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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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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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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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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冠群

  也是合該四阿翁倒黴,朱家村消息閉塞,讓他一頭撞到了南牆上。

  四阿翁哭了:「他們憑什麼沒有罪啊?這不行!我不答應!」

  甘澤被這個老農氣笑了:「大人明察秋毫,絕不會幹屈打成招的事!你個老漢又知道什麼案子了?!要不是看你有年紀了,就你欺負寡婦人家、吃絕戶這事兒幹的,我私下都要送你一頓好打哩!」

  他的嗓門兒也不小,圍觀的人聽到「寡婦」、「絕戶」,個個露出「懂了」的神情。這種事,太常見了。十幾號大漢,跟兩個女娘在街上拉拉扯扯的,嘖嘖。

  甘澤因為和祝三算「認識」了,甘澤也就願意為他再多說兩句話,自覺幹了一件好事。

  也確實幹了一件好事,回去的路上,他金良還誇他來著。

  金良這一天忙得不得了,卻忙得心甘情願,回到行轅還假意對鄭熹抱怨:「三郎那小子也忒沒眼色了,就這麼回家去了,也不來向您磕頭。只叫我來幫他道謝,說家裡現在走不開。我倒成了給他傳話的人了!」

  鄭熹笑道:「不來就對了,過來做什麼?沒的招人的眼,要道謝什麼時候謝不了?好了,他的事兒這算是了的,倒沒想到他還有妻子了。嘖!」

  金良也說:「是啊,要不還能給他說房媳婦。」人要是合用了,無論是鄭家下屬還是鄭府的丫頭,挑個好的給祝三當妻子,那可就是妥妥的將人捆在身邊了。

  鄭熹笑容一斂,問道:「咱們的事差不多了,奏本也上去了,此間新知府是誰也與咱們不相干了。沈五的外甥女,可要加緊找了,再找不著,也不能等了。你這兩天辦這個。」

  「是。前兩天我還說讓祝三幫忙找的,現在看來他是沒這個心情了。」

  「哦?他有什麼鬼點子了?」

  「沒有,說人要麼死了要麼不在了,不好找。許友方死的時候他還沒出生呢,難。」

  鄭熹道:「也還罷了。你去吧。」說罷起身去尋沈瑛說話。

  正巧沈瑛也帶了外甥陳萌過來找鄭熹,沈瑛很明白鄭熹多等這幾日名義上是說怕囚犯傷重死了要療傷,是在為他找外甥女留時間。但是也不能長久地拖下去,過幾天再找不到,鄭熹不說話,沈瑛也得主動提出回京復命了。

  他現在來找鄭熹,就是為了說這件事,順便請鄭熹再寬限兩天。就兩天,這兩天要是還找不到,就先回京。

  鄭熹很好說話,一口答應了:「好。」

  弄得沈瑛不好意思了起來:「勞煩七郎了。我這幾日為了家裡的事兒竟疏忽了公務,實在是有負聖恩了。方才聽到有喧鬧之聲,不知是有什麼事,要我做什麼嗎?」

  鄭熹道:「沒什麼大事,一件小官司,他們找到了我這裡,我給打發去了府衙。」

  沈瑛借著教導陳萌的理由,小小捧了鄭熹一句:「學著些。我們雖然是欽差,受命而來,要為天子耳目,遇到事情不可退讓,不能推拒躲避,但也不能事事插手、過份干涉地方。那是朝廷委派的本地官員該做的事情,手伸得太長就要像那位一樣惹人厭了。」

  鄭熹一笑。

  山野鄉民的生死存亡,不值當京城貴人上心的,沈瑛沒有問鄭熹移交的是什麼案子,又匆匆去設法找外甥女了,許家還有族人,有人去鄉下接他們家老人去了。

  鄭熹命金良傳話下去,準備回程。他出行也要捎帶些土儀回去,再有要把整件案子的卷宗、人犯之類最後整理歸總,又要調囚車、安排押運的人之類。兩天時間恐怕還緊巴巴的不大夠用呢。

  金良跑到府衙卻沒有找到真正管事的黃先生,門上的差役很惶恐:「回大人,天晚了,到下番回家的時候了,黃先生已經走了。不過他要去今天那個祝三那兒道喜,應該在那兒了。小人給您找他去。」

  金良道:「不用了,我自己去。」正好也看看祝三。

  ………………

  祝三此時也正在家中。

  這場官司打得在本府的歷史上都稱得上順風順水,等閒案子,耗個三五天的,提人、問案都算快的。她這個,從頭到尾,天黑前就辦完了!並且除了她是個假女婿外,辦得沒任何違法的地方。

  案子完了,善後卻比打官司還要麻煩。鄭熹的人情可以慢慢算,于妙妙婆媳倆卻要馬上安頓好——天快黑了。

  祝三要把婆媳倆帶回自己租住的地方,張仙姑道:「又胡說,那兒一間房,就算能擠得下,又破又沒家什,連床也沒有一張多的,你還睡門板呢,怎麼好叫大娘子住那兒?」

  于妙妙心中不安,正要說話,張仙姑又說:「咱現在也有幾個閒錢了,就住客棧又怎樣?一同去客棧。」她自己家租個狹窄民房不覺有什麼,于妙妙一來,她才反應過來,哎喲,大娘子和花姐住這麼差,不太好吧?咦?咱都能花錢讓她們住好點了,那咱家為啥不一起也住好點呢?

  祝三道:「客棧人來人往的,不消停。嫌屋子窄就找徐甲把隔壁的房子也賃幾天。」

  又對于妙妙說:「我怕四阿翁他們還沒走,有後患。不如咱們住得近些,也好有個照應。」

  于妙妙見到「女婿」也不想跟他分開兩處住,說:「什麼擠不擠的?住在一起就很好。」

  婆媳倆的住處決定了,祝三還有別的事要做,一把揪住了那個在人群裡看熱鬧的賊丫頭,說:「跟我來。」帶這個報信的小女孩兒一同回了自己的屋子,先讓于妙妙婆媳:「乾娘、大姐,先坐。」

  自己卻翻出個笸籮,先抱了幾貫錢出來,解了繩子都放了進去,又給這丫頭幾塊碎銀子:「錢是謝他們的,銀子單給你。再給我謝謝你師父,這瓶酒給他。」酒是鄭熹那天帶來的,朱神漢吃藥不能喝酒,祝三不沾酒,正好送了老賊頭。

  小女孩兒揣了銀子、拿了酒,將笸籮頂在頭上,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分錢嘍!」

  祝三哭笑不得,後腳也出門去找徐甲。

  這回徐甲也不講價了,拿鑰匙開了鎖,道:「有些日子沒人住了,您稍等,我灑掃一下,娘子們住,再叫我家婆娘拿套新被臥來!」

  祝三道:「好。」這邊由徐甲夫婦收拾,她把于妙妙和花姐帶到了自家的屋子裡。朱神漢扶著杖出來,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閨女給人當了女婿是個什麼意思,一時語塞,只能說:「老婆子,你跟我進來。」他得跟張仙姑合計合計,這他媽不得露餡兒嗎?

  裡頭夫婦倆嘀咕,外頭祝三問于妙妙:「怎麼到府城來了?」

  于妙妙和花姐這才真正放下心來地哭,花姐道:「你呢?官司結了?」

  原來,于妙妙、花姐也不知道朱神漢的案子已經結了。好在街坊還有點情份在,發現朱家村的人來了之後及時通知了她們。

  于妙妙也不是省油的燈,鋪蓋都沒收拾,和兒媳婦兩個人只隨身衣服,帶著小而貴重的金銀、首飾之類,帶上家中一應的書契門都沒來得及鎖就往府城逃。婆媳一路逃到府城才被追上,好在祝三一時好心,府城的偷兒混混又順手幫了個忙。

  于妙妙道:「天可憐見!我還道再也見不著太陽了。」

  裡間,張仙姑已經與朱神漢「心平氣和」地討論好了,兩人一致認定,自家那是個閨女,冒充男人上京當官還有可能瞞得過,枕邊人是萬萬瞞不過的。這麼耽誤人的青春也不好,花姐也可惜了,不如就把鄭熹給的錢分一些給這婆媳倆,就把這租的房子也讓給婆媳倆,大家各過各的。

  張仙姑出來就說:「您好好的,別說這喪氣話,那麼多道坎兒都過來了。」說著端了水來給于妙妙喝,又緩緩說出來:「欽差大人要咱老三上京去,咱們家在這兒什麼也沒有了,走就走了。大娘子的打算呢?」

  于妙妙一呆,馬上說:「那就一同走!我們還有些私房,到京城依舊把日子過起來。」

  張仙姑就為難了:「家,不要了?孩子的墳還在這兒呢。」

  花姐聽這話音不對,眼淚滾珠一樣地往下落。

  祝三道:「說這個做什麼?乾娘和大姐在這兒怎麼過呢?」她答應鄭熹的時候,是真沒想到于家婆媳這茬兒,當時雙方已經分開了而自己連親爹都還顧不過來呢。現在人到了眼前,這婆媳倆對自己又有報信的恩情,也不能不管。

  「我要是個傻子,覺得官司了了就完事兒,把乾娘和大姐留在這裡她們能過好,也就罷了。偏我還沒傻透,兩個寡婦在這兒,沒個依靠,怎麼過?」

  于妙妙的抽泣聲也大了起來。

  黃先生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他還帶著個僕人,擔了兩擔子東西,一個擔子裡是食盒之類,另一個擔子裡是鋪蓋和幾件衣服、妝奩。名義上是給于妙妙婆媳倆準備的:「家裡內子也不懂事兒,胡亂湊的,別嫌棄。」

  他是來在祝三這兒先通通路的,無論祝三以後在鄭熹那裡混得如何,他姓黃的反正沒踩過祝三,得留個好印象。

  于妙妙和花姐都是聰明人,站起身來沒謝黃先生卻先看向祝三。

  祝三也不好拒絕,點了點頭。

  黃先生這才笑了,又說給準備了些吃食,還拿出傷藥贈給朱神漢:「對不住啦,叫你在牢裡住這些日子。」朱神漢對他印象倒還好,因為坐牢的時候對比京城妖道們的遭遇,本地神棍可謂得到優待了。

  黃先生又取出給祝三的禮物——盤纏,兩身新衣,說:「倉促沒有準備全周,三郎解脫了父親,又尋回了妻子,雙喜臨門。他們也都想過來,我說,人家小別勝新婚,且忙呢,都攔住了。等到啟程的時候再來相送吧。」

  祝三認真地說:「大姐還沒出孝。」

  黃先生一怔,看花姐和于妙妙婆媳倆都穿著素衣,簪著白花,想想白天的官司,點點頭。

  那頭徐甲兩口子見黃先生也來了,愈發賣力,已把屋子打掃好了。這屋子實在沒什麼好收拾的,因為本來就沒什麼家什。徐甲過來說:「小郎君,那我們就回家拿鋪蓋給娘子啦。」

  黃先生道:「且住,不用你們的了,這裡有。」他甚至想買個丫頭送給祝三伺候起居了。

  這屋子本就狹窄,一下擠了這許多人,黃先生將徐甲趕走,又讓僕人擺上酒菜。于妙妙婆媳很安靜地抱著鋪蓋去隔壁安置,祝三摸了根蠟燭給她們,花姐也接了,腳步很輕地走了。裡間,張仙姑也按住了朱神漢,兩口子也安靜了下來。

  祝三陪黃先生坐了,先謝了黃先生。黃先生道:「不值什麼,當日我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比別人強些,不然也不會對你說那些話。」

  祝三道:「當時多虧了先生指點。」

  兩人互相吹捧了幾句,黃先生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只盼日後萬一遇著了,三郎別忘了我就好。」

  祝三道:「怎麼會呢?我還有事想請教先生呢。」

  黃先生停下筷子:「請教談不上,三郎有什麼要問的,只管說,我必知無不言。」

  祝三道:「今天,鄭欽差為什麼又要將案子移到府衙呢?」

  黃先生笑了,有一點點矜持的得意:「三郎是個聰明人,只因沒有見識過這些官場的事才會有這樣的疑問。見多了,你自己就能想明白啦,也沒什麼,不過是有些事不想髒了自己的手,又或者自己不方便做,顯得有私心。再或者是……不想有干係,方便日後找個頂缸的。做人下屬的呢,就要識趣兒。不過啊,有那等不值當為他頂缸的,就要裝糊塗過去。」

  他說了一串的「前輩」經驗,停下來喝酒,又要說什麼的時候,祝三又給他續了一杯。黃先生道:「你怎麼不喝呢?不會喝酒可不行!」

  外間一陣腳步聲伴著個豪邁的聲音傳來:「對!要會喝酒!」

  金良來了!後頭還跟著個陸超。

  黃先生本是微醺,此時全醒!慌忙起身來見禮,金良是鄭熹的隨從,卻是有官身的。

  再看祝三對金良,居然不大客氣的樣子,道:「怎麼來啦?」

  金良沒好氣地說:「我不來嗎?」一屁股坐了下來,敲敲桌子,又呶呶嘴。黃先生非常機靈地搶著從食盒裡翻酒杯,準備倒酒。金良道:「叫他來!我今天為他腳板都要跑散了!」

  祝三歪歪嘴笑了:「行,謝啦!」又給陸超倒了一杯。

  金良喝了一盅就不多喝了,挾筷子豬耳朵塞進嘴裡:「你倒好!吃喝得開心!從前不知道你還有妻房哩!這下要春風得意了!嘖!要是沒這官司,你是不是就要把人放在老家,自去京城快活了?」

  祝三笑笑:「你別管。」

  「行,不管!」金良也就說說,這世上多的是去外面闖蕩卻把老婆留在家裡的男子。他是來找黃先生的,兩人就勢說了兩句。黃先生忙說:「小人這就回去辦。」

  金良道:「不急,你們喝。我去復命!我說不必急就不必急,別弄得人說,鄭大人做欽差,為了自己的事兒逼得下頭人連覺也不得睡。你該吃吃、該喝喝。」

  他說得直白,黃先生唯有苦笑著又退了兩步:「我與三郎還沒聊完呢。」

  金良道:「這就對了。三郎,看住他,灌醉了,別叫他瞎忙。」

  祝三道:「好。」

  金良和陸超一前一後走了,陸超臨走前對祝三擠眉弄眼的:「小子!你行啊!今晚該快活了。」

  祝三又說了一遍:「大姐還在孝中。她和乾娘住隔壁那間,我就在這裡睡。」

  陸超挑起了拇指:「行,三郎,你是真漢子!」

  金良也退倒了兩步回來,說:「哎,你小子,大人和我都沒看錯人。好好幹!」黃先生恭恭敬敬將他們送出門,又折了回來喝酒,這回也不勸祝三喝了,自己開始問祝三:「朱家那老棺材瓤子,要不要哥哥我為你辦了,以絕後患?」

  祝三道:「別的倒罷了,乾娘丈夫、兒子的墳可都還在老家呢,您給照應一下。我瞧于平現在是顧不到這個了。」

  黃先生大包大攬,又問:「兄弟的祖產呢?」

  祝三嗤笑一聲:「他們找不到。」笑死,根本不讓跟朱家人埋一塊兒,就祝三親見的,她那個早死的哥哥,山裡胡亂埋的,沒人帶路村裡人根本找不到地頭。

  黃先生道:「放心!老哥哥我給你辦得妥妥的!哎,老棺材瓤子還坑了咱乾娘的田產吧?多少?都在哪兒,我都給你拿回來,你只管上京去!」

  他聲音很大,隔壁的于妙妙都聽到了,心頭只一動,就「呸」了一聲:「這是灌了黃湯吹牛呢!」他倒是能辦得到,但是想辦成得下力氣,等祝三一走,黃先生就沒這個動力了。

  祝三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與之前印象中完全不同的黃先生,細細品著他的形態、話語,黃先生卻好像認真了:「真的,我給你安排人祭掃!田弄回來,有收成了,上個供也是好的。雨水大了,墳堆都打塌了,誰家不是年年堆土的?」

  這話說的,這裡祝三一家三口毫無感覺,隔壁于妙妙卻動了心。她的侄子于平眼見是靠不住了,可親兒子的墳她是真的放心不下。當天晚上,于妙妙就翻來復去的睡不著了。

  ………………

  第二天一早,祝三去買了早飯請于妙妙婆媳吃,于妙妙委婉地向祝三表達了這個意思:「借你的臉面,托他辦事。我那些田也不少,我也不虧待他,也不叫你白捨了臉搭在中間。這樣,只要我夫、我兒的墳他著人給看顧了,花錢從租子裡出,有多餘的,都歸他,當我謝他的酬勞。一年一年的,他能收上多少都是他的!」

  一旁張仙姑道:「田能拿得回來,老畜牲能受了報應,那大娘子和花姐兒就不用再上京啦,有這些產業,又沒人打擾,何苦跑來跑去的呢?大娘子,咱原本說好的,老三給你當女婿是為了應急。花姐兒這麼好的媳婦,我倒是想要,是老三不配了。她還小,花姐是女人家,女人等不得的。橫豎官司打完了,婚約一解,各自便宜,你說呢?」

  于妙妙又羞又怒,祝三道:「娘!我再想想。」

  「老三!」

  祝三搖頭,她知道張仙姑現在為什麼拼命要拆這門親,可是自己一旦解除了婚約,黃先生就未必肯再這麼照顧于妙妙婆媳了。

  祝三道:「乾娘,黃先生送了這些東西給咱們,咱們得去登門道謝的。」

  張仙姑急道:「你瘋啦?」

  祝三道:「娘,你看看爹去。」說完,拉著于妙妙母女出門,于妙妙扭身回自己房裡,花姐跟進去勸。

  祝三也跟了進去,見于妙妙面向牆壁像在流淚。祝三道:「乾娘,我娘從來沒壞心眼。有些事兒實在不好說出來,我爹的官司沒定案,欽差要我給他做事,所以我得上京。你看到的這些大多都是他給的,能給,就能讓我加倍吐出來。上京之後怎麼樣實在不好說,你們但凡有一絲旁的活路,我都不想拖你們下水。你們要是沒了別的路,那咱們就一起掙扎。」

  于妙妙抹抹眼睛,轉過身來,說:「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也沒怨你娘,誰都有自己親生的,誰不向自己親生的?我也是當娘的人!我也沒別的出路了,我現在是死是活,也全仗著你的好心了。你是我的倚仗了,你要不管我,我有全身的力氣也沒處使,也只能死了。」

  祝三道:「那我還是那個話,大姐也還沒出孝,要拿我應付事我也不推拒,你們幫過我,我記著呢。以後大姐要有良人,你們也不必顧忌我。如今咱們都是為了求條活路,以後要怨恨我的時候,就想一想咱們立契書時的情形,再想想今天,把這怨恨消了。好不好?」

  于妙妙放聲大哭:「我的兒啊!」也不知道她是哭死去的親兒子,還是在感慨祝三。

  等她哭夠了,祝三道:「咱們去找黃先生吧。」

  于妙妙道:「哎!」將裝契書的袋子找了出來。

  兩人到了府衙裡,祝三先進去,于妙妙婆媳倆在外面等著。

  黃先生在府衙裡,忙得腳打後腦勺,將鄭熹要辦事辦好了。他喝了半晚上的酒,腦袋嗡嗡的,聽說祝三找上門來卻不能不見,將祝三讓到了值房裡,倒上茶,詢問何事。

  祝三道:「昨晚說的話,算數不?」

  黃先生說了什麼自己都快忘了,使勁捋了一下實在不知道祝三說的是哪一件,才道:「三郎,我昨天說的話不少,自然是算數的,你要我兌現哪一條?」

  祝三道:「田產的事。」將于妙妙的盤算說了。

  黃先生道:「我怎麼能收酬勞呢?」

  祝三道:「你不收,她反而不放心了,這世上,不收錢的東西才是最貴的。您說是不是?」

  黃先生這才說:「那好吧,書契呢?」

  祝三這才去請于妙妙婆媳進來說話,黃先生嗔道:「三郎也是,怎麼把大娘子閃在外面等著?外頭人來人往的,叫他們看著,忒不像話了。」

  于妙妙鄭重拜了一拜,將袋子打開,一件一件拿出來給黃先生看。黃先生心裡算了一下數目,是筆很劃算的買賣了。于妙妙心裡在滴血,可想到兒子、丈夫的歸處,只能狠下心來。

  黃先生揀了其中一張書契,問道:「許氏?」他這幾天找姓許的找得腦袋都大了,前天看到公文上一個「許」字都兩眼放光,細細一看,是「許其還家」。

  于妙妙道:「是,兒媳姓許。」花姐低頭一拜。

  黃先生順口問道:「是本地人氏麼?和本府的許家認識麼?」

  花姐道:「我就是本府的。不過本府有些親戚,都不來往了,也不住在一處。」

  「那你知道一個許友方的麼?」

  「正是先父。」

  黃先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媽呀!」叫他找到了!終於可以把欽差送走了!求求這就是沈副使要找的外甥女吧!求他們看在他找到人的份兒上,把鐘閻王也一起帶走吧!祝三也覺得不可思議,花姐!朱家村富戶的童養媳,怎麼就是沈副使的外甥女了呢?

