔗,本來良田就少,產量一時也上不去。又何必霸佔著不叫別人幹呢?」

  盧刺史道:「子璋有賢臣之風。」

  「您過獎了。這樣,只要您願意,由會館那兒帶人過來開設糖坊。打您這兒招學徒,徵賦納稅您照顧著點兒,怎麼樣?」

  盧刺史豎起手掌道:「那就說定了?」

  祝纓與他擊了一掌:「一言為定。」

  盧刺史高興地乾了一杯酒,放下酒杯,祝纓道:「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旁的地方的事兒插嘴了犯忌諱,你我都是為了百姓安居樂業。盧公的事,就是我的事。」

  「子璋的事,也是我的事!」

  祝纓道:「我正有一事相求。」

  盧刺史心一抖,暗道:來了!

  祝纓指著顧同道:「盧公知道他的老家,福祿縣,我在那兒做過縣令的。」

  「對,是個好地方,福橘很好吃啊!哎哎哎,我並沒有連那個也要的意思。」

  「哈哈,」祝纓笑得肩膀抖了兩下,「不是說橘子,是說福祿縣。我調走了,那兒現在缺一縣令。」

  「唉,你那裡又更偏僻些,不少人是不願意過去。」

  祝纓道:「這不就跟您商量了嗎?您這兒有沒有合適的人選?我得一縣令,您安置一個想安置的人。得是能幹事的,跟他差不多就行。」

  顧同連著被指了兩次,指一次,就得把筷子趕緊放下來,索性不動筷子了,抓起酒壺給盧刺史斟酒,等著被點第三次。一邊倒酒一邊說:「大人,千萬憐惜福祿百姓。福祿那個地方,好日子沒過幾天呢。老師到任之前那個縣令,咱們都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兒,常年不在縣裡,跑到府城養病……」

  盧刺史道:「好啦好啦,我想一想。」

  他是非常樂意的。

  哪個刺史沒幾個想安排的人呢?都是只恨官位不夠多,自己人安排不下去,祝纓肯提供這樣一個地方,盧刺史樂意之至。

  祝纓道:「多謝。福祿這個地方,我看它與別處不同,總想它越來越好。」

  「那是子璋你出京後第一次任的地方吧?也花費了不少力氣,還吃了不少苦頭?都一樣的,我年輕的時候也是。當時想,我要升走了就好了!真走了以後,提到那個名字,心裡就不一樣。」

  「是。可惜京城裡信得過的人不願來。您看中的人會不會嫌棄福祿偏遠?強扭的瓜不甜。」

  「我這兒跟京城不一樣,從京城到我這兒還不算太遠,有人想一想咬咬牙也就來了。都到我這兒了,還在乎再往你那裡走一程嗎?只要踏入了名利場,就知道往上升有多麼難得了。只要升一級,我看也是願意的。」盧刺史不無試探地說。

  祝纓道:「這是不是就叫循序漸進了?」

  「哎~漸入佳境。」盧刺史說。

  祝纓受教,又誇盧刺史會說話,比自己有墨水,自己就想不到這麼貼切的詞兒,很是遺憾書讀得少了。

  盧刺史道:「你這麼年紀已是這麼能幹,詞意練達切中肯綮。再文辭斐然,我們這把老骨頭就沒地方放啦!」

  顧同插言道:「您二位再自謙,我們就要無地自容了,給下官留一點情面吧。」

  祝纓道:「好,說回正事。盧公看中的是什麼樣的人?咱們這兒定下來就行文給吏部,過幾天人就到我那兒上任,你看如何?」

  盧刺史道:「好!」

  盧刺史手裡握著幾個人準備安排的人,想著祝纓說的話,就從中選了兩個,都是北方人,都是盧刺史在任上發現的還可以的官員,目前兩人都在刺史府裡任職但又沒有混成心腹。特別出彩的地方也沒有,勝在本份肯幹,也不隨便抖機靈、幹些挑唆之類的事情。

  盧刺史派人回去捎話,讓二人押送一隻箱子過來。他說:「我將人叫過來你過目,看中哪個就是哪個。」

  「好。」

  飯到這時就吃得差不多了,祝纓還要感謝盧刺史,盧刺史卻知道是自己欠的人情更多一些,也是盡力地展現自己的友善。兩人交換了名帖,又約了要經常通信。兩地離得並不遠,兩州聯動能解決不少事情。

  盧刺史想看鄭侯的信,祝纓想跟顧同再私下說話,盧刺史打個哈欠,祝纓順手推舟說:「已經打擾很久了,盧公一路舟車勞頓才到驛站,不打擾您午休了。」

  盧刺史道:「老了。顧同,代我送送你老師。」

  ………………

  顧同巴不得這一聲,裝模作樣給祝纓送了回去。

  一到祝纓的住處,顧同先跪下來結結實實磕了兩個頭。祝纓道:「這是幹什麼?」

  「看到老師就激動了。」

  「起來,坐下來好好說話。哎,阿銀呢?給我們弄點兒實在的吃喝來。」

  顧同笑道:「我就知道在您這兒舒服。」

  盧刺史的飯菜很不錯,但是這種席就不是為了吃飯。顧同技藝不夠,沒能在間隙裡搶著吃飽。祝纓倒是有這手藝,無奈那是當陪客時用的,一旦自己是主客,談事情是最重要的。她能得到的最大優待就是能不飲酒。飯沒吃上幾口,菜也只嘗了些新鮮!

  可惜了一桌好菜。

  祝銀很快端了一隻大托盤:「拿來了,我說有幾個正在長個兒的半大小子,怕他們餓著。」

  顧同好奇地問:「這位是?」

  祝纓道:「一會兒告訴你,先吃。」

  兩人風捲殘雲,吃飽了之後才開始講。顧同先說他的經歷:「要是依著我自己,上手就幹了。可我見過您是怎麼幹的,我忍住了!到了之後,我先悶聲不吭,就看他們都是什麼成色……」

  祝纓含笑聽著,說:「能夠知道實情,事情就成了一多半了。唯有知情,才能找到對的路。」

  「是!」顧同又說了一些自己在縣裡的情況,又向祝纓請教。

  祝纓道:「你現在是縣丞,縣令不會空缺太久的。得想好這個!上官也有許多種,萬一來個不喜歡有人搶風頭的,你就要應付他了。」

  「是。」

  這些說完,顧同又提供了一下盧刺史點的兩個人的風評:「還行,就是也不特別出色,叫幹的事也會幹。年紀都不大。都是刺史府的屬官。一個是司倉、一個是司兵。嗯……比咱們的那兩位……略好?」

  祝纓有了點數,又叫隨行的人來與顧同見個面。這裡面也有顧同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認識的如祝煉、蘇喆都同他相見,顧同也準備了些小禮物給他們:「盧大人叫我,來得太倉促了沒帶什麼東西,這些隨便拿著玩吧。」

  也不認識的,如祝銀等人,她們從山上下來的時候,顧同已經做官去了。顧同看到他們更高興,說:「老師終於有配得上身份的隨從了。以前隨從也太少了!」

  祝銀道:「咱們有二十個人!府裡還有。」

  顧同更高興了:「那就更好了!老師的安危就交給你們了,你們一定要用心呀!」

  祝銀道:「當然!」

  祝纓又取出一份禮物給顧同:「這是京中的新樣,也別虧待了自己。」顧同也大大方方地收了,又問張仙姑等人的情況,問完了一拍腦門兒:「您還沒回去呢,又哪裡知道了?哎!我高興得都糊塗了!」

  祝纓道:「是啊,我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

  ………………

  被顧同一提,祝纓有一點點想家了。又過三天,這三天裡祝纓和盧刺史幾次見面,也說路上見聞,也說一些共同認識的人。盧刺史不但知道金良、唐善,還知道溫岳,他與溫岳的父親還是舊識,直說溫岳的父親死得可惜。

  期間,兩人也就鐘宜之死討論了一回,祝纓的意見是:「新補的丞相必是陛下信任的人。」盧刺史也持相同的意見。

  兩人在驛站裡消磨了三天,等到了盧刺史那兒叫來了兩個候選人,二人帶著一口尺長的小木箱子,天真地到了驛站,以為自己在執行一項了不得的秘密任務。

  到了驛站,盧刺史恰巧在「會客」,客人很年輕,正在與盧刺史說一些規劃之類的事情,又是稅,又是賦的。盧刺史順口給客人介紹了一下:「這是戚明,這是伍成。」戚明是司戶、伍成是司兵。

  然後又告訴二人,這是梧州刺史。梧州,一個漸漸浸出油水的地方!刺史居然這樣年輕!兩人有點小吃驚。因為他們的年紀也與祝纓相仿,且自認已經是比較成功的人了。

  祝纓很和氣地與他們閒聊,狀似無意。此時二人仍然帶著天真的驚訝,隔挺遠一個地方的刺史,打死兩人也想不到祝纓想給他們其中一人當個上司。盧刺史在一旁看得直樂。

  不多會兒祝纓就選定了一個人,然後她就住口了,戚明恰如杭勤在國子監時一樣,絲毫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個餡餅套住了。

  盧、祝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盧刺史道:「你們辛苦了,去休息吧。」

  二人告退,盧刺史問祝纓:「哪一個?」

  「戚明。」

  「好,那就他了!為什麼選他?」

  祝纓道:「他更知道民生。」

  「這倒是,那就定了?」

  「定了。」

  兩人一番協商,祝纓這兒給夏郎中那裡去個消息,先定戚明做縣令。盧刺史也向吏部行文,再要個人補戚明的缺。文書發出,盧刺史回房用隨身攜帶的鑰匙打開小箱子,裡面空空如也。盧刺史一笑,任由箱子敞開,他也不鎖。

  此事敲定,祝纓馬上就啟程了——比預計的時間已經晚了一點。

  她沒有帶戚明上路,戚明得等拿到了吏部的任命做好交割才能赴任。

  離家越近,船上的小鬼們越興奮,金羽已經計劃好了回家也要跟哥哥吹一回牛了!他不但見到了皇帝,還在宮裡吃過飯了呢!蘇喆則是想著自己有許多話想同母親講,對了,還有書!

