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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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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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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7 00:14: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章 屏風

  面聖的時間不算長,沒多會兒祝纓就從殿內退了出來。出來的時候身上多了一個鴻臚寺少卿的銜,但她現在還不能馬上就去鴻臚寺,因為她還沒有拿到上任的文書。

  祝纓便哪裡都先不去,徑自回家。

  這天不是休沐日,要緊的幾個人都各有自己的職事,並不在家。祝纓且不忙著交際,她帶上祝煉等人,先去看新府邸。

  這府邸位置不錯,離皇城也更近一些。同坊裡有幾個數得上號的街坊,其中一個就是冼敬。

  項大郎給祝纓置辦的府邸是照著四品的規格來的,與動輒佔地十幾畝、家中可以泛舟的豪邸固不能比,但也比祝纓自己蓋的房子大了許多。

  三進大宅。前宅後院、僕人房間、馬廄、倉房、庫房、廚房之類布局規整,亭台樓閣俱全。馬廄裡已有兩匹馬,看著還不錯。倉房裡有米麵,庫房裡也堆了一些絲綢、銅錢、當季不用的擺設。

  或許是看到祝纓自己蓋的宅子是樓房的緣故,項大郎特意選後院帶樓的樓局。內部的陳設他也給配齊了,仿著祝宅的樣子,做些「古拙」的安排。又特意為祝纓布置一處大書房,連練功的寬敞前庭都有。

  項大郎沒有料到張仙姑和祝大以及花姐這次沒有回京,他把這三人的房舍也都布置好了。更因祝宅裡有鞦韆架,他於新府的花園裡也架了一個。

  新府花園不在屋後而是位於府邸西側,裡面只有一個小池塘,但也精心蓋了個臨水的小榭。

  僕人房修在一側,並不使主人、僕人雜居,以免混亂。

  這麼大的府邸,僕人也是不能少的。

  看完了宅子,項大郎奉祝纓往堂上坐了,下面男一起、女一起,僕人都來磕頭。項大郎拿著花名冊給祝纓看:「男女一共十七口。人都在這裡了,大人看他們哪個好,就留下哪個。」這些僕人裡本來也有頭兒,項大郎並不提自己之前給他們安排的職務。而是指其中一個男子說他識字、會算賬。

  祝纓看過去,這人姓趙,叫趙吉,四十歲上下,衣著乾淨體面,看祝纓的眼神有些殷切。他的妻子是女僕的頭兒,也略識幾個字。

  他們又有一兒一女,一家子都在府裡了。除了這一家四口,又有兩個廚娘,帶著兩個打下手的燒火丫頭,廚娘也是個離任的京官留下的。兩個園丁,是師徒二人,老的五十歲了,小的才十五歲。府裡花園不大,兩人還應付得來,自買了府邸之後,花木都是二人在打理。

  此外又有兩個門房。餘下五人三男兩女,就是各處房裡灑掃、粗使的人了。項大郎知道祝家本來就有自己的心腹僕人,也不想去與侯五又或者杜大姐起衝突。

  祝纓道:「都是很好的人,但我不用這麼多。」

  她從別業帶出來二十個人,十男十女,都是跟著她姓祝的,在自己的府裡這些人當然是靠前的。項大郎尋的這些人,看著都還可以,但如此一來一個府裡,她一個主人家,加一個學生祝煉,兩人。一個祁泰寄居在她家,就算再添胡師姐一個「門客」,攏共配三十七個僕人?

  祁泰自己還有一個從梧州帶回來的小廝,三十八個。

  過於奢侈了。

  堂下站的僕人們的心提了起來。做僕人,當然是主人門第越高越好,其次是主人家和氣、人口簡單。這裡,「新貴」府邸,攏共四、五個主人,再好不過的地方了。看向祝纓的眼神個個可憐。

  項大郎上前問祝纓:「大人的意思是?」

  祝纓道:「先讓廚娘做飯吧。園子看過了,園丁也留下。」十七個人,她就留了六個幹活的。門房她也不打算用外人,指了隨從內兩個男丁暫時充任。

  項大郎答應一聲,項安將其他人的身契揀了出來了,祝纓道:「餘下的人你妥善安排吧。」

  項大郎道:「是!」他對這些人擺了擺手,趙吉等人眼中仍有留戀。

  項大郎掃了個眼風過去,他們才拖拖拉拉回房收拾包袱去了。

  祝纓又對項大郎,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接下來我會忙一些。二郎、三娘我要留下來幫忙。」

  三兄妹忙說:「但憑大人吩咐。」

  祝纓道:「老宅須得安排一個人守著,告知搬遷的事。新宅也要收拾起來,你們幫同準備,我得設宴。就在這幾日,我須宴請故舊同僚。他們也會有禮物送來。帖子,二郎與阿煉抄寫,往來賬目,三娘先管起來。」

  「是。」

  祝纓又對項大郎說:「會館那裡,你也要做好安排。那個,我就不細問了。」

  項大郎忙也答應了一聲。等到廚房做好了幾桌飯菜,祝纓一樣一樣嘗過了,說:「差不多夠用了。家常不用這麼奢侈。」

  項大郎見她尚算滿意,這才將鑰匙等都留下,帶著祝纓沒要的僕人離開了。

  他一離開,祝纓就發了幾道命令:「關門!」

  然後,將剩下的人粗粗一分,十男十女的護衛,在梧州的時候就有自己的頭兒了。女子裡是祝銀,是個曾上跟隨進京的俐落女子。男子裡是一個叫祝文的。叫他祝文是因為他識字比較快。

  接著,她親自搜檢全府,檢查府內有無漏洞。再給護衛、僕人們排班,安排日夜看守警戒等事務。重申府內禁令。各人各安其職,內宅、外宅有別,不得引外人入府。

  又購置新鎖,後宅現只有她和祝煉兩處院落有人居住,用不了這許多屋子,將項大郎為祝大等人準備的房舍內的陳設之類一收,關窗鎖門。

  祁泰、胡師姐住在前面客房,項安、項樂也在客院有自己的住處。項安帶著她很喜歡的那個阿金,項樂也有自己的一個小廝。其餘多的房子也都鎖起來。

  借此將之前的鎖鑰都換了新的,項大郎交出來的鑰匙便都沒了用處。

  最後才是放在老宅的一部分行李搬取至新府。命丁貴四人分作兩班在老宅先守著,但凡有人過來,便告知新府的位置。

  最後從舊宅裡捎了個籃子出來,往裡鋪了塊花布,將狸花貓往裡一放,提著放到自己睡房裡。

  ………………

  祝纓親自安排,條理清晰,府裡事務並不復雜,當天幾個來回,夜色降臨的時候,她就已經在新府裡,吃上廚娘李大娘母女做的晚飯了。

  李大娘原本也是給官宦人家做廚娘的,手藝雖比不上鄭府,比巧兒強出八百個杜大姐。唯一的毛病就是略費食材,凡做飯,都要用好料,米要當年最新的,肉要當天現宰的,菜蔬要買生的時候就長得好看的。

  她們母女主要管祝纓、祝煉的吃食,順便做祁泰、胡師姐的飯。護衛們另有一個大廚房,護衛們輪流值班做飯。

  吃完了飯,祝纓先不休息,帶著祝煉、項樂繼續寫帖子。有些人的帖子,得她親筆去寫。祁泰閒來無事,便幫著項安清點祝纓的家產。

  除了從梧州帶來的一部分,項大郎放在府裡的也有不少,兩人開始做賬。

  祁泰也不擔心自己的前程,祝纓讓他一起回京,他連自己回京之後幹什麼都沒問就收拾包袱跟過來了。現在也不見驚惶,只要一看祝纓還在上面坐著,他就什麼也都懶得去想了。

  只是用略帶一點遺憾的口吻對項安說:「要是巫家丫頭在,咱們就能更省心啦。」

  祝纓道:「她得留著幫大姐,你莫打她的主意。」

  一家人正忙著,大門被拍響了——丁貴來了。

  丁貴才進新府,心道:這才像是個大人的樣子呢!老宅太小啦!

  祝文引他到了祝纓的書房,丁貴上前先一禮,麻利地說:「大人,有鄭侯府上、王相公府上、施相公府上、廣寧王府上、永平公主府上……」

  他一口氣報了許多家,他們都派人回了帖子,都是貴人,丁貴報名字都報麻木了。

  祝纓道:「告訴他們我搬家了麼?」

  「都告知來人了。」

  祝纓不動聲色地道:「帖子拿來我看。」

  她沒給永平公主府上送過帖子,這位公主的消息可謂靈通了。她依次將帖子看過,看永平公主的帖子時,見上面還寫了駱晟的名字,卻是公主攜駙馬請祝纓明天到公主府去赴宴,一起吃個晚飯。

  祝纓將所有帖子看完,對丁貴道:「明天你跑一趟公主府。」得回個帖子告訴公主,她會去。

  丁貴答應了,像要說話,又忍住了。祝纓問道:「還有事?」

  丁貴小聲地問:「大人,小人和牛金他們三個,我們……就、就守老宅嗎?什麼時候到新府當差?」

  祝纓笑道:「套我的話呢?」

  丁貴忙說:「小人這點兒道行在大人眼裡算什麼?大人向來有計較,都比小人們周全。」

  祝纓道:「知道了就把差使辦好,明天去送帖子時要有禮貌。」

  「是、是。」

  祝纓當場寫了兩張帖子,一張給了丁貴,讓他明天送到公主府上,另一張給了祝文,讓他送丁貴出門的時候順便送到冼敬府上。冼府現在與她同坊而居,值得再多送一張帖子表示親近。

  ………………

  次日,京城的大鐘響起,祝纓猛地睜開了眼——這聲音委實熟悉。

  她起身穿衣時,女僕祝紅端了水進來。祝纓道:「放在那裡吧,我自己來。」

  她全家都習慣自己動手,祝紅也不覺有異,放下了之後說:「大人在哪裡吃早飯?」

  祝纓道:「拿到這兒來吧。」

  「是。」

  一問一答之間,祝煉也起來過來給老師問早安。祝纓道:「你也早點吃,一會兒咱們還有得忙。」

  「是!」

  祝纓這一天的安排有幾樣,一是等朝廷給她的正式任命,二是繼續巡視自己的新府,最後是準備禮物。到了晚間,她得再去公主府上。

  如果所料不差,今天上午,皇城裡的人就都該知道她是鴻臚少卿了。

  因要等朝廷的消息,她不能四處亂跑,吃完早飯就先去冼敬府上拜訪街坊。冼敬上朝去了,他的夫人在家,祝纓也求見夫人,只是要在冼府露一下臉。回來繼續收拾自己的府邸,挨個兒把門鎖又檢查了一遍,再拔起身形、躍到樓頂,居高臨下審視一回地形。

  午飯前,皇城裡果然有人來傳她的任命。

  少卿是從四品上,她現在的行頭不太用換,稍作修整就要進皇城去。祝纓先給來人封了紅包,來的是中書的官員,遇這種事就不客氣地收了。

  到了皇城,重新備案了門籍,祝纓先去見皇帝。

  皇帝也沒嫌她煩,將她一打量,給她賜了座。又笑著對屏風後面說:「喏,人來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祝纓順著皇帝的目光看去,只見一架雲母屏風後面隱隱約約似乎有人。從屏風的下緣看,似乎是幾個女子。

  屏風被叩了兩響,後面不聞人聲,皇帝又笑了,對祝纓道:「你到了鴻臚寺可要好好地襄助駙馬啊!」

  祝纓道:「臣豈敢懈怠?」

  皇帝比較高興,又賜了祝纓一些綢緞、文具之類,才放祝纓離開。

  祝纓猜度,屏風後面的人可能就是永平公主。她也不點破,又轉到政事堂去見王雲鶴和施鯤領訓。

  政事堂裡不少人認得她,見她便笑著說:「恭喜。」

  祝纓也笑著說:「同喜同喜。」

  政事堂裡王雲鶴與施鯤前天就收到了祝纓的帖子,收到的時候天已不早了,兩人當天的日程都排滿了,又想祝纓身上沒有任何緊要事務,就沒有連夜加急叫她過去囑咐任何事情。

  哪知昨天皇帝突然把祝纓給召進宮裡來了,召見祝纓的時候丞相們並不知情。等他們知道了,就是皇帝寫了張紙條告訴他們已經決定讓祝纓做鴻臚寺少卿,催他們趕緊發文。

  兩個丞相都不太高興,祝纓是他們放到京外的,歷練得不錯。二人看祝纓,不免有一種看自己傑作的親近之感。有感情就不想這「作品」在完工之前受到意外的損傷,給她挪個地方,到一個比較大的州去是二人有默契的想法。

  二人都是老人精,鄭熹做了京兆,祝纓就算不回京,也已經是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境地了。正好,北地這個鬼樣子,把她扔過去,給一個上州,好好整頓一下。

  多好!

  可皇帝把人召回來了,丞相問,皇帝就說:「他在那裡夠久了,該回來了。」

  他們建議了給祝纓的新職位,皇帝說:「我自有安排。」

  什麼安排呢?

  皇帝又不說。直到給他們寫了張紙條。

  皇帝一張紙條,丞相就要給他擦屁股。祝纓早早跟政事堂講好了條件,不能給她調成個光桿兒,一個幫手也沒有,要調她,她就要帶著祁泰等人一塊兒走。政事堂不住要管祝纓的任命,還得給祁泰也鴻臚寺給安插了!這一調動靜就大了。

  今天,祝纓就新模新樣地到了他們的面前了。

  三人見禮畢,王雲鶴讓祝纓坐下,問道:「一路可好?」

  祝纓道:「還好,走的陸路。順便回了趟老家,拜祭了一下先祖。」

  面聖的事情不能問得太直白,施鯤便說:「你是陛下親自調回來的,不要辜負了聖恩。」

  祝纓忙答了一個「是」字。

  王雲鶴本想囑咐的,一想祝纓這些年幹的事,又將所有的囑咐都咽了,只說了一些官樣文章。

  祝纓也都應了下來。見丞相沒說到細務,祝纓主要提起了祁泰:「相公,總不能叫我獨個兒去鴻臚吧?」

  王雲鶴沒好氣地說:「忘不了!不就那個祁泰麼?!」

  祝纓挨了一句,笑容不改:「他寄住在我那裡,沒見著告身,那我就去吏部問一問了?」

  「去去去。」

  ………………

  祝纓以前沒有見過姚臻,姚臻看著比實際的年齡年輕一點,但有一個大肚子,蓄美髯,很合傳說中的大臣形象。

  祝纓向他見禮,姚臻笑吟吟地道:「祝少卿新任,真是恭喜呀!」

  「尚書客氣了。」

  「坐。」

  祝纓謝了座兒,茶上來,兩人寒暄幾句。姚臻笑問:「少卿新任,不去鴻臚寺問事,到我吏部來是什麼道理呀?」

  祝纓笑道:「無論什麼事,都是人的事。只要是人的事,都在尚書囊中。晚輩這就求到您了。」

  「什麼事用一個求字呢?」

  「未識同僚。」祝纓說,她要向吏部借看鴻臚寺的人員履歷卷宗。

  姚臻道:「原來如此,這倒容易。」

  祝纓忙向他道謝,又說了祁泰的事情。

  姚臻一挑眉:「少卿如此看重此人,想必是個能人了?」

  祝纓笑道:「是不是能人見仁見智,我用著順手就是好人,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姚臻道:「這倒是了。」又說政事堂已下了文,吏部也給祁泰辦好了手續,但是一時找不到祁泰的人了,正好遇到了祝纓,這事兒今天就能辦妥。

  然後又派人將鴻臚寺的卷宗搬了來給祝纓看。

  祝纓看過了卷宗,向姚臻道謝,出皇城之後一頭扎進了京兆府——此時還未落衙,她得先見了鄭熹再去公主府。

  鄭熹詫異地問:「祝纓?他到這裡來做什麼?」

  陸超笑道:「想是等不及到府裡拜見您?」說著自己也覺得不太可能。

  鄭熹道:「請進來。」

  京兆府的布局沒有大變,鄭熹家眷不住在這裡,後衙只作小憩之所。陸超陪同祝纓往裡走,邊走邊說恭喜。祝纓道:「同喜同喜。」

  鄭熹在後衙見祝纓,這次見面不同以往倉促相見。祝纓有了鴻臚寺的官職,此番回京就是長駐,鄭熹將她仔仔細細從頭看到腳,嘆道:「可算是回來了。」

  祝纓道:「您這口氣,說得像經過了千難萬險似的。」

  鄭熹笑道:「你總是這樣,什麼樣難的事兒都像耳邊吹陣風,渾不在意。」

  「在意也沒用,反而弄得心情不好。有事辦事,無事睡覺,多大點事兒?」

  鄭熹道:「只有能幹的人才有底氣說這樣的話,怪不得安仁公主特特地跑到家裡來,要我囑咐你好好幫一幫駱駙馬。」

  祝纓詫異地道:「安仁公主嗎?不是永平公主?」

  鄭熹道:「原來還有她!」

  祝纓道:「旁的不知道,昨天居然收到了永平殿下的帖子,叫我今晚去她府上赴宴。」

  鄭熹嚴肅地道:「陛下鐘愛此女,許多人都巴不得與她交好,你要理會得清。」

  「殿下是我上司的妻子。」

  鄭熹一笑:「小滑頭!這樣想就對了,陛下雖然鐘愛這個女兒,朝廷大事,可也未必就是她一句話能夠求來的。還是要陛下覺得可行。不要本末倒置,將前眼睛放到女人的裙帶上。」

  「那不能夠,眼睛放到女人的裙帶上不就成流氓了麼?」

  鄭熹只覺得祝纓一回來自己心情就變好了,他虛指了祝纓幾下,放下手來又問:「他們回來說你搬家了,家裡怎麼樣了?忙得過來嗎?」

  「就我一個人,已經搬完了。」

  「哦?」

  「家父年輕時受過傷,上了年紀之後病痛纏身,愈發地信神求道,看中梧州山中清淨,執意在梧州山中靜修,家母不得已留下來照顧他。如今家裡只有我。」

  鄭熹聽到祝大就腦殼疼,這破神棍真真初心不改,毀了兒子婚姻之後還想修仙?真想問祝大有個好兒子,讓他養尊處優二十年身體怎麼反而養不好了,突然想起來,哦!祝大犯過案子,他受過刑。

  一時語塞。

  到外面宵禁的鼓聲開始響起,鄭熹道:「不是要去永平家麼?該動身了。」

  祝纓掌心向上:「大人,給張條子吧。」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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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7 00:14: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一章 公主

  祝纓從京兆府出來之後稍作修整便帶人往永平公主府去。

  永平公主府佔地頗廣,皇帝為了女兒操碎了心,於規劃之外又遷了數十家民宅,為公主營造了這龐大的宅邸。以致許多人都懷疑,若非旁邊不遠就是安仁公主府,皇帝能再多拆出一片地方來。

  不但地方大,其內也極盡奢華。

  祝纓上次來的時候未能入正堂,不曾得見更多的壯麗。今番不同,她是永平公主以夫婦二人的名義正式邀請來的。天雖然是晚的,自府門往內燈火通明,公主府的氣派盡入眼中。只這一晚上的照明就不是一般人能夠負擔得起的。

  反正祝纓負擔不起。她將新府許多院子給鎖了,就是為了節省些維護的費用。在她的身後,項安、項樂、祝煉、胡師姐都瞪大了眼睛!他們雖見過皇城的高大巍峨,對皇城之內沒有任何的了解。

  一見公主府,便被震懾住了。

  先來兩隊穿戴整齊的家僕,執燈相迎。再往內,又有穿絹綢的管事模樣的男子過來,詢問四人的身份,另有席面安排他們。次後是一個穿金戴銀的中年婦人,一臉慈祥,身後四個年輕女娘,身上的首飾隨便拿出一件都是項大郎會特意讓人捎回家給母親妻子妹妹的品相。

  他們都還只是府中的僕人,頂多算是個普通的管事。

  幾人都有點點暈。

  祝煉見過的大世面最多,此時也摒息凝神——公主比丞相家還厲害啊!阿婆在家的穿戴都沒有她們這麼晃眼。

  祝纓獨將祝煉留在身邊帶著,連胡師姐也都交給公主府的人招待去了。

  師徒二人再往裡走,才來一個官員模樣的人,三、四十歲年紀,燈光之下略顯年輕些,也是個美男子,白面長鬚、身形頎長,步儀從容。上前先問個禮:「可是祝少卿來了?下官是公主家令史胤。」

  祝纓也還禮:「原來是承文先生。」

  史胤心中微訝,旋即恢復了平靜:「正是在下,今日忝作陪客。殿下與駙馬已經等候少卿多時了,請——」

  到得堂前,又有幾名近侍過來,卻是永平公主自宮中帶出的內侍宦官了。他也是個中年,沒鬚,一眼就能看出根腳。祝纓也向他稱呼一聲:「王大監。」

  這宦官倒沒什麼驚訝的樣子,笑眯眯地說:「那可不敢當,大人抬舉老奴了。請。」

  再進去才算到了正堂。

  永平公主上面坐著,駱晟坐在她的旁邊。室內被無數燈燭映得亮如白晝,祝纓邁進門檻,只掃一眼就發現今天只有自己一個客人。

  她先上前去拜見公主,公主是君,休說她現在是穿紅,就是穿紫,該行禮也得行禮。永平公主是個美人,歲月對她也格外的寬厚,算來她比祝纓還要大幾歲,但看起來好像還不到三十歲的樣子。一雙大眼睛很是溫和,她整個人極為舒展,但是坐在那裡的時候卻絕不是癱在位子上。

  永平公主也在打量祝纓,她聽到祝纓的名字很多次了,一直沒有那麼強的好奇心,直到祝纓與駱晟產生了更多的交集。

  祝纓應該已經三十多歲了,卻還沒有蓄鬚,白淨面皮,不算很高,但是身材修長勻稱,五官很柔和,一臉的溫和單純。乍一看可以冒充個二十出頭初入官場的年輕人,仔細一看,卻又覺得不太簡單。祝纓的眼神初見時一片平靜清澈,細看一眼,讓永平公主又有一種熟悉之感。

  永平公主平素不怎麼干政,身為公主卻總能見著這個帝國最精華的那一部分人、事、物,隱隱覺得祝纓這股勁有點像一個見過的的人。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了。

  永平公主笑笑,聲音不緊不慢的,吐字卻很清楚:「少卿一路辛苦,我與駙馬都等著少卿回來呢。」

  祝纓連說不敢,又與駱晟見禮。駱晟見到祝纓倒很高興,邀她入座,又問:「這個就是子璋的學生了吧?」

  祝煉有點僵硬地行禮,永平公主也好奇了起來:「這是哪家兒郎?」

  祝纓笑道:「臣在梧州時收的學生,姓祝。」

  「好巧。」永平公主說,又給祝煉賜座。

  師生二人入席之後,上面的夫婦二人並不談正事,舞樂聲起、侍女、內侍魚貫而入擺上各種珍饈。

  先由史胤舉杯,為賓主暖場。

  永平公主笑問:「老師不飲酒,學生能飲不?」

  祝纓道:「臣飲酒必生事端,故不敢飲。他漸長大了,少飲幾杯卻是無妨的。」

  永平公主並不強讓祝纓飲酒,給祝纓上的是茶,賓主相處頗為舒服。史胤這個陪客感覺也不錯,祝纓竟然知道他,言談之間還提到了他當年寫過的文章。

  永平公主又問起祝纓當年田羆的案子,那件事情已經過去十多年了,祝纓又復述了一回,順便誇了駱晟辦事「穩妥」。

  駱晟道:「子璋過獎了,我不過看你們辦案而已。」

  祝纓道:「沒有您,案子不會辦得那麼順利的。」

  史胤又從中調和:「駙馬素來可靠,少卿又是一時俊彥,有二位在,鴻臚寺必能上下通達。」

  永平公主也加了一句:「以後駙馬在鴻臚寺,還要少卿多多用心。」

  祝纓道:「敢不從命。」

  永平公主顯出高興的樣子來,酒饌又換了一席。祝煉這一席上六個盤子只各嘗了兩口,他自認跟著老師也算吃過好的了,這六盤菜只嘗出來雞、魚、肉,剩下的竟不知道是些什麼,只知道好吃,還想再吃。席面被撤下了,又換了新的一種!