  于妙妙婆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花姐問:「怎麼了?」

  黃先生道:「你們隨我來,三郎,同來!」祝三道:「黃先生,還是謹慎些的好。」黃先生道:「所以要請去看看是不是呀,來吧!」祝三不肯:「你把話說清楚。她們是我家人,不是你的賞格。」

  黃先生道:「我必是要上報的,你何必要我再折騰一回?到時候是欽差來傳票,還是他們擠去你那個屋子?」

  于妙妙問道:「三郎?怎麼……」

  黃先生道:「不必說,不要講!是與不是,一見便知。你路上告訴她了,她再有別的心思,到時候改了說辭就未必準了。放心,答應你們的事,我是一定會辦到的。」

  祝三皺眉,低聲安慰于妙妙和花姐:「不礙的。」

  黃先生捏著書契,帶著三人去行轅,走路都不會走直線了!他也不確定花姐是不是要找的人,但是祝三在這兒,有事讓祝三頂前頭就行!他就是個傳話的!

  進了行轅,黃先生才抖著聲音報:「找到了許友方的女兒!」

  鄭熹的隨從們本來以為是祝三過來拜謝的,沒想到是這個事兒,都吃了一驚,陸超對祝三道:「好小子,老金就那麼一提,你還真找了啊?」祝三道:「不是我……」

  陸超已經伙同一干同伴把他們推到了鄭熹面前。

  鄭熹問祝三:「怎麼回事?知道我要找人,現給我造了一個人來?不是這個能幹法的。」

  祝三道:「我要早知道是這樣,就不蹚這趟渾水了。您問黃先生吧,我什麼都不知道。」

  黃先生小心而急切地遞上了書契,鄭熹看了書契,上面是寫的某某將外甥女許氏交朱家做媳婦,上書了許氏父親姓名,還真是許友方,忙叫人把沈瑛請了來。

  沈瑛與他同在行轅,已經聽到了風聲,衣服也沒換就跑了過來。

  祝三低聲對于妙妙說了沈瑛的事,于妙妙整個人傻了,她對祝三哭的時候,並不是一無所有,至少身邊還有個兒媳婦花姐。如果花姐是沈瑛的外甥女,那于妙妙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花姐也傻了,自她記事起,父母疼愛,父母死了,舅舅也盡力撫養。舅舅臨終前,還給她找了于妙妙這個雖然嚴肅卻很可靠的婆婆。怎麼一瞬間,父母不是父母,舅舅也不是舅舅了?

  她有點怯,拉了拉祝三的衣袖:「三郎,怎麼回事?」

  沈瑛已跑到了她的面前,將她仔細端詳,其實他也不知道外甥女長大了該是什麼樣子,看了一陣,又撈了書契來看。人名都對得上,年紀也對得上!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花姐看看祝三,又看看婆婆,于妙妙不說話,祝三點了點頭。花姐道:「父親給起的名字,冠群。」

  沈瑛眼淚開始往下掉,名字說對了,這個名字他沒有對外透露,作為核實的第一道關卡。他一邊哭一邊說:「去陳家,把大郎和他媳婦請過來。請大娘幫個忙。」

  托孤的時候,當然要留下表記的,不是胎記,而是沈瑛三姐在女兒的左腳上用香燙了三點。這個要請大外甥媳婦幫忙核驗一下。

  三個香疤的話一出,花姐臉色就變了,于妙妙心中也是不妙。「吧唧」一聲,于妙妙昏倒在地。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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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害怕

  整個行轅緊張得猶如下了巨注而色盅將揭未揭時的賭坊!

  于妙妙一倒,讓空氣重新流動了起來。

  花姐終於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飛快地上前半抱著于妙妙:「娘!娘!」去掐于妙妙的人中。祝三心情復雜地蹲在一邊,花姐叫了一聲:「三郎。」

  祝三嘆了口氣,不知道沈瑛外甥女是誰的時候,祝三對這一家子人都沒什麼好感。一旦「那個外甥女」具象成了花姐,祝三心裡還是同情那個被換走的女孩子,卻不得不承認,她確實也不想花姐受罪的。

  花姐低聲道:「你幫幫我,咱們把娘帶回家。」

  祝三道:「不認親了?」

  花姐受驚似的一顫,說:「咱們先回家。」

  沈瑛是最焦急的,一步搶上前去,卻被陳萌攔住。陳萌比較冷靜,他對這個「表妹」的身份還是存疑的。低聲對沈瑛道:「舅舅,別嚇著人。」

  他倆說話的時候,鄭熹心裡已經有六、七分確定花姐是了。這幾天他也見過幾個號稱是「許友方女兒」的人,花姐的反應與她們都不一樣。這也讓鄭熹為難,祝三是這小娘子的丈夫,自己想收祝三為己用。收做隨從家僕的事兒因為祝三的拒推,鄭熹也就沒有強求,招來當個小吏下屬去衝鋒陷陣,那是鐵板釘釘的。

  現在他是沈瑛的外甥女婿了。

  鄭熹十分躊躇,他不太捨得祝三,但是如果把沈瑛的外甥女婿、馮家的女婿扣手裡當小吏使喚,顯然是不合適的。要用呢?他是別人家的姻親。養熟一個神棍的兒子、一個小貨郎,鄭熹是有信心的。養熟別人家的女婿?

  心思一轉而過,祝三與花姐已經架起了于妙妙,黃先生比別人都快地攔在了他們的面前,說:「三郎,是與不是,這麼一走了之也不是個事兒呀!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是了,皆大歡喜,不是,你們也能安心過日子不是?」

  還是他會勸,祝三道:「我也知道是這個道理,不過人心並不總是跟著道理走的。容她們緩一緩精神,行麼?」她半轉過身,最後一句問的是鄭熹和沈瑛。

  鄭熹也需要一點時間再將這其中的利害重新梳理一下,他對沈瑛道:「讓孩子緩一緩神吧。你們想了孩子二十年,孩子這二十年卻是有親人的,她不知道還有你們。」

  沈瑛心急,看花姐低著頭只管架著于妙妙,就覺得于妙妙有點礙眼,再看祝三,長得還不討厭,可是不是書生公子,也還稚嫩,他就不太滿意。鄭熹不得不上前握住他的腕子,略一用力,說:「我做保,人且跑不了。來人,送他們回家。」

  沈瑛問道:「孩子,你住哪兒?」

  地方有點不尷不尬的,陳府附近巷子裡租的房子。陳萌的眼神變得懷疑起來了,金良搓搓手:「可真是緣份了,好巧!」

  祝三誠懇地說:「那什麼……鬼宅旁邊兒,房租便宜。」

  尷尬的人變成了陳萌,尷尬裡還帶點羞惱。金良忙說:「甘大,走,咱倆送他們回去。套個車吧。」

  給婆媳倆放到了車上,甘澤道:「三郎,來,剛好趕個車試試手。」金良騎著馬一路跟了回去,黃先生卻被留下來詢問情況了。

  外甥女離開之後,沈瑛清醒了許多,與鄭熹一起問黃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黃先生道:「學生與他們是舊識,那個昏倒的娘子就是前番來過府衙的。她侄兒于平是下頭縣裡的當差的,叫鐘欽差拿過,她帶了兒媳、女婿來跑門路。昨天,她和兒媳婦叫夫家族人拿了……」

  這個案子,鄭熹因為審過所以知道原委,沈瑛和陳萌「當時只道是尋常」,現在就聽不懂。鄭熹只好親自給他倆解說了一下,花姐舅舅給她送朱家當童養媳,然後丈夫死了,沒孩子,怕被吃絕戶,於是招贅了祝三。

  沈瑛聽得兩眼直冒火星,又怒又悔:「什麼?!!!」外甥女受了大苦了!又後怕,萬一當時哪裡錯了一步,外甥女就叫朱家人捆回去了。人家愛怎麼行家法就怎麼行家法,不管是胡亂配了族裡什麼無賴光棍,還是賣給什麼骯髒人販子,等他再找到的時候,孩子不定是什麼樣了。

  他與鄭熹不同,鄭熹生來富貴,一路富貴長大,他是經過流放見過世情的,越想越心驚。

  鄭熹讓黃先生繼續說下來,黃先生見他這個樣子也不敢再多添油加醋,只說自己去看老熟人,想順手做件好事:「那一撂文書裡就有這一件。學生也不敢說實了就是,可看這于氏的樣子恐怕是真的。祝三知不知道,就不好說了。」

  沈瑛道:「那還等什麼?去驗看就是了!」

  鄭熹道:「驗看完了呢?不是還罷了,如果是,你要怎麼安排?」

  沈瑛道:「放心,這點事我還是能處置好的。就算她婆婆不樂意,這會兒也該醒了,這事兒不能耽擱在這兒,咱們還要回京復命呢。」

  陳萌道:「舅舅,您外甥媳婦兒已經來了,讓她去把那個小娘子請到我家裡去坐坐?不是說不遠麼?也不用興師動眾再將人請到行轅,就在我那兒,就當鄰居串門兒。」由於各種原因,他這個頗有心機城府的人娶了個出身不高的老實妻子,人雖老實,辦這種事還是很容易的。

  沈瑛道:「好!我與你同去,就在那裡等信兒。七郎,我先去了。」

  鄭熹道:「罷罷罷,我與你一同去吧,你們兩個只怕關心則亂。」

  一行人到了陳府,陳萌請鄭、沈二人在前廳坐著喝茶,自己讓妻子去祝三租住的地方,想了一下,又說:「如果記號對得上,當時就請了那位姑爺回來說話。」

  陳大娘子聽了,丈夫的吩咐,帶上丫環,坐上車就到了祝三的房前。

  ………………

  祝三這兒正熱鬧。

  張仙姑兩口子一門心思要跟于妙妙婆媳倆散伙,花姐現在在孝期裡還好說,出了孝,怎麼圓房?于妙妙一個沒了兒子的寡婦,那是拿兒媳婦「借種」呢,生不出孫子,她不得發瘋?

  張仙姑罵道:「都是你,害老三不得不一步一步走到現在這步田地!你還掇攛她上京!」

  朱神漢道:「那你跟欽差招了,生的是個閨女。」

  「騙了欽差,還能有命嗎?你個喪盡天良的,你說,我們這是為了誰呀?」

  朱神漢不吭氣了。

  不多會兒,祝三等人又回來了,張仙姑見這大隊人馬也習慣了,問坐在車轅上的祝三:「祖宗,你又幹什麼好事了?」

  祝三跳下車,說:「等一下就知道了。」她知道,花姐這鞋襪是必得脫一回的,是與不是很快揭盅。她覺得是。

  金良跳下馬,對張仙姑道:「好事。不管怎麼樣,都是好事。」

  花姐把于妙妙半個身子拖出車簾,于妙妙的眼睛還是閉著的,張仙姑嚇了一大跳:「怎麼了這是?」趕緊上來幫忙。

  兩個女人把于妙妙架回了屋裡,祝三跟著進去了,反手將門一關,倚在門上,問花姐:「大姐,你怎麼想的?」

  張仙姑嘴快,抱著胳膊瞪著祝三:「出什麼事了?我還是不是你親娘?問到你跟前了你還不說話!」

  花姐道:「您別說他了,是我的事兒。他們說,我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祝三對張仙姑道:「沈副使的外甥女。」

  張仙姑大喜:「好事兒啊!」是的,好事,這樣花姐就不是祝三的責任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花姐有那樣的娘家,娘家肯定會給她嫁個富貴人家。祝三可以解脫了!

  花姐眼圈紅紅的,又看一眼于妙妙,于妙妙直挺挺躺在床上不動彈。

  張仙姑惋惜地道:「哎喲。命哦……」于大娘子,往日多麼威風的一個人呀,多麼的能幹,裡裡外外一把好手。這得是多麼的時運不濟,才能淪落到這步田地?總不能讓花姐再嫁,再給于妙妙生個孫子吧?她肯幹,新婆家也不能幹不是?憑什麼呀?

  張仙姑也沒轍的,試探地問:「你,總不能缺大娘子一口吃的吧?于平那個喪良心的是靠不住的。哎,你真的就是。」

  祝三道:「還沒驗表記呢。」

  張仙姑道:「趕緊驗了吧,打盹兒當不了死。」

  「娘!」

  張仙姑訕訕地道:「你能怎麼辦?拖著?胳膊擰得過大腿麼?大娘子,大娘子!你起來!別這麼著!聽我說,你一向是個有主意的人,車到山前必有路,你現在要是躺倒了,那就真沒有以後了。」

  于妙妙的眼角流下了淚水,她早醒了,實在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正因她是個能幹的女人,才更明白擰不過沈瑛。

  她想:我要是個愚婦就好了,什麼都不懂,痛痛快快地鬧上一鬧,就算因此得罪了他們被打死了,好歹也痛快過了。倒是現在這樣,鈍刀子割肉,活活悶死。

  祝三問花姐:「大姐呢?」看婆媳倆這樣,香疤的表記是真的了。

  花姐猶豫了一下,道:「要不我就不……」

  于妙妙從床上彈了起來:「去!去吧!胳膊擰不過大腿!咱們娘兒倆命苦,你能掙扎出苦海,也算替我活了。」

  兩人抱頭痛哭。

  張仙姑在一旁手足無措。

  陳大娘子此時又到了。

  這也是個端正的青年婦人,說話行事都很得體,先拜于妙妙,叫她「娘子」,再對祝三說:「有些婦道人家的話,不好有男子在場,雖是你的妻子,還請給我片刻時間。」

  祝三不肯走,張仙姑也就陪著,陳大娘子對花姐道:「疑心生暗鬼,事情因我們而起,如果不有個說法,你們心裡總有個疙瘩,日子也過不好不是?今兒我來了,大家去去疑,錯了,我們陪不是,斟茶道歉。萬一成真,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真正來處麼?」

  花姐心底還是想的,她原說不驗,是因為記憶中有自己的父母,又與于妙妙有感情,現在卻是被陳大娘子說動了。

  于妙妙道:「驗吧驗吧,聽天由命!」

  她們一答應了,陳大娘子就不再趕祝三出去了,脫下鞋襪一看,果然有三個香疤,並不是個正三角,而是有點歪,陳大娘子低聲道:「是了。」眼淚也跟著掉下來了,抱著呆呆的花姐哭了一陣,丫環勸住了。

  陳大娘子擦擦眼淚,對花姐道:「好妹妹,可算找著你了,全家人都很想你呢,當年……」

  花姐沒說話,張仙姑想上前勸,被祝三眼疾手快攔下。陳大娘子又對于妙妙拜了一拜:「多謝您這些年照看我們妹妹,您放心,您的事兒我們也知道些兒,必不會叫您沒了下場的。」

  最後才是把祝三給請去「說話」。

  張仙姑萬沒想到,看了一場認真的戲,居然把自家繞進去了:「等等,這跟我們家孩子有什麼關係呢?」

  陳大娘子笑道:「瞧您說的,這事兒不與他說,還有誰配說呢?」妻子的事,可不得跟丈夫商議?

  祝三道:「行,我去。等我跟大姐說句話。」

  她也不避諱,將花姐、于妙妙湊到一處,低聲問:「怎麼想的?告訴我,我好有個數。」

  于妙妙已經完全聽天由命,花姐猶豫道:「我想見一見他們。」

  「行。見完之後呢?我本事有限,大姐要拿定主意,我才能想法試一試。如果中途反復,我就真沒那個本事了。」

  花姐道:「我……我真的沒想好。」

  「好。」

  …………

  祝三跟陳大娘子進了陳府,陳大娘子坐車,她跟著車走進去,她也不在意。

  進了陳府,陳大娘子的車徑往裡去,有僕人來引祝三進去。祝三對這府還有點印象,知道他們帶自己繞了點路。當然啦,得給陳大娘子時間去匯報麼。

  等她到了前廳,裡面沈瑛、陳萌已經直勾勾地看著他,並且帶著挑剔和評估了,再看主座上的鄭熹,表情微妙復雜。

  祝三拜見了這兩位,沈、鄭二人,陳萌心道:真是粗野啊,這什麼禮儀?

  沈瑛則猶豫:怎麼安置他?

  就在剛才,他們知道了祝三的來歷——朱神漢的兒子。雖然鄭熹說他有孝行,來救父的。但一不讀書、二無產業,還身家不清白。哪怕是個貧農呢?沈瑛猶豫著,要不要讓祝三「主動」放棄和外甥女之間的婚事。

  鄭熹讓祝三起來,讓他坐下說話。沈瑛有些詫異,還是沒有反駁,不過看祝三沒有慌亂,沈瑛心中稍稍安慰。他三姐這一生,太苦!好容易找到了女兒,不能因為女婿再叫三姐不痛快了。

  他問祝三:「聽說你是與冠群有婚約的?」

  祝三看看鄭熹,又看看沈瑛,道:「算是吧。」

  「呃……」

  陳萌代舅舅說話了:「想必你也知道了,今天找你過來,就是為了商議這件事兒。」

  「您說。」

  沈瑛道:「你有什麼打算呢?」

  祝三道:「大姐已經信了,但我卻還有疑問。」

  沈瑛道:「什麼疑問?」

  祝三道:「一、就算表記對上了,一個嬰兒,腳上燙上香疤,打小替換了,或者就是路上死了,抱個孩子來冒充,你怎麼分辨?二、同上,哪怕有文書,她是許友方的女兒,怎麼證明她就是抱來的那個孩子呢?還是稍安毋躁,還有什麼表記,再說一說。物件兒有沒有?」

  沈瑛道:「你這麼一說,我便不知道要如何答你了,許友方甘冒奇險帶出犯官之女,再弄個孩子來冒充她,為的就是不知道哪一天還能再被找回去?這又不是偷龍轉鳳去過好日子。馮家連家都抄了。」

  「呃……」祝三想,也是,「大姐想見見親人……」

  沈瑛猛地站了起來:「是麼?」

  祝三道:「我還沒說完。有幾件事兒,咱們得先說清楚。我也知道說了未必管用,但我總得說出來才行。大姐原本是大娘子的兒媳婦,因死了男人,又沒個孩子,村裡人要吃絕戶,這才招的我。」

  「知道。」

  「那您就該知道,除了大姐,還有一個寡婦沒了活路。我從頭對你們講,我家是後搬到村裡的,一分田也沒有,哥哥死了也不能與他們埋到一處,只好山裡尋塊荒地埋了,受氣的人。爹又吃了官司,我娘才與乾娘訂了書契,不過是抱團兒求活罷了。現在我爹的官司勉強算過關了,我們算緩過一口氣。大姐也有靠山了,就閃下乾娘一個人了。這不是做人的道理。得給她安排好。」

  沈瑛對祝三的評價高了一點,道:「這是自然!」

  「訂契的時候我就說,現在我依舊還這麼說,大姐以後還要是遇著良人,我不攔著。她現在還沒出孝,那份文書不過是為了護兩家人的命罷了,我也不要死咬著那個,再攀個什麼富貴親戚。也不非得拖著大姐跟我一道過活。」

  沈瑛與陳萌心頭一喜,不自覺有了點笑影,沈瑛又覺得這樣不好,嚴肅地說:「這是什麼話?我們難道是不講道理的人家嗎?」

  祝三道:「我說的是我自己的想法,我當時接了大姐的事兒,就得給她安排好。我跟您府上,恐怕不大能過到一塊兒去。再說大姐,萬一她不是您的親戚,麻煩您再給送回來,不能隨便就趕到大街上。」

  沈瑛皺眉道:「錯不了的,姓名、來歷、表記都對得上。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少不了為你討一房好妻,為你置辦產業。」

  祝三搖搖頭:「大姐本來也不是我花錢討的老婆,我沒道理把她賣給她的親人拿錢,那不成了綁票的了麼?」

  沈瑛有了一點羞愧,又有一點惱,覺得自己竟然不如一個神漢嫌犯的兒子磊落,清清嗓子,道:「謝你的擔當也是應該的。」

  祝三又說:「我做我自己,何必要別人來謝?再說回來,乾娘是要個能掃祭的孫子,這個我是給不了她了,我自家事還沒弄利索呢。我也只有盡力如奉養父母一般給她養老送終罷了,她要是有別的難處,我又管不了,您不能不管。」

  沈瑛道:「這個不用你擔心,連她的養老,我們也一並辦了!她照顧冠群這些年,也該是我們來,並不用你操心。」

  祝三道:「您的打算還得跟乾娘說,不能繞開她去。她原本好大一家人家的當家娘子呢,縱然不如你們富貴,也不是叫花子。」

  沈瑛慢慢地居然對祝三有了一點欣賞,祝三既精明又純樸,甚至有一些灑脫的風采。

  沈瑛問道:「你可曾讀過書嗎?」

  「沒正經讀過,識點字。」

  沈瑛惋惜了一聲,道:「我送你讀書吧。不能叫你白白地失了一個妻子呀,這也不是道理。我為你置田地,給你一封書信,你拿著我的信去尋我的師兄,認真讀書,這樣才是正路。」

  祝三道:「讀書當然是好的,不過心領了,我另有安排了。」

  沈瑛問道:「什麼安排。」

  祝三對鄭熹一挑下巴。

  鄭熹一直在觀察祝三,卻沒想到這小子居然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了,他也不在意,從容問道:「怎麼?好好的書不讀,賴上我了?」

  祝三道:「是您先賴上我的吧?」口氣全不似對沈瑛那麼的正式,甚至帶了點玩笑。

  鄭熹指著她,笑著對沈瑛,道:「原本看他是個孝子,又機靈肯吃苦,想帶他上京的。哪知道光長了個聰明相,竟不知道讀書進學比跟著我當差要強得多。」

  祝三道:「大姐不是個物件兒,我不能拿她換東西。書,我想讀了就會自己想辦法讀去。您那兒有飯,我憑本事端碗。」

  鄭熹道:「不知天高地厚!」心裡十分的歡喜!