  她在想著,自己是不是要到番學裡去。去番學能結識新同學,可是這樣一來府裡就只有郎睿了。不住校顯得特別,住校……

  蘇喆有一點小小的為難。

  景物越來越熟悉,船上的人開始整理自己的包裹,清點自己給親友伙伴帶的小禮物等。祝纓也下令清點自己的東西,鄭府等處的贈送有許多,此外還有自己採購的。

  她們還須再轉一次驛站,從水路轉到陸路。此時刺史府是章別駕在主持,貼心地派人在驛站裡守候,帶頭的是蘇飛虎,後面跟著王司功。蘇飛虎一見面就叫:「義父。」蘇喆過來跟他叫「舅舅」。

  祝纓也還如以往,留下丁貴、小黃帶人裝車慢行,自己則帶著人先行趕回梧州城。

  一路上,春耕已進入了尾聲,手快的已經種完了。祝纓看田間的情況,知道章別駕等人主持得不錯。對前來迎接的王司功道:「一派欣欣向榮啊!」

  王司功道:「是。」

  他留意跟隨祝纓的人,只見裡面果然沒有小吳,心道:到底是早早跟了大人的人,竟得了一個不錯的地方。

  雖然是個縣丞,可是離京城近啊!

  蘇飛虎又是另一種樣子,他的官話順溜了不少。祝纓問他:「住著還習慣嗎?」

  蘇飛虎道:「我隔幾天就出去打一回獵,還行。」

  「沒踩著莊稼吧?」

  「那不能,那是要吃的。」

  祝纓笑道:「不錯,就是這個樣子。」

  兩天功夫,祝纓就回到了刺史府。一路上,人又稠了一些,王司功低聲道:「又多了一些男女來做工。」

  祝纓回頭對趙振等人說:「你們的事又來了!」

  花姐等人接著消息,都在前衙迎接她。章別駕說著:「可算盼著您回來了。」這個「盼」字有點客氣的意思,花姐就是真的「盼」了。

  盼著祝纓平安歸來。

  她也是梧州官員,知道梧州的人事調動,小吳調走了是意料之中,死了一個鐘宜,普通百姓沒什麼感覺,官員們不免惴惴。她又怕祝纓在京的時候趕上這個事。

  現在好了,人回來了!

  她忍住了衝動,等到祝纓安排了一下刺史府的事情,宣布晚上請大家吃飯,才跟著祝纓回到了後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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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9:36: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七十七章 攤牌

  刺史府後衙裡的人像是一群被灑了一把小米的麻雀,早早就動靜了起來。

  祝纓不但自己回來了,蘇喆、郎睿也都是住在家裡的,祝煉、項漁兩個不在後院也要搬回來。麻雀們各圍各的小米,張仙姑、祝大等人圍著祝纓,蘇喆、郎睿有自己的隨從又有蘇晴天等人,項漁、胡師姐有項安,祝煉也有侯五同他說話。

  蘇喆等人又要拜見張仙姑和祝大,祝大問了一句:「小吳呢?」

  祝纓道:「他被選做縣丞,到別的地方去了。」

  祝大有點懷念:「哎,他走了啊……」

  項安小聲問項漁:「見著你爹了沒有?」

  整個後衙都嘰嘰喳喳了起來。

  張仙姑最擔心的無過於祝纓的安全,「露餡」是她幾十年來最擔心的事情。祝纓安全歸來,這幾個月的擔心就暫時落地了,她說:「可算回來了!前頭的人見完了?快,洗把臉,吃飯吧。」

  她眼角出現了兩道深深的皺紋。歲月如刀並不確切,刀鋒的砍斫只能留下越來越細密的裂紋,歲月的痕跡更深,它又像是抹牆的膩刀,將深深的皺紋之外統統抹平,又像添了一點劣質的油,讓深痕之外泛出一點光滑,像被人握在手裡盤包了漿的文玩。

  她臉上的欣喜卻是鮮活的,祝纓道:「哎!」

  祝大道:「你叫她洗臉,還拉著她說話哩!」

  廚下燒火的趙寡婦也提來了熱水,杜大姐張羅著兌水。鈴鐺見狀,去廚下取了點熱水,預備花姐回房後用。

  祝纓看向祝大,他穿著寬大的道袍,頭髮在頂心挽起了一個髻,一根長長的銀簪從髮髻間穿過,陽光下反射著光。

  祝纓道:「丁貴他們還在後面,我從京城帶回來些東西,這兩天就到。」

  張仙姑道:「你就甭管那些了,現在又沒到,以前不也都是這樣安排的嗎?我們又不急著要東西。你快去洗臉。都忙去吧,飯呢?」

  趙寡婦提著鐵壺出來了:「就快得了,都在廚房裡,怕涼了,放在蒸籠裡。飯擺在哪兒?」

  祝纓道:「各吃各的吧。」等休息好了再聚餐。

  趙寡婦提著鐵壺快步走回廚房對巧兒等人傳話。

  祝纓的目光又掃過各色人等,人人都帶笑。她又問了留在府裡的別業隨從:「在山下過得還好嗎?」

  她們都笑道:「好極了。」

  祝纓道:「那便好,你們胡師傅回來了,有事找她去。」

  女護衛們也笑嘻嘻地向胡師姐問好。

  各歸各位,麻雀們各聚一團,張仙姑和花姐就跟到了祝纓的臥房。張仙姑將床上疊好的一套衣服又重新檢查了一遍,將其中的內衫、中衣抱了起來,放到屏風後的凳子上。人就站在屏風外面說:「你可算回來了,你這一走啊,我的心吶……」

  祝纓道:「我這麼大的人了,有什麼不放的?」

  祝仙姑壓低了聲音:「少給我裝!你不知道我擔心什麼嗎?唉……就怕你露餡兒。花兒姐是怎麼知道你身份的?還不是你自己個兒不曉事?你上京,沒露事兒吧?」

  花姐在一旁道:「乾娘,您看小祝這麼平安地回來了,就是沒事兒,她能應付得了。」

  祝纓道:「對,應付得了。我走這幾個月,沒什麼事吧?」

  花姐道:「都很好,章別駕也應付得來。對了,福祿縣的尚培基被調走了。章別駕先收到的消息,派了祁先生幫同彭司士去福祿縣幫忙封存府庫。這個,沒事兒吧?」

  「嗯,沒事。還有呢?」

  花姐道:「新年過得很好的,咱們在城裡過的。去年你北上之後,到了山裡開市的日子,章別駕沒進去,是司馬和長史兩個帶著商人進山的。我也陪乾爹、乾娘一同進山。章別駕還勸來著,乾爹說想山裡,非要去,才去了的。」

  「蘇飛虎?在驛站見面的時候他沒說這個,只說時常打獵,我還擔心他踩壞莊稼又怕他悶出病來。」

  花姐道:「他還好的,進山了才說了實話,他還想他那個寨子,又抽空回去看了幾眼。喜歡得不行。」

  祝纓道:「小妹分給他寨子這事是幹對了。你們呢?」

  花姐道:「我尋思,既然是治病醫人,就該山下也醫、山裡也醫,也跟著進山了。她們別的還不行,幫忙煮藥之類還是做得的。」

  「都帶進去了?」

  「沒有,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我沒帶山下的學生進山。進山的時候,就給孟娘子她們先放個假。讓巫仁到番學裡留守,巫仁很能幹的。」

  「哦。那挺好的。」祝纓說。花姐的意思就是,雖然大家知道山裡有別業,商人也都見過了,但是都是當一處別業,是「私產」。不過能見到祝家莊的人是越少越好。

  說話間她已經洗完了開始穿衣服,花姐取了梳子等物。

  很快,祝纓就收拾好了,張仙姑拖她到自己房裡吃飯去,祝纓道:「阿煉那兒的飯菜怎麼樣?」

  林寡婦道:「已經給他送過去了。」

  祝纓估摸著為了迎接自己的回歸,家裡人應該已經忙了好幾天了。剛才臥室裡一塵不染,她現在穿的衣服,也是乾乾淨淨的。絲綢不經大力揉搓,不耐曝曬,在南方要保存,又得放點樟腦。久存之後取出來一股味道。衣服上沒有怪味,又熏了點香,是提前取出處理過的。