  這一隻烤羊,廚子將肉切開,每席分一盤,自己拿著小刀切了吃。

  又是沒吃多少,又撤了下去。

  酒倒是一直滿著,祝煉代祝纓陪公主、駙馬喝了一杯。酒一入口,他就瞪大了眼睛。祝家只有祝大每天飲酒,其餘人只在節日自家關起門來喝兩盅,節日喝的都是好酒。印象中,這樣好的味道他也只喝過兩次。

  公主家,真是厲害啊……

  酒過三巡,又有一個頭戴紗帽的人過來說:「殿下,西府那裡聽說殿下宴請少卿,送了酒食過來。」

  卻是安仁公主聽說兒子兒媳婦請客,又送了一大菜——整隻清燉的小牛。

  次後又有種種甜品,時已入夏,又有冰品、鮮果等等。

  祝煉咬著一顆櫻桃,聽駱晟問祝纓:「子璋什麼時候到鴻臚寺來報到?」

  祝纓道:「我才回京,新搬了家,這幾天收拾好了就過去。以後就勞大人多多指教了。」

  駱晟道:「你行的,你行的,我哪裡教得了你?」

  祝纓誠懇地道:「下官對鴻臚就只知道個四夷館,必得大人指點的。今天有些晚了,到鴻臚寺前,下官還想再來向大人請教,不知大人近幾日哪一天方便?」

  駱晟道:「哪天都行呀!」

  祝纓道:「大人還有公務呢。」

  永平公主想了一下,說:「少卿什麼時候家裡安頓好了,駙馬什麼時候去少卿家走走也好。少卿,要幫忙嗎?」

  祝纓道:「多謝殿下,下官盡早將家裡布置妥當,便請大人過府一敘。」

  永平公主與駱晟都含笑點頭。

  賓主盡歡。

  駱晟要親自送祝纓出府去,史胤請示永平公主:「殿下,已是宵禁時候了,是否用府裡的車送少卿回家?」

  這話是有緣故的,一般人犯了夜禁多少得抓進牢裡關兩天醒醒腦子。官員能開到條子,可以在宵禁之後走夜路。但是也有一種人,什麼時候狂奔都沒關係。他/她們或是在車上掛一令牌,遠遠看著就知其來歷。或是身上攜帶,夜遇巡查一驗即知。

  這類人的數目極少,其中就包括了永平公主。

  永平公主微怔,道:「使得。」

  祝纓沒說自己有條子,就勢謝過了她。那一邊,項樂等人也吃完了飯,小跑著過來站到祝纓身後。

  一行人回到新府,祝纓又給送她回家的人包了紅包,關門休息不提。

  ………………

  次日,祝纓也不去鴻臚寺報到。收到任命之後,官員一般都有一定的準備時間,具體時長視職位不等。

  祝纓府裡已初步安置妥當,她多留幾天為的是拾遺補缺,趁自己得閒發現問題好馬上解決。此外還要交際一下,今天是一定要去京兆府、鄭侯府上的!

  祝纓掐著點兒,算准了鄭熹從皇城出來就在道上堵他!

  鄭熹騎馬從皇城出來,走到一半就勒住了馬頭,瞪著街邊的祝纓。個不要臉的,一身青衫、面白無鬚,擱那兒裝年輕書生呢!

  祝纓一笑,撥轉馬頭過來與他並行,鄭熹的隨從都認得她,也都笑嘻嘻地讓開了路。鄭熹瞥了她一眼,道:「你沒正事幹了嗎?你那新差使,黏得膠手,你還有心情呢?」

  祝纓誠懇地道:「這不請教您來了嗎?」

  「我又沒掌過鴻臚。」

  祝纓道:「可您曉得事兒啊!頂頭上司我都不熟,您得幫我。」

  祝纓吃虧在出身極低,京中高門深宅之內的種種並不是在官場上混上二十年就能了解的。哪怕是皇城內的六部九寺,她也不敢說自己就能看透了。她熟的是緋衣及以下。紫衣者她已不能盡知,又何況京中權貴之間的盤根錯節?

  有些事,譬如,她能知道永平公主是安仁公主的兒媳婦,但是史胤的一些概況,還是昨天鄭熹現告訴她的。這些事,對鄭熹等人來說都是日常接觸到的,對祝纓而言,她與這些人並不相交。

  祝纓對鄭熹道:「您先把京兆的事務安排完,今天給我半個時辰就行。我這兩眼一抹黑呢。」

  鄭熹道:「你這是賴上我了?」

  祝纓笑道:「安仁殿下還將兒子托給老夫人呢,您不得幫老夫人圓了這個人情?我要不曉事,辦不好事,您怎麼跟老夫人交代呀?」

  鄭熹作勢要打她,祝纓也不怕他,還對他翻白眼。鄭熹罵道:「小狐狸!」

  祝纓渾不在意,不緊不慢地與他並行。鄭熹問幾句祝纓新家如何之類,京兆府便到了。鄭熹還是那個習慣,每天要開個晨會安排一天的事務。

  祝纓識趣地到一旁候著,然而京兆府依舊有她的熟人,或悄悄拱手、或點頭致意,動作小小地與她招呼,她也含笑點頭,又往後退了一點。

  等鄭熹安排完,祝纓便隨他到了後衙。鄭熹的家眷不在這裡,卻也布置出休息的地方。兩人在小園中坐下,對著一池碧葉,甘澤親自過來上茶。鄭熹看了一眼祝煉,道:「你剛入京的時候與他也差不多大。」

  祝纓道:「不知不覺這些年過去了,猛然調到鴻臚竟覺得自己彷彿沒有長進一般,什麼都跟當年一樣是生的。當年我只要看大理寺這一點地方,做好一個評事,事情很簡單。如今放眼一望,還怪嚇人的。」

  鄭熹道:「你昨天可不是這麼說的。」

  祝纓道:「別計較那麼多麼……」

  鄭熹哭笑不得,道:「還想知道什麼?」

  祝纓不客氣地說:「我先不去鴻臚,摸摸底再說。我與駱鴻臚的交情不比您,也與冷大人有些不同。過兩天想再見他一次,多少問一問情形。他畢竟身處其中。但是如何做事,恐怕得靠我自己。據我所知,鴻臚攏共兩件大事,請客、吊喪。」

  「噗——」鄭熹一口茶噗了出來。

  祝纓無辜地道:「難道不是?」

  鄭熹一面擦嘴一面點頭。

  祝纓道:「再沒那麼涇渭分明的地方了,兩件差使,兩個少卿。另一個偏偏是沈瑛。」

  鄭熹笑了。

  祝纓又說:「怎麼分工啊?愁。請客,事涉外番,那裡頭什麼商人冒充之類的都有,鴻臚寺自己心裡也清楚,他們只揀有國書的送到陛下面前,沒國書的、隨行的卻也都好好待著。這裡面有厚利。不定連著誰。」

  鄭熹一點頭。

  祝纓道:「再說吊喪,本是件極好的差使,五品以上的喪事都用得著鴻臚。我偏偏不熟這裡面的門道。兩件都是厚利,兩件都牽扯著貴人。您再不給我指點指點,我一頭扎進去非得出事兒不可。您說了安仁殿下,我昨天見了永平殿下,二位生來順遂,人生快意,恐怕不會給我太多的時間,她們要的恐怕是立竿見影就能看到的好事。」

  鄭熹不置可否。

  祝纓道:「陛下調您做京兆,姚尚書掌吏部,鐘尚書掌禮部,禁軍連年調換,駙馬又管鴻臚。他老人家只要天下太平。」

  鄭熹笑了,十分舒展的,不帶一點戲謔,道:「你看明白了。」

  「看明白的可不止我一個人。」

  鄭熹道:「想知道什麼?」

  「那咱們先從鴻臚家開始?」

  「好。」

  兩人「閒聊」了一整天,午飯都是在京兆府裡吃的。

  ………………

  祝纓泡在京兆府裡請教鄭熹,她對兩位公主的評價不能說高,另一個地方,永平公主對她的評價卻是相當不錯的。

  公主不用上朝,永平公主也不想在家被兄弟們堵著,她跑到了隔壁安仁公主家,婆媳倆一起泛舟說話。

  安仁公主問永平公主:「昨天見著那個少卿了,怎麼樣?」

  永平公主笑道:「滿室美姬,目不斜視,又不飲酒,也沒看出來有什麼失態的癖好。想來與段家的那段恩怨並不怪他。」

  安仁公主也比較滿意:「那是鄭家的事。咱們不管那個,只要他不胡作非為,將我兒帶壞就好。眼前也看不透陛下要做什麼,只好自己打算啦!」

  永平公主眉頭微皺:「大娘的親事,三郎家裡又透出意思來了。」

  安仁公主有一點點的煩躁,道:「她才九歲,那些個又看不出前程。」

  「大娘」是永平公主的長女,「三郎」卻指的是永平公主的三哥。永平公主素得皇帝寵愛,她的兄弟們不免有些親上做親的意思。這種聯姻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但是在此時此刻,卻又顯得格外的目的明確。

  永平公主與駙馬共有兩子一女,算起來夠三門親事的。多頭下注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是女兒卻只有一個。

  安仁公主自言自語地道:「不能當未來的皇后,何必現在結親?」

  永平公主道:「要是大哥還在就好了。」

  「唉……他的兒子,年紀倒是合適的。」

  婆媳二人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一絲幽怨:好好的太子,怎麼就死了呢?

  安仁公主道:「我兒如今有了個得力的幫手,他若得勢,你我皆安。我聽人說,祝纓一向運氣好,能旺身邊的人!從鄭七開始,連冷家那個小子都露了臉。」

  永平公主緩緩地點了點頭。

  ………………

  祝纓猜著了一點公主們的心思,安仁公主特意找到了鄭侯家、永平公主又請她吃飯,擺明了給駱晟做臉。

  她也沒敢耽擱,先在家裡擺酒請客,又為項大郎餞行。

  項大郎此番南下,如無意外短期內是不會再回京的,因此將許多置辦的物事都要帶走。祝纓又讓他捎了一匣子的家書回去。

  接著,祝纓就再次遞帖子求見駱晟。

  永平公主也沒有打發駱晟去祝纓家,祝纓仍是進了公主府,到駱晟的書房裡與他見面。這一次到公主府門前,與上一回情形大為不同。

  上一次,燈火通明的熱鬧全是由公主府的鋪張來的,這一次,喧鬧是由無數的客人帶來的。公主府裡又在宴客,祝纓在門外的一輛車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孟弘。

  祝纓不動聲色,帖子一遞,公主府門上的人認得她,忙說:「少卿來了?請!」

  祝纓便得與駱晟單獨見面了。

  祝纓在書房外間等了一陣,駱晟才走進來,來便接過小廝遞的濕巾子擦汗,口裡說:「子璋久等了。」

  祝纓欠身道:「下官才到。」

  兩人坐下,駱晟道:「說好了我去你那裡的,你今天來是有什麼急事麼?」

  「為公事。哪有讓您到下官家的道理?」

  駱晟精神一振:「你只管說。」

  祝纓連日打聽,肚裡已有了主意,這個破鴻臚寺,從外面看還是鄭熹說得準,黏得膠手。它不像當年大理寺,從上到下都被清理了,是從頭開始。也不像福祿縣,祝纓自己說了算,逮著小吏一頓暴打重新招人。

  祝纓現在是既不能全換人,也不能上來就立威——上面有個駱晟,既不比鄭熹,也不像冷雲,旁邊還有一個沈瑛,這位仁兄二十年來沒能寸進,也不知道現在得是個什麼鬼性子。

  下面兩項大活,一個典客一個司儀,想必是早有自己的勢力範圍了。

  因此,她只試探地問駱晟:「不知鴻臚寺如今是怎麼做事的?」

  駱晟道:「就還照著以前的例來。」

  祝纓沉默了,這位是真的「垂拱」。

  祝纓又說:「下官有幾個用得順手的人。」

  這個駱晟很懂,說:「你只管帶過來。」

  祝纓又問沈瑛,駱晟壓根兒就不知道祝纓和沈瑛之前的前塵往事,說:「他是個方正守禮之人。」

  整個鴻臚寺,在駱晟眼裡沒壞人,小小的偷奸耍滑是有的,但那也是人之常情。祝纓看著這個好命人,心道,算了。

  她對駱晟道:「下官明天就去報到,還有一個祁泰,也帶過去,讓他幫我。」

  「這個可以。」

  「明日開始,下官先將鴻臚寺的舊檔理一理,理順舊檔就開始做事。明天下官會給大人一份章程,還請大人審閱批示。」

  「好!」

  祝纓禮貌地從永平公主府告辭而出,天已黑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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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7 00:15: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二章 鴻臚

  駱晟是個實在人,祝纓離開之前他又要安排人把祝纓送回去,祝纓忙說:「不敢再勞煩府裡了,今天下官是有準備的。」

  駱晟沒問她有了什麼準備,囑咐她路上小心。祝纓又讓駱晟不必遠送,兩人在門口道別,引來許多人的目光。駱晟與祝纓都不在意,祝纓道:「大人府上客多,請回吧。」

  駱晟道:「好。」

  祝纓翻身上馬,不給別人叫住她的機會,帶著人揚長而去。

  出了永平公主府,外面已經宵禁了。路上的人很少,祝纓一行人很順利地回到了府裡。才扣響門環,門就打開了,祝文迎了上來:「大人,有位冼大人來拜訪。」

  祝纓問道:「人在哪裡?什麼時候來的?」

  「在大堂那裡,祁親家與咱們家阿煉與項二郎作陪,剛來一會兒。」

  祝纓快步走了過去,冼敬正在同祝煉說話,閒問幾句怎麼沒見到祝大和張仙姑之類的話。項樂道:「老封翁染疾不便挪動,大人不敢耽誤公事,老封君只得留下來照顧。」

  祝纓走了進去說:「太常!」

  項樂與祝煉忙站了起來,祁泰看到救星一般,起身對祝纓拱手為禮。

  冼敬看到是她,從容起身:「促狹!」

  祝纓笑笑,她與冼敬算熟人了,如此稱呼官職有點生疏,面對面從她口裡說出來又帶了點戲謔,改口稱之為「冼公」。

  兩人坐下,冼敬道:「你這裡倒也住得,還算襯你。」

  祝纓道:「襯不襯的也就是它了,哪裡還有功夫另覓住處再搬一次家?我與冼公是必要做個長久的鄰居了,該著我去府上拜會的,因我這幾日抽不開身,倒累冼公先過來了。」

  冼敬皺眉道:「我來正為你這個『抽不開身』,可是有人急著催你?」

  「倒還沒有人開口。冼公這麼說,想是有緣故的?」

  冼敬道:「這個事兒別人不好同你講,我只好捨下臉來說一說了。別人再急,你不能急,更不好急著下手。你雖素來有主見,但鴻臚的事又雜又亂,且無甚權柄,不是個很好的地方。」

  祝纓道:「料到了。」

  冼敬道:「不止於此。鴻臚寺這個地方,若要說它不要緊也不盡然,它干係天朝顏面。要生事,又能惹出個大把柄來。要說它重要呢?又全是些瑣碎爭執的事務。單說四夷排序一事就鬧出過無數麻煩,你可別什麼都沒問就一頭扎了進去。又有司儀署的事務,比典客還要麻煩些。」

  「還請冼公指教。」

  冼敬認真地說:「司儀署可是對內!這些喪家,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早年老師與我說起,都惋惜你不能多讀幾年書就早早出仕了。

  你這些年一是大理寺二是地方,都做得不錯,然而鴻臚又是一個全然不同的地方。你先前那兩處的經驗,在這裡不能說全部無用,也得是從新開始。這裡要講一個『禮』,這是你以前沒有專攻過的。」

  祝纓讚同地點頭。與外番打交道要展示天朝風采,禮儀是其一、文采是其二。喪葬也是「禮」的一個極重要的部分,凡事牽扯到「禮」就常會有意想不到的麻煩。這方面確實不是自己的長項。

  冼敬又說:「聽我一句,先別上去就動手,先把禮儀補上了再說。又有,五品以上官員是要有祭文的,怎麼安排?陛下面前數得著的人,自會安排學士們寫,差一些的沒有安排,就要鴻臚寺自己去跑關節。你與文士一向不怎麼相交。哪怕有劉先生,你總不能事事都找他!」

  祝纓道:「還有沈少卿呢。」

  冼敬道:「就算他弄來了文稿,你也不能不上心。鴻臚寺有典客、司儀二署,你二人一人分管一個倒也妥貼,卻也不是千真萬確的,出了岔子,誰問你是管哪一項的?你難道不是鴻臚少卿?還是要擔責的。

  一個不巧幾家同時有事,為免麻煩,兩個少卿有時也會分頭致祭的。此外司衙內外的種種麻煩,我不說你也知道。」

  祝纓道:「我原也打算先看看舊檔、熟悉一下人事再做打算的。」

  冼敬道:「唉,那便好。如今我在太常、你在鴻臚,竟不如先前那樣暢快。好歹,那些賬目看得見,現在這些功夫喲……」

  祝纓道:「朝廷既然有六部九寺,想必各有各的用處。」

  冼敬容色一整,道:「這是自然!陛下調你回京不是無心之舉,鴻臚寺之典客署,連通各番,你懂嗎?」

  祝纓知道這句話才是今晚冼敬繞路許多之後真正想說的,忙坐正了,道:「想來調我過去,也是因為梧州羈縻的事辦得還行,與各族相處免了兵禍。」

  冼敬認真地一點頭,起身道:「天兒晚了,我也該回去了。」

  祝纓親自將他送了出去,冼敬道:「明早同去?」

  祝纓笑嘻嘻地道:「我明早還能再緩緩,明天須得辦些雜事。後天就能與大人同行了。」

  冼敬笑道:「以後我路上就不寂寞了。」

  「彼此彼此。」

  ………………

  祝纓回到府裡,神色未變,雖不知冼敬此來是不是王雲鶴授意,卻是一片好心的提醒,且都說到了點子上。

  他說得含蓄,祝纓聽得明白。就差直說祝纓出身不清貴,與鴻臚寺天生不對症候了。駱晟做這個鴻臚寺卿其實是對症候的,出身高貴,無論是司儀還是典客都鎮得住場面。將祝纓與駱晟一對比,就看得出祝纓的缺陷了。

  比起祝纓,連沈瑛都更合適這裡!

  冼敬又告訴了祝纓,無論面上看怎麼不合適,她都得把鴻臚給看好了。因為這裡面有皇帝的意思,幫駙馬只是順帶,主要還是看好鴻臚寺。新舊交替之時,不能在外務上出紕漏,不能在外番面前丟臉,還要給朝廷做臉。在這方面,駱晟的身份作用就不太大了,需要有人能控場。

  這一點祝纓自己也看出來了,鄭熹也點過了。

  鄭、冼二人的看法與自己一致,祝纓認為自己的判斷幾乎可以說沒有問題。

  將事看透,祝纓愈發從容了。她看了看一直裝大型擺件的祁泰,道:「明天你與我同去皇城。」

  祁泰長出了一口氣,道:「好!」他以前是皇城內一小吏,被掃地出門的,現在搖身一變,以從七品的鴻臚寺主簿的身份又回去了!