  祝三對沈瑛道:「剩下的就是你們的事兒了,要沒別的事兒,我就先回去了。」

  鄭熹道:「去吧!我們過兩天就動身,你把行李準備好。明天到我那裡去,找金良,讓他帶著你。」

  「我要帶爹娘一道走的。」

  鄭熹笑罵:「你就在別人家裡跟我討價還價呢?還不快滾?我慣的你!」

  祝三也不反駁,拱一拱手就走了。

  鄭熹起身道:「既然事情已經水落石出,我也該回去啦,咱們後日動身?你們總要收拾一下行李的嘛。」

  沈瑛急著見外甥女,笑道:「好!這次真是多謝七郎了。」又試探地提起祝三。

  鄭熹道:「各論各的,我看他是個很果斷的人。」說著嘆了口氣踱步走了。

  陳萌與沈瑛將他送出,馬上就安排妻子再去單接了花姐一個人過來說話。

  沈瑛忽然說:「先不要對她提剛才的事兒。」

  「舅舅?」

  沈瑛道:「你不是個無能的人,怎麼舅舅在跟前了你就發懶了呢?你仔細想想,咱們有意離婚,是怕此人出身微賤、過於不堪,與朱氏爭妻是為財。就算拼著被人說忘恩負義、嫌貧愛富,我也不能叫你妹妹下半輩子再受罪。現在你再看,他是這樣的人麼?

  再來能被鄭七看中的,必得是有長處的人。他先沒有昏了頭進門就來認親,反說婚約並不能認真,就是個心裡有數的人。真能調教出個人樣來,何必捨近求遠,再為你妹妹另尋佳婿?女孩兒總換丈夫,也不像個樣子。

  這年頭的女婿啊,哪怕出身極好,也未必就有情有義。這小子現在看是個可以共患難的人。過兩天上京,路上多留意,如果沒有旁的瑕疵,就留下。身份低,栽培就是了。做不了清流學官,仕途上還有別的岔路呢。婚約?我可沒說一定要解除的呀……」

  陳萌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也不由點頭:「好。」

  沈瑛道:「要是他有大的不足,反正他自己先說了,婚約只是權宜之計,那就也封一份厚厚的謝禮,畢竟是個識趣的人。」

  「是。還是舅舅想得周到。」

  …………

  祝三回到家裡,金良等人還沒走,甘澤很隨意地對他說:「你安全回來,那我就回去啦。怎麼樣?」

  祝三道:「大姐想見見親人。」

  「那是肯定的啦!誰不想呢?我是問你,過了舅舅那一關的?」甘澤擠眉弄眼的。

  祝三笑笑:「你那什麼鬼樣子哦!什麼舅舅,別亂認親戚才好。」

  「哎?他們怎麼能!自己才平反幾天吶,就……」

  祝三道:「是我自己想的。」

  金良也說祝三是個傻貨,瞎胡鬧,自己想左了,不該像窮酸文人一樣故作姿態假清高。又讓張仙姑和朱神漢拿主意。他根本不知道,這兩口子巴不得閨女別給副欽差當外甥女婿!

  金良道:「你們家可真是……」

  祝三道:「你們還不回去?欽差已經回去啦。還叫我明白過去行轅呢,你有話明天再說。」于妙妙還在隔壁,這些人嗓門又大,不好。

  金良等人走了,張仙姑和朱神漢都湊上來問是不是真的沒了婚約。祝三道:「反正我看他那意思吧,是瞧不上我這樣子的。我也就說,並不要賴上花姐,也不要他們給補償什麼,只要他們能照顧好乾娘。」

  張仙姑開心地道:「那就好!哎,吃飯吧,我去把雞燉上。」

  「我去看看乾娘。」

  「去吧。」

  花姐被陳府來人接走去敘話,屋裡只有于妙妙一個人形單影只。祝三進來,她也沒翻眼皮,木木地坐著。祝三輕聲跟她說了見沈瑛的事兒,告訴于妙妙,跟沈瑛談了:「我還給您養老,要是我不成了,他們答應了管待您。」

  于妙妙道:「你是個好孩子,只可惜了你和花姐,你不硬要這門親是好的,可是把花姐閃在那裡……罷了罷了……好孩子,幫我個忙。」

  「您說。」

  「咱們找黃先生要辦的那件事,要幫我辦好。」

  「好。」

  于妙妙木木地一笑:「我本想說,以後一定不饒過朱四那條老狗。可是呀,孩子,你看著,花姐的舅舅饒不過他的!」

  兩人絮絮地說了一會兒,花姐又回來了!身後跟著一隊的僕人,擔著擔子,帶著各式的家什。

  張仙姑灶上的雞還沒煮熟呢!她驚訝地說:「哎喲,怎麼回來了?」

  陳大娘子給人送了回來,說:「妹妹在我們那兒住不慣,勞煩您多費心給照看。」

  張仙姑忙不迭地答應了,陳大娘子又讓僕人們給把花姐住的屋子給裝扮收拾了,又留下兩隻大食盒。還要留下丫環伺候,被花姐給拒絕了:「我,不大慣,謝您了。」陳大娘子只好說:「有事就來府裡說一聲,要什麼吃的用的都告訴我。再有,咱們也快上京了,你好有個數兒。」

  花姐乖巧地答應了:「是。」目送陳大娘子等人轉過巷口,才提起裙子跑進屋子裡!

  進了屋子跟于妙妙說:「娘,咱們還是一道吧。」

  于妙妙道:「我走不動了,我的家就在這兒,你跟你的舅舅回去,見你親娘,過該過的日子去吧。」

  花姐一直搖頭,道:「三郎,你幫我勸上一勸。」

  祝三看她樣子不太對,花姐一向是個溫柔沉默的人,但絕不是個沒主心骨的傻子,她這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是為了什麼?

  祝三給她遞了杯熱茶:「喝口茶,慢慢說。」

  花姐啜了幾口茶,好了一點,說:「三郎,我害怕極了。」

  「為什麼?」

  花姐長出了一口氣,道:「他們說,是拿一個家僕的女兒換的我,我這一生,想說自己命苦,與誰的緣份都淺。可是有父母養著,舅舅也沒虧待我,雖然他們早早去了,但將我托付給了娘,娘拿我也當親女兒似的待。後來,男人沒了,又遇著你。我遇到的都是好人!可是我不由得想,那一個女兒呢?那個替了我的女兒,她,在替我受苦嗎?犯官家眷,沒入賤籍,正在花兒一般的年紀,不是受撾捶就是被糟蹋。這是我的罪過。與她一比,我又算什麼苦了?!」

  于妙妙原本呆呆的聽著,突然說:「都是命,你也不必怕,你的命以前苦,以後是好的。」

  花姐搖搖頭:「不是的!我問了舅舅和表哥,他們不過一語帶過,說人還沒找到。這……我親娘都回娘家了,為什麼那個女兒沒有回來?他們說得輕飄飄的,輕飄飄的啊!」

  于妙妙說:「那個不過是僕人的女兒,他們當然不在意,你不一樣,你是他們的親人。」

  花姐哽咽道:「都一樣,都一樣的,咱們也是四阿翁的族人啊。娘,三郎,咱們不分開,好嗎?我想見生母,可我是真害怕,真害怕……」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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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祝纓

  于妙妙心灰意冷,花姐心驚膽戰,然而兩個女人都沒有更好的辦法,兩人都看向祝三。

  祝三也沒有保全她們倆的法子,她能想到的許多法子都是自己能用,這婆媳倆用不了的。她是個光腳的,沒什麼好失去,說幹就幹了。婆媳倆偏偏擁有一些東西不捨得輕易放棄,但這些東西又不足以保全婆媳倆。

  于妙妙道:「罷了。我一生好強,到如今竟成了個笑話。」

  祝三道:「別這麼說,我娘常說的,過一天是一天。現在灰心了,就沒有以後了。」

  于妙妙搖頭道:「你還年輕,你不懂。我沒了丈夫,帶著孩子挺過來了;兒子死了,又幸賴有你們兩個,又挺過一程;我以前以為是我自己的本事,是我守貞該得的,老天回回都給我留了一道門縫兒。到今天才明白,老天不是給我留門,它是正在關門呢。這運氣啊,終有用完的一天,在用完前死了,就是一輩子順心,運氣用完了人還在,就是受辱。」

  祝三道:「我今天與沈副使說,大姐的事兒他得您見一面,你們兩個講明白。我瞧他和他外甥不是太不講理的人,您試試吧。咱們一道過活過就是緣份,前天我說過我肯定得上京的,您要不嫌棄咱們就一道走,我給您養老。只是不一定有本事能叫您像以前過得那樣好。」

  于妙妙勉強笑笑:「我以前那又叫好了?你忙你的正事去吧,我不走啦,我只惦記著我那家,惦記著大郎的墳。人離鄉賤……」

  花姐愈發猶豫了,說:「娘!三郎也要上京的,咱們一同去,一同回來。你要不去,我、我、我也不去了……」

  于妙妙對她說:「你就安心的去尋你的爹娘,親生的骨肉啊,怎麼能不想?我要攔了你,還有臉再聽你叫我一聲『娘』麼?聽話,我是離鄉、你是回家,咱們倆啊可不一樣呢。」

  門外響起一個聲音:「娘子歇下了麼?」是陳萌又派了自家的家丁過來給看門。

  祝三道:「那我回去了,明天我還去行轅見鄭欽差,乾娘有什麼事要求欽差的,也不妨說出來,我試著捎話。」

  于妙妙失笑:「你這孩子!欽差那是想求就求的嗎?他不是你求了就會幹的,凡他做的事,必是他自己想的。凡他想做的事,他必會去做、沒有理由也要編個由頭的。歇著去吧,明天好好當差。你要還記著我一分的好,托好黃先生,把老家的墳照顧到才好。我將來,不想與先夫合葬,卑不動尊,就給找個給看見我兒墳頭的地方吧。」

  祝三聽這話音不對,道:「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在朱家村的時候,也沒想到能走到現在。」

  于妙妙道:「好。我答應你,你去吧。」

  祝三無法再勸,只得離開,對花姐道:「大姐,你今晚多費心照看乾娘。我也要上京的,咱們有的是功夫商議。」

  花姐心下稍安:「好。」

  祝三出來又對陳家的家僕道了聲道,領頭的正是祝三夜探陳府時講古的那一個,他一開口祝三就聽出來了。此人對祝三也十分客氣,道:「小郎君言重了,我們幹的就是這個,平日在府裡也要巡夜的。」

  祝三回了自己房裡,張仙姑飯也做好了,雞湯已經熱了一回了。朱神漢已經吃完半隻雞躺倒了,他如今能側躺著睡了。兩口子對花姐認親是樂見其成的,這樣最好,又不用對花姐坦白祝三是個女孩兒、平白招人冤,也不用他們再費心給花姐找個好歸宿。想到上京後也算有一個熟識的貴人了,更是心安。

  見祝三回來,張仙姑把熱湯重端了來,問道:「怎麼樣?」

  「花姐是想見見親人的。」

  「哎,這就對了。你乾娘呢?怕不大好吧?」張仙姑到底心細一點,一想于妙妙又有點同情。兒子閨女的,她好歹有一個,于妙妙是什麼都沒有了。

  「我向副使說,大姐的事兒他得見見乾娘,不能什麼都不管。」

  張仙姑道:「那就行了。老三,聽娘一句話,你替她幹的這些個事兒,足夠啦!別再牽扯太多了,跟她纏得太多了解不開,對她也沒好處。他們什麼樣的人家,咱們什麼樣的人家?別說什麼京城的貴人,就是大娘子家,咱們也不如人家腳後跟上的老皮哩。自家還滿腦門子官司呢。」

  祝三喝了口雞湯,說:「我不會為她拼命。」

  張仙姑訕訕地:「哎。」

  祝三想了一下,對張仙姑道:「有情份,能幫盡力幫,放心,我不會把自己折進去。」

  張仙姑嘆了口氣:「可說呢,她這運氣是差了些。」

  祝三悶悶地吃了一餐飯,起身收拾碗碟,張仙姑道:「擱那兒,我收拾吧,你快歇著去。這一天天的,還不夠操心的呢?」

  祝三道:「兩個人幹快些。」刷完了碗,張仙姑還在外間不走,祝三道:「娘有事要說?」

  張仙姑道:「也沒什麼,就是心裡有點不踏實。我在你這兒坐坐。」

  祝三道:「鄭欽差要我明天去見他,還叫我收拾行李,後天就要走了。明天你跟爹一道收拾一下,我回來買輛騾車,裝了車咱們跟著他們的隊走。」

  「哎!哎喲,這就要走了呀……」

  「嗯。」

  「那……大娘子和花姐呢?」

  「大姐得跟舅舅一道吧,他們那兒吃穿都好,花姐不願與大娘子分開,大娘子應該與她一道的。」

  「哦哦,也是,那個大人要是有良心,也該管你乾娘後半輩子的。」

  「睡吧。」

  「哦哦。」

  …………

  第二天一早,祝三匆匆吃了早飯就去了行轅,出門的時候陳府的家僕還在,都很禮貌地叫他一聲:「小郎君。」祝三也向他們道了辛苦,又問他們:「早飯怎麼吃?」家僕笑道:「一會兒來換班的,我們回去吃。」

  祝三一點頭:「有勞。」

  他沒什麼代步的,依舊是兩條腿走到了行轅。行轅裡一片快活的空氣,門上的人見到他就很熱情。

  沈瑛已不在行轅住了,欽命的案子辦了,他不再提什麼「避嫌」,昨晚就在陳府住了,好離外甥女也近一點,行轅裡只留了兩個僕人看守兼收拾行李。府裡如今只有鄭熹及其隨從,這些人看祝三就像是看「自己人」。

  就在昨天,沈瑛安排外甥女、安排往京城報喜,鄭熹則是下了封口令——隨從們不許談論祝三與花姐的事。金良非常善解人意地傳了一回「流言」,說是祝三自己選擇了跟著鄭熹做事。

  私下裡,猜什麼的都有,但是面上還是一副熱情迎接「投奔明主」的新人的樣子。

  祝三先見鄭熹,不想屋裡還有一個黃先生,兩人互相點頭致意。

  鄭熹心情正好,隨口說了一句:「坐。」

  祝三沒有馬上就坐下,鄭熹道:「讓你坐下,哪那麼多的講究?真要叫你講究了,你又不懂了!昨天在我面前不是夠瀟灑麼?」

  祝三麻溜地坐下了,問道:「您叫我來有什麼吩咐?」

  鄭熹笑罵:「你倒不客氣!後天動身,準備好了嗎?」

  祝三道:「嗯,您只說什麼時候走,是到這兒來,還是到城外等著跟著一道走,到時候您準能瞧見我。」

  鄭熹道:「看看。」

  祝三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桌子上放著份空白的文書,他挺熟的,就是戶籍文書。鄭熹道:「你原是無籍之人,現在上報就得了。」

  祝三道:「好。」

  鄭熹道:「你沒有正經名字嗎?只寫個祝三未免草率,起一個吧。」

  祝三道:「一時想不起來。」她也沒想過自己有什麼名字,朱家村也有很多人也沒個正經名字的,就叫個排行或者是小名、土名、綽號。雖說在私塾窗戶下面聽過「必也正名乎」,她的心思並不在名字上。

  黃先生小心地插言道:「不如請大人賜個名字,如何?」

  祝三倒是無所謂,鄭熹沉吟一下,抬手摸下巴時摸到了冠纓,垂眼一看,這冠纓顏色朱紅鮮豔,笑道:「你姓朱,就叫朱纓吧。也不知道你父親的名字,一總填了,臨走前就辦了。」

  祝三道:「不是朱,是祝。」

  鄭熹道:「怎麼?」

  「外來戶麼,不是一個姓的受欺負,他們就改了姓。」結果好麼,改了也還是受欺負。

  黃先生問了是哪個字,又說:「那,老先生的名諱是?」

  就沒個名諱,祝三道:「沒有名兒的,都叫他排行,他是獨子。」

  他看到黃先生就知道這事兒很容易了。于平對他講過,有時候這些事情不是主官想辦都不大容易,但是小吏們就是幹這個的,反而好辦。所謂「縣官不如現管」,就是這麼來的。

  鄭熹道:「胡說!你父親的名諱你怎麼能隨便?不得問一問?」

  祝三道:「他要是有名字,瞞不過我的。他統共識不到二百字,現取名也取不來的。」

  鄭熹道:「我看你倒懂得多!」

  祝三道:「我是在牆根底下偷聽的課,先生是大娘子和四阿翁請的,四阿翁的孫子不叫我聽,叫人趕我,不許先生教。是大姐和死了的大郎說,一隻羊也是放、兩隻羊也是趕,我就在窗戶外頭聽,他們也付錢了,又不要先生額外多給我講。大娘子點頭了,我才聽的。大娘子後來招婿,我才答應的。」

  鄭熹心中念頭一閃而過,口裡問道:「讀過什麼書?」

  「私塾教的一點什麼經書,史書還沒講多少大郎就死了,我也就沒能跟著聽下去。」

  鄭熹道:「罷了。那你母親的名字呢?你外公不給取?」

  祝三兩手一攤:「我不知道有外公。」

  張仙姑更妙,她能識到五十個字都算她贏。所以朱神漢據說手上有幾本祖上傳下來的破爛「天書」,他也讀不全,所有裝神弄鬼的本事都是瞎蒙的。也之所以官司的消息傳來之後,祝三和張仙姑雖然心慌,但是深知朱神漢幹不了惡事——他沒那個本事——才存著希望能將他撈出來的。

  鄭熹問道:「什麼書?你後來識字了,總認得吧?」

  祝三道:「皇曆。」

  這一家子也是絕了!鄭熹想。對黃先生道:「寫吧。」

  黃先生只得寫個祝大郎與張大娘,祝三倒是有了正式的名字——祝纓。

  剩下的事都交給黃先生辦了,黃先生道:「之前于平辦的戶籍也就沒用了,我去給銷了戶?」

  鄭熹點頭,讓他去辦了。

  黃先生一走,祝三就站了起來,鄭熹道:「坐下,你又不是什麼乖巧的人,別裝啦。正要說你呢,你就站起來,也站沒站相的。這就是今天要說的第一件事了——昨天我看你在陳府行禮的樣子很不合適,要學。」

  「好。」

  鄭熹道:「第二件你已經知道了,剛才就辦了,我答應的事一定做數。哪怕是做吏,也要寫個戶籍出身,做官還要填三代。婚約你既不要了,之前那個文書也棄了吧,免得以後與沈五還要打擂台。」

  祝纓道:「好。」

  鄭熹道:「第三,要做事,你還要學些旁的東西,比如大理寺有什麼人之類,這些路上叫金良和陸超他們給你說。先將該知道的、該學的學會了,再來辦事。如果學不會,你也不必來見我了,左右你戶籍也有了,就帶著爹娘回家吧!」

  「好。」

  「我已下令不許再提你家的過往,你上京之後也不許提。你不知道什麼朱家,也不知道祝三,從此,只有祝纓。」

  有了新的戶籍,戶主是朱神漢,哦,現在是祝大了,祝纓是他的兒子。「祝三」這個身份就可以注銷了,「祝三」都沒有了,由「祝三」而來的一切關係在賬面上也就沒有了。祝纓的過往是乾乾淨淨的,是一個鄉野山民祝大的兒子,是官府搜括人口的時候搜出來的。祝家一家三口,可跟朱家村的外來戶神棍沒半點關係。

  鄭熹要一個有用的人來為他做事,可不想事情進行到一半兒做事的人被人翻出舊賬拍翻了,那可耽誤事兒了。

  祝纓道:「是。」

  「好了,回去準備吧。」鄭熹告訴了祝纓出發的時間,讓她全家在城外等候。自從定了名字之後,鄭熹就沒再跟祝纓提祝大和張仙姑了,他看得出來這家父母當不了孩子的家。

  …………

  祝纓長出一口氣,又回了自己的住處,祝大正在門口曬太陽,張仙姑也坐在門口納鞋底。見到她回來,都問:「怎麼樣?」

  祝纓低聲將戶籍的事兒說了,張仙姑念了一聲佛:「這下可好了!」又覺得鄭熹這個人是真不錯,連這個都辦好了,這樣就不用擔心跟花姐的婚姻,怕女兒露餡了。至於接下來怎麼辦,她依舊沒有計劃,只能是走一步看一走了。

  祝大聽說自己也有戶籍、改了名,問道:「稅……」

  祝纓道:「都安排好了。爹只管跟著上京,旁的什麼都別做,也別亂說。更不要說咱們從哪裡來的,這裡頭牽扯有點大。再翻出舊賬關回去,又得受罪。」

  祝大忙說:「我又不傻!就這樣吧!」如果不要交稅不要交租也不用服役,那有沒有戶籍有什麼關係?