  她說:「大伙兒都辛苦啦,都去吃飯吧。今天沒別的事兒,等丁貴回來了再忙。」

  林寡婦等人都說:「是。」

  ………………

  終於,祝纓一家人可以一起吃個飯了。此時卻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一家四口圍著桌子一坐,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了。

  第一個是蔣寡婦,她是張仙姑院子裡的僕人,又漲了工錢,自認不能把主人家撂下了自己去吃飯。她自覺地留下來,對林娘子說:「你們先去吃,吃完了來替我,給我留點兒。」林娘子道:「知道。」

  第二個是杜大姐,她自認雖然是個女管家,但是也不能不管主人家。她也陪著。

  第三個是鈴鐺。花姐坐下了之後對祝纓說:「她還想搬到番學裡去住著,我想,那備學放假了怎麼辦?就讓她放假還是住原來的屋子,你看?」

  祝纓點了點頭:「很好。」她看了下鈴鐺,鈴鐺在家裡還穿著從山上捲下來的衣服,她又長高了一點,袖管、褲腿用布又仔細地縫上了一截延長。衣服肩膀那裡就顯得有點緊了。

  祝纓說:「她這衣服小了。」

  鈴鐺說:「娘子們給做了,新的我出門穿,在家還穿舊的,穿壞了不心疼。」

  祝纓道:「也行。」鈴鐺說的是山下官話,已經很順溜了,祝纓認為她至少在語文方面的功課是不錯的。

  她吃飯快,很快吃完了,鈴鐺幫著蔣寡婦收拾碗碟、桌子,杜大姐又去沏了茶來。

  祝纓道:「你們都去吃飯吧,我跟娘說說話。」

  她們才都退了下去,林娘子又提了一食盒的零食糕點送過來,在桌子上擺了。張仙姑道:「你吃完了嗎?」

  林娘子道:「吃過了。」

  祝纓拿起一塊點心道:「點心還有多少?有多的,就給各房都送一些,如果不夠分,索性就哪一房都不要送。」

  「盡有的,我與巧兒做了許多。」

  「那你們去給各房分一分,分完你們也歇著,不必過來了,我們一家人很久沒見,說說體己話。」

  林娘子道:「是。」

  終於,只剩下一家四口了。張仙姑和祝大就催著祝纓:「說說,說說,怎麼樣?」

  祝纓道:「京城家裡一切都好,金大嫂他們還托我給你們問好。我又托了溫大在京城給我再買些田。」

  買田這事兒老倆口喜歡,都說好。

  祝纓又問他們梧州的事。

  張仙姑道:「也都好。哎,那個江娘子,抱回來一對雙,兩個小閨女,說以後就是她的孩子了。」

  祝大道:「咋想的?也不抱個兒子,以後咋頂門立戶……」

  祝纓看了他一眼,祝大不吭氣了。

  花姐輕聲道:「她打外頭抱來了,不是梧州的育嬰堂。她與小丫一人一個,又說,小丫不是她的丫頭,認了小丫做妹妹。」

  戶籍嘛……在梧州改戶籍還是很容易的。

  祝纓問道:「孩子是什麼來歷?」

  「沒說。」

  張仙姑道:「不知道最好,這樣以後也沒人找過來啦。倒你們倆……」

  「什麼?」

  「你都三十了!不能沒個後呀!你這,身邊兒一堆人的,也不得個閒。我跟你爹商議,要不……就算自己不生,咱從小抱一個來,就說外面有人給你生的。一生出來就抱來,從小養著,不叫他知道是抱養的,以後也是一樣。」張仙姑壓低了聲音。

  祝纓道:「別瞎琢磨。」她心裡生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覺,就彷彿自己還沒死,但是別人看自己財產中的每一文錢,都像他要收入袋中的「遺產」似的。

  突然之間,祝纓就明白了為什麼皇帝不喜歡太子了。誰能喜歡一個會把自己的財產變成遺產的人啊?!就好像是說,「有了他你就可以去死了」一樣。

  那不得把家業攥到我咽氣前的最後一刻?!活著的時候誰也不給!這樣他們就得老老實實聽話到最後一刻。

  祝大道:「你可不能不講理啊!」

  祝纓冷靜地說:「抱別人的來充當自己的,必會有人告訴他原委,到時候想找親生父母也是人之常情。到時候你要怎麼辦?不許他搭理親生父母?那不好吧?要是與他親生父母相處,怎麼處?我圖什麼呀?

  次一等的受人挑唆,怨恨你害得他骨肉分離。你壯年的時候他還不能如何,等你老了虐待你,你受得了啊?看熱鬧的人還要說一句這是奪了別人孩子的報應。

  都是養別人家的孩子,何必給他們養子的身份?不如就給學生的身份。天地君親師。學生背叛老師,也是要受人唾棄的。且學生可以有很多,可以優中選優,這樣我也放心。」

  張仙姑道:「別把人想那麼壞。」

  「你敢賭?還是以前沒見過翻眼不認人的?」

  張仙姑嘆了口氣,道:「我們活著還能跟你就伴兒,我們要是死了,你可……」

  祝大也說:「外姓人靠不住啊!」

  花姐一直沉默,此時說:「乾娘怎麼說這樣喪氣的話?小祝也說了,學生是不錯的。乾爹,您要擔心男學生靠不住會霸佔家產,我這兒還有女學生的。」

  張仙姑和祝大沉默了一陣,勉強振奮了一點:「那學生,也得好好選啊……」張仙姑又說花姐:「花兒姐,你也只要學生啊?」

  花姐微笑道:「朱家已經有後嗣了,我與娘對朱家也算有交待了。我自己麼,還是想照著自己的心意過。」

  祝大道:「你們這是拿子孫後代來換官兒做啊。」

  祝纓道:「那換不換呢?先說好了,換了,眼前什麼都沒有,別想著抱著莊子養子孫後代。就跳大神,做官,還是多生兒子一家子一起病餓而死?」

  祝大怏怏地道:「那換完了,就該下一筆買賣了。有什麼能換個子孫滿堂的?」

  祝纓看這件事跟他們還有得磨,只好拋出一個殺手鐧:「不出意外我明年底就要回京了,你們心裡有個數。」

  「啥?」祝大的聲音大了一點,張仙姑掐了他一把,祝大壓低了聲音,問道:「那山裡咱們家莊子不就白瞎了?」

  祝纓道:「怎麼這麼說呢?別業不還是在那裡嗎?」

  「咱都要走了!」

  祝纓做了個手勢,讓他安靜下來,道:「官員不得在所轄之地置產。現在不過仗著在山裡,又是羈縻,離京城又遠,含糊著罷了。認真算起來,這個別業未必合法。從梧州卸任,這莊子反而能過明路了。」

  這也是她沒有堅持非要再幹一任的原因。她都不是梧州刺史了,還不興在梧州置個山中別業?

  最後一句話打動了老倆口,祝大道:「那……現在還是不能聲張,是吧?」

  張仙姑埋怨道:「你個老不死的,都是你,坐在放賴非得叫個『祝家莊』!晚兩年你能死啊?悶聲發財你知不知道?非得弄得人都知道那個叫祝家莊!」

  祝大被她說得脖子愈發往下縮,腰愈發弓,嘟囔道:「我這是為了咱們家!」

  祝纓道:「就叫祝家莊也不礙事。把州裡的事務處置一下,咱們還進山。那是咱們家,得好好收拾。娘也別怪爹,這事兒有弊也有利。」

  如果給別業起個雅致一點的名字,可能外人會一時迷惑,但是別業裡的「自己人」也會困惑。把「祝」字的招牌給「自己人」記牢,是利大於弊的。你不起名,別人就要管那裡叫「石頭城」了。

  祝大添了一句:「就是。」

  祝纓關切地問祝大:「爹喜歡山裡嗎?」

  「喜歡呀!」

  「喜歡那個廟嗎?」

  「喜歡!我跟你娘啊,我們進山裡,要說房子大些自在些,沒事兒幹也難受!廟好啊!我還去給人看求簽、解簽的攤子哩……」祝大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

  他進京之後跟張仙姑兩個就不再沾跳大神這類事兒了,雖然也愛拜個神,卻不想讓人知道自己之前飄泊無依操持賤業。現在不一樣了,廟是他們家的!他當自己是這個廟的東家,那就無所謂了。坑蒙拐騙這一行幹了半輩子,還是很懷念的。