  饒是與祝纓已經很熟悉,可以放鬆對話了,臉上依舊木木呆呆,感激的漂亮話也說不出來。他有點懵,心中五味雜陳。

  祝纓又對項樂道:「明天你知會丁貴他們一聲,叫他們在家裡等著。」

  項樂笑道:「是。」

  祝纓道:「都散了吧,阿煉,隨我過來。」

  祝煉小步跟著祝纓到了後面書房,燭已點上,負責書房的是祝晶、祝寶姐弟倆。兩人又多點了兩支蠟燭,才退到一邊。

  祝纓先問祝煉:「還記得我給你上的第一課嗎?」

  「是。陳涉世家。」

  祝纓對祝煉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是該正式讀兩年書了。」

  祝煉微訝:「老師,我以前也是讀書的。」

  祝纓搖搖頭:「那不一樣。你從今開始,要開始讀《五經》。先前不讓你讀,是怕你年紀小,讀那個讀壞了。現在你可以開始讀它們了。」

  祝煉忙問:「學生駑鈍,不明白老師的意思。」

  祝纓道:「你才到家裡時就叫你讀它,有什麼用?讀到尊卑貴賤、夷夏大防,你打算怎麼想?現在已經識字了,也明白些道理了,又做過一些事,心志還算堅定,現在你可以去讀這些書了。」

  祝煉心裡突然暖了起來。他想說什麼,祝纓擺了擺手:「這兩天可以隨意玩耍,過兩天我給你安排一個讀書的去處。休息去吧。」

  「是……是……」祝煉跪下咚咚咚叩了三下。

  「去吧。」

  祝煉爬了起來,又是一揖,退出了書房。走到屋外覺得臉上一陣癢,眼淚和清水鼻涕一起流了下來而不自知。祝煉伸手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深吸一口氣,大步回到了自己房裡。

  ………………

  祝纓第二天沒去早朝。

  吃過早飯,留祝煉等人看家,祝纓帶著祁泰、胡師姐等幾人出門。先到皇城,拿著祁泰的告身辦了門籍,然後才帶著他去鴻臚寺,時間算得正好,駱晟剛從朝上下來。

  駱晟看到祝纓不由一喜:「子璋,可算把你盼來了!」

  祝纓忙與他見禮。

  駱晟很熱情,對沈瑛道:「光華,這就是咱們新來的少卿祝纓祝子璋了。怎麼樣?少年俊傑吧?」

  沈瑛字光華,正是另一位鴻臚寺的少卿,也是陳萌的舅舅,還是當年給鄭熹當過副使的那位沈大人。

  沈瑛面皮抽了一下,勉強地說:「是。」

  駱晟又給祝纓介紹沈瑛:「這位是沈少卿,單名一個瑛字。你們二位以後必能處得來的。」

  他語氣誠懇,蓋因無論祝纓還是沈瑛,與他處得都還可以,他便理所當然地認為二位好人也能相處得很好。鴻臚寺將來必是一團和氣。

  祝纓面不改色,對沈瑛一禮,沈瑛也不失禮,還了一禮。

  駱晟道:「來,進來說。」

  祝纓對祁泰道:「跟上。」

  駱晟掃了祁泰一眼,邊走邊問:「這位是?」

  「祁泰。」

  「哦,祁主簿。」

  「正是。」

  祁泰進了生地方、見了生人,一聲都不吭,又變成了個活啞巴。兩人說到他了,他才對駱晟、沈瑛二人行了一禮。仍然跟著祝纓往前走,直到進了駱晟堂內,駱晟懷疑祝纓接下來是不是講什麼事兒的時候要用到他。

  當時敘座,上頭一個駱晟,下頭祝、沈分坐兩邊,祁泰自發地往祝纓下手坐下,依舊不吭氣。

  駱晟道:「先前缺了一位少卿,我們好忙,亂七八糟的,如今子璋來了,我們也可以鬆一口氣了。呃,鴻臚寺兩署,二位各看一署,如何?」

  祝纓與沈瑛都說:「但憑大人安排。」

  駱晟的分派也毫不意外,祝纓管典客署、沈瑛管司儀署。二人也都無異議。祝纓卻發現沈瑛的表情不太自然,駱晟也特意地多看了沈瑛一眼,他沒看出來沈瑛的不自在。

  駱晟又問祝纓:「子璋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祝纓道:「下官新來,聽二位的。」

  駱晟心下奇怪,又看了祁泰一眼,仍是說:「那好吧,來人,叫他們都來,拜見一下祝少卿。」

  一個書吏跑了出去,很快便將鴻臚寺大小官吏叫了過來。按制,鴻臚寺該有一個正卿、兩個少卿、兩個丞、一個主簿、兩個錄事。典客署有一令、二丞、十五個掌客。司儀署一令、一丞。

  這是官員。又有吏,吏也分幾種名目,分管各類事物,人數不等。

  典客令從七品、司儀令是正八品,一望便知鴻臚寺的重點是哪一個。駱晟多看沈瑛一眼也是為的這個。沈瑛出身又高,年紀又大,讓他管一個不太重要的署,卻將另一個品級更高、人員更多的署給更年輕的祝纓,駱晟也知道這個分配不太平衡。

  但是思之再三,駱晟還是覺得應該這樣分。非止皇帝對他說過:「給你調個能與番邦、諸獠打交道的人來。」他自己也覺得祝纓更合適些。沈瑛出身不錯,又是文官路子,管個喪葬得心應手一些。與五品以上官員之家打交道,出身官宦世家的沈瑛顯然更熟悉內情。且鴻臚寺上一位少卿在的時候,與沈瑛的分工就是如此。

  為此,他頭一天還跟沈瑛談過心。說這件事,時候,沈瑛話比平時少了很多,但也勉強同意了。

  今天一看,沈瑛果然是個大度的人。駱晟笑得很真誠:「以後務要通力協作!王、阮二位,以後若有事,可報與祝少卿知道。」

  鴻臚寺的兩個丞,一姓王、一姓阮,祝纓到公主府的時候特意問過人員,現在終於將臉對上了。兩人都是三十來歲,一胖一瘦,一黑一白,相映成趣。祝纓還知道,鴻臚寺的庶務是他二人在幹。

  二丞上前行禮,祝纓還了半禮,道:「以後還要諸位多多相助。」

  駱晟也不負期望,說出了之前與祝纓商量好的事兒:「正好,對了,還缺幾個人,子璋看有什麼合適的伶俐人,開出單子來,讓老阮給補入。」

  白瘦的阮丞忙答應了。

  祝纓也對阮丞含笑點頭,人事他管得多一點,王丞錢糧上管得多一些。

  駱晟又說:「兩位少卿雖各管一署,但大家都是鴻臚寺的人。有事時,不拘哪一位問,都不可搪塞。」

  眾官吏聽了都老實答應了。

  駱晟認為自己該幹的都幹完了,眼下什麼事也都沒有,便說:「子璋,你們先安頓下來,過一時我為你接風。」

  祝纓道:「好。」

  駱晟說一句:「你們那你去吧,我就不打擾了。」眾人識趣離開。祝纓被王、阮二位及典客署眾人擁簇去她的屋子裡。祁泰可憐兮兮地也跟著過去了。

  王丞前引,將祝纓帶到附近一處屋子,到了門前伸出一隻手作勢道:「少卿,就是這裡了。」

  祝纓踏進去一看,這裡與當年冷雲那個屋子差不多,各式家具齊全。她看到有幾個架子是空的,王丞忙說:「那是預備大人有什麼喜愛的物件要擺放的。」

  祝纓一點頭。

  她在這裡就是上座,其餘人按著品級在下面左右坐著。祁泰被典客令讓到前面,他倆品級相當,但是祁泰是主簿,掌印。

  阮丞搶先說:「方才駱大人有言,還缺幾個人。不知少卿有什麼合適人選?」說著,他看了一眼屋子裡的兩個人。在祝纓到來之前,他已經安排了兩個人了。聽駱晟的意思,祝纓另有想法,阮丞只得重新請示。

  祝纓道:「我一會兒同你講。」

  阮丞眼見木已成舟,對那二人使個眼色。他又順口對祁泰道:「祁主簿也是新來,一會兒我帶你去你的地方。」

  王丞又對祝纓介紹了鴻臚寺的待遇之類,祝纓聽得有趣,這王丞管事也雜,但是與阮丞一樣都沒有對她介紹一下鴻臚寺的事務,只管就人事、會食少卿有幾個菜上打轉,怪有意思的。

  等他們說完,祝纓道:「有勞。二位將鴻臚寺舊檔準備一下,我要看一看。」

  王、阮二人對望一眼,答應一聲。典客令姓柯,與祝纓算是半個熟人,祝纓還給他送過禮物。此時他是心裡最有底的,張口便是:「回大人,典客署官員共計若干人,吏若干人,尚缺掌客二人,吏三人。又,四夷館不在宮中,四夷館差役人等今日大人俱不尚見。不知大人何時得閒,下官為大人安排。」

  又報如今番國三、四十,有接壤的、有重譯的,典客署裡有翻譯三十二人,其中如西番那樣的大番,會設數名翻譯備用,一些小番只有一名。

  數字比駱晟告訴祝纓的更加清楚,駱晟對本寺官員還算知道,吏員的情況就不明白了。反正有下面的人來做。

  祝纓聽完三人的話,不置可否,仍是和氣地道:「大家都辛苦了,今天就先到這裡吧。」

  於是,阮丞就要帶祁泰走,祝纓問了一句:「他的屋子在哪裡?」

  王丞忙說:「主簿掌印,不敢離大人們太遠。」

  祝纓一點頭,眾人這才散去,阮丞臨行前試探地問:「大人這裡,今日先叫他們兩個伺候著?」

  祝纓指著一個年輕人道:「留他就行。」

  阮丞只得留下一個人,與其他人一道走了。

  留下的那個年輕人敏捷地上前,請示道:「小人喬三,聽大人吩咐。大人要去看舊檔麼?」

  祝纓含笑看了他一眼:「不急,你去給我找個籃子來。」

  「誒?」

  「要大些,這麼大。鋪上細草墊。就放到我房裡。」

  「呃,是。」

  祝纓笑笑,喬三忙說:「是。」

  終於清淨了,祝纓嘆了口氣,鴻臚寺確實不好應付。別說上下官吏人等,駱晟也不是個傀儡。她的步子卻很穩,節奏絲毫不亂,緩緩向沈瑛那裡走去。

  沒到沈瑛處她又停了下來——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王、阮二人正在沈瑛門前站著客氣,互相謙讓之後,兩人先後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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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懶散

  一個衙司,但凡能再多騰出一點空間來,正職與副職辦公的地方都不會挨得太近,副職與副職之間同樣也不會挨得太近。他們之間也不會離得太遠,總在一種若即若離的位置上。恰如他們之間的關係。

  祝纓與駱晟、沈瑛之間也是如此,因此祝纓看到王、阮二人時住腳還算及時,她流暢地轉了個彎,走出了鴻臚寺。

  一路上不斷有官吏駐足向她行禮,她也微笑點頭,只對起初二個遇到的人說:「你們有事只管忙去,不必管我,我看一看、認認路。」

  她知道底下人最討厭的就是一點兒實惠不給偏好到處亂躥、害底下人緊張還要嚴陣以待迎接的上司。她才來,手上既無財權又不握著各人的升遷,到處亂躥只會惹人厭。因此她慢慢走了出去,站在台階上重新欣賞起皇城的風景來了。

  皇城布局還是那個樣子,一旦地磚之類的有所損壞,沒多久就會換上新的,想看歲月破敗那也是沒有的。皇城裡的人來來去去,穿朱紫的年紀大些、穿青綠的年輕些。穿朱紫的行動從容,穿青綠的步履匆匆。

  祝纓的餘光瞄到不遠處有兩個人,直覺告訴她,他們在看她。

  估計也是在指指點點吧。

  想當年,她與左、王等人以及楊六郎就是在皇城裡看著來來往往的官員們,他們給她講一些官員的來歷。她則觀察著各人的步態、推測著他們的情況,頭天晚上是不是給老婆打了,年輕時是不是落下病根之類。

  當時這三人未必全是純良,真心比如今這些高貴同僚們還是要多一些的。他們也未必盡知京城貴人的秘聞,卻還是與她分享。猶記當年,他們說沈家不過是二、三流掛車尾,算不得京中豪門。

  老王早就過世了,楊六郎與左丞前幾天到她家吃飯,看著頭髮也白了不少,二人卻都還沒有穿上緋衣。

  她現在是鴻臚少卿了,行動也算有人看著,倒不適合特意跑到大理寺去找左丞。大理寺也換上了新的正卿、少卿,沒得給左丞添麻煩。

  祝纓在外面站了一陣,復又慢慢地回到自己的房裡。室內雖然有幾個架子是空的,除此之外的陳設卻都有。案上還放了本簿冊子,揭開一看,卻是寫著鴻臚寺的一些職司、概況之類。

  祝纓坐在案前,將紙筆鋪開,一邊看,一邊在上面寫一點批注。冊子快翻完的時候,派去找籃子的小吏喬三回來了。抱了一個新籃子,裡面墊了個草墊子,大小也與祝纓說得差不多。

  祝纓微笑道:「難為你能找得著。」

  喬三陪笑道:「大人吩咐的,小人只有盡力去做的。」他四下張望,將籃子放到離祝纓不遠的一張椅子上。

  祝纓起身,將籃子打量了一下,說:「還不錯。」

  喬三又陪一笑:「大人還去看舊檔嗎?」

  祝纓拎起籃子來打量了一下,狀似無意地道:「那就去看一看吧。」

  「大人這邊請。」

  鴻臚寺也有存檔案的地方,也有個吏目在守著。趕著上來行了禮,然後殷勤地問:「不知大人想看什麼?」

  祝纓打量了一下這裡,問道:「舊檔都在這裡了嗎?」

  「是。都在這裡了。」

  存放案卷的地方可比大理寺小多了,更加不如梧州存放籍薄之處。但是自本朝以來,鴻臚寺的所有案卷就都在這裡了。五品以上,即「朱紫貴」的人,本就是極少的。算上外番,攏共也沒多少。兩間房,一間放本朝喪葬舊卷,一間放外番冊封、來賓、風俗等。再外一間就是吏目的值房。

  祝纓道:「外番卷宗取來我看一下。」

  「不知大人要看哪一國的?外番卷宗,有多有少。離得近的大邦,文字記述的多些。離得遠的就少些。又有些番邦沒有文字,只有些許口述。」

  祝纓道:「那便從多的開始。」

  「是。」

  最多的就是西番,祝纓看吏目從第一個架子上抱出一堆的舊檔來,拿到一邊登記一下。祝纓信步入內,看那一排一排的架子上,各番按照次序排放。

  掃視完,吏目也登記完了冊數,喬三將舊檔撣去灰塵,好好地抱了起來。

  祝纓道:「回去吧。」

  「是。」

  二人走回祝纓的房間,在廊上看到王、阮二人低聲說著些什麼往另一處走。

  …………

  王、阮二人心情都不太美妙,他們倆有點嫌棄沈瑛。朝廷選官,挑人,長得但凡差點兒的,仕途就容易被打折扣。鴻臚寺就更是這樣的一個地方了,與外番交接,又要出席葬禮這樣的場合,長得太醜不行。除非有背景。

  王、阮二人並非美男子,三十來歲做到鴻臚寺丞,出身上有一點點的優勢,能力上也比同儕不差。

  二人出自祝纓並不熟悉的京城豪門。祝纓對豪門的認知,還是在大理寺的時候打下的底子。豪門,就是辦案子的時候凡涉及到他們需要特別小心的。王、阮兩家都榜上有名。除此之外,豪門秘辛她就不怎麼知道了。

  王家與王雲鶴除了都姓王,其餘沒有半文錢的關係。這個王,是開國元勳的後裔,但是王丞離嫡枝血脈已經比較遠了。阮就更有意思了,是高祖皇后娘家的姓氏。

  二人有這樣的來歷,看沈瑛的時候與一般下屬看上官就不太一樣。

  他們二人對祝纓也帶著點兒糊弄,應付完了祝纓,他們去見沈瑛,告知了祝纓要安排吏員等事。沒想到沈瑛不置可否,阮丞直呼晦氣。

  王丞道:「他要能頂事,何至於此?哼!只看這新來的吧。」

  阮丞道:「他倒沉得住氣。」

  「如何沉不住氣?你沒聽家裡說過麼?當年他在大理寺的時候,能幹得很。你且等著,小的不跟老的爭一爭,老的不把小的壓一壓,不算完!」

  「那是當年鄭京兆掌大理,他是鄭的人。現在咱們這位命好的神仙可不是鄭七那般的人物。」

  王丞道:「他還要安插人進來呢,奇怪,還是駙馬先提的。」

  阮丞道:「先看看再說。」

  這二人也不知道二十年前祝纓與沈瑛的一段舊怨,卻憑經驗,以為沈、祝二人必有一爭。他二人雖也不是一條心,卻不願意上司們一條心。沈老而祝少,沈權輕而祝權重,他們理所當然地往沈瑛一邊稍稍站一站。

  二人小聲嘀咕著,王丞先看到了祝纓,側肘了一下阮丞。阮丞抬起頭來,也看到了祝纓。兩人同時住口,遙遙拱一拱手。祝纓微微點頭,帶著喬三回房去繼續看舊檔了。

  看一會兒舊檔就到了會食的時候。

  駱晟也好心,與沈、祝二人都在他那裡吃飯。鴻臚寺的伙食也不錯,祝纓面前擺了一桌子,滋味也佳。品了一品,比在永平公主府吃得也差不太多。祝纓臉上平靜,對面沈瑛一臉的興味索然。

  駱晟很友善地問祝纓:「如何?」

  祝纓道:「很好。」

  駱晟又對祝纓說:「有什麼不合意的,只管跟他們說。」

  祝纓道:「好。」

  駱晟席間也不談公事,沈瑛沉默不說話,祝纓倒與駱晟搭了幾句話。駱晟眼裡,鴻臚寺也沒什麼事好做,他實不知道母親催他要幹出一番事來還能從哪裡著手。看祝纓,與他聊起南北菜色的差異之類,心道:祝子璋是個能幹的人,他既不著急,可見現在這樣就不錯。

  也就心安理得地與祝纓聊起天了,說起糖來,頭疼自家兒子吃糖之後就不肯吃飯,牙齒壞掉了又疼。

  祝纓道:「乳牙壞了倒不太妨事,會換牙的。換牙之後小心些便好。」

  駱晟很認真地記了下來。

  吃完了飯要午休。縱使孔子不喜晝寢,入夏之後中午不休息一下實在沒精神。祝纓的寢具沒有帶過來,她也就不睡,接著看舊檔。

  午休之後,阮丞到了祝纓這裡,很客氣地詢問祝纓:「大人早間說有幾個合用的人,未知都是誰,要安排在何處?」

  祝纓道:「哦!都是京城人氏,隨我去了梧州,用得順手了。」

  阮丞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祝纓也笑:「各有各的好處,但也不好就忘了。」

  名單她是有準備的,很快將丁貴四人的名字報了上去。典客署歸她管,她就將丁貴、小柳兩個放到典客署去當差。預備明天再對典客令講,將其中一人放到四夷館去。小黃她打算放到身邊,與喬三一同在自己房裡打雜。還有一個牛金,扔給祁泰。

  阮丞都記下了,心道:祁主簿不是他帶來的麼?彷彿也是信不過的樣子?

