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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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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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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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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夜探

  陳府佔地不小,裡面現在應該有兩個公子及伺候他們的僕人等,人數必然比府衙的後衙多,裡面恐怕也有巡夜的,所以祝三很小心。祝三選擇了從前院的左側圍牆翻進,主人休息都在後院,這宅子的前院人少且更安靜。

  她伏在牆上等了一陣兒,沒發現有什麼異常,才靈巧地從牆頭一躍而下,落地幾乎沒有什麼聲音,又停了片刻,才沿著牆根樹影往有燈亮的房間摸去。

  守夜人一般會在門旁不遠的小屋子裡。

  像陳府這樣的大戶人家就肯定安排守夜的人了,至於僕人能不能恪盡職守,就看這家主人的能耐了。再能耐的主人,也不能叫僕人整宿都在院子裡游蕩不歇歇的。

  果然,小屋子裡人沒睡、聊得正起勁。

  幾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都沒有酒意,你一言我一語說些閒話提神。先說了點府裡僕人的家長里短,什麼二房的小子還拎不清,敢搶咱們的先之類的。接著是說,聽「守衛府邸」的差役說,新的查巫蠱案的欽差這幾天就要到了。

  另一個就問:「前幾天就說要到了要到了,怎麼現在還沒到呢?」

  「那你管這麼多?反正咱們大郎不受虧就行!」

  「還不受虧呢!自打前頭咱們夫人過世,相公娶了後來這個,大郎就被打發回老家,流放的一樣!連房好妻也不肯為大郎說!」

  「呸呸呸!瞎說什麼?大娘是個肯陪丈夫吃苦的好人吶!這次來的欽差還有個副手,你道是誰?」

  「誰?」

  「說是咱們夫人娘家那頭的人!」

  「豁!那可好了!」

  幾個七嘴八舌正開心著,後院又傳來陳二公子詭異的哭腔。前頭說出很多信息的那個聲音說:「呸!晦氣死了!本想今天有好消息了,今晚饒過他,他偏又來!走!你們誰去嚇他一嚇?」

  「大郎這活計派的,都給他嚇傻了,還去麼?」有人不樂意了,「他叫,就是瘋著還沒好!」

  前頭那一個說:「你懂什麼?大郎說了,為了防他裝瘋,不能鬆懈!裝得多了,也就真瘋了!」

  祝三也沒指望這些僕人能夠告訴她巫蠱案的真相,只是希望從他們的聊天裡知道這裡面的兩個主角,陳家的兩位公子都住哪兒,從他們那裡或許能夠聽到點什麼東西。萬萬沒想到呀!居然還有這樣的豪門秘辛!

  心道:怎麼知府不做人,這相府家裡也沒幾個喘人氣兒的呢?

  人們就有一種誤解,人一有錢有權了就什麼都有了,事實上,有錢只是有錢,有權也只是有權,至少它不代表有道德,很多時候也不代表有智慧。很多人可能只是像陳二公子一樣,有爹。

  祝三見識過縣城富戶家的恩怨,也見識過知府、周游的嘴臉,對陳二公子也沒什麼預期,但是沒想到,受害者陳大公子居然也……

  好麼,這府裡還有個乾淨人麼?等新欽差的副手來了,怕不又是一場熱鬧!可得趕緊趁他們到之前,把自個兒親爹摘出來!

  祝三隱在柱子後摒住呼吸,等提著燈籠的人走了,又聽小屋裡幾個人說了幾句「大郎七歲上就被放到這裡來,快二十年了,可算熬出頭了!」以及「後頭那個還想嚇唬大郎,虧得大郎機靈裝作被夫人的死驚到失了神,才能活到現在……」

  說不幾句,那個話最多的人說:「都別睡了,出去巡一圈兒,別他娘跟府衙似的走了水叫歹人有了機會!」

  祝三的耳朵動了動,往窗戶那兒湊了一湊,門「吱呀」一聲,她連忙往陰影裡收攏了一下身形。只見幾個穿著長衫的人紛紛提著燈籠走了出來,差點照到她。她不敢動,這個時候一動反而容易暴露,不動就不顯眼,倒有機會躲過。

  果然,這幾個人胡亂往四下一照,就分兩路去巡夜了。邊走還邊繼續剛才的話題:「哎喲,可惜了,府衙跑了幾個下人。」、「什麼跑了?八成是有歹人趁火打劫拐走了!臥房那是失火,可是後廚柴房必是放火!誰家柴房不小心來著?廚娘們的鋪蓋都沒帶走,可見不是偷跑的……」

  他們又說了一些,但是漸行漸遠,就聽不太清楚了,祝三只聽得大娘子被火勢驚到了,正病著。知府逃出臥房的時候不慎被房中的繡墩絆了一跤,寸勁兒上來不但扭傷了老腰還跌斷了腿!如今倆都躺著呢,所以鐘欽差也暫時還沒動身走,並且想接手大牢裡那一群神棍!

  這倒是祝三不知道的了!她心頭微驚,悄悄地跟了上去。

  疾走幾步,卻聽他們又不說府衙的事,轉而暢想起陳大公子這次終於否極泰來,回京之後必有一番作為云云。

  祝三想了一下,選了話多的那一路跟了過去。這人走的是中軸,穿過二門,這王八蛋把二門給關了!祝三扼腕!只能再次翻牆,趴在牆頭上看到他往左邊一座院子去了,過不多時燈籠的亮光越繞越遠。

  這個時候,陳二公子的哭泣討饒之聲從西邊傳來。祝三估摸著,這東邊就是陳大公子的住處了。她沒往東邊去看陳大公子,跳下牆,往西邊去,依舊是趴在牆頭先看動靜。

  陳二公子的院子不小,他房間的窗戶是開著的,祝三看到一個穿著淺色衣衫的青年趴伏在地上:「我本意不是想驚擾祖宗的啊啊啊啊……嗚嗚,饒命!」兩三個顏色鮮豔的年輕女人抱在一起,也是一臉的驚惶。

  窗戶外面,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長袍的身形口裡罵著:「不肖子孫!擾我清淨!」

  祝三一看就知道這是裝神弄鬼的把戲,拿根繩兒一吊,裝鬼!其實還有另一種裝法,就是踩個高蹺,黑夜裡看著也跟飄在半空中走一樣的。

  裝鬼的還在罵,揚言明天要他吃的飯都變蛆,說這是不敬祖宗的懲罰,陳二死後得下餓鬼道。

  陳二哭得更慘了:「我沒想驚擾祖宗,我就想咒死我那倒黴鬼的大哥!是他們!是他們說,必得回來祖宗墳地做法才會靈的!」

  祝三聽得額角青筋都起來了,看那個吊死鬼也沒什麼新花樣,悄悄地離開了西面的院子。她沒有完全沿路返回,而是翻身上了屋頂,一氣跑到了臨街的牆上,警惕地四下張望,見無人發現自己,一縱一躍,跳到了街對面的屋頂,從那裡再溜走。

  ………………

  張仙姑正在燈下做針線,祝三正在長個兒的年紀,衣服什麼的還好說,反正窮人衣服不合體太正常了,可是祝三一天天的在外跑,鞋襪不合適就太不方便了。

  張仙姑打算給她做雙新襪子。

  門被敲了兩下,張仙姑聽到熟悉的敲門聲,放下了去拿黑布的手,匆匆去開了後門:「來了。」

  來的正是祝三。

  張仙姑忙不迭上下打量她:「怎麼樣?沒傷著吧?」

  祝三臉色不太好看地說:「我沒事兒,不過明天還得出去一趟。」

  張仙姑將她讓到床上坐下,說:「先洗把臉泡個腳再說!」說著,要從牆上把鍋取下來去外面生火。外面的灶是露天的,祝三勉強給它弄了個棚子撐在上面,但也是沒門沒鎖的,每天做完飯就把鍋再拿進來。

  祝三道:「冷水就成。」自己去前面舀水,一面洗一面說:「有點眉目了。」

  「難不難?」

  祝三道:「要快!」

  「嗯?」

  祝三道:「爹從來沒去過京城,對吧?這次也沒有。」

  「哪認得京城大門朝哪兒開?!怎麼又扯上京城了?」

  祝三道:「今天,我去那裡聽他們說,是陳二在京城聽了人的話,要回來作法害他大哥才靈……」

  「那你爹就不是主謀!」張仙姑這會兒腦子很清楚了,「頂多就是個從犯。他以前又與人不熟,多半是個半路混過去湊數的!那倒不妨了,判下來也就是挨板子,頂多充軍流放,命能保住。行了,你歇著吧,明天別亂跑了。」

  祝三搖搖頭:「我還有點事要弄明白,放心,不去陳家了。明天我出去轉轉。晌午不一定回來。」

  「你又要幹什麼?別想著白天探大牢啊!」

  「不去的。對了,府衙那兒,知府和大娘子傷的傷、病的病,他們認定徐大娘和咱們是被歹人劫走了的。」

  「呸!他們才欠叫歹人拐了去賣苦力,一天照三頓挨打!」話雖如此,張仙姑到底放心了,說,「你上街小心些,別叫他們在這個時候認出來。」

  祝三笑了笑,心道:我不上街去,明天我得去陳家祖墳瞧瞧。這事兒不太對,啥法事啊,要往人家祖墳去做?

  據她所知,要動祖墳的事兒確實跟子孫的關係極大。但是在祖宗裡作法,只妨害一個子孫的,那可真是聞所未聞,一般自家人可不會這麼幹!誰不怕失手把自己也妨死了呢?

  但是這墳地,很重要!得去看!

  …………

  第二天一早,祝三收拾了貨郎的擔子,沒帶那兩隻匣子,只挑兩個筐就要出門。

  張仙姑問道:「要去做買賣?」

  祝三道:「去城外尋摸點兒東西回來賣,順便看看陳家祖墳。」

  「你……」

  「不礙的,」她拍拍兩隻半舊不新的筐,「我有正經營生呢。」

  她不知道陳家的祖墳在那兒,卻不慌張,挑著擔子出去,在街上聽到有人說起陳家的事情,就插一嘴:「別是祖墳埋得不好吧!」成功就挑起了話題,再引著人們說兩句,就辨明了地方。

  陳家祖墳又不是什麼秘密,只是離城有十多里地,她得靠腿走過去。

  祝三也沒得選,挑著擔子一路狂奔到了地頭才放下擔子歇口氣,從筐裡摸出個葫蘆喝了點冷水。她揭下斗笠搧著風,天氣已涼,她愣是跑出了一身的汗。

  祝三放下擔子不由皺起了眉頭——那場「法事」得有小兩個月了,中間還下過雨,許多痕跡都沒有了!

  可是來都來了!

  她從擔子裡取了香燭紙錢,意思意思地燒了一下,就開始四下游走。看到了幾處焚燒過的痕跡,又看到了一些沒腐敗完的祭品之類。她抖了抖腳,這陳家宅子大、陰宅也大,走得有點累了。

  她慢慢走著,忽然瞳孔一縮,往一個墳堆走去。陳家當官的人家,墳堆都比別人家的大!可是這墳堆不太一樣!她繼續走、繼續看,心頭的疑雲越來越濃!

  直到撥開一處草叢,她的臉沉了下來!

  彎腰揀起了一隻銅鈴、兩截玉簪,祝三從懷裡掏出方帕子包了,正準備回去,卻聽到了一陣馬蹄聲,抬眼看過,幾個騎馬的人好像是路過,她沒在意,去找回擔子準備走的時候猛然一驚——這群人是往這邊來的!

  她正要往墳堆後面躲藏,卻聽到很大的一聲斷喝:「喂!那邊的!站一下,有話問你!」

  祝三暗暗叫苦。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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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失算

  私下的探查,還是跑到別人家祖墳堆裡,一旦被人看到了很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旁人尤可,官差或者陳氏族人親戚撞見了,確實要費點事。

  祝三匆忙一看,不是官差,因為沒穿號衣,不由她心中一定。等那個跑到別人家祖墳地大喊大叫的家伙。

  那個長寬一樣的!

  是叫金良,對吧?

  金良走近了,也很詫異:「貨郎到這裡來做什麼?有話問你!」

  這口氣就讓祝三很不喜歡,不過金良好像也沒認出她來,所以祝三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彎腰挑起擔子,走了!

  沒走兩步被被金良縱馬攔住:「喂!說你呢!」

  祝三退後了幾步,翻了個白眼給他看。一般人看到她這個樣子,要麼覺得這是個渾小子,不值當計較的,會改個口氣,要麼乾脆被氣壞,針鋒相對。無論是哪一種,只要對方情緒有波動就容易對付了。後一種還更容易套話。

  金良卻完全不是這樣,他催動馬,俯身一撈。以祝三之靈敏,居然只閃過了半個身子!

  半個手掌與祝三肩膀大力擦過,金良眼中詫異的神色一閃而過。他的身體比他的腦子轉得快,勒馬轉了個小圈兒,啪!從馬上跳過,猱身一撲。以其身材之壯實,居然很靈活地撲到了祝三身邊,祝三挑著擔子行動不便,將擔子往他砸去。然而祝三力氣不大,扁擔被金良大力揮開。

  就在兩人一來一往間,幾個騎手也圍了上來。

  然後,祝三就被金良提到了那位「七郎」的跟前。祝三沒料到金良居然是這麼個路數,暗道晦氣,心裡更是提防。金良像拎小雞崽似的提著她大步往前走,走兩步還用力將她再提高一點,看一看她的臉。

  將她放下的時候,金良忽然大悟:「七郎,這小子見人就跑,拿回來了。咦?好像是前天茶棚那個小子!哎,你怎麼改了打扮了?!」

  他拎著雞崽走路的時候十分不客氣,分辨出是有一面之緣的人的時候,口氣突然就變得平和了起來。還在想:難不成是個偷兒?來揀便宜來了?不過偷兒也是幫過我的,我欠他人情,倒不必太刻薄他。

  祝三看到金良的時候就知道跟他一起的「七郎」可能在附近,真見到了,她心裡不免揣測起這人的身份來。陳家墳地,再這樣的打手,還是「七郎」,別真的是陳家的親戚吧?!!!

  祝三警惕地看著「七郎。」

  「七郎」人坐在馬上居高臨下,說話卻很和氣,問道:「原來是你嗎?上回你走得急,還沒來得及道謝。」

  祝三微愣,仍然警惕地說:「你又是誰?」

  金良道:「你這小子,好生無禮!」

  「七郎」擺了擺手,沒讓金良繼續說下去,居然回答了她:「鄭七。」

  「不姓陳嗎?」

  鄭七含笑問道:「為什麼要姓陳?」

  「不姓陳來這裡做什麼?」

  「你也在這裡,你姓陳嗎?為什麼來這裡?」

  祝三完全無法反駁,噎了一下,說:「好奇,行不行?」

  鄭七笑了:「好奇到陳氏的墓園裡來?你是知道這裡是陳氏墓園的?」他原本就是來找陳氏墓園的,遠遠見到個人影也是為了叫過來問一問。現在不用明問也能知道,這裡就是陳氏墓園了。

  祝三道:「這碑上這麼大的陳字寫著呢。那你呢?又為什麼來的?」這鄭七通體貴氣,養尊處優的樣子,比所有她見過的富家公子還要富家公子,可不像是個會鑽墳堆的人。這點眼力祝三自信還是有的。

  鄭七道:「陳相以前還沒做丞相的時候,我聽他講過課。這次出京遊歷,就過來看看。」

  祝三愣了一下:「哦。」

  鄭七見她臉上原本一股少年特有的蠻橫氣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份安寧溫和,心念微動,正待再問。卻聽這小子說:「那你的運氣……不太好。他們家正有事兒,你進城如果聽到了什麼,也別急著做什麼,先看看吧。」

  嗓音還有點稚氣,口氣卻有點老氣橫秋的,居然還能聽出點同情和關懷來。鄭七笑了:「怎麼?你既知道,就告訴我,該我知道的,早晚要知道,早知道比晚知道好,對不對?」

  祝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尖,說:「我聽說,陳家二郎咒他大哥,州府抓了好些個和尚道士神漢,至今沒有放出來,也不知道審出什麼來了。我說好奇,是因為聽說他們是要在陳家祖墳作法。」

  鄭七嘆道:「來之前我已經知道這件事啦,這事兒驚不到我。你好奇什麼?」

  「你瞧,凡咒人要拿祖墳作法的,無不是咒人滿門遭難,這兩個可是親兄弟。哪有咒一個、饒過另一個的?」

  這個角度太過清奇!鄭七自己過來,也只是想看看有沒有什麼證據、詛咒之事有沒有疑點。哪知這個小子的切入點這麼詭異!但是細細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就算失心瘋了,要詛咒兄長,是桐木人偶不夠使還是生辰八字不知道?並且,陳大是在老家,陳二可是陳相後妻的心尖子,一直是在京城嬌生慣養來著,為什麼會不遠千里回來?

  鄭七道:「你懂這些陰陽五行?」

  祝三警惕了起來,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說:「不懂,沒人教。那天聽說了,我一時好奇,就想來看看是個什麼名堂。唉,你都知道了,別在這裡久留了,回去吧。這兒事情忒多,別蹚這渾水了。人家的家事呢,你那老師……」

  鄭七心頭又是一動,也嘆了口氣:「可是終歸有半師之誼,知道了怎麼能裝不知道呢?」

  祝三看了他一眼:「哦。那你慢慢看吧。」轉身要走。

  鄭七跳下馬來:「這位小哥,且慢,不知尊姓大名?」

  祝三道:「不知道啊。也別再問我啦。」

  鄭七不緊不慢地跟著她,說:「小哥是本地人嗎?」

  「算是吧。」

  「我初來乍到,如果遇到不明白的事情,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尋小哥來請教呢?」

  祝三愈發警惕,扭頭看著他,說:「你真要管這事呀?」

  鄭七笑笑:「我也好奇上了。」

  祝三卻不再說話了,走到擔子邊,把剛才被打翻的筐子扁擔繫繩理好,擔在了扁上,說:「那你繼續。」

  鄭七也不惱,說:「這麼說,你已經看出些端倪了?」

  「什麼?」

  鄭七道:「你告訴我,我不告訴州府,行嗎?」

  祝三想了一下,伸出了手,掌心朝上。鄭七微怔:「啊?」金良低聲道:「你這小子!倒索要起財物來了!」祝三道:「我可不像你們,不用愁吃喝。」鄭七卻很大方,摘下了銀囊放到祝三的手上。

  祝三的手沉了一下,有點吃驚,這銀囊的做工極佳!比州府打扮她送那個短命鬼將軍的時候給她的配飾都精致!果然是京城出來的貴公子。祝三拆開銀囊一看,裡面金銀錠都有,都是小小的,做成不同的花樣。

  她想了一下,從裡面取出一粒金蓮蓬、一隻小銀元寶攥在手心裡,依舊收緊了繫繩,將銀囊又塞還給了鄭七,說:「要我說,根本沒有什麼詛咒人的法事,一群騙子罷了。我今天才頭回過來,之前下過雨,已經看不出他們作的什麼法事,不過有些燒灰的痕跡。你瞧,那兒、那兒、還有那兒,你覺得害怕嗎?真的有什麼詭異之處,你看到的時候心底是會害怕的。我沒覺得怕,我看他們是胡亂弄的騙陳二的。」

  鄭七聽得很專注,順著她的手指看了幾處地方,金良等人趕緊去查看,又飛快地跑回來,對他點頭。

  祝三嘆了口氣:「回去吧,也別見你兩位世兄了,真要關心你老師,就回去見你老師,對他說……這兒被亂人踩過,都污了,花點心思,回來修修墳吧。」

  鄭七聽她這話說得詭異,卻不動聲色,含笑道:「多謝小哥。不知小哥家住何處?我從家裡帶出些東西來,預備路上花用、送人,如今要回去也不必再帶回去,有幾匹緞子顏色倒還可以,想贈與令堂。」

  祝三十分警惕,她壓住了自己的情緒,將手裡的一金一銀晃了一晃:「我只拿自己該拿的。」挑起擔子就走。

  還沒走出幾步,就被鄭七一聲輕描淡寫的:「拿下!」

  祝三都懵了:「哈?」她的警惕全在轉身離開之前,擔上擔子走出十步,基本就算安全了。哪知鄭七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這都是什麼人吶?!!!