  別業裡那個四不像的廟成了祝大最喜歡的地方,他不但在那裡幫人拜神。有時又將城裡一些沒處去的孤兒吆喝到了廟裡,閒著無事教他們識字。

  祝纓聽著詫異:「爹怎麼想著教他們認字的?」

  祝大得意地道:「他們連簽都不會記,怎麼行?」

  張仙姑道:「他老了眼花,寫不來字兒,叫人給他寫,那孩子說不會。他要顯擺,給那孩子教寫字,越教人越多。」

  祝纓道:「那很好!」

  祝大得到了閨女的肯定,愈發得意:「是吧?!你爹還不賴吧?!」他喜歡小孩子,尤其是不用自己哄的孩子。太親近是不太敢了,一群小孩兒圍著他轉,他是很快樂的。

  祝纓道:「那廟就是給您建的。」

  「哎!這才是我孩子!」

  張仙姑翻他一個大白眼!問祝纓:「那咱們走了,這莊子咋辦?」

  祝纓道:「是我走,你們不必離開。」

  「那不行!要不,咱們都別走了。咱們現在也不愁吃穿了,這個官兒做得提心吊膽的。你就別做了,咱們跟那些大人似的,叫什麼來的?哦,休致。回來往山裡一躲,好好兒過日子。」

  祝大道:「不做官啊……」

  花姐有點緊張地看著祝纓,祝纓道:「憑什麼呀?我都走到這一步了!回京接著幹是我該得的!你們看家,不用怕。我要露餡兒了,就再回來。到那時候再說『躲』。」

  張仙姑著急得不行,祝大還在猶豫,問道:「你能逃得出來呀?別跟剛進京似的,進了大獄……」張仙姑聽不得這個話,馬上就說:「這官兒咱不做了!」不做官一切迎刃而解,也能專心過日子,也能不怕人了,還能生個自己的孩子。

  祝纓道:「能有現在這些,就是因為我還做著這個官。一旦不做,就又要打回原形了,我這些年不是白忙了嗎?」

  張仙姑焦慮地道:「這可怎麼辦?」

  花姐終於問出了一句:「你拿什麼叫我們放心呢?」

  祝纓道:「我會安排好你們的。這不還有兩年嗎?今年我也不用進京,明年才回。這兩年,我會好好經營別業的。我做官這些年,可也結了些仇家,一旦不做這個官,怎麼與他們周旋?」

  這事是老倆口沒想過的,張仙姑道:「惹不起躲得起,進山就不礙著外面別人的事了,怎麼還不依不饒呢?」

  祝纓笑了:「這些人憑什麼放過我?兩個村子爭地爭水還能人頭打成狗腦子,我現在有的不比一個村子的水、地多得多?夷三族、誅九族的事兒他們都幹得出來。」

  「早知道……」張仙姑說。

  早知今日,我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祝纓對張仙姑卻又說出來另一番話:「千金難買早知道,咱們這些年不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嗎?起碼我現在不用擔心明天餓肚子、受風寒病死了。」

  要說「榮華富貴」張仙姑還不太在乎,一說忍飢挨餓以及重病,她想了一下,說:「只好熬著了。」

  「咱們一直就這麼過來的,別想那些個了。咱們就這麼點兒本事,且顧自己吧。」祝纓說。

  …………

  回家原本是件高興的事情,與父母聊過之後,好像他們都不太高興。

  祝纓也不想掃他們的興,不過有些話還是要說明白的。家裡的許多事需要父母的配合,不說清楚了,他們心裡沒數,萬一會錯了意就麻煩了。

  祝纓將他們留在房裡,準備去書房,看一些文書、邸報之類。張仙姑對花姐頻使眼色,花姐點點頭,跟在祝纓的身後到了書房。

  書房昨天打掃過了,現在沒人當值,兩人走了進去。祝纓道:「怎麼了?」

  花姐道:「乾爹乾娘,心心念念……」

  「打住,誰不想呢?可不行。我今天就是要與他們攤牌,現在要我生孩子養孩子?瘋了嗎?我那麼多的事要做!」

  「好,那就不說那個,也沒想勸你,我會留意乾爹乾娘的。你回京是要找你的秩序嗎?要怎麼做?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

  祝纓道:「不,不必為了我的事耽誤你,我自有辦法應付。咱們從今往後,得學會分開。別人家不也是父母家人在原籍,自己外出做官的嗎?他們行,我也行。

  至於秩序,王相公倒提醒我了。」

  「什麼?」

  「跟他聊了幾次,也向他提了一些事。他說,不要臆測空想。我這一路想了很多,他說得對,閉門造車是不行的!動手幹事原本就是我的長項,結果我一時失神居然想著自己枯坐悟道!什麼秩序之類,都做著吧!咱們也已經在做了!譬如你和小江她們的官職,譬如,我在梧州做的一切。還有山裡……怎麼做合適就怎麼做,怎麼幹能把麻煩解決了,就怎麼幹!

  幹出點名堂了,再回頭看看自己幹了什麼,這裡面有什麼秩序。不幹、空說,那不還是跳大神算命嘴上功夫麼?」

  花姐被她說得笑了:「你又刻薄了。」

  祝纓道:「是吧?還得能幹得出來、行得下去。做道德文章本就不是我的長項,這玩意兒也不是幹事的首選。還是得手上硬才行。」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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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6 09:37: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七十八章 布置

  想要手上硬,人就不能閒。

  花姐近水樓台,是刺史府裡第一個在晚宴前單獨找上祝纓的官員。她們倆先是說了一些私事,接著,祝纓就仔細問了一下花姐近期梧州的細務。

  花姐雖然人在番學,也為祝纓留意著各方動向。在張仙姑那兒才說了幾句正事,就被扯偏帶遠了,現在兩人可以仔細地說一說了。

  祝纓問了別業、糖坊、番學以及梧州城內的一些事情,又問了一下身邊這些人在這幾個月裡的表現。再多,以花姐的活動範圍,就不可能知道得更仔細了。

  花姐也一一答了,且說:「項樂在別業好些日子沒能回家了,他年都沒能回家過,這可不太好。」

  祝纓道:「想著了,春耕也完了,我也要到別業去住半個月才好。再將他替下來,好好放一個假,他家裡也想他了。」

  花姐道:「那別業交給誰來管呢?」

  祝纓道:「人還是少了點兒,對吧?我先去了那裡再說。」像別業這樣的產業,交給自家人打理是最放心的,她現在眼前就這仨人。所以她想的是,讓父母漸漸移居山中別業。然後將別業裡的那個學校收拾起來。醫學生有一個規定的任務:如果地方上有需要,博士就得帶著醫學生給地方上看診。

  山裡也是梧州,花姐也應該時常去山裡的。這樣就又有一個比較信任的人可以過去照應了。

  項樂、項安說是為了報恩才到她的身邊,但是恩情這個東西也是會消耗的,不能拿人往死裡使。總放山上也不合適,先替下來,讓他安排好家裡,才能再談「以後」。

  花姐道:「也是。你好些日子沒進山了,是得將這些事務揀起來。」

  祝纓道:「別說我了,你呢?書寫好了?」

  花姐道:「你可不能笑話我,是整理出稿子來了。也虧得巫仁幫忙。」

  「你說她兩回了,果然很能幹?」

  「確實,」花姐說著笑了起來,「你看那位孟娘子,那麼一個要強的人物,偏偏相中了她做獨生子的媳婦,可不是因為與她娘相熟。」

  祝纓來了興趣:「那是為的什麼?」

  花姐輕聲道:「好強寡婦挑兒媳婦,只要這婆婆是個聰明人,就不會挑個軟弱可欺的兒媳婦預備拿捏。就算看著溫婉,內裡也須得能幹。」

  祝纓不吭氣了,聽花姐介紹巫仁。

  巫仁這姑娘,除了跟算命的犯沖,沒別的毛病。天下的老師都有一個習慣,喜歡從學生裡薅幾個幹活的,學生越能幹,老師給她派的活就越多。花姐是番學的老師,也毫不意外地薅到了巫仁。

  開始是給照顧著番學裡的同學的種種事務,讓花姐能騰出手來準備她的著作。一上手,花姐就試出來巫仁的輕重了,自從有了巫仁,花姐手上做事流暢多了!好用就要接著用,花姐漸漸將番學裡的一些其他的事務也交給巫仁來辦。

  做雜事的過程中,花姐又發現了巫仁於統籌、計劃、預算、收支等方面很有天賦。番學裡的醫學部就多了一位「學生總管」。到了年底,與仇文對賬的底稿都是巫仁在辦的,花姐只是做了個初審。

  新年裡番學的預算分配,醫學部所需種種之類,也都是巫仁先做了個方案拿給花姐過目的。

  「比我強。」花姐說。

  祝纓道:「怎麼可能?」

  花姐道:「就是強嘛!她也年輕,學得也快。我當年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算賬、派事可沒她這麼俐落。要硬說哪條不好,就是人太靦腆了。場面上的人一多,她就說不出話來,臉都紅了。但是能幹事呀!」

  「好好,你都誇了她了,那就是好的了。過兩天我見她一面,方便麼?」

  「當然。」

  祝纓道:「那你將那書稿拿過來我瞧瞧,咱們再攏一下,就交給印坊,先印一些你們番學裡用。」

  「哎!」

  花姐高興地離開,書房外面看到項漁一個小腦袋嗖地縮了回去,她寬容地笑笑。項漁這孩子有點頑皮,但知道輕重,何必苛責?

