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鈞蝦逵人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1
發表於 2025-4-26 09:37: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章 活人

  時間已經比較晚了,祝纓還是耐心多與林家父子多聊了幾句。他們長得很像,但若論心跡,簡直不像是父子。

  林翁一聽祝纓給林八郎安排了這麼一條出路,整張臉都開始發光了。他的心裡馬上轉起了主意,祝纓看著他的表情不像那麼回事,囑咐林八郎:「先做好手上的事,心思不要用在別處了。」

  林八郎老實答應了。

  祝纓接下來才說了一番鼓勵的話,沒提顧同,也沒提別的,但是讓林八郎記得凡事要問一問盧刺史的意思。「就算是他指派了人,你也不要就不管盧刺史了。」

  「是。」

  祝纓道:「去休息吧,回家收拾收拾就啟程。」

  「是。」

  祝纓將父子二人打發走,看看天,也到了回家吃晚飯的時候了。她轉到後面,徑往張仙姑的小院裡去。一家人居住得久了,習慣也漸漸地有了一些變化,祝纓很少單獨吃,如果沒有別的安排她就跟張仙姑一塊兒吃。

  蘇喆、郎睿有時也過來,今天,她們都在這裡了。連帶的,祝煉也被祝纓叫了過來。

  還沒坐下來,祝纓就看到花姐身邊吃飯的又多了一個——巫仁。

  巫仁看到了祝纓,往花姐身後縮了一下,低下了頭,匆忙行了個禮。

  花姐道:「春耕他們家裡忙,王娘子也請了假,她因要幫我就提前回來了。一個人在家裡也不值當燒灶生火,我就帶她過來了。」

  祝纓點點頭,問道:「家裡沒有旁人陪伴?」

  花姐笑道:「晚上就跟我就個伴兒,住我那兒。」

  「行。你安排。」祝纓說。

  張仙姑笑道:「那就一起吃飯吧。來,再不吃菜都涼了。」

  一家子入了席,祝纓不在席裡說掃興的話,但是跟張仙姑還有祝大說了給梧州的殘疾老人發米的事。張仙姑喜道:「這才是做官該幹的事呢!咱們行善積德,不造那等刮透地皮喪良心的孽。」

  巫仁聽了,心裡默算,一人一月五十斤,一個不活動的老人,只吃這些米恐怕不太夠。要是有點錢的人家,再有點青菜豆腐之類搭著,他一天不用吃那麼多的糧食,菜蔬少、肉食幾乎沒有,糧食吃得就多。不吃不吃的,一天也得一斤多糧才能算飽。

  那不如拿米賣了換些粗糧,無論是豆子還是旁的,都行。這樣才能擠出一點點米,換點油鹽。菜麼,自家田裡隨便種一點。好歹,這樣的老人不會成為家裡的純粹負擔了,不至於拖累全家。

  刺史大人是真懂,掐得準。

  坐下了,她挨著花姐坐,她的旁邊是鈴鐺。鈴鐺坐得不太扎實,她剛過來的時候是跟胡師姐或者杜大姐她們一起吃飯的,後來花姐看她可人疼,在自己小院裡獨自吃飯的時候就讓她跟杜大姐都上桌一起吃飯。次後又帶她到張仙姑這兒吃飯,杜大姐還要繃一個女管家的樣子,鈴鐺就以花姐學生的身份上桌坐了。

  祝纓看了她一眼,沒趕她下桌,她才坐住了。

  祝纓飯桌上也不考察她們的功課——花姐已然告知,鈴鐺很有些天賦——說完給老人發糧的事,又跟父母說,接下來幾天還是會更忙一點。

  張仙姑道:「也是,你才回來,起先那些事兒是得收拾一下了。」

  祝大又問福祿縣的事情:「縣令縣丞啥時到哩?不能沒個管事兒的人吧?前天聽他們說……」

  「誰說的?」

  「會館那兒。」

  祝大好溜達,閒不坐,前衙、大街沒有他不去的地方,現在最喜歡的是福祿會館。他會福祿方言,與祝纓一樣對福祿縣的感情也頗深。到了那裡,人家送他禮他不敢收,請他喝茶吃點聊天,他是非常樂意的。

  一邊喝茶一邊聊,福祿人就關心這個了。祝纓道:「快到了。縣丞先到,縣令後到,想看看吶?」

  「我還在你那屏風後頭看一眼就成。」

  「行啊。」

  一頓飯有說有笑的,張仙姑說祝煉吃飯吃得少了:「半大小子正是吃得多的時候,在我這兒還能餓著你了?來!」讓把面前的一盤大肘子挪給祝煉。

  祝纓道:「我的呢?」

  祝大把自己面前的紅燒肉推給了她,感慨說:「老了,吃不動了。」

  他們邊吃邊笑,祝纓順便問問鈴鐺住得還習慣不。鈴鐺認真地點頭,笑道:「很好。還能上學。」

  花姐道:「學得很好,已經能給我打下手了。」

  巫仁是個年輕姑娘,也不太熟,祝纓就不跟她多搭話。

  巫仁也安靜地吃飯,張仙姑看她靦腆,也不撩她。

  巫仁這一餐飯吃得很舒服。

  快吃完的時候,祝纓問道:「巧兒今天不在嗎?」

  張仙姑道:「巧兒娘今天過來了。」

  祝纓停下筷子,問道:「接她回家了?」

  「你知道了?」

  祝纓道:「她來的時候就是為了掙點兒零花補貼嫁妝的。」

  因為是後院裡的事,巧兒家也不會專程向她匯報。她給家裡立了規矩,巧兒這事,經杜大姐報給花姐和張仙姑,也就決定了。

  張仙姑道:「還真是捨不得哩,不過春耕過了,才得閒一陣兒,正好辦喜事。她走的時候還問我,成完親還能不能回來接著幹。我也答應了,成不成?」

  「您都答應了,哪有不成的?」祝纓說。能來接著幫傭是好事,巧兒依舊有收入,巧兒的手藝在祝家也確實算不錯。

  祝纓還說:「明天得叫小柳去問一問什麼時候,給她爹放個假,好回家張羅。她要來請林娘子去家裡幫忙,又或者請家裡相熟的去吃喜酒,家裡的活計收拾好,也只管去。」

  一旁侍立的蔣寡婦等人也面露喜色,杜大姐道:「那咱們分兩班,輪流去吃席,將喜錢吃回來。家裡也一頓飯不是現做,我提醒林娘子先將府裡的飯菜預備好,到時候咱們上籠熱一熱就行。」

  祝纓點一點頭。

  吃完了飯,她先去了書房,然後讓人去請了花姐帶巫仁到書房來商議一下書稿的事。

  …………

  彼時巫仁正在燭下給花姐的那個書稿以及付印的事項做最後的檢查。

  祝纓回來就跟花姐說了印書的事,這兩天巫仁就幫著花姐幹這個事。一共多少頁,成本多少,印多少本。雕版是很貴的,印得多、成本均攤下來每本的價就低。再來是打聽到的紙張的價格之類。雖然說是交給外面去印,也有刺史府管著,她還是自己做了個預案,留著給花姐核對。

  花姐在燈下找絛子,祝纓常用的一把腰扇十幾年了,壞了不少零件,總是修修補補的。天氣熱了,翻出來準備用的時候想起來去年點綴的絛子壞了已經扔掉了,尋思給祝纓再配一條新的。

  小柳不敢入內,在二門外叫了一聲。此時內宅二門上也放了門房,用的是別業帶下來的的女護衛。她們也排了個班,兩人一班。聽到聲音傳話過去,花姐對巫仁道:「那咱們過去吧。」

  巫仁跟著花姐到了書房,有一點小緊張,她不自覺地朝花姐挨近了一點。花姐牽著她的手走了進去,巫仁想行禮的時候,手卻攥在了花姐的手裡。她一縮手,花姐還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然後花姐也想明白了,於是故意也跟祝纓行一行禮,巫仁慢半拍跟著行禮。

  祝纓笑道:「坐。」

  兩人坐下了,祝纓也不多客氣,而是問花姐:「書稿定了?」

  「是。」

  巫仁趕緊將書稿拿了出來,奉到桌上,祝纓將書稿翻了一翻,說:「我對醫藥懂得不多,你們校對無誤,明天就可拿去開始雕版了。」

  她看書很快,看上面一些醫術的用詞沒有錯字,便不再挑剔。花姐行醫已經十多年了,在婦科上面,比一般的大夫強太多,便是宮中御醫,恐怕也不如她明白。

  她將稿子留下,看了一眼巫仁,問道:「都在忙春耕的事,倒耽誤你家了。」

  巫仁道:「回大人,還應付得來。我也請了幾天假回去的。」

  祝纓問道:「家裡有多少人幫忙?」巫家的家產可能她比巫仁還要清楚一些,一個常在花姐身邊的人,她是不可能不去查一查的。

  巫仁道:「自家四口,家裡丫環也可幫忙做飯,田產不多,有兩家佃戶,忙時再雇短工……」

  祝纓認真聽了,又問:「一年收獲有多少?」

  巫仁道:「收賬的事兒我管得不多……」

  祝纓與她一問一答,更清楚一點梧州這樣小小富戶的情況。

  王家自己有點地,大部分時間不用他們自己下地幹太多的活,平時由巫義或巫大去田裡看一看,督促一下。春耕、秋收這樣的時節,巫家人也需要搭把手,不做重活也得統籌一下,連家裡雇的丫頭僕人都得跟著幫忙備飯。

  祝纓道:「那也辛苦。」說著,她看了一眼花姐。花姐在朱家村也是富戶了,生活與巫仁現在差不多,忙的時候自己也得幫些忙,還得算個賬什麼的。

  花姐道:「是,有了她,省了我許多的事。」

  巫仁只不作聲。

  祝纓又問巫仁:「學過記賬?」

  「是。」

  祝纓先不考她,而是說:「還想接著給你老師幫忙嗎?」

  「是。」這一回巫仁回答得語氣非常堅定,帶上了一點熱切。她鼓起勇氣,抬起頭看了祝纓一眼。

  四目相對,巫仁大腦一片空白,她完全無法從祝纓的眼裡看出一丁點兒的情緒來,又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兩人就怔怔地互看。

  祝纓道:「一直幫下去?」

  「嗯!」巫仁想大聲說話,說出來的音量自己也不知道大還是小,於是又輔以用力點頭。

  祝纓道:「我知道了,你老師說你樣樣都使得,賬也交給你管了一些。明天你再過來見見祁司戶,讓他指點你一下賬目。合格了,醫學部的賬目你就管起來。」

  「是!」這回巫仁的聲音大了一些。

  祝纓對二人點點頭,花姐就帶著巫仁離開了。

  巫仁的心撲撲直跳,心道:我這是走出第一步了嗎?

  她有自己的思量,自己結婚困難,也確實容易成為弟弟的家庭負擔,那不如走另一條路!眼前就有現成的榜樣。而她的榜樣也就倆,剛好落到了番學,就在番學老實表現!如果能走跟老師一樣的路,也不錯。

  她的想法早跟家裡人說過了,家裡人雖不很熱衷,但也不反對。

  這一次是王芙蕖提出來的。

  王芙蕖看著花姐很喜歡女兒,又見女兒幫著花姐做的事還沒完,就跟家裡商量,讓女兒留下來幫著花姐。說起來是田裡的事重要,但是花姐現在幹的好像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如果幹成了,女兒可能會因此有點別的機遇。索性家裡其他人累一點,女兒反正是跟著一個女師傅,安全。

  王芙蕖愁的就是女兒的「歸宿」,她口裡說著「不信緣份一直不來」心裡已經打退堂鼓了。這萬一女兒一直遇不到一個八字能合得上的丈夫,後半生怎麼辦?靠兄弟靠侄子?王芙蕖不放心。

  番學沾點兒官,花姐就是個官,往這上頭湊一湊,有棗沒棗打三竿子。為女兒找合適的婆家也是累,多擔點兒家裡的活讓巫仁往別的上頭使使勁也是累。都是累,都是為了閨女有個好結果。都一樣。

  所以王芙蕖是請了整個農忙時間全部的假,巫仁一頭一尾都在學裡,只在中間最忙的幾天不放心家裡回去了幾天。現在王芙蕖還沒回來,她先回城了,花姐就將她帶了過來。

  現在是有祝纓發了話的,她算見著了一點點曙光。

  巫仁心道:大人不是那等惹人厭的墓志官兒,那些個完蛋玩意兒一個個活得跟塊墓志似的,往上頭刻什麼就一輩子都是那麼個破樣子了,哪怕盜墓賊給它刨墳刨出來踩碎成了石頭渣子,拼起來還是原模原樣的痴心不改。上頭刻的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大人是活人,也願意活人,我只管盡我的力,成與不成,我不悔了!這樣的機會要是把握不住,才要真的把後悔兩個字刻到墓碑上了!

  …………

  「這樣的機會要是把握不住,你要後悔一輩子的!」林翁在福祿會館裡來回踱步,一遍一遍地重復著、催促著。就差提著林八郎的耳朵往裡灌了。

  之前祝纓栽培縣學生的時候,林八郎「一意孤行」,讓他錯失了一個成為老封翁的機會。為此,林翁數次催促林八郎主動到刺史府去表達悔意,盡力排隊求個官。他越是這樣,林八郎越是不肯。

  這次有了機會,林八郎也答應了,林翁的精神又回來了:「上回的官兒,算了算了,不提那個。個升官暫時沒了,錢財上頭有些彌補也是好的,你這次帶著人過去,我把家裡的張管事給你,他是個懂行的人,也會看賬,也會做賬……」

  「還未成行,大人的事還沒辦成,您就先想著往自己家裡扒拉好處,我照您說的,怎麼對得起大人?當年對姐夫也是……」

  「住口!」林翁揚起了手。

  林八郎梗著脖子說:「咱要沒拿姐夫家的東西,他犯了那樣的大罪,死了活該!我不心疼他!他不冤!再來一次我還是幫著大人查他!可他的東西咱拿了,也沒還給姐姐,我沒臉拿著幫大人做事的功勞再去做官。姐姐還走了,越發沒意思了。」

  林翁撫著胸口,苦口婆心:「對你講了多少次了,那是你爹貪嗎?那不是為了你們嗎?你們弟兄八個!把我一把老骨頭拆了賣,也不能叫你們個個還能這麼過活!你姐夫?我全家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哪裡對不起他了?他犯了那樣的大罪,家產咱不拿也全充公了!在咱們手上,還能幫襯你姐姐外甥。別提你姐姐,我沒那樣的閨女!」

  說到女兒他就來氣,想起來女兒是親生的罵多了容易罵到自己,才對兒子仔細講道理:「你爹求了大人,好容易給她保住了兒女,還叫她有些田吃租,她呢?她沒把你爹坑死!不孝女!」

  林八郎聽他爹說得越來越心驚,心道:幸虧我沒做官,我要做官了,他還不定要我怎麼樣貪贓枉法呢!

  這一次又確實是機會,父親說的道理他都懂,他也知道一旦分家之後生計困難,但那是在為大人辦好事情之後!不做官、不積極回應祝纓給的機會,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擔心自己的家人。

  林八郎脾氣也上來了,道:「您要再支使我損公肥私,我明天就跟大人辭了這個差使。要我接差使,你用慣了的僕人,我一個也不帶!」

  林翁被噎住了,想鬧,又覺丟臉,想打罵,又深知兒子的脾氣,只得說:「好好,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等你老了,有了八個兒子,再想想我!」

  林八郎也賭氣:「必不像您這樣的!飯沒煮好,先偷米,什麼樣的人家能容得下這樣的廚子?」

  父子倆慪了一夜的氣,第二天還是早早起來回家收拾去了。林八郎說到做到,林翁說的會做賬的張管事他就真的沒帶,而是另外選了自己平時看好的幾個人,再重新啟程,先去刺史府再見一次祝纓,聽一聽教訓。父親在旁,他有很多請教的話說不出口。

  這裡父子鬥法,那裡,祝纓安排完一天的事務,又將祁泰、花姐、彭司工留下。

  彭司工要接的任務就是將花姐的書稿安排下去付印。

  他問道:「不知大人要印多少?」

  「先雕版,印出五本樣書來,核對無誤再印一百本。」

  彭司士道:「那正好,印坊正在印識字課本,雕版師傅正閒著,再沒活計幹,他們不吵著要到外地賺錢,下官也要心疼給他們的工錢了。」

  祝纓笑道:「以後且有他們的活幹呢。去安排吧。」

  「是。」彭司士答應了,臨走前不忘再恭喜花姐一聲。花姐臉上紅紅的,也跟他道一聲謝。

  彭司士走後,祁泰話就多了:「大人,印書不用我做什麼吧?撥錢也是司倉的事兒,現在小吳不在了,還有司倉佐呢。難道是核算成本?」

  「成本已經有人算出來了,不用你算,你來核查一下她算得對不對。」

  花姐拿出單子來給祁泰看,祁泰掃了一眼,這個賬非常的簡單,心算即可。道:「還行,挺仔細的。」

  祝纓道:「胡師傅,勞駕,把巫仁叫過來吧。先生,給你一個學生,一會兒你考一考她,試試她的本事。」

  祁泰驚訝地問道:「還有我的事兒?」

  「對。」

  一時,巫仁摸不著頭腦地被帶到了簽押房,看到祁泰,她緊張了一下,心道:這是要做甚?

  花姐對她微笑,說道:「是一些賬目上的事情要問你。」

  巫仁也不開口,躬一躬身,微微低下頭。

  祝纓道:「你的賬目做得不錯。這是祁先生,我讓他考一考你,你可願意?」

  巫仁點了點頭。

  祝纓道:「開始吧。」

  她和花姐就聽著,花姐也懂一些記賬之類,但是知道得不深。祝纓就不一樣了,她懂得比花姐深得多,當年鄭熹專門找人教過她。就聽祁泰考巫仁先考算術,再問賬記的一些知識。巫仁是上過學,但是學得不太深,梧州這地方,一個女孩子,也學不到多麼高深的內容。

  不過祝纓從中可以聽得出,巫仁很有條理。

  等祁泰考完,她又問了巫仁一些問題。譬如,已知,番學有女學生若干,眼下又有若干病人要醫治,要如何安排。

  巫仁問道:「先看病人的情況,住在哪裡、活動方便不方便……」

  祝纓又考了幾道籌劃事務方面的問題,對巫仁比較滿意。然後問祁泰:「先生看,她要從現在跟您進修一下,您願意嗎?」

  巫仁心裡緊張得要命,臉上卻只是微紅,人也還牢牢站著。

  祁泰想了一下,又看一看花姐,說:「也行。」

  巫仁小聲地問:「那,番學那裡的功課,小女子還能繼續學嗎?」

  花姐道:「當然能。」

  巫仁舒了一口氣,娘和孟姨上了年紀,學得稍慢,筆記不快,比不得那些官話、文字漸漸熟悉的小女生,為她們耽誤課程恐怕是不能的,還是她盯著幫記一下筆記之類更好。自己的事業和母親的學業之間,她難以取捨,幸好,不用取捨。

  祝纓道:「今天番學沒放假吧?」

  花姐說一聲:「哎喲!阿仁,咱們快走!」

  祝纓目送她離開,才問了祁泰一個問題:「她,比小吳怎麼樣?」

  祁泰也認真地說:「那些個彎彎繞繞的事兒我不懂,要說學東西比小吳強,賬目安排上頭,更強。您不會想叫她接小吳的班吧?我還以為是叫她幫大娘子呢。」

  「當然是先幫著大姐。司倉?我可沒說啊。」

  她要用的人,得可靠,也得有能力。可不可靠的,一時半會兒不太確定。但不能長年累月考驗完了很可靠,末了一問,能力不足。於她而言,篩選能力,現在反而是一件比考驗忠誠更簡單的事情。

  巫仁都送到眼前了,就她了。鈴鐺同理。

  祁泰道:「大人,要沒別的事,我就回我屋了。」

  「去吧。」

  ………………

  這一天,林八郎又是趕到了傍晚進了城,當天晚上住在會館,第二天一早求見。

  林八郎預先寫好了小抄,整理了一些問題。見上面之後腦子一空,忍不住拿出小抄。

  祝纓道:「你拿過來我看看吧。」

  林八郎紅著臉,將小抄拿給了祝纓。上面除了「糖坊安排」、「盧刺史」、「當地會館」的問題之外,最後一條赫然寫著「父」。

  祝纓先一一給他解答:「你不必馬上動身,我先安排你到官坊裡看一看,再給你一套圖紙,這一套圖紙你只能自己拿著。動身之前,我會給你一張名帖,你拿著去見盧刺史。當地會館今年輪值的人你也知道,先住到那裡。你是遊學的學生,不是商人,記住了?」

  「是。」

  祝纓最後問他:「林翁可好?」

  林八郎道:「家父……」要說的話太多,他卡殼了。

  祝纓慢慢地問:「他有點急切,是嗎?」

  林八郎終於打開了話匣子:「學生、學生……」子不言父過,當著一地長官的面,絕不能說自己父親的壞話!更不能問刺史,你當年為什麼護著我爹,給了我姐夫一些家產?這不狗咬呂洞賓麼?但是,好處林翁是真的拿到了的!

  他只好拐著彎兒,說自己父親確實「急切」,害!「急切」這個詞都是人家大人想出來的,要不怎麼人家是大人呢?

  又說:「父母都盼子女強,子女好了,也能孝敬爹娘,就是……」

  祝纓笑道:「你去了盧刺史那裡,問那邊的會館,那兒有有一個老同學。」

  「誒?」

  「顧同。」

  顧同同學,翻牆逃家賴到縣衙,死乞白賴給縣令當學生,為此跟祖父對著槓……

  林八郎道:「是。」他本來沒打算見顧同的,眼下忽然改了主意。

  祝纓道:「小柳,你帶他去見項安。」

  「是。」

  林八郎在糖坊裡觀摩製糖的時候,丁貴等人押著大批的貨物從驛站趕到了!祝纓讓他將東西交到後面,讓張仙姑、花姐收起來。

  她做了點「指示」:分成三份,一部分到四月裡帶到山上,一部分留在山下府裡,最後一部分是給府裡各官吏的,章別駕得到最大一份,各縣的縣令們也都有。最後批出一分,給巧兒添個妝。

  後衙忙了三天才勉強辦完。

  此時,山裡五縣的縣令也到了。

  他們分兩路,蘇鳴鸞與路果、郎錕鋙與山雀及喜金,接到消息之後,他們就分別下山而來。兩路人互相沒通知,在梧州城外碰了面,都暗罵對方一聲:奸詐鬼!偷偷跑出來見大人/義父,死馬屁精。

  五個「馬屁精」互相說道:「大人/義父可算回來了!看來咱們想到一起了!」

  蘇鳴鸞還跟郎錕鋙說兒女經:「男人也會掛念孩子嗎?」

  郎錕鋙道:「我兒年紀小。」

  「孩子眨眼就長大了。」

  「是啊!」

  「哈哈。」

  「哈哈哈哈。」

  蘇鳴鸞心道:我的女兒可長大不少了!

  郎錕鋙心道:阿發就能多在義父面前養幾年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2
發表於 2025-4-27 00:12:1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一章 青君

  羈縻縣的縣令們下山不算小事,一路上早被人看到,刺史府已得到了消息。縣令們在城外碰面的時候,刺史府就知道他們到了。

  祝纓派人去通知蘇飛虎和林淼。蘇飛虎今天跟兒子在番學裡學些語言文字,他年紀不小、基礎不好,學得慢,到現在說話好了一些,寫字還差不少,正跟著識字課本死磕。祝纓北上的時候,他的功課就稀鬆,曠課的事時有發生,仇文也管不了他。祝纓回來了,他又乖乖上學了。

  一聽妹妹到了,將筆一扔:「那我去了!」

  仇文無奈地道:「你將紙筆收起來。」

  蘇飛虎擺擺手,道:「我不帶它回家,放著,以後再說。」說著,皺了皺眉頭,頭也不回地走了。

  妹妹在這個時候就顯得非常的可愛了!