  張仙姑瞅了一眼隔壁,道:「大娘子還沒回來呢。」

  祝纓道:「不會有事的。」于妙妙是個明白人,不至於激怒沈瑛。沈瑛和陳萌看著有心眼兒,倒也還講究個吃相。中間還有一個花姐,兩邊都還看她一兩分面子。

  果然,說不一會兒話于妙妙就回來了,她的臉上有一種奇異的平靜。祝纓迎了上去:「乾娘。怎樣?」

  于妙妙道:「都來吧,都到我那屋裡說話。」

  于妙妙的屋子裡,她坐主坐,一左一右是祝纓和花姐,張仙姑坐對面,祝大扶著杖站著。

  于妙妙道:「我就不跟你們上京了。」

  花姐驚呼:「娘?」

  祝纓望著于妙妙,于妙妙點點頭:「我與那位大人聊過了,我也想好了,我上京又能怎麼樣?朱家的事兒,他們交給黃先生辦了,黃先生你們總能信得過的吧?只要老家的事兒平了,我在老家不是更安逸?到了京城,你們一個是回家、一個是安家,唯有我,寄人籬下,那樣的日子我可不過。」

  張仙姑想了一下,道:「是哩,在家依舊是大娘子,你是有根的人,不像我們。」

  花姐低低地啜泣,覺得是自己不好,說:「那我不去了,我陪著娘,不能叫娘孤身一人在這裡。」

  于妙妙道:「你親娘可也孤身一人在京裡呢,你的哥哥姐姐都死啦,你親爹早就過世啦,不得回去上炷香、磕個頭、認祖歸宗嗎?我在這裡也不用擔心,姓朱的還沒死絕,再挑個老實孩子過繼就是了,還是同宗呢。以往是我要的他們不給,現在由不得他們了!挑個才生下來的抱過來,養熟了是一樣的。」

  祝大道:「到底是大娘子。」

  于妙妙一手花姐、一手祝纓,道:「現在,你們可以放心了吧?到了京城,互相扶持。」

  祝大道:「那不用說!」

  花姐也點頭,祝纓道:「有人來了。」

  開門看時卻是黃先生,他回府辦好了文書,來給祝纓送文書的。一家三口回了自己屋子,黃先生把文書交給祝纓收好,張仙姑道:「您辛苦了,來屋裡喝茶吧!要吃什麼果子?」

  黃先生道:「不了,還有事,得趕緊回去!等不得!我接了于大娘子一同去。辦得快時,還能給老弟一家送行呢!」

  祝纓想這事與朱家村有關,也就不攔著了。于妙妙的屋子裡,花姐淚眼汪汪的幫于妙妙收拾行囊:「娘,我沒說不回來。」

  于妙妙道:「頂好別回來,這是個什麼地方?這兩個月你還沒見識到?有親人就依親人。聽話!你那是血親,與朱四那老棺材瓤子不一樣!在那兒你是閨女,在這兒是媳婦,我看你一樣,村裡看你能一樣麼?你在京城好好的,能時常想著我,就不枉咱們娘兒倆一場了。三郎也是個有良心的人,他心思重,你別琢磨他,用心待他,他就會對你好的。」

  「娘。」

  于妙妙這回就沒什麼行李了,一個鋪蓋卷兒,一個小包袱。張仙姑不忍心,咬咬牙,拿了一包銀錢給于妙妙:「回家用得上呢。」

  于妙妙沒收:「我回家就有錢使了,你們路上才是要花錢的呢,與他們相處別太儉省了,上了京,有的是勢利眼等著你們呢。把錢收好,聽我的。」

  祝纓默默地送她登上了黃先生的車,于妙妙拍拍他的肩膀,說:「別送了,好好過活。」

  花姐追著車跑了一陣:「娘!你帶我走吧!」被陳府的家丁小心地攔了下來。

  花姐衝不破家丁的人牆,哭著道:「娘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能再見!」

  張仙姑一邊扶著她回房一邊說:「好孩子,她是回家,大娘子是個能耐人兒,又有你舅舅囑咐了黃先生照看,她會好好的。」

  祝纓道:「有黃先生,咱們欠他的人情就是了。」她估摸著,黃先生這一去,得狠狠收拾朱家村了,朱家村也不能說沒有好人,一道埋了是不公平,不過有于妙妙在,她既要夫家香火綿延,也就需要宗族助力,必會用心選擇求情保下一些人。

  這話卻不必對張仙姑這些人講了。

  四個人各自回房收拾行囊,除了鋪蓋,其他的都陸續打包。陳府又派了人來接花姐,且說為祝家準備行李和車馬,無論是張仙姑還是祝大都與祝纓一樣,拒絕了陳家的美意。陳府僕人道:「既是姻親,這樣豈不生份?顯得我們家公子不近人情。」

  祝纓道:「我已準備得差不多了,錢都付了呢。幫急不幫窮,幫困不幫懶。」將人打發了。

  這人回府將話一學,陳萌道:「小子有點傲氣。」

  沈瑛道:「路上你留意看看他。」

  陳萌道:「是。」又說不知道黃先生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沈瑛道:「你既說他能辦,就先叫他辦。回京之後再打發人問一問,如果沒辦好,咱們再派人來!總不能叫那群小人得意了!」

  陳萌道:「老黃還是能辦事的。」

  …………

  原來,這甥舅二人昨晚連夜就找到了黃先生,他們要報復朱家村!陳萌久居本府,地面很熟,舅舅要教訓朱家,他就說黃先生好用,沈瑛也就召了黃先生問計。黃先生手上正有于妙妙的請托,已想好了對策,現在一件事領兩個人情,太劃算了。

  直接說:「有什麼難的?就昨天進城那幾塊料?追索租稅也好、徵為官戶服役也罷,前兒不是還修渠麼?弄不死他!您要走官面上的也成,這樣的東西,吃絕戶的老手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等學生再翻出幾個苦主來主告!嘿嘿!同族相告才狠呢!什麼不睦、不孝、內亂,明天等開了城門,學生將手上的事兒一交待,就辦這事兒。保管您沒回到京城,這兒已經辦妥了。」

  陳萌又留意問了黃先生關於祝纓的一些事情。

  今天早上,鄭熹又把黃先生召了去,黃先生再見祝纓,就說給他把舊戶銷了,反正他要跑這一趟的,也是同一件事情。一件事,賣了于妙妙、沈瑛、祝纓,三份人情,黃先生如果做買賣,必成巨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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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行路

  黃先生算盤打得響,辦事也俐落,竟真的在欽差動身的當天硬又趕了回來送行。

  欽差要走,本府官員再也不用裝病了,一個兩個統統病愈銷假回來給欽差送行,黃先生趕上了大隊人馬。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沒發現祝纓,心下納悶:鄭欽差花了這麼大的功夫,不能夠不帶他走呀!

  捱到官員們與欽差告別完,黃先生佯裝回城,旋即快馬追上欽差隊伍。祝纓一家的大車跟在隊伍後面,還在囚車之後,由祝纓駕車。聽到聲音,她先勒住了自家的騾子,跳下車來一看:「黃先生?!」

  黃先生勒住了馬,道:「還好趕上了。來,老弟,一路順風,前程似錦。」送一隻大包裹放到了祝纓的手裡。

  祝纓還要推讓,黃先生道:「一點心意,不值什麼錢,都是家鄉的土物。還有這個,是于大娘子說以前在家的時候給你置辦的,我也帶了來。我這裡還有于大娘子給小娘子捎的些東西呢。」

  祝纓幾個月前給于妙妙當女婿時住在縣城裡,確實置辦了些行頭,上府城辦事時沒有全帶上。她問:「乾娘還好嗎?」

  黃先生道:「你放心,她的心眼兒啊,足夠使,是個厲害女人。先前小瞧了她,別人選嗣子,選個老實聽話年紀小的。她倒好,選了個六親不認,怨親生爹娘偏心、與親哥哥爭產的。你說厲害不厲害?」

  祝纓道:「朱丁旺?」

  「對,是他,老弟你說,這個人行不行呢?」

  祝纓道:「乾娘還有這個精神頭,還行。」

  朱丁旺就像黃先生說的,跟親生的家裡沒一個處得好的,祝纓認為對于妙妙來說朱丁旺未必就不如「憨厚純樸」的小孩子了。不過她謹慎地沒有將意見說出口,而是指著黃先生馬上掛的另一個大口袋說:「大姐在前面,與陳大娘子一輛車,你快走幾步上前吧,我也得趕上他們了。」

  黃先生道:「好!對了,老弟你的事兒我已經辦妥啦。連于平我也好好說了他一回!」

  「有勞。」

  黃先生一拱手,快馬追上了沈瑛,先向沈瑛、陳萌說了自己辦事的進度,又說了給小娘子帶了東西,不知方便不方便交給她,還是由陳萌轉交。

  沈瑛微笑著對外甥道:「你說得沒錯,他果然是個可靠的人。」

  黃先生連說不敢。

  陳萌問:「那一位有什麼話帶給小娘子不?」

  黃先生道:「只說要好好吃飯,到了京城跟家裡人好好過。」

  陳萌道:「她在那車裡,你去對她說吧。」

  說完便驅馬去隊尾找祝纓的騾車了。

  祝纓坐在車轅上,她趕車的技術馬馬虎虎,幸虧欽差回京的隊伍走得也慢,倒也能趕得上。她也沒怎麼照顧過牲口,想著跟隊伍裡的馬匹馱騾同行,一路也就差不多跟著老把式們學會了。

  此時張仙姑還在說于妙妙:「哎呀,她過得好咱們也能放心了,花姐也能少惦記些。唉,她捎的這些東西,都是好貨呢,在家的時候咱們可用不起。」又說黃先生給的也是好東西,以前也是只有眼饞的份兒的。

  陳萌一來,祝纓就先招呼了一聲:「大公子。」

  陳萌驅馬與祝纓並行,道:「剛才黃先生過來了。」

  「是,乾娘托他捎了些東西,他去見大姐了麼?」

  陳萌道:「我正是為這個來的。天意弄人,我們與妹妹本是親人,如今卻陌生得緊,我們對她也一無所知。我與舅舅都不大敢太親近她,現叫她嫂子陪著她,我來請教三郎些妹妹以前的事兒。」

  陳萌是個白淨文弱的公子,模樣不說頂俊也是平頭正臉的,配上一身錦袍騎上高頭大馬,很有一些斯文貴氣。祝纓卻知道他不是個省油的燈,說:「我們與大姐在一起過活的日子也不長,知道得也不多,您只管問,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說。」

  兩人一邊趕路一邊說話,祝纓趕車的手漸漸穩了,對陳萌說了些花姐的事。都是心地不錯,也識字,于妙妙也教她算賬之類。陳萌是一箭雙雕,打聽表妹、考查祝纓。

  祝家和鄭熹都以為這婚姻是默認作廢了的,哪知沈瑛見過祝纓之後將主意略改了一改,從打算離婚變成了「待考查」。那邊鄭熹連新戶籍都辦好了、舊戶籍都銷戶了,這邊沈瑛從黃先生手裡又拿過了于妙妙與張仙姑簽的那張契書。雙方都認為自己的打算穩了。

  陳萌是個有心機的人,與祝纓說了好長時間的話,猛然間醒過味兒來:「我竟與這貨郎小子說了這許久的話沒覺得厭煩麼?」細細想來,這小子竟不是個粗暴無趣的人!還是舅舅眼力強,這小子禮儀上頭或許粗疏,人卻未必可惡。

  那一邊黃先生也不能一路跟著上京城,他要回府城了,跑到隊尾,又與他們打了個招呼道別。陳萌與黃先生一邊拱手,一邊說:「這些年承蒙照看,什麼時候上京可要來尋我。無用的話就不多說了,得空捎封書信來敘舊。」

  黃先生道:「大郎哪裡話?大郎此去,海闊天空,前途無限!」又對祝纓道:「保重。」

  祝纓也與黃先生道別。陳萌心中感慨,對祝纓道:「我去看看妹妹,萬一有事兒,少且不得勞煩三郎。」

  祝纓道:「大姐以前照顧過我,有什麼事大公子只管開口。」

  陳萌縱馬趕上沈瑛,如此這般一說,沈瑛道:「不要驚動他,再看他幾天。我記得是他先說這婚約他不留戀的,怕也對我們有什麼誤會,以為我們必是嫌貧愛富的,又畏懼我們權勢,他又要自保。真是個伶俐人兒。哪怕最後婚事不做數了,也不必就結仇或是不相往來,有機會時也可栽培一二。」

  沈家離京近二十年才回來,京城早就物是人非了,想重新崛起,人才是必須的。祝纓聰明,但是出身實在不好,他想先吊著,這一路看一看。將祝纓與花姐路上先隔開,路上相中了,到了京城,外甥女、外甥女婿一起帶走,鄭熹也不能搶人家的女婿。相不中,隨鄭熹安排,沈瑛也會再給祝纓封個大紅包,結個善緣。

  陳萌道:「那鄭大人那裡……」

  沈瑛輕笑一聲:「先別提,到時候我自有辦法。」

  「是。」

  陳萌又去看了花姐,花姐才哭了一場,已收了淚,沉默地坐在車裡打絡子。陳萌道:「前面不遠就是驛站,我們該休息了。妹妹也別忙了,以後這些事兒不必自己做。」

  花姐道:「手上做點兒東西,心裡安穩些。我身無長物,身體髮膚都是父母所賜,做些針線女紅,好歹是心意。」

  陳萌對表妹漸有憐惜之意,道:「那是心意,不講活計多少。」

  「哎。」

  陳大娘子問道:「你不陪舅舅麼?」

  「舅舅說,我年輕,叫我跟妹妹說話呢。」

  「呸!你還年輕了?」

  夫妻倆鬥了幾句嘴,花姐安靜地打著絡子,陳大娘子道:「妹妹打的這個花樣,府裡都少見呢。」

  花姐道:「也有的。嫂嫂喜歡,我再給嫂嫂打一根。」

  「好,我那兒還有一盒旁的樣式的,拿來妹妹挑,看中哪一根,我與你換。」

  「好。」

  陳萌想了一下,沒找著與花姐聊祝纓的話頭,驛站又到了,只好先用飯休整。他與沈瑛、鄭熹一處用飯,還在想著祝纓,找了一回才想起來——祝纓又不是他妹夫,沒資格一處吃飯。

  ………………

  祝纓與陸超、甘澤等人在一處吃飯,她本來想一家三口隨便對付一點就在車邊兒吃了。三個村裡受白眼、外出跑江湖的神棍,飯食好賴都是尋常,有得吃就算不錯了。

  陸超卻讓驛卒拿些酒食送到車上,說:「三郎,這些給叔、嬸兒吃,你來,咱們一處吃。嬸兒,都是以後要共事的,我帶三郎認認人。」

  張仙姑就覺得陸超說得對,對祝纓道:「老三,你去吧,還要趕車,別喝酒,以後要幹正事的,端正些,別勾肩搭背的。快去吧,這兒有我呢。」

  僕人、差役等各有自己的小圈子,祝纓與陸超、甘澤等人到了一桌,這一桌七、八個人,算上她,九九歸一了!

  祝纓笑笑,陸超給她介紹了一圈,除了他和甘澤,旁人也都是鄭熹的隨從,成份乾淨,沒有沈瑛那邊的人。又將她介紹給同伴:「這是咱們大人新招來的三郎,以後都是自己人啦。」

  互相認識了,祝纓在個邊角坐下,陸超道:「來,坐兒這兒,咱們一道吃。」

  祝纓吃飯不挑食、吃得也快,長個兒的時候食量也不小,比起成年男子只略差一點,陸超等人看了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出門在外的人,吃得都不慢,一會兒就有七成飽了,驛卒又上了兩大盤菜,再端了一盆飯出來,這些人吃飯的速度才慢了下來,有心情說話了。

  陸超道:「吃得還行嗎?」

  祝纓道:「很好。」

  「還想吃什麼?」

  「這就很好了。」

  幾句下來,陸超道:「你的話比以前少了很多了。」

  祝纓無奈地道:「有事兒的時候話多,沒事兒的時候我就少說兩句,攢著。」

  「噗——」一個年輕的僕人口中的飯噴了出來,撲了一桌子,含著半口飯說:「話還能攢?」

  祝纓眼疾手快捧著碗又將桌上離自己最近的一盤比較滿的菜端了起來,險險沒被他噴到。等他噴完飯,又從容將菜盆放下,接著吃。

  肇事者被同伴拽離桌子捶了一頓。

  陸超道:「話還攢?還是懶得應付咱們?」

  祝纓道:「二哥,你都說『應付』了,真要我應付?」

  陸超道:「瞧瞧他,我還好心帶他來呢,他跟我說話就這樣。」

  「他跟誰說話都這樣。」金良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他可是這些僕人心中的榜樣,僕人出身,雖然是因為運氣,但也是自己努力,都做上官了!老婆、房子、兒子都有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金良往祝纓頭上敲了一下:「以後都是自己人,他們沒壞心,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你告訴他們,我叫他們賠禮,不許暗中坑他們!」

  祝纓道:「說清楚,我什麼時候坑過人了?」

  金良沒理她這一句,對眾人道:「你們也是,以後就知道了,都好好的,不許淘氣。三郎?」

  祝纓道:「好。」

  金良放心了:「行了,吃吧,哎,不夠了再添,想吃什麼叫他們再上!你正長個兒的年紀呢,多吃點肉!」

  「好。」

  他這一通話說完,在各人心裡又起了些波瀾。祝纓捏著筷子像是吃不下飯的樣子,對陸超開玩笑道:「他這一來,我的人緣兒就完了。本來面子上還說得過去,以後處著就知道為人了,現在就要扒開了露出裡子,那可就看不得了,真的也像假的了。」

  凡事就怕坦蕩,一旦挑明了說,就能免了許多因為「不明」而產生的隱晦猜測。

  眾人本有點疙瘩的心,因這一套話熨平了許多,道:「金大哥為人爽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很關照我們。」同時也覺得祝纓也有點坦蕩了。祝纓道:「我明白的。」

  坦蕩人祝纓自此算是在鄭熹的僕人群裡落了腳,能不能站穩就看她自己了。

  張仙姑很緊張,時不時問她與這些人的相處,祝纓心裡有數,並不總與他們混在一處而是保持一點距離,藉口是要照顧祝大的傷。

  晚上在驛館安歇的時候,她跟金良要一個單間,一家三口住,說為了方便照顧祝大。其他的再不要什麼特殊的照顧。

  金良道:「這個方便,讓大嫂先收拾屋子安置,你隨我來,你得學學行禮!」

  祝纓道:「哪個大嫂?」

  「不是你娘嗎?」

  「你管我娘叫大嫂?」

  金良道:「不然呢?我這年紀叫她嬸子?各論各的!少囉嗦,快隨我過來!」

  金良將祝纓帶到鄭熹面前,鄭熹道:「左右無事,你來給他說一說。」

  金良也不推辭,將祝纓帶到隔壁,親自教見禮怎麼見、問好怎麼問、如何稱呼一類。

  祝纓這待遇是府中僕人們所沒有,大家都在猜,難道是沈瑛的囑咐?可看著又不像,如果是照顧,就不該讓她跟僕人們混在一起呀!

  這些事兒祝纓都不放在心上,她只想全力應付了鄭熹,好叫盜墓案最終結案前別把祝大又給扯案子裡去。

  鄭熹看祝纓本來就有那麼點兒喜歡,不出三天,凡金良會的禮數,祝纓就都學會了。鄭熹嘴上不說,心裡卻很喜歡,途中無聊,不免技癢,又親自教了點進出皇城的常識——大理寺在皇城的前半部分,所謂前朝後宮。

  這個祝纓學得更快,鄭熹心情極好,還要故作不經意地問:「陳大郎總與你說話?」

  「嗯,問大姐的喜好、經歷之類。不像是懷疑身世。」

  鄭熹道:「你又知道了?」

  「嗯。」

  鄭熹被噎了一下。祝纓就添了一句:「還問了乾娘和死了的那位,問有沒有忌諱的事之類。」

  鄭熹臉色緩了一下,道:「你要為她好,陰私事就不要告訴陳大。」

  「好。」

  沒過幾天,祝纓已經學會了一個「吏」所需掌握的所有禮儀了。鄭熹又拿出一本律法書讓她:「識字麼?」

  祝纓道:「識得。」

  鄭熹道:「拿去看,不懂的,不認識的來問我。本該將律令格式都學會,眼下沒功夫叫你先學個三年五載再做事,你先將大致的條目通讀,也就勉強夠用了。這是一套律條,你先讀第一本,看完這一本,回來交功課,我再給你下一本。」

  「好。」

  祝纓白天趕路,晚上吃完飯就看書。張仙姑心疼女兒,又想驛站不用她自己花錢,只要女兒看書,她就給女兒單點一盞燈,點兩個燈芯!都挑得亮亮的!

  祝纓讀書很快,記性也極好,三天後就將書拿去給鄭熹「交功課」去了。鄭熹詫異地問:「都看完了?」

  「是。」

  鄭熹也不翻書,隨口抽問:「何為十惡?」

  「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亂。」

  「何為八議?」

  「親、故、賢、能、功、勤、賓、貴。」

  「笞五十,贖銅幾斤?」

  「五斤。」

  鄭熹問道:「你以前讀過律條?聽人說起過?」

  祝纓道:「沒有。」

  金良、陸超陪在鄭熹身邊,兩人都側目——這記性也忒好了!