  她不知道的是,項漁看著她離開了書房,趕緊跑去跟他姑姑項安報信:「現在書房沒別人,姑你要回事兒趕緊去!」

  項安往侄子的腦袋上拍了下:「乖。」走了兩步又來倒回來對他說:「你呀,沒事兒別沖大人那兒探頭探腦的。不好。」

  項漁道:「我是為了你哎!」

  項安道:「謝謝啦~」預備回來再跟這小子說一下,誰都不喜歡被別人特意盯著。

  ………………

  項安第二個到了書房。

  祝纓道:「坐。」

  項安先將賬本拿出來放到祝纓的桌上,再小心地坐下,她所說的事比起花姐所言就要少許多,主要是向祝纓匯報一下糖坊的事務。糖坊之外,能掛點兒邊的還有兩樣:一、開荒,二、小女學徒。

  祝纓道:「詳細說說。」

  項安道:「糖坊越開越大,用工越多。又不能侵佔農田,就只好開點荒地了。趁現在先動手,梧州的平地不多,山坡上開新田太費力,不太劃算。我就想,招募些人手來開荒。」

  梧州氣候炎熱潮濕,雜草、樹木長得快,平地開荒已然比較麻煩了,境內又多山,動手晚了,平坦處的荒地被人搶光了,就麻煩了。

  「要是沒有那麼多的甘蔗田,就只好往外地採進,甘蔗沉重,運費不低,成本增加,利潤就要減少。」項安算賬很明白,這種情況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在本地將荒地給開出來!

  祝纓要保糧田,那她新開荒地,種什麼就沒關係了吧?

  祝纓笑道:「很好。還有呢?」

  還有就是小女學徒了,項安有一個隱秘的心思,她是女管事,得有「自己人」,想多栽培一下小女學徒們。招工的時候更多的向女性傾斜,恐怕會有點反對的聲音,她需要刺史發話。這樣她就能用祝纓的名頭來幹這件事了。

  但是她給出的理由卻是:「育嬰堂裡又有幾個丫頭長到十二歲了,我看街上也還有些窮人家的女孩兒,能幹,肯知苦,又聰明,忙一天也掙不上兩文錢,咱們正缺人,她們又聽話肯幹……」

  理由給了許多,再扯一個「體恤窮人、憐惜孤兒」的大旗,項安覺得祝纓會同意。為顯示自己並沒有私心,她還提了一個建議,不止項家糖坊,官坊也可以招收育嬰堂的學徒工。

  祝纓先問她:「這些學徒裡,你看著有能幹的了?」

  「是。」

  「放到官坊,算什麼?」祝纓笑問。

  官坊裡的工人,身份上是匠人,就像之前的唐師傅等人一樣,名冊捏在長官的手裡。祝纓要人,冷雲轉手就把唐師傅送給祝纓了。育嬰堂的孩子一旦進了官坊,接下來就不好說了。

  項安忙道:「是我想岔了,官坊依舊還是原樣?那樣利潤就又……」

  祝纓已知其意,道:「眼下有幹得不錯的學徒工嗎?」

  「有的,正因幹得不錯,我才想要依舊這麼招的。」

  「那就接著幹。」

  「是。」

  祝纓又問她:「梧州別的作坊產業,你知道多少?」

  項安道:「只稍知道一點兒,還是糖坊更熟一些。紙坊那裡也知道一點兒。旁的就只有在家的時候,販賣相關貨物時聽到的隻言片語,不敢說懂。」

  祝纓道:「我知道了。除了糖坊,你還有別的想法嗎?」

  「誒?」

  祝纓道:「你辦事仔細周到,也肯動腦筋。糖坊是我交給你打點的,你自己呢?如果沒有糖坊,你想幹什麼?」

  項安驚了一下,瞬間以為祝纓要將糖坊從她手中拿走交給別人。旋即鎮靜,官糖坊是衙門的,項家糖坊也有她的一份,交給別人管雖然是很遺憾,但也……那剛才又許招女工是什麼意思呢?

  項安低聲道:「大人要我幹什麼,我就去幹什麼吧,要我想,也是想不出來的。」父親沒死的時候,她的想法是要成為一個大富商,然後置田產。現在,這個成就已經達成了,接下來就沒有了。

  祝纓道:「可以去想一想。你們都是能幹的人,理當有別的事可幹才是。」

  項安動了動唇,臉上細微的表情也變了好幾變,有點苦。別的事?什麼事呢?她一個商人家的姑娘,能幹到現在已經不錯了。總不能做官吧?別說是她了,就是項樂,也不行。他們家是商人。

  她鼓起勇氣問道:「大人是想趕我走嗎?還是……我……我娘說了什麼?」

  「令堂怎麼了?」祝纓問。

  壞了,說漏嘴了,項安後悔。新年的時候,母親和嫂子上州城來拜會過老封君,期間說到了一點她的親事之類。她還以為剛才在後面,老封君已經將這事兒給講了。現在一看,好像還沒講?

  項安深吸一口氣,道:「我,還不想嫁人。」

  項老娘現在最鬧心的就是一兒一女的婚事,長子不用管了,次子、次女有點高不成低不就,成了項老娘的兩塊心病。項樂還好些,讓人捎個話給他,他就說:「家裡給相看,是個賢良女子就行。」

  項安就更麻煩了,知道的說是報恩,不知道的看她這麼幹,活像別人家那等能幹的妾。因有一門離不開的手藝,主人家不肯讓她走,就納作了妾留在家裡。她現在給祝纓幹活,就有點這樣的意思。

  要真是這樣,項家也認了。那是刺史,不是鄉下土財主。項老娘還特意跟縣裡讀過書的人打聽過了,梧州刺史從四品,朝廷的規定,刺史大人可以有四個「媵」,媵「視正八品」,比刺史府裡的某些官吏的位置還要高些。

  那還真是件好事!

  項老娘這麼想的,就跟閨女這麼講了。哪知項安根本沒這個意思,她跟祝纓相處這麼些年,一點曖昧也沒有!她正一頭扎進糖坊裡,親娘給她連「品級」都打聽完了。項安一聽,整個人羞得通紅——氣的。

  她藉口不放心糖坊,跑回梧州城了,項老娘緊跟著就追了過來。項老娘也不敢跟人鬧,而是借著拜年的名義,試探地跟張仙姑提一提女兒年紀也不小了,得開始說個婆家了。

  張仙姑自己也有一個「年紀也不小了」的女兒,十分理解項老娘,說:「你要有了好女婿,只管去成親,我還有禮送她哩。」

  項老娘什麼都沒探問出來,只好回去又將女兒好好一問,項安只好以「我這輩子不離娘家」為由來搪塞。項老娘皺著眉頭回去了。

  項安是真怕自己親娘在這個事上幹出尷尬事來。

  祝纓聽了項安的話,道:「哦,那正好,接著幹活去吧。你順便呢,將梧州現有的各作坊都摸一摸底。再看看梧州的商人都幹什麼營行,這個事兒我叫趙振他們幫你,他們聽你的安排。」

  「這……他們能聽我的嗎?」

  「不聽也得聽。」

  「是!」

  「知道要查問什麼事嗎?」

  「請大人示下。」

  祝纓道:「各種作坊一共有多少,各是幹什麼用的,一間也不要漏下!用工、用料、規模、成本、成品。行商販賣什麼、從哪裡進貨,倒賣的人又常跑哪些路線……」祝纓報了個數,她要再徹底地將整個梧州的「工」、「商」給摸透了。

  項安見她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趕緊從腰間也解開一個小袋子,掏出紙筆來記。這個起初是福祿縣的時候江舟她們養成的習慣,後來項安等人也都學會了。尤其是在祝纓面前,祝纓可能隨口就會說一些令她們茅塞頓開的話,教一些別人不會教的知識,她們就趕緊記筆記。

  都記好了,項安心道:大人並不鄙視商人與工人,真是個好人。

  獠人、窮人、女人、商人、工人、奴隸……所有這些別人提起來就會帶些輕蔑口氣的人,祝纓統統沒有欺負過。相反,她對這些人都很好。

  項安心裡又是溫暖又是酸澀。

  她飛快地記著關鍵的字詞,記好了,又問祝纓還有別的吩咐沒有,如果沒有她這就去辦了。

  祝纓道:「後天再開始吧,給趙振他們一點兒時間休息。」

  項安道:「不必事事都讓他們幾個去跑,我先安排幾個機靈的丫頭小子轉一轉,這裡頭還有一些事兒,都是行內的人才知道的,他們就算去了,人家與他不熟也不會告訴他們的。」

  祝纓道:「那行,你去安排吧。」

  「是!」

  ………………

  項安之後是侯五。

  祝纓見是他,笑道:「我還想晚上再與你聊一聊呢。」

  侯五道:「我就幾句話,別到晚上喝了酒就說不順溜了。」

  他要回的是這期間府裡的一些事,他這幾個月也跟著進山去了。之前祝纓是不怎麼帶他進別業的,他之前的傷腿隨著年齡的增加愈發地限制了他的活動。所以這次進山之後看到「祝家莊」他著實嚇了一大跳!

  山裡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大一個「別業」了?