  在最初的片刻驚訝之後,祝三冷靜了下來,說:「你們要幹什麼?」取出那一金一銀,「還你就是了!」

  鄭七笑道:「它們是你的了,給你的我就不會再收回來。金良,帶他走。」

  金良拎著祝三上馬,這還是祝三這輩子第一回乘馬,可惜是臉朝下被橫放在馬鞍上,擔子也被其他的隨從帶上了,連扁擔繩子都沒落下!

  一行如疾風般跑出了二十里地,才在一處驛站停下,有人見到他們之後大呼:「來了!唉……不是!不是從京城方向來的,是從州府那邊,不是他們!」

  祝三被放下馬之後晃了晃腦袋,稍稍清醒一點聽到金良在她耳邊提醒:「等會兒七郎問你什麼,你如實說了,別想騙過他。哪怕你之前做過什麼不好的事兒,老實講了,也有機會重新做人。你年紀還小,不要自誤!」

  祝三心說:你們真是一群黑心的狐狸!

  金良將祝三交給另一人看管,自己取出一面令牌給驛丞,驛丞道:「非是小人不給您上房,這房兒是給欽差預備的,他老人家再兩三天就該來了,您看……」

  金良看看鄭七,頭號的黑心狐狸心情卻還不錯,他點了點頭,金良道:「囉嗦!你安排一個乾淨的院子就是!」

  驛丞麻溜地引他們去了一個偏院,祝三目瞪口呆——他們居然是官兒?金良還要事事請教鄭七,這個鄭七,他是個什麼人?

  金良是個練家子,這個祝三看得出來,但是他身上的官氣極淡,只有在剛才驛丞說話的時候才顯出一點來。而鄭七,祝三之前完全看不透他,只當他是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家人或許是做官的,他自己麼……就很有迷惑性。雖然讓祝三警覺,但真沒想到他也與官場有勾結!

  祝三見過的官,一只巴掌數得過來,吏倒是見過許許多多,這也讓她有了點小小的自傲:什麼狗屁官兒?人品不咋地,腦子也不好使!吏們倒有些陰暗城府,可也就是在個小泥潭裡折騰。就這兩類人,祝三已經都見過了,自認已摸到了他們的規律,不說完全了解吧,至少糊弄他們能糊弄得不著痕跡。

  現在落到金良、鄭七手裡,才有些後悔:他娘的,失算了!

  被拎到鄭七面前的時候,她正在反省:這些日子雖然屢有波折,但是她總能化解過關,是飄了!話也太多了!這樣不好,不好!

  「想到要怎麼應付我了嗎?」鄭七的聲音還是那麼的溫和。

  祝三壓下了翻白眼的衝動,兩隻腳的鞋尖對著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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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盜墓

  「現在想不出來也不打緊,先吃飯,吃飽了慢慢想。」鄭七不緊不慢地說。

  祝三微愕,很快穩住了心神,默默地坐著。沉默於她,是項再熟練不過的技能。

  鄭七也不要求她馬上就答話,而是說:「擺飯吧。」

  旁邊一個年輕的隨從答應一聲就出去了,不多會兒各色的食物就流水般擺了上來。呃,比起知府的府裡也不差多少,且份量十足,之前出去的那個年輕隨從還用一種極擔憂的語氣說:「地方簡陋,只有這些了。」

  祝三心想:這還嫌不好?愈發懷疑起鄭七的來歷來了。

  鄭七卻不在乎這些「粗劣」的飲食,洗了手、慢慢地擦手,饒有興趣地舉箸對祝三道:「來,不要客氣。忙了一早上,該餓了。」

  一盆清水就端到了祝三的面前,盆邊還搭著條毛巾。祝三看看水盆,又瞅瞅鄭七,再看看金良。這兩人對她的態度居然都還不錯,都點頭示意。祝三心中對鄭七的警惕提高到了極點,一般這樣的人,不是太好,就是太壞!然而無論好壞,現在的局面都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祝三膽子大卻不傻,此時她也不再像在陳氏墓園裡時那樣裝腔作勢了。捋了捋袖子,將手伸進盆裡,她正在長個兒的時候,是憑兩條腿跑到墳地的,確實是餓了。看她洗好了手,鄭七又再次舉箸:「這廚子手藝勉強,勝在材料新鮮。」

  祝三對他笑笑,說:「謝了。」提起筷子就大塊朵頤了起來。

  祝三吃飯很快,金良開始還有點擔心。直到不見祝三吃飯吧唧嘴,嘴巴上也沒裝漏勺,金良才有點欣慰地微微點頭,臉上甚至有了一點笑影。

  這貨吃得也太自然了些!金良輕輕咳嗽了一聲,祝叼了塊排骨看了他一眼:「唔?」

  鄭七也慢條廝理地挾了片青菜,祝三鼓了鼓腮,又低頭吃了起來。鄭七看她吃得香,也挾了塊排骨嘗嘗,嘖,還是那個味兒,沒見多好吃,手上還是忍不住又挾了一塊。慢慢吃著,鄭七也在思索,這小子身上必有故事!茶棚、墓園、驛站,完全就是三個不同的樣子。

  祝三吃得香,心眼一刻不停地在轉——得跑!擔子不要了!跑!

  曠野裡她肯定跑不過馬,也有可能跑不過這個長寬一樣的,但是到了有閒雜人等、有房舍的驛站,她能跑掉的機會就大大的增加了。她有八成的把握。

  很快地吃完,鄭七還沒放下筷子,祝三很有耐心地等著,期間,又有人給她端了一盞茶來。祝三愣了一下,金良道:「漱口。」漱口居然用茶!也忒講究了。

  祝三漱完口,也不多喝茶,等鄭七吃完了、漱完了口,才問:「你要把我怎樣?」

  鄭七笑道:「你這孩子,我又不是強盜,怎會把你『怎樣』?」

  「那你抓我幹什麼?」

  「聊一聊?」

  祝三搖頭:「我跟你吃飯都不一樣,有什麼好聊的?」

  鄭七正要說話,外面又是一陣喧鬧,驛站內也是一陣:「來了!唉……不是,不是欽差!又是從城裡來的……」

  金良使個眼色,隨從裡的一個人出去了,很快回來說:「他們好像認識,來的是州府裡的官吏,但是沒有穿官服也沒有穿號衣,很是奇怪。穿得不差,雖然是布衣式樣卻不是短打。」

  鄭七微微點頭,外面又是一陣,卻是新來的人也被安排到了「僻靜院落」裡來,這群人一進院子,聽說上房被別人住了,老大不樂意,正在那兒大聲地喝問:「是什麼人?在這個時候住了上房?」

  祝三聽到這個聲音耳朵動了一動,這聲音她有印象,彷彿是府衙黃先生一伙裡的一人,當時跟在于妙妙身邊的時候她見過黃先生一伙不少人,這一個是常代黃先生說些不便說的無禮的話的。

  金良道:「我去看看。」

  鄭七點點頭。

  他一出去,對面吵鬧的聲音就小了一點,仍能聽到清晰的對話,新來那人說:「我們是奉了府衙之命在此等候新來的欽差的!你是辦的什麼差使呢?」

  金良道:「無可奉告!」

  然後不知道他做了什麼,新來的人含糊地說了幾句場面話,接著金良就回來了。鄭七道:「他們倒有心。」金良道:「多半是有什麼事兒,要搶先告狀呢。」

  祝三覺得這兩人對話的味兒不太對,不但如此,兩人說了兩句,鄭七沒有任何轉折地又問起了祝三:「今天你在陳氏墓園看出了什麼?」

  他娘的,還不放過老子!

  祝三沉默。

  金良有點著急,催促道:「看到了就說!你手上有人命吧?還有什麼事比人命還大呢?」

  祝三肚裡吃了一驚,瞪大了眼睛看向他。鄭七也喚了一聲:「金良。」

  金良伸出兩指指著自己的眼睛,說:「手上有人命的人,看人和別人不一樣,我看得出來。不是誤傷,是動手前就琢磨好了的故意殺傷!」

  祝三那是打死也不能承認的,她驚訝之後翻了個白眼:「我人都被你們抓了來,像府衙那個簡先生一樣拿我來頂你們什麼人的命,又或者叫我背什麼鍋,你們隨意,倒也不必先編個這樣的罪名出來!忒費力了,辛苦你了,留著點兒力氣吧。」

  鄭七擺了擺手,阻止了金良的喝罵,依舊好聲氣地說:「我只是有事請教。」

  祝三知道,在聰明人面前說話,說得越多、破綻越多,如果可以的話,她連一個字也不想說。直接來了一句:「要不你殺了我得了。人命都能扣我頭上,也不在乎自己手上有人命了吧?」

  金良大怒,他對祝三的好感多半是因為祝三在茶棚順手撈回了他的錢袋,就這點好感,實在不足以支撐容忍祝三胡攪蠻纏這麼久。見他還不配合,金良上前一大步,提起祝三的領子。

  祝三也不怕他,她可不是真的想死,只是在想:府衙來人等欽差,驛站到處是人,我看你怎麼鬧。拖一拖,欽差這兩天就來了,鬧大了……等等!他們為什麼敢在欽差要來的驛站裡鬧大?是篤定在這裡拷問人不會驚動官府?我又不是真的死了!

  祝三心裡打了個突,有了一個不妙的猜測。

  祝三道:「你又不是新欽差,這麼關心陳家幹嘛?家醜不可外揚,知道你老師家的事兒,他可不一定會感激你。」

  鄭七反問道:「如果我是呢?」

  祝三的眼睛眨了兩下,才想明白鄭七話裡的意思:「你是欽差?」

  鄭七命人去拿印信,金良也把她放了下來。祝三看著那個匣子被打開,一方印穩穩地落在匣中,內心卻滿是沮喪。

  之前,她以為自己只要能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將證據一交,朱神漢就能有個結果,哪怕不是當堂釋放,打一頓放也行,甚至流放也行。現在她不這麼想了,哪怕水落石出了,會怎麼判呢?看看知府是個什麼狗人,再看看鐘欽差、周游又是什麼鬼樣子!再看看鄭七,哦,這個完全看不透!又自稱是陳丞相的學生!朱神漢捲進了陳家的「家醜」裡,國法不辦,揭破陳丞相的「私怨」也夠喝一壺的了。

  眼前這個鄭七,要麼真的是欽差,要麼是篤定自己在驛站鬧事被欽差遇上也會不了了之。

  祝三看完了才說:「我沒見過這些個,也分辨不出真假。」

  鄭七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總不肯吐露實情,反而要問欽差的身份。可見是有顧慮的。我雖是陳相的學生,更是陛下的臣子。我把儀仗留給副使帶著慢慢走,自己先過來,為的就是把案子查清楚,免得回來教他們蒙騙了。還有什麼疑問嗎?把你知道的說出來,把你想要的說出來,我自有安排。」

  祝三深知自己現在既劫不了獄,也不能確定朱神漢不會被砍頭。幾方圍堵,只有賭運氣。

  「陳家二公子,缺錢嗎?」

  這個問題鄭七回答了:「陳相家法甚嚴,但是他的夫人極愛親生的兒子,夫人有的是錢,不會虧待兒子的。」

  祝三從袖子裡摸出方才拿的一金一銀,輕輕放到桌上,嘆了口氣,說:「那我猜對了。你是富貴人家出身,那你見過破落的人家嗎?祖上極富有,小時候還過得吃饅頭只吃芯兒,一頓飯扔的皮兒夠我們全家吃一天的那種。」

  鄭七道:「想必你是見過的。」

  祝三見他不回答,也不追問這個,道:「等長大了,這樣的敗家子也撐不起門戶,可衣食住行還要像先前那樣講究。漸漸的,能變賣的都變賣了。盆底兒漏了,又不肯往裡面灌水,就什麼也沒了。人還要活,還要窮講究,逼急了就想起來了,哎喲,記得祖宗和爹娘下葬的時候陪的可都是好東西啊!那會兒家裡有錢啊!掏出來,賣一賣……」

  金良開始已經聽得不耐煩了,本想打斷的,看鄭七很有耐心地聽著才沒說話,此時,金良也聽明白了:「畜生!扒他祖宗的墳!」

  鄭七問道:「你覺得陳二也是這樣?」

  祝三搖了搖頭,又從懷裡掏出來一個小布包,放在桌上打開了。屋裡無論是開始不太滿意她態度的隨從還是鄭、金二人,都因為她講得太過奇異而被吸引了過去,對她的態度也沒那麼不滿了。

  鄭七皺起了眉,看著兩樣完全不沾邊的東西:一根斷成兩截的玉簪,一隻銅鈴。他生來富貴,見過的好東西不知凡幾,這玉簪在他眼裡也不是個次貨,那銅鈴就粗糙得多了,雖然也有些鑄紋,但是人不人鬼不鬼的,邊都毛了。

  鄭七拈起簪頭,道:「這式樣,彷彿是個古物啊……」

  金良道:「難道陳二真的……」

  祝三搖搖頭:「我猜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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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欽差

  鄭七等人已經聽住了,鄭七也默認祝三雖然是個來歷不明的小貨郎,但是確實有點本事,他更有耐心聽下去了。

  問道:「你猜是什麼?不妨都說出來,對與不對,我會派人驗證。你既好奇,難道就只在這裡猜,不想知道真相?」

  祝三道:「我覺得我猜得差不多了,簪子和鈴鐺都是在盜洞口揀到的。有人盜墓,但這個人不是陳二。陳二是個大傻子,叫人利用了。你說他不缺錢,那就是為了咒他哥哥了。他只對他哥有怨氣,給他辦事的人卻想著他家祖墳裡的財物。還生怕人不知道是來咒人的,還要在本地再招募些僧道神漢……唉……」

  她不著痕跡地將本地的神漢往外摘,又加了一句:「我要猜得對了,那主持的必是從京裡來的神棍,本地招募的是不得在墓園胡亂走動、也不叫他們先去墓園收拾準備的,只是拿他們擺擺樣子。」

  她很注意,一句也沒提到陳大公子,她一點也不想跟這個人扯上什麼關係,這貨能隱忍十幾二十年,也是個狠角色了。

  鄭七頻頻點頭,道:「我會去核實。你呢?」

  「嗯?」

  「就打算一輩子當個貨郎?又或者……幹別的什麼營生?不打算謀個正經營生嗎?」

  祝三詫異地看著鄭七:「什麼意思?貨郎不好?」

  鄭七笑道:「要不要跟我走?」

  「啥?」

  金良道:「七郎要收了你做隨從,這可是好事呢,別人求都求不來了。」

  祝三的眼神冷了起來,鄭七對金良說的「手上有人命的人,看人和別人不一樣」忽然有了直觀的感受,如果這就是幹過謀殺的眼神,那鄭七認為自己見過了。他面色不變,道:「你不願意?」

  祝三一字一字清楚地說道:「我就算死,也不給誰當人形的牲口!」

  「鏘」一聲,金良佩刀出鞘,鄭七微微恍惚了一下,對金良擺擺手,依舊和氣地對祝三道:「小小年紀,哪裡來這樣大的脾氣?你做貨郎可惜啦,有更好的前途,我要你做僕人做什麼?我的僕人夠多了。隨我做事,怎麼樣?此間事罷,隨我回京,我給你一份差使。」

  鄭七指指院子偏房的方向,說:「雖然也是吏,比起這些在府衙裡謀生的小吏,你做得好時,可以轉做官。如何?你家中母親還好嗎?為她掙一誥命,如何?」

  祝三冷著臉:「你真當自己是欽差了嗎?沒見過官兒半路拉個貨郎叫他當差的!我告訴你這些可不是怕了你,你也莫哄我!」

  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金良已經完全不耐煩了:「小小年紀,哪來這麼多花花腸子?」

  祝三冷冷地道:「這花花腸子但凡少兩根,早叫人坑死了,敢不多想一點兒嗎?」

  金良道:「幹點正經營生會死嗎?」

  「什麼是正經營生?我倒想種地,我有嗎?」說完,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鄭七依舊脾氣十分的好,說:「不要爭吵了,都歇息一下吧。給他騰個屋子出來。」

  祝三道:「你要麼現在把我殺了,要麼現在把我放了……」

  鄭七搖頭不說話,往外踱步去了,祝三還要追出去,被金良一把拎著:「你過來吧!」匆匆把祝三扔到了一間屋子裡,派人送了水進去,再把房門一鎖,讓她在裡面「好好想想」。

  ……………………

  「咔嚓」一聲,鎖卡住的的聲音入耳,金良心情好了一些,小跑著找到了鄭七,低聲問:「七郎,我不明白……」

  鄭七道:「不明白我為什麼這對個來歷不明的小子?」

  「是。」金良知道,鄭七真實的脾氣絕稱不上好,你看他笑,還以為他好欺負,真要過了界,且有好果子吃呢。

  鄭七道:「年紀小,相貌端正,與母親同行可見是個孝子,至少不是個逆子,又眼尖心明,又知道些左道旁門,脾氣還很直,也不算貪婪。言談舉止像是讀過書的,還不肯為奴,像是有點骨氣。為人有點多疑,倒也不全是壞事。正是我要用的人。」

  金良勸道:「家裡長得周正的孩子多得是,都是老實又有忠心的,七郎要,回去就挑一些,也有讀過書的,不然現教識幾個字也費不了幾年功夫,他們還是咱家的奴婢,父母兄弟都在咱們家……」

  鄭七道:「替換死囚的事,陛下震怒,這次鐘宜是因為潛邸舊臣還有幾分舊情才沒有辦他,還讓他下來清查。等他回去,刑部就不是他的了。各地的案子報上來,先經大理寺,再交刑部。這兩個地方的主官,都要換。刑部是誰尚存疑,大理是我的了。」

  金良大喜:「恭喜七郎!七郎不到而立之年已是……」

  鄭七道:「你高興得太早啦,大理寺裡的小官小吏未必與我一心,或有想欺上壓下瞞天過海做出如先前替換死囚那般的事也未可知。我得要幾個眼明心亮的人,在京城沒根基,不至於被人攏了去,年紀小些無所謂,正方便從小教導。家裡的孩子的好處我當然知道,但我現在需要的不是他們。」

  金良道:「七郎想得明白,只是這個看起來心性不定啊!還要抬舉個來歷不明的人做吏以後做官?」

  鄭七笑道:「你看走眼了,他還心性不定?他心志堅定得很!他若真有本事,我抬舉他做官又何妨?就算本領有限,這幾日收伏了,帶進京城,把大理寺的水攪一攪,也是好的。」

  鄭七很有信心,他調教人是有一套的。祝三看起來有很多事情瞞著他,他也不著急,他只取中祝三這「好奇」以及真能查出點東西的「本領」,其他的,他其實也不太在乎,更是有信心自己能應付。

  金良還是猶豫:「攪混水的事,京城隨便找幾個無賴都能做得到。」

  「無賴?我要無賴做甚?不嫌污了眼睛嗎?成何體統?左右就這幾天,真收伏不了,也就罷了,不過是回京與他們打擂台。這幾天,你看好他!再讓他們準備些柴米布帛之類,他不是還有母親麼?」

  「是。」

  ………………

  他兩個慢悠悠的在院子裡邊散步邊說話,四下開闊且安靜,說完了,鄭七道:「你還要再跑一趟,去看看那個什麼盜洞。」

  「是。」

  鄭七又詢問:「沈瑛到哪裡了?」

  金良道:「沈副使最遲後天就該到了,他不能再慢了,走得再慢些,就該問咱們個拖延不前了。」

  鄭七道:「也好。」

  金良一抱拳,匆匆跑出去再核實盜洞的事情去了。

  到了晚間歸來,回報鄭七:「說得沒錯,是有。我又回城裡一趟,想問問本地招募的神漢們去沒去過墓園,卻聽說本地知府與鐘欽差起了衝突……」

  「哦?」

  「人是知府拿的,不肯給鐘欽差。然而前幾日府衙失火,知府逃命的時候跌傷了,家中一片狼藉,鐘欽差原本該這幾天啟程的,見狀也就不走了,想把這批人犯提了,他想插手這件事,知府不肯給,躺在塌上讓人抬到大牢門口親自鎮守著……」

  鄭七道:「沈瑛一來,咱們就進城!」儀仗還在沈瑛那兒呢,副使沈瑛與他兵分兩路,他搶先幾天過來摸摸底,沈瑛打著他的儀仗在後面慢慢的走。現在,該會合了!