  他退了出去。

  阮丞才走,王丞又到。他身後跟著一個吏目,捧著些東西進來。

  見面先小小請罪:「早間人多口雜,有些事兒不好同大人講,只好將一些瑣事搪塞。這是大人的。」

  祝纓用疑惑的目光看著他,吏目將手裡捧的東西奉上,王丞給祝纓解釋:「大人又怎麼會不知道呢?他們都傳說,大人在大理寺的時候,大理寺人人富足。咱們鴻臚寺如今也算小康。」

  少卿除了朝廷賬面上發的東西,譬如過節時應景的衣料等等,各衙司也各憑本事有補貼。整體最好的是當年的大理寺,祝纓是真肯給下面的人發錢。鴻臚寺也不差,他們對下面的人或許沒那麼體貼周到。但是總能從胡商番邦海客那裡弄些尖貨,孝敬正卿、少卿的也是少不了的。

  又有公廨錢之類,看吃的,鴻臚寺也不窮。

  鴻臚寺也按月發補貼,祝纓到任時不是月初,王丞給她的卻是整一個月的份。王丞留意,等著祝纓點評。

  祝纓不置一詞,只說他辛苦。

  直到落衙,整個鴻臚寺都是風平浪靜。

  …………

  祝纓落衙回家,丁貴等人正翹首以盼。老遠地迎上來,為她牽馬。

  祝纓道:「行了,以後這些事兒不用你們幹了。」

  丁貴心知她對己等必有安排,仍是作點驚惶的樣子說:「大人不要我們了嗎?」

  祝纓看出來他在作戲,也不接話,徑走到小廳裡才說:「明天一早,你們過來等信兒。有人帶你們去皇城。」

  丁貴等人大喜,又拜謝,祝纓道:「都給我好好地幹!誰要犯了事,我也不饒他的!」

  丁貴笑著說:「小人們可不敢給大人丟臉!」

  小黃道:「不丟臉可不成,要給大人做臉。」

  祝纓道:「都老實些!我現騰不出手來,你們先當幾天啞巴,什麼事都別沾,給我混日子去,知道嗎?」

  四人一齊答應:「是!」

  「行了,一起吃頓飯吧。」

  祝纓與祁泰、祝煉等人一桌,丁貴等四人一桌,一家人吃了一頓飯。祝纓問祝煉今天出去玩了沒有之類,祝煉笑道:「我出去看了一看,比舊年也沒多大變化。」祝纓道:「出門帶錢了嗎?」

  「帶了五百錢。」

  祝纓不再說話。

  第二天,她正式上朝,冼敬說話算數,早早動身過來找她。看祝纓妝束停當,道:「不錯不錯!新氣象!」

  祝纓笑道:「新瓶裝舊酒。」

  冼敬笑道:「那可也未必。」

  兩人一路閒聊,冼敬問道:「鴻臚寺如何?」

  祝纓道:「還沒品出味兒來,卷宗卻是少了許多。」

  冼敬道:「人呢?」

  祝纓道:「什麼時候與人相處都是不容易的,我一向是拿真心換真心的。誰對我好,我也對誰好。誰對我不好,我也先對他好一點。」

  冼敬道:「沈瑛也是這樣?」

  祝纓道:「對誰都樣。不過事情在我這裡過去了,在他那兒彷彿還沒有過去。」

  冼敬道:「是嘍!他這個人,立不住,又想顯出城府來,又小家子氣。不倫不類。」

  「初見他的時候,他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造化弄人。」

  冼敬撇一撇嘴,很有點劉松年味道地說:「造化才沒那個閒功夫弄他呢,他出生的時候『造化』就沒管他,給他生了那麼副腦子。」

  對此,祝纓不予置評。

  二人到了皇城便遇到了更多的熟人,有鄭熹、有段琳、有駱晟、有竇朋,王雲鶴出現得略晚一點。有認得祝纓的,都說:「回來了?」

  祝纓將胡師姐等人介紹給陸超等人,自己再與鄭熹等人說話。對段琳也保持了最低的禮貌,又從人堆裡找到沈瑛。

  等到排隊進去的時候,她就往沈瑛身後一站,沈瑛只覺得背上像被針扎了一樣。祝纓這樣他又挑不出毛病來。

  好在鴻臚寺現在沒什麼事兒,駱晟垂拱,祝纓新到,跟著糊了一個早朝,別人留下來說話,他們仨就回鴻臚寺。駱晟也不開早會,回去之後就各玩各的。阮丞將丁貴等人登記到了鴻臚寺名下,拿去給祝纓簽個名,再對駱晟說一聲,接著報個備,四人就正式入了鴻臚寺了。

  祝纓讓喬三到自己家去,把四人帶過來辦手續——四人算鴻臚寺的吏目,都可進出皇城了。

  四人喜不自勝。進皇城當差,算是吏目裡的優差了。

  四人沒有一個能夠壓得住上翹的嘴角,跟著喬三進了皇城,辦手續,進鴻臚寺裡被引著拜見阮丞。駱晟、沈瑛兩個他們都見不著,吏目而已,駱、沈也不在乎。

  等辦完了手續,被阮丞打量了好一陣,才得被阮丞帶去見祝纓。

  四人一見祝纓便激動地叫一聲:「大人。」

  祝纓對阮丞道一聲辛苦,說:「就照咱們說的來吧。喬三,你去把典客令請來。」

  喬三忙去請典客令,典客令是祝纓的直屬下屬,比阮丞要殷勤一些。看著地上四個新人,心裡有了一點數。站著聽吩咐,阮丞笑道:「你不是說缺人麼?現在給你補幾個。」

  將丁貴、小柳分給了典客令,祝纓又對牛金說:「一會兒你自去找祁主簿。」

  小黃眼巴巴地看著祝纓,祝纓道:「一會兒你們同喬三認認人,你就家去把我的貓抱過來。」

  小黃嘴巴快要咧到耳根了,嘿!他跟著大人呢!

  阮丞心道:養貓?這是不打算爭了?若說不爭,倒也不錯……

  他便不再管這幾個人,都讓喬三帶著認一認人,喬三也很在意地看著這幾個人,他覺得這四個人看著都還機靈,尤其那個丁貴,滿身都是消息機關的樣子。與鴻臚史裡的吏目、長官們見面,都挺圓滑自如的。

  喬三有點警惕。

  哪知認完了人,典客令就把丁貴、小柳帶走,接著,丁貴就被打發去了四夷館了。

  午飯後,小黃又離了皇城,下午提了一隻狸花貓進來。拿幾塊布往籃子裡一鋪,在籃子前放了兩個碗,一個碗裡放水,一個碗裡放了些小魚乾。

  從此,祝纓就在房裡看卷宗,她的話也極少,一天能說上十句都算她遇著了感興趣的事。她也不找人聊天,也不到處走,有什麼伺候跑腿的事兒小黃就給幹了。

  小黃、小柳、牛金三個也老老實實,他們三個話還多一點,祁主簿簡直像是個啞巴,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閒著沒事兒就在那兒解算術題。

  連祝纓養的貓,都懶得要死,趴在窩裡有睡不完的覺。

  如此這般,直到暮夏,祝少卿彷彿帶了一群懶貓到鴻臚寺養老來了!

  阮丞與王丞嘀咕了許久也看不出端倪,他們忍了很久,忍到祝纓把諸外番的檔都看完了,以為她要有所動作了,她又去翻看與司儀署有關的文檔。

  沈瑛的心提了一提,但看祝纓仍然是什麼都沒做,心下也是疑惑。暗道:難道是因為出身寒微,少年時太辛苦,現在要開始享受生活了?

  他們都不知道,丁貴已經從四夷館裡擇了個通譯,從第十天起,每晚就悄悄地把人帶到祝府去了。祝纓另給通譯算錢,付他教授西番語的學費。西番語比奇霞語細致一些,西番有自己的文字,據說是現在西番王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創制的。祝纓還要再學一點書寫,全仗著記性好生啃。

  外面看來,祝纓每天拿著少卿的俸祿應卯、養貓,與鴻臚寺的氣質十分相襯。卻勾得一個人很不滿意。

  安仁公主滿心希望兒子能再露個臉,哪知求來了一個能幹的少卿,沒見著他應驗!說好的旺身邊的人呢?說好的旺主官呢?

  安仁公主不滿意了,將駱晟叫了去,催他快點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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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7 00:15: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四章 隱形

  駱晟打小懂事聽話,全不似一個常見的紈絝子弟,是安仁公主生平最為得意的事情之一。自駱晟成婚之後,安仁公主就很少將兒子叫過去一通訓了——畢竟兒子已經有了主兒了,當娘的不好跟永平公主搶人。

  現在安仁公主是實在忍不住了。

  駱晟被叫娘家的時候一肚子的擔心,還以為家裡怎麼了。及見安仁公主安然無恙,才放下心來詢問母親有什麼吩咐。

  安仁公主一句話就將他給問懵了:「你那鴻臚寺,近來就不幹點兒什麼正事嗎?」

  駱晟茫然地反問:「是又死了誰找到您這兒說項,還是哪裡的外番又有新鮮物件了嗎?」

  哪知安仁公主生氣地說:「誰管這些個了?」

  駱晟就更不明白了。

  安仁公主只好點明了:「你新來的少卿不是挺能幹的麼?怎麼這些日子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有他跟沒他還有什麼區別?我看著他年輕,以前也勤勉,怎麼現在與那些老鬼一樣不戳不動呢?」

  駱晟忙說:「如今這樣就很好。」

  安仁公主道:「好個屁!要還是原樣,你做這個正卿有什麼意味?有你沒你都一樣!別轉頭叫人給你拿下來了。」

  駱晟吃了一驚:「沒聽陛下說過呀。」

  安仁沒好氣地道:「等他說了就晚了,真是的!鄭家七郎怎麼回事?答應得我好好的,要點一點他的。」

  駱晟微皺眉道:「阿娘,這些事兒您別過問了,我來辦吧。」

  「我不問能行麼?我不問,你這兒還有下文麼?」

  駱晟不吱聲,安安靜靜聽安仁公主發完牢騷,又說了一點:「阿娘莫急,我會過問的。」之類的話,安仁公主才放他離開。

  駱晟離了安仁公主府的大門,深吸了一口氣,他回家沒同妻子說,也沒打算馬上找祝纓詢問。他壓根就不覺得安仁公主說的是個好主意。鴻臚寺這樣挺好的,他也看不出來能從哪裡再找出些事來幹。

  與其無中生有、無事生非,不如安靜待著。此時京中亂七八糟的,他看不太明白,又何必強出頭呢?

  駱晟打算先拖著,安仁公主再能說得上話,朝廷大事也很難就聽一個長公主的調度。頂多自己挨點罵,為人上司,也該為下屬扛一點責任。就這樣吧。

  第二天,駱晟在皇城外面看到祝纓還如前些日子那般揣著貓,一副放鬆的姿態與冼敬說些閒話。近了一聽,兩人在說他們坊裡某家酒樓的菜是否好吃。駱晟聽了一笑,就勢問了一句:「真的好吃嗎?」

  冼敬道:「我們覺得都還行。」

  他們又認真討論了一回吃食,直到開始列隊上朝。駱晟心道:這樣多好,何必再多生事端?

  上朝,鴻臚寺依舊無本要奏,皇帝問一句:「還有事嗎?」

  駱晟等人也不答腔,這個早朝又被他們仨混過去了。回到鴻臚寺,也沒晨會,三人還是照自己的習慣閒的閒、玩的玩、看舊檔的看舊檔。

  窗外陣陣蟬鳴,駱晟也不嫌它們煩。沈瑛不喜歡這些聒噪的聲音,就有小吏在外黏蟬。祝纓帶過來四個吏,都沒有往司儀署放,牛金與小柳兩個眼巴巴地看著司儀署的人黏蟬。於是低聲密謀:「我親眼見到的,他們黏了下來拿到廚下用油一炸,灑上細鹽,可好吃。咱們也黏去……」

  他們又叫上了祁泰身邊的牛金,三個也跑到祝纓這邊把蟬黏一黏。又怕祝纓說他們淘氣,先將一隻蟬的翅膀揪去一半,扔給狸花貓玩,又跑了出去。

  不多會兒,祝纓窗外的蟬鳴聲也少了。

  ………………

  祝纓看了,一笑置之。她翻舊檔也翻出些門道來,這點時間並不夠她將京中各家的勾連了解透徹,卻能看出些鴻臚寺的一些手法。

  司儀署管吊喪,祭文的好壞、喪禮風光與否是明面上的,回來他們還得寫個檔歸檔,跟政事堂、皇帝說一聲。回奏的學問也很大,譬如,順帶提一筆死去之人的功勞,再寫其遺屬的可憐情狀,就有可能為他本沒有官職的子孫爭取一個官身。

  寫臣去吊唁,某官之子,悲傷過度因而失態。這是一種寫法。什麼都不寫,又是另一種寫法。寫諸子於父靈前爭爵爭產,又是另一種寫法。

  就看鴻臚寺想怎麼幹了。

  典客署的內情要更復雜,不是所有的外番都有使者長駐京城,但有部分外番的商人會長住。典客署的檔裡,這兩類人的身份都有標注,但是「商人」中也有一些與外番聯繫緊密的。甚至就是某些外番貴族的買賣。通過他們向外番釋放一些信號,也是鴻臚寺會做的事情。

  祝纓往前翻了幾十年,發現三十年前的舊檔裡有寫幾句「因某胡商言為某番辦某事」,近十年反而不提了,就寫了「告知某番某事」。

  她不知道安仁公主已經在催促駱晟,而駱晟將事情給扛下來了,卻也與安仁公主有一點心靈相通。她正打算辦一點小事。

  落衙後,祝纓回到家裡,項安迎了上來,道:「大人,梧州來人了。」

  祝纓笑道:「是嗎?這麼快?我算著怎麼也得半個月後才能到的。」

  梧州來的也是祝纓的熟人,卻是那位王翁的女兒、女婿,小倆口是梧州同鄉們公議的接替項大郎的人選。三縣為這人選爭了好一陣,連著兩家都是福祿縣的人,思城、南平兩縣不免有點小話,福祿縣又讓出了其他處會館,才將京城這一處拿在手裡。

  與她們同來的還有一個人——蘇佳茗。她是外五縣推出來一同上京的人,她沒有穿本族的服色而是換上了梧州常見的衣衫,儼然是個南方的娘子。她是蘇鳴鸞的侄女輩,之前在番學裡讀書,今年有十五歲了。有蘇鳴鸞的一層關係在,蘇佳茗這一輩的都管祝纓叫「阿翁」。

  三人見到祝纓都面露親切之色。

  祝纓道:「你們來得倒早。」

  王娘子道:「老封翁與朱博士都有書信,故而路上不敢耽擱。」

  祝纓問蘇佳茗:「你呢?你不接著讀書,是家裡有什麼事嗎?」

  蘇佳茗笑道:「讀書出來也是為了做事,我現在開始做事,也是使得的。姑姑說,上一次京開開眼有好處,時候長了不知道京城的事兒,人容易變傻。讓我為小妹來看一看。」

  一旁祝銀收了信,祝纓又問他們怎麼居住。王娘子是以陪丈夫到京城遊學的名義住在同鄉會館,蘇佳茗就聽祝纓的安排。

  祝纓道:「小妹交代你用什麼名義了嗎?」她倆說的小妹一個指蘇鳴鸞,一個指蘇喆。

  蘇佳茗笑嘻嘻地道:「姑姑說,用縣裡的名義路上省事、到了麻煩,寧願路上麻煩一點。」

  祝纓道:「也好。」

  她留三人吃了飯,飯後派項安將王娘子夫婦送回會館,蘇佳茗則先在她的府裡住下。祝銀帶人整理出一處客房,安排蘇佳茗與她的四個隨從住下。

  當晚,祝纓先拆看信件。

  家書裡,祝大和張仙姑都寫不來小楷,一張紙寫個二、三十字,寫了厚厚的一疊。先說祝纓讓項大郎捎的書信他們已經收到了,知道祝纓有了新府住,也能放心一些。張仙姑寫「老房子沒住幾天,可惜了,要賣房子,把老屋裡的兩樹照顧好」。

  祝纓摸了摸下巴,老宅臥房前種的兩株花樹長了十幾年,如今已枝繁葉茂,確實有些不捨。老屋她沒打算賣,先放在那裡吧,什麼時候湊手,試著將樹移到別業去也好。

  再往下看,寫著他們都住在別業裡,夏天也不下山,準備到了秋天下山逛逛,過年還是打算在山上過。又說了他們在別業裡的生活,別業裡的人又多了一點。管事也漸漸能上手了,可惜聽人背後嘀咕,這幾個人幹事比項樂差一點。

  祝大又寫「咱家庫裡好些錢糧,都給你看著呢」、「你信裡寫的話我都記下了」。祝纓讓項大郎給捎的信裡,寫的是讓祝大記下,是他身體不好不方便挪動才留在梧州的。祝纓已經不是梧州的刺史了,所以置個別業。

  看完了這個,再看花姐寫的。花姐寫得很仔細,認為別業的「官制」還算穩固,巫仁已經確定要給花姐打下手了,祝青君的學業進步也很快。她對山下新刺史的描述有點一言難盡,「刺史新到,晨會漸不召集女官女吏議事。飲宴時又召女伎。」

  新刺史暫時沒有對州裡的庶務發表什麼意見,不時召幾個官員說話,又翻看舊檔之類。

  祝纓越看越覺得這封信上寫事情熟悉。

  小江也給祝纓寫了短信,信裡隱諱的提到了新刺史是個有想法的人,新刺史帶了心腹上任,到了之後就給倆心腹安插進州府裡了。

  再看蘇鳴鸞的信,這封信祝纓讀得不快,它是用注音寫的,以文字的音標去拼寫奇霞語的發音。細讀一下十分有趣,新刺史到梧州外五縣都是知道的,但是沒有提前到刺史府裡等著。新刺史卻讓幕僚與蘇飛虎等人接觸,蘇飛虎沒聽出來,林淼聽懂了——新刺史要個場面,希望外五縣「主動」下山表示歡迎。

  作個戲。

  蘇鳴鸞說,她們也配合演了一場戲。新刺史看著儀表堂堂,然而為人臭氣熏天。沒有給人當爹的命,得了到處給人當爹的病。

  得知「義父」的事情之後,言語之中對認義子義女表示出了極大的興趣。

  蘇鳴鸞最後直白地寫道:他輕視我們獠人,尤其輕視我這個女人。

  蘇鳴鸞她們一向不喜歡別人叫她們「獠人」,現在居然在信裡寫了這個稱呼,可見問題是有些嚴重了。

  郎錕鋙他們也寫了信,用音標拼寫自己的語言他們是很溜的。告狀的內容與蘇鳴鸞大同小異。山雀岳的信寫得稍有點不同,他直接問了:這個刺史與大人你很不一樣,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區別對待一下?

  祝纓笑笑,且不寫回信,而是將蘇佳茗叫了過來:「你見過新刺史了嗎?」

  蘇佳茗道:「我們動身前他就到了,好大官威!與阿翁全不一樣!」

  「詳細說說。」

  蘇佳茗說的與蘇鳴鸞大同小異,信上不便寫太多,嘴巴就能說出許多壞話來了。「小妹也不住他那府裡了,他又多派人看守番學,說是防著學生與官學生打架,怯!還說要將男學生與女學生分開,什麼男女大妨,好討厭的!」

  祝纓又問了她一些內容,蘇佳茗都答了上來。祝纓道:「你想上京,是不是自己也願意過來的?在學裡待得不舒服?」

  蘇佳茗吞吞吐吐地,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祝纓道:「知道了。小妹還讓你做什麼?」

  「叫我聽阿翁的。」

  祝纓道:「行。正好有事要給你做。」

  蘇佳茗高興了:「是什麼事?我一定做好!」

  祝纓道:「不急,你先要去梧州會館,帶著你的人,做生意。你是南方人,販運北貨,專收西方、北方的貨物。不要刻意打聽,我給你一張單子,你遇著這些族屬的商人,都留意一下。尤其要留意他們有誰到處亂躥,過份活躍的。」

  蘇佳茗一一記下。

  祝纓又給了她一張自己的名帖:「萬一遇到危險,拿著這個,隨便找個京兆府的官差,或往縣衙、京兆府裡去避一避。」

  蘇佳茗忙將帖子拿到手裡,說:「是。」

  「去休息吧。」

  「哎!阿翁,那要是我探聽到了消息,怎麼告訴您?直接過來嗎?」她看祝纓吩咐的事情神神秘秘的,故而有此一問。

  祝纓道:「你有消息就與祝銀聯繫。實在緊急,也可直接上門。」

  「是!」

  蘇佳茗高高興興地離開。

  祝纓先不休息,她提筆寫回信。

  先是給家裡人,告知自己一切都好,不必掛念,家裡牽心的事情自己會留意的。又說貓變胖了一點,成天睡覺。新上司也挺好相處的,總之一切都好。給花姐的信裡就多了叮囑:不行就回別業。

  她自己做過刺史,知道一個刺史能幹出什麼事來。花姐她們的品級太低了,掰腕子掰不過。且梧州不能由自己的家人生出事端。一旦有事,花姐可以與梧州的士紳們聯手,尤其可以問一問蘇鳴鸞的意見。

  給小江的回信寫,過一陣子把她的書也獻給朝廷。

  這是祝纓的打算,對朝廷而言,圖書種類的增加也是一種「盛世昌明」的象徵。

  給蘇鳴鸞的信就寫得不客氣了:我教了你十幾年,你難道會沒有辦法?