  鄭熹又問了幾個問題,越問越細,祝纓都答了上來。鄭熹就給祝纓換了一本:「繼續讀。」

  祝纓一走,鄭熹眼風一掃,見金良他們吃驚的樣子,問道:「怎麼樣?」

  陸超道:「記性也太好了!」記住主人的吩咐,是合格僕人的必備技能,卻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能記得大概意思就算不錯了。能記得一字不差的,就有很大的機會成為貼身僕人。而識字、看書極快,還是這種枯燥的學問書,還能記住,放眼讀書人裡也是少數。

  金良就說:「怪不得他念著馮小娘子的好。」

  金良知道祝纓「私塾窗戶下偷聽」,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一看,他這「偷聽」恐怕比別人正經學的還要強!于妙妙和花姐許其偷聽之恩,對祝纓和對資質平平的人意義是不一樣的。祝纓「偷聽」是魚躍入海,普通人偷聽,可能就是喝口涼水解一時渴。而有的人正式坐在課堂裡聽課,都像是一口冰水灌下去,叫他跑肚。

  金良自己有兒子了,也讓孩子讀書,讀得如何真是不說也罷。他說:「要是我有這樣的兒子,寧願挨祝大那樣的打!」

  鄭熹心道:嗯,那我揀到了。

  第二天,金良就把祝纓叫去跟自己同桌吃飯了。祝纓道:「幹嘛呀?」金良道:「叫你吃飯還不好?跟他們在一桌坐,他們還要打趣你,我不打趣你。」甘澤等人道:「我們怎麼打趣他啦?都答應你了,要好好處的,怎麼會說話不算數?」

  祝纓也斜著眼看金良,道:「你有古怪!」

  金良提著她的領子給拎到了自己的桌子上坐了,這張桌子只有三個人,另兩個也是軍官,都是正經的朝廷低級武職,並不是豪門親隨出身。他們只是出趟差,回去依舊在自己的營裡當差,對祝纓就只有一點點好奇,並不熱絡也沒有競爭。

  這一桌吃飯比那一桌要清淨許多,菜色也更好,量也足。

  吃完飯,金良就安排了甘澤就去趕祝纓的騾車,自己揪著祝纓說:「你別自己趕車了,得學學騎馬。趁著有驛馬,路上練練。上京以後一定用得到的。」

  祝纓於是白天學騎馬,晚上讀書,心情好得不得了,對上京也沒了怨言,她很珍惜這樣的機會,愈發用功。心底的警惕一點兒可也沒放鬆:鄭熹這麼待自己,本錢可是花了不少,不曉得要找她要多少利息呢!

  她並不知道,這些對鄭熹而言不過舉手之勞,根本不用花他一文錢。正如于平、黃先生給她辦戶籍,連費的紙張筆墨,都是衙門的。然而這些對她而言,是上天入地求也求不來的。

  祝纓再珍惜,也架不住老天下雨。下雨,就不適合她這樣的新手再練習騎馬,雨天趕車也比晴天難不少。虧得是在走官道的情況下,她還能湊合,否則只會更難。

  甘澤依舊過來幫她趕車,讓她進車裡坐著,張仙姑十分過意不去,一迭聲地道謝。甘澤道:「不礙事兒的,我本來就是要趕路的。」祝纓也穿著蓑衣戴著斗笠坐在車轅上陪著他,說:「我學著點兒,明天再下雨就能自己上手了。」

  甘澤道:「美的你!下雨可不同晴天,晴天上手快,雨天可不行。進去吧,這鬼天氣!這個時節怎麼還下雨?這會兒都快冬天了,下雪都使得了!」

  當天晚上雨停了,第二天趕路的時候又下了,第三天依舊是白天下雨夜裡停,十分邪門!

  第四天的時候,沈瑛看著天上落雨,有些躇躊,問鄭熹:「要不,今天就不走了?」他們還沒什麼,女眷們也有車,淋也淋不著他們。但是雨天路滑實在難行,再出個翻車的事故就不好了。

  鄭熹道:「再走一天,走慢一點。明天還這樣就在驛站住兩天,等天徹底放晴。」

  沈瑛道:「好!」又說天氣邪門。

  鄭熹道:「就這幾天,應該不致成災。」

  「那倒是,秋糧已經收完了,只要不黴壞就不是大問題。」

  兩人聊了幾句,又趕了一陣路。在下一個驛站停下的時候,沈瑛道:「還是不要趕路了吧?這雨總不停,有驛站就先歇下,為趕二十里路,被困在路上就不值了。」鄭熹對沈瑛道:「今天趕路很值得,瞧,那是誰?」

  那邊簷下蹲著個百無聊賴的身影——周游!

  周游是與鐘宜一路的,他們比鄭熹等人早幾天動身,走的時候鄭、沈二人還出城送行的。知府死了的時候周游就想走了,鐘宜硬是等了幾天,等知府出殯了才走,這樣顯得自己並不心虛。但又得比鄭、沈二人回京早,因為他出來得也早,不能回去的太晚顯得比晚輩無能。

  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就沒料到天公不作美,一場雨將他們困在了這裡,而鄭、沈二人冒雨趕路又追上了行程,這下要一起回京了。

  兩路欽差的奏本早就已經一個賽一個地送進京了,奏本中各自陳述,已隔空在御案上小小爭搶了一回功勞。

  鄭、沈二人不急,他們出京晚、差使辦得也俐落,鐘宜就不行,他出京早,還是個爛攤子,幹得看手段雷厲風行,看效果是拖拖拉拉。

  如今又遇到了,眼見又是一場暗流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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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會合

  周游雖是個富貴公子,卻不是個悲春傷秋的性子,趕路的時候遇到下雨,一天半天的他還能耐著性子賞雨,連下個幾天他就不耐煩了。

  他還押著囚犯,囚車也沒個雨篷擋著,一干犯人腦袋上能混個斗笠都算鐘宜體恤了,到前天,終於有人病倒了,雨又大,他們只得在這裡停下來。今天又有消息傳來,前面有一段路被雨水沖壞了,至少要等天放晴了才能走。

  這都出來多久了?差使還沒辦好,又要耽擱了,連鐘宜都有點繃不住了。

  現在,鐘宜在屋裡讀書寫字,周游不想去觸他的黴頭也不敢找個唱曲的陪酒劃拳或者與人賭錢解悶,只好蹲在簷下了。

  偏偏在這個時候,鄭熹來了!

  鄭熹還沒覺得怎麼樣,周游心裡先不痛快起來了,他就蹲著,斜著眼睛歪著嘴看鄭熹。鄭熹也不與他計較,依舊溫和有禮地說:「原來你已經到了。鐘世叔在休息麼?容我先安頓下來就去拜會。」

  周游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來一句:「你也到了啊!我去告訴世叔一聲。」站起身,胡亂沖鄭熹的方向揖了一揖,也不知道是對鄭熹的還是對沈瑛的,又或者是籠統對所有人施了一禮。

  鄭熹與沈瑛對望一眼,都露出來了無奈的笑,又相互讓著進了大廳。金良等人與驛丞交涉,安排住宿。驛丞陪著小心,說最好的房子給了鐘欽差了。金良笑罵:「只要按著品級、差使來,一應的供應都用心辦好,誰還故意為難你不成?」

  驛丞如蒙大赦:「那是一定的!都有的!只除了院子比那位往旁邊了一點兒,旁的都是一樣一樣的。」

  因為下雨,多了一些阻滯在此的官員、往來傳遞公文的差役,見此情景都在心裡讚一聲鄭熹年輕謙虛,真是前途無量。

  鄭熹除了隨從又押了犯人,沈瑛又帶了外甥、外甥女一大家子,兩人及隨從又帶了不少土儀,浩浩蕩蕩一大群人安頓下來時天已經黑透了。金良很照顧祝纓,在這樣擁擠的情況下還是給了他一家三口一間房子:「離廚房、柴房那兒近了些,不過離馬廄遠,不太吵鬧。然而是通鋪,委屈你們了,一等有好些的我就給你們換。」

  張仙姑忙說:「金兄弟這是哪裡話?這已經很好啦,能撈到這一間還是金兄弟照顧呢。」

  祝纓問道:「你呢?上頭都伺候好啦?」

  「還用你說?」金良笑罵,「不伺候好七郎,我來看你麼?」

  祝大聽說他已經伺候完了上頭,便說:「那來坐呀,喝兩盅。」

  金良道:「不了,我還得看看那些個案犯,路上淋了雨,傷口要是潰爛了,運氣不好沒兩天就死路上了,這一趟豈不白跑?」

  張仙姑道:「那你快忙正事兒吧。」

  金良一走,張仙姑就扯著女兒:「老三吶,快,坐下,鞋襪脫了!我去弄盆熱水一來你好好泡一泡腳!」

  祝纓這幾天就坐在外面車轅上跟甘澤說話,雨天駕車的本事學了多少不好說,聊天聊得倒把鄭府的底細、京城的新聞聽了好些個。寒雨往下落,頭上身上還好,風一吹雨一飄蓑衣下半個掌腳都被打顯了。

  祝大讓她別忙,張仙姑道:「你懂個屁!她不能受寒!快,坐下,鞋襪先脫了,又濕又涼糊在身上能好受麼?他們還卸車、侍候主人家,泡完了腳也趕得上吃飯。吃完了飯你再回來,全身都暖暖和和的才好看書。」

  祝纓坐在鋪沿上泡腳,又暖又舒服,低頭看著水盆,想到了花姐,也不知道她怎麼樣了。張仙姑拿出雙新鞋來:「來,新做的,穿這個。」祝纓回過神,說:「下雨呢,地上濕,不穿這個,拿包袱裡那雙舊鞋就行。等天晴了,到京城我再穿這個。」

  張仙姑道:「那還是大娘子給置辦的呢,那會兒天沒這麼冷,現在穿了不暖和。」順手把濕鞋子倒提過去控水好讓它干得快一點。

  祝纓翻出舊鞋來穿了,有點緊,不過穿著去吃個飯是沒什麼問題的,就說:「沒事兒。」

  一會兒驛卒就提了一食盒吃的進來,祝纓接了,張仙姑道:「你去吃飯吧,他們那兒也該開飯了,學精點兒,跟人家好好說話。」

  祝纓把飯擺好才走。祝大往桌邊一坐:「還不吃?」張仙姑道:「水還熱呢,我也泡一泡,熱水倒了怪可惜的。你也先別吃過來泡一泡!」

  …………

  飯廳裡熱鬧極了!

  兩撥欽差的隨從,就將飯廳填得快滿了,再加上一些過路的,都是夠格住驛站的人。鄭熹、鐘宜等人都不在這裡,金良是可以單獨去吃的,不過他在軍中的習慣是與手下人一道,在這裡也還與這些人一起。他還是帶著祝纓和兩個小軍官一桌吃。

  祝纓的飯量在他看來略小了些,他說:「你多吃點兒,能吃才能幹!養得壯一點了,我教你兩手武藝,怎麼樣?」

  祝纓捧著碗,頭也不抬地道:「不學。」

  金良不樂意了:「憑什麼呀?旁的都學,我這武藝不學?一般人求著我想學我還不教呢。」

  祝纓放下碗:「你多長多寬,我多長多寬?咱倆路數能一樣麼?不學不學。」

  金良聽他說得在理,十分遺憾地說:「不學拉倒,想學我還不教呢。」

  「你要有旁的本事我就學了。」

  「你想學什麼呢?」

  祝纓道:「我還沒想好,好些以前不知道的本事這回跟大伙兒一路走來才見識到,我得好好想想學什麼。」

  金良道:「吃你的飯吧!」

  兩個軍官看了都笑,金良道:「還有你們!吃飯吧你們!」

  祝纓道:「你不吃了?」

  金良道:「我看這雨一陣一陣的,去把他們安排了。」

  祝纓道:「還有人沒安排?我看都在這裡了呀。」鄭熹這一隊人馬她早就記在心裡了,連陳府帶來的傭人她都心裡有數了,還有幾個人沒在這裡吃飯,幾人都是主人的心腹或者貼身伺候人,應該是在主人那裡了,不應該沒安排好。

  金良道:「那幾個囚徒。頭先把他們放在避風的地方,現在雨一陣一陣的,得給他們找個帶頂的地方。鐘欽差那兒已經有病倒的囚犯了,咱們這兒不能跟他們似的。」

  一個軍官道:「現在哪有地方安置他們?房舍與鐘欽差的人對半劈開,還有些過路傳信的、又有兩個赴任、解職的,自己人都還擠呢。」

  金良道:「我看看去。」

  過了一陣兒金良回來,說:「妥了,都扔到柴房裡去了。」

  祝纓問:「所有的囚犯?鐘欽差那裡的呢?」

  兩個軍官低聲說:「鐘欽差一向嚴厲,這回火氣又大,落他手裡的我看要倒黴。嘖!」

  金良道:「說話時小心些。」

  「沒事兒,他們的人坐在那裡呢,聽不到。」

  祝纓就聽他們說了一些小官們猜測的官場的事情,也聽得津津有味。吃完了就回自己房裡讀書,張仙姑依舊給她點兩根燈芯,祝大無聊得拿出三枚銅錢翻來覆去的扔。張仙姑罵道:「她念書哩,你又搗亂!」

  祝大站起來說:「我出去一下。」

  張仙姑道:「你又要幹什麼好事了?你那案子還沒了結呢,叫人看了再給你逮回去!」

  祝大不耐煩地道:「欽差都說結了,給我開脫出來了……」

  「也沒說你是好人!」

  兩個在屋裡吵,祝纓打小已經習慣了,依舊看書。最後,祝大說:「行行,我裝死。唉,不知道徐老道怎麼樣了。」徐老道就是那個當中人的老前輩,他也是倒黴,就招了同行們一起賺點錢他抽個頭,結果進案子裡,也跟著一道囚車上京。

  張仙姑道:「要不你跟他換換?」

  祝大才不說話了。

  祝纓道:「天黑了,別出去,現在驛站裡人多,再叫人誤會當賊拿了。要心疼他,明天早上吃過了飯,我跟金大哥說一聲,給他拿點熱乎的,再給他拿條被子。」

  祝大猶豫了一下,道:「別連累你。」

  祝纓道:「沒事兒。」

  …………

  第二天,祝纓起了個大早,推門一看,雨還在下,又縮回屋裡來繼續看書。

  張仙姑道:「哎喲,雨沒停。以前要下雨啊,我得愁死,現在看這雨下的,怪不得大娘子當年說,聽著雨聲好睡覺哩。」

  她以前得愁房子又漏雨了,愁她那只有三分的菜地別被水沖壞了。愁家裡的米缸見底了,下雨出不去門就賺不著錢沒錢買米。現在不用愁了!雨聲,確實還挺好聽的!

  天昏暗暗的,張仙姑一個爽利人竟生出了一點點幽思來。忽然又醒了:「哎喲,天暗了!老三啊,先別看書,我給你再點個燈。」

  祝纓剛好看完最後幾頁,心情很好。如果今天上路,這本書就得今晚才能看完。停留幾日對她而言剛剛好,可以在進京前多學一點東西。

  不大會兒到了吃早飯的時間,祝纓又對金良說了送點熱湯和被子的事,金良道:「說的也是,一會兒跟他們說,沒被子也多弄些稻草。」

  祝纓問金良:「今天能去交功課不?」

  金良道:「為什麼不能?」

  「昨天見著鐘欽差,今天再有正事呢?」

  金良道:「不礙的。」

  祝纓於是又去找鄭熹交功課,見到沈瑛在,也客客氣氣地行禮。沈瑛表情一滯,看了鄭熹一眼,心道:這小子與之前大不一樣了!阿萌說的還是太籠統了!

  鄭熹給祝纓換了本書,讓他回去繼續讀,看沈瑛目光跟著祝纓走,鄭熹有點不太開心了,說:「天一晴咱們就上路吧,鐘世叔沒什麼,這個周游真是讓我頭疼!」

  沈瑛收回目光,一笑:「好。平日裡不覺得,困在這小小的驛站再有這麼一位人物,委實令人吃不消。」

  兩人相視一笑。

  他們二人說的這位令人頭疼的人物,馬上就跟祝纓有了一點小小的聯繫。

  起因是吃完午飯,祝纓回房看書,陸超隔著窗戶叫她出去。

  祝纓撐了把傘出去:「什麼事?」

  陸超往屋裡看了一眼,小聲說:「下雨困在驛站沒別的事兒幹了,一同賭一把玩玩?早飯後他們在房裡已經玩了一陣兒了,下午都說湊在大廳裡人多些更熱鬧。」

  祝纓道:「不賭。」

  陸超道:「瞧不起我?」

  祝纓無奈地道:「我沒錢。」

  「我借你。」

  「不用還嗎?」

  「想得美!」

  祝纓道:「那就不賭了,我還養家呢。」

  兩人說話的功夫,又有幾個人過來,都說一同去。祝纓道:「那我看著。」

  「哎~這就對了!」

  祝纓道:「等我一下,我跟家裡說一聲。」她跟張仙姑說出去,小伙伴叫她一起說話。張仙姑覺得人不能太不合群,就說:「去吧。」祝纓也不拿錢,空著兩手就走了。

  陸超他們就在大廳裡,將幾張桌子拼成了一張大賭桌,有人拿來骰盅。祝纓道:「這樣倒熱鬧。」搖骰子,一群人圍著賭大小、喊來喊去,最是熱鬧。相較起來打牌就算斯文的了。

  陸超道:「對吧?來!!!」

  祝纓沒說自己會,就在一邊看著,陸超等人搖了幾把,也有輸有贏。輸了的說骰子不對,陸超坦然將骰子砸了,確是一副正常的骨骰。指他作弊的人有些訕訕的,陸超一笑:「咱們接著玩,我那兒還有一副。」又拿了一副來。

  賭注漸漸大了一點。甘澤道:「不行,不能賭太大了,叫上頭知道了要打的。」於是不再加注。

  嚷了一會兒,將鐘宜那邊的人也吸引了來,兩邊上頭不大對付,手下人竟湊到了一起賭錢。人一多,各種人體難聞的氣味就濃烈了起來,祝纓道:「陸二哥,我得回去看看我娘了。」

  陸超道:「你多大的人了?有事沒事兒還要找娘?」

  鐘宜那邊一個人說:「是要回家吃奶吧?」

  祝纓涼涼地看了他一眼,認出來這是周游的小廝,這小子可能早就不記得自己,但是祝纓記得他。這小子沒伺候周游,竟然也跑來賭錢了?

  正想著呢,正主來了!

  「好哇!你們竟然敢賭錢!」

  周游才在鐘宜那裡吃了一通教訓,他時常被父親的朋友們教訓,這些人也很照顧他,挨了這種教訓他是不會記恨叔叔伯伯們的。但是!鐘宜說他的時候,又一次提到了鄭熹:「他才二十七就已有這樣的涵養城府,我已五十七啦,這次回到京城,我得避位一陣子,你既已領了實職做官就不比還是閒職紈絝的時候,他品級比你高,是你上官,你不能對他無禮了。你要讓我們放心呀!」

  周游得了這一頓,又給鄭熹記了一筆。回房發現小廝偷懶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又聽前廳有吵鬧聲,氣沖沖地過來找茬兒。這小廝運氣好,正在嘲笑祝纓。周游一看,兩邊隨從都有,倒是鄭熹這邊的更多些。

  他索性鬧起來,看看鄭熹怎麼處置這個場面,他一定要嘲笑鄭熹「治下不嚴」。

  鄭熹、沈瑛、鐘宜都來了,看了這場面,都沒說嚴懲。鐘宜命把東西都砸了:「都有錢了是麼?每人罰俸一個月。」

  鄭熹對自己的隨從們說:「你們,也一樣。」然後看向祝纓。

  祝纓半舉雙手,道:「我沒錢,不賭的。」

  鄭熹道:「看你的書去!」

  祝纓乖乖地道:「是。」

  陸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起先那副骨骰確實是正常的,後來換的這副是灌了鉛的!這一砸,被大家看出來,可是要了命了。

  陸超閉上了眼睛。

  「啪!咔!咔!」骰子、骰盅都打碎了,沒人低聲罵他,站他身邊的人也沒打他,他睜眼一看,咦?砸碎的是一副正常的骰子。

  邪了門兒了!