  鄭七道:「擺飯,那個孩子呢,咦?他叫什麼?怎麼也忘了問?」

  金良道:「我這就去把了他來!問就是了。七郎,這小鬼十分難纏!」

  鄭七笑道:「正因難纏,他肯心向我時,必然十分貼心。」

  金良道:「七郎沒看錯過人,但願他不要讓七郎等太久。」

  大步去開了門鎖,之後一聲怒吼:「人呢?!!!」

  親手鎖上的門,如今裡面空空如也,連根頭髮都沒剩下,那個小子,他不見了!

  鄭七聞聲踱來,金良親手鎖的人,這會兒人跑了,他的臉上有點掛不住,恨恨地道:「真是頭狼崽子!不大好養熟啊!還不知道身上背了什麼血案呢!」

  鄭七笑姿態悠閒地站著,過了一陣兒才笑道:「是個不錯的孩子,很有意思。」

  直到晚上吃完飯,金良還是恨恨地,心想,等你拜入七郎門下,咱們再好好掰扯掰扯,你最好是忠心為七郎辦事!回頭要去找這小貨郎留下的擔子,想拿回城去叫人辨認有沒有線索,好順藤摸瓜把人拿的來,不找還好,一找才發現,連擔子也不翼而飛了!金良氣得半宿沒睡著。

  鄭七卻好吃好睡,第二天一大早,同院那幾個府衙來人早早地就醒了,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的在院子裡打旋兒,攪得鄭七這邊好些人也睡不好。

  鄭七才起身,一騎飛騎過來,叫:「欽差來了!快些準備!還有十里地!」

  府衙文吏大喜過望,趕緊回房換了身衣裳,恭恭敬敬擠到驛站門口等著!

  沒到中午,欽差的隊伍就來了!府衙文吏沒搶過驛丞等人,眼看著驛丞著一個面色蒼白的男子迎了進去。男子一進門,沒說去上房,而是問:「金良呢?」

  兩人約定,鄭七以金良名義在城外驛站等他。

  金良應聲而出:「金良在此,請。」

  先把沈瑛引到了鄭七的院子,在那裡,鄭七重穿回了本身的服色,金良等人護衛,往上房而去。

  府衙文吏悔得直拍大腿:「我怎麼眼瞎了?沒想著去拜會拜會?」也顧不得打擾欽差休息了,趕緊跑過去,大喊:「大人,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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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鄭熹

  驛站最好的房間裡,「鄭七」與沈瑛對坐,正準備商議接下來的行程。

  沈瑛還另有一件心事對鄭七說:「七郎,我此來沒有別的念想,只想照顧外甥。」

  鄭七道:「這是自然。你們甥舅也是許久未見了吧?」

  「差不多二十年了吧,」沈瑛輕嘆一聲,「並不全是為了他,我還有一個外甥女,也流落此間,此番前來也是為了尋她。巫蠱之案全憑七郎做主,我只要我那外甥安好,再尋我那可憐的外甥女,將這兩個一並帶到京中見我母親和姐姐……」

  鄭七問道:「這外甥女又是哪個?」

  沈瑛道:「當年家中遭逢大禍,長姐是嫁與陳家,陳家這些年倒還好,大外甥雖然離京看守舊宅,到底衣食無憂。二姐早夭,三姐嫁與馮家,馮家的事兒,七郎是知道的,他們家比我家還要難。三姐當時是犯官家眷要沒官,她才生下一個小女兒,趁亂命僕人抱出托付給姐夫昔年一個舊友帶出來撫養。」

  鄭七道:「既知去向,尋人不難。」

  沈瑛身上既有差使,雖是副使,也不能懈怠,自己還要看外甥、尋找外甥女,本身也是著急的。他輕咳一聲,道:「那咱們這就動身?」

  鄭七很關切地問:「你的身體還吃得消嗎?」

  沈瑛之所以耐著性子沒有衝在前頭,一則鄭七這個主官自己要先來,二則沈瑛身體不算太好,長久的流放生涯對一個富家公子而言還是難了一些。

  沈瑛慨然道:「並無大礙。」

  兩人馬上決定,既然驛站離府城不遠,那就現啟程,直奔府城,也不用叫他們迎接了。反正,知府已經傷了,再將他拘了來迎接也沒什麼意思。

  鄭七道:「既然如此,這就動身吧,再晚一點,別叫嫌犯走脫了。」

  沈瑛這才一面起身一面問:「七郎好手段,這就查明了?」

  鄭七矜持地笑笑:「運氣好,遇到了而已。」

  府衙的文吏就是在這個時候衝過來喊救命的。

  鄭七與沈瑛對望一眼,鄭七一點頭,金良便出去問:「什麼事?」

  府衙的文吏在門外就拜下了,以一種連滾帶爬的可憐姿態跌跌撞撞地進到了屋子裡,哭訴:「求欽差大人救全城官吏與水火!」

  鄭七與沈瑛又坐了回去,道:「你且慢慢說來。」

  讓他說,這文吏就有許多話要講了!

  不過,最要緊的話一定得放在前面說:「您要再不來,大牢裡的人犯就要叫鐘大人提走了!巫蠱案的要犯吶!那可是您的案子!」

  鄭七這兩天已經把府城裡的事兒摸了個七七八八,不過有人送上門來解說,他也就不客氣了,讓這文吏說明白。

  文吏說的與金良出去打探的沒有太多的出入,細節上卻是金良打探不出來的了。

  據文吏說,自從鐘宜到了之後,全府連下頭各縣的差吏都拿了一大半來,打的打、罰的罰,還有幾個被打死了的!那是他們活該,倒也罷了。可這些人都是平日裡為衙門裡當差的,離了這些人,州縣衙門好些事都辦不大好。原本五個人的活現在讓兩個人幹,你再讓他們去查案?

  根本辦不過來嘛!哪怕把些打得半死的人放出來「戴罪立功」,他都半死不活了,還能幹什麼呢?就差直接說鐘宜這是自作自受了,你把幹活的人都打廢了,還想要咱們拉犁拉磨?拖,就拖著,拖死他!

  文吏最後說:「闔府上來,連同各縣的同仁們,都盼著您二位過來呢!只要您一聲吩咐,咱們就算累死,也將這巫蠱的案子給摸透了,送到您的案頭上!」

  這是踩著鐘欽差給鄭、沈二人送功勞來了。

  但是:「可還請您早些到吧,到得晚了,人犯沒了,您還得與那位磨牙呢!」

  鄭七笑道:「有什麼好急的?你們知府傷了就該好好養著,他提人犯也是擔心主官傷了你們看不好犯人,是為你們知府分憂呢。我到了,與他說一說,或行一公文,他自會將人犯移交給我。」

  文吏又是著急又是輕蔑他二人,真是投了個好胎,托生到了那樣的人家,年紀輕輕的小傻子就能做這樣的高官了!竟然還沒看出來鐘欽差這是要搶功勞呢!將他們二人看做了尋常的傻子紈絝。

  還是金良假意說:「都是陛下的臣子,為陛下辦事還是快些好。知府都瘸了,再來迎接也不雅相,反叫人說您不體恤了。」

  鄭七才輕快地起身,對沈瑛道:「那——咱們走?」

  「走。」

  文吏在地上磕了個頭爬了起來:「您這邊請。」

  鄭七到底是個厚道人,居然還記得讓人給文吏取盆水來洗臉。文吏又是一番千恩萬謝,說:「您到了州府就知道了,咱們已經把案子理順了。您再不來接手,知府大人就要被累死啦!」

  ………………

  新欽差的儀仗進城的時候,好些人還沒得到消息,圍觀的人甚少。鄭七與沈瑛口上說著不著急,但是一進城就在文吏的引路下直接殺到了大牢門口,正遇到周游與知府對峙。

  知府已是進氣多、出氣少了,依舊死頂著,也不知道他在硬扛些什麼。那位祝三見過的黃先生忠心耿耿地守在知府的身邊,給知府鼓勁兒:「他們去驛站等鄭欽差了,您穩住,您想,正經管這案子的欽差來之前,把人犯叫別人提走了,這算個什麼事兒呢?老簡犯法,還要掛上您一個御下不嚴的罪名,巫蠱再叫人提了人犯走,兩件欽命的大案他把您全拉上了……」

  知府心裡是另一個算盤,他一上來是與鐘宜賭氣,欽差來了,一點面子也沒給他,心中也是有怨氣的。現在聽黃先生說的也確實有點道理,他不能鬆手。且自己一受傷,鐘宜就趁火打劫,忒不是東西了!

  這口氣,他賭上了!

  知府已經不大能說出完整的句子了,還是死撐著,倒把周游氣個半死:「你在這兒死頂著幹嘛呢?趁早回去養傷不好嗎?非得死在這兒嗎?」

  這一口一個「死」字,好知府也能氣撅過去何況一個壞了的知府?一人旦傷病,脾氣就不會太好,知府被氣得翻了白眼。周游見狀道:「你們這群狗才,還不快把他抬去醫治?當初就該連你一起抓了,免教你現在這裡坑害主官。說!你是何居心?!!」

  黃先生恨死他了,心道:你等著,等真欽差來了,有他做主,我們一定全力助他將巫蠱案做得漂漂亮亮的!想從我們這裡再摳功勞出去,你做夢!

  兩下對峙,真就把個知府直挺挺放在那兒了。

  鄭七等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情景。

  周游與鄭七是認識的,兩人都是京中少年貴胄,鄭七比周游大幾歲,然而樣樣出色,可以說周游等人是聽著鄭七的名字長大的。所以一半人是以鄭七為榜樣,以結交鄭七為榮,另一半人則是像聽了緊箍咒的猴子,一聽到鄭七的名字就煩得不行,恨不得把這破玩藝兒從腦袋上薅下來扔地上跺碎了才解恨。

  周游正是後者。

  他將腰一叉:「咦?你來啦……」

  鄭七點點頭:「我來了。金良,把周郎請去歇息。」

  周游話還沒說完就被金良「請」到一邊了,金良在祝三看來是個長寬一樣的夯貨,對付周游卻有一手,上去掐住周游的胳膊說:「周郎,有人看著,莫失態。你二十二了,叫人像兩歲一樣抱走太難看了。」

  周游從小到大在鄭七這裡吃虧無數,偏偏他是真的死要面子的,尤其不能在鄭七面前丟面子。只能恨恨地道:「你們等著!」

  沈瑛在心裡默默地補了一句:你要回京告狀是吧?我才回京沒幾天就知道你這詞兒了,你可真是……

  鄭七還火上澆油:「為我向鐘世叔帶個好,我先料理了這裡,擇日登門拜見。總要在你們回京之前與他見上一面的。」

  周游鼻子都氣歪了,憤憤地翻身上馬,罵了一句:「裝腔作勢!」飛一般地打馬而去,險些將路邊的攤子撞飛。周游雖然孩子脾氣,心裡還有點輕重,一路狂奔去給鐘宜報信了。

  這邊,鄭七神色不變,上前對知府道:「我是鄭熹。」命人拿了印信給知府看。再看這知府,沒動靜了,金良上前探了探鼻息,道:「還有氣。」

  黃先生道:「大人,小人是本府文書,請大人先安置休息,住處已然安排好了,容小人為您引路。且將知府大人送去醫治,明日您二位共議案情。案子並不很難的。」

  鄭七道:「先將你們知府送醫吧,我歇得夠多的了,先看看人犯。」

  「這——」

  鄭七道:「現在就關城門,叫上你能叫得動的人,宵禁時我要他們都在我的面前。」

  黃先生吃了一驚,心道:這看起來是個有主意的人吶!那我們之前準備的?

  他心裡有點慌,說:「您放心,他們只要能動的……」

  「要能幹的,我不要掛名拿好處,又或者你們為了照顧什麼舊友遺孤給他一碗飯吃的,要能幹事的人。你能做到嗎?」

  黃先生深吸一口氣:「能的!」飛快跑去傳令,先將城門閉了,然後找他知道的精明強幹的差吏們過來集合。

  鄭熹對沈瑛道:「你是先看看人犯,還是先去看看外甥?」

  沈瑛嘲諷地笑道:「長姐是他陳巒明媒正娶的元配髮妻,又不曾休棄也沒有離婚,他所有的孩子,都是我的外甥呢!」陳二也算他的外甥,也是本案的人犯哩。

  鄭熹毫不猶豫地道:「鎖拿。」

  沈瑛道:「別!還是我去看看吧,你今晚就要理出個眉目嗎?我將他們兩個都帶了來?夜審?」

  「如此最好!」

  兩人互相一抱拳,沈瑛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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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夜審

  沈瑛順手抓了一個差役命他帶路,鄭熹目送沈瑛一行人轉過街角才收回目光,黃先生已氣喘呼呼地跑了出來,扶著膝蓋說:「都、都、都傳下去了,城門正在關著,人、人也讓他們傳下去叫回來了。就、就快到了。」

  鄭熹對他的識趣很滿意,道:「咱們先開始吧。」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語速不疾不徐,從頭到尾沒有一絲波動,弄得黃先生心中打顫,只覺得這樣的人比鐘欽差還要難應付得多!

  黃先生的打算,乃是賣新來的欽差一個人情,也算是暗中給鐘欽差一個難看!好叫他知道,誰才是此間真正做主的人!新欽差,看著年輕又好說話的一個人,應該很容易糊弄住的。到時候自己等人協助他破案,也算是立了個功,萬一能被他在朝廷裡提上一筆,更是穩賺不賠。

  京中貴胄子弟嘛!剛走的那個周游就是京城來的,也不過如此,比他們小城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除了見的多一點,腦子也未見得更聰明,也就那個樣子了。

  現在,好像與料想中的不太一樣。

  黃先生警惕地在前面引路,邊走邊說:「您留神腳下!」又喝著差役、牢頭們掌燈、開鎖,又請鄭熹恕罪,說牢裡氣味不好。

  鄭熹聞到了這股黴敗的味道摻著火把、燈油燒起來的味兒,混和在一起十分的「牢房味」,卻沒有抱怨,適應了一下光線,舉步走進了牢裡。

  到了牢裡,好些人就開始喊冤,有人喊得中氣十足,有人喊得有氣無力。他們有喊自己冤枉,「就欠了點租子於是被抓了起來,家裡沒人幹活豈不是更沒有錢交租了?」也有喊「不是我幹的!」還有喊「是那個賤人害我!」諸如此類。

  黃先生眼觀鼻、鼻觀心,並不搭理這些人,只管讓差役們在前引路,口中說:「這兒有個坑,您小心點兒,衙門裡錢糧有限,不能時時修補。進這門的人,沒一個不說自己是冤枉的。」

  如果是個傻欽差,他還會有無數的話等著,此時就不再多嘴了。州府的牢房也不算太大,不多會兒就到了最裡面:「這是重刑犯關的地方。」

  鄭熹左右看看,問道:「分了處關押?」

  黃先生不敢怠慢,低聲道:「聽說您要過來,咱們加緊就將案子梳理了一下,這一邊兒是京城裡過來的僧道之流,為首的是個妖道,他的賊心思忒多,那伙人都聽他的。這邊是本地的傻子們,叫他們給弄過來充人頭的。鐘大人下令將本地的混子們的家眷緝拿了,只是這些人有的心眼兒忒多,一時間不能全拿到。拿他們又有什麼用呢?還沒判案就連坐,也不恰當。」

  鄭熹平靜地聽著,他已聽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竅,黃先生等小吏確實別有肚腸。他們既是記恨鐘宜下來嚴辦他們,也是為了在本地繼續作威作福的長久打算。小吏壓根不想上頭再派個什麼鐵面欽差下來多事。趁早打發了算完!官吏,看似同在一個衙門裡,實則也不是一條心呢。

  黃先生這一番解說,讓鄭熹越發篤定了一件事:我回京入主大理寺,必得帶幾個「自己人」進去!

  鄭熹思緒漸遠,想到了那個有趣的小貨郎,心道:你等著!

  打開了左邊的牢門,鄭熹也吃了一驚:「這是怎麼回事?」

  只見幾個帶血的模糊人形被鐵鏈拴在牆上,鐵鏈不長,僅供他們能夠站起坐下再走一步而已,鐵鏈的限制使相鄰的兩個人彼此之間也不能夠有任何的接觸。正對著牢面的那面牆上一個長髮、花白頭髮和鬍鬚的人獨享一面牆,他的雙肩已被鐵鉤洞穿了!

  黃先生低聲道:「他就是頭兒,知府大人唯恐他有什麼邪術,就將他的琵琶骨給穿了。這樣他就再也施不得邪法啦!」

  這麼個貨,酷刑之下還能活到現在,也是不容易了。鄭熹道:「倒是意志堅定。」

  黃先生道:「賊皮罷了。您往這邊請。」

  關押本地犯人的房間就比剛才的房間要好一些了,他們沒有被鎖起來,也沒有人被穿了琵琶骨。長長一條稻草鋪的大通鋪,有人坐在那裡撓癢癢,有人喊冤,也有人趴在那裡,估計是上回審問的時候挨了打。個個蓬頭垢面,但是比起拴在牆上的那一些,境況又好了不少。

  看到有生人進來,有幾個想撲上來喊冤,撲到一半看到黃先生在一旁,又訕訕地退了下去。黃先生低聲對鄭熹道:「就是他們了,平時也弄些坑蒙拐騙,打幾頓、關一關也不算很冤枉他們,吃點教訓,以後少幹不法的事,免得犯了更大的罪過命也丟了。」

  鄭熹不置可否,道:「出去吧,等沈副使他們過來——陳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黃先生還沒回話,鄭熹的一個隨從打外面進來:「七郎,知府已經送回去了,看他們府裡出來人接手了我就回來了。這裡地面不熟,也不知道哪個郎中好,由他們府裡自請郎中去了。」

  鄭熹一點頭,從容不迫地轉身出去,黃先生小跑著前面引路:「走這邊,府衙正堂離這兒不遠的,知府大人也有用慣了的郎中。您來了,他能歇一歇了,傷病就能好一大半兒了。這幾日慪著氣,怎麼能好呢?反而加重了。」

  到了府衙,城內的差役、文吏正在陸續往府衙裡趕,鄭熹先不升堂,背著手,就著火光把這大堂看了一回,且坐在一旁喝茶。金良道:「我去迎一迎沈副使?」

  鄭熹道:「讓他們去吧。」

  …………

  沈瑛已準備帶著兩個外甥從陳宅裡出來與鄭熹會合了。

  他的大外甥陳萌見了親舅舅自不必說,甥舅相認,各敘別情。

  闔府上下多半是陳萌的心腹,還有些是當年陪嫁來的家人,見到沈瑛還要問一聲:「五郎好!五郎長得好大了!五郎也做官了!大夫人泉下有知,不知道有多歡喜!」嗚嗚地哭。

  「二外甥」陳蔚就是另一番情形了,他已經有些失了神智了,行禮也不太靈便了,讓他拜見舅舅,他還要說:「胡說!我舅不長這樣!我舅明明是個赳赳丈夫,哪裡是個病秧子樣兒?!」

  陳萌的臉比沈瑛變得還要快,他勉強笑笑,對沈瑛道:「舅舅,他瘋了,咱不跟瘋子一般見識。」

  「瘋了?」

  陳萌道:「連祖墳都敢擅動,不是瘋了是什麼?!」他咬牙切齒地,「他才生下來我就被打發過來,那會兒他還不會說話也不記事,我竟不知他為什麼能恨我如此之深!為了要我死,連祖宗也不顧了!」

  沈瑛將手搭在外甥的肩上,對著悲憤的外甥道:「好了,如今都會好了。走吧,咱們去府衙。」

  陳萌驚訝道:「舅舅難道不在這裡歇一下?現在就斷案?」

  沈瑛臉上浮出一絲淺笑:「當然,就是要夜審,要快。記得,這次的欽差使者是鄭家七郎。鄭熹,字元光,說話的時候要記得避他的名諱。」

  「是。」

  「這府城亂七八糟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先是陛下派了鐘宜鐘欽差來整頓蠹蟲,他倒是雷厲風行,幾乎要將州、縣小吏抓盡。正弄著,二郎回來了,說是做了個夢,夢到祖宗了,於是回來祭祖,誰料……」陳萌哽咽中帶著憤怒,「他們說漏了嘴,叫我聽到了。舅舅,我本是個苦命人,自娘走後,我也活得沒滋沒味。可要因此連累祖宗,我百死莫贖。只得報官,好叫查明,以絕隱患。」

  沈瑛道:「好孩子,你辛苦了。我來之前見過你父親了,他說,秉公而辦。」

  陳萌道:「父親向來一心為公的,二十年前也是依法,二十年後自然也不能枉法。」

  甥舅倆攜手往外走,沈瑛邊走邊說:「你知道你馮家妹妹的下落嗎?」

  「什麼?馮家?三姨家的女兒嗎?在這裡嗎?」

  「唉,那你是不知道了,也罷,先料理了你這裡的事,咱們再找她。是生是死,總要有個下落的。」

  「是……哪個表妹?」

  沈瑛苦笑一聲:「還能哪個?能替換出來的只有那個才生下來的。」

  兩人又是一番難過。

  出了門,扳鞍上馬,陳蔚也被人帶了出來,侍從們排隊兩行執火把在前面導路。此時天色已晚,街上一片昏暗,所以一行人沒有注意到,一邊角落裡縮著一道人影。

  等這些人出了門,祝三從角落裡更往巷中縮去,腳下幾乎無聲,退了數步才轉身加快步伐很快地回到了自己的住處。越走越快,心下驚奇:原來是欽差來了!那我遇到的又是哪個?哦,那天聽說副的是陳家親戚,難道那個鄭七是正的?