  給山雀岳父等人的回信就是:應該的。

  寫好了信,看還有點時間,又將祝煉叫來,詢問他在岳家讀書的情況。祝纓把送到了岳桓家裡去讀書,岳家人待祝煉還不錯。又檢查了祝煉的筆記和功課,才讓祝煉去休息。

  她自己又翻出來西番語的本子,溫習了一遍,才得休息。

  …………

  祝纓一番動作,外人自是不知。蘇佳茗一個年輕姑娘,個頭也不高,換上男裝之後更不起眼了。京城沒人認識她,只當她是南方的商人。自從有了梧州會館,陸續有些地方的人也學會了,各設會館。除了遊歷的學子,會館招待更多的就是商人了。

  北方人看南方人長得都是一個樣,南方人看北方人也差不多,距離越遠的越分不清。蘇佳茗在東、西兩市直混到中秋,給祝纓交了三次答卷。丁貴也給祝纓又尋到了另一位通譯當老師,學另一種胡語。

  中秋時,京城大部分人都換上了夾衣,居住在此的胡商也都收夏衫收起。東、西兩市午後才開,他們也都不著急。起床之後有大把的時間準備。

  這天早上,有數名胡商家裡才早出炊煙,門便被叩響。打開門來,卻都是面生的年輕人,向家裡遞帖子。

  打開帖子一看,卻是以典客署的名義請他們去「吃茶」。典客署時常也會詢問一下胡商的動向,邀大人吃茶也不算太奇怪,地方又設在四夷館,除了時間有點緊,就定在今天中午,眼瞅就到時候了,倒沒什麼可疑之處。

  胡商們知道自己這身份是有瑕疵的,他們只是扯著使者的大旗佔著稅上的便宜。實則有些人即便跟著使團來的,使者都回去了,他們還在。

  於是都老老實實地按時到了四夷館。

  四夷館門口,他們見著了一個典客丞,典客丞的臉色很奇怪,像是有人拿刀頂著他的腰眼似的。仔細一看,他身後可也沒人。此時,眾胡商也發現了一些問題——他們這些人長相雖不盡相同,有黑紅臉龐的、有高鼻深目的,身份卻都有點相似。皆是與各自邦內有些聯繫、偶爾也傳遞些消息的人。

  貓認識貓、狗認識狗,聞著味兒也知道彼此是幹什麼。

  典客丞一一將他們引到一處館舍,這裡很寬敞,裡面一個穿紅衣的年輕官員含笑而立,臂彎上放著一隻懶懶的狸貓,看起來舒適極了。

  典客丞上前介紹:「這位是祝少卿。」

  胡商們忙來見禮。

  祝纓道:「客氣了,請坐。」

  坐下,斟茶,誰都知道不是為了喝茶。胡商們正想找個話頭,祝纓已先開口了,先誇眾人官話說得不錯:「虧得我還要準備通譯呢。」

  典客丞陪笑,他剛才被祝纓堵在了四夷館,連個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被祝纓徵用了地方、招了「客人」來。

  祝纓已與胡商搭上了話,她對高鼻深目的一個胡商說:「官話如此甚好,想是在京城已住了少年頭了吧?」

  胡商心領神會,這是一個常用的勒索手法。住得時日長,就不是所謂「使團」了。他正要說些「孝敬」的話,祝纓又詢問了一個黑紅臉龐的人。她好像對這些商人十分的熟悉,也知道他們的買賣是什麼。

  又問他們的生意如何,甚至說得出在皇城裡聞到的某種香料,據說是某位商人的買賣。那商人忙說:「我這裡還有的,想請您鑑賞。」

  祝纓道:「我對這個並不懂。」

  「都說寶劍贈英雄,名香正要給知道香的人。您分辨得出,就是與您有緣。」胡商以為自己領會到了意思。

  高鼻深目的商人拍馬也不遜於人,道:「托大人們的照顧,生活過得很好,比在家鄉好許多。」

  祝纓道:「都是陛下的聖德所致。」

  眾胡商一齊說是。

  祝纓道:「既然諸位覺得我說得有道理,那咱們以後就只謝陛下,不必再多誇別人了。」

  她笑著掃視眾人,胡商被她如水的目光看得心頭一震,背上冒出點汗來。祝纓摸了一把貓,又說:「我再說明白一點,諸位如果求財,就認真求。如果做了多餘的事情,恐怕於人於己都不太好。人呢,都有個喜歡不喜歡的,但是品評貴人,不是商人的職責。」

  胡商們大氣也不敢出,他們也會背後說一說幾個皇子,也有些人會為某王說幾句好話。只是不知道這位少卿是怎麼知道的。

  祝纓點到即止,剩下的時間就只是喝茶了。

  典客丞更是像個小媳婦,他悄悄瞪了一眼那隻睡得五迷三道的狸貓一眼,心道:你倒舒服!

  胡商們都無心喝茶,祝纓很快便將他們也放生了。

  於是京城中連某胡人、某番邦認為某某王待人謙和有禮、夷狄也覺得某殿下好,這樣的話也消失了。

  整個鴻臚寺,就像隱形了一般。

  第二天,祝纓下朝回來在房間裡坐定,打開一本書看不兩頁,便見典客令與兩個典客丞相偕而來。

  祝纓笑笑:「坐。」

  典客令小心地坐下,又更加小心地詢問祝纓:「已入秋了,今年正旦保不齊再有外番來賀,不知大人有何章程要下官提前預備?這兩年,總有番邦來進貢的。冬天來、春天走,大人來的時候是初夏,所以沒遇到。」

  「發點錢吧。」

  「啊?」

  「鴻臚寺雖不窮,我瞧著,只有幾位上官更豐潤些。這不太好。做事的是下面的人,不能叫人寒心。」

  鴻臚寺的賬主要歸王丞管,王丞本人也不太精於經營之道,細務是他手下的書吏在做。但是典客署又有一點不同,他有自己的另一個在鴻臚寺外的地盤——四夷館,人數也多,有自己的小金庫。祝纓不動鴻臚寺的,但是想從典客署、四夷館開始經營。首先,四夷館是需要撥款的,它肯定有自己的小金庫。祝纓一算一個準。

  典客令彷彿聽到了高高懸起的板子落和到自己身上的聲音,啪一聲,有點疼,但終於是落下來了。祝纓也不與他廢話,只有一句:「今天的事兒,哪兒說哪兒了,不往上。小黃,把祁主簿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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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7 00:15: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五章 整頓

  典客令的臉色變得很不自然。

  上司說「給底下人發點兒好處」的時候,執行的人還是他,怎麼發,看他。上司的每一道命令,都可以變成執行事「公私兩便」的理由。譬如發東西,他可以從中抽成、報花賬。花了一百報二百,多出來的一百就從賬面上很正常地消失了。可以用來填舊窟窿,也可以用揣進自己的腰包裡。

  上司說「叫個人來查賬」,事情就完全變了!

  典客令雖不似駱、王、阮那樣有家世做靠山,也是個能留在鴻臚寺內的人物。祝纓要查他的賬,無論本心如何,喊來了祁泰,落在別人眼裡就是對他柯某人產生了不信任。是在「奪權」。

  已經要讓一步的典客令在看到小黃去叫祁泰的時候,又上前了一步,道:「此事典客署也做得。祁主簿又身負重任,不好離開,下官明日便將賬目奉上、錢帛備好,送來給大人過目。」

  祝纓道:「他不過掌印,勾檢稽失。你的事才是鴻臚寺的大事呢。讓他幹。」

  典客令一肚子的悶火又不敢發出來,他看了一眼祝纓,只見祝纓仍是一副溫和可親的樣子。可這人下手是真的狠!不聲不響,突襲了四夷館,再接典客署。下一步……

  典客令一時難以抉擇,連典客丞看他的目光都沒留意。

  祁泰卻很快過來了。

  到了鴻臚寺,祁泰怎麼都不得勁兒,他不擅與人交際,整天縮在自己的屋子裡。祝纓終於叫他了!

  祁泰臉上帶一點點笑,這點笑落到典客令和典客丞的眼裡就變了味道,三人齊齊在心裡罵一聲:走狗!

  祝纓道:「你們幾人盤一盤賬目吧。」

  祁泰是個直腸子,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典客令。

  眼見無可挽回,典客令只得悻悻地說:「主簿隨我來。」

  祝纓道:「拿到這兒來。」

  典客令磨了磨牙,勉強道:「是。」

  他轉身走了,步子越走越疾,回到他自己理事的屋子裡,險些被門檻絆到,回身踢了門檻一腳,罵了一句髒話。見他這樣,屋子裡當差的書吏也不敢上趕著奉承了,上了茶就退到了一邊。

  典客令心中著實惱火,茶杯也摔了。摔完了還得找賬本,找著了往袖裡一塞,又取了一本喚了個吏目拿著。

  這吏目正是日常為他做賬的人,雙手接過了,眼中帶點疑問地看著他:「大人。」

  典客令道:「隨我來!機靈點兒。」

  二人到了祝纓房裡,典客令道:「這是狄高明,典客署的賬目是他在做。祁主簿有什麼要問的,只管問他。」

  祝少卿在大理寺比沈少卿還不管事,狄高明來的時候沒想到是要查他的賬。猛聽得典客令將自己給賣了,心說:柯大人可真是個菩薩,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機靈是什麼機靈?!

  狄高明轉手將個賬目又遞了出去。

  祁泰此時也從容了,他不急著接,而是看了一眼祝纓。祝纓只含笑看著典客令,典客令只得又從袖子裡再摸出一本賬來。

  祝纓笑笑,沒對祁泰指示,祁泰也心安心得沒動。典客令有些急了:「的的只有這些了!」

  祝纓將封皮掀開又合上:「送到我手上的,我認,讓它在我手上翻篇。沒有送到我手上的,以後你們自己扛。」

  典客令還在猶豫,典客丞熬不住了,他小聲說:「四夷館因要接待四方來賓,還有些收支,今日來時不知大人要盤賬沒有帶來,下官這就回去取。」

  祝纓點點頭,對祁泰道:「開始吧。」

  狄高明雖不明所以,卻本能地覺得不對勁兒,他張惶地看了典客令一眼。眼前這些人都是官,不提少卿,便是典客令等人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幸他就是那個凡人。

  他為典客令可做過不少事,勉強算「心腹」,心腹,就是平時跟著也沾些好處,但要幹髒活的。一旦有事,心腹必然要先遭殃。

  狄高明真心希望祝纓說話算數,能夠翻篇。但是典客令卻說:「就只有這些了。」

  屁!你手裡還有一本呢!狄高明心裡暗罵,又不敢出聲。

  祝纓道:「好,你說,我就信,那就開始吧。」

  祁泰開始翻賬,典客令心裡也在翻一本無形的小賬:那小子姓柳是吧?還有一個叫丁貴的彷彿在四夷館?當起坐探來了!不叫你們吃點兒苦頭,還道鴻臚寺都是傻子了呢!

  鴻臚寺的賬目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對完的,到會食時,一本賬還沒看完。到得下午,典客丞又拿了一本賬來。

  祁泰忙活了一天也沒能對完,但是他挑出了幾樣毛病,又折了幾頁虛賬出來。祝纓拿起賬本,抬手將這幾頁給摘了。對小黃道:「將這個送給柯典客。」

  小黃走後,祁泰正要說話。祝纓抬起筆來:「無妨,數我都記著,我寫給你。不礙著你合最後的總數。」

  小黃走後沒幾時,典客令就跟著小黃又回來了。

  見了祝纓,他便又奉上了一本賬簿:「大人恕罪,下官怕誤了大人的事情,方才回去又找了找,這裡,還有一個。」

  祝纓道:「所有漏掉的,都在這兒了?」

  典客令忙說:「是。」

  祝纓道:「有勞。」小黃又接了這一本,交到一旁祁泰的桌上,祝纓招呼典客令坐下:「這些瑣碎的事情都交給他們忙去吧,咱們合計合計,怎麼發這個錢。」

  典客令道:「以往也發一些的。咱們自有一些收益,發的是兩份兒。他們司儀署也有一分,大人別看他們的看著清貧,其實也有。」

  祝纓聽說一些公開的秘密,等他說完了,才說:「窮有窮的過法,富有富的過法,典客署比司儀署又要強些。以前都怎麼發的?」

  「按品級,」典客令說,「大人當年在大理寺的時候,各處都羨慕大理寺呢。下官進鴻臚的時候,還聽些老人講過當年。」

  祝纓笑道:「各衙寺本就有這樣的習慣,也不是我首創的。」

  「大人是做得最好的。」典客令小拍了一記馬屁。

  祝纓道:「不過是要配合著開源。都是小事,做與不做看著差別不大,卻能看出來做事的人用不用心。咱們已經在皇城之內了,做出來的事不會被埋沒的。」

  典客令小聲應和,又問:「鴻臚寺,也要開源?」

  要來新上司,多少都會設法打聽一下的,他對祝纓的舊事也知道一點。但祝纓一旦管事,他的權柄就要收縮,收益不知是什麼樣,損失卻近在眼前。典客令心裡是有些抵觸的。

  祝纓道:「當然。不過,先看看賬目,賬上有的,庫裡也有,對嗎?」

  典客令口氣稍稍壞了一點:「這是咱們典客署自己的賬,還是很實在的。」

  祝纓一笑:「來吧,看看各級都怎麼發。」她扯了一張紙,上面寫著典客署各級官吏的補貼與福利,問典客令是否有誤。

  典客令無奈地點點頭:「就是這樣。」

  祝纓道:「改一下。」她掃了一眼就知道這單子的毛病了,發錢還好,發物的問題就大了。負責分發的人,譬如典客令,今天家裡缺了香,明天就說全體都發香,一些吏目家裡根本不用這些東西。裡面再來點花賬、回扣,小金庫他們都要再扒一層皮。

  祝纓將內容刪了幾項,又增加了幾項,再添上一些錢,給各種錢又加些新名目。譬如皇帝大壽,鴻臚寺高興,發錢散福。

  列完了單子,她又命將兩個典客丞叫來,告知此事。典客丞臉上一苦,這小金庫是他們攢下來的,被新上司做了人情。非但如此,祝纓還指定了小柳、丁貴「協同辦理分發事宜」。

  典客令皮笑肉不笑地:「他們兩個……」

  祝纓道:「讓他們倆辦去,咱們還有正事呢。」

  典客令只得問道:「不知大人說的是什麼事?」

  祝纓道:「兩件,你們三人今天回家各自琢磨琢磨,明天我要看到你們的想法。第一,正旦有番邦來賀要如何接待,又有什麼要緊事項。第二,咱們怎麼開源。」

  「誒?」

  祝纓摸了一把貓,漫不經心地說:「花了你們攢的私房錢,不補點兒長久的進項,你們出了這個門兒就要罵了吧?」

  「不敢不敢!」三人賭咒發誓,「大人如此體恤下官,下官感激不盡,豈有腹誹之理?」實則心想:我在你面前也肚裡罵你呢。

  聽到「開源」卻又是精神一振,傳說裡,祝少卿「年輕的時候」是一把理財的好手。

  祝纓道:「那今天就先到這裡吧。」

  「是。」

  …………

  此後數日,祝纓又與這三人議了兩次事,都是落衙後三人相約到祝府去。

  祝府的樣子與他們之前見過的豪宅相比堪稱儉樸,然而祝府的僕人卻都年輕而精幹,個頭不高,卻個個精神十足。

  到了祝纓的書房一看,掛著幾幅字,都不是前人的字畫,都是現世活人的作品。新人新作與府內的陳設,顯出了少卿還在「發家」的路上。三人卻要在心裡嘀咕:他做了這些年的官,難道就只有這樣的家底?莫不是故意裝的。

  及看清字畫落款,集齊了二十年來所有丞相的筆墨,又一面牆掛了劉松年畫的一軸墨竹。方覺出比掛前人字畫更顯出書房主人的份量。

  祝纓卻很隨和,她按住一旁要往硯台上伸爪的狸花貓,對三人道:「來了?坐。」

  典客令等三人此來未嘗沒有一些試探之意,由典客令先發言:「下官等思之再三,正事耽誤不得。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做事趁現在。」

  祝纓一點頭,典客令又接著說了他們的方案。一是將「小金庫」的用法給定了下來,三人便著意議定各人可分得的補貼財物上,給這位少卿拿最大的一份。二是開源,就是再盤點鋪子、貨棧取租嘛!三是接待外番使者的事,還是四夷館辦,這個要向上頭申請經費。

  中規中矩。

  祝纓道:「四平八穩,極好。」

  典客令也笑道:「早就想將事情理一理了,只是沒有遇到明白人指點,幸而大人來了。」

  祝纓道:「世間事,難得糊塗。大事做到,小事不妨隨意。外番來使之後咱們就要不得閒了,趁還沒幾個人來,先將咱們的家務事辦妥。第一,將舊賬盤清,陳年爛賬,我來給它抹平。」其中不乏一些他們借著鴻臚寺的勢力,參與的番邦貨物的交易勾當與收受的一些好處。

  典客令等三人一齊感謝。

  祝纓又說:「眼見入冬,一年的考核又要開始了。只咱們自己寫個本子往吏部報備有什麼意思?管好了典客署,我才好向陛下講。」

  典客丞忙出聲問:「大人的意思是?」

  祝纓的目光變得很冷,掃向三人,最終落在了他的身上,道:「你今天在四夷館是夢遊嗎?無論是不是外番來使,講究的都是一個太平盛世,第一就是要太平。縱容胡人番客妄加議論,成什麼體統?我把話放在這兒!鴻臚寺,你們自己私下有什麼主意我不管,胡客、番商,四夷使節,不許他們與皇子有任何勾連!」

  外使都住四夷館,也是為了方便招待,也是為了方便監視。待遇好是好,該有的警惕本也不差。外使出門,或明或暗都會有人跟隨。蘇鳴鸞她們來的時候,祝纓也是陪同的人之一。

  三人齊聲答應。

  祝纓道:「這話我只說一次,誰亂來,我就活埋了他。」

  典客令此時卻是坦坦蕩蕩地:「大人這話就小瞧咱們了,誰個指望這些番使有所作為不成?」

  祝纓道:「如此最好。盡早把章程理出來,在考核遞上去之前,做出點樣子來。知道什麼樣子嗎?」

  典客令不敢托大,虛心請教:「還請大人明示。」

  「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祝纓說,「為陛下分憂,不如讓陛下無憂。」

  她將狸花貓抱了起來,道:「瞧瞧它,它不舒服了,我給它梳毛,它能覺出來舒服。為什麼覺得舒服?因為它先不舒服了!它感覺得到!」

  話有點繞,三人想了一下,才將貓與皇帝聯繫了起來。三人對望一眼,心道:對哦,是陛下調他來了!

  將諸般心事收起,老老實實辦祝纓交待的事。典客署面上還是老樣子,該幹什麼幹什麼。開源之事也不是很急,他們又將與胡商相關的產業重新梳理報給祝纓。祝纓又從中做了調整,整個典客署作為一體,刪繁就簡、條理清晰。典客署該拿的增加了,胡商付出的反而減少了。

  祝纓以「巡視四夷館以備使節」的名義,將典客署諸人集中到四夷館。

  館門一閉,開始發補貼。這個小金庫只發給祝纓及典客署諸官吏,祝纓在上面坐著,典客令三人相陪,丁貴、小柳二人幫同發放。

  唱一個名,發一份,祝纓看著下面吏目們與丁貴、小柳二人的神態動作,似無疏離他二人的意思。凡這樣的地方,對這種「上司的心腹」是又恨又怕的,很容易被疏遠。祝纓特意讓這二人參與了發放好處的活計,便是為了削減這份隔閡。

  待發完了,眾人一齊道謝,祝纓道:「先小人後君子,話說明白了,以後才能好好相處。我就說幾句,第一,只要我在,接下來的好處只有更多。」

  下面一陣喝彩。

  「第二,拿了好處也別炫耀,悶聲發財。揭出去了,對誰都沒好處。」

  下面一陣哄笑:「是。」大家看著這位抱著狸花貓的年輕上司,都覺得祝纓真是好極了!這麼懂事、為大家著想、又溫和不生事還會養貓的人,怎麼會是壞人呢?

  「第三,要聽話。」

  「是。咱們當然聽大人的。」

  祝纓道:「咱們都安安靜靜的,別生出事來。番使來了之後,更不能出事。外鬆內緊,自己要心裡有數。不許吃裡扒外,出了這個門,都是外人,不許任何人將手伸到番使身上!也不要讓番使、胡商把舌頭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將手伸到不該伸的去處。自己的口風也要緊,典客署的事,不許有一個字外洩。」

  祝纓慢慢地說出了自己的要求。

  拿了好處,眾官吏也都答應了。天朝上國,自有一番底氣在,無論是芝麻綠豆的官兒,又或是升斗小民,於勾連外國興趣實在不大。

  祝纓最後說:「不生事,一輩子拿著現在的俸祿,細水長流。生事,或有人重金賄賂,抵得你一生所得,有命接也要有命使、能給子孫傳得下去。話,我只說一次。犯了我的規矩,上天入地,我也要拿他歸案。你們自己應付不了的事,來報給我,我來扛。」

  眾人心中一凜,都說:「是。」

  祝纓又笑了道:「好啦,該說的都說完了,開門,幹活吧。」

  典客署也更加安靜了。

  …………

  冬至祭天,祝纓等人又跟著皇帝往郊外去了一趟。

  待從郊外回來,鴻臚寺便到了考評各人一年表現的時候了。典客令擬好了單子先拿給祝纓,祝纓看了一看,見上面的等第都在中等或往上,提筆將等第都抹了,每人原本的考評都再往上提了一提。實在不宜給更高評等的,都將結語再添寫幾句好話。

  典客令道:「這……大、大人,恐怕不妥吧……」

  照流程,得是二署報給二丞,二丞核准之後再拿給少卿,然後給正卿簽字,再交吏部存檔。典客令拿這個給祝纓看,也是有私心,將自己置於祝纓之下。阮丞如有異議,就要跟祝纓對上了。

  但是直接拿給阮丞,典客令就理虧了。

  祝纓道:「你再謄一份原稿給他,這一份我留下了。」

  典客令忙指著上面祝纓塗改過的部分,問:「那……」

  祝纓道:「他還能自己定了不成?」

  典客令不由道:「下官等得遇大人,福氣不小。」

  「我遇到諸位,福氣也不小。拿去給他吧。」

  阮丞只略改動了一兩個人,又將這個拿給祝纓去看。祝纓將司儀署的名單退回:「這些人我見得少,不便議論,拿給沈大人看。」

  又將典客署的考評重新改過。阮丞面前便這樣的單子,同是鴻臚寺,兩署一高一低,兩相對比,反顯出司儀署的等第低了。知道的說是祝纓護著自己人,不知道的還以為阮丞在給司儀署小鞋穿。

  阮丞躊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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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本能

  阮丞只猶豫了一小會兒就釋然了——我操這個心幹什麼?將實話一說,隨你們打架去!