  「小人行伍出身,到了別業一看,大人還有些地方……那我就說了?」侯五背後說話誠實犀利,當面說話卻有分寸。

  祝纓道:「你說。」

  侯五道:「有幾樣,您這別業建得不錯,就是這路差了點兒。這次進山走的是塔郎線,路上補給全是靠寨子,萬一他們將路一掐,您的別業就被阻在山裡了,內外不通。還有那道山谷,多麼好的地方啊!易守難攻,建個城門關隘,將門一關!這一路就妥了。」

  祝纓聽他說的這些,好像是教她造一個據險而守的城池一樣,四面都是敵國。他又挑剔塔郎的路不好,喜金家的路更差!

  但是表揚了別業周圍的一些「小驛」,即路上的小補給屋,認為這個不錯,方便管理別業的範圍。

  祝纓道:「我這就是個別業,為他們集市交易圈了塊場子,避河水才遷到高處。」

  侯五一怔,不好意思地說:「老毛病犯了,看著這個地勢就,害!我想說,您就弄個別業也沒什麼,誰不置點家業呢?您忙了這麼些年,也得顧一下自己了。您又不盤剝百姓,也不喝兵血!就是任上置個莊子又怎麼樣呢?就算在山下弄個莊子,誰也不能說什麼。現在弄到山裡,有點不上不下了。給您繳個租子都費勁!哪一天升了回京,賣都不好出手。」

  侯五既覺得自己是個男僕上的頭兒,就將自己對標了別人家的大管家而不是個護衛的頭兒了。算賬寫字之類他是不行,勝在年紀大,見得多,他覺得祝纓這份產業有點雞肋。

  山裡土地不那麼肥沃,還交通不方便,還容易被獠人包圍攻擊,侯五以一個老軍的眼光來看,這地方不咋地。

  有點愁。

  這麼大一個地方,要放在山外,那可真是一份可以傳之子孫的產業啊!

  侯五扼腕。

  祝纓笑道:「當年在京城的時候,有人教過我,不要買上等肥田。你道為什麼?上等田,誰都喜歡,招人搶。」

  侯五道:「現在誰能搶您的?啊,我不是教您那什麼……」

  祝纓笑笑:「我知道。京城已托人買田了。」

  侯五也笑了:「那就太好啦!」

  他又說了護衛的事,除了山下刺史府裡留守的護衛,他去別業裡也看了別業的護衛。

  又說:「小人多嘴,給項二說了些,他那弄的那些個,不大像樣,那哪是個看家守城的樣子啊?兵帶得稀爛,手裡的棍棒跟要飯的似的,長短不一的!擱前頭老侯爺跟前,一天得挨三頓軍棍!」

  祝纓道:「看他有做得不足的地方,你只管指出來。要怕他不高興,你先說給我。」

  「哎!」侯五有點得意了。

  接下來他能說的就沒什麼了,滿意地離開了。

  再接下來,就是章別駕等人了。

  章別駕是個能幹的人,此時他實際管理的只是福祿、南平、思城三縣,因而並不吃力。兩人見面,祝纓道:「辛苦。」

  「大人才是辛苦。」

  寒暄過了,章別駕開始細說這段時間的一些事情。譬如梧州繼續湧入人流,管理上要當心一些。人口一旦流動,來的可不都是良民,甚至賊人的比例會比別的地方更高一些。章別駕請求:「往來商人、雇工,須得仔細嚴查,他們也不能到處亂住,以方便搜查,防止作奸犯科!這兩年,咱們日子好過了些,賊也多拿了許多,以外地流入的居多。」

  祝纓道:「也好。」這個是真的,不逼到了份兒上,誰也不願意背井離鄉。那流動的人口,都是什麼成份?窮苦到活不下去的,對,肯定有。為了多掙點兒的,那也是不少。此外就是一些聞著味兒過來的人。

  章別駕道:「經過大人前兩年的整頓,梧州凶案已少了許多,一年也出不了一個。自從外來的人多了,已有了毆鬥重傷、害命未果的了。」

  「抓到了嗎?」

  「是。案卷在李司法那裡了。」

  祝纓道:「原來如此。」只要不告到她面前的大案,她幾乎不親自辦案了,她負責本州案件的把關。

  章別駕又說了一些,都與梧州近來製糖業的興盛引起的問題有關。一個是人,一個是財。

  「又有人見他人開設糖坊致富,他也眼熱要開,空耗家財,致使淪為貧民。」章別駕說著,搖了搖頭。他建議,得刺史府出一道令,讓幹不好的別瞎摻和!都老實種地去。

  祝纓想了一下,道:「可以下令,誰要棄田經商建坊,都給把戶籍給改過來。想掙錢是吧?那就直接歸入工匠一類。我倒看重工匠呢。」

  章別駕也是笑了:「大人說得是。」

  工匠與農夫都累、都慘,但是農夫的成色要高一些,一說起來「百姓」多指農夫,工匠就挨不上號了。祝纓確實是對工匠非常好的主官,別人就不一樣了。一朝成為工匠,子孫難脫身。

  祝纓嘆了一口氣:「糖是重利,種田也確實辛苦,可是田不能不種!他們的田也不能胡亂賣!這麼賣下去,不就又是兼併了嗎?」

  一兼併,那就完蛋了!沒見著哪個朝廷能把兼併給管好了的!

  祝纓道:「虧得有你!」

  「大人過獎啦。」

  兩人又說一陣,章別駕問小吳走後,司倉怎麼辦。祝纓道:「先叫司倉佐將架子撐起來。咱們再看看,你有什麼相中的合適人選麼?咱們可以給吏部說一聲。」

  章別駕其實遇到了與祝纓同樣的問題,他家世代做官,親朋故舊也都是北方人。不是朝廷指派,北方人沒幾個願意過來的。

  「再過兩年,梧州糖的名聲傳播開來,就會好一些吧。」章別駕毫不避諱地說。糖是一種厚利的東西,名聲傳出去,就沖著這個錢,就會有一些人願意來了。

  祝纓道:「千里做官,只為吃穿。呿!」她小時候對官員的印象就是這樣的,後來進京鄭熹也沒少吃她的孝敬,抄家的收入私藏下的,鄭熹拿了最大的一份。也就到近些年,官做得大了、遇到的官員多了,才遇著了幾個是真愛民之心的官員,這印象才好了一些。

  章別駕道:「是啊……」

  兩人感慨一番,又交換了一點意見。章別駕告辭。

  接著,又有刺史府的人挨著個兒都要趁著祝纓第二天開早會之前,要將自己的事先提前匯報完。

  直到晚宴準備好了,事情才回完。其中李司功匯報的惡性案件還真多了幾件,又抓著了兩個外地的逃犯。也不是故意抓的,就是巧了,這人跑到梧州來,沒忍住,又犯案了。江舟抓的人,發現不對,這人不像是新手。

  祝纓道:「怪不得司功給她又記了一功呢。」

  …………

  晚宴之後,一夜無話。

  次日,祝纓就開始正式辦公了。

  她先讓幾個司倉佐將小吳的工作給接過去幹了,有事直接向她或者章別駕匯報。又命發文給福祿縣,讓他們準備好迎接新的縣令和縣丞。

  散會後,另派人去福祿縣,叫林八郎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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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兩天

  林八郎此時還在福祿縣,一派人一刻不停的趕路他也得第二天傍晚才能到達州城。祝纓派了個衙差過去之後,就暫時將他放到一邊,又派人去叫了蘇飛虎等人過來。

  蘇飛虎不知何事,他在阿蘇家的寨子裡也不管事了,到了刺史府也管不了什麼事。突然叫他來,他有點意外。他的身後是林淼,林淼的情況比他略好一點,林淼是弟弟,打一開始就沒爭得過哥哥,給哥哥當了好長時間的助手。此外又有仇文,他已將番學的事匯報過了,也猜不到叫他過來是幹什麼。

  祝纓等三人都到齊了,才說出了自己的目的:讓他們各自派人回寨子裡傳話,告知自己已經回來了。春耕也將完成,四月初她就會帶商隊進山。

  說完安排,她又表揚了蘇飛虎和林淼:「你們兩個攜隊入山,做得不錯。章別駕不理番山中情形,他也避嫌,不做那些惹人生疑的事情。猛然間沒個人領著,商人也不得勁兒,你們能想到,這很好。」

  蘇飛虎有點不好意思,他起初是因為閒,又惦記著自己在山裡的那個新寨子,微露其意之後,家裡人都支持,蘇鳴鸞表露出高興的意思。林淼就坦然得多,他這個長史不能白幹!他跟哥哥不一樣,哥哥的縣令是世襲的,他的長史不是,得趁著這三年幹出點什麼來,這樣退下來之後才好有更多的籌碼。