  只是從來沒見過真欽差,她也不敢篤定如何,回去遇到張仙姑擔心的眼神,她還要撐著說:「沒事兒,是欽差的副手來看親戚。」

  張仙姑吃驚道:「欽差來了?那你爹的案子?」

  祝三想了一下,擔子自己也拿回來了,沒什麼證據落在鄭七手裡,鄭七就算想順藤摸瓜,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他。如果他是欽差,第一要辦的是案子,可案子有了結果,她就要麼接回親爹跑路,要麼就得收拾行李尾隨親爹流放充軍。鄭七到時候就算想起她來,她也不在本地了,有甚好怕的?再說了,那樣的富貴人家的子弟,好玩的事兒多了,哪能總記著她呢?

  祝三道:「明天再出去聽聽風兒。」主要是出門圍觀一下欽差長什麼樣子,如果是鄭七,那麼這個案子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了,朱神漢應該也死不了。接上朱神漢,她們一家就齊了。

  母女倆壓根不知道鄭七此時已經在辦案了。

  ………………

  有鐘宜之前的一番捶打,本地官吏都有點害怕欽差,到得特別的齊整。

  鄭熹卻與鐘宜完全不同,極具迷惑性。他不恐嚇這些小官小吏,雖然是半夜折騰人,卻極有禮貌:「已經很晚了,都累了嗎?」

  黃先生搶先說:「為大人當差,責無旁貸。」

  鄭熹道:「要說責無旁貸,你們守土有責,那才是責無旁貸。咱們今天辛苦一些,早早將案子斷了,我與鐘大人回京復命,此地也好安寧度日。」

  這可真是太好了!您快把那個瘟神帶走吧!你們一走,我們就好了!這個欽差雖然年紀不大,但真的太合大家的心意了!

  黃先生道:「不知要如何查問呢?」

  鄭熹道:「我自有區處。」

  沈瑛和兩個外甥到了,三個人與鄭熹見禮之後各自坐下,黃先生等人小心地等著下文。鄭熹先問苦主兼原告陳萌,讓他陳述情由。陳萌將他自己首告親弟的事兒給略了,只說:「祖宗墳塋受辱,子弟痛心疾首。又恐有厭勝妨礙連累闔家遭殃、遺禍子孫,為舍弟名譽計,本想親自拿下妖道審問,破除妖術。那就是私刑了!私刑有礙國法,家父身為丞相,亦當守法。無計可施之下,只得報官了。請大人依法審問妖道,還我家一個安寧!」

  沈瑛心中叫苦,壞了,忘了說了,鄭熹的小名就叫「安寧」。

  鄭熹輕笑一聲:「知道了。」

  再問陳蔚時,陳蔚已經不能自主了,聽到「驚動祖宗,不怕報應嗎?」的時候,就滑下了椅子,磕頭求饒:「再也不敢了,我沒有想動祖宗啊,我只想要那個孽種死!犯官的外孫兒,平的什麼反……」

  鄭熹一個眼風下去,馬上有人過來捂住了他的嘴!一番搏鬥,陳蔚力氣耗盡,好像又恢復了一點冷靜。

  鄭熹又問:「動沒動過墓園?」

  陳蔚道:「就燒了點紙啊!大師給作的法哩,什麼破大師啊,也不靈!」說著,恨恨地瞪著他的哥哥,可是一點也不怕這位異母的兄長。

  鄭熹又命人帶京城「妖道」,這妖道實慘,人已不能正常行走,被拿條板凳抬了過來,門板都沒撈到躺。

  鄭熹也不跟這個貨多費唇舌,先命除了鐵鉤,再命餵他點水,甚至差點要給他喝參湯。這「妖道」緩過一口氣來,還掙扎著叫:「冤枉啊!不是我!是他要我做的!」

  「妖道」的徒弟們也跟著喊冤,鄭熹道:「你們且慢慢道來!」

  當下由個伶牙俐齒的徒弟出來說,他們本來是在京城混口飯吃的,也就幫人做個法事超度或者混點香油錢點燈祈福之類,有時候還跟有錢人家那兒當個幫閒。正經人不理他們,但是無賴紈絝們卻與他們混得熟,陳二因為一個朋友知道了他們,就找上了他們,要他們幫忙咒他大哥!

  「小的們哪敢幹這麼個喪天良事兒啊!可是他是相府公子,勢力又大,我們只好騙他說,那得去祖墳他也得親自去。想他家祖墳隔得遠,這等公子聽說這事,竟然認了真,將我們挾裹了來。我們也不敢幹這咒死人的事兒,只是擺個樣子,倒好為大公子祈了幾陣福哩!求欽差大人為我們申冤吶!」說完,扎扎實實磕了個頭。

  陳二公子此時如果還清楚,得跳起來咬死他們!他好酒好肉招待這些人,現在倒成了個冤大頭!連他大哥陳萌都覺得他蠢得有點可憐了,沈瑛也邊連搖頭嘆氣,他對姐夫陳丞相也有諸多不滿,可見著姐夫的兒子這麼不爭氣,居然有點同情起姐夫來了。現世報啊!

  鄭熹依舊穩如泰山,語調沒有一絲改變,問道:「就這些了?」

  「就這些了!」

  鄭熹又命帶了本地的神棍們來,問道:「那他們又是怎麼回事?不是你點的人?」

  本地神棍開始喊冤:「我們什麼也不知道啊,連祭壇都不得上。不干我們事啊!說好了他們開壇缺人,拉我們湊人頭呢。只裝個樣子就行的。誰知道就賺個辛苦錢,反而換來了一場大牢呢!」

  鄭熹看向「妖道」的徒弟,這徒弟又是一個頭磕下去:「為了糊弄有錢的傻子唄……多些人,陣仗擺得大些,才好開花賬嘛……」

  最後妖道一方集體喊冤:「我們就是想多騙點錢,不敢幹喪良心的事!」

  本地神棍更冤:「我們都沒想騙錢,就賺個糊口的辛苦錢啊!」

  鄭熹命將兩伙人分開,讓他們分別說作法時的位置,又說對方的位置。「妖道」方安排的各人位置,雖然有刻意撒謊,主祭壇的位置是無法掩飾的,確實是他們一伙在墓園核心的位置,讓本地神棍們在外圍,還有幾個本地神棍被安排在了陳宅裡燒香念經。

  直到此時鄭熹才命金良將斷了的玉簪和銅鈴取出,一是讓陳萌辨認是否是失物,二是讓神棍們辨認這是誰的東西。看到這兩件東西,「妖道」們大驚失色!神棍們裡有人認出來了,說這是「妖道的東西」。

  陳萌道:「稟大人,學生不認得。」

  鄭熹道:「你自是不認得的,本該埋在你先人墓中的東西,入斂時你若不在又怎麼會認得?」

  沈瑛吸了口涼氣:「墓中?作法?這?」他也不傻,連黃先生等人都很快回過神來,一齊憤怒!

  黃先生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個被派去驛站的文吏,扯到角落裡低聲斥問:「你怎麼沒提前打個招呼?」

  此人也懵了,道:「他、他不是這樣的呀。」

  得,是這傻子眼拙不識真龍,黃先生只得認栽,只盼著這位過江龍世事洞明,也知道怎麼與他們相處,凡事能留一線。如今大案是沒他們表現的餘地了,他們必將小事細處給這位大人料理得乾淨整潔!

  帶著這一份心思,黃先生躬著身子,小心地上前伺候。

  鄭熹看他一眼,道:「不必如此。」

  黃先生趕緊道:「小人也有些下情要稟,不想大人明察秋毫,倒沒有小人們說話的餘地了,只有些零碎兒邊角料了。」媽的!他把案子梳理好了,單看他把兩個不同地方的人分開囚禁,就知道他也差不多知道誰為主、誰為輔,就差跟欽差提個醒了。

  現在倒好,好好的「起義」變成個「投誠」,越想越憋屈!

  鄭熹道:「不急。」下令,金良帶隊,他的欽差隨從分一半會同本地的差役連夜開城門去城外墓園勘查!命將陳蔚收押,讓陳萌與金良同行。

  他又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贓物在哪兒?」

  「妖道」們死咬著牙不肯說話,黃先生挺身而出:「你們既是吃這碗飯的就該知道受什麼罰,主犯從犯所罰不同,可是如果不說,一頓板子打死了,也就死了。反正案子如今已然算是破了!」

  這話,鄭熹說出來都不如他說出來好使,因為這群小吏,手是真的黑。

  「妖道」們還在猶豫,神棍們已經開始發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又說知道他們之前住哪兒的,肯定是藏那兒了,有說他們是不是藏在陳府裡燈下黑了的,各種猜測吵得人腦殼疼。

  黃先生道:「都閉嘴!」而後躬身上前,道:「他們就沒有家眷麼?往京裡一查,十個裡總有一兩個有家人的吧?與他們住在一起,能沒見過盜出來的東西?也必是個窩主了,一併辦了強盜的罪,大約也不是很冤枉了。吃肉時一起,挨揍時自然也一處。」

  「妖道」裡有人繃不住了:「我說!」

  有人開口,接下來就好辦了。

  案情很快被理清,陳蔚一個被溺愛長大的紈絝子弟,從小順風順水,親爹要教訓他的時候還有親娘護著,他這娘也不是一般人,家世頗佳、外公還是前前任的丞相。現在他只要弄死他大哥,可大哥不在眼皮子底下,誰都不知道他大哥長什麼樣兒。十幾年了,老大沒回過京城,被流放了一樣。

  他就想到了詛咒。

  可巧遇到了一群盜墓賊,這群人膽子也大,想:在京城挖丞相的祖墳肯定會有許多人追捕,我去他老家,等到事發,總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到時候我們早跑遠了,有種跟他們自家的不孝子算賬去!

  陳蔚聽說要回老家施法,居然沒有反應過來不對勁,他都能回老家了,為什麼不帶個刺客回去呢?

  接下來的事情,就與大家猜測的差不多。只除了本地神棍裡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從中牽線,招呼了好些後輩一起分享一場大法事。他咬死不知道詛咒的事,只是陳府管事親自登門,到他的道觀裡央他幫忙,又付了訂錢,他才答應的,不想大家一起掉坑裡了。

  折騰了大半夜,出去的人也回來了。陳萌兩眼通紅,金良等人也一臉的不忍心,金良對鄭熹稟道:「開棺見屍了。」

  那就是個死罪了!黃先生心裡亂嘀咕著。

  鄭熹道:「人犯收押,供詞叫他們畫押,贓物先封存,一並帶回京城。明日公告全府,是群盜墓賊,並非什麼詛咒,也好早日安定民心。」

  黃先生等大喜!一齊道:「大人英明!」欽差下來查案也分幾種,有的能夠當場就判罰,該殺的殺該打的打,這種一般是緊急情況有臨機專斷之權的。還有的需要把一應人證物證帶回京城,連同自己的判斷一起奉上,請京中做最後定奪。一般情況下,皇帝大部分會採納欽差的意見。所以欽差的意見,基本也就算案子的結果了,不過執行延後。

  顯然鄭熹是後者,鐘宜應該也是後者。但是鐘宜太討厭了!他賴著不走,手伸得太長,想拿本地給他墊腳,做夢!

  黃先生試探地問:「那這些人?」他指著本地的神棍們。

  鄭熹問本地神棍們:「你們,有誰原是富貴人家子弟,後來家道中落的嗎?」

  神棍們不敢扯謊,都說不是。

  又問:「知道這一行中,有誰是這樣的嗎?」

  神棍們又說不是,都說:「富貴人家的子弟,哪怕後來窮了,給有錢人當幫閒也比我們這樣賺辛苦錢的強百倍哩!」

  鄭熹道:「擇一二要緊中人,一並帶去做人證。至於其他人,既沒有巫蠱案,還要拿他們做甚?無關的人都放了。你們,以後賺錢生活時也要謹慎些才是。」說完又覺得最後一句話說得十分沒意思。

  金良道:「是。」

  鄭熹又吩咐黃先生他們:「你們且要辛苦一下,城門先不開,待明日昭告全府之後,你們再幫我辦一件事,我再放你們的假。」

  黃先生已見曙光,急問:「何事?小人們現在就辦了。」

  「明日此案一結,便將本府鄰長、里長喚來,我有話問他們。」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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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完了

  天色漸明,城內的人們早早地起床趕生活。稍有餘財的人家會點盞燈照亮,窮困些的就乾脆摸黑起身去燒火做飯。

  祝三和張仙姑都起得很早,祝三是盤算著早起去衙門附近探聽點消息,張仙姑與她睡同一張床上,祝三一起,她也就醒了。

  張仙姑道:「起那麼早做甚?」

  祝三道:「我去聽聽信兒。」

  張仙姑也爬了起來:「我與你一同去。」

  祝三沒有拒絕,現在這個情況,母女倆還是一起行動比較好。兩人匆匆吃了早飯,兩人又等了一會兒,天徹底亮了才動身。張仙姑臨出門才發現眼睛沒蒙,掏了半天才掏出黑布蒙了。祝三這回沒有擔擔子,隨身了點錢,將門鎖了,母女倆一同往衙門那裡走去。

  越走,路上的人越多。祝三聽了聽路人交談,彷彿是在說衙門有事兒要宣布。祝三與張仙姑對視,扭頭見到了張仙姑眼上的黑布,抬手將她的臉撥正,扶著她的胳膊一同去衙前。她們到得不算早,靠前的位置已經有人了,祝三也不大敢往前面擠,怕萬一被認了出來,於是扯著一個身邊的人問道:「這位老兄,出什麼事了?」

  那人三十來歲,見個十來歲的毛孩子管他叫老兄,有點好笑地說:「不知道什麼事就過來瞧熱鬧了?」

  「你這麼說是知道了?趁還沒開始,說一說麼……」

  這位老兄倒是個爽快人,道:「今早,城門封了,城上說,昨天又新來了個欽差,連夜把陳家的案子弄明白了!嘿!可真厲害哈!今天要判哩!你瞧這兒,各街口都站著人呢,就是為了這個事兒。聖上派這兩位欽差來,真是各有各的好處……」

  說到這裡他就不爽快了,笑出一個「你懂得」的眼神。祝三想了想鐘欽差,那一位幹的什麼事兒呢?哦,把于平他們狠狠整治了一番。那倒是容易叫人喜歡的,如果她沒有被送來送去的話,估計也會覺得鐘欽差是個純純的好人。

  爽快老兄說完,鑼聲響起,有人說:「欽差出來了!」

  祝三個子還矮,張仙姑個頭也不高,虧得衙前搭了個臨時的台子,鄭熹與沈瑛都往台上坐了,祝三才看著了這兩個人,果然,她之前沒猜錯,這鄭熹就是鄭七,那個副使沈瑛也與昨晚在暗處窺見的一樣。

  張仙姑緊緊地抓住了女兒的手,她說了許多次「救不了就不救了」,事到臨頭卻依然希望丈夫無事的。

  鄭熹與沈瑛互相謙讓了一下,先由黃先生上前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欽差正使,那位是副使,是奉了皇命來審理陳府的案子的。然後才是很白話地講:「知道府裡傳得有鼻子有眼,什麼咒人之類,人人心不安!欽差大人體恤咱們,將案子審明斷清,好叫大家放心過活!」

  聽的人都叫好。

  年輕好看的欽差,連夜來、連夜弄清了案子,大清早給城門一關,就要結案!多麼的痛快!這兩個月來大家也確實有點提心吊膽,陳府附近原本是住家頗多的地方,現在都沒幾個人住了!一時弄清爽,那可真是太好了!

  黃先生等叫好了持續了一陣兒,才又雙手下壓:「靜一靜!」差役敲響銅鑼,場面安靜了。祝三的心也提起來了,她是猜到了鄭七可能是欽差,所以賭了一把將自己的發現告訴了鄭七,且將物證留了下來。鄭七信不信、信幾分,信了之後又會怎麼判,她也不太確定。

  鄭熹沒有自己扯著嗓子喊,而是自己說一句,由金良等人以及差役們大聲喊出去。

  鄭熹的宣判乃是:查實,這是一起盜墓的案子,並非詛咒的案子,詛咒之事只是障眼法。

  陳蔚是詛咒的主謀,但是他沒有親自實施詛咒且無人因詛咒而傷亡,盜墓案他並不知情,但盜墓案因他的歹心而起,所以要押回京城復審後宣判。

  京城來的「妖道」是個團伙,詛咒案是從犯,但是沒有人傷亡,只能算未遂,盜墓案就是他們幹的,開棺見屍,依律是死刑,這個死刑要押到京城去復述後再執行。

  本地神棍們,並沒有成團伙,只是臨時被招募,兩樁案子他們是不知情,但是客觀上也參與其中了,又不能及時發現首告,罰,還是要罰的。每人按照參與的程度不同,打板子,打完了,把做中人的老道也帶上京做證人,其他人就地開釋。

  羈押的本地神棍的家屬們,也一並開釋,讓他們同自己的親人一同回家。

  然後又展示了一下部分贓物,以示自己說的是實情。然後把贓物裝箱,貼上封皮,運回京城。等案子斷下來之後,發還陳家。

  從他說第一句開始,議論的聲音就沒有斷過,需要差役們不停地敲鑼才能維持秩序。因為這個案子的走向太過離奇了!市井閒談確實好講些富貴人家的秘聞,一個詛咒親兄就可以講很久了,不想其中竟還有這樣的隱情,還是盜墓哎!

  有道德的人譴責陳二公子不顧人倫,愛熱鬧的猜著裡面還有沒有隱情,算是為緊張的生活添了一點娛樂。

  人們一陣陣的說「青天」,誇讚鄭熹斷得明白,幹得漂亮。

  陳萌哭倒在兩位欽差面前。

  張仙姑死死拽著女兒的袖子,低聲說:「這下好了,這下好了。」

  祝三答應著,說:「咱們也得收拾收拾,準備接爹回家養傷。」

  「哎。」

  本地神棍挨的板子多少不等,德高望重那位中人,判了四十,最輕的也有二十的,朱神漢也從中分到了三十大板。他們之前已經挨過多少不等的板子了,運氣好的只挨過一頓輕的,運氣差點挨得多些,總體比京城的「妖道」們好不少。朱神漢一直就是個普通人,運氣也很普通,從頭到尾,他既沒有能不挨打,也不是挨得最多最重的。

  中不溜混著。

  到現在,能放走已是萬幸了!這些神棍多少能猜到一些,找他們的,平常能有什麼事?一是祈福(包括求子),二是消災,三就是害人唄。三分之一的概率,是吧?不過大家都有志一同地喊冤,反正也確實沒人直接找到他們讓他們作法害人。

  人人心裡都下個決心:下回一定不這麼幹了,必得弄個明白再幹!