  他將手上的文書考評攏一攏,沒做任何的掩飾就去找沈瑛了。

  沈瑛平日也不忙,鴻臚寺是個好地方,上司無為而治,要辦的事大多是面子活。之前還要防範一下祝纓,這些日子看祝纓也安靜了下來,雖與記憶中那個有些沉默陰鬱的少年有所不同,依舊是很安靜,也不生事。

  沈瑛的心也就飛到了如何使自家更上一層樓上。這很難。當年一步慢、步步慢,沒有馬上下手認下祝纓。後又因自家的一些事情與姐夫產生了些分歧,沒有得到姐夫的助力,以蹉跎至今。

  眼下倒有一個極好的機會——立儲。每逢新舊交替,一批人就能借機起家又有一批人因之倒黴。昔年沈家就在這件事情上吃了個大虧,如今「一飲一啄」。

  明天去廟裡算一卦吧。沈瑛想。

  阮丞在門外沒有馬上進去,書吏進門小聲通報了一聲,沈瑛才回過神來:「進來吧。」

  阮丞進門之後先是客氣幾句,便說:「今年本處的考核已出。」說著將那一份草稿遞給了沈瑛。

  沈瑛接過之後沒有馬上打開,先問:「給駙馬和祝少卿看過了嗎?」

  阮丞一本正經地回道:「先給祝少卿看的,等您看過了,再送給駙馬。」

  給上司看公文的順序一般有兩種,一種是按上司的品級或排序從高到低,另一種是從低到高。如果把駱晟放到最後,就是說沈瑛的排序在祝纓之前。這一點讓沈瑛得到了一絲安慰。

  但是打開之後他就笑不出來了。

  沈瑛慢慢地翻看著公文,上面有祝纓更改過的痕跡。從阮丞之前的底搞來看,兩署官吏還算均衡。祝纓一改,明眼一看就是抬整個典客署。

  沈瑛問阮丞:「典客署辦了什麼大事又或是立了什麼大功了嗎?我怎麼不知道?」

  阮丞也不知道,他說:「都在上面寫了。」

  沈瑛道:「隨手一改,你就認了?你的職責是什麼?」

  阮丞道:「下官已草擬了底稿給上官看,上官要改,下官就接了。這就是下官的職責。」

  沈瑛安靜地看著阮丞,阮丞絲毫不懼。沈瑛深吸一口氣,提筆也在上面塗塗寫寫,他心中帶氣,仍是保持了冷靜。如果祝纓只給典客署一兩個人改考評他也忍了。祝纓大筆一揮,給典客署集體抬高考評,未免過份!

  沈瑛將司儀署諸人的考評等第也都提了,提完,將底稿往前一推:「送交駙馬審閱吧。」

  阮丞絲毫不慌,從容不迫地接了沈瑛也改過的底稿,甚至沒有謄抄就拿去給駱晟了。

  駱晟因阮丞的出身對他一向和氣,阮氏既是高祖皇后娘家,此後數代免不得與皇室、勳貴聯姻,阮丞跟駱晟算關係稍稍復雜一些的姻親。

  阮丞將公文交給駱晟,不等駱晟發問,便一五一十地將如何給祝纓看、祝纓如何改,如何給沈瑛看、沈瑛又如何說都講了,然後說:「等您定奪。」

  駱晟是個不愛生事的人,聽阮丞說話時覺得這事有趣可笑:「沈少卿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這麼……」

  話到一半,他就看到了這份改得亂七八糟的底稿。阮丞道:「委實不知該如何對您講,您一看,就全明白了。」

  駱晟皺眉道:「怎麼弄成這個樣子了?先前不是好好的麼?」祝、沈二人關係不見親密,但祝纓對沈瑛一向有禮,沈瑛也沒有找祝纓的麻煩。怎麼突然就在人事上面起了衝突?

  駱晟問阮丞:「沒見什麼起什麼衝突吧?」

  「沒有。」阮丞說。

  駱晟皺眉,將底搞扣下來了,對阮丞道:「先放在我這裡,我與他們談一談。」

  阮丞一身輕鬆地告辭,駱晟命人先將祝纓請了來,要與祝纓聊一聊。

  祝纓將狸花貓往籃子裡一放,拿過拂塵將身前上的貓毛拂去,小黃接過拂塵,為她拂後身。收拾妥當,祝纓便隻身到駱晟那裡。

  跨過門檻就看到駱晟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兩步說:「子璋?來,坐。」

  祝纓與他到一邊對坐,問道:「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吩咐二字休要再提起,」駱晟說,「確是有事想請教。」

  「不敢,大人請講。」

  駱晟將一盞茶往祝纓面前推了一推,才說:「阮丞才到我這裡來,給我看了一下今年的考評。」

  「哦?」

  「我在鴻臚有些年頭了,沒想到底下人這麼的出類拔萃,能在你這樣的能人這裡得到如此高的評價。」

  祝纓笑道:「大人是問原因?」

  駱晟點點頭:「你一改,沈光華也與你一樣的改,我要拿著這個報上去,就算過了吏部,政事堂想起來多看一眼也是不能夠過的。」

  祝纓看駱晟不是個純傻的紈絝,便也放心地說:「司儀署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只說典客署,值得。」

  「願聞其詳。」

  祝纓雙掌相對一高一低:「各處各有職司,什麼樣是『稱職』各人心裡稱量的標準不一,在最高與最低中間,都不能算瀆職。但高與低,還是有區別的。譬如典客署,管待好吃喝,也算稱職。將其他都看到眼裡,也是稱職。」

  「其他?」

  祝纓點一點頭:「吃喝之外,他們還有些別的事。」

  「你再說仔細些。」

  祝纓面露猶疑之色,如此明顯的表現,駱晟很自然地說:「出君之口、入我之耳。」

  祝纓便將胡商、番客之事說了:「誰好的、誰不好的,說輕一些是犯口舌,說重一些就是離間骨肉。諸王皇子,本不該被人胡亂議論。這只是一些身份含糊的客商。又近正旦,典客署已準備好了接待使節的相關事宜,接下來不令使節生事還要典客署用心。不該給些獎勵嗎?」

  駱晟恍然,微微張了口:「還有這麼個說法?我……」

  祝纓微笑道:「煌煌天朝,無懼四夷,即使小邦不安份,也是癬疥之疾。但咱們是鴻臚寺,哪怕對朝廷不算大事,咱們也要上一上心,鴻臚寺就是幹這個的。下頭的人做了事,也只好有點表示了。」

  駱晟道:「我明白了。每次與子璋議事,都獲益匪淺。」

  「大人過獎了。」

  「那可不是!唉……」駱晟想說沒什麼人教他這個,又覺得這話說出來沒趣,改口道,「這件事就先這樣了。」

  「好。」

  駱晟猶豫了一下,又問:「東宮之事……」

  祝纓搖了搖頭:「正因看不明白,鴻臚寺才不要參與。您想,番邦的一些個閒言碎語,能撼動陛下與朝廷的決心嗎?既不能,又何必讓他們給咱們惹事?」

  駱晟喃喃地道:「只怕躲不過。」

  祝纓道:「為何要躲?事情來了再應付就是。」

  駱晟搖了搖頭,他說的是他們家,並不是鴻臚寺。祝纓的話說得有理,他總覺得不能照搬到他們家的情況上。

  祝纓猜出來他的意思,卻不在這件事情上多說一個字,只說:「盡人事、聽天命。您要不放心,咱們就讓典客署多加留意。隨時應變。」

  駱晟道:「我也只是個鴻臚,也只好如此了。」

  祝纓道:「您要是『只是』,叫我怎麼接話呢?陛下可是將鴻臚交給了您。」

  駱晟一笑:「你的前途不可限量的。」

  祝纓道:「進了皇城的人都是有前途的。前途就像爬山,越往上,能熬下來的人越少。我只做好眼下。」

  駱晟道:「共勉吧。沈瑛那裡,我去講。」

  祝纓道:「那這結果?」

  「依你。」

  祝纓道:「要是吏部有異議,還是您去說吧。」

  駱晟道:「放心。」

  ………………

  駱晟與祝纓聊完,為防沈瑛也有特殊的原因,他沒有向沈瑛下令,而是將沈瑛請過來詢問緣由。

  沈瑛道:「鴻臚寺有丞、有主簿、有二署,不能厚此薄彼。」

  駱晟道:「典客署做事有功,我心中有數,司儀署你須與我個解釋。」

  沈瑛有些驚訝:「駙馬是要典客署做些什麼嗎?」

  駱晟自不能將「揣度聖意」的內容對沈瑛說,沈瑛不是蠢人,但在這上頭終究差一些,沒看到最後一步。他與駱晟爭執,駱晟心裡認定祝纓說得對,卻又不對他講實情合盤托出。沈瑛爭論未果,倒叫阮丞看了一回好戲。

  駱晟叫來阮丞,對他說:「司儀署裡也好一個都不改,你斟酌著改兩、三個報來。」

  阮丞笑道:「是。」

  過不幾天,駱晟便將官員之考核報吏部。駱晟將鴻臚寺的單子報上之後,吏部並無異議。姚臻特意將鴻臚寺的單子拿了過來,他對鴻臚寺的事務也不熟悉,只看是駱晟批了,就都能通過。

  鴻臚寺上下看著這個結果,司儀、典客二署之間隱隱有了一點隔閡,對兩位少卿孰強孰弱心中自有一番估量。

  總是往祝纓面前蹭的人變多了,狸花貓的食水總是滿的。

  駱晟懸著半顆心,及看到沒有被駁回,便認為祝纓猜得有理。他並不知道,姚臻倒有一半是看在他的面上。

  十一月末,宮中又降下旨意來。皇帝以「恤老臣」為由,將早朝的頻率和規模削減了。首先是取消了日常的早朝,平日只有政事堂、六部九卿、京兆等少數的高官到御前去回事,其餘人等都不必去皇帝面前,皇帝不肯見。每十日,才來一次早朝,祝纓這樣的十天才能到皇帝面前一次。

  普通官員想見皇帝,幾乎是不可能了。在以前,他們在十日一次的大朝上還有少量的機會發個言。現在他們只有在像正旦這樣的大朝會上才能出現,通常這樣的場合,也不太有人會不長眼出來掃興。

  坊間不免有皇帝怠政的猜測。

  這落在駱晟的眼裡,又有一種「子璋說得有理,陛下眼下不想生事」的想法。

  家中安仁公主催促、永平公主詢問,他都堅定地說:「我看得明白,現在就要這樣。」

  氣得安仁公主不再找他,又一次找到了鄭熹門上。安仁公主上次去找郡主,托郡主給鄭熹帶話。卻要沒有見到自己想看的一種「鴻臚寺令人耳目一新的成果」,便以為鄭熹不聽親娘的話,宛如她自己那個三十多歲才想起來要跟親娘鬧別扭的兒子。

  這天休沐日,安仁公主便以看望姐妹為由登門,說不兩句話就說要見鄭熹。

  鄭熹不明所以,還以為這位姨母是在京城又要作什麼夭。鄭熹接管京兆之後,很是收拾了一批橫行之人。安仁公主有些特殊,他不怕安仁公主,但是有點怕安仁公主跑到他家鬧事——她鬧過。

  想了一下近來安仁公主家的家奴沒有明顯犯法,所以自己沒有抓過她的人。鄭熹嘀咕:這是要幹什麼?

  到了跟前,安仁公主先問:「累不累?」

  鄭熹警惕地問:「您要幹什麼?」這位公主曾經托他動用京兆的力量給公主府的出行驅百姓。鄭熹當時沒答應,安仁公主跑到他家跟郡主好哭了一場。

  安仁公主道:「心疼你不行嗎?整天不知道忙些什麼。該管的又不管。」

  「您何出此言呢?」

  安仁公主憋不住話,直接點名了祝纓:「他在鴻臚寺怎麼還一動不動的?我只來找你,別叫我親自找上他!」

  鄭熹臉皮一抽:「他已經很用心了。」

  「用什麼心了?」

  鄭熹道:「用心克制自己不要惹事,免得陛下不痛快。」

  安仁公主怒道:「這是什麼道理?」

  鄭熹道:「陛下連早朝都減了。」

  安仁公主道:「你小子要是騙我,我饒不了你。」

  鄭熹無奈地笑道:「我怎麼敢?」

  安仁公主道:「還有你不敢的事嗎?上次還抓了我的人!我還說,你做了京兆,大家能夠恣意些了呢。」

  「我也以為我管著京兆,您能幫襯我呢。」

  姨甥倆誰也不讓誰,安仁公主戳了戳的他的腦門:「好小子,就你嘴利。」沒再逼鄭熹,而是說:「好吧,這回先這樣。唉,我家那個,沒你這麼多心眼兒,你多照看照看他。」

  鄭熹笑道:「我與他一向談得來,這個不用您說。我看他面上,也會孝敬您的。」

  安仁公主哭笑不得:「擠兌我是不是?」

  郡主等人又打圓場,方將此事圓了過去,把安仁公主給送走。

  安仁公主跑這一場,鄭熹也不打算讓祝纓知道。

  郡主問他:「難道要催促三郎?」

  鄭熹道:「曾與祝纓談過一次,三郎說得有道理。」

  「咦?」

  鄭熹笑笑,沒有過多的解釋。

  彼時,鄭熹詢問了祝纓的打算,祝纓告訴他:「我相信陛下的本能。」

  鄭熹當時是一聲戲謔的輕笑。

  祝纓卻很認真地說:「這話我只對您講,出了門我也不認。咱們寫奏本裡,說什麼聖明燭照,拍的馬屁都是虛的。要我說實話,咱們這位陛下,古往今來的君王裡算中上。」

  「好大膽子,敢議論陛下了。」

  祝纓笑笑:「人與人相處,怎麼可能沒個評價呢?單說陛下,所有這些人裡,只有他做過皇子。他坐了四十年江山,他的本能,比咱們瞎猜要準。」

  郡主還要問,鄭熹道:「我提攜過的這些人裡,只有他看著像樣一些啊……」

  ………………

  與此同時,「像樣一些」的這個人聽到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孟弘坐在祝纓的對面,輕聲說:「鴻臚寺可不像您說的那樣與世無爭啊,沈少卿可是進了趙王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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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7 00:16: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七章 正事

  祝纓看了孟弘一眼,這位年輕的宦者比起前年變化不大,還是那副好看的樣子。或許更有城府了一點,不過不多。

  祝纓知道他的意思,但她從沒把沈瑛當成自己的對手,沈瑛的手也沒伸進典客署,祝纓自然也不會對孟弘的話有什麼過激的反應。

  她說:「哦?是嗎?我與沈光華互不統屬,他的公務我也不管,我的公務他也不管的。」

  孟弘道:「只怕不是公務。」

  祝纓道:「別人的家事就更不好多嘴了。若是衛王關心兄長,不如直接去問沈光華。」

  孟弘臉上客氣的笑有點掛不住,祝纓面色如常。

  今天,孟弘又是以陸美的名義過來找祝纓的。祝纓回到梧州就找陸美問過了,她當時的表情很嚴肅,開口便是質問:「憐你骨肉分離才許你回鄉,你不但晚歸還擅自離鄉逃走,你可知罪?」

  陸美還要狡辯說自己沒有,祝纓就報上了孟弘的名字。陸美只得如實招了,他跟孟弘關係很遠,但是希望他能拉自己一把云云。兩人往日無沒有什麼恩情,近日孟弘也沒給他任何的許諾。

  祝纓問清始末,就說這一次先寄下了,將陸美給放了。

  現在看孟弘只說陸美,但又沒有實際為陸美做什麼事,便知此人是為了自己、最終可能也是為了同鄭家搭上關係。

  這就沒意思了,如果孟弘認真為陸美辦成這件事,祝纓或許會高看他一眼。孟弘現在只拿陸美當個話頭,祝纓就更加不想與孟弘有任何深交了。

  孟弘是個會察顏觀色的人,卻看不出來祝纓的想法。他也知道,對這樣的人不能逼迫得太緊。自己該說的都已經說了,祝纓的想法不可能沒有一點兒的變化。這樣的人總要有點城府,不會自己一說,他馬上就變臉。

  孟弘與祝纓又周旋兩句便告辭了。

  祝纓對他依舊客氣,親自將他送到門口。這讓孟弘覺得今天這一趟沒有白跑。

  祝纓壓根沒把他當一回事,回到書房之後,她就叫來了項樂,讓他明天去一趟梧州會館,讓他們準備一下接待客人。

  項樂問道:「是什麼樣的客人呢?」

  祝纓道:「梧州的人已經在路上了,快到京城了。」

  項樂懊惱於自己沒有馬上想到,趕緊說:「是。三娘那兒的鋪子也準備好了,以阿金的名義辦的。」

  項安戶籍一改,也不好以自己的名義出頭,就置了一處小鋪,讓她的「學徒」阿金做個明面上的小掌櫃,販賣一些南貨。如此一來財源沒斷,又不會被人拿到把柄。

  祝纓道:「也好。再知會他們一聲,隨行的商人裡若有外五縣的人,讓佳茗去見他們一面。」

  「是。」

  「從明天開始,你與三娘兩個各帶幾個人在京城裡留意消息。再往茶鋪裡去一趟,問問他們有沒有聽到什麼流言。接下來不但有刺史進京,還有番使來朝。事兒又多又雜,別再弄得措手不及。」

  老馬死了,茶鋪還在,可惜祝纓已不能經常過去了,就讓府裡的人不時去看一看。茶鋪想要將買賣長久做下去,也需要有人看顧,兩下的關係就又續上了。

  安排完事務,祝纓又溫習番語功課抱一抱佛腳才去安睡。

  次日到了鴻臚寺,她也沒有去找沈瑛詢問趙王的事。人各有志,京城之中像沈瑛這樣的人並不罕見,從龍之功,無論在哪個年代裡都是頂尖的功勞,沒有人能夠拒絕。為此針對沈瑛很沒意思。

  她今天也不用上朝了,比以往晚起了片刻,到鴻臚寺的時候沈瑛也來了,駱晟還沒從朝上下來。祝纓對正在扒拉著炭盆的小黃說:「一會兒請典客令過來一趟。」

  「是。」

  典客令正在哼小曲兒,他近來過得很輕鬆,祝纓出手之後,典客署的各種庶務比之前流暢得多,一些以往他覺得不得勁兒卻不知道怎麼弄的事,經祝纓一梳理竟都解決了。往年的大事——外番來使,今年看著準備工作也比之前順利。

  祝纓一叫,他就跑了過來。殷勤地問:「大人有何吩咐?」

  祝纓道:「番使快到了,盯緊他們,胡商不能亂說話,番使也不行。」

  「是。」典客令答應著,心道,這話少卿已經說了幾遍了,今天又重復,可見此事要緊。

  祝纓又說:「無論是誰,只要進了典客署,都要來報給我知道。無論是誰!」

  典客令生怕自己理解錯了,問道:「這個誰是——」

  祝纓道:「所有人。上至天子、下至奴婢,包括鴻臚寺的自己人。切記!」

  典客令覺著味兒不對,但仍是答應了。

  祝纓道:「快過年了,典客署的小賬要給全鴻臚寺的人準備年禮。」

  典客令笑道:「這個卻是忘不了的,以往也是以咱們典客署的名義給各位大人孝敬的。」

  祝纓一點頭:「到底是老人,做得周到。」

  典客令道:「要是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怎麼配得上大人這麼疼我們呢?咱們在大人手下,想是往年積德的福報了。」

  祝纓道:「你天天說這個話,我不幹點兒什麼就覺得對不起你了。」

  典客令笑道:「不敢不敢。」

  說話間駱晟從朝上回來了,他們又出去迎接,駱晟道:「今日無事。」一天又平靜地過去了。

  過不數日便有刺史陸續進京,同時也有幾個小邦的使節也來了。這就是祝纓的職責了,她便對駱晟說:「四夷館又有新客了,以後我每日抽空去看看。」

  駱晟也很重視,對祝纓道:「千萬安排好宿處,莫要他們再打起來了。」

  祝纓道:「正要說這件事,四夷館那個地方雖然在京兆地面,京兆府倒不好管理。以往每逢番使進駐,都有禁軍協助維持。現在也該再請禁軍動一動了。」

  駱晟道:「使得。」

  祝纓道:「那讓典客令寫個文,您批一下,咱們拿去請示陛下?」

  「好。」

  這是常例,典客令很快扒了一篇公文出來,駱晟簽了。但是請示皇帝的時候是駱晟出面,等皇帝點頭了,再將這份公文拿給禁軍。禁軍也照例給他們先期批了兩百人去四夷館。

  祝纓又對駱晟說:「這兩百人名為禁軍,眼下卻是為鴻臚寺辦事的,不可慢待了他們,不如每人每日給些補貼。」

  駱晟以前沒幹過這事兒,問道:「還要這樣?」

  祝纓道:「都是幹事,您體恤他們,他們也更盡心些。本來睜一眼、閉一眼的事也能為咱們看著。要是不管他們,他們也就不管咱們了,只要番使不打起來,憑番使幹些雞鳴狗盜的勾當,他們只當沒看到,落後出了事還是咱們擔責。」

  駱晟道:「我在鴻臚這些年,竟沒想到這個。」

  祝纓道:「都是細枝末節,之前也不必在意,不過最近局勢不太好。您想,之前北地有旱情,難道只有咱們收成不好?要旱也是旱一片,番邦日子恐怕也不會好過,,只怕他們會生事。」

  駱晟原是猜她說的諸王爭儲,需要一些外番的輿論風評,要避免使節無諸王產生糾葛。聽到北地旱情,又驚訝了一下:「我在鴻臚,怎麼沒聽說過?」

  「凡事等到了鴻臚,就是結果已經顯現出來的時候了。如今不過是預防萬一。」

  駱晟道:「說得是。」

  於是祝纓寫公文,駱晟簽字,讓王丞又撥了一筆款子來給禁軍。祝纓帶著款項,捎著典客令,二人去到禁軍裡求見,協調禁軍守衛四夷館的事宜。

  ………………

  祝纓先去見禁軍的大將軍,原先的葉大將軍已經得了司儀署的招待,現在的大將軍姓阮,與阮丞是同族。阮大將軍比起之前的葉大將軍資歷上差了一些,但卻是今上登基之後提拔的一批新人之一,算是皇帝一手栽培起來的。