  蘇飛虎一路飛奔到刺史府,在府前撞見蘇鳴鸞等人,蘇鳴鸞下馬跑過來,兄妹擁抱:「大哥!」

  「小妹!」

  兩人互相打量,蘇鳴鸞指著蘇飛虎腮邊大笑,蘇飛虎不明所以,蘇鳴鸞取出面小銅鏡給他照。蘇飛虎道:「我就知道,這些東西跟我犯沖。」抬手要抹。蘇鳴鸞拿手絹兒給他擦臉:「好啦。」說完,對著擦紅的地方吹一吹。

  完工。

  門內,章別駕也同祝纓走了出來,章別駕對祝纓耳語一聲:「恭喜。」

  祝纓道:「過獎啦。也不全是好事。」

  「我看火候到了。您一回來,他們就能齊聚,這是信任。」章別駕說。「質子」不算什麼,五縣除了蘇鳴鸞,誰沒一把兒子?就是蘇鳴鸞,她只有一個女兒卻有數不清的侄子。

  本人到來,意義就不一樣了。

  兩人幾句交談過,外面也收拾好了,林淼也過來了。他的官話強於蘇飛虎,偶爾也做一些與山裡有關的公務,只是不太多。

  一群人在門口寒暄,叫「義父」的,說「可算等到大人了」的,夾雜著四種語言——蘇鳴鸞還抽空用官話問了章別駕好,又說感謝他照顧自己哥哥,大哥回去說了,說您人很好。

  章別駕心道:我也沒怎麼管他。

  蘇喆、郎睿等人被從後衙帶出,林風、金羽等人從番學裡隨後趕到,叫爹的喊娘的,一個捉一個,對著上下打量。蘇喆比一比自己的身高:「阿媽!我快長得跟你一樣高了。」

  蘇鳴鸞看女兒踮腳尖就差跳起來的樣子,撇撇嘴:「你還是再長長吧!」

  她們起了頭,一伙人又在庭中看孩子長個兒了沒有。

  章別駕抱著手要往一邊讓,祝纓扯著他的袖子不讓他走:「你躲什麼呀?」

  章別駕搖了搖頭,笑道:「你與他們說話,我只管看一看就好。」

  祝纓道:「你是別駕。」

  章別駕笑笑,耳語道:「羈縻麼,馬籠頭也有緊的也有鬆的,您是高手,控得住,我差著些,別叫馬跑了就是功勞。我連話都聽不懂的。」

  「那就學,他們也學官話的。」

  「饒了我吧。」

  章別駕情知身為梧州別駕,也需要學一點山裡的語言。祝纓也問過他要不要學,番學裡有對照的音標教材。章別駕得知光眼前就有三種語言,他問知此情也是「眼前一黑」。

  祝纓道:「不開始,就永遠不會。」

  「內三縣就夠我忙的啦!外五縣,我會些問候語,稍知其情狀、認識縣令、會分族屬就行了。」

  刺史府裡管福祿、思城、南平三縣稱為「內三縣」,其任外為「外五縣」。

  他語言雖沒學太多,「山裡人」的難纏也是見識到了的,他並不求像祝纓那樣能讓人認「義父」,面子上過得去就行了。沒辦法,功夫下沒到這麼深。朝廷又不幫他打過去,他拿什麼號令人家?

  祝纓與章別駕這邊說了幾句,那邊話也說得差不多了,看看他們陪著站了很久,都有點不好意思。

  祝纓沒有一點不耐煩,笑道:「怎麼樣?沒養瘦吧?來,進來說話。」

  章別駕一邊走一邊道:「你們北上,我也擔心的,孩子都還小。」

  郎錕鋙看兒子沒事兒了,更加要顯大方:「男兒郎,就要四處闖蕩長見識!小鷹從來不怕飛。」

  寒暄過後,章別駕也沒有走開,仍是坐滿了全場。鬆的籠頭,也還是要攏一攏的。對面四種語言齊飛,祝纓也照顧到他會給他翻譯幾句,蘇鳴鸞、郎錕鋙也偶爾對他說幾句官話,山雀有時候也飛幾個不標準的官話音。章別駕都撐住了。

  等到他們說下個月會進山,又說什麼「藝甘洞主」之類,章別駕就只說一句:「他畏懼威嚴搬離了邊境,應當不是壞事。」

  蘇鳴鸞等人帶回來的山中的消息之一,就是藝甘洞主將他的大寨往更深的山裡遷了。與「集市」所在地又拉開了一段距離。章別駕判斷,是藝甘洞主「畏懼」了。以常識論,這屬於一種「避讓」,知道打不過,跑了。

  祝纓道:「我並沒有想趕他走,他並沒有對我們做什麼。他這一走,邊上一空,我還有點不得勁兒呢。」

  路果道:「您就別為他擔心了,他找他西卡親家了嘛!」

  蘇鳴鸞道:「他有西卡親家,咱們更有世間的好女子。」

  路果與喜金都有些怏怏,藝甘洞主的領地最平坦的一片更多是與「別業」相鄰。那塊地方耕種、放牧都比較適合。算是山中的「熟地」。藝甘家許多年來也是這麼經營的,一部分開墾出來的地方種穀子,另一部分放牧牛羊。又種一些麻類紡織。

  現在閃出一大片地方,別人很難拿到手,地方離「別業」更近。這算是消滅了索寧家的另一個後果。即便索寧家沒了,藝甘洞主也沒把女兒給他們兩家中的任何一家,藝甘洞主帶著全家跑了!

  他們派人聯絡的時候,未嘗沒有一點借勢壓人的味道,哪知對方根本不搭茬。

  祝纓道:「各人有各人的運氣。」

  隨口說一些家常,又說小鬼們都各有賞賜,五個小鬼又各述所得。其中,蘇喆所得之刀與別人的不一樣,郎睿是個實誠孩子,對郎錕鋙道:「皇帝給了阿姐綢緞,阿姐的刀是阿翁給的。」

  祝纓道:「我也給你們綢緞。」

  「咦?」

  祝纓點點他的鼻子,道:「你們有的,她沒有,我給。她有的,你們沒有,我當然也會給啦。」幾個男娃心還挺大的,竟都沒人提。

  山雀岳父道:「大人一向公平,我們都知道的!一點東西多的少的,有的沒有的,並不要緊。」

  祝纓道:「一回不要緊,兩回不要緊,時間長了就要緊了。好與壞、公平與偏袒,都是一件事一件事做出來的。但凡我看到了,就得要它一樣。要是我什麼時候疏忽了,你們也要提醒我。與人相處就像種莊稼,種一季莊稼就只得一季的口糧,下一季想吃還得下地。」

  山雀岳父道:「大人道理明白!」

  既說到孩子了,祝纓就說蘇喆和郎睿還小,這次可以跟父母先回家,下個月她進山再把人帶回來。三個大點的就別回家了,回番學繼續上課,出去幾個月,先把功課補再說。又說給各家女眷也準備了東西,讓他們都帶走。

  五人都答應了。

  一時宴席也備好了,又在府裡開宴,章別駕等刺史府官員都來陪一席。

  席間,復雜的話說不了,請喝酒的話章別駕聽得特別清楚——祝纓不喝酒,頭人們就灌他。蘇鳴鸞唱起了勸酒歌,她起頭,郎錕鋙接著,然後是山雀岳、路果、喜金……

  蘇飛虎要起身唱的時候,章別駕急眼了:「你唱一個試一試?!!!」

  蘇飛虎和林淼在梧州城是比較閒的,閒極了也跟章別駕喝酒,唱了歌你不喝就是瞧不起我。章別駕吃過好幾回虧,頭天喝完了蘇飛虎第二天還能睡,章別駕得代祝纓的班,頭疼欲裂還得上工。

  眾一陣大笑!

  蘇飛虎道:「不唱就不唱!」他不對章別駕唱,改與王司功喝酒了。

  章別駕才放下心來,大的唱完了小的又對著他唱,一輪一輪沒個完。

  章別駕索性破罐子破摔,對祝纓道:「大人,明天我請假。」

  祝纓笑道:「好。」

  章別駕心道:他們怎麼不對你唱呢?

  祝纓心道:其實明天休沐。

  ………………

  賓主盡歡之後,五個縣令都沒有留在後衙,蘇鳴鸞母女去哥哥家,山雀岳父去弟弟家,其他三人都去了驛館。他們各有話要問自己的孩子,也要細問一下進京發生的事情等等。

  祝纓也不挽留,只囑咐:「路上小心。」

  將幾人送出刺史府,又派人護送章別駕等喝多了的人,自己任了今天值守的任務。

  她家就在刺史府裡,有事發生時也方便處理。她今晚沒有回臥房,而是睡在書房,這樣離前衙也近些。

  花姐帶著杜大姐將鋪蓋取來安放好,布置停之後又不走。祝纓對花姐道:「我沒喝酒,這些事兒我自己也能幹。」

  花姐道:「有事同你講,番學裡的事。」

  「哦,你說。」

  花姐道:「鈴鐺這孩子,你看著還行嗎?」

  杜大姐也很關切在看著祝纓,她沒說話,心裡估摸著自己什麼時候能不能插上一兩句的。

  祝纓道:「她很好呀。」

  「那……她能不能也讀一下番學裡別的課程?」

  祝纓問道:「為什麼這麼問?」

  「她想學。」

  祝纓的興趣更大了一些:「時間安排得過來麼?」

  花姐道:「還行,我讓阿仁看了看時間,與鈴鐺對了一下科目,我這裡稍調一下就行。阿仁已經將醫學部的課程調好了,只要你同意,就能調。」

  祝纓笑道:「你又要巫仁做事啦。」

  花姐道:「她是願意的。」

  「哦?」

  花姐道:「阿仁不是忙麼?鈴鐺看阿仁既要學醫,又要做事,就幫阿仁為王、孟二位整理一下筆記……」

  巫仁前所未有的忙,王芙蕖還沒回來,巫仁自己學,還得給親娘再抄一份筆記,孟娘子雖然家務漸交給兒子媳婦,春耕秋收時也得不時回去幫忙,這就是兩份。鈴鐺看在眼裡,就為巫仁承擔了其中一份的活。

  從春耕開始到現在,抄了小半月了,巫仁也知道鈴鐺是個孤兒,投桃報李平時也照拂一二。這幾天,巫仁正式接管了醫學部的不少事務,但是她都不自己出面,而是將事情做好,交給花姐去宣布。

  鈴鐺求了花姐,問能不能讓她多學一點。不用額外的師傅,她已經打聽到了,番學的功課也分好幾門,只要兩張課程表上選擇的科目合適,她完全可以學得過來。

  巫仁也不在意順手調配一下時間,理由也給鈴鐺找好了:番學開學有一段日子了,教學過程中發現了一些問題,現在醫學部這樣調整更合適。

  祝纓道:「杜大姐,你帶她過來。」

  杜大姐道:「哎,我這就帶那個孩子過來,她可是個好孩子。」

  祝纓哭笑不得:「我像是欺負小姑娘的壞人嗎?」

  杜大姐也笑了:「我去了。」

  胡師姐也說了一句:「鈴鐺確實好。」

  很快,鈴鐺就跟著杜大姐過來了,她有點緊張,杜大姐路上讓她不要怕,她還小有擔心。大人是好人,這個她知道,但是這個要求她個人認為很重要,與自己關切越密切,就不得不越緊張。

  到了書房,鈴鐺站到了書桌前面,先福一福禮。

  祝纓問道:「你還想學些別的?」

  「是。」

  祝纓又問:「現在的功課學得怎麼樣了?」

  花姐道:「除了巫仁,就是她了。」巫仁語言文字沒有絲毫障礙,年紀稍長理解力也更強些。能僅次於巫仁,可見是不錯了。

  祝纓問道:「醫學部的功課,學到哪裡了?」

  花姐道:「人體已記得差不多了,草藥已學會辨認五十三樣……」

  祝纓道:「甘草習性如何?」

  鈴鐺微一怔,想了一下,道:「甘草不適宜本地生長……」

  祝纓又問了如果人被蛇咬了該如何處理。鈴鐺道:「先分辨有毒無毒……」

  又考了一些,祝纓笑道:「可以了。既然學有餘力,你們又能安排好,那就行。」

  花姐道:「那仇博士那裡,你得為這孩子說一句。番學裡旁的學生大多有些來歷,猛然加了一個她,得有個說法。」否則,巫仁都把課調好了,花姐自己就能宣布醫學部改課程了,這個事兒她能做主。

  不好做主的是仇文管理的那一部分。那裡頭都是些什麼人?鈴鐺以前可是索寧家的奴隸。一句「不是奴隸」了,就跟奴婢放良似的,名義上是百姓了,實際上還是還得再熬個幾代人,等人忘了這一段。

  鈴鐺也緊張地看著祝纓,說:「大人,我能學好。學好了,您讓我幹什麼,我都幹。」

  祝纓從抽屜裡摸出一個本子,問道:「要正經上學,他們都要再取個名字的,我也給你取個名字可好?你小名還是叫鈴鐺。」

  花姐笑道:「那可太好了。」

  鈴鐺也高興地說:「好!您已經給了一個姓,就請再給我一個名。」她以前只知道「某某家」是一個歸屬,「我是祝家的」就是自己成為了祝纓傘下之人,得到了庇護。下山這幾個月,才弄明白與她理解的有些微的不同。給取個名字,就更親近了一些。

  她心裡喜歡這樣。

  祝纓抬筆,在本子上面寫了三個字,吹一吹,拿給了鈴鐺,說:「有新功課了,也得有個新本子記。課程調過來了,你就拿著這個去找仇文聽課吧。認得這幾個字吧?」

  「是,」鈴鐺接過本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了出來,「祝青君。」

  花姐與杜大姐、胡師姐都為鈴鐺高興,花姐道:「這下可好了,我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祝纓道:「都去安安穩穩地睡吧。鈴鐺要多學幾門功課,以後家裡給她多備一份文具。」

  鈴鐺捧著本子,認認真真給祝纓拜了三拜。

  祝纓道:「都去吧。」

  ………………

  花姐給番學又添了一個學生,另一面,蘇鳴鸞也與女兒有了一番的長談。

  蘇鳴鸞先是仔細問了進京的事情,聽說女兒自己要刀而祝纓沒生氣,便說:「咱們沒看錯你阿翁。你阿翁是你阿翁,皇帝是皇帝,朝廷裡的其他人是朝廷裡的其他人。別因你阿翁一個人,就信了山下的所有人!」

  蘇喆鼻子一皺道:「阿媽,我知道的,他們,切!」

  蘇鳴鸞一笑,又問了「西番」的事,蘇喆拿了換的那個銀杯給她看:「我小時候好像聽說過西番,在北邊,離咱們很遠。」

  蘇鳴鸞道:「對,但也不是全聽不到。咱們離他們和離京城,還不定哪個更近呢,不過路更難走,都是山。他們要茶了?」

  「嗯,不過後來就不理人了,好像說是,太遠了。」

  蘇鳴鸞嘆了口氣,又將銀杯看了一看,說:「是啊,要是近一些就好了,咱們的茶能換更多的東西。」

  「那麼遠,不跟山下換了?」

  蘇鳴鸞笑了笑:「你又忘了我說的了?你阿翁是你阿翁,別人是別人,要是有一天你阿翁不在山下做官了,換了別的不好的人,咱們怎麼辦?叫他們捏著脖子?得有個後手。」

  「阿翁不在……」

  蘇鳴鸞道:「山下的官兒,是要調的,跟咱們不一樣,你課都聽到哪裡去了?」

  蘇喆小臉有點呆:「阿翁,不是不一樣的嗎?」

  蘇鳴鸞摸摸蘇喆的腦袋:「不能只靠你阿翁,都靠他,萬一呢?他要遇到了難處,你怎麼辦?不但幫不了他,還要給他添麻煩嗎?」

  「那不能!」

  蘇鳴鸞道:「你現在就要多學本領。你想不想去番學?」

  蘇喆有她自己的顧慮:「阿媽,我要去了番學,與阿翁相處的時間就不長了,能學到的東西就少了。要不去番學,與同學不熟,日後容易沒幫手。自己沒幫手不怕,就怕別人抱成團。」

  蘇鳴鸞看著女兒,蘇喆十二歲了,已有了一個少女的雛形。女兒沒長傻,這讓她十分的欣慰。

  她說:「那就去番學!」

  蘇喆想到的,她早幾年也想到了,甚至與祝纓商量過。思之再三,她還是做了這個決定,她們家與祝纓的關係是緊密的,有不明白的及時請教就行。番學裡的人,不相處還是不行。

  「既然要去上學,就要去得徹底一點,你去住校!」蘇鳴鸞說,「我都打聽過了,女生跟醫學部的一起住,那裡是姑姑在管。」

  「姑姑不住那兒。」

  「那也差不多,不算離家。」

  「好。」

  第二天,蘇鳴鸞就帶著女兒找到了祝纓,挑明了要將女兒送到番學,同時住個校。

  祝纓道:「番學不能有僕人的。」

  蘇鳴鸞道:「這是自然的,不帶僕人,就她自己去。她也大了,我只留兩個人在府裡,可以嗎?」年長侍女她給收回,但是年紀小的,還留在祝府。因為番學旬日一休,這一天希望蘇喆還能住過來。到放大假的時候,再回山上。

  祝纓道:「可以呀。」

  她不由又想到了鈴鐺,鈴鐺比蘇喆要小上一兩歲,還是讓鈴鐺再住一年,明年再說住校的事。

  郎錕鋙等人還不知道有這個事,他也問了兒子及兒子的隨從,知道上京一路皆好,都有祝纓安排照顧著。又聽說朝廷裡的人,對他們不是最重視,排在他們面前的還有不少外族,稍有氣悶。

  心道:以後只要不是義父帶著,咱們就不再上什麼京裡去啦!看也看過了,不必受氣。

  後衙的禮物也已分類打包好了,祝纓一樣一樣分贈各人,沒過來的郎老封君、蘇老封君等人也都有禮物。蘇鳴鸞又讓年長侍女等將行李收拾好,再托花姐看看蘇喆需要帶什麼樣的行李要帶到番學裡去住校。

  花姐就將這事交給了巫仁和鈴鐺,這兩個是學生,比她更了解住校的事——雖然她們也是不住校的。

  蘇鳴鸞、郎錕鋙都夾帶著兒女回家,相約四月裡到別業再聚。

  他們離開梧州進山的次日,就是鈴鐺去番學上學的日子。

  這天早上,祝纓開完晨會,將仇文留下來說了一句:「有教無類。我把青君也交給你了,照旁的學生來待她就行。她初學,課程或有跟不上的,你看看她學得怎麼樣。」

  仇文對女孩子上學這事無可不可的,番學裡好幾個女學生了,不在乎刺史再送一個來。祝纓親自教蘇喆,他也能理解其中的意味。

  可是,祝……青君?

  山上帶下來的,原索寧家的人?是也有深意嗎?應該是吧,大人做事,一向靠譜的。

  仇文也就接了。

  安排完了祝青君,再處理一下公務,祝纓到後面來看祝煉的功課。

  祝煉先交了頭一天的功課,然後跪了下來。

  祝纓問道:「怎麼了?」

  祝煉道:「老師,請您給我也安排些事做吧。」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來了?」

  祝煉道:「人人都有事做,我也能做的。也不耽誤讀書的,每天只讀書,然後就是吃、玩兒、睡,這幾樣都是享福。別人都不是我這樣的。以前能說是年紀小,現在年紀也不小了。我能做事的。」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3
發表於 2025-4-27 00:12: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充實

  祝纓伸出兩指敲了敲桌面。

  她對祝煉是有期許的,至少得是個顧同。但是顧同在給她當學生前,人家已經在上了十幾年的學了,正經的縣學生。當時的福祿縣學水平不怎麼樣,顧同卻是實打實將識字、讀書的底子都打下來的。找上門來的時候也將近二十歲了。

  祝煉的情況是不一樣的,他認真讀書沒幾年,十二、三歲的樣子,能幹什麼?

  放到窮人家裡,那是幾乎什麼活都能幹了。放到祝纓這裡,她需要的是一個能承擔事務的「學生」,也就是顧同當時差不多甚至更高一些的水平。就是她自己,當年已經進了大理寺,鄭熹王雲鶴還都讓她接著讀書學習。

  現在手上沒有適合祝煉這個水平該做的事,或者說,他這個水平能做的事,有一大堆的人可以做。

  不必是他。

  復雜一些的事務,現在有趙振、巫仁等人在做了,趙蘇、顧同在趙振之前,祝煉是趙振下一個梯隊的。祝煉後一隊才排著祝青君——祝青君字還沒認全,怎麼也得再上個三五年的學才能看出個好歹來。另有一個項漁,這孩子眼下主要還是混項家的產業,也得再看看。

  她說:「你能做什麼?」

  這句話把祝煉給問住了。

  他仰起了頭看著祝纓。

  他能做事太多了,端茶倒水、跟前跟後,捧紙研墨、跑腿,諸如此類。但是他知道,老師對他的要求不止這些。這些活計不用識字都能幹,不必讓他做這個學生。他也曾經主動幹了,後來就沒有插手的餘地了。

  但是他心裡總有一股不安,府裡沒有吃閒飯的。不說杜大姐、侯老叔這些人,單說學生如蘇喆、郎睿,人家有親生的爹娘。有爹娘的人,跟沒爹娘的人不一樣,是可以不幹活,可以哭鬧,可以撒嬌的。有事爹娘給兜著,他沒有。

  蘇喆還收拾了行裝,要去番學讀書了。番學的學生年齡從大到小都有,限制沒那麼嚴。他呢?上學,番學是不適合的,但是官學的標準,他知道現在還達不到。

  這就又要說到他這些年學了什麼,讀書識字,但是老師沒有給他從頭到尾通講過經史。考官學是無從談起的,官學入學也有標準,他的出身不符合要求。

  與老師的另一位學生顧師兄一比,很自然地看出來自己跟人家全不一樣。顧師兄已經做官走了,做官之前為老師做了許多的事情,他呢?