  張仙姑裝瞎,看不著什麼樣子,祝三卻有盤算,這一頓打下來還有點時間,她拽著張仙姑離開了人群。張仙姑道:「你怎麼走了?咱們等他挨完了打,架他回去!」

  祝三道:「扒了衣服打,且得打一陣兒呢,趕緊的,趁這會兒去藥鋪買點棒瘡藥!晚了再漲價!還有,接回來睡哪兒呢?咱們仨擠一張床也擠不下呀!腿腳快著些,辦完這些再來接人也來得及!頂好能弄個板車推他回去。」

  …………

  張仙姑是個麻利的人,聽祝三一說就知道這樣最好,聽兩邊人聲少了,知道轉入小巷,一把將臉上的黑布扯下:「行了,接到你爹,我也不用再這麼裝了!」裝瞎是為了改裝,怕被官府拿了。現在還怕什麼?

  一邊走一邊罵:「既然與咱們沒干係,頭先拿咱們幹嘛?」

  祝三此時心情還好,解釋道:「怕是幾伙人神仙打架呢!府衙、鐘欽差,現在這個鄭欽差,一人一個主意。」

  張仙姑又誇了鄭熹幾句:「後頭這個欽差好!又不多事,又明白事理!回來給他上炷香!要是能少打那個老東西幾板子就好了!」時至今日,能打個幾板子之後放人,在她這裡就是個好人了。

  祝三道:「到了。」

  她識得道路,找了兩家藥鋪,才買齊藥材。除了棒瘡藥,又買了點去火的藥,藥鋪裡幾乎沒人,連郎中都去看熱鬧了,只留個小學徒看門。還問她們:「不等師父回來把把脈嗎?你們什麼症候呀?」

  張仙姑道:「挨了打,上火。」要不是朱神漢這一頓板子挨得不少,且附近不熟,她甚至想省點去火藥材的錢,自己出去隨便挖一點了。

  神棍家麼,簡單的藥理也略懂一點,不過比起藥鋪正經的君臣調和的藥方,那是萬萬不如的。

  祝三又問藥鋪有沒有什麼破爛門板之類,得到了扇底下爛了兩寸的爛門板,又付了十文錢。張仙姑問:「你買這個做甚?不如直接買柴!」這玩兒當柴禾燒還要劈。祝三道:「今晚我睡這個!」她估摸著,朱神漢這一頓打挨完,怕是得養幾天才行,一時半會兒還不能離開這裡。

  回來把藥和破門板往租來的房子裡一扔,再跑去衙門前接人。祝三留意著,圍觀衙門前判罰行刑的人群外圍,有不少板車,上面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祝三揀了一輛看著比較新的,問這是誰的。向這人講定,等看完了熱鬧,用他的板車一陣兒,付他二十文錢。

  於是他和張仙姑也就得到了站到板車上的資格。

  那邊板子也打得差不多了,朱神漢已經挨完了,被扔到一邊,身上胡亂蓋了件衣服。那位德高望重還在挨打,不過也不差幾板子了。祝三估摸著,再過一陣兒,全部打完,鄭熹等人再說幾句場面話,也這事兒也就結束了。然後把朱神漢拖回養傷,趁他養傷的時間重新規劃一下以後的生活。

  她這兒想得很好,不料情勢突變!

  眼見得所有人的板子都打完,鄭熹說了幾句以後要遵紀守法的場面話,下令把關押的神棍家屬們押過來,一並開釋。然後又對沈瑛說:「差不多啦,我有件事要他們本地的人去辦,不如將令外甥女的事兒叫他們一並尋來,他們地頭熟。他們辦著,咱們去看看知府的傷勢,探完病回來也許人就在你面前了呢。令外甥女有什麼表記沒有?」

  沈瑛微有驚喜:「還是七郎想得周到!」

  鄭熹正要客套幾句,一個差役跑進來:「不、不、不好了!欽、欽差來了!」

  黃先生斥道:「欽差就在這裡,還有什麼欽差?」

  「鐘鐘鐘……」

  鄭熹道:「是鐘大人到了麼?五郎,咱們的事稍緩再說。」他正一正衣冠,起身準備迎接。

  祝三站在板車上,又踮了踮腳尖,看到對面遠處有一陣人馬分開人群,往這邊過來,人群愈發擁擠,十分壯觀。

  來的是鐘宜和周游。

  ………………

  鐘宜一張方正的臉上表情絕稱不上愉快,一旁的周游更是肉眼可見的生氣。

  昨天因為天色已晚,周游回來如此這般一講,鐘宜也沒太在意,估計鄭熹應該是今晚接手人犯,第二天才會與自己會面,見陳家兄弟之類都是應該的,真正辦案,恐怕得等到第三天了。

  自己完全可以第二天與他聊過之後再決定是不是馬上動身。為此,他還特意囑咐周游一定要禮貌。兩下如果談攏,他得以稍稍染指這巫蠱的案子,分潤一點功勞,回京也好說話。

  哪料到鄭熹是個狠角色,竟然連夜查案不帶喘口氣的!比他來查案時下手還要快!

  功勞恐怕是分潤不到了,也不能就翹腳在行轅裡等著鄭熹過來,那就顯得自己疏懶了。鐘宜聽說鄭熹在斷案的時候就趕緊換好了衣服,命準備儀仗,趕過來與鄭熹會面。

  鄭熹這邊熬了一夜,已經準備收尾了,又來一個鐘宜!黃先生等人在肚裡把這個「專門來治咱們」的欽差祖宗八百輩都罵盡了,還得維持秩序、笑臉相迎——另一位欽差還在看著呢。

  兩下寒暄過,鐘宜與沈瑛又敘了幾句,鄭熹也對周游的皮笑肉不笑報以溫和有禮的笑容。鐘宜見鄭熹眼眶微凹,關切地道:「你也太辛苦了!案子放一夜又如何?不養足了精神,如何能將案子理清呢?」

  鄭熹笑道:「我性急,已然理清了。這案子拖延越久,百姓越不安,什麼流言都有,很不好。好在如今已經查明了。」

  周游忍不住嗆了他一句:「什麼?你?查明了?你開了天眼嗎?」

  鄭熹道:「運氣好罷了。」慢慢為鐘宜解釋了案情。就很簡單,一個蠢紈絝想害親哥,被一伙盜墓賊利用了機會來偷了紈絝的祖墳。這裡面比較特別的是,紈絝他爹是當朝丞相,也就是說,當朝丞相的祖墳被人掏了!

  鐘宜臉色大變:「什麼?」

  鄭熹又展示了贓物。

  鐘宜又說:「那就不該把這些本地的神漢給放了,該都拿上京去!若本地人沒有嚴懲,他們便以為幹這樣的事沒什麼大不了,等咱們走了,非但陳氏,此間富戶的陰宅怕都要遭殃了!」

  鄭熹一聲嘆息:「世叔,適可而止,縱然拿上京去,他們這些受蒙蔽的從犯又能罰到什麼樣呢?我當眾行罰,就是為了警示世人。點到為止,點到為止。」

  周游猶豫著想上前,他雖然是個被嬌慣長大的少年,多少記得些禮儀,公開的場合他是「下官」。

  見鐘宜還在皺眉,鄭熹道:「世叔,你出來得夠久了,不要久離京師、久離陛下左右才好。」

  鐘宜悚然而驚:「算很久麼?唉……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周游輕聲嘀咕:「他還少年呢?老幫菜!」

  鄭熹沒理他,邀鐘宜一同去看望知府,鐘宜對知府毫無好感,甚至因為知府不肯把人犯交給他而生氣,他說:「不了。他才與我慪氣,見到我別傷勢更重了。」說完,又沉沉地看了黃先生一眼。他沒看錯,這群狗才是真的狗!

  鐘宜不相信,鄭熹能夠在沒有本地差役協助的情況下能在剛到府城的情況下,一夜之間將案審明,條條理得通順。而且自己辦案的時候呢?這群小人推三阻四!真想再多留一天把他們都狠狠地辦了!

  黃先生情知不妙,打定主意直到鐘宜離開之前,都要跟在鄭熹的身邊!他愈發恭敬地站到了鄭熹的身邊,惹得鐘宜一陣噁心,一甩袖子:「好吧!稍等我在行轅設宴,為你們二人接風,哦,慶功。」

  鄭熹客套兩句,抬手送鐘宜離開,此時,府衙內衝出一個少年來,先是喊著:「欽差大人,為學生做主!」看到鐘宜之後轉而喊,「狗賊,還我父母命來!」

  「哄!」本來想要散去的人群又聚攏了來!豁!本想看個審案子的,不料還有這樣的好戲!往常這些人高高在上的,連他家門縫都不叫你往裡偷瞧,這會兒光天化日之下公開鬧起來,多麼難得!

  張仙姑與祝三卻沒心情看他們鬧,只盼他們快點鬧完,她們好拖著朱神漢回去治傷!張仙姑嘴上不停地小聲嘀咕:「怎麼還不完?怎麼還不完?」

  祝三道:「我看他們就快完了。」以她與鐘宜、鄭七短暫的接觸來看,兩位都不是願意把鬧劇演給平頭百姓看的人,要鬧,也是回衙門裡關起門來鬧。這孩子是知府家的兒子,祝三與張仙姑在府衙幫忙的時候都見不著他,不過看他的衣著也約摸能猜到身份了。

  張仙姑道:「那他們就快點完吧!」

  鄭熹與鐘宜雖然吃驚,卻都當機立斷,一齊下令:「將這小郎君帶回衙裡慢慢說話!」

  黃先生假意上前幫忙勸解:「小郎君,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哎,你們,快來……」實則是拿身子幫他擋了鄭熹等人的下屬,好叫他把攻擊鐘宜的話說完。管知府死不死,扣鐘宜頭上,正合適!哪怕是誤會,也不礙事!

  這孩子倒有點這個年紀男孩子的血性,認準了鐘宜害死了他的父母。他掙扎著對鄭熹大聲吼著:「您別被他蒙蔽了!他害我父親!父親抬回來,母親以為父親過世,也驚懼而死!今早父親醒來,聽聞母親死了,也……唔唔!」

  這會兒要再不把嘴捂上,誰都能看出來黃先生放水了。

  看客們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開始議論。鄭熹與鐘宜火速聯手,把人弄回府衙,外面的人群漸漸散了,祝三與張仙姑沒心情討論知府夫婦的事情,拿了板車,把朱神漢往車上一放。板車的主人才看了一場熱鬧,心滿意足,也不反悔,還說朱神漢倒黴,搭了把手幫她們拉車。

  一路有人指指點點,越往回走,同行的人越少,終於,與她們同路的就只有徐甲了。

  徐甲:……這婆娘不是瞎子!她們也不是什麼良民!這家男人還……我他娘的這是走的什麼運啊?!!!

  …………

  「你算走著好運啦!」張仙姑氣呼呼地對朱神漢說。

  朱神漢趴在板車上,祝三和張仙姑跟在車邊,張仙姑一邊走一邊說:「回去我再與你算賬。」

  朱神漢道:「行啦!能掙出命來還真算好運了!你不知道,那個徐道長,他叫穿了琵琶骨!他娘的!這一行真是不好幹啊!」

  拉車的漢子聽了這句,回頭問朱神漢:「這位大哥,這麼狠的嗎?」

  朱神漢道:「不過他們活該,把我們給坑了!哎喲,我還道只是幫著裝個樣子哩!我還當自己運氣好,也不問會不會念經就說給錢!我哼幾句就能跟著吃酒肉,誰知道……老三啊,記著了,天下沒有便宜事的!」

  張仙姑忍不住了,罵道:「還用你這個死鬼教?!!!我們快叫你坑死啦!!!府裡縣裡還要拿我們!要不欽差斷案明白,我們也要下大獄的!你個王八蛋!」

  一路罵,罵到了租的房子,板車的主人還幫忙把朱神漢架到了屋裡。張仙姑道:「多謝啦!喝口水再走吧!哎,先別把他放床上,這身衣裳忒晦氣了,我給他脫了燒了再安置他。多謝您了。」

  祝三又摸了十文錢給這板車的主人,這人笑道:「小哥,你會比你爹娘有出息的。」

  祝三笑笑:「承您吉言,您慢走。」

  板車的主人走了,張仙姑一面扒朱神漢的衣服一面說:「頭上身上也不知道多少蝨子跳蚤,別污了被臥,你挨了打不能動彈,趴那兒不就淨挨咬了嗎?!先忍忍,我給你弄乾淨了你趴著更舒服些。」

  朱神漢道:「行。」

  正收拾著,徐甲進來了。他思前想後,覺得寧願把租金退回去,這房子也不能繼續租了。陳家案子差不多了,這條街也會很快恢復熱鬧,他的房子不愁租不出去,弄個吃了官司的神棍一家在這兒住,還不定什麼樣呢!再說了,當初這裝瞎的婆娘殺價殺得太狠,太不劃算了。

  徐甲笑著進來,正要說話,卻見祝三提著個斧頭來迎他。

  徐甲的笑容凝固了。

  祝三問道:「有事?」

  徐甲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兒:「來看看你們還缺什麼。」

  張仙姑道:「白送?」

  「呃……」

  張仙姑把朱神漢的衣服拿到灶下塞了,跑出來把他的頭髮一通篦,將人往床上一放,出來外間取水,說:「我們實在沒閒錢了。」

  徐甲道:「啊哈,那……您忙著。大夫要請一個麼?」

  張仙姑道:「藥已經買了。」

  徐甲倒退著出了門,摸著脖子回到了自己家門口,摸出鑰匙準備開門,冷不丁跑來一個人,跳得他在自家門口跳了起來:「誰?幹嘛?」

  來人道:「你幹嘛?發癔症啦?!趕緊的,府衙黃先生傳欽差大人的令,叫鄰長、里長都過去聽命呢!」

  徐甲認出此人是在衙中當差的一個差役,才安下神來,笑問道:「欽差大人還有閒心搭理我們?」

  來人道:「欽差多著呢!剛斷完案的鄭欽差與知府又沒有官司打,他自然是有閒心的。」

  徐甲也不開門了,與他並肩一道走著,一道問:「哎,剛才府衙的小郎君,怎麼回事兒?」

  來人道:「可說呢!活把他爹坑死啦!」

  「來,說說……」

  「有什麼好說的?這世間的兒子真是討債來的,前有陳家二郎,後有咱們這位小郎君。他娘看他爹被抬回來,以為他爹死了,一時想不開也死了。他爹醒了,看娘子死了,一口氣沒上來,是撅過去的,沒死。他沒分辨清,就跑出來與鐘欽差對賬!」

  徐甲咬著指頭,道:「等知府大人一醒,知道兒子惹了欽差……」

  「可不,嚇死了。哎,鐘欽差也沒落著好,也灰不溜丟的被『勸』走了。如今這一團亂,新來的鄭欽差正在理事。他叫你辦什麼,可不敢偷奸耍滑!」

  「那是,那是!新欽差多麼厲害的一個人啊!不敢,不敢!」

  徐甲一路「不敢」著到了府衙,屋子還沒來得及修的後衙正在準備殯事,哭聲震天。鄭熹與沈瑛卻從容不迫坐在前衙,一主一次,準備辦他們關心的事。

  鄭熹吩咐了兩件事:「一、你們可有見著一個帶著母親的貨郎?十二、三歲,白淨,機靈。二、可知這府城中有個叫許友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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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孝子

  鄭熹與沈瑛對知府衙門內的鬧劇看法是一致的:不能不管,也不能管得太多。

  二人勸走了鐘宜,鄭熹的話說得非常的委婉:「這孩子固然無禮,也是因為一片孝心,如今不宜再生枝節。您要是願意,咱們將他父親的後事料理妥當之後一同回京,聖上如果問起,我必將所見如實稟報,不使世叔蒙冤。如何?」

  鐘宜自是感覺十分的晦氣,哪怕只有他自己,善後都不太容易,如今又有一個鄭熹,此人不落井下石就算自己欠一個大人情了,讓他幫忙隱瞞倒打一耙?這人情太大,吃不消!也只能就坡下驢。

  他倒也果決,心道:罷罷!我就回京請罪蟄伏幾年又如何?!

  鐘宜接受了鄭熹的勸說。周游還有些不忿,明明這知府是自己死的,干鐘宜何事?卻被沈瑛攔住,低聲勸他:「死者為大。鬧大了於鐘大人官聲有礙。你要不信,回去問鐘大人。」

  兩人又安撫這知府的兒子,趕緊把親爹的喪事給辦了,他們也不再去算兒子闖禍嚇死爹的事了。

  將雙方都給勸住了,轉叫衙門裡還能辦差的人,分一個來想忙料理知府夫婦的身後事,停靈幾日,叫這孩子帶著僕人扶靈回老家安葬。給出個文書,使沿途的官驛接待這扶靈回家的人。

  處理完這些,兩人馬上寫了奏表,將案情、所見知府之死如實稟報,言明數日之後即押解人犯、連同物證一同回京。因為人犯在他們來之前受過拷打,傷勢略重,恐路上死了,所以先緩上一緩。

  待快馬將奏表送出,本城的里長、鄰長也擠滿了前衙。

  黃先生悄悄打了個哈欠,偷眼看鄭、沈二位,只見二人熬得眼睛微紅,卻都精神振奮,少且不得陪著了。他問:「人有些多,是一起一起叫進來,還是一同訓話?」

  鄭熹道:「一同說了吧,你們也陪著熬了一夜了,早些吩咐完,叫他們去辦,你們也好歇著。」他與沈瑛到了前衙,問出了兩個問題——

  一個白淨年輕的小貨郎,一個二十年前在這裡的叫許友方的人。

  鄭熹給出了賞格:「有線索的我必有賞,我不日啟程返京,動身前找到人,一條消息賞五十貫,報來得越早,得賞越多。動身前沒有消息,就不必再報了。」

  這可是筆巨款!而且是起步價!報得越早,賞得越多!

  人人心動。

  其中徐甲心跳得厲害!他顫著嗓子道:「可……要是弄錯了呢?有沒有更明白的表記?」

  更詳細的信息也不多,只知道這貨郎兩隻擔子上的匣子不一樣,而許友方有一個女兒,算來今年應該二十歲了。

  底下於是有人說:「彷彿聽過姓許的名字,但是不確切,是好些年前的事兒了,容小人回去核實。」

  鄭熹道:「可。」

  徐甲本來想馬上跳出來的,聽他這麼一講,心道:我也去再看看是他不是!他們應該還沒跑!

  一群人哄然而散,鄭熹對黃先生道:「我們也去行館休息了,事情讓他們辦,你們也歇著吧。有消息不必等,只管來報就是。」

  黃先生如今可太喜歡他了!忙不迭地答應了。

  鄭熹與沈瑛往後衙上了炷香,才去了為他們準備的行轅。由於府衙之外最好的地方之前被安排給了鐘宜,陳萌就想請他們去自己家住,鄭熹與沈瑛都說:「不必。」將沈瑛派了來,是皇帝體恤,辦案,到底是要避嫌的。

  兩人到了黃先生等人盡力收拾好的另一處行轅,黃先生陪了來,還說:「狹窄了些,還望恕罪。」其實內裡的布置是一點也不比別處差的。

  鄭熹與沈瑛也都帶了伺候的人,卻也不禁黃先生的人安排的僕人,只讓不要吵鬧,他們要休息了。人比人得死,這可比鐘宜又好伺候了!黃先生熬了一個夜也覺得輕鬆,腳步輕飄飄地在此處尋摸了間當值的屋子就睡在這兒了。

  這邊,鄭熹與沈瑛也都又累又倦,沾枕即睡。彷彿才躺下沒多久,就有人小聲來報:「有線索了。」

  ………………

  卻說,錢壯人膽,徐甲思前想後,這欽差斷案明白,想不是個惡人,而貨郎一家又是裝瞎子又是吃官司,想必也不是什麼好人,他說服了自己,如果確認了,不管是不是,都悄悄去告訴欽差。

  徐甲先回自家,取了自己一套舊衣,抱在懷裡去了出租的房子。

  此時,那單間的房子裡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張仙姑把朱神漢料理乾淨,朱神漢身上新傷疊舊傷,也不方便挪動。張仙姑給他洗了頭、擦了身,藥也上了,將人放到床上趴著,自去後面灶上做飯。祝三已經簡略地將那塊破門板修了修,弄了個略方正的樣子,又拿到門口使清水刷刷乾淨,倚著牆晾曬著,預備晚上就架在桌凳上搭個簡單的板鋪。

  將新的床板晾著,祝三又出去買了隻雞、一點精米、雞蛋、白麵,再去拿了隻小砂鍋。回來拿雞給張仙姑燉了,給朱神漢補身子。她自己卻將砂鍋放在一邊,說:「熬藥得小爐子,我看也不難,我自己壘一個就得。」

  張仙姑看朱神漢的樣子也確實可憐,沒好氣地說:「雞拿給我,先捆在那邊放著,我才將昨天那點肉骨燉上了,明天再吃雞。」

  朱神漢含糊地道:「哎,也不是什麼金貴人,有點吃就得啦。不是餿的就行!牢飯裡還有砂子呢,我也吃了。」他著實吃了些苦頭,上完藥,也等不及吃肉骨頭就昏睡了過去。

  祝三就去壘熬藥用的小灶,張仙姑繼續做飯,徐甲意思意思地敲了敲門,祝三兩手泥,張仙姑在圍裙上抹了把手出去問:「誰?」

  徐甲道:「我看你家大哥卻才把衣裳也燒了,回去找了一件我自己穿的,別嫌棄舊。」

  張仙姑臉色也好了,笑道:「哎喲,多謝了!」

  徐甲問道:「傷得怎麼樣?還行麼?要是不成了,可得先告訴我。」

  張仙姑將臉一翻:「這是什麼話?我們好得很!」

  徐甲裝作被她罵得不好意思,將臉別過去,掃到了牆邊看的擔子。不錯,貨郎,帶老娘,十二、三歲,白淨,擔子兩邊的匣子長得不一樣!就他了!哪怕不是十分的準、認錯了人,欽差如此好心,也能討點辛苦錢了。湊身新衣不成問題!