  那一頭,祝纓回到了房裡,將手上的東西往桌上一扔。張仙姑正在窗子邊上做針線,問道:「你拿什麼回來了?」祝纓的手掌在桌上一抹,攥成個拳頭,說:「娘,你說個數。」

  張仙姑道:「三。」

  祝纓將手裡的東西往桌上又一扔,是三個紅色圓點朝上的骰子!張仙姑聽了聲音起來一看,罵道:「你要死!不學好!哪裡弄的這個東西來?」祝纓又將骰子一抹一收一扔,這回是三個三點朝上。

  她笑說:「他們拉我賭錢,我沒錢賭,就把這個拿回來了,這下不用賭了。」

  張仙姑往她身上打了兩下:「不學好!還不快看書去?!」

  「這還用學?他們的本事也有限,鉛的就那樣,高手用的是水銀。」手段再高明一些的,水銀也不用灌,就平常的骰子就行了。功夫都在手上。

  張仙姑氣道:「你長能耐了!給我!」將手掌向上攤開杵到了祝纓面前。

  祝纓道:「不是我的,我得還給人家。」

  「還給誰?」

  祝纓道:「陸二哥。」

  張仙姑又罵陸超不是好人,怎麼能帶她好好的孩子賭錢呢?「你不許與他一處玩了!」

  「哎。」

  「不是好人」陸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回房把自己的賭具都翻出來仔細查看,沒錯,他今天就折了兩副骰子,一副正常的,一副灌鉛的。自己砸的是正常的,大家都看到了,鐘宜命人砸的本應該是灌鉛但砸碎了也是正常的,大家也都看到了。

  他在這兒點賭具,甘澤看到了就說:「別心疼了,祝三那兒有骰子,去找他討兩副就是了。小心些,就在房裡玩,今天也是鬧得太大了。」

  「好哇,他還說不賭!」

  甘澤道:「你又要佔老實人的先了,他那兒有個貨郎擔子,裡頭有些零碎兒。女人的針線、男人的骰子,盡有的。小孩子以前當貨郎掙點家用,不容易的。」

  兩人去找祝纓要骰子。

  張仙姑沒好臉,不過覺得女兒留著骰子也不好,說:「你就給他們唄。」

  祝纓打開了匣子,從一個小格子裡拿出一包骰子來:「二兩!」

  陸超沒聽明白,張仙姑道:「這一包不值二兩銀子的!」

  祝纓道:「我就要他二兩。」

  甘澤還要說情,陸超賭氣道:「二兩就二兩!給!」

  祝纓一邊說:「剛被罰了一月俸就還能拿出二兩,陸二哥,財主呀。」將一小包骰子給了他,又往他手裡塞了點東西。陸超氣咻咻地低頭一看,臉上瞬間變色:「好兄弟,夠意思!」

  甘澤摸不著頭腦:「你兩個幹嘛呢?」

  祝纓道:「甘大哥不知道了吧?有些事兒,錯眼不見就看不明白了。嘻嘻。」

  陸超怕甘澤再問,抱著骰子拖著甘澤走了。張仙姑問祝纓:「你怎麼回事兒?怎麼還收錢了?還有……」

  祝纓道:「他們賭錢有得賺,我給他們骰子收點錢又怎麼了?」把銀子給了張仙姑,「別省著,要熱水熱飯的,都給他們些。」

  張仙姑這些日子看到的銀錢越來越多,呆呆地想:銀錢也不那麼難賺,那我們以前的日子又算什麼呢?還有老三……

  想了好一陣兒,聽到敲梆子來,才說:「我去打熱水,該睡了。」一看祝大,已經倒頭睡了。

  ………………

  這間房是通鋪,左邊是祝大、中間是張仙姑、右邊是祝纓。祝纓聽著祝大和張仙姑兩人沉重的呼吸聲夾著小小的呼嚕,伴著窗外瀝瀝的雨聲,漸漸睡去。

  忽然,祝纓睜開了眼睛,輕輕地推開被子坐了起來,凝神細聽。

  好像又聽不到聲音了,她皺一皺眉,想了一下,還是披衣下床,趿著鞋往門口牆根摸到了雨傘。想了想,又去摸貨郎擔子裡的斧頭。

  張仙姑驚醒了:「誰?!」

  祝大睡得好好的,又被張仙姑驚醒:「怎麼了怎麼了?有賊嗎?!」

  祝纓道:「是我!我出去走走!」

  張仙姑坐了起來:「大半夜不睡,你做賊去啊?」

  祝大也說:「睡得好好的,你要做什麼?」

  祝纓拉開門:「你們睡,我去去就回。」

  張仙姑起來摸火鐮點燈:「你手裡拿的什麼?!你給我回來!」

  祝纓一手雨傘一手斧頭的樣子嚇了她一跳:「這是做什麼?」

  「我去柴房看一看。」

  說完,祝纓就往柴房裡去了。柴房離他們住的地方很近,就隔一道院牆。張仙姑不放心,也端著油燈撐傘去看。祝纓已經到了柴房門外了!

  柴房裡關著囚犯,人數頗多,看守嫌太擠,外面又下雨,所以看守在柴房對面廚子的小屋裡待著,夜已深,看守巡了一回夜也睡了。這樣的天,能出什麼事呢?

  祝纓卻聽出來不對,柴房與她的住處太近,她好像真的聽到有什麼倒塌的聲音。

  祝纓回身接過張仙姑手裡的油燈,往柴房裡一照,大喝一聲:「有賊!!!」

  柴房的窗戶是木柵,沒有窗紙,油燈往裡一照,祝纓看到靠著牆根的地方已經被打出一個洞來,柴房裡面的人數好像已經不太對了!

  少了一個!

  張仙姑怕女兒吃虧,扯大了嗓門兒喊:「快來人啊!!!有賊!!!」

  祝纓看這樣不行,拖著張仙姑衝進廚房,拿了口鍋,用斧頭嘭嘭地敲著:「犯人跑了!!!」

  看守先被驚醒了,接著,整個驛站都被驚醒了!火把很快點了起來,人也往柴房這裡聚集起來!

  祝纓見人多了,就護著張仙姑站到了牆邊上,直到金良大步過來,才說:「盜墓的,牆上打洞。我怕他們已經跑了才喊起來的,金大哥先辦正事。」

  還要怎麼辦?金良本來是好心,也是為鄭熹爭個好名聲,誰看了不說鄭熹寬仁?鄭熹也有點這樣的心,因而同意了。現在好了,給他們放柴房裡,因為擠又卸了枷只加鐵鐐,他們竟能就著這個柴房打洞!

  金良下令把柴房一圍,裡面的人一個一個提出來,統統上了枷塞回了囚車裡,然後帶著祝纓去向鄭熹稟報。

  鄭熹隔壁的沈瑛也被驚動了,匆匆過來詢問情況。鄭熹道:「我正在問,五郎不妨一起聽聽。」

  鐘宜那裡也派人來問出什麼事了。鄭熹派人說:「一些小事,已經處置完了。」又下令其他人一切照舊,不許驚惶不許走動。對祝纓道:「你接著說。」

  祝纓道:「睡到一半聽到聲音不對就去看看,瞅著裡頭人少了一個,牆根有一個洞……」

  鄭熹的臉色罕見地變黑了,問金良:「走脫了幾個?」

  金良道:「一個沒走脫,那一個也抓回來了!」那個祝大還惦記的徐道士倒是沒參與,因為他年紀大,淋雨也發了燒,燒得稀裡糊塗的,這群越獄的就沒管他。

  弄清事情之後,鄭熹的臉色又很快變得正常了,說:「上枷!鎖進囚車!」

  就不能給這群囚犯好臉色!

  金良道:「已經關入囚車了。」

  鄭熹道:「你安排人用心巡夜,散了吧。」

  一干人等齊齊答應,多一個字也不敢說。雨聲中,腳步踏踏地往外走。

  突然一個聲音傳來:「哎喲,深更半夜的,好熱鬧呀!」

  周游一向與鄭熹不對付,樂見鄭熹吃癟。

  鄭熹這裡規矩雖嚴,但是祝纓敲鍋叫人的動靜委實不小,多少叫人聽出來一些。更兼囚犯又重新關到了囚車上。鐘宜是不許人過來的,他知道,人丟臉的時候是不想被別人看到、知道的。周游哪怕已經睡下了,也要來嘲笑一番。鐘宜的禁令禁得了別人,在看鄭熹笑話這一條上,不大能禁得住周游——除非他親自看著周游。

  周游晃悠悠地過來,聲音裡透著戲謔。

  然而鄭熹卻不是他能輕易激怒的,鄭熹含笑道:「你也睡不著麼?我深夜無眠,思來想去,還是要像你這般,將囚犯囚在車上才好,不可過於體恤了。」

  周游大聲道:「哈哈哈哈,你終於知道自己的不足了麼?!何必假好心來邀名?!賊子就該鎖著風吹雨淋!」

  祝纓對他十分無語,眼見周游得意地發表完感想,又開心地往外走,她心底對這個紈絝不由生出一股欽佩之情——真是個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得意地掃了她一眼,心中嘀咕:這小子怎麼有點眼熟?又不像鄭七跟前的老人,真是奇怪!

  不過如果直接問鄭熹肯定不會回答的,周游心裡就存了一點點疑慮,仍然得意地走了。

  金良大聲說:「都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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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疑心

  祝纓見沒人留自己,心裡也不失落,沖今天晚上發生的這件事情,鄭熹就是丟了個大臉。犯人沒跑掉,所以事情還算有得解釋,而且是自己人先發現的並不是別的什麼人抓到了逃犯給送回的。

  可被周游這麼一弄,鄭熹就折了面子了。敲鍋喊人的是她祝纓,祝纓以為,頂好所有人都忘了自己。

  她這麼想的,周游卻不這麼想。

  周游此人,生來富貴,萬事不上心,只有一件事令他耿耿於懷——鄭熹。他不想把鄭熹放在心上的,架不住有無數對他寄予厚望的長輩盼著他也能成為鄭熹那樣的人,得空就念叨,想忘都難。

  與鄭熹有關的事情,周游也不免上心。比如,祝纓。周游就是覺得祝纓眼熟,一定有古怪。

  周游回到自己那邊兒,先跟鐘宜說了事情:「他們假好心,把犯人放柴房,結果犯人打洞要跑。可惜了,被抓了回來。」

  就被鐘宜給訓了:「胡說!犯人越獄被抓回來怎麼能算可惜?你呀,就那點小心思,怎麼能為自己慪那一點氣,置朝廷法度於不顧?」

  周游道:「沒說都跑,就跑一、二無關緊要的……」

  「更加胡說八道了!」鐘宜苦口婆心地說,「他也是在為朝廷辦事,你無論與他有什麼瑜亮之意,也不能誤了正事的。回京之後我或許要歸隱一陣子,你孫伯伯他們近來行事也都小心,我們難以事事護你周全,你自己就要當心,明白嗎?」

  周游關切地問:「您要避避風頭,我也就忍了,怎麼孫伯伯他們也……」

  鐘宜道:「你也長大了,要懂事。去,睡吧,明天早上起來,不許再與鄭熹起爭執了,這一路咱們還要與他同行,你也不許鬧了,明白麼?」

  周游蔫了:「哦。」

  鐘宜一訓,他就忘了對鐘宜說祝纓這回事兒,悶悶地回到房裡,看鄭熹出醜得到的好心情就這麼飛了!生著氣又睡不著,就想鄭熹的樣子,覺得鄭熹一定是很難堪了!由鄭熹就想到了那個眼熟的小子——奇怪,真的眼熟的!

  周游向來不會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他以為,他看那小子眼熟,那小子就一定有什麼古怪!則如果從這小子身上的古怪能夠牽扯出鄭熹,就更值了!

  周游一腳踢開被子從床上一躍而起!

  守夜的小廝已睡著了,周游足尖踢了踢他:「起來,問你個事兒。」小廝猛然驚醒,腦子都嚇得不轉了,懵了一下才聽清周游問的什麼。忙答道:「哦,那個呀,那個是跟在後頭的貨郎,聽說鄭大人那邊兒想收來當個隨從,他家裡只有一個老娘一個瘸爹,都跟著上京的。您問這個幹什麼?還有什麼要打聽的,我都給您打聽了來。」

  周游道:「貨郎怎麼能住驛站的?他住哪兒?」

  「就住柴房邊兒上,今晚才能叫他發現犯人逃了呢。哎喲,這回可要立功了。」

  周游仔細想了一下,他的印象裡,辦差的時候沒遇著這麼個人,那他是怎麼有印象的呢?真是奇怪!

  「郎君?」

  周游擺擺手:「沒事了。」

  小廝又苦勸他回去睡,周游倒騰了好一陣兒才勉強睡了一會兒。

  擱家裡,他這一天非得睡到午飯時不可,但是在鐘宜面前,他不敢!第二天一大早,哈欠連天地爬了起來,拉開房門就看到鐘宜就在簷下慢騰騰地打拳,完了,起晚了。

  鐘宜又說了他一句:「年輕人,光陰珍貴。」

  周游苦哈哈地道:「是。還不是昨晚鬧的麼?好好好,我不找他的晦氣,我只幹自己的事兒!世叔,您不吃早飯嗎?」又催人給鐘宜上早飯,因為鐘宜講究個「食不語」,只要吃飯就不太會教訓他了!

  鐘宜一眼就識破了他的圖謀,但不揭穿,輕笑一聲就去吃飯了。知道畏懼就好。這孩子能得這麼些叔伯的照顧,除了亡父的情面,大約也是因為他知道叔伯對他好,雖然長進不大卻並不怨恨叔伯。除了不如鄭熹上進,實在是個好孩子。

  …………

  「好孩子」吃完了飯,看雨勢轉小,跑去巡了一回自家的囚犯。委實無聊,對小廝說:「我那副骰子呢?」

  小廝委婉地提醒他:「您才抓的賭呢……」

  他娘的!這日子沒法過了!

  周游自己其實也會賭兩把,他沒什麼癮頭,悶在這破驛站裡太難受了又想起來這茬兒。

  抓賭把自己的後路給斷了,現在如果自己又打牌,鄭熹一定會用一種似笑非笑的奸相面對自己。這個周游一準兒受不了!

  他猶如困獸一般在屋子裡踱步,瘋轉了八圈之後讓他想到了:「去!叫人上,去廳裡,咱們玩投壺!」

  這玩兒如果押個小注,應該也不算賭博……吧?

  想幹就幹,周游呼朋引伴佔了大廳,將桌子清到兩邊,當地立一隻壺。再取些箭來,自己說:「雨天無事,我便做個東,拿酒食來。」又拿出十兩銀子做個彩頭給頭名,第二名給五兩,第三名給二兩。

  正經的飲宴投壺還要有點禮數,周游這裡就不用那麼多,只管離壺若干尺畫一條線,站在線後來投壺。輸贏的規則還是照著習慣的來,並沒有更改。

  玩了一陣之後,鄭熹、沈瑛那邊的隨從也被吸引了來。周游就這性子,他討厭鄭熹卻不會針對沈瑛,鄭熹的隨從們只要不是心腹如金良這等「走狗」,他也會依心情給點好臉,抬手就招呼:「來,一起來!」

  招完了才發現人群邊上竟然有昨天晚上看著眼熟的那個小子,衣裳都沒換。

  周游嘴一歪,將手裡的箭支一扔,跳了過來,摸著下巴圍著祝纓轉了幾圈,邊轉邊問:「你,幹什麼的?從哪兒來的?怎麼到鄭七跟前的?之前做什麼的?」

  祝纓道:「啊?」

  周游的小廝盡職地說:「問你呢!回話。」

  祝纓很無奈,她不想跟周游扯上什麼關係的,不管喜歡不喜歡,這都是個有權勢的人,還跟鄭熹不大對付,她現在惹不起。又不能不說話,她有擔心周游問一句「你是啞巴嗎?」再有無端的聯想。

  她只好說:「貨郎,跟著賣貨的。」因為官員出行是不收任何的稅的,所以官員出行、赴任、返鄉時常會有商賈跟隨隊伍,繳些孝敬之後賺一點免稅的錢。官員自己、官員家屬、隨從也經常佔這個便利補貼家用。

  「怎麼回事?!」金良的聲音又冒了出來,「你小子,功課做完了嗎?就跑到這裡來賭錢了?昨天周將軍才抓過賭呢!你們現在就敢賭上了?」

  周游大怒:「金良!什麼叫賭上了?!投壺,投壺懂不懂?」

  金良老老實實地陪個笑:「周郎?投壺的彩頭。嘿,還是周郎會玩。小子,回去做功課去!」

  祝纓慢吞吞地:「哦。」

  …………

  祝纓覺得自己倒黴極了,她今天應該繼續讀書的,但是一大清早被喊了過去回話。鄭熹的情緒不像周游那樣,昨天晚上他就正常地吩咐處理善後了,今天一早把祝纓叫過去詢問。他昨天就從金良那裡得知祝纓就住在柴房隔壁所以才聽到的動靜,今天想聽些細節。

  祝纓一一說了,又說:「我當時好奇,家母擔心我就跟過去,一嚇,就叫起來了。本該悄悄的找人,把事情辦了的。現在鬧太大了,不好。」

  鄭熹笑罵一句:「就你懂得多!叫嚷起來也不算錯,悄悄的找人把事情辦了?你悄悄的時候犯人要是都跑了呢?他的腦袋不夠砍的!在我這裡,有事不許瞞我!犯了錯,老實認了,或有改正的機會,天大的事兒,有我決斷!欺上瞞下妄圖蒙蔽,都給我小心了!」

  祝纓心道,你這規矩還真是清楚明白,可惜了,我只對你坦誠下屬辦事該報的那些事兒,我自家旁的事兒你可管不著。什麼都叫你捏著了,我的日子不過了嗎?

  口上卻說:「哦。」

  鄭熹又順口問她自學的進度之類,祝纓道:「還有一些沒看完,本來今晚能還功課的。」

  「我還耽誤你的正事兒了是嗎?」鄭熹沒好氣的說,「去吧。」

  「哎。」

  平白挨了鄭熹一頓,祝纓也沒放在心上,倒是陸超蒙她的人情,跟她說:「七郎雖然和氣,等閒也不愛跟人說這麼多這樣的話的,更不會問什麼功課,他心裡待你跟別人不一樣。」

  祝纓道:「得了吧,你自己個兒眼花手抖的,又能看出什麼來了?」

  陸超道:「你想埋汰我的時候能不能把話攢一攢,等埋汰別人的時候使到他們身上?好心當成驢肝肺了我!」

  祝纓拖長了調子,道:「謝謝啦——我回去啦!」

  這倒有點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那種不服管教的樣子,顯然得鮮活了些,陸超追上她:「哎,別走,你那兒還有別的東西沒有?」

  「你想要什麼?收錢的。」

  陸超笑罵:「你鑽錢眼兒裡去啦!骨牌,有沒有?」

  「你不是有嗎?前兩天還打牌呢。」

  「昨天壞了一張。」

  「行,跟我回去拿。都怪你們,我娘現在看我都像賭鬼,要把擔子裡的賭具都燒了呢!」

  陸超忙說:「嬸子怎麼說話的呢?那能怪我們嗎?還不是……」他壓低了聲音,「那個周將軍來找晦氣的?既然嬸子不叫你拿那些,你擔子裡還有什麼?都給我。」

  「收錢的。」

  「你個財迷!少不了你的!」

  祝纓知道他坐莊開局必有抽頭,也就要了他一個高價,陸超與她一同去取。路過大廳的時候聽到裡面熱鬧得緊,不少人往那邊去,間或聽到一聲:「贏了!」

  陸超道:「難道還有人敢在這個時候開局?走,先看看去!」他倒要看看有誰嗆他的行。

  到了一看,周游在投壺。

  祝纓是一點也不想跟周游打照面的,這個人既不討喜,也沒什麼用處,還見過她女裝。哪知周游這廝昨晚就多看了她一眼,今天乾脆叫住她了!