  再說府裡住的另一個同齡人,項漁。不說項漁自家有產業,是財主,就說現在,項漁書也沒全讀完,已經被帶著去糖坊裡幹事了,邊學邊幹。

  最後一個是叫鈴鐺的小女孩兒,出身其實與他差不多,進來之後搶著雜事做,宛如一個小女僕。但是漸漸討人喜歡,去了番學讀書、在家裡話也更多了,姓名都有了。

  只有他!與人都不同,全沒一個歸處,飄飄蕩蕩、空空落落。

  祝家人對他好,但他不想變成石頭那樣,只管享受著好而不回饋,那樣不是相處之道。安心留下來的最好的辦法就能做事,能與祝家緊緊聯繫起來。他不能再這麼空著,今天一定要問個明白。

  祝纓又問了一句:「你想做什麼?」

  祝煉堅持說:「幹點兒有用的事。老師叫我同阿漁兩個跟三娘去糖坊,我也去了,卻、卻像個客人一樣。我想像自家人一樣做事,劈柴、挑水、推磨、餵馬、抄寫、查訪、丈量,粗的細的、遠的近的都行,只要是自家人一樣。我、我與他們都不太一樣。」

  祝纓道:「你就是自家人。我要你幹的事,你得先學好了才行。」

  「自家人沒有光吃不幹的,我能邊幹邊學,」祝煉決定再爭取一次,他鼓起勇氣說,「老師教蘇喆、郎睿什麼就教我什麼,可是我與他們是不一樣的,他們是頭人的孩子,我不是。我好像應該與顧師兄一樣,但我一天也只上半天的課,課也不滿的,也沒去學校,蘇喆都要去番學了。我沒有從頭學過經史,那個我也可以自學的,已經讀了一些了。就是書房裡的這些書。」

  祝纓問道:「讀過了?有什麼心得?」

  祝煉精神一振:「老師每講一篇,我就將那一篇前後也找出來看了。」

  祝纓道:「我知道你都讀過了哪些,我問的是心得。」

  祝煉道:「就是,單看老師講的那些是一個意思,要是通篇前後都看過了,味道好像就變了。」

  祝纓笑了:「那你喜歡哪一種味道?」

  「我喜歡老師講的,可是一旦離了這個書房,大人們、書生們就不是這個味道。」

  祝纓點了點頭,道:「會自己動腦子是件好事。想岔了就不好了。你與蘇喆他們固然不同,與顧同也不太一樣,他到我門下的時候,年紀比你現在還大,你的路有另外的走法。

  既然坐不住,以後你早上讀書,下午與趙振他們領同樣的差使試試。你現在可以開始從頭通讀五經了,不必深研,看過就算,史書捎帶著讀,先串一遍。有不明白的地方,晚上可以來問我。」

  祝煉道:「是!」

  祝纓道:「將你上午讀的書與下午所見所聞,做個對照,回來告訴我哪個味道是對的。」

  「是。」

  「去吧。」

  「是!」祝煉的心情變得非常的好。他領了一樁差使,心裡踏實了一點。他覺得他這才是「自己人」了,不必提心吊膽心無所依,「攢些私房,萬一被趕出去也能跑路」的想法也放下了。

  他邁著輕快的腳步,離開了。

  這一天之後,祝煉也忙碌了起來,越忙越開心。早上起來,自己收拾好自己的一切。看侯五那兒護衛們操練,也跟著練一下。在書房裡取了書讀,每日讀一到兩篇,將不懂的地方記下來,想在進山之前能先將半部書給讀順了。能在蘇喆回來之前,將整本書都順一遍。

  再有閒裕,就還湊到侯五那裡。別業護衛們的官話已能進行日常的對話,也僅止是日常對話,再重復一點的就也費勁。他就幫著教一點,對語音,再略教想識字的人認幾個字,告訴他們歌詞和課本單字的一一對應關係。

  午飯後就跟趙振他們一同跑出去,趙振跑去打聽事還有人認得,他與項漁兩個換上青衣小帽,四處亂躥,既打探情況,回來又自己記錄。

  祝煉覺得自己過得充實極了。

  …………

  祝纓將祝煉的反應看在眼裡,也覺得新奇。她早知自己不會養孩子,凡事全憑自己的經歷。不那麼靈光的,她現在是不大敢碰了,祝煉、祝青君是聰明孩子,與自己小時候好像也有一點不一樣。反而是蘇喆,似乎適應得更加好一些。明明祝煉、祝青君才與自己一樣是苦孩子出身。

  挺神奇的。

  將手上的東西一收,祝纓道:「今天就到這裡吧,吃飯去了。」

  「是!」

  師生二人一同到張仙姑那裡吃飯去了。

  祝纓踏進去一看,問道:「巫仁回家了?」

  張仙姑笑吟吟道:「那可是個好閨女,下廚幫忙去了。」

  祝青君提了個食盒進來,祝煉趕緊把她面前的一個凳子給拿開,蔣寡婦接了食盒,打開了往桌上擺菜。

  祝大道:「巧兒出門子辦酒哩,明天是正日子,咱們去不?」

  祝纓道:「你們想去就去,別擺排場,那是人家成親的大日子。你們要是全副披掛去了,搶了人家風頭,那倒是誰成親呢?就穿這一身兒就不錯,到了禮一放,吃吃喝喝就回來。」

  祝大確乎有點想出風頭的意思,也很想熱鬧熱鬧。有點怏怏,又很快做出了決定:「我就穿這身兒過去,去吃酒!」

  祝纓道:「那行。」

  杜大姐和巫仁又各提了一食盒過來,最後是趙寡婦抱了一桶米飯、林寡婦抱了一疊碗勺。

  主人家可以開飯了。

  祝纓挾起一筷子的蘿蔔絲,說:「刀工不錯。」

  林寡婦還沒走,笑著說:「這是巫小娘子的手藝。那邊那道魚上的花刀也是她打的,魚也是小娘子做的。」

  巫仁左右看看,說:「學過一些。巧娘回家去了,說以前她常做這道菜,剛巧我會做。」

  祝纓笑笑,將蘿蔔絲塞到了嘴裡了,頓了一下,說:「挺脆。」

  嚼嚼咽了,屋子裡的氣氛更加快活起來。祝大等人紛紛舉箸,也頓了一下,又棄蘿蔔而就魚,嘗了一口魚,就又奔旁的菜去了。

  巫仁的刀工確實好,像是特意學過。就是這味道,僅強於杜大姐。能吃,但與其色香俱佳的賣相比起來,下回還是切好了讓別人調味更好一些。

  祝纓不動聲色,將一條魚吃完了,說:「明天都誰去看巧兒?誰留守?」

  祝大道:「我同你娘去,誰與我們一同去?」

  林娘子不明就裡,說:「我也同去,吃一場喜酒就回。走前我備下飯菜。」

  花姐道:「我與乾爹乾娘錯開。」

  巫仁接了一句:「我與老師一道,也能在廚房幫忙。」

  祝大被酒嗆到了,張仙姑用力打著他的背:「你多大的人了!」

  祝纓道:「別打了別打了,順順氣就行了。」

  花姐在一旁哭笑不得。

  巫仁不明就裡,心情也鬆快了起來,她算了一下,她的家人也該回來了。等到母親回來之後,知道她已經能正式幫管醫學部的事了,是不是會高興一些?

  ………………

  王芙蕖回來的當天沒有先去番學報到,她得先回家收拾一下家裡。然後去刺史府看看能不能進去,好接女兒回家住。住在刺史府固然能夠增加身價,但還是住回自己家裡更舒心。接回了女兒,再問問這些日子的事情,最後跟老朋友孟娘子約個時間一起回去番學上學。

  哪知一家子才回來,就看了另一場熱鬧——福祿縣的縣丞赴任,去刺史府拜見刺史大人。

  杭勤先是跟同祝纓南下,中途返鄉又是拜父母又是祭祖,然後就得動身上路了。比祝纓晚小半個月他就到了梧州。

  到底是年輕人,離得又不算特別的遠,帶著一個書僮一個健僕,主僕三人都全鬚全尾地到了梧州。

  在驛站稍一打聽,就奔梧州城來了。一到梧州城,杭勤小吃了一驚:煙瘴之地,竟也有幾分繁華氣象了嗎?

  他來的時間很巧,春耕的尾巴將將掃過梧州,人們開始進入了一個相對閒暇的時間。有像巧兒這樣辦婚禮的,也有累了半個月終於可以休息進城逛街的,更有田裡忙完了,一家子裡能夠空出閒人進城幫工的……

  又有鄰近的商人也有來進貨、賣貨的,外地口音的人都多了一些。

  更因這兩年人口增加,房屋的密度也增加了。甚至城外也搭起了一小片的木棚,住著些在城裡住不下的工人。

  一派生機。

  他一個縣丞也沒有自己的儀仗,就提前在驛館翻出官服來換上了表示身份。他騎在馬上,倆僕人擁簇著,三人到了城門口就被攔了下來。

  他們要是穿個便服,不一定會被攔住。往來客商太多,只要不是明顯帶著貨物需要檢查,便服的人守衛是抽查。一穿官服,守衛看著就起了疑——進出梧州城的官員他是肯定認得的,這個面生。

  「這位官人留步!」守衛將長槍一橫,口裡十分的客氣。守衛的官話也是個半調子,動作是到位了。

  杭勤的書僮上前交涉:「這位是福祿縣新任的縣丞杭大人!」

  守衛沒聽太明白,問道:「什麼大人?」他的同伴也持了長槍上前,兩桿長槍一交叉,引了一些人圍觀看熱鬧。王芙蕖一家子也抱著手在一邊看。

  書僮要生氣,杭勤看明白了,他對書僮道:「你起開,我來說。」

  杭勤也不能一下就說明白,但是他取出了告身。守衛認得這個,趕緊收了槍道歉,杭勤也客氣兩句。雙方這語言還是有點不通,王芙蕖推一推兒子巫義:「你官話不是行麼?去!給他們說一說。」

  巫義被推了出來,彷彿一群排隊的鴨子裡突然躥出一隻大鵝,分外惹眼。他只好給雙方「翻譯」了一下。他的官話也帶一點口音,但是比守衛強多了。有了他這麼一躥,杭勤終於跟守衛講明白了。

  守衛趕緊放行,並且熱心地說:「沿著街走,就能見到刺史府了。」

  杭勤又謝過巫義,他看巫義雖然一身布衣,但是說話斯文有理像是讀過書的樣子,開口便以「兄」稱之。巫義連忙說:「不敢,大家快些去見刺史大人吧。」

  杭勤又請教一下「仁兄」的大名,問清了是「巫」之後,才打馬去刺史府。

  他很快就見到了祝纓。

  祝纓見他上任帶倆僕人,也沒有女眷,先問家裡、路上怎麼樣,又問有沒有向魯刺史辭行之類。杭勤一一回答,又說魯刺史也捎了封信過來,將信雙手呈上。

  祝纓接過了信,說:「你先認一認人。」讓丁貴帶著杭勤從章別駕認起,將府裡的官員都認了個遍。

  第一個是章別駕,看到章別駕,杭勤才覺得這是一個正常的「上官」的樣子。刺史大人看起來太年輕了,讓他不時地就要忘掉雙方身份的差距,噗噗地把心裡話往外吐。一對上章別駕,這感覺就對味兒了,他突然就能謹慎起來了。

  章別駕囑咐他:「年輕人,多看、多學。地方官一舉一動關乎民生,不可輕舉妄動啊。」

  杭勤受教。

  司馬、長史二位都還在番學裡跟字詞死磕,暫時見不到。然後是司功等人,一個一個,和氣得不得了。

  人都見完了,祝纓又留他在府裡吃個午飯。今天巧兒婚禮,所以飯菜從外面的飯館訂了一些。席間,從章別駕開始,都對杭勤只說些客氣話。唯祝纓說了一句正經的安排:「我將要動身去山裡,你正好與我同行。」

  杭勤求之不得。

  他來之前特意求見了魯刺史,知道福祿縣是祝纓發跡的起點。沒有人會比祝纓更熟那個地方了,有這麼個人指點,可真是太好了。魯刺史對他挑明了:「他是刺史,沒有不願意下面好的道理。你做事時,先想想這個。」

  杭勤受教,自己還琢磨著怎麼能在刺史府多賴兩天求教,聽得要同行,大喜過望:「是!」

  不用求了!

  …………

  此時離動身還有幾天,祝纓安排了杭勤住到了驛館裡,每天過來將刺史府裡存的福祿縣的相關卷宗看一看。

  她自己則召來了項安,問道:「有數了麼?」

  項安忙說:「只有一個約數。有些是個獨家買賣,也沒得比。有些幹的人多,也有辦得好的、也有辦得不好的,用人、用料、利潤差別不小。」

  祝纓道:「那就上中下各取一例,要盡量摸透。」

  「是。」

  祝纓又問道:「想二郎嗎?」

  項安道:「想是想的,不過知道他在哪裡,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祝纓點了點頭,問道:「阿煉怎麼樣?」

  「用心,也賣力。」

  「他先留給你,與阿漁一樣的使。」

  「是。」

  因有了福祿縣的這件事,祝纓動身比計劃的提早了幾天,她也需要到福祿縣辦一些事情。且這一回,她不但帶上了父母,將侯五也帶上了。

  祝纓出行,商人們跟隨的要多一些,蘇飛虎忙跑過來說自己也要去,好看一看自己的寨子。林淼倒是不曾同行。

  一行人從阿蘇線進山、從塔郎縣出山,先要經過思城縣、福祿縣。

  思城縣的關縣令熱心地迎接祝纓,他與張仙姑、祝大都熟,特意安排了祝纓巡視一下思城縣春耕的情況。祝纓看他比之前胖了一點,打趣說:「日子過得不錯。」

  關縣令笑道:「您給打的底子好。」沒了黃十二郎這樣的大戶,他這個縣令做得確實比較滋潤。甘蔗的利潤他這裡也佔了不少,縣裡大戶少,都要巴結他,思城縣衙也有官坊,他逢年過節能拿出來的孝敬都比別人多。

  祝纓道:「要愛護百姓。」

  「那是,那是,從您手下走出來的,怎麼敢壞您的名聲呢?」

  祝纓笑笑,道:「好好幹。」

  「是。」

  與他說完,祝纓跳下馬來,與百姓交談。思城縣的百姓對祝纓十分坦誠,道:「日子發了些,就是有些年輕人在家待不住了,還有些小媳婦也要往外做工。去年又有河東縣過來的人,有些小偷小摸手腳不乾淨的!」

  關縣令咳嗽了一聲,祝纓道:「你不舒服啊?」

  關縣令捂住了嘴巴,祝纓道:「我現在事多,騰不出手來,別叫我親自來拿賊。」

  「下官已經派人捉拿了!已經派人捉拿了!哎喲,有些也是窮極餓毀了,偷瓜摘豆的,也不是惡人。」

  「那也不能縱容,抓了打一頓,他們依舊餓著,餓了,就還得覓食。不是在用工麼?看看有合用的,給條生路。給碗飯吃,他就不作惡。你給路了,他還犯法,你再罰。」

  「是。」

  處置完思城縣,祝纓終於又回到了福祿縣。

  在這裡,杭勤見識到了「刺史大人全家與百姓打成一片」的場面,入耳是嘰嘰喳喳、亂七八糟的方言,祝纓全家居然都會!他小聲地詢問丁貴:「丁小哥,大人不是福祿人吧?」

  丁貴道:「當然不是,可是咱們大人是有心吶!」

  杭勤心道:那我也趕緊學一學方言!

  縣裡父老以顧翁為首,會同童家兄弟,撲到祝纓馬前痛哭:「大人,您可算回來了!那個尚縣令,將咱們禍害得慘吶!他荼毒百姓!魚肉鄉里!」「大人,您在這兒的時候攢下的家底兒,他給花了個精光啊!」

  接著就是所有百姓一起哭著說:「虧得大人為咱們做主,把他趕走了!」

  杭勤頭皮一緊一緊的。

  祝纓一一將人扶起,又向他們介紹杭勤:「這是我從國子監裡為你們帶回來的新縣丞,學問人,還是趙蘇的同學。」

  趙蘇他爹趙灃臉上也有了點光彩了,上來與杭勤寒暄,他的官話還行,杭勤稱之為「世叔」。又說自己「年少」,初來乍到的,還要向世叔請教。

  場面很和諧。

  祝纓道:「你先交割,過一陣縣令來了,你也好有話對他講。」

  尚培基揮霍了一些縣裡的積蓄,建成的項目裡廢物不少,但也有幾間屋子勉強還能用。祝纓對杭勤道:「這些還能用的,也別荒廢了,你與過些時日與縣令商議。」

  「是。」

  杭勤覺得,福祿縣這個地方可能不太好管。還好,他是縣丞,天塌下來還有個縣令在前面頂著。甚好、甚好!

  祝纓也知道士紳難纏,特別叮囑顧翁等人:「你們的孩子也在外為官,與他年紀相仿,互相體諒一下吧。」

  眾人唯唯。

  祝纓在福祿稍事休息,看杭勤安頓了下來,又將項老娘叫過來,與她作了一次長談。

  次日啟程,往阿蘇縣去。

  蘇鳴鸞祖孫三代,連同蘇老封君都出來了,蘇飛虎拜見母親,母子見面,又是另一種歡喜。花姐這次也帶了幾個學生跟隨著祝纓的隊伍,凡路過之處,都擺個攤子給人看病。除了花姐,其他人的醫術都還粗淺,只能給病人做個分類,幫著清洗創口、包扎,看病主要還是花姐。

  花姐竟是最忙碌的,動身離開的時候,蘇鳴鸞往身後瞧瞧,對祝纓道:「以往可沒這麼多人送我,他們是為了姑姑。」

  祝纓道:「叫你送人去番學,沒坑你吧?」

  蘇鳴鸞笑道:「那是當然!」

  蘇老封君留在家裡,還想讓兒子也多住幾天,蘇飛虎道:「我有差使呢,還往我那寨子裡看看,等我不在州裡了,阿媽想怎麼看我都行。」

  蘇老封君不捨地放兒子離開。

  路上帶上路果,也在路果家的小寨裡停一天,花姐也在那裡看診一天。再經過祝纓別業的範圍內,花姐對祝纓講,想「咱們的」寨子全都走一遍。

  祝纓道:「咱先去別業,好好規劃一下。各縣都有你的學生,別業只有一個青君,那可不公平呵。」

  花姐聞言,笑道:「我就知道你有打算的。」

  祝纓舉目四望:「對啊,當然有打算。」

  花姐心下好奇,但是看周圍人多,打算在別業安頓下來之後再詢問祝纓細節。也好看看自己能不能多為她分擔一些。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4
發表於 2025-4-27 00:12: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三章 調動

  「祝家莊」的灰白色石匾被雨水沖刷流淌,三個鐫字的筆畫下端拖出一道一道長痕,給這座還算新的別業增加了一點點歲月的味道。

  看到它,行人就都放下了心,可以安全地休息了。

  項樂穿了一身乾淨新衣,看到祝纓便不由自由地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大人。」

  祝纓道:「辛苦。」

  項樂謙虛地說:「是小人份內之事。」

  在他的身後是幾個祝纓熟悉的身影,其中一個便是之前做了木匾的黃里正,他們都是最早一批搬到別業來居住的人。在他們的邊上,有一個絡腮鬍子的男子有點面生,看身形正在壯年。幾個人的衣服各式的都有,混雜幾個族屬,一片藍黑花彩。

  祝纓目光掃過,項樂順著看過去,解釋道:「大人,他是舊年到別業來的。藝甘洞主搬走,他不是錦族的人,就留下了。」

  祝纓點點頭:「好。回家再細說,讓大家伙兒先安頓下來。」

  「是。」

  祝纓從南門入,沿街留意觀察。別業的建築又多了一些,與之相應的人口也多了不少。新居能看得出規劃,沒有亂搭亂建。路上她也見著不少熟面孔,有些是別業「舊人」,有些是她在舊索寧寨中見過的。

  凡認得出的,她都與這些人點個頭、問個好,遇到印象深一點的,多問一句:「你不是某寨的某某麼?你到別業這裡來,你阿媽跟來了嗎?」

  被她認出的人也樂呵呵地回答:「她不想離開家,說現在家裡也有田了,在家也過的。我就自己來的。」

  祝纓道:「家裡安穩就好。」

  說話一耽擱,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祝纓抱一抱拳,向左右兩邊示意一下,加快了步伐。

  商人們尋找自己住慣了的客棧、商鋪,祝家人、縣令們則入住了別府,別莊的居民們也圍觀的圍觀、招徠生意的招徠生意,一切都還照舊。

  進了別府,各人住所相對固定,都忙著安放行李之類,祝纓對項樂道:「讓他們忙吧,咱們聊聊。」

  祝大、張仙姑回了房,有別莊隨從為他們將鋪蓋放好,兩人往床上一躺就不想動了。一口長氣吐出腹中積累的灼熱、吸入滿腔清涼。

  張仙姑道:「怪不得以往聽說貴人們喜歡『避暑』,是得避一避。」

  祝大道:「囉嗦,這話你去年就說過了。」

  「我就說!」

  花姐張羅起了別府內外的事務,抽空安排祝青君:「你同她們看一下咱們捎帶來的藥箱,明天咱們開始義診。」

  「是。」

  祝青君三蹦兩跳就出了屋子,去叫她的同學們了。一群小女孩子,年紀比她略大兩歲,個頭也高一些。一個名字叫紅錦的小姑娘問:「老師讓清點的嗎?」

  祝青君點頭道:「是。」

  「那動手吧。」

  大家將攜帶來的藥箱之類都集中起來,又清點剩下的藥材。再盤出來在中途寨子裡給病人看病時忘了收回來的幾件用器。紅錦道:「怎麼辦?回程要走塔郎線了。」

  她的妹妹說:「怕什麼?派人去拿就是了。」

  祝青君道:「要不先記下來,都還有備用的,先不耽誤現在用。這裡有做買賣的,看誰來回跑,捎回來。」

  這個主意不錯,紅錦道:「那就這樣,開始吧。」

  小姑娘們都累得夠嗆,收拾完了也不想動彈了。

  精神最好的就數祝纓了,她讓家人、客人都去收拾安歇,自己與項樂等人開起了小會。

  ………………

  祝纓有半年沒過來了,第一件事就是將人員再熟悉一遍。除了項樂、黃里正,眼前又多了六個幫手,有生有熟。

  項樂一一為祝纓介紹,黃里正現在不是里正了,他做了一個「管事」,這裡的大家都是管事。黃里正識點字,也管記錄、幫忙分發「糧餉」,以及帶人協助建房之類。其餘幾個,也有管帶隊出城狩獵兼看護田地的,也有看守城池兼捕盜的。

  他們中大部分是山裡各族的男丁,只有兩個識字的「山外人」。除了黃里正,其他六個人裡有五個姓祝的,另一個與黃里正的情況差不多,也是先前進山的,姓袁,他也是另一個識字的人,字還是項樂後教的。

  項樂道:「倉房在府內,由小人暫管。」

  祝纓留意到,說到倉房、糧餉的時候,守城的那個管事就撇一撇嘴。她含笑說:「糧餉麼……」果然看到那人嘴又撇了一下。守城這管事她認識,是舊索寧家的一個獵戶,本領不錯。

  祝纓續道:「當然是要給的,輪班休息安排了嗎?」

  「是。」

  祝纓將各人都問候到了,最後又說一遍辛苦:「明天就要開市了,大家辛苦一些,將各人手上的事辦好,晚上我請大家吃飯。」她換了幾種語言說完,眾人一聲答應。

  祝纓道:「項樂,你留一下。」

  項樂在「自信」與「不知道我哪裡做得還欠缺」之間反復搖擺,又盼著祝纓說他都做得很好,又盼著祝纓指出他的不足。祝纓不是只挑剔,對親近的人,指出不足之後她通常會給一個建議,這個建議常令人茅塞頓開。

  他等著向祝纓匯報。

  祝纓開口卻是問他:「住得還習慣嗎?」

  「挺好,夏天更涼快。」

  「冬天怕也更冷吧?」

  「以前在家裡四處跑,冬冷夏熱,別業好,不用風餐露宿。」項樂笑出兩排白牙。

  祝纓也笑了,點一點頭。

  項樂斂容,向祝纓匯別業的情況:「自從解救了舊索寧家的奴隸,別業的人口又添了三百八十七戶。其中丁男若干、丁女若干。又有新生兒若干,半年來老病死去二十一人。收租穀若干、麥若干、布若干。添羊若干、馬若干、牛若干,都安排了放牧。啊!藝甘洞主更往西北方的山裡遷徒,為防有詐,他空出來的地方小人先不敢佔,只讓牧人白天去放牧。

  又新建了房舍若干間、去歲今年開荒若干畝,別業又自建商鋪若干、開設木匠坊等。又有鐵匠到別業來定居,他的手藝稱不上好,修補農具勉強可用。

  這是別業之內,別業之外各寨,去年末也繳了稅賦。您共有大小寨子若干,人口數目各寨計數粗糙,只有一個約數,各寨田地若干,取其稅賦共計若干。」

  項樂越報底氣越足,最後脫口而出:「併吞之利太豐厚了!」

  說著,將賬本遞給了祝纓。祝纓翻了一翻,剛才項樂報的是各大項的總數,上面記的是密密麻麻的細目。再詳細一些的一個本子記不完,另有一個屋子單放人口、土地的詳細資料。

  此時的她,每年能夠有的收益差不多有當年剛到的時候福祿縣收益的六成了。

  確如項樂所言,併吞之利太豐厚了。如果沒有這一齣,僅憑一個別業慢慢發展,光人口就得攢到猴年馬月去了。

  祝纓將賬本一合,問道:「抽丁服役,都是怎麼抽、怎麼幹的?」

  項樂道:「照朝廷的抽丁法,以半丁、成丁為限,老弱婦孺不抽取。照您的吩咐,先修小驛,以小驛為點,連起別業到各寨的道路。其次是水利。然後是各寨的圍牆、守護之類。別業之內,常有百人,以作守門、巡邏、捕盜之用。」