  他把衣服放下,飛快地跑了。

  祝三在後面幹活,沒發現徐甲的異狀,她也不在乎徐甲,難聽的話,以前聽得多了,擔心朱神漢死在這屋子裡不算是最難聽的。如今的她,親爹身上沒案子上,萬事都好辦。只等親爹身上的傷好一點,就換個地方重新開始。這一次事情下來,她倒覺得,先做個小貨郎,攢點本錢也不錯,不必非得跳大神賺錢!至於鄭熹,以今天早上府衙公子這一場鬧,且有他煩心的呢!他要找自己,有那個心,也騰不出那個手來!

  壘完熬藥的小灶,點了把細柴,感覺還行,先洗了手,將砂鍋洗乾淨,抓兩把米進去,又舀兩瓢水,放在後面慢慢燉著。那頭張仙姑的肉骨湯也煮好了,又往裡下了許多菜蔬。再瞅瞅砂鍋,心道,還有大米,足夠好了。

  張仙姑拿了三隻碗放在鍋台上,一隻盛了許多肉骨配一勺湯,一隻全是菜蔬,另一隻盛了菜蔬之後又撥了兩塊帶肉的骨頭。將後兩碗端到前面桌上,對祝三道:「那個叫它自己先熬著。來吃飯!」

  又端起滿起肉骨的那一碗到了床邊,對朱神漢道:「起來吃飯了!」

  祝三端起碗來吸溜了一口肉湯。張仙姑的手藝就那樣,比起府衙的廚娘徐大娘,那可差得遠了,不過祝三向來不挑剔,覺得肉湯味道鮮美,撥了一塊骨頭進另一隻碗裡,她端著碗往門外走去,這屋子不大敞亮,還是門口亮堂。

  到了門口還沒蹲下,一陣馬蹄聲傳來,祝三捧著個碗看過去,面色突變!

  那個長寬一樣的!

  ………………

  金良被叫醒的時候正在痛快地打著呼嚕,他行伍出身,能吃苦,可在他熟睡的時候將他搖醒,他也是有脾氣的!

  只是鄭熹都已經起身了,他也只能壓著起床氣說:「七郎,你接著睡。我去看看!那小子我也見過的!」

  他本是鄭家的家僕,是鄭熹他爹鄭侯給他栽培起來的,跟著鄭侯出征,鄭侯也是個大方的人,見他忠誠可靠,索性放了他的奴籍,使他謀了個軍職。饒是如此,他也沒有出去自立門戶,仍然以鄭氏門人自居。這次鄭熹出京辦差需要人手幫忙,他也就求了鄭侯,進了隨從的名單一塊兒來了。

  那怎麼能讓鄭七沒睡好的時候親自去確認一個小貨郎呢?必得他去,讓鄭熹好好休息!

  如果是小貨郎,這小子非得老實跟著七郎走不可!如果不是,金良睏得通紅的眼睛瞪了徐甲一眼!

  徐甲並不知道,事分輕重緩急,人的份量也有輕有重。如果現在是有沈瑛外甥女的消息,你衝到他床邊吼,沈瑛都不會生氣。這小貨郎,份量顯然是不大夠的。鄭熹說的「有消息就可來報」,是有些客套的成份在內的。

  然而,徐甲分不清,他更不知道其中內情,憑猜,是猜不透的。如果這事是黃先生在辦,他可能會先派人把祝三一家穩住,或者就拘在當地,等鄭熹及其隨從睡飽了,再去確認。可是黃先生也去睡覺了,徐甲又一門心思來報信換賞,他連黃先生都沒請示。等黃先生知道的時候,徐甲已經見著金良、鄭熹了。

  鄭熹只說了一句:「你這樣子不好,不許激怒他。」

  金良殺氣騰騰地就來找小貨郎驗真偽了,一個徐甲跟在後面跑得快要喘死了。金良還是控制了馬速,沒有全力奔跑,到了祝三面前也很輕易就勒住了馬,將牙一呲:「小子,怎麼說?」

  裡頭張仙姑見祝三站在門口不動,出來問她:「傻站著幹什麼?進來吃……」

  金良對她又是一呲牙。

  張仙姑「哎喲」一聲:「你不是那個錢袋叫人偷了的嗎?還是我家老三給你找回來了!茶棚!你忘啦?怎麼找到這裡來的?進來喝口水?」

  徐甲遲一陣兒跑了過來,過來就聽到張仙姑這一句,心道:原來是欽差報恩的?哎喲,我頭先沒對她們太無禮吧?沒事兒,我還給了她們一套舊衣呢!

  祝三掃了他一眼就把注意力放在了金良身上,問道:「幹嘛?」

  金良跳了下來,將她上下一打量,又看了她碗裡的吃食,說:「就吃這個?」

  祝三點點頭。張仙姑警覺起來:「你是什麼人?」在張仙姑心裡,拿吃食哄騙小姑娘的二流子都不是好東西!她雖然總提醒女兒「你是個男孩兒」,心裡卻很明白自己生的是個女兒,她裝得再像男孩兒,確是個實打實的女孩子,會受到一切女孩子可能受到的傷害。

  徐甲趕緊說:「這位是欽差大人的隨從,新近來的欽差大人!就是那位欽差放了你家當家的!」

  金良問道:「什麼當家的?什麼放了?」怎麼這貨郎家還有當家人?不像啊!

  張仙姑驚訝了起來:「啊!什麼?不是說已經開釋了嗎?難道還有別的事?他個死鬼能知道什麼?他要真有咒人的本事,我們能窮成這樣嗎?能受人欺負嗎?」

  這倒是句真話,雖然夫婦倆一個神漢一個神婆,其實加起來也沒有半分「法力」的,全靠坑蒙拐騙的小把戲謀生,其水平加起來也不如親生女兒祝三這個自學成材的。

  徐甲趕緊說了,今天遇到這娘兒倆板車拖回個打得半死的神棍,他確定,就是從衙前拖回來的。就是那個巫蠱變盜墓的案子的本地神棍之一。

  金良的不耐煩瞬間消失,說了一聲:「原來你是為了救你爹。」貨郎之前所有奇怪的舉動就都有解釋了。去墓園,不肯報姓名,裝瘋賣傻,不肯做鄭熹的隨從,還逃跑!

  這是「孝」啊!世人對孝子的評價都是高的,何況是個十來歲的孩子。金良也覺得,鄭熹收了這個孝子是個好主意。他的表情不自覺地從「偽裝平靜的猙獰」變成了真的和氣。

  金良對張仙姑也客氣了起來,說:「之前遇到過這個……三郎,大人覺得他很好,想收他做隨從,你們願意不願意?」

  張仙姑當然不願意!她的姑娘!給個男人當隨從?幹嘛呢?哪怕是個欽差吧,想要她的閨女,也得等她閨女正經恢復女兒身,有個女兒戶籍再說,對吧?也不能就這麼不清不白的給人扛活去呀!

  經過府衙事件之後,張仙姑對官宦人家很抵觸,打個短工都能給她送人了,隨從?那還不是打死無怨?

  張仙姑搖搖頭:「謝您抬舉了,我們粗人命賤,就這一個孩子,哪兒都不離開。」

  金良看跟她也說不通,就問祝三:「三郎?」

  祝三冷靜地問:「我現在是重犯家眷嗎?」

  金良道:「應該……不是了?」

  祝三道:「哦。」

  金良見這娘兒倆油鹽不浸的樣子,想到鄭熹的計劃,再想想屋裡還躺著個本地神棍。他往身上摸了摸,發現自己走得匆忙,沒帶什麼傷藥,錢袋也沒帶,就說:「你們且安心住下,我去去就回!」

  接著,一把提走了徐甲!

  張仙姑有點心慌,問祝三:「這可怎麼辦?」

  祝三道:「先看看爹的傷。」

  ………………

  兩人來到床前,朱神漢還趴在那兒睡著。張仙姑道:「起來了!」朱神漢蠕動了兩下,沒起來。

  張仙姑見狀不妙,將碗放在一邊,一摸朱神漢的額頭,果然,發燒了。嘀咕著用力將他推醒:「快,吃點兒。一會兒藥就好,肚裡沒食可不行!賤皮子,大牢裡好好的,挨打也好好的,才回來收拾乾淨有得吃了,偏病了。」

  祝三看了看朱神漢的背,這板子打得不算故意加重,可也不太輕,新傷撂舊傷,現在讓他動身趕路,又沒個舒服的車轎,那是催命。

  朱神漢咧嘴笑笑:「沒事兒,鬆鬆筋骨。」

  硬撐著半爬起來,他身上有傷,也不想下床,拿徐甲的舊衣披在身上,再拿被子蓋在衣服上,側躺著由張仙姑餵飯。

  吃了兩口精神好了一點,張仙姑道:「再吃點兒,一會兒給你煎藥,你吃了就好了。」她心裡急得不行,可是丈夫這個樣子也不太適合講剛才的事。朱神漢昏昏沉沉地吃完了飯,又沉沉地睡去。

  張仙姑張張口,想對丈夫說話,忍住了,想對女兒說話,也忍住了。

  祝三看起來還算平靜,她去把碗裡的菜吃完了,湯都喝光了。又去把砂鍋裡煮好的米湯拿來盛了一碗吃了,剩下的都倒進這個空碗裡,洗了砂鍋,開始熬藥。張仙姑呆坐了一陣,也去把半冷的菜湯吃了,嚼到了骨頭還驚了一下,回頭看看女兒,又默默地把菜湯和米湯都吃了,洗碗去了。

  母女倆都沒說話,朱神漢也是鼻息沉沉。

  日影偏西,藥熬好了,兩人合力給朱神漢灌下,他還是有點糊塗的樣子。

  祝三道:「藥吃下去了,明早要還是燒著,就得請大夫了。」一提請大夫,張仙姑的第一反應是:「要多少錢?」

  祝三道:「還夠請一次的,可惜了,早知道是這樣,就不去辦貨了。現在只有把貨賣了才有錢……沒事兒,我想辦法。」

  「你不許幹那些……」

  「知道。」

  兩人又不說話了。張仙姑愁極無計,道:「你寫個幡兒,我再出去給人算命吧。」

  祝三道:「爹得人照看。」

  兩人又沉默了。

  祝三想了一下,拿了新置辦的家什,又坐到門口去,慢慢地做簪子。幾塊破木頭不值錢,她動動手,就能賣上幾文,也是錢吶!細細的木條在她手裡有了簪子的形狀,她的心漸漸平靜,小算盤也打了起來。

  沒案子在身上,行動就方便多了,手頭還有幾個錢,夠支撐一陣兒,這一陣兒她再倒騰點貨,又能湊出些錢來生活。只要到朱神漢痊癒,一家三口怎麼樣也能活。要應付的就只有眼前這個欽差了。

  她估摸著,欽差對她的興趣應該不大,也不會帶她一家三口走,鄭七多半是對她出現在墓園等事感興趣,如果真要掰扯,他想知道什麼自己就都告訴他,好奇心得到了解答,鄭七應該也不會再堅持了。

  當然,如果強行帶走就另當別論,到時候再逃。

  打定了主意,祝三口角有了點笑影,然後,她就又聽到了一陣馬蹄聲。

  抬頭一看,鄭七親自來了!

  ………………

  鄭熹再次睡醒之後,脾氣愈發的好了,先給了徐甲一百貫,不過因為一百貫體積太大,徐甲搬不了,鄭熹也沒有隨身帶這許多笨重的銅錢,給的是一塊金子。

  徐甲捧著金子,話說得不太俐落地謝了賞,歡天喜地走了,臨走前不忘賣好:「看他們一家過得太可憐,我還給了他們一套舊衣服呢,房租也給算得便宜。」

  鄭熹微一點頭,徐甲就被隨從們「請」了出去。

  金良這才細說起見到祝三的情形,其實也沒什麼好講的,他能說的也就是:「倒是個孝子,他爹就是您今天開釋的本地犯人之一。」

  一句話,鄭熹就全懂了。他也如金良一般,對這個「孝行」頗為讚賞。裝神弄鬼坑蒙拐騙,那是固然不好,但是這一行裡有孝子,這個孝行還是值得讚揚的。如果說,鄭熹之前對小貨郎的興趣只因自己需要,所以投注一、二分心思的話,現在對小貨郎本人倒有了三、四分的好感。

  他當然知道,孝子,不一定是個好人,殺人放火賣主求榮的人也可能是個孝子,但是,孝總比不孝好。孝,就有軟肋,可比叫人摸不著頭腦的二流子像個正經人。

  鄭熹隨口問一句:「沈五的外甥女找到了嗎?」

  金良道:「沒聽說。」

  鄭熹道:「左右無事,換件衣裳,咱們去看看那個小子。」

  金良道:「哦,聽他娘說,他行三。」

  「他兄長們呢?」

  「不知道。咦,說是只有這一個孩子了,怕是死了。」

  鄭熹道:「收拾些柴米之類,咱們去探望探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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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習慣

  鄭熹一行人不少,還拖了輛大車,上面裝著給祝三一家的東西。柴米油鹽、雞鴨羊酒、衣裳布料之類,又裝了兩個大食盒,滿滿當當的一大車。

  金良騎馬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引了不少人的猜測注目。因為走的是陳府的方向,此時,大多數人還以為他是去的陳府。

  笑容從祝三的臉上消失,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隊人,心裡是有點戒備的。她是真不明白,案子都破了,她哪裡還值得鄭熹這樣的大人物唱這麼一齣?反常即妖!祝三懷疑鄭熹有什麼陰謀。

  金良跳下馬來,對祝三說話客氣了不少,說:「三郎,欽差來看你們家來了。」

  鄭熹下了馬,上前兩步,道:「我們又見面啦。」

  祝三點點頭:「嗯。」

  她沉得住氣,金良也不嫌她冷淡,道:「不請我們進去坐坐嗎?你閃開點兒,讓他們把東西搬進去。」

  祝三往他們身後瞧,只見一輛大車,押車的、跟車的都有,問道:「什麼東西?」

  鄭熹道:「謝禮。」

  「啊?」一下給祝三弄不明白了,「謝什麼?」

  鄭熹道:「你幫我破了案子。」

  祝三搖搖頭:「你自己能查出來,謝就不用了。裡頭黑,真要進來坐嗎?」

  鄭熹道:「要的。」

  祝三將二人引進屋,摸出了蠟燭點上。

  鄭熹就著微弱的燭光看了一下這間屋子,家徒四壁,裡外間用一道草簾子隔開,裡面隱約有人聲,外間一塊木板上放著條捲起來的被子。外間觸目所見,只有一些零碎的舊家什,但是收拾得極乾淨整潔,就是這些零碎擺放得也很整齊。所有這些加起來,未必及得上鄭熹手上一枚戒指值錢。

  但是乾淨,收拾得很用心,是認真過日子的樣子。

  鄭熹命人將柴米一類搬進來,他出手大方,手下也很有禮貌,東西堆放得也很整齊。張仙姑在裡面聽著了,推推丈夫,輕喚他一聲,朱神漢卻還在燒著。張仙姑還是忍不住端了碗水出來:「您喝水。」

  她見過鄭熹一面,但不曾見過他斷案,水放在桌子上才起想起來要給他行禮。鄭熹和氣極了,對她說:「您不必客氣,我是來謝謝令郎的,這個孩子很聰明。是他對我說案子有蹊蹺,我才能這麼快破案的。他是救了他父親的。」

  張仙姑有幾分輕飄飄的得意,臉上已經止不住笑了,口中還說:「您別誇她,她小孩子家,不禁誇。」

  鄭熹道:「要的,做得好就該誇的,我還要謝呢。這些就是謝禮。」又有隨從上來奉上了盤銀綻銅錢。張仙姑上回見這麼多錢還是于妙妙被騙的時候,想接,又擔憂,看了女兒一眼。

  祝三道:「娘,你去看看爹。」伸手從擔上又拿了根蠟燭給她,讓她去裡間點上。張仙姑輕飄飄地捏著蠟燭去了裡間,機械地點上,望著火苗有點發呆,生怕自己在做夢——錢,有來得這麼容易的嗎?

  ………………

  祝三也在想:錢,有來得這麼容易的嗎?