  祝纓倒也不慌,周游見的是個逆來順受的丫環小啞巴,跟一個會說話的小貨郎還是不一樣的。

  金良的出現又替她解了圍,祝纓正準備回去,冷不丁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這一位也是祝纓認識的——陳萌。

  他好奇地問:「這是怎麼了?這麼熱鬧?」

  周游與陳萌往日無怨近日無仇,陳萌他爹陳丞相也不教訓周游,周游同情陳萌被弟弟陳蔚謀害,對他說話都透著幾分安慰照顧:「沒什麼,下雨無聊,找點事情解解悶兒。」

  陳萌上前抱住周游的胳膊:「怎麼說?」看到投壺的遊戲就說也想玩,問周游可不可以加入,又加了彩頭。又叫自己的隨從來,與周游的隨從分作兩隊,兩邊對戰起來。

  祝纓見機溜了,周游趁僕人收拾場地的時候問陳萌:「你認識那個小貨郎?」

  陳萌道:「啊,見過,跟著咱們上京的。」

  他這話說得極巧妙,周游卻沒有去品其中的深意,順口說:「我也覺得眼熟。」

  陳萌也沒把他這話放在心上,看東西都重新布置齊了,地上散落的箭矢也收了起來,說:「周郎,請!」

  那一邊,陸超跟著祝纓去取了賭具,張仙姑見陸超拿走了所有的賭具,忍不住說:「癮頭別太大啊!也別帶著我們老三玩,我們沒錢。」

  陸超哭笑不得:「嬸子,您瞅我就是個賭棍吶?三郎有主意得很,帶不動!」

  張仙姑都笑了:「十賭九輸、輸與莊家,你留點兒錢回家給媳婦兒買花布吧!你出來,她在家裡不容易的。」

  陸超就是個莊家,耐著性子聽她叨叨一回,心道:跟我娘一樣話多!虧得祝三能面不改色地聽下去。他連忙打斷了張仙姑的話頭:「祝叔呢?」

  張仙姑嘆了口氣:「看徐道士去了。」徐道士因為沒有參與越獄,又發燒,依舊在柴房裡躺著,祝大窮極無聊跑去給徐道士送點熱水、捎點好些的吃食。

  陸超知道他們家的來歷,道:「叔也是個善心人。嬸兒,我走了。」

  祝纓就去送他,陸超說:「下雨,別送了,看你的書吧!」

  說話間雨竟然停了。祝纓笑道:「大主顧,我送送你。」

  兩人走了幾步,陸超道:「嬸子這張嘴,與我娘好相似,你竟然聽得下去。」

  祝纓道:「她說你,又不是說我,為什麼聽不下去?」

  陸超指著祝纓說:「站住,你,現在開始,攢話。」

  祝纓笑著搖頭,慢慢退回了房裡。

  …………

  張仙姑在屋裡等著女兒,祝纓一回來,張仙姑就問:「怎麼回事兒?」

  祝纓道:「他的牌壞了一張,我就把這些都出手給他了。省得娘擔心我玩這些個。」

  張仙姑道:「我看你長能耐了,你以前上縣城的時候,是不是幹什麼壞事的呢?」

  祝纓道:「我要幹壞事,能那麼窮嗎?」

  張仙姑啞然,覺得好像是有道理。

  祝纓道:「娘,有件事兒得跟你說,那個周將軍也在這裡,剛才我跟他打了照面了。」

  「什麼?!那個……王八羔子……」張仙姑低聲咬牙。

  祝纓道:「是他,咱們那會的事兒,你沒跟人說過吧?」

  「當然不能!」

  「跟爹也沒說?」

  「我連夢話都不敢說!」

  「那就行,咬死咱們那會兒跟乾娘分開以後就是當貨郎賺錢的。」

  張仙姑又有點後悔:「當時在牌坊下頭,我跟好些人說話看手相來著。」

  祝纓道:「別認,沒那回事兒。」

  「知道了。」張仙姑緊張地說。

  祝纓卻放鬆下來,慢悠悠地看書,還有心情說張仙姑:「娘現在怎麼怕事了?以前不也這麼過來的?」

  張仙姑道:「你怎麼不知道怕呢?以前是什麼樣,現在是什麼樣?現在風不打頭雨不打臉的,以前敢想?」

  祝纓心道:我當然敢想,我還想開個小鋪子,下雨天就煮個茶,看人在街上走呢。

  又低頭看起手上的書來了。

  也許是他們的運氣到了,也許是這場雨下夠了,隨著書頁緩緩翻過,太陽漸漸露出了臉。張仙姑喜道:「出太陽了!能走了!」

  祝纓道:「還得等兩天吧,說路壞了,還得修。」

  「哦哦,那也離京城近了些!早些回去,什麼時候你爹的案子結了,我心裡這塊石頭才能落地呢。」

  祝纓道:「嗯。」

  張仙姑又提起花姐:「咱們好歹還是一家人在一起,大娘子在家鄉人熟地熟。只有她,獨個一個人,周圍說是親戚,都是生人。咱去看看她?」

  「她舅舅是欽差副官,知道咱們身份不明,案子又沒結,這會兒湊上去,也是下她的臉,也是給咱們自己找麻煩。」祝纓很冷靜地分析。她們給花姐撐不了門面,她能做的,就是不給花姐惹麻煩。見面,花姐或許能有一點見到熟人的慰藉,但是沈瑛如果因此訓導花姐,就是又給花姐添堵了。

  得趁早把官司結了!清清白白的才好見花姐!

  想要讓官司俐落,一不能得罪沈瑛,二是要奉承好鄭熹。

  祝纓翻完書,早早地去向鄭熹交功課。

  天放晴了,鄭熹心情也好了不少,大廳的吵鬧聲隱隱傳來也不能破壞他的好心情。金良從外面巡了一圈,回來向他稟告:「叫他們查檢一下車輛馬匹、壞的病的趕緊換。天一放晴,那邊該修路了,路一修好就能啟程。」

  鄭熹滿意地道:「不錯。」

  金良猶豫了一下,道:「周郎今天又惹事了。」

  「他?」哪天不惹事哦。

  金良說了周游查問祝纓、陳萌又與周游玩耍等事,鄭熹道:「無妨。」陳萌是丞相元配所出的長子,周游也是京中貴胄子弟,兩家不是仇家就有交際的必要。至於祝纓,反正他會回來交功課,到時候再問就行。

  鄭熹安心作畫,畫的是驛路雨景,之前有了個大致的稿子,正在上細,題跋還沒寫祝纓就來還功課了。

  鄭熹順口問道:「周游為難你了?」

  祝纓道:「沒有。」

  鄭熹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這時沈瑛又過來了。他與鄭熹住得很近,走動也很方便,看到祝纓也沒有故作不識,對祝纓點點頭,道:「又還功課了?」

  祝纓說:「是。」

  沈瑛就不再對祝纓說話,而是對鄭熹道:「我看天晴,咱們也該準備啟程了,七郎還有什麼要囑咐的嗎?」

  鄭熹放下筆:「你是最周到細心的人,哪裡用別人囑咐呢?只是剩下的路要與那個亂神一道走了。」

  沈瑛輕笑一聲,顯然知道「亂神」指的就是周游,道:「其實比一般紈絝子弟還強些,待人接物也看得過去。對別人也都講理,我看他與阿萌還能一處玩耍。可是只要跟您沾上邊兒,他就發昏。」

  金良噴笑出聲!

  這話說得太對了!周游雖然被慣縱長大,倒也不至於人厭狗嫌,只要不遇到鄭熹,他的應對甚至好過一般人。

  鄭熹也笑了,因為囚犯險些逃掉的事積鬱的內心舒暢了不少,道:「他能與別人玩到一處我可真是謝天謝地,有人與他一道玩,也省得他總找我的麻煩!阿萌與他玩什麼呢?他是陳相長子,十幾年在外剛回京,多少雙眼睛看著,要有人緣,也別玩得太過。」

  沈瑛道:「是啊,是該小心。他們今天投壺作戲,倒沒出格。」

  鄭熹一看祝纓在旁,當老師的癮就犯了,問道:「知道什麼是投壺麼?」

  「知道。」

  「知道投壺的來歷麼?」

  「必也射乎?」

  鄭熹微笑道:「不錯,看來你旁聽是聽進去了。玩得怎麼樣?」

  祝纓老實地搖頭:「不會。」她見過縣城富戶玩,讓她自己往瓶子裡扔樹枝也有準備頭,但是投壺那個壺,樣式就是特別的,再來用的箭她也玩不起。這不像妙手空空,蹲街邊她就能遇著材料。也不像骰子,不值幾個錢。

  鄭熹道:「那就練練,金良,你教他。」

  祝纓急忙推辭:「不了。」

  「怎麼?學不過來?」

  祝纓道:「時間還是能擠出來的,不過白白浪費功夫的事兒我不幹。投壺從射禮來,我幹嘛不直接學射箭呢?」

  鄭熹上下打量了她兩眼:「你?」

  「不行?那就算了,我還接著看書去。」

  鄭熹對金良道:「那就教他。」

  「我沒弓箭。」祝纓馬上說。

  鄭熹哭笑不得,對著金良擺擺手:「帶他走,帶他走!我倒要看看他能學成個什麼樣子來!」

  金良笑嘻嘻地:「你自己走還是我拎你走?」

  祝纓對鄭熹一揖,又對沈瑛一揖,沈瑛道:「且慢。」

  祝纓疑惑地看著他,沈瑛道:「三郎,冠群離鄉遠行,一路很沉默,不知道有什麼心事,你與令堂得閒時來看一看她,給她開解開解。我怕她悶病了。」

  祝纓微張了口:「大姐?好!」她沒了說笑的心情,又是一揖,看看鄭熹,鄭熹微微點頭,祝纓與金良沉默地辭出。

  走得遠了些,金良問道:「想學射箭?」

  「我記得你要教我武藝的,還教不?」

  「真的想學射箭?」

  「嗯!」

  金良本來想打趣兩句的,對上祝纓認真的眼睛,不由想起自己的兒子,說:「好!好男兒就是要弓馬嫻熟!我帶你去取弓箭!好好幹,從軍也可以的!咱們府裡也是軍功起家的!我就是跟老侯爺出征攢下的軍功!」

  說起自己擅長又得意的事,金良的話愈發多了起來。他從自己衝鋒陷陣,講到自己成為軍官:「校場台上一站,下面烏壓壓一片,都是人頭!都聽你的!威風極了!你想想,那是什麼滋味兒?」

  祝纓想了一下,悠悠地問道:「你怕嗎?」

  「什麼?」

  祝纓道:「看到那麼多的手下,你怕嗎?」

  金良道:「怎麼能怕?你不是沒膽子的人呀!」

  祝纓道:「我要是看到那麼多的手下,是會怕的。金大哥,你得學著害怕一下。」

  金良皺起了眉頭:「什麼意思?」

  祝纓飛快地說:「我瞎說的。」

  「奇奇怪怪的!」金良伸手要打她,祝纓往一邊跳開,扮了個鬼臉兒。

  …………

  金良給祝纓挑了副弓箭,祝纓力氣在同齡人裡不算小,較之成年男子還是稍有不足,出行在外,金良等人帶的弓箭也不齊全,勉強挑了一個合適的,說:「先用著,回京我給你尋副趁手的。」

  祝纓道:「這就很好了!」啥趁手不趁手啊!她從小到大,雖然張仙姑盡力張羅,衣服鞋子都還有不合身的時候呢,一副弓箭不趁手又算得了什麼?

  金良道:「胡說!兵器就是命!」

  「哦。」

  金良道:「我教你些怎麼攜帶弓箭的訣竅,兵器家什,你都得知道它是怎麼回事兒,不然要使的時候壞了,就真的要命了!」

  「好。」

  金良就講這弓也有幾鐘,弦也分出不同,不用的時候弓弦要麼不上、要麼鬆著,防止繃壞了。又講上弓弦一定記得不要上反了云云。祝纓一一記下。

  金良知道她記性好,講什麼都是一遍而過,但是這一次卻是很嚴肅地讓她又復述了一遍才放她回去:「去換身兒像樣的衣裳見你娘子吧,這麼短打扮像什麼話?」

  「哎。」

  祝纓背著弓,眼睛又瞟向了一柄長刀,這刀可比她自己尋找的好多了,哪裡好她說不上來,可一比就比出來了。金良笑罵:「怎麼貪心起來了?這些都是出行有數的,回京我給你找好的。」

  「行!」

  兩人約定了明天一早出行前出來練功,金良要祝纓學著刷馬、餵馬,早起騎馬,休息時練習射箭,祝纓歡快地答應了。金良看雀躍的樣子,心情也輕鬆了不少,說:「去吧,七郎吩咐的功課不能落下,功課不好,什麼我也不教你了!」

  「這還用說?」

  金良笑罵一句:「臭小子!」與祝纓分開,接著忙啟程的事兒。

  祝纓則回去對張仙姑一說,娘兒倆趕緊換了身衣服,去看花姐。她們住的地方離柴房近,離花姐住的地方遠。還沒見著花姐,半道殺出個人影來!

  張仙姑常年裝神弄鬼的也被嚇了一跳:「什麼東西?!」

  跳出來的人影不樂意了:「這老婆子好生無禮!你是誰呀?」

  張仙姑將腰一叉,就要開罵,祝纓站到了她的身前,問道:「周將軍?您到這兒來做什麼?」

  周游!

  張仙姑被這一聲「周將軍」嚇得啞了火,伸手拽著祝纓的胳膊就要走。周游微有得意,心下鄙薄這個聽到自己身份就縮了的婆子。他哪裡知道,張仙姑縮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擔心他認出祝纓來。

  周游跳到了兩人面前,伸手一攔:「站住!」

  祝纓無奈地問:「周將軍,有什麼事兒?」

  周游道:「我還是覺得你眼熟!」可看看張仙姑,他又覺得不像,這個婆子他沒見過!

  張仙姑忙說:「鄭欽差斷案的時候,府衙前頭,我們看到過你哩!」

  這下戳到了周游的肺管子了,當時鄭熹大出風頭,周游和鐘宜被知府兒子弄得十分狼狽!周游恨恨地一甩袖:「哼!你們等著!」氣咻咻地走了。

  張仙姑很擔心,問祝纓:「老三,怎麼回事兒?我不是說錯話了吧?」

  祝纓道:「沒有,不礙的。他就那樣,咱們見花姐去吧。」

  「哦哦。」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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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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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榮辱

  周游讓祝纓「等著」,其實並沒有想好祝纓等著他之後他要怎麼做。他的第一仇人還是鄭熹,祝纓只是捎帶。發完了狠話,他回到自己房裡。鐘宜叫他商量啟程的事兒,他又把這事兒拋到腦後了。

  張仙姑卻一直惦記著這事兒,看女兒還是老樣子,低聲道:「你怎麼不急的呀?以後上京了不是還得遇著他?這可怎麼是好?」

  祝纓道:「他是什麼人?咱是什麼人?想遇也遇不到的。」

  張仙姑被安慰到了:「也對!這該死的雨!要不下這麼久就好了!這人也是,什麼記性呀?」

  祝纓道:「他這還叫記性好?」真記性好,就該認出來了。

  「你又來!」張仙姑恨恨地道,「什麼都不當一回事兒!你還盼著他記得你是吧?」

  「小點兒聲。」祝纓提醒。

  張仙姑氣個半死,戳著祝纓的太陽穴把她的腦袋都頂歪了:「又要作死!」

  母女倆嘰嘰咕咕,很快到了花姐的院子外面。張仙姑問道:「是這兒沒錯吧?」

  祝纓道:「嗯。」

  上前略一交涉就有丫環給她們倆領了進去。

  花姐與嫂子住在一起,無聊得正在做針線,見到兩人來,陳大娘子笑著站了起來:「可算給盼來啦。」

  花姐隨後站了起來,沒開口眼圈兒先紅了,努力壓抑了一下,仍是上前一步握著張仙姑的手說:「乾娘,這些天了,你怎麼不來找我呀!」

  陳大娘子一笑,道:「你們說話,我去看看她哥哥又胡亂忙什麼呢!」才邁出門檻兒就看見陳萌腳步匆匆地走了過來,迎上去說:「他們娘兒倆來看咱們妹妹,你現在別過去。」

  陳萌道:「老黃來信了。」

  「怎麼?」

  「順便給那位于大娘子又捎了些給衣裳、土產給妹妹和祝三,信使一總給我了。老黃信裡說,他已命人將墓園修葺一新。」

  「那是好事呀!」陳大娘子說,又小心地添了一句,「回京見到父親,也好有個交代。」

  陳萌道:「是啊……」

  陳大娘子又問:「那位娘子給妹妹又捎了些什麼?下了這幾天的雨,別淋壞了。剛好祝家三郎也在這裡,他的東西正好給他。」

  「包得好好的,是些乾貨,給祝三捎了點衣服書紙之類。」

  「唉,也是個有心人。」

  陳萌道:「有心,也有分寸。我回頭寫信,叫老黃再照看她一下。」

  「嗯,妹妹放心她,才能安心留在京裡。」

  夫婦二人等三人聊完,才過來說了于妙妙捎東西的事兒。張仙姑和花姐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陳萌只當沒看到,說:「三郎回去時把東西帶回去。」

  祝纓道:「有勞大公子。」

  「客氣什麼?見外了不是?」

  祝纓靦腆地笑了,要接東西回去,陳萌派了個小廝替他把東西背到了房裡。

  一回到房間裡,張仙姑沒打開包袱就先說:「花姐不容易啊!一顆心啊,叫活活劈成了兩半兒了啊!親娘,哪有不想見的?婆婆對她也極好的!」

  祝纓慢慢打開包袱,見裡面是些紙包的乾貨吃食、兩套衣服鞋襪,張仙姑抖開一套長袍,說:「皮袍子哩……咦?」

  這皮袍子抖開,裡面掉下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油紙包,打開一看,是一封厚厚的信,用漿糊嚴嚴的封的口。再封上火漆,上面寫著:三郎親啟。

  張仙姑認得個「三」字,就說:「給你的信,你看吧。我把東西都收拾了,過兩天就要上路了,又添了這些,我得重新弄一弄。」

  祝纓拿著信在桌邊坐下,放在手裡抖了抖,怪沉的。徒手撕開了信封,裡面的信紙很厚一疊,信封一裂就露了出來,寫得滿是字。

  于妙妙的字頗為端正,讀起來毫不費力,祝纓打開一看,心裡咯噔一聲。

  于妙妙開篇就寫的是:我不再賭運氣了,不想再給老天辱我的機會了。

  接下來于妙妙就像是一個慈祥的長輩,絮絮地與小輩話家長、講道理。

  她說:壽多則辱。人與人的壽數是不一樣的。姜太公八十輔文王,壽迄百二,他活到一百歲時也不算老。甘羅十二歲拜相,十三歲就死了,十二歲就是他臨近死期了。我活到了三十九歲,不敢比太公,比起甘羅已不算活得少了,死了也不必惋惜了。

  她又說:以前覺得是自己能耐,什麼都能應付,現在發現自己不過是一葉浮萍。人活著看命、看運氣,女人尤其如此。花姐說自己運氣不錯,遇到的都是好人,其實自己運氣一向不差,雖也遇到了惡人,依舊遇到了好人。一旦遇到一個惡人,就能脫一層皮,實在稱不上是能耐了。

  原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中。可是在黃先生相幫著選定嗣子,在嗣子下拜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一切並非如她所想。並不是自己將周圍觸手可及的一切都盡力掌握安排,是自己處在一團看不清面目的、不知道什麼人神鬼怪的掌握中。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賭運氣呢?這運氣一直都在往下的。雖說現在有了嗣子,又重振了家業,侄子不如以前可靠卻又有黃先生看花姐的面子給照顧。可誰敢說接下來運氣會一直這麼好呢?不是不相信花姐的為人,可花姐自己也是個要托喬木的絲蘿,又怎麼忍心拖累花姐?

  接著向祝纓解釋:不是信不過三郎人品,三郎也是個年輕人,能照顧得了花姐就已經很好了。豪門女婿並不好做!三郎自己也要當心的。

  寫到後來,于妙妙的條理就沒有那麼清楚了,完全是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

  從信中,祝纓得知了于妙妙不選一個老實純樸的小孩子養熟而要選朱丁旺的原因。于妙妙說,老實純樸是個好詞,但是對自己老實純樸,對親生父母難道就會絕情?與親生父母恩情過厚,以後就是打不清的官司。招贅祝纓,祝纓叫她一聲「娘」,抱個同姓的嗣子,人家有娘有岳母的,于妙妙算個什麼呢?妾生的孩子還要給生母在家裡爭個位置,何況這樣的族人?

  朱丁旺就正好,雖然性子孤僻了些,但是同樣跟親生父母不親。至少能保證朱丁旺不會再認回親生父母,如此一來,于妙妙自認也就對得起過世的丈夫、兒子了。于妙妙也不擔心「日後」他對自己不孝順,她連老天的辱都不肯受了,更不會受嗣子的辱了。

  她說:我為朱家撐了近二十年,對得起朱家了。我死了,他朱家以後再怎麼樣,可也怪不到我的頭上了。我能做的都做了,比他們朱家男人做得都多。我累了,倦了。不過是拼個命氣罷了,以前拼我的,現在就讓朱家自己拼吧。老天要是看朱家還有餘福還能存續下去,朱家自能延續。如果朱家祖上不積德,合該斷絕,也不是我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了。

  「我像一塊木柴,燒得熱烈,火焰高漲,燒成了炭仍能煮飯,如今已燒成了灰了,就灑了吧,讓風吹到天上去吧!不想再把這把灰也拿去漚肥了!」

  又絮絮地對祝纓說: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我受的屈辱也夠了。

  既然榮辱不由己,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再活著,我的心意愈發難平。

  我不知還要怎樣才能暢快地活。

  筆鋒一轉,她對祝纓說:鬚眉男兒,當自強。三郎不會久居人下的,高官得做、駿馬得騎的時候如果還想著我、覺得我沒那麼可惡,路過家鄉來給我燒一刀紙就好了。

  她回憶了許多祝纓童年時候的事,說祝纓小時候就聰明,一聽就會,她當時心裡可不是滋味了。因為她的兒子大郎正經學全天的,祝纓就只能聽個半天,祝纓還不能天天聽課,還得出去掙錢。但是大郎常說,學得不如祝纓。她好強啊,好強了一輩子,不是很想讓祝纓旁聽的,最後拗不過兒子兒媳才點頭的。說希望祝纓不要記恨自己當時的吝嗇。

  又提到了張仙姑,說張仙姑也是很不容易的,但是祝纓對張仙姑就話很少,正事兒也不跟她講。做母親的人,孩子親不親近自己,難道感覺不到麼?張仙姑讀書少,說話也不夠文雅,但卻是真心關心祝纓的。設若她有不著調的地方,祝纓也應該包容。而且張仙姑內心很不安的,于妙妙又檢討自己,招了女婿之後是想收攏女婿的,所以張仙姑是酸了的,就會有不得體的地方。這不是張仙姑的錯。

  接著又寫了許多對祝纓接下來「仕途」的勸告,說黃先生就是個很聰明的人,讓祝纓仔細回憶一下黃先生的行事。又說了于平做事不厚道之處,以及黃先生至少表面上的周全憐憫。接著又說了衙門中的處事,再三強調,自己是個縣衙世代文吏出身的人,知道的是縣衙的事,京中大衙門的事她也不清楚,但是很想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訴祝纓。

  這一部分寫得尤其的長,比之前于平跟祝纓吹牛時說的要實在得多也細緻得多,這份仕途經驗足佔了整封信一半的篇幅。譬如如何分辨同僚,如何分辨同僚之間的關係,怎麼辦事,辦事的分寸、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完全照著正人君子的要求達標就是最好的等等……

  最後鄭重的強調:不想跟兒子丈夫葬在一起了,遠遠看著他們的墳就好。真的,跟他們在一起,又要操心了。離得遠一點兒,能看到他們,又不用聽他們質問為什麼早早就下來了,為什麼不把朱家照顧好。想操心的時候離得遠了,搆不著了,也就閒下來了。如果能夠這樣,或許內心就可以得到平靜了吧。

  可以了,可以清清淨淨的走了。當家主母,太累太累,就讓她安安閒閒地死去吧。

  「真好,我終於順著自己的心意,安排好了一件事了。」她最後說。

  信和東西是托黃先生捎的,送完信,她回家之後剛好是個離開人間的吉日。估計祝纓收到信的時候已經上京了,官司也差不多了,親也認了。希望祝纓和花姐在鮮花著錦中看到她的信可以有耐心地看完,也不要覺得掃興,能夠好好想想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如果還想著她,這會兒在京城了,回鄉也來不及了。

  然而,于妙妙這件事也沒安排準。正常情況下于妙妙的信應該是在祝纓她們抵京辦完事之後才能到達,但是下雨延緩了行程、黃先生假公濟私,發了個快傳。他們這一路離京還有些距離的時候,信就到了!