  「已經有盜匪了。」

  「是。哪兒都有的,只好勤抓些。都不是大奸大惡,尚未有人命官司。」

  祝纓道:「識字的人還是不多,這可不太好,不識字,許多事就幹不了,管事也只有兩個半瞎。」

  項樂道:「別業的小學堂已經建好了,就是缺先生。老封翁來的時候,會到小廟裡去坐一坐,給孩子們講一講識字課本。管事也缺人,現在也只好先這麼用。」

  祝纓點點頭:「我知道了。識字課本我又帶了一些過來,讓人都學起來,從各個寨子裡抽人,每個寨子出幾個年輕人過來。不要學太多的學問,學些簡單的官話、文字、算術。不然吶,他們連賬目都算不清。你抽稅、抽丁、修路都幹不好。至於先生,我來想辦法。」

  「是。」

  「我還是住半個月,這件事情我親自來盯。傳訊的事也要再緊一緊,方便上情下達。」

  「是。」

  「要開始準備些磚石土木,我要用。」

  「是。不知是要做什麼工程?小人好準備抽丁。」

  祝纓道:「不必太多,建工坊用。別業的工坊門類太少了,就算別業可以靠山外的商人互通有無。下面的寨子呢?自家還是得有,哪怕不那麼好,也不能缺了。應急要用。」

  項樂道:「只怕一時尋不到那麼多的工匠。畢竟是山裡,山外的工匠不願意進山。高價招募或能招募一二,想靠招募湊齊所需,恐怕不行。」

  「嗯,選老實肯幹的,半個月後我帶回下山去,不是有官坊麼?放去當學徒,學個兩年,學回來了讓他自己主持一個工坊帶徒弟,這就起來了。」

  項樂心道,這也是當初做糖坊的路子。答應道:「是。」

  「侯五我帶來了,他說,同你商量了一下這裡的守衛?」

  項樂臉上一紅:「是,侯五叔是行家。我在他面前不過是三腳貓。」

  「你們各有各的長處,他本來就是行伍出身,因為受了傷才到我這裡來的,不然你可見不著他。他是見過血的人。」

  項樂輕吸一口氣,道:「以前還以為他是講故事。」

  「接著說正事。」

  祝纓說一件事,項樂答應一件事。說了幾件之後,項樂就從腰間袋子裡也摸出紙筆來記了。

  這些事有一個大的框架可以對照——山下的治理,一個規劃得順手,一個理解得也很順利。

  最後,祝纓道:「還有一件事,想不想家啊?」

  「男兒志在四方。」

  「可有人想你。」

  「呃……」

  祝纓道:「我過福祿見過令堂,她很掛念你。」

  項樂嘆了口氣,他還是有點想家的。

  祝纓道:「難為你在山裡守這半年,也沒能回家過年,她怎麼能不擔心呢?還有另一樣,新年時候人,她到府裡去拜年了,我回來聽說,她在操心你們兄妹倆的親事。」

  項樂嗔了一句:「真是的!」

  祝纓道:「你怎麼想的?」

  「都行,」項樂說,「只要是個好女子。」

  「還是要想一想的,三娘那裡我不好同她講,你我倒可以談一談。婚姻大事,不要輕忽。娶妻呢,就得對人家好,當然,也得對你自己好。不只看眼前,也看個將來。」

  「大人?」

  祝纓道:「你們兄妹三人,現在又添了一個阿漁,我都看在眼裡。做事的本領是盡有的,只要給機會,不比別人差。」

  「都是些小巧。聽大人的吩咐。」

  祝纓擺了擺手:「小巧?你們在我身邊,我給你們派了活計,你們第一要將領的差使辦了,能『大』到哪兒去?我都看在眼裡。家裡是想置田?一邊做著買賣,積累家業,一邊讓子孫讀書?好脫胎換骨是也不是?」

  項漁雖然還在糖坊裡當「學徒」,但這個學徒與孤兒學徒工顯然是不一樣的。這孩子讀書,還跟祝煉請教過功課——這個是蘇喆告密的。看祝纓好說話,有時也捧著書問一問祝纓。兩不耽誤。

  項家買田、雇人開荒的事祝纓也知道。

  為擺脫出身,商人也會各出招數,最後都是想謀一個官身,這樣家族就穩了。項家不過是其中一種。

  項家的情況也差不多。

  項樂道:「是,是一些念想,並不敢枉法。」

  祝纓道:「這個事咱們不剖析它。你們兄妹這些年功勞、苦勞都是有的,品德也不壞,戶籍上面不用你們操心,有我。」

  項樂露出一點笑來,低聲道:「聽先父說,當年祖上並不是商人。後來分家、遇災,不得不做行商討生活,得罪了一個缺德鬼,筆上動了一動。原本也不在意的,現在竟又有了些妄想。」

  「也不是妄想。說遠了,講回來。既然令堂要說你的婚事,你又不反對成親,就回家商議一下。」

  項樂笑道:「是。我不會耽擱太久就回來。」他心裡已經盤算了,他在別業之內也有自己的一個小院子,如果妻子願意,帶到別業來安置也未嘗不可。如果妻子不願意到山上來,那就放到老家跟母親居住。他不時回家探望。

  祝纓道:「人生大事,不能馬虎,給你假,只管去說親,能與姑娘見個面、處一處最好。人都是處出來的,不要成怨偶。現在懶得下功夫,以後都得補功課。」

  「是。」

  祝纓道:「這半個月你還得將手上的事辦好,剛才說的,你都沒忘吧?」

  項樂照著筆記將剛才的幾件事重復了一下。祝纓道:「你去吧,這回下山,你與我同行吧。別莊這裡,他們正好避暑,只要管事們理順了,下個月我又來了。不必擔心。好好將後宅理順,這個可是很要緊的,想走得遠,就要家宅安寧,不能馬虎。」

  「是。」

  「定下了親事,給我張帖子。」

  「是!」

  「去吧。」

  ………………

  項樂拿著剛才記事的小本子離開了,祝纓就翻看別府裡的一些記檔。整個別業裡識字的人都不多,項樂一個人頂了許多事,不少記錄都不如山下的細致,能做到這樣已是盡力了。

  祝纓想了一下,帶下山的別院護衛已都識了幾百字了,識字歌都會背了,就用他們!先粗粗掃盲一遍!遇著有天賦的苗子再薅走,帶到刺史府裡、塞到番學裡進修。這些人既不需要考科舉,也不需要做學問家。能在別業用就行。

  她需要的是——實用!

  記檔看完,再看倉庫,倉庫的鑰匙對她而言就是個擺設,但是她還是走到倉庫外面,讓人找黃管事來,將倉庫打開,看一看裡面堆積的糧食、布匹、皮毛、藥材……一類一類的放好。

  倉庫外面有壯丁牽狗巡邏,四下散養了幾個貓,三花、土貓、黑貓都有,懶洋洋地趴在地上曬太陽。看到她,黑貓將身子扯成個弓形,抻了個懶腰,舔了舔舌頭,又趴下了。

  祝纓對黃管事道:「大姐也養了一個貓,比它們可胖多了。」

  黃管事小心地說:「心寬體胖,心寬內體胖,這裡捉老鼠的貓,哪比得上大人家裡的貓?品種都不一樣。」

  祝纓笑道:「也是隨便聘來的。京城還有一條狗,沒有帶過來……」

  黃管事道:「小人養過四條狗,唉,死一條,難過一回,現在都不想再養了。那一天在街上看到個狗崽子,活似養過的第一條狗,沒忍住,又抱家去了。」

  祝纓道:「狗崽子沒主的?」

  「有,可誰也養活不了一窩崽子不是?拿了二斤肉骨頭,換了來。」

  祝纓道:「有這樣的好事?那我也去換幾條。」

  黃管事指了指巡邏的狗:「大人要,還用換?就這些,過不多久一準兒就有小狗崽了。」

  祝纓道:「那可省骨頭了。以前忙,貓啊狗的都不上心,現在得閒了,想養了。」

  「小人也是。」

  「你現在還好?」

  「是。」

  「以前的營生手藝,沒撂下吧?」

  黃管事道:「那不能!大人現在要再做匾、打個家什,還是行的!」

  「你還留著帶徒弟、建房子吧,小學堂你也參與了吧?」

  「是。」

  「走,看看去。」

  祝纓一路東拉西扯,全是閒話家常的樣子,從貓狗到工匠手藝,再到小學堂,黃管事不知不覺,放鬆了警惕。祝纓將他這半年來的生活又掏出來了,知道他現在做不大動營生了,項樂也給他發一份管事的酬勞,這個酬勞與項樂報賬的數目基本相符。

  黃管事還有兩個木工的徒弟,都能做些簡單的桌椅板凳之類的了。祝纓也順便看了一眼這兩個小學徒,兩人一個穿藍、一個穿黑,見到祝纓就叫:「大人!」

  祝纓道:「不錯嘛,你們師傅說,你們兩個都能自己幹了?」

  藍衫的少年十二、三歲的樣子,笑道:「會做好幾樣了!」

  黑衣的少年笑容沒有他的師兄那麼自然,帶點靦腆地說:「就幾樣。」

  祝纓看他們體格不錯,問道:「這樣的體格,不愛舞刀弄槍,倒愛木工。」

  藍衫少年道:「本來也想的,師傅也說,願意去就去,不攔著。他們不講理,我就不愛去了。」

  「哦?」

  黃管事道:「唉,祝兵他們。他們不識數,非要說少給了他們東西。可真是……」說起來就氣!

  黃管事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就算不識數,那一堆一堆的放在一起,大小長短一樣的,怎麼能說我短少了?就是覺得沒能揩到油水嘛!這兩個孩子,因為是小人的徒弟,就被取笑了。」

  祝纓都聽了,道:「語言不通,又才共事,有誤會是正常的。沒誤會才奇怪呢。」

  ………………

  祝兵就是那個「領兵守城」的管事,他是舊索寧家寨子裡的獵戶,跟著祝纓姓了「祝」,原來的名字不好聽,剛好會一點打鬥的本事。投到別業這裡來,遇到了侯五過來整頓別業的「防務」,又經過了項樂的考察,終於做到了守城的「管事」一職。

  祝纓與黃管事說完,看天也沒有黑透,故意一轉,與祝兵打了個照面。

  祝兵見到祝纓之後很激動,臉上的笑就沒有止過:「主人!哦,大人!」

  祝纓也與他並行,兩人邊走邊聊,祝纓問他什麼時候到的,過得如何之類,祝兵也一一回答了。祝纓道:「要是有什麼事,可以與我講,找不到的時候,同項樂講也好。有什麼用的,也可以找黃管事嘛。」

  祝兵聽到「黃管事」就冷哼,道:「他不是好人!」

  「怎麼說?」

  祝兵道:「他拿府裡的東西。」

  「你怎麼知道的?」

  「我看見的!」祝兵說,「有東西收進去、放出來,他都能佔到便宜!」

  「節餘」或者說「零碎」,比如收糧交糧或者發口糧補貼給祝兵這樣的,地上灑的一些,就被黃管事收起來了。祝兵有點看不慣黃管事拿這些東西回家。

  祝纓點了點頭,對他說:「且慢生氣。這件事情我知道啦。」

  祝兵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祝纓看看天也快黑了,開始敲鼓了,城門也緩緩關上了,她回到了別府,準備參加晚宴。

  ………………

  縣令們都打算在別業這裡多住幾天再回家,並不在意這一晚,晚宴並不談正事。

  直到第二天開市,他們都在市集轉了一圈,再齊聚別府。

  喜金向祝纓提出了一件事:「大人,藝甘家已經走了,咱們是不是再往裡推一推?」說著,他做了個雙手環抱外推的姿勢。

  路果也說:「是啊!他可是索寧家的親戚!他家奴隸也多、米糧也多!」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5
發表於 2025-4-27 00:13: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四章 計較

  「舅舅!」蘇鳴鸞和郎錕鋙二人同時叫出了聲。

  山雀岳父雙臂一抱,往身後一仰,靠在椅子上不動聲色地看熱鬧。他用餘光瞥到了祝纓,想看祝纓又是個什麼反應。

  祝纓沒有出聲,路果和喜金各看了自己的外甥一眼,又轉回來帶點期望地看著祝纓:「大人,這可是筆好買賣呀!」

  蘇鳴鸞道:「不妥。」

  郎錕鋙也說:「不好。」

  喜金轉向郎錕鋙:「哪裡不好了?大家都得好處!你上次不是很痛快的嗎?」

  郎錕鋙的心思不好明說——位置不一樣,兩家本來就不接壤,喜金路果與藝甘家是緊鄰的。針對藝甘家,喜金等人能分到土地,他們的地盤越打越大,實力越來越強,那他郎錕鋙不就矮了嗎?現在跟給祝纓搭把手對付索寧家時的玩法不一樣了。

  路果也問外甥女:「你家得了許多寨子,卻攔著別人嗎?」

  蘇鳴鸞並不是完全不想,半個索寧家解決了她一個巨大的難題——蘇飛虎。現在那半個索寧家她還沒消化完,玩法變了,她得設法直接管理這些地方,這是需要人力和時間的。要打也不是現在。

  她對路果道:「我不攔舅舅的好事,舅舅覺得現在同藝甘家見血是一件好事嗎?」

  「怎麼不好?」

  蘇鳴鸞道:「就算你贏了,你能管好這一片地方嗎?管不好,他們就會變成山匪、變成藏在草叢裡的毒蛇,不時咬上一口。咱們才安穩下來,您不想接著過安穩日子?」

  郎錕鋙馬上跟進,說:「阿妹說得對!以往,咱們不怕打,現在當然也不怕,可不劃算。」

  山雀岳父只管看著祝纓,祝纓也回看了他一眼,對他點了點頭,她也不願意在此時與藝甘家動武。蘇鳴鸞所說也是她所想的原因之一。

  祝纓問路果、喜金:「朝廷強大嗎?」

  兩人都點頭,舊日的仇怨雖然還在但都按下來了,就是因為見識到了地大物博、人口眾多,也見識到了皇城的威儀。現在對祝纓提議,也是想借一下祝纓的勢、朝廷的力。

  祝纓道:「以朝廷的強大,也接受我對你們納羈縻的提議,而不是再興大軍。是不是?」

  郎錕鋙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

  祝纓道:「我的道理一直都擺在這裡,索寧家如果肯合作,我也是會答應的。但是他貪婪,貪婪不好。你們與山雀(山雀聽到叫他欠了欠身)都是年長者,對以前的事都還記得一些,以往常有官員拉一家、打一家,又或挑撥離間。我從來沒有這樣做過。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蘇鳴鸞放鬆地一笑,想起來當年阿蘇家對一個福祿縣令提議一起攻打塔朗家的舊事。

  路果和喜金的臉色都不好看,蘇鳴鸞與郎錕鋙更加放心,山雀岳父終於開口了:「大人說的對!咱們怎麼能胡亂欺負人呢?又不是山匪!」

  蘇鳴鸞馬上說:「咱們當然不是山匪,要是將他們就要變成山匪,到時候寨子裡就再沒一個安生的日頭可過了。」

  郎錕鋙道:「他還跑去找他的西卡親家了,咱們也不知道真要打過去等著咱們的會是什麼。西卡家有金子,能買許多東西。」

  所有人都反對,路果和喜金只得悻悻地閉嘴。

  祝纓道:「我並不願意動刀兵,你們各家的恩怨我也盡力的化解。我一向都是這麼做的,還望兩位能夠明白。

  誰像索寧家那樣挑釁我、向我提出過份的條件,我是萬不能答應的。如果以後他們挑釁了你們兩家,咱們都不會坐視,怎麼樣?咱們才是自家人。

  以後如果他願意不計前嫌,大家還是照老樣子,他與你們二位也是同族。和氣生財嘛。」

  蘇鳴鸞和郎錕鋙又勸各自的舅舅,路果和喜金得到了一點台階,嘟嘟囔囔地不再堅持了。喜金道:「那就聽大人的吧。」路果跟著點點頭。

  祝纓道:「其實,藝甘家肯定有不甘心的人,讓藝甘洞主為咱們攏住他們,不放出來給咱們惹事,也挺好。」

  蘇鳴鸞在心裡記下了這一句,以為非常之妙:一把芝麻灑地了地上,一粒一粒的揀可費力了,掃起來攏成一堆,一把就攥起來了。

  山雀岳父道:「他是個膽小鬼,不值得咱們浪費時間。惹到了咱們,咱們再動手就是。大人,您可有半年沒到集市裡來了,瞧瞧去?」

  祝纓笑道:「好啊。」

  一行人起身,路果和喜金覺得沒意思,不去,祝纓與其他三人一同出去看集市。

  ………………

  集市裡很熱鬧,祝纓等人在這裡轉過一圈便罷。他們本非為了逛集市而來,不過往外一轉,給路果和喜金一點時間化解尷尬的心情。

  走不多時,蘇鳴鸞就指著一個賣銀飾的攤子說,說:「看到這個我就想起哥哥來了,他要去他那寨子裡看看,我得囑咐他幾句。義父,我找他去了。」

  祝纓道:「跟他好好說。」

  「哎。」

  祝纓也往那一片明晃晃的攤子看去,索寧家那一片地方上是有銀礦的,她也分到了一些,銀子可是個好東西啊!她拿起幾支銀簪看了看,每支做得都有相似之處又都不一樣,順手買了一匣子。給了攤主一張條子,上面有她的私印,填了數目。

  別業本身也會買進、賣出,也有錢款的積蓄。攤主拿著她的條子,就可以向別業兌換。

  攤主見她這筆買賣不小,給她挑了個很好看的木頭盒子,上面帶一個小銅鎖扣,邊往匣子裡裝簪子邊說:「我這裡的式樣都是最好的,您買得多,這兩樣是送您的。」

  說著,又取了一塊小花布,包了一對耳墜、一隻戒指,都是銀質,樣子也很質樸。

  祝纓將戒指往手上一戴,耳墜往袖裡一裝,接了匣子問郎錕鋙:「不帶點兒回家?」

  郎錕鋙道:「這個不好,我都是往遠處買更好的。您也換個更好的買吧。」

  攤主敢怒不敢言。

  山雀岳父笑著搖頭,拖他走了:「來來來,我告訴你,更好的也要,這樣的也要……」

  幾個人就此分開。

  祝纓揣著東西往別府裡走,見到袁管事正在別府門前安排人灑掃之類。袁管事忙給她行禮,祝纓道:「你安排幾個機靈的人,看看路果和喜金幹什麼了,別讓他們悶壞了。」

  「是。」

  祝纓將一盒子長長短短的簪子拿到後院,到了一看,祝大又去廟裡了,就將耳墜給了張仙姑,又給她挑了兩根簪子留下。餘下的往自己房裡一扔,接著就叫來侯五:「老侯,你的活計來了!」

  侯五難得在祝家笑得諂媚:「嘿嘿,大人是要我帶兵了?」

  祝纓笑道:「是啊,這個你在行。守城的祝兵你認識了吧?」

  「嗯,那小子是個好貨!」

  祝纓道:「那你就帶著他,將別業裡的青壯訓一訓。」

  侯五搓了搓手,咳嗽一聲,顯出神氣的樣子來:「要說旁的,老侯我是不行,要說帶兵,那是可以的!當年那些生瓜蛋子補了來,獨我帶的人死得最少!」

  祝纓道:「你能帶多少人?」

  「一、二百不在話下!再多些我也帶過,當年……」

  侯五的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上了,說了許多當年的事情。

  「那次我本來是帶十人的,校尉頂盔貫甲站得太高,被人給射死了。我一看,這要是沒人管,就要潰敗了,亂軍裹挾,我的命也不一定能保住。

  我就站了出來!說,大家不能亂!得給校尉報仇!弟兄們就穩住了!幾百號人呢!我就帶著他們還照原先的布置來幹,我帶得好,那一仗咱們大勝!

  當時將軍答應我,給我升校尉……」本來升上去了,結果得罪了一個公子,給他又降了之類。

  祝纓問道:「你這個校尉幹了多久?」

  「呃……半、半個月……」

  祝纓心道:那就是沒幹過。報功的結果半個月下不來,半個月侯五可能就是將軍「從權」安排的暫代。危急時刻能頂上,倒也有些本領。他也立了功,報上之後就轉正式了。

  綜合表現,祝纓覺得幾百號人是吹牛,但是一、兩百人他應該有這個本領。

  侯五嘆了口氣:「就壞在這張嘴了。送上兵部的名單本來有我,就被抹掉了。」然後就一路往下滑,運氣越來越糟糕。

  祝纓道:「你先練著。」

  「哎!不用三個月就能大變樣!去年我那是沒認真操練!」

  「已經顯出不同來了。你現在認真起來,三個月我要看到成果。幹的好了,然後再從各寨裡抽丁輪訓。」

  侯五兩眼冒光:「那是、那是,那些小寨子也不能沒人管不是!」

  「那你收拾收拾,去倉庫挑一件自己喜歡的兵器。」

  「是!」

  侯五歡喜地走了。

  祝纓又低頭整理「別業」的各項安排,土地、房屋等都有訂制了,接下來是建各種工坊。此外就是「別業」管理。

  「管家」的式樣得變一變,她決定照著山下衙門的設置來。其中「官吏」要通過考核選拔,包括下面小寨的管理,都得識點字,最低要求是能把識字課本給記熟了。

  這就要用到小學堂,她對胡師姐道:「胡娘子,將你的弟子們叫來吧。」

  「是。」

  所謂弟子,就是之前從別業裡帶下山的男女護衛,都會一些官話也識了一些字。祝纓給他們派了任務:「先把別府裡的人教會。」

  別府裡的護衛、僕人學習的條件並不好,官話更是糟糕。先給他們弄會了再說。不然祝大、張仙姑住在別府裡,主要靠項樂、黃管事等人翻譯,未免有些困難。

  當下排班,護衛輪值,不當值的時候就都學習。別業裡的小孩也是,農忙之類的時節肯定不行,有閒暇也還得學。

  「管事」們暫時不撤換,等這批人裡有出挑的露出來了,再替換。

  祝纓又檢查了自己的收益,著手開始做收支預算之類。她要把「官吏」變成與山下衙門一樣,領固定的薪俸。這樣才能對他們有進一步的要求。否則像黃管事這樣,自己還帶倆學徒幹木匠買賣,就沒立場禁止他發「發餉」的時候揩一點油。

  人家也是要吃飯的。

  山裡五縣,對路果、喜金要多留意,祝纓打算同蘇鳴鸞、郎錕鋙再聊一聊。她不怕這些縣令聰明,就怕有傻子。

  事情一樁一樁地辦,祝纓在別業的日子過得非常充實。

  晚上,祝纓又設宴為蘇飛虎餞行。路果與喜金喝得不少,路果拉著外甥的手說:「你的運氣是真的好啊!能拿到這麼大一個寨子……」

  蘇飛虎和蘇鳴鸞都有點尷尬,蘇飛虎沒能繼承父業,這也算運氣好?

  山雀岳父低聲對郎錕鋙道:「看好你舅舅。」

  郎錕鋙道:「放心,看著呢。」

  翁婿二人對望一眼,又斜眼看醉鬼出醜。

  很快蘇飛虎也有些醉意,蘇鳴鸞說:「明天哥哥還要趕路。」眾人才散了。

  山雀岳父對女婿使了個眼色,郎錕鋙點點頭,跟著去了山雀岳父的房間。

  油燈的光在兩人臉上跳動,郎錕鋙道:「阿爸放心,舅舅就是嘴上說說,他只對奴隸有脾氣。大人不動手時,他還要做一做夢,大人滅了索寧家之後,他老實得很。」

  山雀岳父道:「他就是沒腦子!你別學他!」

  「怎麼會呢?」

  山雀岳父還不放心,說:「就算你阿媽勸你幫忙,你也不要插手!兩個傻子不懂!」

  「誒?」

  山雀岳父冷眼看了好一陣了,他覺得路果和喜金是傻子!

  他早就開始擔心了!