  仇文更純,他就不想回山裡,回去捎信跟狼兄等人一說,齊活。

  祝纓又說,讓他們捎信的時候告訴蘇鳴鸞和郎錕鋙一句,要順便通知到喜金和路果兩家。

  三人一領命,各自回去安排。

  祝纓也不慌,又將小江和江舟兩個人叫了過來。二人都是刺史府的官吏,過來很方便,祝纓桌上放著李司法遞過來的卷宗,是江舟發現逃犯的那個案子。

  從兩人步入簽押房,祝纓就在觀察她們了。小江雖然被稱為「小江」,實則與花姐同齡,都比祝纓大著好幾歲,二人都年近四旬,臉上有了一點歲月的痕跡。二人到來,先見過禮。

  祝纓指指桌子上的卷宗,問江舟:「怎麼看出來是個逃犯的?」

  「看著不像,」江舟說,「他從頭到尾都好像經過官司的樣子。有些事兒,沒經過的人不知道。再好的衙門,尋常百姓也是畏懼的,他像是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對他似的。」

  起了疑心再要查,可就方便多了。

  祝纓點了點頭,又問了她們一些這幾個月來案件的情況,詢問梧州城裡治安之類。

  小江道:「多了些。一樣的米養百樣的人,人多了,各色人等也就多了。並不是梧州變差了。眼下也還應付得來,城裡各人也都開始小心。」

  祝纓道:「不錯。」

  然後從抽屜裡拿出兩個盒子:「來,給孩子的見面禮。」

  小江和江舟沒有推辭,上前取了盒子,一入手就覺得沉甸甸的,兩人福了福,代孩子謝過了祝纓。小江說:「還小,會哭鬧,等好一些了就帶來給大人請安。」

  祝纓道:「不急,你們都來應卯了,孩子誰照顧?」

  「雇了兩個乳母。」小江說。

  祝纓心中飛快地算了一下,以這兩個人的俸祿,再雇乳母,還倆,再養兩個孩子,她們就很難再存下太多的錢了。

  她沒有發表意見,只是說:「既然被你們養了,就是她們的緣份到了。以後要是家裡有什麼事,可以過來請假,但不能頻繁,不能耽誤正事。」

  「是。」

  祝纓擺了擺手,二人退下。

  祝纓又批一回積壓的文書,繼而草擬了一份公文,嚴令禁止侵佔農田建糖坊,凡新佔用地,須經官府批准,否則必須恢復原狀,再加懲罰。再行文各縣,須得保障耕地,現有耕地不得改作他途。

  這些辦完,也到了午飯時間了。

  午飯之後,祝纓小憩片刻,先不給學生們上課,讓他們休息一天,明天再開課。此舉正合幾個學生的心意,蘇喆趁機向祝纓提出:「阿翁,我想請幾天假。」

  「想家了?」

  郎睿也跟著舉手:「阿翁,我也……」

  祝煉沒想請假,但是兩個同學都請假了,他也覺得不太有意思讓老師單為他上課。刺史是非常忙的。

  祝纓道:「今天先休息吧,已經派人去知會你們的父母了。回家也等他們派人來接。」

  兩人歡呼一聲,祝纓對祝煉道:「也放你一天假,與阿漁一同去玩吧。你這個年紀,該有些玩耍的時間。」

  祝煉乖巧地答應了。

  三人各有得玩,祝纓回房換了衣服,誰也不帶,從後門悄悄地出來,到了街上溜達。

  ………………

  她的步子很閒適,整個人都放鬆了起來。此時梧州城內街上行人多了許多人,有些能看出外地的模樣來。

  起初,沒人認出她。以前她也會在街上走,做了刺史之後,上街走動的次數就少了一些。重新走在街上,她越走越舒服,身邊沒有隨從、沒有護衛,只有她自己,又好像回到了以前。她更喜歡這樣的狀態,唯有這樣,才能讓心裡踏實起來。

  走走停停,在一處屋子的外牆根下停了下來,牆根底下坐了個瞎老婆子,正在牆根底下曬太陽。說她瞎,是因為祝纓記得這個人,她跟這人見過面、給過老婆子糖吃,後來,老婆子凡看到她,沒有不給她行禮的。

  祝纓看了看老婆子身邊的一根歪歪扭扭的手杖,將衣擺掖到腰間,跟老婆子蹲到了一塊兒。

  老婆子感覺到了身邊有人,將一雙失神的眼睛扭了過來。祝纓看到她一雙渾濁的眼睛顏色也變得與年輕人更不一樣了。

  老婆子很瘦,聲音也虛弱:「誰啊?」

  祝纓伸手在她面前晃一晃,老婆子沒動靜,祝纓說:「我。」

  「我聽著有點兒耳熟。」

  祝纓道:「那我再多說兩句您聽聽?」

  「大人?」老婆子就勢就要跪。

  祝纓就手將她提了起來讓她坐好:「您過七十歲了,不用行這大禮。坐下咱們聊聊吧。他們見著我,一認出來,就沒意思了。您也看不見我,就當自己個兒做夢,同我說說心裡話吧。」

  老婆子咧咧嘴:「就算看見了,也會說心裡話的,跟您說心裡話有用,咱們就會說。要是說出了心裡實話倒要挨打,咱才不說哩。」

  祝纓也笑:「您這眼睛?」

  「老了,壞掉了。」老婆子說。

  祝纓道:「您瘦了,是生病了嗎?」她沒問為什麼老婆子一個人在這裡,這老婆子的家境並不富裕,不可能分出人來專門照顧她,都得幹活糊口。

  老婆子說:「沒、沒有,就是……」

  說話間,她的肚子發出了一點咕嚕聲。祝纓從袋子裡掏出一支棒糖來,剝去了糖紙,遞到她手裡,扶著她的手將上面那一球甜甜的糖送到她的唇邊:「糖,嘗嘗。」

  老婆子含住了甜,抽抽鼻子,聲音有點澀:「對不住,是嘴饞了。」

  「叫您餓著了,是我的不是。」

  「不是……」

  祝纓道:「您先墊墊,一會兒我請您吃飯。」

  老婆子低聲道:「不是您的不是,是老婆子沒這福氣……」她仍然含地著糖吮吸,口音愈發含糊,想不吃,唇舌卻有自己的意識一般放不開。

  祝纓道:「咱不急,慢慢吃,我那兒還好。」

  老婆子的牙齒已不剩多少了,也不能很快嚼碎下肚,十分的焦急。好容易將糖塊化掉了一些。趕緊發聲:「大人,您不用管我,我……」

  祝纓道:「家裡沒米了?為什麼呀?是有人為難你們家?還是家裡誰吃酒賭錢?」

  老婆子急忙說:「沒有沒有!本來日子過得去,又添了兩張嘴要養活,我的眼睛又不爭氣。」

  她家裡人口不少,本來她還能靠做些針線活兒補貼家用。但正是因為這個,又要熬夜做,家裡也燒不起燈油,就用一些土辦法,眼睛都熏壞了。這是一個長年累月的過程,從年輕做到年老,視力越來越差,終於有一天什麼都看不到了。年輕時日子苦,底子虧了,到老了眼睛一瞎,就做不了別的事情了。

  「虧得有大人,稅也輕,家裡還能多些米,才能有老廢物一口吃的。不然早餓死啦。」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帶著感慨。

  又說她媳婦和大孫女到糖坊去做工,也能有一份收入。但是年初媳婦又生了一對雙胞胎,一下添了兩張嘴,產婦本人還耽誤了暫時不能上工。

  「一個瞎老婆子,一天有一碗飯就行了。也做不了活計,不活動,吃得就少。熬得住。我要再年輕幾歲,瞎著也能學會做飯。」

  祝纓嘆了口氣:「是我沒顧到。」

  祝纓對一個沿途賣糕餅的小販,道:「你的米糕怎麼賣的?」

  小販不太敢認,往前湊了幾步發現是她,忙上前一跪:「大人?兩文錢一個!這是實價了,買的人多,比之前略漲了一點,您要買得多,三文給您拿倆。」

  祝纓道:「你來把阿婆扶起來,咱們找個茶鋪坐一坐,錢我算給你。」

  她找了個茶鋪,讓掌櫃的拿一碗糖水來,再買米糕,請老婆婆吃飯,又把米糕錢算給了小販。小販接過了錢,又向她推銷:「這兩樣是有餡兒的,大人,您再買點兒?」

  祝纓又買另兩樣,給老婆子一並擺上了,說:「慢慢吃,快了會積食。一會兒我叫人給您送回家去。別家也別急,跟家裡說,有難處,我來想辦法。」

  老婆子吃了兩塊米糕就停了手,胡亂抹著眼淚:「哎,哎。」

  祝纓又拿出一把錢來,放到她的手裡:「這個你拿好。」又讓給她再包一些米糕,轉眼看到胡師姐帶著兩個護衛搶錢似的跑過來,她的身後不遠,是幾個按著帽子狂奔的衙役,他們終於得到消息了。

  祝纓就派了衙役將老婆子連吃的連錢送回家,自己對胡師姐笑笑。胡師姐也不生氣,說:「您還逛嗎?」

  祝纓四下一看,理直氣壯地,說:「逛!」

  人群裡一聲喝采!

  有外地商販很是吃驚,小聲問身邊本地人:「這真是刺史大人?」生人想見刺史,無非兩途,其一,你有相當的身份,其二,你送相當厚的禮。哪有刺史往大街上溜達的?