  看了一眼桌上的銀錢,她說:「太多了。」

  她與上次見面上變化很大,鄭熹饒有興味地看著她的變化,面色不變地說:「多不多,要看給的人覺得值不值。」

  祝三搖搖頭:「我做的本來就不值得這樣,我是想撈我爹,也不是為了幫您。您覺得自己得著了點好處,心裡過意不去,是您厚道。我要真接了,就是我不識數了。」

  鄭熹道:「小小年紀,怎麼計較這麼多呢?對我不多,你正需要。」

  祝三道:「我也想瀟灑,又怕您要從我這裡再找補點別的。」

  鄭熹笑了,十分愉悅:「一來道謝,二來是有些事兒想問你,唔,請教。或許會問得多些。」

  祝三道:「我知道的不多。」

  「我不問案子,案子已經斷了,沒有再窮治的必要。我想問,你是怎麼想到去墓園的?有人告訴你嗎?又是怎麼看出來墓園裡的故事?」

  祝三心想,這與我猜的不多。心情變好了一點,話也就多了,說:「並沒有人告訴我,我爹那兒出門有些天沒回家了,我們聽說出了事兒就過來找他。差人們在牢門口等著拿嫌犯家眷,我也見不著他。您看這屋子,那邊轉個街口就是陳家。聽說陳二郎瘋了,說到了祖墳,我就去看了。」

  鄭熹一點頭。

  「墓園裡的故事是真的,我們家就幹裝神弄鬼的營生,自己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外頭看著不看,有時候還覺得靈。就前年,縣裡那個敗家子兒要掏自己祖宗的積蓄,把我叫了去做個道場,我親眼見過的。」

  鄭熹道:「前年?你多大?與父母同去的?家學淵源。」

  祝三道:「莫要詐我,就是叫我獨個兒去的。我們家也不幹盜墓的營生,道場我也沒做全,敗家子就是要我過去他心安。」

  「他信你?」

  確實太過奇怪了,都是裝神弄鬼吧,當然要找熟悉手神漢神婆,哪怕是個小靈童,也得有個大人帶著。單叫他一個孩子去?縣城就沒個僧道?金良和隨從們都露出了不相信的表情,但都沒說話。

  「我靈啊!」祝三想趕緊打發了他們,「反正您也不會搶我的生意,我也不想接著幹這個營生了,就對您說實話。手伸出來。」

  鄭熹從容伸出左掌,祝三也伸出自己的右手,又對金良和其中一個隨從說:「勞駕,您二位也伸出手來。」

  四個人四隻手湊到了蠟燭前,祝三問道:「看出來了吧?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哪哪兒都不一樣。」

  四隻手,鄭熹的手保養得最好,祝三年紀最小,手形修長卻有一點細碎的傷口,已有了點繭子。金良的手粗大有力,膚色也更黑。那隨從的手是個成年男子的手,微黑,又不如金良的手大。

  祝三對鄭熹道:「您應該不覺得驚訝的。瞧,繭子的位置不一樣,幹的活就不一樣。常幹粗活的人跟不幹粗活的也不一樣。您這個是握筆留下的,他這個,得是拿他腰裡那刀,還得是常常使的。男人的手、女人的手、農夫的手、匠人的手,各有各的痕跡。」

  鄭熹道:「不錯。」

  「我也不會算什麼休咎前程,但是只要留心這些,不告訴他們我怎麼看出來的,直接將他們的來歷、前因說出來,就能鎮得住人了。比如見您,直接說是貴人。後面再胡說點吉祥話就能混口飯吃了。總有幾個能碰巧說準了將來的,就是特別靈,常有後來還願多給倆子兒的。」

  金良道:「就看手?你還有本事沒說出來呢。」

  祝三道:「也看別的,也不是都能教會的。瞧那水缸,它就擱在那兒,裡頭現在還剩半缸水,你是能搬得動的吧?它要裝了水,我就搬不動。一個人在那兒,咱們都看到了,有些東西,有的人能看出來,有的人就閃過去了。你的力氣在水缸上,我的力氣在別處。」

  金良還在琢磨,鄭熹已經聽明白了,就跟他在京城似的,周游對他為什麼有敵意呢?就是這「天賦」差得有點大。鄭熹道:「你接著說。」

  祝三道:「就這麼多了。您能找到墓園,應該是知道這些門道的呀。」

  鄭熹道:「我看的卷宗,他們報上來,在墓園作法。」

  祝三啞然。

  金良忽然道:「不對,那,錢袋……」

  「我被偷過呀。」

  「我還被打過呢!」金良道,「也沒見著天下無敵!」

  「誰又是呢?我就蹲在廟會上看,看,你知道吧?」祝三對金良說,「看明白了,接下來的事兒就好辦了。我們本來手上就要靈便一點的。有人要抽簽的時候,給它換個簽子省得麻煩之類的,再用點心,也就會了。」

  鄭熹問道:「你這是家傳的本事嗎?」

  祝三道:「家裡要有這本事,倒好了。」

  這點時間不夠祝三把所有的都說出來,鄭熹已聽明關節,便不想再問下去。他感興趣的是祝三的本領。孝子如果還不足讓他心動的話,那麼這份本事,他現在確實是需要的,而且,人還在他眼前了!

  他揣出一張紙來遞給祝三,祝三拿了一看,上面只寫了兩條,一個是關於巫蠱的條目,一個是關於盜墓的條目。她終於知道盜墓賊為什麼挨著酷刑死頂了,只要當時不弄死了,主謀是陳二,他們還有逃出生天的機會。盜墓,就真死定了。

  鄭熹問道:「看懂了?」

  「是。」

  鄭熹問道:「沒讀過《律》?」

  祝三搖搖頭。

  「你也就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不明不白犯法,你的家人什麼時候會再身陷牢獄?」

  祝三心道,就算讀懂了,有些事也是免不了的。比如知府要把她送給短命鬼將軍。

  「甘心嗎?」鄭熹問。

  祝三的心跳快了一拍,問道:「您到底想要說什麼?」

  鄭熹繼續問道:「這個案子,你遇到我是湊巧。除了我,你能見的都是什麼人?文書?胥吏?差人?想一直與他們打交道嗎?沒完沒了,只與這樣的人打交道?你要一輩子都這麼過嗎?」

  裡間「嘩」一聲輕響,是張仙姑站了起來,她還以為自己沒有驚動外間的人,又坐了下去。

  祝三其實已經聽到了,她想了一下,問道:「您……還是前兩天說的那個意思?要我隨您進京當差?」

  鄭熹點頭道:「當然。這只是一個機會,來不來在你,我在哪兒你知道的。」

  「要我做什麼?又要我為您做什麼?」

  鄭熹輕笑一聲:「怕我找補回來?」

  「我得拖著一家子呢,您有點兒虧本,就怕要找補太多。」

  「虧不虧,要看給的人覺得值不值。」

  裡間響起了一聲咳嗽,祝三道:「您看過案卷,該知道我們家沒戶籍、沒根基,死了還不如隻螞蟻的動靜大。螻蟻尚且偷生,我們可不敢掉以輕心。」

  鄭熹道:「戶籍?一紙文書即可。難道我還不如一個縣衙書吏?」

  裡間咳嗽聲更大了,祝三回頭看了一眼,對鄭熹道:「我得再想想。」

  鄭熹點點頭,祝三看了眼桌上的銀錢,可沒再說讓他帶走的話,鄭熹滿意極了。

  出門上馬,跑出巷子金良才說:「這小子,夠狂夠傲的。」

  鄭熹道:「挺好。」

  今天的事他辦得很滿意,祝三已經答應了,他就穩坐釣魚台即可。花出去的錢他一點也不心疼,如果這點錢能撈回一個帶回京城助他在大理寺打開局面的打手,那可真是再劃算也不過了。

  金良還要說什麼,鄭熹道:「他已經想明白了,心裡已經通了,他得說服父母,又不願明說。是給父母留的餘地。」

  鄭熹有自信,自己先拿律條來,既點醒祝三欠缺的東西——正規的學問,官府的體系,祝三自己瞎摸瞎撞混日子,是浪費了。也是展示的能力與學識,展示自己能給予祝三引導,為他打開一扇門。

  再勾出祝三的野心,有上進心不是壞事,哪個男孩子要是沒有上進心,反而要讓人瞧不起了。

  鄭熹相信自己,萬無一失,小貨郎再狂傲有本事,心裡有一塊地方已經折服於己了。只有想通了、心服了,才能為己所用。流於表面的「狂傲」有什麼打緊的?鄭熹還挺喜歡這種狂傲呢。他要個應聲蟲有什麼用?應聲蟲只能打順風旗,正經頂不得大用。

  ………………

  鄭熹這邊一走,張仙姑就衝了出來,先把門拴上,再扯著祝三往桌邊坐下:「怎麼回事兒?!這個官兒他想幹什麼呀?我的心怎麼這麼慌呢?」

  祝三道:「沒什麼,喊我去給他幫忙,許我先做吏,幹得好了有官做。」

  張仙姑差點從凳子上滑下來,幾乎要尖叫:「什麼?!」裡間朱神漢好像被驚了一下,哼唧了一聲,又安靜了下來。

  祝三往裡間看了一眼,眼神滿是無奈,她知道張仙姑擔心什麼。可是,不答應鄭熹的後果呢?甭管是巫蠱還是盜墓,這個案子它就沒有結案!「妖道」還要押上京復核呢!就這功夫,再給朱神漢抓去關囚車押上京,朱神漢挨幾頓打已經這樣了,再狠點,怕就得死了。

  她手上的牌太少了,一旦鄭熹吃了吐,朱神漢第一個倒黴。鄭熹拿的那張紙上寫的,不管是巫蠱還是盜墓,只要在案子裡頭了,就沒好果子吃。

  如果鄭熹死了,那本地現在說話算數的得是鐘宜,那更要命。

  沒有騰挪的地兒,她只能先應允下來,一步一步往下走,起碼得先熬到這個案子了結,把自家能多活幾天。其他的,再說。

  張仙姑壓低了聲音:「你瘋了?!!到底怎麼回事兒?」

  祝三道:「我查爹的案子,遇到了他,把我查到的告訴了他。他覺得我合用就想帶去用,許我以後在衙門裡做事,做得好了還可能當官兒。我想,他是遇到什麼難事兒,得有人去淌渾水。不然也用不著我這樣的。」

  「那你還答應?!當官兒?你……你怎麼敢?怎麼敢想的?」

  這話祝三就不愛聽了:「怎麼不敢了?他是個能人,我也不差呀,好些事是我查出來的呢!他手下的人還幹不了呢!咱們是什麼人……」

  「咱們是什麼人?」

  母女倆重了一句話,都停了下來,祝三道:「咱們是什麼人?幹什麼事不辛苦?我不再跳大神了,聽說,前頭哥哥是桿子上掉下來摔殘了沒幾天就病死了的,我不想這麼下去了。哪怕當貨郎呢。當官又比當貨郎強了。頭先攢的錢也沒了,朱家村也結仇了,縣城還有于平。這兒也不消停。在驛館的時候,他就說叫我去,那時爹的官司還沒了,我就沒答應。現在我還怕什麼?不如跟他進京。」

  「他是哄你的吧?做官哪是那麼容易的?哪有女娘做官的?」

  祝三道:「現在有了。」

  「你……」

  「是娘把我當兒子養這麼些年的,我習慣了,娘也習慣了吧。」

  張仙姑目瞪口呆,半晌說出來一句:「無法無天了!」

  祝三聽了,覺得這個詞真是不錯:「也行。真能無法無天就好了,只怕還是不能夠。」如今,還不是沒能離了鄭熹的擺布?

  張仙姑氣得把桌上的銀錢一把掃到地上!「你這是作死啊!」

  「以前哪一天又離死遠了呢?掙一頓吃一頓的,」祝三耐著性子道,「頭先知府要把我送人,你有辦法?你能鬧?我看明白了,人往高處走,起碼能踩在咱頭上的人少些,豬狗作踐不了我!現在這樣,挺好!這個鄭七郎拿我有用,咱們也要用得到他。」

  「你鬥得過他嗎?」

  祝三覺得奇怪:「我幹嘛一上來就要跟他鬥呀!我又不是活夠了,我還想留著命以後過好日子呢。」

  「你哪知道這些貴人的心哦,就要掏心掏肺對人家……」

  「那個人,面冷心冷的,燒他的熱灶都只能燒出一壺溫水。買賣公平,互相對得起就得啦,」祝三說,「我不管他的心,只管我的心。他有一句話說對了,我是不甘心的。」

  聽了這句話,張仙姑把所有的話都咽進了肚子裡,起身去裡間看朱神漢了。

  朱神漢還在昏睡,張仙姑吸吸鼻子,去後頭又熬了一碗藥出來,把朱神漢搖醒:「來,吃藥了。」

  朱神漢發了一會兒汗,還是迷迷糊糊的,說:「不吃了。」

  張仙姑怒了:「放屁!都是錢!你道孩子賺這幾個錢容易嗎?!都灌你嘴裡了!你還挑剔!」

  朱神漢扯著脖子叫:「老三、老三!」

  「你還嫌她累得不夠吶?又有什麼要支使的?」

  「你懂個屁!」

  祝三走了進來:「怎麼了?」

  「沒事,你睡去!這些日子你還不夠鬧心的嗎?老東西,睡你的吧!」張仙姑把朱神漢塞進了被子裡接著發汗。

  朱神漢沒聲音了,祝三把門板支好,被子豎折一半鋪、一半蓋,洗漱後也躺下了。卻總也睡不著,她想著心事。鄭熹的錢物都收了,是得跟著他走了,跟他走也沒什麼不好。但是自家不能再是這樣的打扮了,也得收拾些行李。一家三口的鋪蓋、一點箱籠、幾身衣裳,路上要用的東西……

  裡面又傳來小小的說話聲,是朱神漢推張仙姑:「老婆子,睡著了沒?」

  張仙姑也是一肚子的心事,正在咬牙切齒:「幹嘛?」

  朱神漢的聲音很虛弱道:「清風觀知道吧?就是那個老……唉,我來的時候借住在他那兒,在最西北的那間屋子是我住的,那屋子床下左床柱子往裡數第三塊磚是活動的。我在底下藏了二兩三錢銀子還有半吊零三十個制錢。你去取了來,家裡沒什麼錢了,我又病著得花錢,別再抓藥了,我要是扛過去就扛過去,扛不過去就是命!也別打什麼棺材了,找塊破地埋了就行。這錢吶,省著點兒你們娘兒倆……」

  張仙姑道:「說這個做什麼?」

  「本來想,有一筆買賣,能賺個二兩半的銀子攢一攢的呢,老三大了,到了要花錢的年紀了。」

  「你別惹事兒就成啦!老三媳婦都有了,于大娘子死了兒子,拿媳婦兒招了老三做女婿……」

  「嗤,莫哄我,你生的女兒怎麼再娶妻?」

  「嚇!你!」

  「八、九歲的男娃,不叫親爹帶,你當我真的傻?別怕,都養這麼大了,難道再掐死?接著養唄……咱又沒有別的孩子了……」朱神漢的聲音越來越含糊。

  祝三輕巧地翻了個身,門板與凳子輕磕出一點聲音。張仙姑喊了一聲:「老三?」祝三沒作聲,裝成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張仙姑還是把地上的銀錢都揀了起來,密密地收好,又拿出一錠錢子來給祝三:「去請個大夫吧。老東西燒得厲害,也推不醒他!」

  「哦。」

  …………

  祝三請了大夫來,大夫把了一回脈,說的也是些尋常話,一是傷,二是燒,什麼風邪入體之類講了一通。又說朱神漢不年輕了,以後要將養,不要再擔重物之類。又開了藥方。

  祝三跟大夫去抓了藥,回來將藥熬上,看屋裡沒事,說:「娘,我出去一趟。去置辦點行頭。」

  「置辦什麼?」

  「上京總得有點鋪蓋衣裳,天冷了,冬衣也得弄兩套。」

  張仙姑呆呆地嘆了口氣,將錢都取了來,說:「我也管不了你了,罷了,咱們自打出了朱家村,也就回不了頭了。」

  祝三道:「誰要回豬圈了?」

  她揣了錢,先去買了三套新的鋪蓋,又去買了幾身新衣,又給張仙姑配了個樸素的帶鏡子的妝匣,都裝擔子裡擔了回來。不大的屋子空間變小了一點,祝三還要再出門。

  張仙姑道:「京城花費不得更貴?你省著點兒!」

  祝三道:「我有數。」

  再次出去,買了張折疊的躺椅,她個頭還不算高,拿這個當床正好,可以湊合幾天。又去逛了一下書店,從書店買了幾本書,摩挲了幾下,嗅嗅書的味道,不自覺笑出了聲。接著買些紙筆之類,同書一起帶了回來。

  張仙姑驚道:「買這個做甚?」

  祝三道:「我能好好讀書寫字啦!」別的都在其次,這個還是很要緊的!讀過書的跟沒讀過書的,就是不一樣!她一時沒有尋到成套的法律文書,倒是把之前很羨慕的于妙妙的兒子借給她看過的課本買了一套回來,打算慢慢溫習一下,這是她自己的書了!

  張仙姑心裡憂慮,也被她這股勁兒感染得一笑:「你這是得償所願了!」

  祝三樂顛顛地翻了幾頁,說:「娘,我還得出去。」

  「又幹什麼?」

  「去客棧、集市、外地客商聚集的地方,聽聽有誰是打京城那邊來的,好打聽打聽些風土人情。」

  「你總這麼跑著,欽差那裡不要回話嗎?」張仙姑此時也不管鄭熹曾是讓她覺得十分俊俏有點看呆了的美男子了,她對欽差的印象有點差!

  「不急的,他動身的時候咱們跟上就行了。早早湊過去幹嘛?叫府衙認出來麼?」

  張仙姑道:「沒錯!」差點忘了兩人在知府家幫傭的事兒了。她又擔心祝三會被周游認出來,從而戳穿身份。祝三道:「不妨的,就算認出來了,我說我是男扮女裝的。」

  祝三於是半天出去遊蕩、半天回來讀書,朱神漢的銀子張仙姑還是讓她取了回來,朱神漢在第四天卻退了燒,背上的傷也好了一些。張仙姑罵了無數聲「賊皮!」兩口子依舊雞飛狗跳,祝三坐在外間看書竟也能看得進去。

  朱神漢稍好一點,就問祝三:「外間怎麼樣?」

  祝三將決定上京的事說了,朱神漢沉默了一下,說:「也行!」張仙姑又要罵他,祝三道:「咱一起去。」朱神漢還是說:「行!」張仙姑道:「咋不說人離鄉賤了呢?」

  朱神漢灰心嘆氣:「如今在鄉也賤,不如外出闖蕩!老三倒有骨氣,很好!」

  張仙姑道:「還不是你……」

  祝三道:「知府的殯事快完了,他兒子就要扶靈回鄉了。」

  張仙姑巴不得這家人走,拍手道:「好!」

  「街上在找一個姓許的人,可惜說是二十年前住這兒的,要是二十天前住這兒的,我倒想試試找這個人,領這一筆賞錢。」

  張仙姑笑罵:「財迷!」

  祝三道:「是那個副使要找人。」

  張仙姑道:「那你試試去。」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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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重逢

  祝三說要去找人,也不是特別的認真。揣了點零錢出門的時候她想的是,我就撞個大運,遇著了就遇著,遇不著我依舊去打探點京城的風言風語、買點零碎。

  出門轉了一圈,往行商愛歇腳的茶肆裡坐了聽他們吹噓,分辨他們話中的真假,決定上京的時候就手上的錢略帶一擔子京城少有的本地貨物,到了京城一脫手,先賺點生活費。鄭七給了她家一筆巨款,救急不救窮,自家的生活還靠自己來過。

  京城必是什麼都貴的,買房是不敢想的,租房的錢也不會少。她這幾天在府城不停的花錢買東西,張仙姑還嘮叨她大手大腳,她以常理推斷到京城置辦只會更貴,現在買、帶上京城就是賺了。省下的錢,得用來在京城租房子。

  聽了半天閒話,祝三看市集也差不多開了,就起身離開了茶肆,往市集踱去。

  正在街上走著,忽然聽到一聲:「三郎?」

  祝三循聲望去,看到金良也正在街上閒逛,見祝三看了過來,金良快步追了上來,身後還跟著兩個鄭七的隨從。金良挺熱情,給身後兩人介紹:「你們見過的吧?這是三郎,這兩個,這是陸超、這是甘澤。」兩個都是三十上下的壯年,模樣普通卻端正,個頭也都比祝三還要高,陸超黑一點,甘澤白一點。

  祝三也微笑叫一聲:「陸大哥、甘大哥。」

  金良道:「他不是老大,是陸二。」

  祝三也點點頭,金良又跟另兩個人說:「以後都是自己人了。三郎年紀雖小,卻是個有本事的人,還是個孝子呢。」陸超、甘澤兩個也知道鄭熹找祝三的事兒,心裡有點想法,面上卻都很和氣。

  金良問:「你出來逛什麼呢?怎麼還穿著這麼一身?」

  祝三雖然換了厚夾衣,卻依舊是窄袖的短打扮,看著像個出力的,不太體面。祝三道:「這麼穿方便些。」金良又問朱神漢的傷情。祝三道:「請了郎中吃了藥,這兩天燒退了,也結痂了。」金良有心與這個未來的「自己人」處好關係,與她同行:「出來幹嘛?」

  「買點兒零碎。」

  金良道:「先就和著,上了京再置辦。」

  「嗯。」

  金良有心拉近祝三與陸、甘的關係,說:「哎,城裡的事兒,聽說了嗎?」

  祝三向一旁跳開了一步,與他拉開點距離,金良比她高不少,走太近總覺得不勁兒。跳開了才問:「什麼事?知府出殯?我看到啦,出雙棺,不吉利。他兒子拖兩口棺材回老家,安份點還好,不安份怕是要出事呢。」

  金良道:「誰說他了?找一個姓許的人,怎麼樣?你要不要試試?陸二、甘大,想不想開開眼?」兩人也都來了興致。

  祝三道:「拿我尋開心吶?這可不好找!」

  金良故意激她:「怕了?沒這本事?認慫?」

  祝三翻白眼看他:「你連激人的話都不會說,我來告訴你吧——這事兒瞞不住人,前兩天我就在街上聽說了你們要找人,一個大活人怎麼也該聽到這消息了,他沒有出來,什麼意思?要麼不想理這事兒,要麼已經不在這裡了,或死或走。你走大街上,撞上了就撞上了,運氣。撞不上,找,也未必就能找得到的。」

  陸、甘二人對望一眼,心道:這倒與七郎說的差不多。

  金良不死心:「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找不到?」

  祝三道:「也不是我什麼親戚,我還有自家事要管,騰不出手來的。」

  金良心道,此人既然是個孝子,心地想必是不錯的,我再說他一說,能說動了、找到了,也好替七郎顯本事,也好為沈副使了心願,也是幫人一家團聚積了陰德。他說:「你不知道,這找的是什麼人……」

  見祝三不接茬,他只好自己說下去:「是沈副使的外甥女兒……」

  祝三聽金良說了前因後果,就是馮家和沈家是姻親,一同攤上了事,沈副使的爹及時自殺,全家受的牽連少一點,沈副使等人被流放。馮家當年死得更慘一點,當家人名正典刑,家眷都沒入賤籍了,其中就有沈副使嫁到馮家的姐姐。

  當時,馮夫人剛剛生完女兒,馮家當家人有個下屬雖受牽連但是罪責不重只是免職,這個下屬就是許友方。許友方於是設法傳信給馮家,淘換個孩子出來,他給帶回自己老家撫養。反正他出來做官好些年,老家也不知道他的情況。

  富貴人家生了孩子一般會準備個乳母,有的人家還準備好幾個,有母乳的婦人當然是自己生了孩子的,乳母的丈夫本是馮家僕人,就用自己的親生女兒把馮家的小姐給替了出來,交給許友方帶走撫養。

  馮家案子平反,馮夫人回到了娘家就開始要找親生的女兒回來。剛好本地發生了件大案子,沈副使謀了個差使過來,一是維護長姐的遺孤,二是找三姐的骨肉。

  出於對祝三人品的信任,金良將馮、沈這段舊事說得非常詳細且極力陳述馮夫人之貞烈與對女兒的期盼,力圖打動祝三。

  反正陸超、甘澤都聽得不忍心了,祝三卻眼睛亮晶晶地問他:「那,那個被替換去跟著夫人受難的孩子呢?她怎麼樣了?」

  金良微怔,沒好氣地伸手要打她的腦袋:「我說這許多,你當我給你說書呢?還要聽下回?!快說,有沒有什麼法子?」

  「我問你的,你不說,你問我,我就要回答了?哼!」

  「副使又沒說。我難道是你?沒大沒小的,跟副使問這些!記著了,以後見著他們,不要這麼沒眼色。」

  祝三心道,都什麼破爛人吶?看來那個孩子的下場不大好。跟這可憐女孩兒的爹一比,我爹都算慈父了!那個破爛副使就更有意思了……

  金良見她不說話,催促道:「想著了?」

  祝三道:「你家大人都想不到,我怎麼能想得到?」心裡想的是,你們愛咋咋地,我才不找這個人呢!給五百貫、五千貫……我、我也不幹。能的他們!