  年過六旬終於得到了禁軍大將軍這個極重要的位子。

  祝纓恭恭敬敬地向他問好,阮大將軍道:「這樣的事也勞少卿跑一趟嗎?」

  祝纓道:「禁軍拱衛聖駕,怎麼能不重視呢?」

  將公文阮大將軍,阮大將軍驗了,又發兵符,派張校尉帶兩百人去四夷館。

  張校尉與祝纓不太熟,但是祝纓見過他,張校尉在禁軍裡也有些年頭了,三十來歲,他剛入禁軍的時候正是祝纓準備從大理寺去福祿縣的時候,因此只有數面之緣。

  二人先點兵,祝纓與張校尉、典客令騎馬,兵士等都在後面步行。禁軍士卒賣相都不錯,祝纓讚道:「如此威武,看著令人放心。」

  張校尉道:「拱衛陛下,怎麼能夠懈怠呢?」

  祝纓道:「讓諸位去四夷館實在是大材小用了,只因四夷館是國家的事務,不合借用旁處,才要勞煩的。鴻臚寺心裡也是過意不去,特備了些薄禮犒勞諸位。」

  張校尉客氣的笑變得實在了些:「少卿以往在大理寺的時候咱們就聽說過了,您是個實在人。大家都是為陛下效力,少卿這樣也太客氣了。」

  祝纓道:「實在與客氣,聽著不對味兒,這兩個詞兒你挑一個。」

  「實在。」

  祝纓道:「這就對了。這樣,每位每餐加一份肉菜,從現在到明年三月,每月再加三百酒錢。不到三月回宮裡去,錢也給到三月。酒錢我給,但不能喝酒誤事。誰誤了事,我就要同阮大將軍講。從我這裡離開了,隨你們怎麼喝。」

  張校尉樂了:「好嘞!」

  典客署另有一份好處給張校尉,二百禁軍從上到下都喜笑顏開。祝纓道:「接下來就拜托了,使節的事可大可小,萬一出了岔子,大家臉上可都不好看。」

  張校尉道:「你放心!」

  祝纓將他請到一邊去商議,如何給禁軍排班輪值,以及要如何盯好四夷館的使者。若使者還帶了商人,要怎麼與京兆府辦交接。

  商人不住四夷館,在胡商居住之處就歸京兆府了。祝纓答應這個事由她與京兆府辦交涉。

  張校尉道:「就這麼講定了!」

  祝纓一笑,道:「好。」

  ………………

  此時,四夷館已到了幾個使者,其邦稍小,祝纓沒來得及學會他們的語言,帶著通譯與他們交談,詢問他們來路是否順利,又詢問他們沿途情況,遇到過哪些州縣,對官員有什麼印象之類。

  使者們語言也不通,但是說的都是好話。

  祝纓好奇地問:「貴邦以往不常來,或三年、或五年方來一次,但是前年、去年、今年或有國書,或有使者。這是為什麼?」

  當然是聽說太子死了,想探聽一下。雖然不知道換了新太子會有什麼改變。然而身為小國,大國的一舉一動都夠他們一驚一乍了。

  使者是個長鬚的中年人,臉有點平,他說:「當然是欽慕天朝上邦。」

  祝纓道:「原來如此,那貴邦不如選派子弟到京城來讀書。」

  「誒?」

  祝纓道:「貴使好好想一想,哪裡有子弟到京城來學習再將典籍帶回家鄉有用呢?京師多的是各邦貴胄子弟。」

  使者道:「我聽說他們也有派人來學的,我們也可以嗎?」

  祝纓道:「你做得了主嗎?」

  使者有些躊躇,祝纓道:「回去之後不妨請示一下。」

  使者點了點頭。

  又過幾日,下了一場大雪,又有一邦在風雪之中入京,這一次來的人份量頗重,是西番的使節。

  如果說梧州各族的排名是在末尾的話,西番的排名得在前三,最近更是與北地胡人爭第一。祝纓帶著幾個小鬼上京的那一次,打架的就是他們兩家。

  西番這次來的使者也不一般,來者通報說是西番的王子。祝纓因自己新學的西番語,恐正式的場合理解有誤,特意帶上了通譯。經過翻譯,得知王子是意譯,是個真的王子,他本人就是西番王的小兒子,名字叫昆達赤。

  小王子只是比他兄弟的年紀小,人已經二十來歲了,黑紅的面龐,長相粗獷,高大魁梧,很符合傳說裡的「駭人的番人」的形象。祝纓卻不覺得他粗笨愚蠢。這人動作乾淨俐落,他每一動作,隨行之人的臉上都不見擔憂之色,不像個無能紈絝出門隨行老僕苦大仇深的樣子。如果要類比,他可能比冷雲更讓人放心。

  大雪天,他穿一身皮袍,腰間佩著彎刀。騎一匹黑色的馬,馬是西番種,不很高,卻很粗壯。在王子的身後是上百人的隊伍,沒有看到商人模樣的人——沒有貨物。

  昆達赤也很好奇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官員,心道:又是一個柔弱的人,一個男人倒像個女娘。

  他沒有當面評論別人的相貌,而是請祝纓代為通報,他帶來了國書。

  西番有文字,他們的國書以自己的文字書就。國書要面聖的時候由他親自呈上,現在也還不能給祝纓。不過鴻臚寺會提前與他們溝通一下國書的內容,以免正式覲見的時候出紕漏。

  祝纓道:「好說,先請住下。」

  昆達赤道:「我住哪裡?」

  祝纓道:「還是原來的地方。」

  昆達赤笑道:「這回不會有人要與我換屋子吧?」

  祝纓也笑:「他們還沒來呢。請。」

  一行人到了四夷館,昆達赤看到了外面的禁軍,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禁軍被他這一笑,毛得握緊了手裡的手槍。祝纓又說了一句:「請。」

  將昆達赤引到了他的住處,祝纓又說:「還請貴使先在這裡安心住下,且莫走動。」

  昆達赤不客氣地說:「你們不愛叫人亂跑,我是知道的。我來可是做使者,不是做囚徒的哩。」

  祝纓道:「貴使不是還要遞呈國書麼?我去奏與陛下,陛下要見貴使的時候貴使不在這裡,我們尋不到人就耽誤事了。」

  昆達赤道:「好吧。我就先不出門了,還有一件事,你要答我。」

  「何事?」

  「你們有太子了嗎?我還有帶給太子的禮物呢!」

  祝纓道:「立儲是國家大事,東宮有主之後會告知貴邦,不會忘記的。王子不必著急。」

  「就是還沒有了?」

  祝纓道:「貴邦接到國書時就知道了。咦?貴使這麼關心東宮的事,是不是這國書裡就寫了貴邦已立儲君?貴使因而觸景生情了?我這就奏與陛下。貴使稍等!」

  她說話一直柔和有禮,彷彿一個不諳世事的傻孩子,與當年駱晟的模樣有得一比。昆達赤肚裡罵了一百遍:傻瓜小白臉。

  祝纓出了四夷館就對張校尉說:「盯死這個昆達赤!」

  ………………

  西番使者的事情她往上報了,皇帝也對見使者有興趣,但是在那之前昆達赤還得學一下面聖的禮儀。

  祝纓沒提兩人對話裡「東宮」的部分,國書裡也沒有相關的內容,她跟昆達赤提這個話題,純粹是兩個人互相噁心。因為祝纓知道,西番也沒有立儲。

  西番名為藩屬,實則強大的時候也會犯邊,兩家時打時和。目前經過一番邊境上的交流,西番還是認自己是藩屬,如果西番立儲,是會報給朝廷、要朝廷冊封的。昆達赤也是王子,西番立儲跟他也有關係。

  昆達赤噁心過她一回,她反手給這個小子噁心了回去,昆達赤倒也認真在四夷館裡學一點面聖的步驟。

  祝纓心安理得地昧下了關於「東宮」的言論,以為盡在掌握中。

  過了兩天,昆達赤學得差不多了,正逢一次大朝會,昆達赤就被安排在這個時候面聖。於百官面前,外番使者拜見天子,皇帝的面子也全了。

  昆達赤看著粗獷,朝會上卻沒有出夭蛾子,動作也不故意裝無知。他遞了國書,說了自己父親的要求:請求榷場的配額再增加一點。

  皇帝道:「待諸卿議來,爾且在館舍住下。」

  昆達赤躬一躬身,退到了一步。

  藍興上前,拖長了調子:「無事退朝——」

  祝纓盯著昆達赤,見他沒有出格的舉動,聽藍興這一句話,就打算一會兒再「陪同」昆達赤出去,將他交給典客令「護送」去四夷館。

  哪知人群裡突然閃出一個人來:「臣有本要奏。」

  人群一陣嗡嗡,官員具本,如果是公務通常要先提交經過層層篩選。突發的事件也有,很少。眼前這個人顯然是沒有提前知會別人的。

  皇帝問道:「何事?」

  這人上前跪奏:「先太子薨逝數年,東宮不可久懸!臣請陛下早立太子,以安天下之心!臣不知為何自執政以下,無人再提此事!難道他們不知道這樣對國家不利嗎?」

  昆達赤低聲問通譯:「這說的什麼?」

  他語言不通,得以帶一個通譯來陪同上朝。通譯八百輩子能到朝上來一次,本就緊張,聽到這個話題,嚇得有點發昏了,腦子沒轉,結結巴巴地就直接翻譯了:「請、請立太子。」

  昆達赤「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祝纓。這個人幾天來對自己圍追堵截,想來與此有關。若非語言不通,他多少得整兩句熱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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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7 00:16: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八章 直臣

  殿內一片死寂,眾臣鴉雀無聲。

  君臣心中怎麼想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人,只有昆達赤這個「外人」還能有心情上下觀望。今天他覲見是一件大事,站位靠前,方便他看到了皇帝陰沉的面容。皇子們則與皇帝截然相反,他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其中的期待之情昆達赤非常理解。

  大臣們也有沉得住氣的,也有沉不住氣的,沉不住氣的好像是有點開心。昆達赤又找到了祝纓,只見她面不改色,看了一眼立在正中的那個官員,又轉正了腦袋,好像這個人說的不是立太子,而是午飯照舊。

  其中最為可笑的是站在皇帝身邊的一個不公不母的家伙,他看著像是比所有人都急,一張白臉上的褶子全都擠出來了。他站得很正常,昆達赤硬是能從他身上看出一股子猴子著急抓耳撓腮的味兒來。

  只靜了一瞬,殿內的喘氣聲便陡然放大,跪在中間捧著笏板的人跪得像塊石頭,絲毫沒有退讓的跡象。

  王雲鶴與施鯤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兩人對望一眼,同時深吸一口氣,出列站到一邊。在朝上,丞相被點名指出了錯誤,也須得有個形式上的表示,接下來如何端看皇帝如何表態。他們是最早向皇帝進言要再立儲君的人,但是皇帝一直拖著不肯答應,此時並不想為皇帝擔這個事,將手一揣,他們將這早就該解決的問題還給了皇帝。

  只有禮部尚書站了出來喝斥道:「這也是你能議論的?」

  原來,這人是禮部的一個郎中,從五品,剛剛夠得上今天來早朝。皇帝對立太子的事情的抗拒是所有人都看在眼裡的,禮部尚書萬沒想到這貨能給自己捅這麼大一個簍子。正有番使哎,皇帝正高興呢,給他兜頭澆一盆冰水?你怎麼想的?

  他不喝斥還好,跪著的人將脖子一梗,又特意將他給點了名:「尚書為禮部,難道不知道國家要立儲的道理?我之前已寫了三封奏疏,都石沉大海。你這麼做,是有什麼圖謀嗎?」

  禮部尚書當然應該早立東宮,羞怒之下喝了對方的名字:「夏龍時!你放肆!」

  夏龍時道:「放肆就放肆吧,東宮久懸的危害,袞袞諸公都不知道,也只好由著我放肆了。」

  禮部侍郎溫言勸道:「你且退下,立儲之事豈是你一言建議就能倉促決定?」

  夏龍時釘在地上一動不動:「自先太子薨逝至今有幾年了?這也能算得上倉促嗎?這些年,君臣都不考慮這件事的嗎?這是什麼道理?」

  皇帝勉強回過神來,緊緊握著桌上一方鎮紙,用力砸了砸御案,眾臣都看了過去,皇帝緩緩地道:「太子薨逝,朕甚痛心,卿且退下,容朕慢慢想來。」

  夏龍時道:「天子無私事!先太子薨逝,天下同悲,聖天子撫育萬民,非止此一子。」

  他脖子上的青筋暴了起來,寸步不讓。

  皇帝血氣直往上湧,藍興擔憂地搶前一步:「陛下。」又焦急地往下使眼色。下面,王、施二人正在一旁「等候發落」,其他人沒一個說話的。他又看向鄭熹,鄭熹捧著笏板恭恭敬敬地站著。

  不愧是做過禮部尚書的人,儀態真是沒得挑。眾臣上朝不能直視天顏,皇帝高坐,下面君臣微微低頭,他們要是不抬眼,根本看不到上面人的眼色。藍興真真俏媚眼做給了瞎子看。

  其他人也都有樣學樣,幾個皇子更絕,興奮、緊張之中低著頭眼睛偷偷上瞥,一個一個像是在翻白眼。

  只有一個昆達赤站在人堆裡很顯眼,可這有什麼用?

  藍興只得又小聲叫了一聲:「陛下。」

  皇帝太陽穴上突突直跳,喘著氣說:「丞相留下,退……」他頓了一頓,看到了昆達赤,「鴻臚,伴王子回館。退朝!」

  眾臣參差不齊地躬身。

  此處是大朝會的地方,皇帝與重臣開小會不在這裡,皇帝與王、施二人往後走。

  祝纓幾步趕到駱晟身邊,路過夏龍時,這位仁兄還直挺挺地跪在那裡,路過他的人多數投以欽佩的目光。到了駱晟身邊,這位駙馬還沒緩過神兒來,問祝纓:「這可如何是好?」

  祝纓道:「先把西番使節送回四夷館吧,這回可止不住人議論了。」

  駱晟苦笑道:「千防萬防……」

  祝纓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不要多說話,兩人閉了嘴,去找昆達赤。昆達赤在通譯的陪同下正朝他們走過來,祝纓通過通譯對昆達赤道:「這位是鴻臚寺卿,也是陛下的駙馬。」

  昆達赤評估了一下駱晟,心道:他們這裡做兒,是看長相的嗎?

  駱晟也撐聲面,扯了一句:「奉旨宴請王子。」

  這也不算扯謊,「招待」番使是他的職責,誰說請吃飯不是招待呢?

  昆達赤與他們邊走邊說:「你們是要立太子了嗎?會是誰呢?」

  通譯這會兒又不敢翻譯了,駱晟聽不懂,祝纓聽了個大概也裝聽不懂。昆達赤又笑了一聲,惹得一些大臣回頭看他。

  昆達赤還要套個話,藍興又跑了回來:「京兆!」

  他又把鄭熹、六部尚書等數人叫了回去,這番舉動讓許多人心思活動,覺得立儲之事大概有希望了!

  與此同時,幾個皇子你看我、我看你,沒有發現自己和兄弟們都笑得非常的不自然。他們各尋藉口,都不想馬上離開。有說要看望生母的,也有指某大臣說事的,還有乾脆是要往史館借書。

  駱晟只想直緊把昆達赤送回驛館,並不與他們一處。駱晟對沈瑛道:「光華坐鎮鴻臚寺,我與子璋去去就回。不要輕舉妄動!」

  沈瑛魂不守舍地點了點頭:「好。」

  不是!皇帝讓你去四夷館,沒讓我去啊!祝纓看向駱晟,駱晟道:「咱們走吧。」

  祝纓差點被他氣著,還要說:「好。」

  …………

  出了大殿昆達赤就安靜了下來,沒有再提立儲的事情,一行人安安靜靜地到了四夷館,昆達赤卻對駱晟說:「還沒到吃飯的時候,我也吃不下。我想出去逛一逛,總不能不行吧?」

  駱晟無法拒絕,命典客令選派幾個人陪同他出去,自己又帶著祝纓回皇城去。

  路上,駱晟低聲問:「陛下會不會再發脾氣?」

  祝纓道:「不敢猜。」

  駱晟嘆了一口氣:「那個人是叫夏龍時麼?名字不錯,就怕……」

  祝纓道:「與其在這裡猜,不如快些回去。」

  兩人重回皇城,發現早朝的許多人都沒有走。鴻臚寺裡還坐了一個陳王,號稱說是來找妹夫的。祝纓道:「你們聊。」抽身出來。

  她不看好陳王,以前不知道,官做得久了,尤其是到了現在,她已經看得很清楚了,趙王的面兒大。再往外踱幾步,卻見沈瑛正在房裡踱步。

  祝纓輕輕搖了搖頭,又往向走去,走不多久,又便見一群人押著一個人往大理寺獄的方向走去。她快步走了過去,隱隱看到被押的那個是夏龍時,他的冠沒在頭上,一個人抱著他的冠跟在後面。

  各處都有人望著這一行人指指點點,祝纓也不敢離開鴻臚寺太遠,只得叫了小黃:「你去看看老黃。」

  小黃心領神會:「哎。那……我就說,看著大理寺要審人,擔心他,問他晚上能不能回家吃晚飯了?」

  祝纓笑了一聲:「去吧。」

  小黃一道煙地跑了,祝纓的目光望向大殿,但是層層宮牆擋住了她的視線。

  一直等到天黑,宮裡也沒傳出新消息,陳王只好離開。駱晟心下難安,對祝纓道:「子璋,到我那裡坐坐?」

  「固所願也。」

  兩人又往宮牆看了一眼,才結伴離開。

  …………

  皇帝與幾個大臣已經僵持了很久了。

  皇帝一直沉默,大臣們也跟他耗著,反正大家都比皇帝年輕,體力上也熬得過。皇帝沉默了很久,突然問禮部尚書:「那個人叫夏龍時?」

  「是。」

  「拿下,審他!問問是誰叫他這麼說的!」

  藍興跑出去傳了話,大理寺來人將依舊跪著的夏龍時「請」走。

  大家又沉默了。

  皇帝沉著臉,問道:「怎麼都不說話?要你們何用?」

  王雲鶴與施鯤思及夏龍時,心道:難道我還不如一郎中?