  本地人道:「沒瞧見那個家伙還收錢的嗎?咱們刺史,從來都是這樣的!」

  祝纓接著逛,接著被小販圍堵。也有人攔著她訴說家庭困難,也有人求她給「評評理」。祝纓有些日子沒這樣直接管事了,有人求她,她也不拒絕,而是先問:「你們里正給評了嗎?怎麼說的?找到縣裡嗎?縣裡有這樣的事是怎麼斷的?」

  她又不傻!生民可憐,但是小民也有自己的狡猾,扯虎皮當大旗的事也不是沒有。她之所以上街受歡迎,而不是被當成冤大頭,是因為她買東西也砍價。故而小販給她報實價。

  直到快要宵禁了,她才回到刺史府。

  …………

  回府之後,張仙姑問她:「外頭有什麼急事麼?前頭火燒眉毛地來找你,胡娘子急得跑了出去,半天沒見你回來。」

  祝纓道:「街上遇到個老阿婆,她沒飯吃,我請她吃米糕了。」

  張仙姑道:「她兒女呢?哎喲,沒個兒女,到老了都……」

  「哦,她兒孫都有的,就是窮,養活自己都緊巴巴的。」祝纓慢慢說了老婆子家的事兒。

  張仙姑道:「窮人日子苦。」

  一旁蔣寡婦說:「咱們梧州有了大人,比以前的日子好太多了。這還能活下來呢。阿婆那麼大一家人,有兒有孫的,誰都不能吃閒飯。擱往年,要不老的餓死,要不小的溺了,要不老的小的一塊兒死。」

  她這是實話,張仙姑也是啞口無言,這家裡,誰都不是個嬌生慣養的不食人間煙火,更殘的事情他們都見過,甚至經歷過。

  是的,能活著就不錯了,有希望誰會殺掉自己的親人呢?

  現在不用死了,就是一起再繼續苦著。

  張仙姑道:「噫!窮人孩子早當家,窮人家的老的,也沒得福享。」

  窮人家的老人是沒有「頤養天年」的說法的,重活幹不了也得給兒孫看孩子,勞力下地的時候他們得在家做飯。勞力吃乾的,他們吃稀的,如果是個老婆子,就更是這樣了。

  祝纓道:「也不能太苦了。我想辦法吧。」

  「誒?」

  祝纓道:「明天叫他們查一查戶籍,凡在冊的,年過七十而有殘疾的老人,每月發點柴米吧。」不過數目得想好,不能太少,但絕不能太多。將將夠吃,子孫有心呢,再添補一點,能吃飽,子孫無心,也不能搶走老人太多的口糧,搶了,老人餓死了,以後就沒得拿了。他得讓老人活著。

  張仙姑雙手合什:「這個好!哎,不會花你太多錢吧?」

  「從衙門開銷裡出,每月,得老人親自到這兒來領。得活人才能領。行了,都甭圍著了,吃飯吧。」

  一家人吃完了飯,祝纓請花姐到書房裡說話。

  問花姐:「巫仁現在還上著學嗎?」

  「對。」

  「我明天去番學,要是她確實能幹,你印書的事兒,就交給她吧。」

  「她?當然是好。」

  「那就行。」

  花姐道:「明天你去番學的時候留意,仇文或許要勸你一勸。」

  「誒?」

  花姐笑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刺史可以逛街,但不能不帶人。」

  「他怎麼知道的?他今天不是在番學裡嗎?我給阿發放了假,他不用到府進裡來。」

  「你被人認出來,多大一件事兒?街上人一傳二傳的,要不傳到番學的時候快宵禁了,他現在就該站在你面前了。」

  祝纓道:「前呼後擁的,能看到什麼?我知道,官兒越大,獨行越危險,可是我總是覺得,京中貴人不接觸百姓,居於深宮之中猶如高居九天之上,太危險了!一朝折斷天梯,從此仙凡不相通。凡人可以沒有神仙,神仙不能沒有凡人供奉。我的處境,比宮中貴人還要危險,更不能自命不凡,腳不沾地。」

  花姐道:「我又沒要管你!你自家小心就是。」

  「哎!」

  …………

  次日,祝纓晨會之後將章別駕、祁泰等幾人留了下來。專議給七十歲以上的老人發柴米的事情,她的意思,無論性別,只要有這麼個人,活過了七十歲,又實有殘疾,一個月補貼五十斤,一天劃不到二斤米。

  章別駕對州裡的情況有點數,並沒有反對,且說:「可謂大同矣!」說話的時候是有一點拍馬屁的心思在內的,說完了,心底竟真的湧了一絲絲少年時的純真追求。做官就該做成這樣,章別駕想。

  他甚至添了一句:「不如每月再給二兩鹽?」

  祝纓道:「給糖吧,鹽咱們手裡沒有,糖是有的。她要拿來換點別的,隨她。司戶,七十以上的老人有多少,你有數嗎?」

  祁泰道:「您不是要七十以上的殘疾嗎?怎麼又以要七十以上的人了?那可就多了!」

  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數目並不很多,乘以五十的話每月就是一筆不算小的開支了。但是,如果是家人完全不能養活的殘疾老人,數目就又會變少了。

  祝纓道:「那還得有個說法,什麼樣的算殘疾。」

  三人又說了一陣,主要是祝纓和章別駕商議。瞎一隻眼的不算,得兩隻眼,缺了左手的隻給一半,缺了右手的給八成,兩隻手都沒了的,給全部。癱瘓了的,給八成。

  祝纓道:「雙手都沒了的老人,恐怕活不到七十歲。」

  章別駕道:「想到的就列上。」

  「行。」

  等議完了,祁泰道:「那我就等您弄出個數目來好做賬了。」

  「行。」

  這個簡單,發令給南平、福祿、思城三縣,讓他們一級一級地統計一下,然後再派人去交叉核實,以防熟人作弊騙取補貼。

  文書發下之後,祝纓把趙振等人喚了過來:「休息過了,開始幹活吧!」將他們支使給了項安。

  荊生、方生、汪生稍感異樣,以為聽從一個女子的安排,還是個商人,略覺不妥。趙振倒是適應得不錯,從福祿縣開始,祝纓身邊就有一些女子比較活躍。他說:「大人安排的,必有緣故。」

  項安一看他們的表情,頓時明瞭,這樣的目光她已經看得太多了。她先不爭辯,而是說:「咱們都是為大人辦事。只因我更熟,才指派人牽個頭。一些行內的事,只有行內人才知道,幾位不知前因就過去問,人家是不會說的。我叫人先去轉轉,問出些事來,再報給幾幾位梳理之後呈給大人。」

  四人聽她這樣講,都覺得有道理,趙振道:「成,你說怎麼辦吧!」

  項安將作坊、商人等分成幾部分,使他們四個各自整理一部分內容。四人看她分派清楚,也都領了活計,決意要將事做好!

  趙振忙了一天,要回去休息的時候,卻在路上遠遠地看到幾個人狂奔進城,一頭朝刺史府扎過去。

  這是幹什麼呢?趙振心下犯嘀咕。

  如果他再往前走幾步就會看到一個熟人——林八郎。

  ………………

  祝纓的差役昨天到了福祿縣,林翁聽說是找八郎的,也不敢耽擱,天一亮就自己跟著回了老家。

  林翁埋怨兒子不開竅好久了,眼見別人家都有官兒了,這孩子就是不開竅!林翁急得什麼話都說出來了:「活人難道還要殉了死人不成?!你看看這個家,這點子田,夠你們兄弟吃的嗎?你自己不爭點氣,以後要帶著老婆孩子給人當奴婢換口飯吃嗎?還是想給誰當上門女婿?我還要臉呢!」

  現在祝纓又找林八郎,林翁說什麼都要跟兒子一起去!

  他一刻也等不得,抓著林八郎就趕到了刺史府。

  林翁陪著笑,祝纓卻看向林八郎。

  林八郎臉上有些難堪。

  這孩子有點慘,好好一個縣學生,被姐夫牽連了。祝纓打算把他派到盧刺史那裡,開糖坊。林家的家產一分,林八郎手上分不到幾畝地,得給他一個出路。

  祝纓道:「你錯過了上一回,現在還有另一個機會。你可願意以遊學為名去主持一個新的糖坊?」

  林翁吃了一驚,忙說:「大人!小人家是良民吶……」

  「帶個僕人,讓僕人出面。這個事兒,我得交給一個放心的人去辦。要是商人,我反而不叫他去了,正因不是,才好以學生的身份與那邊衙門說話。」祝纓說。

  這件事還有一個好處,盧刺史那邊有個顧同,讓他們同學對接,顧同也能添一分體面。林八郎與盧刺史中間沒有隔著一個死了的姐姐。如果盧刺史欣賞林八郎,林八郎有萬一的機會出仕。

  退一萬步,主持一個糖坊,再不貪,也能補貼家用。

  林八郎心頭一動!同學們都有前程了,他當然看在眼裡。現在這一步台階極妙,一個刺史已經將台階鋪到了這個地步。

  林翁聽完了一迭聲地催促。

  林八郎深吸一口氣,道:「學生願意。」

  他鄭重跪下,拜了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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