  金良就扔下了沈副使的事兒,糾正她:「是咱們七郎!哎,咱們家七郎在家中這一輩裡行七……」絮絮地給說一些府中的事。

  祝三忽然伸手拉住一個小孩子:「哎,幫我捎個信兒,有好處。」

  那個小孩子吃了一驚,看到她之後變得垂頭喪氣的。祝三搖搖頭,心說,你知道你偷的是誰?

  那邊金良也遇到了熟人:「哎,你怎麼也在這裡?不是該準備回京了麼?」

  那人看到金良道:「回去前買點土產,難道出來一趟,不捎點什麼回去家裡婆娘必然與我沒完。」

  祝三拉過小孩子,低聲道:「欽差的隨從也偷,落姓鐘的手裡打不死你,」抓了把錢給他,「補給你了!這兩天別找死。他們抓不著你,就催著下頭人辦案,捕頭不認識你?叫老賊別派你那些師兄弟往我那兒探頭探腦的看啦,煩死了他!替我捎信給我娘,說我午飯不回去吃了,在外頭再逛逛買點東西。」

  小孩子響亮地抽噎了一聲,捧著錢跑了。

  那邊金良也與熟人說完了話,又給祝三介紹這一個是鐘宜的隨從,祝三也與他含笑點頭,告訴他:「再買些乾貨吧,鮮貨路上不好帶,還佔地方。」那人將信將疑,金良道:「你聽他的吧,他鬼精鬼精的,不會說錯的。」那人一笑,慢慢走開了。

  金良道:「你剛才跟個小孩兒嘀咕什麼呢?」

  祝三道:「叫他帶個話,走,我請你喝茶。」

  金良道:「你才有幾個錢?別亂花!」

  「走吧,你不渴,我還渴呢!」祝三又招呼陸超、甘澤兩人同去。

  金良道:「喝茶就喝茶,也不用你小孩子的錢!帶路,找個好茶肆去。」

  一行四人到了一家還不錯的茶肆,又叫了些點心、肉食,金良還不死心,問祝三:「你真不找?」

  祝三道:「你讓別人賺點辛苦錢吧!瞧這兩個月鬧的,嘖嘖。」

  金良想了一下,道:「也對。還是你想的周到,你別那個口氣了,明明說的很厚道的話。不過,如果找到了人,你能看出來說謊不?已有人想冒認了,越往後,只怕撒謊的越精明。」

  祝三知道他是好心,就不再胡扯刺他,說:「不好說,我沒見過真的,就認不出假的。」抬手給他倒了碗茶。

  吃了別人的招待,陸超開始說話:「過幾天回京去,三郎的行李置辦好了嗎?」

  祝三道:「正弄著呢,我還想弄輛騾車,可惜我不太會趕。」

  甘澤道:「沒事兒,有的是人。回去還要帶著囚車,走得不會太快,手生點沒事兒。你會騎馬不?最好學一學,路上我教你。」

  祝三拿茶敬他:「那就先謝謝啦。」又問京中的生活,以便與行商們說的對比印證。也有合得上的,也有合不上的。有些是行商誇大,有些想來是豪門侍從與普通商人之間所見不同的緣故。

  金良看他們聊到一處,頗感欣慰。

  祝三問了京中物價、房租之類,又問他們來時路上的景色之類,金良警告甘澤和陸超:「他還小,不許招他一同吃酒賭錢!」

  二人都笑了,祝三也笑。金良瞪祝三:「他們偶爾玩一玩,你不許……」祝三乖巧地點頭:「好。」陸超道:「別聽他的,他有時候也玩……」被金良拿筷子不停地敲頭:「住口!住口!住口!」

  有這麼一鬧,祝三與他們的關係拉近了不少。飽餐一頓,金良道:「今天沒幹正經差使,我們還得回去復命呢。」

  祝三會了賬,與他們分開,又去集市買了點土產,才回家。

  ………………

  回到家裡,張仙姑低聲道:「你這差使還沒當上,就學會了在外頭應酬的本事了!你小心些,你是個女孩兒家,與男人在外頭應酬,千萬千萬別露餡兒了。」

  祝三道:「我知道。」

  「你又買這些做什麼?」

  祝三把帶貨物上京變賣的打算說了,張仙姑道:「這樣也對!哪兒過活都不容易。你累了一天了,早些睡了吧。」

  祝三道:「嗯,明天我再去騾馬市和車行看看,咱們得弄輛車。」

  張仙姑回頭看看裡間,說:「路遠長程的,你爹傷又還沒好,有輛車是方便些。什麼時候動身吶?」

  祝三道:「快了吧,說是給副使找人,真找不著也沒有賴在這兒不走的道理。」

  「哦,那就行。」木已成舟,張仙姑又果斷了起來,開始準備起上京之後的生活了。聽說京城生活花費大,她已在琢磨自己能幹什麼補貼家用了。

  裡間朱神漢的情況也好了許多,能拄著拐下地站一會兒了,他說:「咱們也有手有腳,既然能上京、有貴人青眼,就不用愁!」

  張仙姑又罵他了:「你就別折騰了!」

  兩人又吵了起來,直到祝三說:「睡吧。」兩人才停止了爭論。

  一夜無話,之後的兩天,祝三又逛了騾馬市和車行,心裡有點盤算,還沒下手買——這會兒買下了,也沒地方放,騾馬也沒草料。什麼時候沈副使的外甥女找到了,她就去把這騾車買下來。

  到了第四天上,大清早出門去買了本字帖回來,鋪開了打算練字,一陣剔剔托托的腳步聲傳來,是一個曾經見過的小姑娘。小姑娘挎著個籃子,到了拍拍門板:「小官人,出事了!」

  這小姑娘是府城老賊頭的徒弟,祝三找過的那個。祝三道:「怎麼有空來找我?什麼事?又失手了?」

  小姑娘哼了一聲,道:「是您的事呢!哎,巧了,今天一大早,咱們的人在大街上看到您家乾娘和大姐叫一群泥腿子給拽著要捆回老家去呢!您怎麼得罪人啦?又不跟她們一同住了?我叫了人幫攔著了一下,您要去晚了她們可就丟啦!」

  祝三驚奇地道:「她們?」

  于妙妙和花姐?這兩個人曾經為她通風報信,真出了事她可不能不管:「你怎麼認得她們的?」

  小姑娘說:「你們在客棧住了好幾天呢,打聽到的。哎,您什麼時候回來的?還改了裝束,差點沒認出來。要不是昨天小六子說起來,我都不知道您在這兒呢。」

  祝三道:「現在人呢?」

  「在大街上呢!您那乾娘可厲害了!直說自己不是逃跑的婦人,央大家做個見證,要去見官呢!」

  祝三沖裡間喊一聲:「娘!乾娘和大姐到府城了,八成朱家那窩子王八蛋逼得她們不得不跑!我得去看看。」

  張仙姑在後頭收拾完了早飯,端出來叫祝三吃飯,見狀問道:「什麼?你應付得來麼?」

  祝三道:「還行,乾娘有主意,大姐也不傻,有人幫忙拖一拖,就有辦法了!哎!文書呢?」

  「什麼文書?」

  「您跟乾娘簽的那個文書,招我做女婿的那個!」

  這玩兒往哪找啊?越找越找不到!祝三對小姑娘說:「你幫個忙,快些走去叫他們再幫忙多攔一攔,不行就抓雙方告官去!去新來的欽差那兒!我隨後就到。這是謝禮。」抬手給了她一塊碎銀子。

  小姑娘道:「行。」

  祝三和張仙姑在屋子裡一通好找,這契書之前藏在房樑的鋪蓋裡,後來取了來,張仙姑給掖被子底下了,翻出來時已經壓出了滿張的皺。

  祝三拿了文書要走,張仙姑道:「我同你去!契是我約的,是頭上我的手印兒!老東西,你看家!」

  朱神漢道:「什麼?等等!真當女婿啊?」

  張仙姑道:「呸!閉上你的狗嘴!回來再說!問什麼你都說不知道就行了。」

  朱神漢吃了癟,只能坐在裡間生悶氣,發誓一會兒必得問明白不可!

  ………………

  祝三和張仙姑一路跑到大街上,就有人告訴她們:「去找欽差斷案了!」

  兩人又跑到了鄭熹的行轅,張仙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祝三額頭也沁出了薄汗。府衙如今沒有知府,跑去找欽差斷案倒也合情合理。陸超正在門口,與祝三找了個招呼,問道:「你怎麼來啦?有什麼急事嗎?」

  祝三道:「我媳婦兒和乾娘叫人訛上了,聽說到這兒來找大人斷案來了!」

  陸超吃了一驚:「什麼?那是你的妻?你有妻房了?」

  「我得去看看……」

  「等等!同去!」陸超也來了精神,薅了個熟人給他頂班,他親自跟著祝三到了鄭熹面前。

  祝三扶著張仙姑一路到了正廳前,那兒已經擺出了架勢,金良也在壓陣。其時,沈瑛根本無心管這些閒事,但是來告官的人一口一個「府衙沒了知府,求欽差做主」,鄭熹也就勉強聽一聽這案子。

  一邊是一老一少兩個婦人,看起來十分狼狽,頭散釵亂,一邊抽泣一邊飛快地理衣服、攏頭髮,看起來是正派講究的人。另一邊為首的倒是穿長衫,後面十幾個青壯年都是短打扮,口口聲聲要抓本家逃跑的婦人,說她們沒了丈夫就跑到了城中,十分不守婦道,怕有姦夫、污了自家名聲。

  于妙妙也不甘示弱,說自己婆媳倆沒了丈夫,這些夫家的破落戶就要吃絕戶了。

  對面穿長衫的朱家四阿翁雖上了年紀,卻中氣十足地在講道理:「大人,這本是我朱家的產業,我侄兒、侄孫命苦,早早死了,」他滿是皺紋的臉上作出了哭的樣子,「我們想給他立個後,日後也好有個上墳的人。大人,這打算究竟對不對呢?」

  于妙妙可是個厲害人,哭也不耽誤她背賬本兒:「十四年前,拙夫故去前,家中尚有上等田二十畝,中等田五十畝,下等田一百畝,牛十頭,屋兩所。妾還有一個兒子,一個養在家裡的媳婦,又有幾個幫傭。

  等辦完殯事,我的上等田就只剩十五畝,四阿翁家的上等田多了五畝,下等田我少了二十畝,他多了二十畝。我兒娶妻,我又少了兩頭牛,一處屋,他又多了一處屋、兩頭牛分與他的兒子……

  等我苦命的兒子走了,我的田就一畝也沒剩下了。去哪兒了呢?」

  中間又背了一些某年兒子要進塾讀書,她又給族裡捐了二十畝中等田之類的賬本。聽得鄭熹等人直皺眉頭。欺負寡婦啊……可真是太常見了,要命的是四阿翁說的也是正理,這個寡婦沒了丈夫也沒了兒子,族裡給他立個後,那是完全沒問題的!

  說破了天去,拿到京城皇宮讓皇帝裁決,他都不能說,亡夫的家產它不歸夫族而歸寡婦。更不能說,族裡給寡婦立個嗣子是壞事。這可是大大的好事,是善舉。

  至於在自己名下的田產,四阿翁道:「我是花錢買的!」

  「是呢!」于妙妙說,「大人,珍珠魚眼睛都是珠子,拿買魚眼珠子的錢買我的珍珠呢!」

  四阿翁也對鄭熹磕頭:「大人,世上斷沒有叫嫁出來的媳婦跑了的道理。」

  于妙妙「呸」了一聲:「我自有家,我花姐當然要跟著我!還有人比我跟她更親的嗎?」

  四阿翁見鄭熹沒有馬上支持于妙妙,也要爭一爭花姐,爭回來給自己孫子當媳婦,那也是好的。于妙妙教花姐,也是花了心思的,花姐識字、會算,還會管家,還省一注聘禮,多麼的劃算啊!

  四阿翁就直說:「大人,這是我家的人。」他料定了,于妙妙和花姐不敢提祝三。婆媳倆回縣城已經有些時日了,鄉下消息傳得慢,才傳到朱神漢犯了事,張仙姑母子潛逃、于平免職挨打賦閒在家。

  朱家族人一聽,覺得機會來了。沒有于平這個地頭蛇撐腰,于妙妙再厲害,也鬥不過夫家全族的。他們這才敢弄出這一齣來。因為從府城到縣城再到鄉下,消息傳得慢些,他們不知道朱神漢已經被開釋,祝三這個狼崽子已經不是逃犯且無後顧之憂了。

  四阿翁還在磕頭請鄭熹維護「禮教」時,就聽到一個再也不想聽到的聲音說:「是嗎?明著搶我的人,你問過我了嗎?!」

  于妙妙和花姐掛著眼淚的臉上現出驚喜,花姐道:「三郎?!!!不是,你怎麼來了,你……」

  祝三跟著陸超來到堂下,照著樣子跪下來,捧著那張契書說:「草民來接妻子回家。」

  鄭熹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你?起來說話。」

  讓他進了堂內,連張仙姑也跟了進來。

  張仙姑一張嘴,比于妙妙還要利索,她見過鄭熹覺得有靠山,祝三在場,她有底氣。于妙妙在場,她自覺不能輸給「親家」,指著四阿翁張口就罵:「你個老王八,又不幹人事!自家人整治自家人才叫狠呢!逼死自己兒媳婦,又要逼別人的兒媳婦是不是?」

  祝三叫了一聲「娘」,才讓張仙姑住了口。

  鄭熹讓祝三陳述原委,祝三捧了那張契書,道:「乾娘兒子沒了,拿兒媳婦招我做女婿的,契書在這裡,寫得明明白白。」

  說是契書,也就是婚書了,因後來有于平幫忙,文書做得毫無破綻。按鄉間慣例,這是可以的。當時斧頭架在脖子上,四阿翁還當了回「證婚人」,他自己簽字畫押的。

  鄭熹沒看別的,一眼看到證婚人是朱四,險些笑出聲來。吩咐人去送帖子給府衙,要把這案子還給府衙去審。金良一親自送帖子去,來接的是黃先生。黃先生正愁著,府裡沒了知府並不是件好事,看起來是上頭沒了主官管著自由自在,其實是面前沒了擋風的牆、頭上沒了遮雨的瓦,因為欽差還在。

  本來還有個朝廷派的副職,那位仁兄更會,直接裝病了,說是「主官隕命,我實在傷心,哭壞了身體」,十分仁義,十分得體,誰不得誇他一句「真是個好下屬」呢?

  黃先生都要哭了,兩位主事的一死一躲,其他官員也有樣學樣,他們這些小吏,哪有份量應付欽差?鐘宜手狠,鄭熹心思難測,哪個都不好惹!他顫聲問金良:「這……不知老兄有何見教?」

  金良道:「你放心的審!」

  黃先生就差跪求鄭熹接這個案子了!他說:「學生實不配審案,學生是個吏,不是官呀!」急急由府衙出了坐公函,請鄭熹來審這個案子。

  鄭熹就是不接,祝三等人被兩邊踢皮球,鄭熹這裡派了金良帶著甘澤等人押到府衙,府衙又不肯收,行轅也不肯再接。

  黃先生自掏腰包捧了一袋的金子求金良向鄭熹進言,金良沒收他的錢,說:「給不給這小子都無所謂,反正過兩天上京,大人就會把他帶回去當差,不會留在本地鬧你的。」

  黃先生只能硬著頭皮把府衙那位生病的「好下屬」請了出來,教他如此這般一說。案子的下半段,才在府衙裡演完。全程都是黃先生在發問,其實全是揣摩著鄭熹的心思在斷案。

  黃先生指著祝三溫和地問四阿翁:「朱四,你知道他是誰嗎?」

  四阿翁道:「他是朱神漢的兒子!一窩子的賊人,專好裝神弄鬼的騙人!大人不可信他!」

  黃先生道:「哦?你怎麼就信了他,還為他保媒了呢?」

  話音一落,于妙妙就開始掏口袋:「大人,是他證的婚!我這兒也有婚書,這是他賤買我產業的契書,畫押是一樣的!」

  金良抱著佩刀在一邊笑得挺開心的,黃先生看他笑,也很開心,這事兒好辦,照著章程辦就行,誰來都挑不出毛病!果然沒有看錯鄭欽差,人家就是讓咱們來走個過場的,不用咱們花心思枉法,也不是把髒活推給咱們來幹,真是個大大的好人吶!

  這案子可太好審了!黃先生含笑轉身,對著堂上拱手道:「既然如此,就請大人斷吧。」

  無論是鄭熹還是黃先生抑或是堂上那位裝病的人,對四阿翁欺負寡婦是不大瞧得上的,但是如果只是夫家族人拿寡婦回去,誰都不能說四阿翁有問題。最好的打算也只有給花姐立個嗣子,但是誰都知道,這個嗣子裡的文章可就太多了。還不如讓于妙妙再捨些錢財給朱家,婆媳倆回各自的娘家。

  現在祝三出現了,大家心裡的天平本來就是有點歪的,這下歪得更明顯了。很快就判了花姐歸祝三當老婆,照契書來,祝三要給于妙妙當女婿。四阿翁無禮取鬧,強奪人妻,連幫手一起打板子,念在四阿翁年紀很大了,他的板子就不打了,拿錢來抵,錢就給祝三「壓驚」了。

  當下把朱家的打手們揪到門外,剝了衣服按倒就打,還讓四阿翁觀刑。四阿翁怎麼也弄不明白:「怎麼不罰賊子?」哭得淚人一般:「為什麼呀?」

  甘澤踢了他一腳:「你嚎的什麼喪?張口就來誣賴好人?哪來的賊子?大人都查明了,有罪的都收押了,無罪的悉數開釋了!除了你們,外頭沒有賊子!」

  四阿翁張大了個嘴,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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