  山雀岳父道:「這個別業,先是集市,再是建了個石頭城,後是招了許多人,你忘了嗎?咱們寨子裡都有人跑到別府呢!別府與阿蘇家分索寧家的時候,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

  「我也沒想到能這麼乾脆俐落地辦完。以前沒有聽說哪一家是這樣快就亡了的。」郎錕鋙也有些後怕。

  山雀岳父道:「你還是沒懂!別府的人口越來越多、田地也越來越多!你看過人身上生的壞瘡麼?不管它,就會越爛越大!大人要是借著別府繼續向外拳打腳踢,難保不會對咱們做什麼。山下的官員並不是個個厲害的,我不怕別人,就怕大人。」

  郎錕鋙驚出一身汗來:「不會吧?義父不是這樣的人!」接著加了一句,「您說什麼壞瘡?」

  山雀岳父道:「人是好人,事不一定是好事。他不接著打,就不是壞瘡。他先前歸還了那個石頭,是個說話算數的人。他今天說,旁人不惹他、他也不會動手,這個我是相信的。我也願意他『羈縻』不是『吞併』。」

  郎錕鋙道:「阿爸,你最後這話該放在開頭說,害我擔心這許久。」

  山雀岳父道:「看好你舅舅,別叫他幹出蠢事來。他再這麼蠢下去,我都不想忍他了!你那義父人是好,不是好欺負,什麼話都敢跟他試試,真是不知死活!」

  「是是是。」

  ………………

  祝纓在別府住了整半個月才帶人回去,祝大等人都留在別業裡。花姐卻帶著祝青君等學生跟隨祝纓下山——番學裡她還有學生呢。

  經這半個月,春耕是徹底結束了,花姐也要繼續授課了。

  項樂隨祝纓下山,侯五、杜大姐則留在了山上。山上,別府的事交給張仙姑、杜大姐來辦,杜大姐有些捨不得花姐,但也知道別府需要有人,特意叮囑祝青君:「你跟著大娘,叫她別熬太晚。」

  祝銀等人留在別府,與她同期選入別府的護衛則被祝纓帶下山去。與她同行的還有從別業和各寨裡挑選的二十名十二、三歲的少男少女。

  下山之後,祝纓將護衛們交給胡師姐統管,給項樂放了假回家。再應付州裡的事務,她走的這一段時間,州裡情況一切正常,章別駕因沒了蘇飛虎,更覺得舒服一點——不用派人看著,生怕這位愛打獵的人物跑馬踩了禾苗之類。

  祝纓特別點名留下了彭司工:「雕版怎麼樣了?」

  彭司工道:「就快得了,識字課本頁數少,這個醫書頁數有些多,雕版也就多。恐怕得下個月了。」

  「不要為了趕工刻壞了才好,下個月我還等得。」

  「是。」

  「我等你的好消息。」

  彭司工肅立道:「必不辱命!」

  祝纓笑笑。

  又召來項安,問她各工坊的情況。

  項安拿出一本小冊子,祝纓道:「準備一下,我這裡有一些人,你帶他們去各工坊,做學徒。放到番學邊的那個小學堂裡安置,安排阿漁和阿煉兩個過去,教他們一點官話。以後白天在坊裡學手藝,晚上到小學堂裡接著學官話和寫字。」

  項安道:「是。」

  祝纓最後嘆了口氣,問道:「二郎回家準備相親了,你呢?」

  項安怔了一怔,不自覺地揉著衣角:「我不想嫁人!現在也沒有好人肯入贅,且看著吧。大人,我在糖坊很好!對了,有個小丫頭也很有靈氣!」

  「哦?」

  項安心頭微鬆,道:「叫阿金,糖坊裡的小工。學得也快,人也伶俐。就是南平本地人,她家人口多,她是老大,今年十四了,下頭五個弟妹。」

  「十四了……」

  項安忙說:「我同她爹娘聊過了。她爹與我訂了契,不用怕一展眼就有主兒了。就算有,我也是排前頭的。」

  「那她的將來,你安排好了嗎?」

  項安道:「我要能好,她也就與我一般,她要自己尋著歸宿了,也不能拍拍屁股就走了。大人,我……」

  祝纓道:「想幹就接著幹,過一陣子,我還有旁的事要交給你。」

  「是!」項安答得很大聲。

  祝纓笑著擺了擺手:「你順便去看一下江騰,給我捎一句話。」

  項安忙問:「大人要捎什麼話?」

  「問一問她,書稿準備好了沒有。」

  「是。」

  ………………

  江騰的書稿就是之前讓她準備的仵作手札,自從祝纓說了,她就開始留意,稿子改了一遍又一遍,又畫了好些圖畫,都覺得不太滿意。

  聽項安一說,她心裡有點慌,臉上還是一點不顯:「我這就去回大人。」

  她有點憔悴,雖然雇了乳母帶孩子,落衙後回家也不免被孩子干擾,兩個孩子一天一天地長大,也越來越能哭鬧了。這讓她在家裡很難做好校對修改的工作,最近幾個月只能零零碎碎地修改。

  實在拖不過去,只得將最後一稿未謄抄的書稿先裝好,硬著頭皮拿到刺史府。

  一大早,她就背著袋子去開晨會。

  祝纓沒點她的名,卻說:「福祿縣新任的縣令今天應該到了,大伙兒要是沒別的事兒,今晚給他接個風。」

  江騰心裡嘆了口氣,今晚,就是白天的時候她還得給祝纓「交功課」。

  江騰面上恢復了一片冰冷,心中忐忑,抱著書袋等晨會結束到簽押房去解釋:「正、正在修改,未及謄抄。」

  祝纓道:「哦,那我不催,你自己緊著點兒,六月末能修好麼?」

  「能的!」

  「那就好,緊著點兒。」

  「是。」

  她急急將書稿帶回家,放到櫃子裡鎖好,再收拾停當,告訴保姆今天會晚回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一個縣令來了她也要一同吃席,但是能參與這樣的宴會她很開心。祝纓的酒席一如概往,沒有妓女,酒是有的,絲竹管弦也是有的,這樣就很好。

  江騰打量著新任的縣令,猜度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戚明在官場上算年輕人,相貌不壞,暫時看不出什麼不好來。祝纓一句話就讓江騰覺得放心,祝纓對戚明道:「我向盧刺史求一個能幹的人,盧刺史就薦了你。」

  江騰差點笑出聲來:必是刺史大人挑選過了的。

  戚明也是這樣想的,他很快回憶起了與祝纓之前見的一面,想起了押送箱子的差使。忙起身道:「多謝大人賞識。」

  「要記得盧公啊。」

  「盧公對下官多有關懷提點,自不敢忘。」

  「坐吧。」

  江騰不飲酒,但覺得眼前很是可樂,她笑了笑,目光與對面的花姐對了個正著,花姐也在笑,兩人都笑了起來。

  祝纓對戚明還算放心,她沒有親自送戚明去福祿縣,但是讓丁貴「陪」戚明走。她自己則在五月裡再去山中「探親」。

  因為是「探親」,祝纓這次沒有帶商人進山。這次進山走的是塔郎線,沒有商人之後走得就快,三天功夫就到了別業。在別業住上半個月,主持工坊的修建等事務,半月一過再下山來。

  如此往復,直到七月末,她才下山就收到一份京城發來的緊急公文——政事堂、戶部以絲毫不能商議的口吻告訴她,今年她轄內所有的稅都要交足!包括宿麥的稅。不但要今年的,還要再徵調她梧州的一部分庫存,秋收後都裝船北上。

  她與戶部談過條件,宿麥是五年,現在還有一部分地方仍在免稅的範圍內。現在沒了。然後是糖稅,本來也是談過條件的,現在朝廷要臨時加稅,加抽一成。

  祝纓匆匆翻過,只見上面寫了個原因——北地遇到旱災了。

  祝纓輕輕吐出一口氣,對丁貴道:「去把別駕請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6
發表於 2025-4-27 00:13: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五章 諸侯

  皇城,政事堂。

  施鯤拿起一份公文看了看,提筆寫了片小紙條夾進去,一件事就算完成了。另一邊,王雲鶴也做著同樣的事情。二人的白髮早已多過黑髮,臉上也不見了笑容。書吏、小官們輕手輕腳地收發公文,多一句話也不敢問。

  施鯤又打開一件,吐出一口氣,順手將公文往桌上一扔,發出一聲輕響。王雲鶴將手中的筆放在筆擱,問道:「怎麼了?」

  施鯤道:「沒有一個省油的燈。這不,訴苦的又來了。」

  王雲鶴微微一笑:「哪怕是省油的燈,它也得燒油。」

  施鯤自嘲地笑笑:「老了,反而沉不住氣了。」

  兩個老人對望一眼,有了一些惺惺相惜的感覺。王雲鶴問道:「又是誰?」

  施鯤道:「卞行。」

  王雲鶴道:「他?他怕是真不太行。」

  施鯤抱怨一聲:「他怎麼取的這個名字?」

  玩笑話一語帶過,施鯤鶴道:「第十四個了。」

  「第十五個。」王雲鶴說。

  「那一個是誰?」施鯤看著王雲鶴桌上攤開的另一份公文。

  王雲鶴道:「祝纓。」

  施鯤道:「他一向不省油。」

  「已經夠省的了,還要他照亮呢,怎麼能不給燈油?」

  施鯤道:「莫提莫提,自從下令各州轉運糧草,訴苦的都各有理由。倒像治下不是朝廷分派給他們代署,而是他們自己的地盤似的!死護食,讓出一口來都要叫半天辛苦,叫朝廷記著他的好,給他犒賞。」

  王雲鶴沉下臉來,低聲道:「全聽朝廷的令、年年糧草交足,也未見得全是好事。遇著收成不佳,湊齊了、超額交了,官員們的考核面上都好看了,這一絲一縷都是從百姓那裡收來的。是拿民脂民膏換他們的前程似錦。」

  兩人都沉默了,施鯤道:「先將各州的事都抿一抿,再作區處吧。」

  王雲鶴道:「只怕麻煩比預料的要多。」

  「那也不得不管一管了,唉,本以為我能夠安安穩穩休致的。」

  「你?」

  施鯤苦笑一聲:「都這個時候了,哪怕再羨慕陳公,我也不能在這個時候逃了。眼下這些都是老毛病了,比起另一件大事,這還不算迫切。你我攜手,共渡此關吧。」

  王雲鶴道:「雖是老毛病,狠不下手來就怕積重難返。此事不能拖,得加緊了。」

  ………………

  兩人都是從地方上幹上來的,自然知道地方官員的難處。朝廷考核官員,租賦不足是個大缺點。哪怕官員心裡有百姓,也得掂量掂量不能回回都要減稅。刺史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後還有整個一州的官員。大家都是走仕途的,既要上報君王、下安黎民,也圖自己一個朱紫加身、封妻蔭子。

  所以稍輕一點的災禍減產,只要能糊過去,地方官員通常會不報或者輕描淡寫,然後將租賦收足,以向朝廷顯示自己的能耐。有良心一些的官員,自己衙門裡的少留一點,百姓不至於太困苦。不太在意的官員,還是照舊徵收。

  風調雨順的時候能夠維持下去,下一年收成好了,有心的官員會將上一年的窟窿盡力填一填。沒心的官員就把坑留給下任,一任疊一任,形成一個給前任填窟窿的官場傳統。填窟窿第一要義,是在賬面上看起來把窟窿填平了。庫裡?等有空吧。

  百姓日子能過得下去的時候,也沒人會跑到京城告狀說官府照舊收他們的稅了。官員自己當然不會說,朝廷雖不時派員下去巡視,但是如果沒有點本事也很難發現端倪。只要災情不是大到瞞不下去,政事堂裡就難知詳情。王雲鶴等人也只能靠自己的門生、舊屬、故吏、親友了解一部分情況。

  如此一來,一旦有災變,後果就會被放大。報上來就說明地方上已經處理不了了。

  這是在官員還不壞的情況下,最壞的一種官員,他報個小災,求朝廷免一部分的稅賦,然後在自己的轄內還照收。這一部分就進了他們的腰包裡了。甚至有遇到大災也這麼幹的,再想朝廷申請賑災,然後貪墨賑災錢糧。

  朝廷裡的老鬼們也不傻,為防這種情況,也不是報災就馬上免、馬上賑,而是部分免除和暫免,可以記賬,於是「逋租」就誕生了。

  ………………

  施、王二人一見報災就開始著手了。兩人先是派幹員到北地各州嚴查,這一回是要瞪起眼睛來,還真查出一些問題,比如有些地方賬上有糧、庫裡沒有。托近些年沒有大災的福,暫時沒有促成大禍。

  二人先是奏請皇帝暫免了北地今年的部分租稅,又下令調集倉儲預備賑災。以各地官員的虛賬來說,王雲鶴認為北地府庫的存糧是有問題的,不能等下一個壞消息報上來再想,得提前防止缺糧。採取一程一程傳遞的方式,以中間倉調糧轉至北地,再以南方的糧食填充中間倉。

  也就有了祝纓等人收到的措辭毫無回旋餘地的公文。南方這些年年景不錯,又漸推廣了稻麥雙季,糧食應該比較充足。

  然而,能做到刺史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如果刺史本人省油,刺史身邊的人就會更加費燈油。

  政事堂接連收到了數州刺史訴苦的公文,他們沒敢拒絕,但無一例外都說自己很困難。百姓本就不如北方富裕,宿麥才剛剛種,還欠著祝纓的麥種,這小王八蛋每年都催大家還債。

  他現在還有砂糖這樣的厚利,朝廷是不是讓他把大家的債給免一免?要不您把我調走,反正我是不想還他梧州這個債了。或者把他調走也行,讓咱們喘口氣。當然,下官肯定會盡力完成朝廷的囑咐的。

  卞行的信與別人不同,他沒提祝纓,但是提到了自己的轄區變小了,所以稅要少。又,設新南府,也是一筆花費,實在是困難。當然,如果朝廷有需要,自己也是一片忠君愛國之心,一定是會交足的。

  祝纓當然不會提自己是個債主,她訴苦說自己已經提供出去幾萬石的麥種了。然後筆鋒一轉,認為北地這個問題有點嚴重。大災之後,民間愈苦,就會產生兼併,一旦兼併,地主總有各種辦法避稅,朝廷、官府能夠收稅的土地變少,但是稅賦總數不變,就都轉到剩下的平民頭上了。如此往復,惡性循環,歷朝歷代無不如此。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救災她是絕不含糊的。不過梧州的情況朝廷也知道,底子薄、還得種甘蔗,所以拿不出太多來。今年多掏就多掏,明年就恢復以往,以後不能再多收了。

  所有人都拿「百姓」來說事,說自己轄下的「父老」十分不易,自己正在努力安撫。也有人說,希望朝廷能給這些做出了犧牲的百姓一些「說法」。

  看得出來這是要表功、是想討要一些表彰或者晉升,並且其中還含著殺著。

  施鯤指著一堆的公文道:「這群『諸侯』壞透了,向朝廷繳稅是他們的本份,他們倒好,這是向朝廷要賬。」

  王雲鶴道:「讓吏部將現有的空缺都整理出來,等著吧,他們一定會舉薦人。施公莫氣,點燈就得熬油。」

  施鯤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們想推薦什麼平日裡選不上官的歪瓜劣棗來!老王,你就是脾氣太好了。哼!趁機要脅朝廷,他們想得美。」

  「施公……」

  施鯤擺了擺手:「官可不是那麼好做的,一個布衣,一朝釋褐就想臨土治民又或位居清要?做夢!先排著號吧。散官多得是!讓想補官缺的都到吏部來過篩子!來年考核,我第一個考這些『買官』的!這群鬼,拿本該交的稅要好處來了,朝廷這不是缺糧要賣官!混蛋!」

  王雲鶴一聽,想的與自己差不多,於是說:「秋收也陸續要開始了,我料今冬他們進京必有說法。若真有幹練之輩,倒也可用。不過,這些人是時候逐次挪挪地方了,不然就真要成『諸侯』了。散官多了也不是好事,官多了當地租稅就要減少了,不能他們要多少就給多少。」

  兩位從鬼刺史位置上修煉出來的丞相達成了一致,露出一天來的第一個微笑。

  施鯤道:「今天是你吧?」

  王雲鶴道:「是我,單日是我、雙日是你。」

  確認了值宿,施鯤道:「陛下什麼時候再給咱們添兩個人,好叫你我也鬆快鬆快?」

  王雲鶴道:「添誰呢?」

  兩人口裡說的是「丞相」,心裡想的卻是「東宮。」

  施鯤原本以為自己能撐到太子登基,做一個兩朝的丞相,安排好自己的兒孫,如果能推薦下一任丞相就更好了,再在新君沒有厭棄之前休致。實在也是沒想到皇帝這麼能活,還讓他趕上了諸王爭儲。一個頭兩個大。

  王雲鶴也沒想到皇帝那麼能活,扳著指頭數一數,古往今來也沒幾個皇帝能活到現在這位這個歲數的。他本以為,太子新君登基,頭兩年是要穩固、表現孝道。然後年輕人會追求自己的功績,他就可以輔佐新君,幹出一番事業來,將以前看到而不方便改革的地方改一改。

  現在倒好,幹了一輩子的朝廷,太子沒了,改革先放一放,還得先思量太子的事。別人能不管,他們不能不管!先太子薨逝良久,也是時候立新太子了,早立太子,早安人心,可是皇帝不知怎麼的,他就聽不得這個。

  兩人的笑容又消散了。

  …………

  次日,依舊是忙碌。這一天沒有「諸侯」們作妖,北地的「諸侯」知道惹了禍,近來老實得很。王雲鶴、施鯤二人見了皇帝,將一份北地官員的名單遞了上去,各有不同的懲罰。

  攤上了天災算倒黴,疊上了人禍就要清算了。

  皇帝道:「怎會如此?我看他們去年還好好的,竟敢欺君麼?吏部是幹什麼吃的?你們政事堂也不管管?」

  王、施二人急忙請罪。

  皇帝又轉了顏色,道:「你們兩個日夜操勞國事,偶有疏漏也是人之常情,接下來可有對策?」

  施鯤忙說了周轉調糧的事,王雲鶴又提議:「借此機會,著戶部會同清查各地糧草積蓄等。以往是對賬,賬面上有了、每年往京裡繳了就算成了,他們各地府庫裡的糧草實物朝廷很難看到。如今看來是需要看一看的,看一看官員的賢愚。」

  皇帝手肘撐起,身子前傾,道:「卿此言甚妙!」又指著王雲鶴遞上來的名單,示意該處罰的處罰,罰完了,趕緊把空缺補上。

  施、王二人領命。

  皇帝又說:「這一回清點動靜不小,戶部要忙起來,新官遞補吏部、禮部也閒不住。禮部是鄭熹在管,他我倒放心。吏部不能沒有個主事人,事情既繁,上了年紀的人精力不濟,不如派個年輕人。就姚臻吧。」

  施鯤心說:他?他有什麼出挑的本事麼?履歷也不出彩。哦!他死了的爹是陛下舊人。

  王雲鶴不動聲色,對皇帝拜了一拜:「他正當年。」

  皇帝笑道:「那就這樣了。」

  王雲鶴道:「陛下,臣還有一事。」

  「何事?」

  王雲鶴道:「吏部尚且不能沒有主事人,何況東宮?請陛下早立太子,以安天下之心。士民議論事小,諸王不安事大。」

  皇帝的臉拉了下來,道:「他們怎麼不安?等著伺候下一個主子?」

  皇帝這麼說兒子,話就難聽了,二相對望一眼,只能再拜。皇帝起身走了,留下兩個丞相也是愕然。

  皇帝的火氣不小,看誰都氣咻咻的。

  羅元上前說了一句:「陛下。」

  「滾!」

  羅元真個在地上滾了一圈好逗皇帝開心。一旁宦官、宮女懂事的都不敢抬頭,盡力將自己縮到一邊,就怕被羅元看到。不太懂事的在盡力忍著笑,只覺得羅大監可真夠伶俐的。

  皇帝更生氣了,一腳踢了過去,羅元也不敢躲,挨實了這一腳,疼得眼前一黑。皇帝上了年紀,踢出一腳之後一個踉蹌,人往一邊栽去。藍興搶上前去救皇帝,一干宦官、宮女圍上前去,兩個小宦官結結實實墊在了皇帝倒向的地面。

  皇帝被眾人扶起,驚魂未定,道:「打……」

  羅元年紀也不小了,嚇得臉都白了,跪地叩頭不止。藍興也上前為他求情:「陛下,看在他一向盡力。」

  皇帝方才饒了羅元,藍興招來了步輦,將皇帝送回殿內。藍興覷著皇帝的臉色,悄悄作了個手勢,上新茶新果的上前,舞樂都被他摒退了。

  皇帝安靜地坐著,也沒有要欣賞舞樂的意思,坐了一會兒,藍興看著他好像沒那麼生氣了,小心地上前給將冷掉的茶換上去。

  皇帝接過茶,啜了一口,問道:「我是不是老了?」

  「陛下春秋正盛。」

  皇帝難過地將茶扔回了案上,對藍興說:「咱們相處幾十年啦,你是我的老家人,跟我說點實話吧。他們,是不是都想早日立東宮?」

  藍興躬身道:「陛下心裡還念著先太子,誰的兒子誰想。」

  皇帝笑笑。

  於公,他當然知道要早立儲君以安人心,也免得兄弟相爭、鬧得無法收場。於私,他並不想要一個隨時能夠取代自己的人。哪怕是他那個早逝的兒子,最好的一個兒子。

  眼下……

  皇帝揉了揉自己的腿,藍興急忙上前,皇帝鬆開了後,藍興跪在一旁小心地為他揉捏。皇帝含糊地道:「可要一個孝順仁義的人才好啊。」

  藍興不敢接話,手上愈發地謹慎了起來。

  過了一陣,皇帝動一動腿,藍興也順勢拿開了手,悄悄撐著地面站了起來。跪得久了,藍興的腿有些發麻,他的身子微微晃動了一下,身後兩個眼疾手快的小宦官急忙從後面扶住了他。借著衣擺的掩飾,藍興輕輕動了動腳。

  皇帝又發呆了,他仍然在猶豫。

  他知道立儲的規矩,以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先前的太子可太合適了,除此而外,目今最長者當是趙王。

  可是趙王被太子妃告發了!太子妃,他親選的兒媳婦,說話做事一向都是有章法的。年紀輕輕守了寡,卻仍然撫養兒子,也算是個合格的媳婦。皇孫雖幼,卻是太子親兒。

  趙王忌憚侄子是必然的!皇帝想。先太子,最好的兒子,有這個兒子在諸王無不安順,包括趙王。

  要是他還在就好了……

  他一沒了,整個世界都變了樣兒,諸王相爭,彷彿沒一個好人。魯王跋扈、不敬兄長,趙王謀算親侄,唐王收買官員,衛王流連山水、不務正業,周王、吳王醉酒互毆……

  一個一個,兒子們都成了惡人!

  皇帝一陣頭疼,他已不求一個再開盛世的賢明太子了,要一個正常的孝順父母、友愛兄弟的人要求很高嗎?

  藍興一直等到皇帝緩過神來,才蹣跚地上前,皇帝道:「累了就去歇著,年紀也不小啦,有事讓他們幹去。」

  「是。」

  ………………

  這一晚是施鯤值宿,藍興出了皇城直奔回家。他的府邸佔地頗大,從外面看不太出來奢華,內裡該有的一樣不缺。家裡一堆僕人圍了上來叫他:「阿翁。」有眼尖的看到他行動遲緩,故意大呼小叫:「您這是怎麼了?」

  藍興擺了擺手,道:「都散了!」

  藍德上前扶著他進房,小心地問:「爹,您這是……」

  藍興斜眼看著這個「兒子」,哼了一聲:「你還捨得回來?在外面可逍遙快活?」

  「兒子不敢!爹還在宮裡,兒子怎麼敢歇著呢?兒子去莊子上了,將秋收了……」

  藍興嘆了口氣:「收拾收拾,跟我走一趟。」

  「是。」

  藍興與藍德換了身衣服,除了頦下無鬚,儼然是兩個士人。他們不騎馬,乘一輛小車從後門出,由兩個心腹家丁駕車,一路到了劉府。

  劉松年近來閉門謝客,卻被他一張名帖敲開了門。

  藍德心中奇怪,向來不見劉松年往藍府送禮,怎麼看起來兩人像是熟人?