  王雲鶴踏上一步,道:「不知陛下要說何事?若是夏龍時,他沒有大罪,只有小過。他突然上本,是不太妥當,然而身為士人,他該說這個話。」

  施鯤也說:「臣等之前亦進言,東宮當早定。」

  藍興急得咋了聲嘴。

  皇帝道:「你們這樣置大郎於何地?」

  下面大臣跪了一地,卻沒有人附和他,皇帝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皇帝低聲道:「我的這些兒子啊——」

  王雲鶴道:「陛下將先太子教得很好,臣請陛下再用心教出一個太子來。」

  皇帝點名了鄭熹:「七郎,你也這樣想嗎?」

  鄭熹道:「臣與先太子君臣一場,不敢或忘。然而如今早定東宮,對先太子遺孤也是好的。是他,早早教導,不是他,早安其心,免得小人借他生事,也是保全了先太子的血脈。除此而外,臣再無他念,唯皇帝是聽。」

  皇帝閉了閉眼睛,又依次看向諸臣。大臣們如芒在背,卻都挺住了。皇帝直直地看向鐘、姚二人:「我一向信任你們。」

  二人忙跪下道:「臣如今正是不負陛下信任。」

  皇帝感受到了一陣一陣的疲憊,他的目光在眾人臉上逡巡,眾人或有躲避卻沒有人退讓。皇帝抬一抬手,藍興忙上前摻住他,皇帝沒說話,慢慢地回到後宮。

  他累了。

  皇帝走後,藍德跑來說:「陛下說乏了,請各位先回動。」

  大臣們的目光只稍稍交匯了一下,沒有一個人動。藍德只好沖最熟悉的鄭熹說:「京兆,您怎麼也這樣了?」

  鄭熹一向待他和善,此時卻說:「我是京兆,此時當然要為陛下為朝廷考慮。」

  王雲鶴向他投去了讚許的目光。王雲鶴下定了決心,這次一定要把這件事解決了。之前藍興找過他,能夠看得出來這個宦官頭子對皇帝是有幾分真心在的,但是這樣的情意並不足以動搖王雲鶴的原則立場。

  讓王雲鶴暫時沒有催促皇帝的原因是,皇帝當時已經在鬧別扭了,而朝廷當時有不少大事要處理。要是跟今天這樣似的僵持,朝廷的日常運轉還能暫時維持,軍國大事就得停擺。

  現在北地的災也賑了,各地的糧也盤了。他尚算清閒。

  又因北地旱情,恐怕胡人也會受影響。以王雲鶴對胡人的了解,雖有共主,各部在一些事情上卻是各自為政的。天災的時候,也就是他們容易南下掠奪的時候。

  這事講道理沒用,人餓了就要找吃的,就容易搶。也就是說,有一件大的麻煩快來了。

  王雲鶴正在考慮,於兩樁大事之間,把立太子的事給辦下來。

  巧了,夏龍時站了出來,王雲鶴要抓住這個機會,解決最大的危機。

  施鯤的想法也差不多,再不立下太子,京城非得亂了不可,諸王手足相殘就在眼前了。他們手足相殘沒關係,拖累大臣們不得不分立陣營,事情就大了。

  其他人的思想沒有他們這麼高大,甚至有人下了注卻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好,希望拖一拖。但夏龍時提出來了,更多的人不免反省:我確實不如夏龍時的膽氣。

  且再這麼爭下去,必有人要倒黴,自己身陷漩渦,也未必能夠毫髮無傷。

  還是立個太子吧!不然心裡不安。定下來了,我也好轉向。

  幾人從早等到晚,到要掌燈了,依然不退。

  皇帝在後宮本是想休息的,睡了個午覺起來,聽說大臣們事也不幹了,守在那兒等他。皇帝沒搭理,直到晚膳用完,皇帝又命藍興去看。

  藍興回說:「他們都還沒走。」

  皇帝冷冷地道:「願意熬就熬著!」

  氣呼呼地要睡覺,睡覺也睡不安穩。他年紀不小了,臨幸後宮少了一些,但總是需要後宮陪伴的。皇帝道:「召……」

  開口又閉上了,諸王的母親多半在後宮的高級妃嬪,今天又出這樣的事,由子而及母,他又不想見她們了。

  皇帝一夜不曾睡好,第二天昏昏沉沉地醒了,問一句:「他們呢?」

  藍興小心地道:「還在。」

  皇帝道:「那就讓他們等著吧。」

  藍興的面皮抽搐了一下,皇帝還是低估了這些大臣們。皇帝只有一個,大臣卻有一群,昨夜,王、施二位輪流去政事堂「值宿」,各部尚書等也「值班」。他們在皇城裡有寢室,各衙司有自己的食堂,他們換著班的熬皇帝。

  皇帝熬了兩天沒上朝。

  第三天傍晚,永平公主來看親爹了。

  ………………

  永平公主眼圈兒紅紅的,見著皇帝就拿帕子沾眼下的淚。

  皇帝道:「怎麼這個樣子?誰欺負你了嗎?!」

  永平公主道:「心疼阿爹,嗚嗚。」

  皇帝虛弱地笑笑:「沒事兒。」

  「我都聽說了,」永平公主給皇帝端了碗參湯,「阿爹,您是天子,讓大臣這樣等著,寫下來不好看。他們也太過分了,居然不退一步,非得這個樣子。」

  皇帝一噎。

  永平公主又說:「能有什麼大事呢?不能好好說一說嗎?」

  皇帝突然問道:「你這些兄弟,哪個好些?」

  永平公主抽抽噎噎地道:「都很好,近來大家走動都很頻繁,他們也越來越活潑了,大家說說笑笑的。」

  皇帝摸著女兒的頭髮說:「你呀……我要是走了,你可怎麼辦喲……」

  「阿爹?」永平公主又要哭了。

  皇帝道:「莫怕莫怕,就快好了。備輦。」

  藍興往窗外看了一眼,天黑了,還要去哪裡?「陛下?」

  皇帝道:「難道要把他們都扣在宮裡?」

  藍興哪敢用步輦?天氣冷,皇帝年紀還大了。他去傳了輛宮車,將皇帝與火盆都塞了進去,一同到了前殿。

  此時大臣們已經熬得眼圈發黑。

  一見皇帝過來,幾人忙站正了。

  皇帝往御座上一坐,道:「說吧。」

  王雲鶴先說:「東宮久懸,人心難安,諸王縱是心好的,臣也擔心有小人投機。諸王之中,無一人有威嚴可壓制他人,是禍亂之根。豈不聞齊桓之禍?」

  皇帝的臉色十分難看,他怕兒子奪了他的權,但是齊桓公的下場他也是不想的!

  施鯤趁機說:「陛下愛子之心,請分一些與諸王。」

  皇帝頹喪地道:「如此,你們倒是說說,我的這些兒子裡,哪個有威嚴啊?」

  竇尚書正色道:「陛下此言差矣!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先太子是這麼立的,下個儲君也這麼立。」

  皇帝道:「那就是趙王了?」

  王雲鶴道:「臣等唯知禮。」

  皇帝道:「那個夏龍時,審出來了嗎?」

  幾人輪番熬皇帝,抽空也處理寫政務,這個事情還是知道的。大理寺審了一回,夏龍時很配合,問什麼說什麼,他並沒有想隱瞞。「供詞」也拿到了,現取了拿給皇帝看。

  夏龍時當時說:「再痛心,就能拖好幾年?京中群魔亂舞,都能當看不見嗎?這幾年,風氣愈發的壞了,你們忍得,我不能忍!還有更多的人,也未必願意過這種不知道明天在哪裡的日子。天子當心懷天下,豈能因自己一時好惡,致令天下士民寢食難安?我等讀聖賢書,不是為了做諂臣,曲意逢迎!」

  皇帝又被氣了個夠嗆。

  他的臉上陰晴不定,過一陣才說:「你們今晚就在宮裡歇下吧,這幾天也熬得夠了。明日丞相來,擬旨。」

  有了皇帝放話,大臣們不用「委屈」了,宮中有飲食送出,他們睡了一個安穩覺。

  次日一早,皇帝倒也沒有食言,第一道旨意是冊封先太子的兒子為承義郡王。第二道旨意才是冊趙王為太子。

  兩道旨意刷出,王雲鶴與施鯤頓時安心,二人喜道:「恭喜陛下!」

  皇帝道:「開始準備吧。不可靡費。」

  「是。」

  準備冊立皇太子的儀式需要不短的時間,東宮修葺也需要時間。但是太子也不能久居宮外,於是又將宮中一處宮室指給趙王,即新太子一家做臨時的居所,只等東宮重新完畢,一應服飾、車駕等等準備妥當,即行大典。

  估摸著準備好了也要到明年了。

  無論如何,天下人的心都因此安定了下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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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7 00:16: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九章 品茶

  冊立太子的詔書已下,尚有許多事務要準備,鴻臚寺也要跟著忙,皇帝仍然沒有恢復之前的早朝頻率。祝纓仍然是十天見一次皇帝,皇帝也沒有什麼事要額外叮囑鴻臚寺的。祝纓也就照著之前與駱晟說過的,每天應個卯,再去四夷館看一看。

  祝纓等到駱晟從朝上回來,掐著點兒出門與他碰個頭,沈瑛也在這個時候出來跟上司見面。祝纓瞥了一眼沈瑛,這人雖然極力地克制,臉上仍然透著一股子的興奮勁。沈瑛一向是以涵養自居的,平素也有些養氣功夫在身。一般時候看不大出來,現在祝纓看著他,只覺得他面皮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像張開了大口正在放聲高歌一樣。

  駱晟心情還好,他的家裡雖然為著自己兒女與皇室、諸王再次聯姻的事情在猶猶豫豫,現在卻省了他頭疼押寶。比較起來,早點立個太子更省力。

  他特意對祝纓說:「子璋要往四夷館去,不要忘了知會各國使節這件大事。」

  祝纓道:「好。」

  駱晟又說:「還有使者拜見太子的禮儀,也須得準備了。」

  祝纓道:「那要與禮部協商了,得從他們那兒討幾個人來。冊封大典的日子定了嗎?要是定了,連那個也要教一教。要是沒定,這回就先教正旦朝賀之儀。他們要是派了新使者過來祝賀冊封,再教那一個。」

  駱晟道:「欽天監在選日子了。」

  祝纓道:「那就先與禮部協商朝賀的禮儀。典禮的禮儀恐怕還有得爭。」

  「也好。」

  他二人說得熱火朝天,末了,駱晟給了沈瑛一句:「光華看呢?」

  沈瑛不自覺地浮現成出一抹笑來,道:「駙馬安排得極妥。接下來番使必會很多,又要知會各番邦冊立太子事,使節會越來越多。司儀署近來事少,大家都是鴻臚寺的同僚,使節多時,幫一幫忙也是責無旁貸。」

  純真如駱晟,臉上也出現了瞬間的空白。祝纓不動聲色,看著駱晟,直到這位駙馬很快清醒過來,問她:「現在使節多嗎?」

  祝纓道:「現在還應付得來,要幫手時我是不會客氣的。」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駱晟胡說說了一句。

  祝纓道:「那下官就去四夷館了?」

  駱晟道:「會食你回來嗎?」

  祝纓道:「說不準,我叫小黃喊他們別備了,我就去四夷館吃了。」

  「呃,好,路上小心。」

  祝纓微笑著目送駱晟回他自己的房間,又對沈瑛一點頭,沈瑛也大度和氣地對她一點頭,表情裡充滿了包容。祝纓回房,招過小黃讓他去通知小廚房,接著又提筆寫了個公文給禮部,請他們那裡安排協助使節朝見禮儀的事情。拿著公文去給駱晟看。

  駱晟提筆在上面簽了自己名字,伸頭往外看了兩眼,說:「沈光華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典客署的事一直是你管。你什麼時候要人,咱們再說。」以駱晟之天真爛漫不知人間疾苦,常忽略一些小官小吏的生計福利,卻也知道沈瑛方才是有爭權的嫌疑。

  祝纓笑道:「他大概是因為東宮的事情高興。沈氏一向循禮守法,趙王在陛下諸子中居長,趙王得立,他這是高興得不知道自己說什麼好了。」

  駱晟覺得這話有點怪,低聲道:「可別得意忘形才好。」

  祝纓不參與他對沈瑛的評價,拿了公文,跑了趟禮部。禮部正忙著,鐘尚書在指指點點地罵人。冊立太子的禮儀他們要參與的,皇帝說不要奢靡,那這個排場是不是要比先太子的時候減一點呢?如果減了,現在的太子會不會不高興呢?

  正愁著,祝纓來了。少卿親自過來,鐘尚書也不能置之不理,他勉強收了公文。

  祝纓將一切看在眼裡,道:「知道您這兒忙,難抽出人手,只略給我一兩個人就好。先說朝賀禮,冊立大典的事兒咱們等定了日子再講。人,我那兒盡快給您還回來,您看可還行?」

  鐘尚書道:「我這兒眼下……」

  「今天是有些突兀了,或明天或後天,我再來領人,如何?」

  鐘尚書道:「現在使節到齊了麼?若是沒齊,再等三、不,五、七天如何?七天後,我給你兩個人。現在又是內侍局又是將作監的,都要有人聯絡。」

  祝纓想了下,使節來的確實還不到十個,便說:「使得,七日後下官再來。」

  她將文書留下,再回房撈起正在曬太陽的狸花貓,施施然走出了皇城。

  四夷館離皇城不遠不近,不多會兒就到了。昆達赤卻不在四夷館,一個掌固迎上前來道:「這位西番王子打從前幾天起,就每天出去轉悠,今天又出去了,說是要逛集市。」

  祝纓問道:「現在還沒開市,他要去哪裡?」

  「說是前天聽路上的人講,各坊裡也有些商鋪,他來了興致就去了。對了,他換了一身衣裳。」

  這幾天大臣們熬皇帝,祝纓沒輪上這項差使,也沒死盯著宮裡。她每日都要到四夷館來看一看,以防在這個時節出點什麼差錯。昆達赤在這京城人心不安的幾天裡倒很悠閒,東、西市,寺廟道觀,四處遊走,連太學他都探頭探腦了半天。

  今天更是換下了西番的衣服,穿上了京城時新的式樣,又跑出去了。大冷的天,他也不怕凍著了!

  祝纓道:「知道了。」

  她進四夷館,又問候了一下各國的使節,並且通知他們:「陛下已下詔,冊趙王為儲君。」

  使節們對趙王了解不深,但卻都露出笑容來說道喜。祝纓笑道:「是啊,國家又有了儲君,真是普天同慶。」

  使節們又詢問何時可以見到皇帝、太子,祝纓笑容可掬:「就快了,諸位遠道而來,舟車勞頓一路辛苦,請先在館舍中休養。太子正在搬遷,等你們休息好了,就能見到陛下和太子了。」

  使節們又向她打聽新太子的喜好。

  祝纓哪兒能知道得這麼仔細呢?祝纓道:「太子溫文爾雅,喜好麼,下官就不好揣度啦。」

  使者們於是各有想法。

  祝纓囑咐典客丞好生招待,從四夷館回到了家裡。

  ………………

  祝纓回家先換下了官服,換了一身月白的錦袍,披上了斗篷,抱著貓,坐在車裡,說:「走。」

  四夷館對各邦使節在京城的行動都有監視,祝纓與京兆府又是老交情了。盯梢的事兒除了鴻臚、禁軍,她又向鄭熹那裡討了人情,整個京兆府都幫她盯著。路上找了個差役一問,差役見她就笑:「祝大人?您問那個番子?今天換了身兒衣服,往那邊坊裡去了。」

  昆達赤的長相異與中原人氏,盯梢起來並不難。祝纓很快就找到了他,他正在一間鋪子賣茶葉的鋪子裡,通譯手忙腳亂地翻譯,掌櫃的一直搖頭。昆達赤穿著皮袍,卻不像周圍人那樣裹得嚴嚴實實,他領口微鬆,好像不怕冷似的。

  祝纓跨了進去,只聽掌櫃的說:「你們說的那個茶磚,如何與我這裡上等的團茶相比?」

  祝纓進門遮擋了一片光線,掌櫃的下意識抬眼看到了祝纓。京城的生意人,一見衣服就知來歷,祝纓這身衣服還是鄭侯家給湊的。掌櫃的腰微躬:「這位官人,來品茶麼?」

  祝纓對他點了點頭,又對昆達赤道:「王子叫我好找。」

  掌櫃的嚇了一跳,斜看了昆達赤一眼,心道:這也是王子?蠻不講理的樣子還真像個「貴人」。

  昆達赤道:「你找我有事嗎?」

  祝纓點了點頭:「當然。王子一直催問的事情有眉目了,你若是在館裡,現在就能知道了,」說著,順手挑了幾餅茶,「包起來,送到四夷館,鴻臚寺結賬。」

  掌櫃的猶豫了一下,小黃道:「這位是祝少卿,誰個還賴你的錢不成?」

  掌櫃了小心地問了一句:「是當年的小祝大人嗎?」

  祝纓笑道:「現在也還不大。」

  掌櫃的忙作長揖,祝纓道:「咱們就甭在這兒客氣啦,現在可信我了?」

  「是是是,呃,不敢不敢。」

  祝纓道:「送到四夷館。」

  「是。」

  祝纓對上昆達赤好奇又帶著點評估的目光,道:「茶餅與茶磚有些不同,我各挑了一樣,王子回去嘗一嘗就知道了。請。」

  兩人出了茶葉鋪子,昆達赤也不騎馬,祝纓也就不坐車,兩人慢慢往四夷館走著。路上的行人臉上帶點高興勁兒,祝纓道:「王子看到他們的表情了嗎?」

  昆達赤心道:難道要誇耀什麼天朝京城的富足?

  祝纓下一句卻是說道:「不是要說誇耀京師,是因為他們遇到了一件好事——陛下頒詔,冊立太子了。」

  通譯將話一轉,昆達赤先是因心事被戳中一驚,又聽有了太子更是一奇。問道:「這麼快就有太子了?」

  祝纓道:「王子的禮物能夠留下了。」

  昆達赤道:「那我可以少帶一些東西回去了。」

  祝纓道:「京城這麼大,王子連日遊覽,回去的行李怎麼會少?」

  昆達赤撇一撇嘴,他的眼角微微往身側、身後一瞟,還沒開口,祝纓又說:「陛下頒布賜之外,王子只管採買,有人為王子搬運。王子是貴客,我們是要招待好的。既要招待,怎麼能不知道客人的行蹤呢?」

  昆達赤是想譏諷兩句祝纓派人跟蹤他的,還沒開口又被祝纓說中了心中所想。嘴還沒張,話就讓祝纓全給說了。

  昆達赤道:「你們想得真是多啊。」

  祝纓道:「多一想想,比怠慢了客人好。王子,咱們回去品品茶?這茶,貴有貴的好處,便宜有便宜的優點。王子當時看中的那一餅,味清,價高,選擇是嫩芽,與茶磚不同,茶磚用大葉……」

  昆達赤塞了兩耳朵茶葉,道:「你知道得真不少。」

  祝纓微笑道:「我不懂茶。略知道一些,不多,一般喝不出味兒來。以前在南方住過,那兒產茶,哦,前年貴邦的使者還拿了銀碗換了些茶磚……」

  昆達赤身後一個老者忽然「啊」了一聲,對昆達赤說:「他是同那個女孩子一起的。」

  祝纓看了他一眼,對他點了點頭。他以為祝纓聽不懂,也胡亂點一點頭。

  昆達赤道:「那就回去喝茶吧!」

  他加快腳步,發現祝纓仍然不緊不慢地跟著,並沒有被他甩下。他有點好奇,放慢了一點腳步,祝纓也沒有越到他的面前去,好像不知道他不停變幻步速似的。

  回到四夷館,賓主在昆達赤的住處坐下,祝纓除去斗篷,昆達赤才發現她還抱著隻貓。僕役們將茶拿了上來,開始煮茶。

  祝纓道:「嘗嘗。」

  昆達赤道:「沒什麼味兒,要兌上奶來煮才好。」

  「乳酪是有的。」祝纓說。四夷館會根據各邦習慣的飲食來調整配給,昆達赤這兒用奶茶她是知道的。

  昆達赤喝奶茶就不是只有奶茶,還上了大盤的肉食之類佐餐。他不喜歡菜蔬,但是對果品很有興趣,吃水果喜歡就著糖,奶茶裡又要放鹽。

  祝纓也像昆達赤一樣拿小刀切了肉來吃,又切了一小塊肉餵貓。狸花貓看了一眼她切的小塊肉,嗅嗅鼻子,將腦袋靠在大銀盤子的一邊,不動了。

  祝纓將它盯著的那一塊肉切了一點給它,這貓嘴比她刁,選了最好的一塊地方。

  昆達赤見她面無異色,一起喝了一碗奶茶。祝纓也明白了為什麼昆達赤喜歡喝重味的茶,又嫌棄味清的茶餅貴而不惠。

  剛才的老者是副使,對昆達赤說了更詳細的內容,兩人咬著耳朵。昆達赤聽完,大大方方地問祝纓:「你不是官員麼?為什麼之前幾個有茶的小孩子說你是他們長輩?」

  祝纓道:「我日常就喝她們家的茶。」

  昆達赤問道:「他們是你的孩子嗎?他們的茶,不用你們朝廷的同意就可以賣,對吧?」

  祝纓道:「王子都打聽過了,還要問我嗎?」

  昆達赤道:「可惜離我們遠。」

  祝纓道:「我也聽說,中間隔著山。不過好像有路通。」

  昆達赤的眼睛眨了眨,道:「我是為了增加榷場數量來的。我們想要更多的茶,也會拿皮毛、馬匹來換。但是遇到了要立太子,好像會耽誤我的事?」

  「不會誤事的。」

  昆達赤又問:「你們會答應嗎?」

  祝纓道:「這個事我做不了主,但我會為王子轉達的。」

  昆達赤道:「好吧,我們的馬都是良種。我會送給新太子兩匹,他還有幾個兄弟?我也給他們一人一匹。」

  「七個。」

  昆達赤道:「拿上來。」四個僕人各托一個大盒子上來,昆達赤道:「這是送給你的,這幾天多謝了。」

  祝纓婉拒了:「是我職責所在,王子此來行李不多,禮物就不必給我了。我可以為王子轉交給永平公主。」

  昆達赤道:「是那個人的妻子嗎?」

  祝纓點了點頭,昆達赤若有所思,對僕從擺擺手,僕從退下了。

  昆達赤再次明確了希望將配額能夠增加一半。祝纓見他最在意的就是此事,便說:「王子是擔心辦不成事回去受到不該有的責怪嗎?王子還有兄弟吧?看王子的樣子,他們想必也是一時豪傑。」

  幾句話前言不搭後語,昆達赤心頭一震。他來這裡可不是為了玩的。他做使者,也有自己想來看一看的原因,也有被兄長坑了的原因。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一國之主的家裡更是如此。他算能幹的,當然也為自己的兄長所忌憚,於是坑了他過來朝賀兼談榷場的事情。

  朝廷與西番兩家亦敵亦友,突然要增加配額本來就不太容易談得下來。既要談下來,又不能丟臉地求人,還不能吃虧,少賺就是虧,這個要求本身就很為難人。昆達赤在西番不是管這個的,相反,他一直以勇武示人。派他過來就是不安好心。

  昆達赤私下沒少罵他哥,但親爹點頭了,還來還是得來。

  本以為在四夷館裡,周圍都是生人,他們說西番語也沒人知道,只要通譯不在就可以大聲密謀。他們不知道的是,四夷館都攥在祝纓的手裡了,祝纓已經安排了一個通譯裝成普通的僕役,將他們的密謀聽了去。

  雖然不是時時緊隨,架不住對方沒有防備,還是聽到了幾句關鍵的詞句,不妨礙祝纓由此推測出全貌。

  如今祝纓點破了,昆達赤又想她幾次提前出聲說破自己的心事,一時有些忌憚她。昆達赤眼睛緊盯著狸花貓,左打量、右打量,這一人一貓神神叨叨的!難道他是個祭司?

  祝纓又說:「我國皇子也是各有所長,都是很好的人。太子是陛下存世的兒子裡最年長的,所以做了太子,這是朝廷的規矩。先立正室的兒子,再從兒子裡選最年長的。誰如果不合這兩條,想要朝廷冊封,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昆達赤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她。

  狸花貓喵了兩聲,祝纓又切了一塊它選中的肉給它,自己將奶茶一飲而盡:「胡人明天就到,他們的館舍安排在那頭,想要親近可以讓掌固為王子引路。明天我還會過來的。」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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