  藍興道:「你們在這裡等我。」

  「啊?哦!」

  藍興慢慢地走到了一間小廳,只見劉松年正在煮茶。劉松年抬起眼睛:「有事?」

  藍興不等招呼,徑自走到他的對面坐下了,劉松年沒罵走他,而是給他也斟了一盞茶。藍興嘗了一口,道:「王相公今天在家?」

  「怎麼?你想找他?」

  「有點事。」

  「嗯?」

  藍興苦笑一聲:「你們要再催陛下立儲,誰都沒有好日子過。」

  劉松年道:「他才不會聽你這一句,聽了,就不是他了!你也別想管得了朝臣請立東宮。」

  藍興道:「咱們都是陛下還在東宮時就在的人,你、我、龔劼哦,還有陳巒,死了的鐘宜……」藍德一口氣報出了許多的名字,「咱們別說虛的了。都是為了那個位子,咱們也都見過了。現在是陛下不想。」

  「你還沒想好怎麼押寶?」

  藍興忙說:「那可輪不到我!眼下就這幾位殿下了,你們就算請立東宮,還能是誰?不過也是舊著那個路數來請立。既然這樣,到最後位子也還是落到那個人的頭上,又何必急在一時?倒叫陛下現在為難?」

  劉松年眯起了眼,藍興冷笑道:「立了太子,你們想怎麼著?是不是就能拋開陛下伺候新主子了?你們士人胸懷天下,我是閹人,眼界就這麼大,你與陛下也是相知幾十年,心疼心疼他吧!」

  劉松年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

  藍興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吸吸鼻子,說:「朝上的事還不夠相公們忙的麼?是北地的災情不緊,還是十月的刺史不多?你們把營盤扎牢了,誰來不都是一樣麼?我只要陛下安心。」

  劉松年點了點頭:「看好宮裡,不可讓宵小有可趁之機。」

  藍興道:「這是自然!」他將杯子放回原處,對劉松年一禮,慢慢地又走了出去,留下劉松年在屋裡發怔。

  半晌,劉松年罵了一句:「我就知道,這破京城討厭!狗屁皇宮裡麻煩多!」

  早知道就不該回來!依舊逍遙山水,何等自在!現在……

  「備車,去王家。」

  …………

  政事堂好像真的消停了,王雲鶴和施鯤有一陣子沒提立儲的事了。

  皇帝卻不消停了,說得好好的,要讓禮部、吏部將選新官的事承擔起來,卻忽然改了主意。

  先是,調鄭熹為京兆尹,接著,將裴清調出京去做了刺史。然後又將鐘宜的弟弟調做了禮部尚書,最後,把周游重新調入了禁軍。一番調動,看得人眼花繚亂。

  到了十月,各地刺史開始進京,今年來的不是舊年人。吏部的新尚書姚臻忙得腳打後腦勺,王、施二人也不得清閒,皇帝召見刺史、別駕不提,他們二人也著意考核一些官員。

  往年他們也見各地刺史、別駕等,大部分是比較泛泛的,如今卻拿出查私房錢一般的架式來。今年進京的刺史,有福了。

  章別駕額頭冒汗,他此行攜帶了祝纓讓他帶來的一些文書,又有給王雲鶴等人的信件。同時,今年梧州還有八個貢士。八人都是從各縣裡選拔出來的年輕人,通過考試考出來的,福祿縣、南平縣各三人,思城縣兩人。但是據章別駕一路觀察,竟是福祿縣的三人水平更高一些。

  此外,祝纓事先與他通了氣,趙振等四人祝纓另外具本舉薦。章別駕知道,這四個人這一次恐怕是穩了。梧州出糧了!

  而梧州上下的官員,哪怕不升官,也能記個不錯的考評,為下一次升官做準備。

  章別駕本以為自己也能跟著沾點光,哪知王雲鶴像審賊一樣的審他,先問田畝數,再問畝產量,然後問稅率、庫存。他都答了。

  王雲鶴又問:「府庫能支幾年?」

  「五年!」章別駕自信地說。

  冷不丁的,王雲鶴又問起了百姓生活,突然說:「不對,中間有人中飽私囊!如何一畝田多收了十斤?」

  章別駕嚇了一大跳,跟王雲鶴對了一回賬,鬆了口氣,道:「哦,那個不是衙裡收的,是他們村裡自發的,為的是備災。官府有時候來不及,有時候一些小事他們也不上官府,就自己族內調劑了。」

  王雲鶴道:「這倒不失為一個辦法,但要仔細不要被人貪污了。」

  「是是是。」

  王雲鶴放了他之後,章別駕還以為祝纓哪裡得罪王雲鶴了,心道:以前不是好好的嗎?

  後來與同僚相聚才發現,大家的遭遇都差不多。又想北地有人倒黴,有些地方換了刺史,有些地方乾脆一口氣把主副官都換了。是有些不同尋常。

  章別駕思忖再三,帶著禮單,來到了一座宅邸前。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7
發表於 2025-4-27 00:13: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六章 新官

  自冬至春,章別駕在京中奔波,一如前年。京中多的是與他相似的人,許多人都嗅到了氣味,較之前年也更躁動了。

  一邊在京城各家轉著、與相熟的地方同僚聚會,章別駕終於又排上了王雲鶴家的的隊。這日,王府裡來人請他次日過府一敘。章別駕不敢怠慢,急急修整一番,早早地到了王府等候。王雲鶴從皇城裡回來,便在書房裡接見他。

  章別駕對王雲鶴的上次接見猶有餘悸,但是丞相是必須得見的,不求丞相們對自己有多麼地好,只求丞相們不會覺得自己不把丞相放到眼裡、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他恭恭敬敬地站到了王雲鶴面前,王雲鶴看了他一眼,道:「坐。」

  章別駕坐下,僮僕上了茶,章別駕意思意思地沾了沾唇就放下了茶杯。

  還沒等他開口,王雲鶴就先問了一句:「梧州今年有貢士來。」

  「是。」章別駕忙欠了欠身。

  王雲鶴又問:「你都熟嗎?」

  章別駕哪裡想得到丞相們對「諸侯」的評語?還道王雲鶴是因為祝纓所以對梧州要特別地好一點,精神一振,道:「一路同行,略知一二。」

  王雲鶴問道:「孰優孰劣?」

  章別駕道:「都不錯。梧州向來公正,凡取士,皆糊名考試,能考取出來的都是人才。於人才之中再選取實幹之人。除了貢士,刺史所薦諸生,皆非無能之輩。」

  王雲鶴一一細問,章別駕有心將事辦成,又說:「羈縻縣語言風俗尚且不通,南平、思城、福祿三縣之文教日有增益,福祿縣更佳。刺史在那裡下了十餘年的功夫,又教授相公的文章,當年的年輕人如今已長成,正是結果之時。」

  王雲鶴臉皮抖了一下,道:「聖人之學學不好,讀我寫的隻言片語也是不成的。」

  章別駕陪笑道:「是,並不敢落下,五經六藝也都習的。下官在到梧州前也任過幾任地方,下官看來,梧州與獠人雜居,騎射上頭比一些地方的文弱書生強多了。」

  王雲鶴道:「子璋信裡說,他忙於羈縻事務之時州內庶務是你代理?」

  「是,依上官的之命行事而已。」

  王雲鶴道:「你幹得不錯。」

  「相公過獎了。」

  「梧州上下官員,你覺得如何?」

  章別駕一一細數各人姓名職位考核結語,都說幹的不錯,最後說:「還缺一個司倉,以前的吳司倉調走了。不過並不曾誤事,司倉佐也恪盡職守。」

  「司戶祁泰,其人如何?」

  「是個不善言辭只會幹事的人。」

  公事似乎到此為止了,王雲鶴的神態、口氣都鬆弛了下來,閒適地道:「這裡不是政事堂,輕鬆些。一路可好?」

  「一路都順利,就是道上有點擠。」

  王雲鶴笑道:「都上京嘛,你們趕到一起了,人多了就熱鬧,可有什麼趣事不曾?」

  章別駕道:「為方言鬧了不少笑話。」

  兩人無拘無束地聊了一陣,章別駕看王雲鶴神態隨和,漸漸放下心防。出相府的時候已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了,只覺得自己應答得應該都不錯。

  王雲鶴確實覺得他還可以,將「章炯」兩個字記在了一張紙上,接著見下一位訪客。這一天王雲鶴睡得不早也不晚,臨睡前紙上已經寫了六個名字。

  第二天,他將這張紙帶上,先上朝,再到政事堂與施鯤碰個頭。

  ………………

  施鯤前一天值宿宮中,回家前也要與王雲鶴碰一下,告知臨夜並無大事發生。

  王雲鶴將自己寫的紙條給施鯤看:「這幾個人。」

  施鯤指著上面一個名字,問道:「這個章炯,是不是姚尚書才提過的那個章炯?」

  王雲鶴點一點頭:「是他。梧州別駕,是個實幹之人。」

  施鯤笑了:「能在祝子璋手下好好活到現在,可見是個有才幹的人。我看可以了。」

  王雲鶴也笑了:「趕緊再派給他一個新別駕,梧州的長史、司馬都不能頂用,為刺史之貳的只有別駕。送個新別駕過去,讓他好好磨一磨才好。」

  施鯤道:「章炯給他派哪一府做知府去?」

  王雲鶴道:「不拘哪一府,我看都行。」

  「好。」

  兩人又將名單上的幾個人也都議過。北地旱災,兩人警醒,由此審核出一些問題、罷免了一些官員,這些空缺都要有人頂上。

  姚臻出任吏部尚書之後的一件大事,就是挑選官員填補空缺。姚臻新任,又趕上年末的大考核,忙得焦頭爛額。丞相們不免要將知府及以上的官員的任免接過來,為這個新人分憂。

  前幾日姚臻提到了還有章炯這樣一個「年富力強」的人,資歷也夠,歷年的考評也好。親自考查之後,王雲鶴決定今天同意。順手還詢問了章炯對祁泰的看法,因為祝纓特別要求,如果她調任需要帶走祁泰和幾個京城帶出來的衙役。

  兩人將名單敲定,知會姚臻之後,再一同奏報給皇帝。

  從梧州拿走一個用得順手的別駕,政事堂也就痛快地同意了祝纓所舉薦的趙振等人。因祝纓曾帶四人進京,王雲鶴見過四人,吏部很快發文往梧州,給了這四人官身,乃是各「諸侯」討價還價裡,最早被兌現的一批條件。

  驛路快馬在寒風中自京城一路南下,文書到達梧州時正值新年。

  ………………

  今年章別駕不在,祝纓坐鎮刺史府。

  這個新年的氣氛還算不錯,朝廷要多徵稅,祝纓先出了告示,將情由與本地百姓說明,又下令除此之外,本州不再加稅,然後再開始收取。

  稅多收了些,但因梧州近來糖坊等的收益以及宿麥的種植,百姓生活尚可,除了偶爾幾個管不住嘴的說兩句,並無更多的不滿。

  祝纓打算燈節的時候讓州裡好好熱鬧熱鬧,同時也在琢磨鹽的事情。她早有心降低梧州的鹽價,只是一直騰不出手來。

  鹽鐵官賣,比糖更加不可或缺,利潤豐厚,一個不慎百姓不能獲益,卻餵肥了蠹蟲。若能有一個合適的法子將鹽價一降,也能緩解一下百姓因加稅而帶來的不便。還有大半年的時間,應該能辦成,也算她離開之前給梧州留的一點福利。

  她取出信箋,準備給幾個刺史寫信,詢問一下情況。他們的轄區內有鹽場,很巧的是,他們都從她這裡拿過麥種。

  信才寫了一半,小柳就來報:「大人,京城有公文!」

  小柳的臉上帶著一點奇怪的神情,按時間推算此時正是閒的時候,除非大事,否則誰也不會想在這前後辦公。

  祝纓道:「拿來我看!」

  祝煉接過了公文,捧到案頭,祝纓拆了公文一看,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來——王相公真是公道,趙振等人的告身下來了。

  此事稍有一點驚喜,幾個都是實職,過完年就要赴任的那一種。

  祝纓道:「來人在哪裡?快,請來一見。小柳,把趙振他們四個叫來!」

  小柳道:「荊郎君他們在城內還好,趙郎君可是回家過年去了。」

  「那就派人去叫他來!是好事!他們的告身下來了!」

  「是。」小柳笑著答道。他很高興,大正月的聽到好消息,誰都會開心。他又悄悄地看了祝纓一眼,心道,跟著大人就是好,興許也能像小吳哥那樣……

  祝纓自己也高興,她想在自己離任之前多為梧州栽培出一些官員。只恨不能讓她再任三年梧州!

  很快,荊生等家在南平縣的人在一片喜慶中跑到了刺史府。此時刺史府裡已經知道了這件事,當值的衙差臉上都帶著笑意。荊生是荊綱的族親,家裡知道規矩,早準備了許多的紅包,一路發了進去。

  待到了正堂,看到祝纓,荊生一個頭叩了下去:「晚生拜謝恩師。」

  祝纓上前將他扶起,道:「快快請起。」

  荊生仰起頭來時,臉上已掛上了感激的淚水:「若非恩師提攜,晚生哪有今日?」

  他的心中也如小柳一般有期盼,小柳的榜樣是小吳,他的榜樣是顧同。本想著沉下心來老老實實聽幾年使喚再探一探口風,哪知祝纓不聲不響給他辦成了。

  荊生喜極而泣,連連頓首,祝纓都把不住他,荊生道:「恩師深恩厚德,學生沒齒難忘!嗚嗚……」

  荊生嗚咽良久,才在小柳等人的協助下站了起來,看祝纓一派平和的樣子,他又不好意思了起來。

  小黃知機,去打了水來給他洗臉,荊生更加不好意思了。匆匆洗了臉,同學汪生、方生也嗚嗚著進來,二人進來沒看到他,見面就是一跪,也是叫一聲:「恩師。」

  荊生瞪眼看著兩位同學嗚嗚地感激涕零,覺得汪生說的「學生必恪盡職守,以恩師為榜樣,不辱沒了恩師的名聲」以及方生說的「上報陛下、恩師,中慰父母,下安黎民」比自己說得好。他忙添了一句:「我們都是這樣想的。」

  汪、方二人這才發現荊生,不由耳朵發紅。待二人也洗了臉,祝纓含笑道:「終於不負你我相識一場。」

  三人又是一番感謝。荊生猶豫了一下,問道:「不知趙振他……」

  「他家遠,過兩天也過來。到時候大家一起聚一聚,我有事囑咐你們。」

  「是!」

  ………………

  趙振到來時,荊生等人已各自回家準備慶祝了。趙振由父母、本族的長輩趙翁等人陪同。福祿縣的人到州城來,總是覺得底氣格外的足。

  他們到了門上遞了帖子,很快便得到了接見。

  趙翁與趙振的父母激動得話音裡有點哆嗦,趙父一個不小心說溜了嘴:「自打大人叫他過來做事,咱們就常說,福氣快到咱們家了,比別人雖晚了一點,好飯不怕晚,嗷嗚……」

  趙母將腳從丈夫的鞋子上又碾了一碾默默地移開,後悔踩得晚了。她的裙擺挨著他的衣擺,一疊,又散開了。趙父忍痛忍得面目扭曲。

  祝纓一笑:「你們的好日子也快到了。」

  趙父、趙母都開懷,兒子做了官,他們也可做得封翁封君了,一家子都感激了起來。

  祝纓對趙振道:「我請你們吃飯,還有荊、汪、方三位,大家伙兒一起,我正好有事囑咐你們。」

  趙振響亮地答:「是!」然後又笑,「學生有些慌,也不知道要怎麼做,正想請教老師呢。」

  趙家一家人住在福祿會館裡,到得次日,祝纓在府中設宴,作陪的是府裡的官員。排面給得足足的。

  祝纓給他們都安排好了,先在家中慶祝幾天,然後就要動身。幾人要任職的地方比較遠,都在北方,不像顧同,隔倆月就能捎封信過來請安問好,順便捎帶些東西。趙振等人要去的地方遠在千里之外,通信並不方便。

  祝纓特地叮囑他們:「或與前些日子一些官員被罷有關,你們到了那裡之後務必小心。你們幹事的本事我是不懷疑的,但是人有水土不服、事也有水土不服,人情往來也一樣。去了先摸摸底再幹。」

  「是。」

  四人都在祝纓手上幹過些實務,雖不如顧同、趙蘇那樣的嫻熟全面,但也耳濡目染,自思可以應付。

  祝纓又說:「到了之後務必心懷百姓。與上下要處好,對同僚要客氣。且不要動歪心思。只要你們能將事做好,不會被埋沒的。」

  得了這一聲,四人都安了心。祝纓又贈他們盤纏,父老們亦各有贈,沒出正月,四人就結伴離開。他們要一同北上,走過一段之後再分開。四人並不知道,吏部那裡一批批了不少人,那些人沒他們的好運氣,須得到吏部走個過場、由吏部官員審核才能領到告身。

  祝纓也不知道,此時的京城,皇帝也已同意了姚臻的舉薦,要將章炯調離梧州。章炯的品級更高一些,手續也復雜一點,文書下得就晚。政事堂打算將繼任者選好,然後一同下文,不給她反應的機會。

  她還很高興,正在去別業的路上。她打算去別業探望一下父母,再回來主持春耕並等章炯回來。

  張仙姑和祝大兩個自從知道祝纓的計劃之後,反對也無效,只得想著先在別業給祝纓「扒拉好窩」。因為項樂新婚,正在福祿縣老家小住,新年不在別業,老倆口覺得沒有自家人看著別業不行,就沒有下山來。

  與她同行的是別業隨從。

  花姐等人被她留在了刺史府,隨時關注著梧州的動向。

  ………………

  山路比之前好走了不少,五縣說不修路,也將大路略略平整了一下。祝纓騎在馬上,呵出一團白氣。一行人走的是近路,即中路。

  南路即左路是阿蘇線,北路即右路是塔朗線,中路則是要過那道狹長的山谷。山谷取直,所以比左右路都要近些。

  如今山谷盡頭已經建起了一個簡易的堡壘,或者說關卡。

  祝纓一行人到了關卡下面,祝銀大聲說:「大人來了,快開門!」

  關上的人往下一看,忙跑了出來:「大人來了!」

  這是兩個年輕人,臉上都帶著點激動的笑,看著祝纓的眼睛亮晶晶的。關卡上有約摸二十來人,他們都是侯五帶出來的人,一見祝纓來,派了兩個看門的,餘下的都過來在祝纓面前站好隊。

  祝纓向他們道了一聲辛苦,又指其中一人的靴子問:「過年沒領到新的?」

  那人笑道:「有的,今天輪到我打柴,就換上舊的。」

  祝纓又問他們吃住如何:「到卡子上幾天了?什麼時候替換?還忙得過來嗎?家裡的活計有人幹麼?」

  領頭的一個小鬍子道:「回大人,我們這一班守一個月,還有五天就來人替換了。家裡盡有人的!咱們吃大人飯,當然要先幹大人的活!沒有大人,哪裡有我們的今天?」

  祝纓道:「也要顧家。」

  小鬍子的官話不太好,聽得一愣:「咱們是祝家的,顧家是哪家?」

  祝纓一笑:「對,你們是祝家的,不是別家的。」

  小鬍子用力一點頭:「嗯。」

  祝纓一路順利地去探望過了父母,在別業小住了兩天,將別業的春耕事務先安排一下,以防到時候自己走不開,別業春耕無人安排。

  等她再次下山,便收到了朝廷給她的驚喜——章炯升任安陽知府,朝廷給她安排了一個新的別駕。來人姓張,名運,名聲不顯,祝纓之前也不知道他,其人性情如何更是無從得知。

  朝廷這些老狐狸,真是一肚子的壞水,十分會給地方上添亂。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8
發表於 2025-4-27 00:13: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七章 突然

  祝纓將文書仔細地又看了一遍,沒有找到更多的訊息。她輕輕地將這份文書放到一邊,對小柳說:「發抄吧。」

  小柳接了文書,匆匆走了出去。祝纓對一旁的小黃說:「你跑一趟,把項安叫過來。」

  「是。」

  項安正在糖坊,身邊一個項漁一個阿金,手裡捧著小本子不時地在上面記些什麼。聽到祝纓叫人,項安不敢怠慢,對項漁和阿金說:「你們在這裡,將剛才的數目仔細核對。」

  阿金惜字如金:「是。」

  項漁則好奇地問:「會是什麼事呀?莫不是有好事?」

  項安橫了他一眼:「管住你的嘴。」

  項漁縮了縮脖子,項安道:「要是我不回來,你們不用等我,幹完了活就自己吃飯去。」

  「哦。」

  項安匆匆趕回刺史府,路上,她輕聲問小黃:「可是有什麼事?」

  小黃雙手一攤:「我也不知道,大人的心思誰能猜得著呢?」想了一下,想說祝纓看起來不像是高興的樣子,轉念一想,也不像是不高興的樣子。小黃將剩下的話又給咽了。

  項安留意到了他表情的一點變化,追問了一句:「怎麼?真的有事?」

  小黃臉上帶點疑惑地道:「不像有事呀。」

  兩個人也琢磨不出來,項安卻因小黃這一點表情的變化,心裡更加沒底了。她家兄妹三人,兩個哥哥已經成家了,母親的壓力全移到了她的身上,一旦有人找她又不明說是什麼事,她都不免要懷疑是母親的說客。所有說客裡,祝纓的意見是最不能夠被忽視的。

  懷著忐忑的心,項安到了簽押房,祝纓先讓她坐下,問道:「二郎還在家裡?」

  「是。」一說到自己的家人,項安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兒。

  祝纓道:「大郎與二郎,你覺得哪一個更適合守家?」

  項安輕呼一口氣:「大郎。打小就是這麼分的,我與二郎更喜歡外出。」

  祝纓微笑:「這幾年你也沒什麼機會外出,都困在糖坊了。」

  「糖坊不算外!」項安忙說,「有事做就不算困守。我願意在外面做事。」

  祝纓點了點頭,抽出一份文書來,按在桌面上往前一推。項安疑惑地走上前去,捧起一看,不由吃了一驚:「這!」

  祝纓點了點頭:「這些年你們兄妹為我做了不少事,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們的心願我當然要盡一分力。」

  項家的心願就是「身份」,祝纓給項安看的正是一份戶籍文書,將項家的戶籍給轉了過來。做官要倒查三代,現在可以從項安這一代開始算了。

  項安捧著文書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須臾之後,竟笑不出來了。該為家裡高興,可是自己怎麼辦?如果家裡不是個商人的身份,她還能出來拋頭露面嗎?

  自福祿縣起,鄉紳們都願意在「商」上謀取一分利益,但他們都要套個名目。譬如林八郎,就是以「遊學散心」的名義去顧同那裡。既守住了可以選官的便利身份,又能沾上工商的利潤。整個梧州都是這樣。

  即便如此,也沒有哪一家讓女人在外面主事的——除非她是個寡婦。反而是商人家,她出面做些事情更方便些。

  以前,身份是全家人擔憂的事情,現在成了她一個人的難題。本來母親就想她早日成家,現在更有說頭了。

  種種念頭一閃而過,她低頭將戶籍收好。定了定神,項安看到了祝纓,心思電轉,項安捧著文書後退三步,鄭重地拜下:「小女全家叩謝大人提攜之恩。」

  祝纓道:「起來吧。」

  項安起身,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將求援的話說出口。等祝纓說一句:「將這消息告訴家裡吧,再讓你哥哥過來一趟,要盡快。」

  「是。」

  祝纓看了她一眼,問道:「你們以後有什麼打算麼?」

  項安心頭一緊,忙說:「當年大人幫我們兄妹報了殺父之仇,我們便發誓要一直追隨大人的。我的心意絕不會因為時事的變化而變!哪怕家裡如今改了戶籍,又或者多了幾個錢。」

  項安心裡閃過了許多人,朱大娘、大小江娘子、胡師姐、蘇鳴鸞,她馬上接著說:「我與二郎到大人身邊的本意並不是為了這一紙文書。項家得有今日,都是大人的提攜,我說出去的話也是做數的。家裡有大哥,二哥也成家了,並沒有後顧之憂。」

  祝纓問道:「要是我調離梧州了呢?」

  「也是一樣的!糖坊本來就是大人賞給我們家的,大哥不在,還有阿漁呢!那小子雖然小,再有管事幫著,也能支應的。他的弟弟們也快長大了,都行的。」

  祝纓道:「總要同家裡說一聲的。」

  項安道:「大人……我……我不想回家……嫁人……戶籍也改過來了。要結婚的人就不一樣了。我不想做一個倚門眺望的人。」

  祝纓道:「你傳訊回去,讓項二過來,咱們聊一聊。」

  「是。」

  …………

  消息傳到項家,家裡又是一陣歡喜。項老娘等人一面說要謝祝纓,項大嫂又打點禮物,項二娘子扳著指頭算,是到兒子輩還是到孫子輩就可以開始謀官職了。

  在她們的眼裡,整個福祿縣的「鄉紳」人家都是很有盼頭的。她們家這十年發跡,錢,不缺,地,買了不少,多少也得算個鄉紳了。又搭上了刺史大人的線,怎麼也得有點希望吧?

  自己這一代做不了官,做個封君封翁的,也行啊!

  項老娘則拉過了兒子,問道:「我也想上州城去,成不成?」

  項樂問道:「怎麼不成?娘要做什麼?」

  「為三娘,」項老娘說,「大人對咱們家有恩,你們兩個說要跟著他,我也是點頭了。三娘跟你不一樣,她是個姑娘家!年輕時還罷了,現在一年大似一年了,大人不得有個說法?」

  項樂嚇了一大跳:「您要什麼說法?大人是個正人君子,您怎麼能將大人也拿出來說嘴?」

  項老娘道:「我可什麼都沒說!等我走了,你和你哥哥兩個都自己有家了,她一個老姑娘鍋冷灶冷的,那可不成!她只要有個歸宿,報恩,咱接著報,不耽誤!」

  項樂道:「那是咱們家的事,不該將大人也扯進來。大人仁善,不是為了叫人隨便編排的。」

  項老娘道:「我就在家……好好,不說。那三娘……」

  項樂道:「這事還得看三娘。大人不好給人保媒。」

  「我就怕她心裡有別的念頭。」

  「咱們先去看她。」

  「給你大哥寫信,告訴他這事。」

  「哎。」

  當晚,項樂寫信給在京城的大哥,第二天他便帶著母親到了州城。他在刺史府裡有屋子,但不將母親帶到府裡,而是先安置在府外自家另置的房子裡。項樂一邊安置母親,一面讓人將妹妹叫回來。

  這一回來,家裡又鬧了一場大的。

  母子三人將僕人支開,先說戶籍的事,此事並無異議。項老娘又舊事重提,女兒是得嫁人的:「難不成你還有什麼想法?你要是心裡有了人,也告訴咱們。有什麼是不能對親娘說的?」

  項安也知道自己親娘是什麼樣的人物,也不跟她廢話,頭髮一扯,從針線笸籮裡翻出把剪刀來,捋起長髮就鉸。

  項樂道:「你別!」

  兄妹兩人都有點功夫,一番打半拉扯,項安一邊頭髮剪成了個狗啃,左手掛彩。項樂從小臂到手背一道口子,呼呼冒血。

  兩人各自翻找繃帶、傷藥,收拾好了傷口,項老娘眼中含淚:「真是冤孽啊!你可是咱們好好的人家的姑娘,沒名沒份的,這是要幹什麼?咱們辛苦這些年,眼看熬出來了,你究竟是為什麼?」

  項安氣得從脖子到臉都火得冒煙:「這也是親娘該說出來的話麼?清清白白的,要什麼名份?你看看大嫂,大哥去京城,她守家,叫他倆掉個個兒,成是不成?再看看二嫂 ,二哥對二嫂好吧?她要出去做買賣,掌管家業,你們願不願意?

  有了人家,家裡的事呢一樣也不少幹!弄了半天,還是說男人養的家。說家是女人在管,可花了多少錢、買了多少東西,還得給人家交賬。多吃兩口就要說是饞媳婦、大肚皮,我可受不了這個!

  我如今自己管事,自己就能做得了主。誰個也刻薄不了我。」

  項樂沉默了一下,說:「我還沒說什麼呢,你急什麼?娘老了,才想兒女都安穩。是想著你好,她不想你不好。」

  項安眼中流淚,嘴上依舊清楚,道:「爹剛走的時候,家裡是個什麼樣子?這才過了幾年呢?就能忘了本了?當初年咱說的就是誰為爹報仇,咱就一直追隨他。我是為著自己的忠義孝道,你們偏往歪的邪的去想,我有什麼辦法?」

  項老娘看著兒女都掛彩,只好嘆氣:「那我得見一見大人。」

  項安還是不願意,項樂道:「也好。」他用受傷的手壓下了妹妹,項安看著他手上的繃帶,忍了。項安找了塊帕子將頭髮包了,兩人將袖子拉下,勉強蓋住了傷口。一家子這才往刺史府去。

  ………………

  到了刺史府,因張仙姑不在,項老娘只能先由胡大姐陪同。兄妹倆則先去簽押房,路上又見裡面的人進進出出,見了面都與他們兄妹打招呼,項樂笑問:「忙什麼呢?」

  「去召幾位縣令過來,將春耕了,大人有事吩咐。二郎還不知道吧?咱們章別駕高升了,又有個新的別駕要來。」

  項樂忙說:「才知道,新別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呢?」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有大人在,誰來都不怕的。」

  兄妹倆進了簽押房,項樂也如項安一般謝過祝纓為項家解決了一件大事。祝纓道:「虛的先不說了,趁著方便,就給你們辦了。現在一事要問你們——願不願意離開梧州?」

  項樂道:「我們願為大人驅策!無論到哪裡,這心是不會變的。」

  祝纓指了指項安,說:「她的事兒,不太好安排。令堂也來了?是不是也是為了她?」

  項安忙說:「我也與哥哥一樣。家裡……」

  兄妹倆對望一眼,項樂道:「大人,三娘還小,不急著成親。」

  祝纓道:「我知道了。令堂那裡我會去說的。你們兩個將手上的事情攏一攏,慢慢移出來。家裡的事也交出去,咱們就快進京了。」

  兩人精神都是一振:「是!」他們不向祝纓多問,但都猜祝纓要高升了。

  祝纓繼續安排他們:「讓大郎也回來吧,你們家裡也不能沒人照看。」

  「是。」

  祝纓看項家兄妹的樣子,家裡沒少打架,項樂能說出那樣的話,就是打出一個結果來了。只要兄妹倆打定了主意,她必然是支持這二人的。

  她馬上就給兄妹倆另派了件任務:去別業裡檢查一下別業工坊,同時將一些物資帶到山上。

  先是,她讓項安會同趙振等人盤了梧州作坊,又將別業的一些年輕人帶到山下學藝,就是為了在別業也建相應的工坊。之前以為自己會在章別駕之前調任,現在章別駕先走,新別駕不知是什麼樣的人,許多事情就要提前完成。

  這其中就包括了項家的戶籍。

  兄妹倆沒問緣由,領了命就開始準備。

  至於項老娘,祝纓在後衙的書房裡見了她。項老娘的擔心祝纓太明白了,甚至她的說辭都與張仙姑極為相似。

  祝纓拿捏著分寸,說:「二郎與三娘都是好孩子,既忠且孝,你們家的人我是很放心的。」

  項老娘道:「大人瞧得起他們,是他們的福氣。」

  祝纓不等她再說項安的事情,又說:「在我這裡的人,我都會安排的。」

  祝纓沒有繼續再說下去的意思,項老娘定下神來,將以往種種都回憶了一遍,勉強不再說項安了。念叨著回了福祿縣。

  項老娘一走,兄妹倆頓時渾身輕鬆,第二天就往別業裡去了。

  祝纓也忙碌了起來,新別駕不知是何等人物,因自己今年也要調任,她做了最壞的打算——這個別駕是來制衡她的。這本是朝廷設別駕的一個目的之所在。

  她將州內的事務又盤點一番,同時知會了五縣縣令,告知了將有新別駕的事情。自己也不再去別業,專一等著別駕的到來。

  到得春耕快要結束的時候,張運來了!

  ………………

  張運四十來歲,看起來不像是個文臣倒有點武將的模樣。他挺著一個將軍肚,濃眉大眼,年輕時相貌應該不差,可惜現在有些年紀了,在南方的炎熱之中,整個腦袋熱得直冒油。

  張運也沒有攜帶家眷,他帶了六個僕人,其中包括了廚娘和長隨兩口子。

  祝纓與他一打照面,就知道此人沒過過什麼苦日子。他的手白白胖胖的,沒有繭子,肉看起來很軟。

  張運也打量著祝纓,他對祝纓也早有耳聞——這是一個很能幹的刺史,年輕。

  到了一看,一點也不像是個惹是生非的樣子,不由心下大奇:人不可貌相!

  兩人的臉上都帶著真誠的微笑,祝纓道:「住處已經為別駕安排好了,別駕看看還有什麼要添改的,告訴司倉佐他們就行。」

  張運一擺手:「差不多就行。」

  祝纓又設宴為張運洗塵,張運將席間兩個女子看了兩眼,也沒吭氣。張運遠道而來,祝纓給了他幾天的假,先安置下來,他也領了,也不急著問祝纓討要差使。

  祝纓也沉住氣,等過了一個休沐日,才帶著張運熟悉梧州事務。出乎她的意料,張運第一次見面說的「差不多就行」,竟是這個人的真實寫照。無論你對他說什麼,他都是一句「差不多就行」。

  給他的公文他也看,讓他做的事他也做,然而無論做什麼都不求甚解,頗有一股「垂拱」的味道。

  祝纓心道:政事堂總算又幹了一件好事。

  梧州地方,官員如果不勵精圖治,那麼垂拱也是極好的,反正比瞎折騰強。

  祝纓也樂得張運不多事,到得四月初,眼見張運沒有動靜,便將刺史府的事務交給張運,號稱自己要進山。

  張運已知祝纓會時常進山,便問祝纓:「大人,我不用進山的吧?」

  祝纓道:「都是羈縻縣,你想進山,也要與他們商議一下才好。往日故事都在方志裡了。」

  張運了然:「那我就不去了。」

  祝纓與他在城外道別,此行也有一些商人同行,但她並不深入別業。她走的是阿蘇線,到了阿蘇縣,讓商人自行去別業交易,她自己又悄悄地折返,在趙蘇家裡貓了幾天,等著看張運的反應。看張運是故作不在意,她一離開就生事,還是真的「差不多就行」。

  住了半個月,張運沒有什麼動靜,祝纓才放下心來。五月裡,她才安心在別業待了半個月,自別業之中又著重再選了十男十女。她自己進京要全換成別業出身的護衛,祝大和張仙姑住在別府也需要信得過的隨從,現有的人手就有點緊。

  選好了人,祝纓又看了工坊。各色工坊已初具規模,至此,別業才算是有了一個讓她比較放心的模樣。

  祝纓滿意地下山,項安、項樂也隨行,三騎在隊伍的中間,前有開路的、後有殿後的。三人有些日子沒能這樣一起行動了,祝纓有些感慨,她打算將項安、項樂與祁泰都帶走。其實,別業裡應該有一個項樂這樣的人來主持,但是京城局勢復雜,她更需要幫手。她也不能只依舊有限有幾個人,架子搭起來之後,有祝大、張仙姑在,花姐也能支應,就得讓別業裡的其他人有機會出頭。

  祝纓其實比較看好祝青君和巫仁,兩人都是手上能幹活,可惜祝青君還小,還得跟著花姐學東西。巫仁沉默,不愛與人交際,家人都在南平縣。

  盤算著可用之心,祝纓十分遺憾,如果讓她再任三年,別的不說,祝青君就能當半個幫手了。別業裡也能再長出幾個可用的人了。

  回到刺史府,張運依舊是:「大人如此勤勉,方有這般成就。如今梧州欣欣向榮,大人何必再如此操勞?差不多就行了。」

  祝纓微笑道:「習慣了,讓我閒下來我反而不知道幹什麼好了。」

  張運也不在意,讓他幹的事他也幹,祝纓不在期間又有幾件案子,他也都斷了。祝纓回來一看,判得也還在理。只是不知道此人為何如此慵懶,如果他再按時病上一病,活脫脫就是一個丘知府了。

  兩人相安無事,直到五月十八,一道雷又炸在了祝纓的頭上——皇帝調她進京!不用等到十月了,現在就走。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9
發表於 2025-4-27 00:14: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八章 可靠

  梧州城哭聲震天。

  祝纓要走的消息是瞞不住的,調令來得很突然,又要求她盡早回京。這樣一紙調令並沒有給祝纓「不動聲色、徐徐安排」的條件,接到調令之後稍作思索,祝纓便開始了離任的準備。

  這是一項大工程,不清點不知道,她在梧州這些年著實做了不少事情,都要一一交代了。要交代清楚,就得告訴接手的人原因,讓他們有所準備。

  她將府內官吏召集了過來開一個簡短的小會:「突然調我回京,梧州的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都打起精神來!無論誰過來接替,你們都要好生與新刺史相處。我與諸位相識一場,總要給你們安排好。」

  不消半天,消息就傳遍了全城。

  祝纓顧不得別人哭,她比別的離任官員還要多做一倍的事情——安家。她得趕著州裡的官員迅速接手,這樣才能騰出時間來安排父母家人。

  整個刺史府彷彿被敵人大軍兵臨城下,腳下的地彷彿是陷阱陣,平地就能跌一個跟頭。最倒黴的還要數司戶佐們,別人都有一個上司在前面戳著,他們的上司是祁泰,祝纓這次要一起帶走的。祁泰還要給他們交代事宜。

  王司功出了自己的房門,沒走兩步就與同樣轉圈的李司法撞了個滿懷!兩人都從彼此的臉上看到了不安,對望一眼,又什麼都沒有講。兩人是一樣的主意,跟著能折騰出花樣的刺史,搭著這股清風升上去!他們也連著幾年考評不錯。

  現在好了,風刮走了!

  一旁的張運看著這些人的樣子,更加地安靜了。祝纓偏不讓他清閒,將他帶在身邊。從司戶的籍簿開始點起,一邊給他解說一邊道:「我動身之後,新刺史未來之前,梧州都要別駕操心。等新刺史到來之後,還要別駕襄助於他。此時別駕不可漫不經心。」

  張運只好說:「是。」

  越交割,張運越發現,自己之前那幾個月不過只看到了水面上的一層浮沫,水面之下現在才展現在他的面前。梧州,它根本不像是一個偏遠的煙瘴之地!它的人口雖然不多,但是在不停地增長,它的存糧豐富,它的錢財堆積!

  祝纓確實是一個能幹的官員。

  張運打起精神來,將腰微微彎出了一點弧度,頭也維持在了一個微微低垂的狀態。他的雙手也放到了身前,無論如何行動,身子都稍稍側向祝纓。

  祝纓與他辦著交割,順口又叫人:「告知五縣縣令。」接著告訴張運:「務必要重視羈縻五縣,以禮待之。切記!切記!」

  「是!」

  「我會再進山一趟,安撫一下。新刺史赴任之後,進不進山你們看著辦,進山之前,最好經縣令們同意。他們受敕封不過數載,不要驚著他們。」

  「是!」

  祝纓在刺史府裡忙了三天,縣令們快馬趕到了。

  祝纓將五縣縣令都帶到了自己書房。

  蘇鳴鸞進了書房心裡打了個突,左右一看,只見裡面的家具還在,但是書架已經搬空了。坐下之後,最先開口的卻是山雀岳父,他拱了拱手:「大人,您要走?」

  祝纓道:「我本以為還能多留些時日的,不想陛下有令,不得不遵從。我長話短說,接下來的話,你們都要記牢。」

  五人都打起了精神:「是。」

  祝纓道:「是我將你們扯到朝廷裡來,從一開始,我就將你們當『自己人』來待。對自己人,沒有架上牆頭抽梯子的道理。你們是羈縻縣,與山外三縣不同,自己能做許多主。京城你們也都去過了,你們的隨從裡也有人識得跟程。我將啟程去京城,有事可以派人來找我。奏本,小妹,我教過你怎麼寫。」

  「是!」蘇鳴鸞乾脆俐落地答應了一聲。

  祝纓又說:「新刺史我亦不知,但無論如何,我給你們留了後路。他好相處,那是最好,也是我所期望的,大家依舊好好相處。他要不好相處,你們關起門來過日子。不必與他理論,只管與朝廷說話。」

  山雀岳父道:「大人去京城,做什麼官呢?」

  祝纓道:「那要見過陛下之後才知道。所以,我將家人留在別業,以後還要你們多多照應。」說著,她起身團團一禮。

  五人面面相覷,忙也起來還禮。蘇鳴鸞道:「義父,這是……」

  祝纓道:「他們年紀大了,大姐又是番學博士,如何走得開?等我到京城安頓下來,再做安排。別業那裡,我也會安排好的。集市還照舊開。」

  蘇鳴鸞緩緩地點了點頭。

  祝纓道:「我不在的時候,山裡人與山外人或有習俗不同起衝突的,你們一定要謹慎。咱們的約定,我都囑咐給了張別駕,我會再留一封書信,到時候由他轉交給新刺史。」

  郎錕鋙問:「義父什麼時候動身呢?」

  祝纓道:「陛下的意思,越早越好。安頓下來之後,我會給你們消息的,放心。」

  放心個屁!

  山雀岳父心裡罵了一句髒話,臉上卻還要維持平和。祝纓又說:「我要離開了,也有些禮物要送給你們。」她給五家都準備了綢緞、金珠之類的禮物。

  蘇鳴鸞道:「這些我都不要,小妹在義父這裡住了好些年,有些認床。」

  祝纓道:「一些竹器,想要就拿走。」

  郎錕鋙不明就理,但是也以兒子的名義討要了一些家具。山雀岳父沒話找話,就要了書房裡的書架。路果、喜金也是人云亦云,各搬走了一套案几。

  外五縣交代完,又是內三縣。三縣的縣令、縣丞都是她安排的,祝纓也都讓他們:「與新刺史好好相處。」

  她又特意與小江談了一次。

  小江已知她要走,到了空蕩蕩的書房一看,花姐也在。

  祝纓讓二人坐下,說:「在梧州,咱們算北邊過來的同鄉了。你們都有官職在身,不得擅離。我這次自己先回去,你們如果遇到了事,可以互相商量。」

  小江突然問道:「那博士住哪兒?」

  祝纓一走,刺史府就有新主人了。花姐再住在這裡就不合適,張仙姑和祝大也不必說。

  祝纓道:「我走了,就是本地官員,自可在本地置產。過兩天,置一處清淨的院子。」

  小江點了點頭。

  祝纓道:「你們是女子,如果新刺史疏遠你們,也不算出格。你們做好自己的事。如果排擠你們,也不用慣著他。梧州有事,寄信給我,會館的路會通著的。」

  小江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祝纓又對花姐道:「我再往學校各處轉一轉,就進山與爹娘告別。」

  小江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二老不回京嗎?他們有年紀了,梧州畢竟不如京城。」

  祝纓道:「不了。」

  小江道:「回京之後大人也能置業的!」她不敢認為祝纓是為了自己才在梧州置別業,也同樣不認為祝纓是為了花姐將父母留下來的。

  官員在任上置產斂財是很常見的,祝纓這樣的政績,梧州上下就算知道了有別業,也沒人叭叭這件事。百姓是不知道官員不能在本地置產,官員們一則受祝纓帶來的實惠太多,二則也覺得祝纓幹這事兒不值得拿出來說嘴。在羈縻縣的山裡弄個別業,甚至沒有在內三縣買一畝地。

  小江也只以為是普通的置業行為,那為區區一個別業就把爹娘和義姐留在煙瘴之地,道理是不通的。

  如果沒有說得過去的理由,將年邁的父母留在離京三千里外的南方,小江本能地擔心了起來。

  離別在即,她顧不得許多,很快添了一句:「一家子骨肉互相照才好。」

  祝纓道:「京中情勢不明,他們還是不要蹚這趟渾水了。我將他們留在這裡,也是免得他們的涉險。你得閒時,也幫我照看一下可好?」

  小江嚴肅地說:「好!」

  安排完公事,祝纓又要安排自家事。先是府裡的隨從,丁貴等人她要帶回京城,別業隨從裡也挑選出二十人隨行。巧兒等人都是本人地,家在這裡的,正好可以給花姐繼續幫工。如此一來,花姐的新宅也有人手了。

  此外又有一個胡師姐,她是南方人,又是個姑娘家。祝纓自己知道沒有什麼事兒,又怕胡師姐另有安排。於是親自問胡師姐的打算。

  胡師姐卻反問祝纓:「大人要怎麼安排三娘呢?」

  祝纓道:「她與二郎都是我的幫手。我知道,有些人會有些不好的猜想。不過,他們父親過世,我說過要照拂項家,就將他們兄妹做子侄看待。三娘有她自己的想法,她那些念頭,要嫁做人婦就不能自由。」

  胡師姐放了點心,道:「只要大人不嫌棄,我就與三娘同在大人身邊。」

  然後是去別業,不料不知道是誰傳錯了話,城中人以為她現在就要走,一個個哭著攔在馬前。

  祝纓坐在馬上看得發懵:「這是做什麼?我去山裡巡視。」

  攔在最前面的是荊翁,此老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猛地一聽說祝纓是去山裡,把眼淚一抹:「原來大人不是要離開咱們這兒。」

  祝纓下馬,說:「不是現在,過兩天。」

  荊翁腿一軟,眼淚鼻涕突然又出現了:「大人怎麼還要走啊?」

  祝纓好言安撫一番,荊翁還是哭成了個淚人兒。一群人嗚嗚咽咽,祝纓道:「我會將一切安排妥當再離開的。不會悄悄的走,過兩天山裡回來,我請大伙兒吃個飯。」

  荊翁哭得更凶了。

  ………………

  比荊翁哭得更凶的是張仙姑。

  她告訴自己,不能當著女兒的面哭,不然會讓女兒擔心。然而,當祝纓到了別府,開始安排別業事務的時候,她還是哭出了聲。

  祝大抱著頭,挨著根柱子蹲著,悶聲不吭。

  祝纓道:「怎麼都這樣了?這不比咱們當年第一回 上京時強多了?你們在這裡平平安安的,我呢,帶著幾十號人護衛。」

  張仙姑一邊給祝纓收拾衣服,一邊說:「這都什麼事兒啊!你身邊一個知根知底的人都沒有!」

  「誰說的?他們的根底我都知道。」

  「我說的是沒人知道你的根底!」張仙姑一邊哭,一邊咬牙切齒的,眼淚鼻涕沾了祝纓一肩膀,「我跟花兒姐不在你身邊,你身上那事兒,誰給你遮掩?你道我是非得黏著你?不是怕你漏了痕跡,就說是我身上的事?花兒姐也是一樣的心思,你卻不帶我們。」

  祝纓一長大,她就不放心祝纓離開自己。又怕祝纓月事來時被人看出來,即使家裡有僕人了,祝纓的貼身衣物,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她和花姐清洗的。祝纓長時間的出行,她和花姐必有一個要跟著,就怕到了日子。還能說是自己來事。

  祝纓失笑道:「我應付得來。」

  「哪有總燒衣裳的?」張仙姑恨恨地將一疊縫好的月事用物拍進祝纓懷裡!

  祝纓抱起東西往箱子裡一塞:「我燒得起,怕有人拿我舊衣物詛咒我,不行麼?」

  上回獨自北上正值冬天,順手將用過的髒衣服往炭盆一丟。

  張仙姑道:「你一個人,孤零零的……」

  祝纓聽她念叨了許久,看張仙姑總也收拾不完,天也黑了,勸父母去休息。

  次日一早,張仙姑又給她收拾行李,祝纓早起將別業的管事們又召集了起來。項樂要隨她北上,別業祝纓打算交給花姐,讓侯五襄助守衛、杜大姐協助別府事宜。花姐本就有在本州行醫的任務,每月必有些日子帶著學生出外巡診,也算方便。

  別業日常的事務,交給了領受月俸的「管事」來負責。他們每月向花姐匯報。

  祝纓看好巫仁,給花姐留了話,如果巫仁願意,花姐也覺得合適的話,可以讓巫仁到別業幫忙。

  一切安排妥當,祝纓提著幾條小魚,到穀倉附近轉了一轉。守倉人見了她,忙上來問好。這是一個從舊索寧寨子裡出來的人,看到祝纓就先笑,又好奇地看了看祝纓手上的魚。

  祝纓將魚提了起來:「有小貓嗎?」

  守倉人忙說:「有的!有的!」

  祝纓用小魚聘了一隻小狸花,滿意地提著頸皮放到自己的臂彎裡,抱去見張仙姑:「喏!就它了!」

  張仙姑茫然地問:「什麼?家裡有貓了,你又弄這個來幹嘛?」

  「我要帶走的,娘看怎麼樣?」

  張仙姑怔了一下:「也、也行。」

  別業裡的人見慣了祝纓來了又走,以為她這次離開別業,也還如以前一般。張仙姑與祝大一路將祝纓送到了關卡,祝纓道:「回去吧,我……這就走了。」

  張仙姑忍不住又哭了起來,祝大背過身去,抹了抹眼睛。

  …………

  祝纓再回山下,滿城百姓都盯著她,從福祿縣又跑過來上百號人。三縣士紳會同一些年長者,齊聚刺史府。

  他們公推了「刺史姐夫」趙灃做代表,痛哭流涕:「大人走了,誰來看顧咱們呢?」

  祝纓又好言撫慰:「我的心依舊在梧州。你們都是士紳人家,輪到你們看顧這一方鄉土了。」

  一旁顧翁與荊翁哭著哭著聽出味兒來了,顧翁道:「我們也是有心的,就怕能力低微,還請大人不要忘了我們。」

  荊翁也說:「梧州父老心念大人,日後還請大人也施以援手啊!」

  他們是士紳不假,官員也會給他們幾分薄面,對他們多加袒護。祝纓呢?她更喜歡查一查肥羊們有沒有兼併。然而,除此之外,祝纓是真能幹事。這些年給梧州堆出了多少年輕官員了?她還能給大家弄來錢!她自己也不敲詐勒索富戶,等閒也不跟人翻臉、滅人滿門。

  祝纓道:「這是自然。」

  士紳們稍稍放心。

  百姓哭得更慘,他們可太明白了,換一個官員過來,他們的日子取決於當官的是個什麼樣的人。下一個是什麼樣的,不好說,但九成九是不如祝纓的。

  整個梧州的百姓以孤兒給親爹送殯的心,哭著把祝纓送出梧州城。

  祝纓一直微笑安撫,直到驛站,仍有百姓不肯離開。直到出了梧州地界,身後的人才漸漸散去。

  丁貴等人陪著哭得一塌糊塗,眼都哭腫了。丁貴哽咽地問:「大人,咱、咱們轉、轉水路,須、須得……」

  陸路轉水路,要將行李移到船上。祝纓自己的行李不多,她的家當大部分都在別業了,自己就帶了些書籍、鋪蓋之類。錢財也沒帶多少,土產倒帶了一些。又有項家兄妹也帶了僕人、用具之類,又有祝煉,他的那點小小家當也裝了兩隻大箱子。祁泰、胡師姐等人也跟著搬家。

  攏起來行李不少,得另外找幫手幹活。

  祝纓道:「不走水路,這回走陸路!」

  丁貴道:「是、是。」

  走陸路是因為這一條線上稍稍拐幾個彎,可以前拐顧同、趙蘇二人,後拐到老家。

  祝纓計劃見一見陳巒,再拜祭一下于妙妙。至於自家的「祖墳」,也可以順便上炷香。

  祁泰回京,與祁小娘子下回見面就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了,祁小娘子知道父親能夠回京,應該也能放心了。

  祝纓在梧州處理事務耽擱了幾日,路上比較緊,沒有能在顧、趙二人的轄區內多轉。但看百姓的神氣,日子應該還過得下去,可見二人這官做得還行。

  她沿途不斷與一些認識的刺史、別駕會面,交流一下原本不就多的感悟,如是月餘,回到了家鄉。

  直奔府城的陳府,遞上名帖。

  ………………

  陳巒鬚髮皆白,他已看到了邸報,卻不想祝纓會來看他。

  門上報時,他站了起來:「快請。」

  祝纓一路引了不少陳府僕人的注目。到了陳巒面前,祝纓對他執子侄禮問好。陳巒看她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一聲:「從容不迫,有大臣的樣子了。」

  祝纓道:「多虧了您的指點。」

  「坐。」

  祝纓慢慢坐了下來,陳巒道:「京裡不太平啊。」

  祝纓道:「陛下已經著手防範了吧。鄭大人做了京兆,姚尚書是陛下信任的人,前兩天開始就調禁軍領。」

  「你呢?這次進京要領何職?」

  祝纓道:「不知道,沒說。我估摸著應該也是陛下的安排,大概,覺得我也可信?」

  陳巒道:「什麼可信?你只要可靠就可以了。」

  祝纓忙老老實實地說:「是。」

  陳巒道:「你在梧州做得很好,這些才是你立身的根本喲!進了京,也別迷花了眼。」

  「是。」

  陳巒道:「同我講話,哪用這般?咱們就閒聊嘛。」又說祝纓給他送的糖很好,孩子們也喜歡。且說陳萌來信,與祝纓在京城見過面了等等。

  祝纓道:「前年京中見大郎,他才是真從容。」

  陳巒自嘲地笑笑:「不過是他老子給他打好了底子。他要與你一般出身,才沒什麼從容呢。你吃虧在出身了,我也起自寒微,越是貧寒越要沉得住氣啊!偏偏寒士最容易衝動,寒士的機會少,看到了一點,就會忍不住伸手,容易看不到旁邊的危險。」

  祝纓安安靜靜地聽著,又聽陳巒說了許多。最後陳巒道:「要可靠!什麼是可靠?你看看王雲鶴。朝廷有事,能想起來他,他出面,人都信服。這樣,你就不用到處投機了。」

  「是。」

  兩人又說了許多,臨別時,祝纓取出兩冊書遞給陳巒。

  陳巒笑道:「你著書了?也是,應該出文集。」

  祝纓道:「不是我寫的,我不會寫東西,只會幫忙印些東西。這是兩個女子寫的。」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90
發表於 2025-4-27 00:14: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九章 少卿

  祝纓自陳府出來,緊趕著回了趟老家。家鄉父老竟還記得有她這號人,只是多半不知道她的樣貌。也有一些許多年前見過她的人,多半不敢明著說起她的往事,含糊說一句:「他小時候就看著他不是凡人。」在家關起門來時才會說心裡話:「一個神漢家的兒子能有這樣的出息,怕不是祖墳冒青煙了吧。」

  祝家「祖墳」確實冒青煙了,紙錢、祭品投進去,火盆裡冒出一股一股的煙來。

  祝纓回到了朱家村,她對這裡沒有什麼好感,仍是回來了。自家祖墳她也沒什麼感情,卻在于妙妙的墓前多停了片刻,蹲在地上,將一本書慢慢地扯開,一頁一頁仔仔細細地燒了。

  于妙妙的嗣子伴著,祝纓對他也沒什麼好叮囑的,離開之前取了花姐所著之書給他:「留個念想吧。這是大姐寫的,家裡有女孩兒,不妨叫她讀一讀這書。有好處。」

  對方蓄了老長的鬚,仍是恭敬地接了:「是。」

  祝纓不再看墳墓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朱家村——該進京了。

  回京走官道,仍要是要走到那條進京的大道上,最近的一個大驛還是在府城。祝纓又趕到了州城,再向陳巒道別。

  陳巒神色與上次微有不同,他這兩天匆匆翻看了下兩本書,將扉頁上的名字都看了一回。上面除了寫是祝纓印的,著者的名字看不出男女,但是祝纓寫了序!陳巒何等人物,從序裡仍是看出了些端倪。

  「朱紫」想必就是當年進京的那個「外甥女」了,而「江騰」他是全然不知的。但是序裡祝纓又寫明了是女冠,還是從京城南下的。兩本書,一述生一述死,兩個女子,一俗一道。

  陳巒對祝纓說:「那兩本書我看過了,都是有益處的,你要還有多餘,送給大郎兩本,他會喜歡的。」

  祝纓道:「我有留給他的。」

  陳巒點一點頭,說:「你一向沉得住氣,到了京裡,也要沉得住氣才好。此時進京,福禍皆在一念之間。」

  「是。」

  陳巒又將陳萌向她托了一托:「觀陛下近來動作,臣下難以預料,不過這個時候總是要調可靠可信之人進京。如果大郎萬一進京,你們兩個,多多親近。」

  「好。」

  「有什麼事不湊手,也可叫他去做。要是他不在京裡,你就拿著這個,」說著,陳巒給了祝纓一張帖子,「到我家裡去叫管事梁溫去辦。」

  祝纓鄭重接了帖子,道:「多謝世伯,我必不會胡作非為。」

  陳巒笑道:「你胡作非為的還少了?拿去。」

  祝纓也笑著接了貼子,陳巒攜手將她直送出了門,又看著她上馬轉過街口才轉身回府。

  ………………

  離開家鄉之後,祝纓的行程就快了許多。

  一路上,仍有一些地方的官員與她是舊識。這其中又遇到了倒黴鬼汪生。汪生領了個實職,乃是一地的縣丞。他一個南方人,官話帶口音還是小事。最大的麻煩還不是口音,而是這裡的官員都不是祝纓。

  汪生被點名打雜的時候,頂頭的上司是祝纓,祝纓在梧州是何等樣人?全州上下都聽她的,縱有一點小心思,也都是被她攥得死死的,又能給下屬給安排得好好的。汪生給她做事,也有與商人鬥智鬥勇的時候,也是天天累成狗,卻是幹一分能看到一分成果。

  不幸的是,政事堂的考評:天下如祝纓者屈指可數。

  汪生的上司、上司的上司都不是祝纓這樣的人,他幹事多了,縣令就要刺他兩句,防著他要「篡位」。還得考慮給上司、上司的上司孝敬。這種「孝敬」與梧州的士紳在一些節慶給祝纓送點比如生日禮物之類是不同的。送祝纓的禮物,可不怎麼考慮,純顯一點親近之情。步入了官場之後的「孝敬」,與完全是兩種意思。

  汪生在梧州的時候,家裡也是個鄉紳,自以為比鄉下泥腿子更懂官場。真正踏入了官場,沒兩個月就被砸了個頭暈眼花。

  虧得祝纓路過,一看這貨一臉的灰敗,就知道他碰壁了。

  祝纓也不點破,設了宴,請了當地的知府吃飯,再邀了縣令作陪,汪生灰溜溜敬陪末座。

  知府與縣令知道祝纓,但是不知道祝纓進京之後要任何職,說話間帶了一點試探的味道。

  祝纓微笑道:「陛下不說前,我可不能說。」

  二人都謹慎了起來,忙說:「不敢問禁中機密。」

  祝纓又讓汪生代自己陪二人飲酒,說:「我飲酒會出事,就不給二位添麻煩了,讓他代我喝吧。這孩子實在,一定不會逃席的。」

  拉三人一起吃了一回飯,此後汪生的日子才漸漸好過了一些。

  除此之外便再沒什麼波折了,她還經過了魯刺史的地盤。魯刺史又特意到驛館與她相見,兩人相談甚歡。

  祝纓又送魯刺史兩本書,魯刺史也收了,說:「你自己也該出個文集才好。」

  祝纓道:「您是知道我的,本不是什麼文士出身,那是我的短處,以己之短而敵人之長,徒增笑料。不如將精力放到自己的長項上去。我如此手忙腳亂,長項尚且幹不完,再妄圖其他,貪多嚼不爛。」

  魯刺史道:「那是因為你還年輕。你今年三——」

  「三十二了。」

  魯刺史有點驚駭地道:「才三十二嗎?!那該著你手忙腳亂。你自己忙亂,皆因年輕,沒養出自己可用的門生來。再過十年,你就能有許多人可用了。」

  祝纓無奈地道:「我出仕都快二十年了,至今有許多事仍要親力親為。」

  魯刺史搖頭道:「多少世家子,三十而仕都不算晚。你已是極罕見了。等到京裡,少不得有人要與你親近親近,自家謹慎些。」

  祝纓鄭重地向他一禮,謝他的提醒。

  魯刺史又說:「寧可自己累些,也要栽培可信的人。急不得。」

  「是。」

  兩人絮絮地又說了一些,魯刺史道:「你早京城出身,多餘的話我就不講啦。」

  祝纓道:「我恨不能多領您一些教誨。」

  魯刺史道:「我呀,教誨那些駑鈍的還行,至於對你,我不過是比你多吃了幾年米而已。你已任地方十年,我能告訴你的,你自己都已經歷過了。你要不嫌我老子囉嗦,今年冬天我還要進京哩。」

  「那我就恭候大駕了。」

  兩人一笑而別。

  ………………

  又行數日,就到了小吳的治下,此時離京城已經很近了。

  小吳得到消息,全家跑得灰頭土臉到驛館來見祝纓。老吳一見祝纓就跪,被祝纓扶了起來:「使不得。來,進來說。」

  賓主進了房裡坐下,小吳並不敢坐,搶過丁貴手裡的托盤給祝纓上茶水。丁貴道:「哥……」

  才吐了一個字就被小吳的眼刀殺滅了音。

  祝纓道:「你坐下,讓他幹吧。」

  小吳將茶水端過去,說:「我還是覺得跟在大人身邊伺候的時候最舒服,您就讓我舒服舒服吧。」

  上完了茶水才自己坐下了。

  祝纓問道:「你近來如何?」

  小吳強撐著說:「都還好。新到一地,難免手忙腳亂,還應付得來。」

  祝纓道:「北地才出了事,政事堂很生氣。你可不要學他們,到時候誰也保不了你。」

  小吳忙說:「不敢,不敢。」

  祝纓笑道:「你不敢?那我還提醒你什麼?」

  小吳坐不穩了,忙站了起來道:「大人現在說了,小人就不敢了。一定用心做事,他們的事,我也不摻和了。」

  祝纓道:「你才到這裡幾天呢,機靈勁兒收好了沒有?」

  老吳忙也站了起來,道:「大人放心,我看著呢。」

  祝纓對小吳說一句:「聰明外露是最蠢的。」再順勢轉過來與老吳話家長,老吳一點別的話沒說,也不給小吳討主意,也不為自己還在京城的女兒女婿說話。

  他帶了一些本地特產來:「拿到了就該給大人送去的,可惜道兒太遠了,沒那個本事送過去。我才對這小子說,今年冬天該著大人進京了,到時候叫他侄兒跑一趟,帶到京裡孝敬大人……」

  祝纓也都笑納了。她看這一家人比之前胖了一點,不像是吃大苦頭的樣子,就只叮囑小吳做事是根本。老吳、小吳都乖乖地答應了。

  祝纓最後說:「若有什麼事實在為難,就給我寫信。」

  父子倆大喜過望,一齊說:「小事也不敢勞動大人,到咱們應付不了的時候,還請大人不要嫌我們麻煩。」

  祝纓道:「你們只要循規蹈矩,也出不了什麼大事。」

  父子倆心頭一鬆,恭恭敬敬地陪著祝纓在驛館住了一夜,第二天又恭恭敬敬地送祝纓送上官道。

  ………………

  不幾天,祝纓就看到京城高大的城牆。

  項大郎早幾天得到了消息,出城五十里迎接。他已收到了家中書信,得知自家戶籍已經改了過來,欣喜之餘也忙了個四腳朝天。

  見到祝纓的時候,他臉上還帶著一股風風火火的勁兒。

  項樂、項安看到大哥都非常的高興,兄妹三人臉上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項大郎仍是先拜見祝纓,然後才對弟弟妹妹點一點頭。

  祝纓道:「進來說話吧,我也有事要同你講。」

  幾人進了驛館,祝纓得一處獨立的小院子,丁貴等人忙著安放行李,祝纓則與項大郎說話。

  項大郎先說了梧州會館的情況,交了一本賬。祝纓道:「我已不是梧州刺史啦。」

  項大郎大驚失色:「大人難道不管咱們了?」

  「委實有難處,也可以來找我。不過呀,你們要學會與新刺史相處了。」

  項大郎試探地說:「會館的房子,還會接著賃給咱們的吧?小人不是為自己,是為了梧州父老。如今蒙大人恩德,戶籍已改過,小人也不自己經商了,是為了他們。」

  「你不管事了,會館也要有個合適的人主持。不過這個呢,你們自己商議。」

  「是。」項大郎心思轉得極快,又送上了一疊契書。

  祝纓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項大郎道:「大人原本的宅子置辦得早,不襯大人如今的身份。小人斗膽,為大人置下了一處府邸。」

  祝纓皺眉道:「胡鬧。我要它做什麼?」

  「大人隨從眾多,原本的宅子也狹窄,住不下這許多人。這不是小人的孝敬,是大人的錢。項家原本不過小康,得了糖坊之後才起家。糖坊是大人所賜,小人不敢以為承了這份差使,這東西就全是小人的了,一直給大人記了一股。動的是那一注錢。還沒花完呢。大人知道的,京城生活不易,處處都要用錢。大人離京好些年了,走動也要用錢。小人離家也有幾年了,也打算回去一趟。這些,都要交付大人的。」

  說著,將契書交給項樂遞上。

  祝纓道:「你這麼幹,自己還能落下多少?不用養家了?」

  項大郎笑道:「小人家有一點兒就夠了。」

  項安道:「大人恕罪,這事我知道,梧州糖坊的錢我也算得分明。咱們在京中還有一注錢。」

  祝纓萬沒想到他們還能給自己這一大筆錢,她早打算好了,到京城就租個大宅子住。許多京官也都這麼幹的,要襯身份,宅子就得大,但大宅子不一定就能買到合適的,就不得不租。

  只要不是家就安在了京城,大家更願意在老家置田宅。

  祝纓在梧州一座別業都置完了,再加上這次上京又攜帶了一些用以贈送的禮物,以為已經撈得足夠了。以後再要用錢,到了京城自己再尋摸就是了。

  三兄妹都跪地請她收下,項大郎道:「大人待咱們的好,咱們都知道,京裡貴人們怎麼收禮的,小人也見識過。咱們待您不能比待他們更差。」

  「那我不是跟他們一樣了?」

  「那不能一樣,」項大郎說,「您護著咱們,他們不是。」

  祝纓道:「起來吧。」她將契書看了一看,除了宅子,項大郎還以她的名義給她置了兩處鋪子,又有百畝良田。大宅附僕人、田上帶佃戶。

  祝纓只留了宅子的地契,將另外兩份交給項樂:「就這樣吧。」宅子是她要住的,省了租金就省了,等到以後離開京城,再把宅子還給項家。

  項大郎還要說什麼,祝纓豎起一根手指,項大郎只得閉口。

  祝纓道:「你們兄妹有些日子沒見了,我就不妨礙你們了。」

  兄妹三人忙離開了祝纓的屋子。

  項樂就在廂房,三人進了他的屋子,項大郎又給他一張契書:「這是你們的。」項大郎自家在京城也置了一處小宅,留著給弟弟妹妹居住,以備他們有什麼私事不方便在祝纓面前辦時用。

  項樂笑道:「大哥想得這麼周到。」

  項大郎冷笑道:「你們兩個,還有阿漁那個小東西,都怎麼看我的我心裡明白著呢!一群小鬼兒,你們懂個屁!」

  那兩個人由著他罵也不還口,等他罵完了才說起自家的事。兄妹三人很快商定,項樂、項安還是跟著祝纓當差,梧州會館他們家也不能全撂開手去。

  項大郎道:「既不再是商戶了,自己再出面管理會館的商務就不合適了,得將會館的事務交給別人管。好在你們還在京城,糖利很厚,叫管事代持一分生意。」

  項安道:「好,我也可以拿主意。」

  項大郎點點頭,又問他們:「梧州他們幾家怎麼說的?」

  項樂問道:「大哥的意思是……」

  「大人不在梧州做刺史了,新刺史對會館是個什麼章程不好說。咱們不得有個防備?會館是大人創制的,他要怎麼安排,大家沒有二話,讓幹什麼幹什麼、讓怎麼幹就怎麼幹。新刺史?咱們就是個房客,我們按時交房租,也願意給新刺史一些孝敬。刺史要干預人事,那可不太行!」

  另兩人一齊點頭:「要不是大人,別人幹事不如不幹!」

  項大郎道:「這是我自己的想法,怕梧州本地的士紳裡有目光短淺之輩,為了爭會館一時的厚利,討好新刺史,請新刺史做這個定奪。那簡直是自掘墳墓!我侍奉大人安頓下來就啟程回梧州,與梧州的父老們商議一下。」

  項安道:「糖坊干係許多人的生計,要是被一個無能的官員弄壞了,不知道多少人要挨餓。大哥的計較很對!」

  兄妹三人商議已定,項樂又托大哥照看一下自己的妻子。他北上沒有帶妻子,一是妻子的官話不太好,二是已有了身孕,路上不方便。

  項大郎道:「知道了,等孩子大一些,我會安排他們娘兒倆上京找你。一家子人,還是團圓的好。」

  兄妹三人碰了個頭,項大郎次日奉祝纓進城。祝纓先不去他準備好的府邸,而是回到了自己先前的宅子。宅子裡還是以前的樣子,打掃得很乾淨,僕人房確實很擁擠,連門房裡都住滿了人。

  祝纓命人先將行李卸下,給皇帝投個本子,再去皇城找吏部、政事堂等處報個到,告知自己已經回來了。再派丁貴等人去投帖,無論鄭侯府上還是王雲鶴府上,乃至於左丞等人,只要是熟人,都告訴他們,自己回來了。

  當晚,她就住在了宅子裡。

  第二天她起得不太早,洗漱完畢,吃過了早飯。項大郎又請她去新府看看,祝纓道:「不急。」

  新府還帶僕人的,門房、廚子、花匠、雜役等等人數還不少,則必有管事。又不知根底,且與自己帶來的護衛、僕人必有些不搭的地方。如今可沒有花姐為她打點家務了,所以入住之時就得親自出手將府內規矩定好!

  害!難怪世人都想娶妻。

  項大郎還侍立在側,宮裡又傳來旨意——皇帝宣她進宮。

  祝纓忙穿戴整齊,將隨從留在皇城外面,自己去面聖。

  ………………

  皇帝的變化不大,無非更老了一點。

  等祝纓舞拜畢,皇帝略說一句她一路辛苦,便說:「你在南方十年著實不易。現在回京了,想做什麼呢?」

  祝纓毫不猶豫地道:「臣聽陛下的安排。」

  皇帝低笑兩聲:「什麼都聽?」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何況臣出身貧寒,沒有陛下,哪有臣今日?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不求建功立業,做一留名青史的名臣?」

  祝纓抬眼看向皇帝:「臣從來不挑活。」

  皇帝笑聲大了一些:「當真不挑?」

  「當真不挑。」

  「你去鴻臚寺做少卿吧。」

  祝纓起身再拜:「臣遵旨。不過……陛下,這個得走中書門下吧?」

  皇帝拍著扶手笑道:「這個還用你操心嗎?」

  祝纓又拜。

  皇帝語重心長地道:「駙馬是個忠厚之人,你要用心襄助他。」

  「是。」

信者恆信乎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5-15 19:03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