  ………………

  于妙妙將一封信寫出了一本書的厚度,祝纓又從頭讀了一遍,祝纓現在思考一件事——于妙妙也給花姐送了東西,有沒有給花姐寫信告知同樣的內容?如果沒有,要不要現在就去找花姐,告訴她于妙妙有輕生的念頭並且在安排後事?還是設法攔住不讓花姐現在知情?

  于妙妙的想法,是花姐認了有權有勢的親娘之後再看到前婆婆的絕筆信,京裡有了血脈相連的親人,再看信就不致太傷痛。現在如果讓花姐知道了這個,花姐不至於將于妙妙的死算到親娘頭上,但一定會非常難過的,不上京也說不定。

  于妙妙顯然是希望花姐未來能過得好的。

  照祝纓自己的想法,直接去找花姐,讓花姐自己決定!但是,讀完于妙妙的信之後,她心底難得有了一點猶豫,希望于妙妙終究能有一件事可以希望成真。如此一來,又對花姐不起,也不太合她自己一貫行事的心情。

  張仙姑收拾完了東西,把羊皮袍子單拿出來,預備祝纓再趕騾車的時候可以穿,這個比祝纓自己的冬衣暖和多了。于妙妙以前是富戶,做的東西更捨得下本錢,祝纓自己置辦的冬衣不能說吝嗇,習慣使然還是有些摳搜。

  祝纓猶豫了一下,說:「大娘子走了。」

  「我知道啊,咱們還送她呢,花姐追著車跑的喲……」張仙姑臉色一變,手上的袍子落到了地上,趕緊低頭揀起來拍灰,「什麼?哪個走了?死……」

  祝纓點點頭。

  張仙姑道:「胡說,死人給你寄信吶?!」說著自己都害怕了起來,嗖一下把手上的袍子扔到了鋪上。

  祝纓道:「是遺書,寫完了交給黃先生,她回家就要……」

  「害!」張仙姑臉上又恢復了一點血色,「那就是沒準信兒!我跟你說啊,人要是尋死,不是立時就斷氣的,多半會反悔!哎喲,你就會嚇我!」

  祝纓心道,那就不是乾娘了。卻又不由燃起了一簇希望的火苗。

  她問張仙姑:「乾娘也給花姐捎東西了,不知道那一包裡是不是也有信,更不知道花姐看沒看到。我要不要去找她,告訴她這事兒?」

  張仙姑道:「去啊!憑什麼不去?這是花姐的事兒,等你乾娘回過神來,跟花姐一對嘴,你中間兒攔著,不好。退一萬步,你乾娘真有個三長兩短,你不叫她知道,她會恨的。你這樣,要是覺得不好,就交給她舅舅,他們自家的事自家關起門來商量,這總怨不到你了吧?」

  祝纓道:「行,我去找花姐。」

  張仙姑道:「早點兒回來,你今天沒看多少書呢!」

  「哎!」

  祝纓出門兒頂頭撞上了祝大回來,祝大近來傷勢恢復了不少,走路仍然一瘸一拐的。祝纓道:「還沒好透呢。」祝大道:「徐道士可憐,我還有妻有子照看著,他那些個徒弟都不頂用!打壞的打壞,逃走的逃走,也沒個人跟著他。我能走動了就去看看他。」

  祝纓道:「案子還沒結,他還是犯人,鐘欽差還看著呢。」

  提到鐘宜,祝大心裡緊張,面上仍然不在乎地說:「怕他怎的?又不歸他管。你幹嘛去?」

  「交功課。」

  「好生應付上官!」祝大用力叮囑。

  「嗯。」

  祝纓揣著信,往花姐那裡走,遇到她的僕人招呼一聲「祝郎君」之後,開始交頭接耳,都在猜他怎麼又來了!

  在花姐的門外,祝纓被攔了下來,她看著小丫環,說:「有勞姐姐通報一聲,我想見見大姐。乾娘之前的包袱裡……」

  一語未畢,便聽到裡面一聲驚呼:「小娘子!」

  祝纓與丫環同時一驚,都奔去屋子裡。屋裡,只有花姐和一個小丫環,花姐雙目緊閉,竟是昏死過去了!

  陳大娘子得到消息也匆匆過來,看到這場面,驚疑地看著祝纓,問道:「怎麼回事?」

  回答的人是小丫環:「剛才大娘子回房了,小娘子就看鄉下送來的包袱,裡頭有封信,小娘子看完就這樣了!」

  陳大娘子指揮著兩個丫環:「快,扶到床上。」又問信在哪裡。

  找了一圈,發現祝纓手裡捏著一疊信紙正在一看。

  陳大娘子道:「祝家三郎,這兒不太方便,還請移步。」又伸手示意祝纓把信紙給她。

  祝纓捏著信紙往外走,紙的邊緣都捏皺了!

  字是于妙妙的字,信寫得全不像給她的那麼厚,攏共三四頁,寫的不過是些提示花姐以後要好好陪伴親娘、與祝纓好好過活,不要懷念過往。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封信的最後一頁,只有四個字,四個字佔滿了整頁信紙——

  莫要回頭!

  祝纓將信一折,攥在了手裡,陳大娘子直接命人:「快,把大郎請過來!」

  陳萌離得並不遠,聽到這邊聲音不對,不等人請就自己來了。陳大娘子如此這般一講,陳萌道:「三郎。」伸手向祝纓要信。

  祝纓道:「這是大姐的東西。」

  「你都看完了!」

  「對啊!」祝纓說得理直氣壯。她說的時候沒想什麼,純是因為她就是看過了,並且不想給陳萌。

  陳萌想的是:畢竟是妹妹的丈夫。想祝纓真是有些可惡的執拗,認定了不給就不會輕鬆鬆手。一時躊躇,等到想強行奪取的時候,又錯過了時機——沈瑛出手,將兩人帶到了自己的房間。

  …………

  這是祝纓第一次進沈瑛的地盤。沈瑛這房子一連三間,中間是正式會客的地方兩溜椅子,左邊是臥房、右邊擺著張小榻,又閒放兩張椅子配高几。沈瑛進了右邊的房間,往榻上一坐:「都坐。」

  陳萌和祝纓都在椅子上坐了,祝纓不等沈瑛發問就說了:「乾娘的包袱裡有信,上面寫的她已有死志。」

  陳萌驚呼:「什麼?怎麼偏偏這個時候?難道有人刻薄她麼?」

  沈瑛點點頭:「是啊。究竟怎麼一回事?明明給她安排得好好的,家業也回來了,嗣子也有了,連當地官衙都打點好了,怎麼就死了?!難道我們是會逼迫人的人家嗎?」

  祝纓道:「不知道能不能請您派人去問一下?」

  沈瑛道:「這是應該的,大郎,你現在就去辦。」

  「呃,是。」陳萌看看舅舅,出門去吩咐隨從辦事了。

  沈瑛又問祝纓:「三郎有何見教?」

  祝纓站了起來,說:「您這話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了,您有什麼吩咐?」

  沈瑛輕嘆一聲:「我的家人都在等著孩子回家呀,路上不能耽擱。設若消息傳來,那位娘子安然無恙,她卻奔波累壞了,我回去也是不能向她母親交待的,我的姐姐只剩這一個親生骨肉了。人有親疏遠近,我自然更向著自己的親人。萬一那一位有了不測,她回京之後靜居守孝不是更好?」

  祝纓嘴裡發苦:「你們以後有一輩子與她相處,就不能寬限她幾天嗎?就當為了了卻心願。」

  「我有皇命在身呀!」沈瑛嘆息,「你是個心思通透的孩子,我也不妨對你講,我要是狠起心腸讓她在那兒侍奉那一位,奔波這一趟累死了,又或者將你亂棍逐走、叫她為了死去的丈夫守節一生,還能叫人誇一個好家風、養出個順媳烈女來,是可以邀名的!我是親舅舅,不能這樣做。」

  祝纓自己也要上京,也沒有立場,只得說:「我……我能見見大姐麼?把信還給她。」

  沈瑛道:「去吧。」

  祝纓沒有馬上起身,掏出那封信,將最後一頁給沈瑛看了。

  沈瑛嘴裡也苦了起來,心道:沒有這四個字還罷了,有了這四個字,傻孩子心裡怕是要一直記著這位婆婆了。

  祝纓收了信,去看花姐。

  花姐已然被救醒,倚在床頭,看到祝纓來了,她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三郎!娘她……」

  祝纓走到床前,將信紙還給了她,說:「你想怎麼樣?」

  花姐道:「我、我不知道,我想娘……」

  「你娘也想你!」沈瑛匆匆衝了進來,接了這一句,雖然祝纓知道花姐現在嘴裡的「娘」還是于妙妙。

  花姐掙扎著起來:「舅舅。」

  沈瑛道:「快躺下!果然是母女連心,京裡剛才的消息,你娘病倒了!就想見你!你就是她續命的藥啊!」

  祝纓木木地將信紙遞給了花姐,心道:沈瑛,你是真的厲害!

  沈瑛拍拍他的肩膀,說:「讓她嫂子陪陪她,她們女人家好說話。」

  祝纓深吸一口氣:「好。」

  這一天之後,祝纓越發的沉默了。啟程之後早晚跟著金良習武,白天趕路、夜裡讀半夜的書。行進的時間跟在隊伍的最後面,休息的時候也默默地向金良要求一間最偏僻的屋子。她真是太讓人省心了,這樣日復一日的竟不覺得有一絲辛苦,隊伍裡的人年紀幾乎都比他大,提起他的時候很有一些人誇獎他:「年紀小,人十分聰明,偏偏還勤快得緊,很是好學上進。」

  張仙姑和祝大聽了,心裡得意,嘴上卻說:「她還小,別誇她,給誇得翹尾巴了。哪裡就很好了?她也還差得遠呢!」

  祝纓也不管這些,別人當面誇她,她也不得意默默地聽著。一切都顯得很和諧。

  因為之前耽誤了行程,後半段趕路很急,周游再沒有功夫來找祝纓的麻煩,讓祝纓清淨了一些,張仙姑一顆心也放回了肚裡——這些貴人,就是一時興起罷了,錯眼不見就撂開了。

  但是祝纓卻讓周游難過得緊,因為祝纓前前後後算是露了回小臉,鐘宜都知道了,說了周游幾句:「你看看,他出身卑微仍然努力向上,你呢?」

  恨得周游背地裡罵她:「我就說這小子不是個好人!身上一股鄭熹的臭味兒!」

  數日之後,京城在望,去核實消息的人也回來了——于妙妙確實是死了。朱丁旺一個全村都認為孤僻的人,披麻戴孝,端的是做足了孝子的禮儀,按照于妙妙的遺囑,將她葬在了離丈夫、兒子頗遠但是可以看到丈夫兒子的地方。

  祝纓在驛站央人買了些紙錢,跑到大路中央燒了,花姐翻了翻包袱,找了件花紋少的衣裳穿了,又剪了朵小小的白花戴在了鬢邊。

  祝纓以為,此事至此也就算有了個定論,大家分道揚鑣,等她安頓了下來,官司了結,只剩給鄭熹還債的時候,就可以再與花姐聯絡了。

  不料離京還有一天路程的時候,突然殺出一隊人馬來——沈瑛的三姐,那位馮夫人,派人來接女兒女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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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反悔

  馮夫人派了不少人,領頭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婆子,兩人帶著車轎,到了驛站先找沈瑛。

  來人先拜沈瑛,又給陳萌磕頭。沈瑛就笑著說:「把娘子們都請出來吧。」

  陳大娘子和花姐一同出來,沈瑛指她們兩個說:「吶,這是陳家大娘子,也是親戚,要認得。這個,就是你們家的小娘子啦!」

  一男一女搶上前哭著拜倒,男的自稱吳安,婆子夫家姓李,花姐就叫她:「李大娘。」李大娘連說:「不敢,一個糟老婆子罷了。」

  說完就抱著花姐哭:「可算見到您啦!」花姐心中為于妙妙難過,但是見到母親派來的人,也是心中酸楚,抱著她也哭了一場。

  吳安一直垂手站著,等她們哭得差不多了,對沈瑛道:「不知我們姑爺在哪裡?夫人的話,要帶女兒女婿一道回去的。我們先接了二位回去安置了,等您進宮復命出來,好設宴謝您把佳兒佳婿給找了回來。」

  花姐收了淚,心道:他們終於認了三郎了。

  她是個心裡有數的女子,祝纓是她的丈夫,但是舅舅、表哥平日雖然也問過幾回祝纓的事,卻始終放任祝纓與鄭熹的隨從們在一處,這不是個認親的樣子。她心裡也有無數的猜測,只是沒有說出口,只留意觀察,就怕自己強硬了,反而害了祝纓。無論是鄉下還是城中,姑娘死心塌地要跟個窮小子,爹娘把窮小子打死的事也不是沒有的。去官府告「拐帶良家婦女」,一告一個準。她舅舅這更妙,自己就是官兒,自己就能動手打死祝纓。

  花姐的盤算,是上京見了親生母親,好好跟親生母親講。母親,多麼親切的詞,比舅舅、表哥又更親近些。她要對母親說,祝纓是個聰明又上進的男孩子,雖然現在貧窮些,但是又老實又肯幹,什麼都做得,也不計較別人的壞處,是個頂好的人。

  今天,花姐心頭一塊石頭落地,露出了數日來第一個輕鬆的笑。

  沈瑛也笑了:「這下好了,一家團圓。」陳大娘子道:「來,咱們去洗洗臉。」李大娘說:「老奴奉命,給小娘子和姑爺都帶了衣裳來。」

  沈瑛道:「你們去梳洗打扮,三郎那裡,有我呢。」

  李大娘等人擁著花姐去重新洗臉、妝扮,沈瑛這裡,吳安恭敬地道:「郎君看,這樣可還行?」原來,他是沈家的僕人,沈瑛也是他的舊主人,因馮夫人家破人亡、心腹僕人也流散殆盡,沈家舊僕倒還有一些,因而撥給了馮夫人做個幫手。

  沈瑛道:「很好。」

  陳萌很快想明了其中的關節:「舅舅!原來舅舅說的自有辦法,是說的姨母?是了是了,岳母要女婿,咱們總不能攔著,沈家七郎更不能攔著了!妙啊!不過,舅舅看祝三,可做得咱家女婿麼?」

  沈瑛道:「這一路你是看在眼裡的。」

  陳萌想了一下:「是。所缺的是家世,不能多一有力外援。不過為人不錯,倒也不必太在意家世了。年紀還小,用心讀幾年書再出仕,應當不錯。」

  沈瑛想得很周到:「女婿外人,如果家世太好,自有父母宗族,難以與我們一心。這樣無依無靠的,反而比貴胄公子更有益。」

  從來富貴人家選女婿,要麼門當戶對,要麼出類撥萃。沈瑛想了一下,祝纓這一路展現的天賦與勤懇,不能說治經史成學問大家,做實事還是會非常可靠的。

  所以,就在幾天前,沈瑛打定主意之後就快馬給京中送信,向姐姐陳述利害,也就有了今天這一齣。

  但是在帶走祝纓之前,他還有件事要做——向鄭熹解釋。一路上什麼話都沒說,放任祝纓和鄭熹的人混在一起,猛然間要把他的人帶走,還是要有個說法的。

  沈瑛道:「你們隨我來!」

  …………

  走不多遠就到了鄭熹的住處,鄭熹這裡也是一片輕鬆,快到京了,人犯一個沒逃掉、一個沒病死。差事辦得乾淨俐落,除了回程的時候因為下雨耽誤了一點時間,可以說是完美了!

  鄭熹吩咐金良:「再檢查一回,人犯務必齊整,咱們的人也要規規矩矩的。」

  「是。」

  「官司未結,祝纓現在不宜就入我府裡,先讓他們家在外面安頓下來。等案子一結,你就去把他帶來見我。」

  「是。」

  鄭熹又說:「陸超,將帶回府的東西也歸置好。」

  「是。」

  都妥了,鄭熹想,等下跟沈瑛再合計一下面聖的事,這趟差使就算了了。接下來他就能接到大理寺的任命,到時候一紙文書將祝纓招入麾下,開始幹!

  今年的秋決已經完了,到過年之前,將大理寺的風氣變一變、先整頓個大模樣出來。明年開春就開始清理積案,在積案中繼續經營大理寺,以後大理寺就是他的勢力範圍了。大理寺管著諸多的刑獄,也是個積攢政績的好地方。既能判冤決獄、除暴安良,又能成就自己,鄭熹很滿意。

  這趟收到的祝纓比他預計的還要好,意外之喜了屬於。

  鄭熹笑吟吟的。

  沈瑛苦兮兮地來找鄭熹:「七郎,害!我……」

  「五郎請坐,怎麼了?還有一天就到回城了,怎麼倒為難起來了?」

  沈瑛這才面帶愧色地說:「是家姐。」

  「怎麼?」

  沈瑛道:「她的性情有些固執,說……必要見女兒女婿,我……真是羞見七郎。」

  鄭熹的眼睛眯了一下,沈瑛這個姐姐他是知道的,馮、沈兩家出事的時候鄭熹已經記事兒了,沈瑛的三姐可真是一個很有特點的人。她極重禮儀尊卑,講究個等級分明。這不能說是壞事,但是過於注重講究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就有些不近人情了,也容易得罪人。

  所以鄭熹之前對祝纓是花姐丈夫這件事並不很放在心上,有這位馮夫人在,論理她是應該看不上祝纓的。所以沈瑛、陳萌未邀祝纓同行,反而放任鄭熹攜帶祝纓。鄭熹也就默認沈馮放棄了祝纓,而祝纓也識趣還有點傲骨,並不去攀附。

  鄭熹以為,他們已經達成共識了,馮家不要這樣的女婿而鄭熹要這樣的手下,皆大歡喜。早知道馮家要這樣的女婿,他對祝纓就會有另外的打算了。

  鄭熹平靜地道:「五郎的意思,要帶他回去了?」

  「是家姐,已經打發了人來了。吳安。」

  吳安上前跪下,道:「小人吳安,是我家夫人打發了來接小娘子和姑爺的。」

  鄭熹一聲輕笑,金良知道他這是生氣了!金良自己也有點惱的,這一路他也花了不少心思了!這甚至不是花心思的事兒,這不是耍人玩兒呢嗎?你們姓沈的還有沒有一點兒譜了?

  鄭熹又是一聲輕笑,對沈瑛道:「這個女婿,你們是打算認了?」

  「我亦無法。家姐一路坎坷,家母心疼她,家母發話,我能說什麼?她說,家貧也沒有什麼,寒門貴子難得的是為人忠孝,她看中的是品性。此事真是對七郎不起。」

  鄭熹道:「令姐也是個貞烈女子。」

  這位馮夫人不一般,家裡落了難,她一把剪刀將臉從左往右斜拉了兩道,再從右往左斜拉兩道。二十年後再回京,鄭熹陪同母親見了馮夫人一面,就見那張臉上彷彿一張斜放的井田圖,四道疤痕凸起將臉分成了九格,雙眼、鼻子、嘴巴,一格一格安放在臉上,整張臉跟拼的似的。

  誰能不說她節烈、哪個不嘆讚她的德行呢?

  她如果就要這個有孝行的女婿,鄭熹都不得不算一算沈瑛從找到外甥女到現在的時間,以及往來送信所需的時間。這麼大的事兒,他們在路上連下雨帶等修路,足夠信使打三個來回了!如果用六百裡加急,八個來回都有餘!

  你們現在終於想起來說要女婿了?鄭熹含笑不語。

  沈瑛苦笑道:「這下好了,我原本沒有打算的,現在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還要安排這麼個外甥女婿。只好厚著臉皮來請教七郎,七郎原本打算怎麼安排他的?」

  怎麼安排的?當個小吏先?鄭熹悠悠地說:「安排他先學點東西。」

  沈瑛道:「還是七郎想得周到。」

  鄭熹心中對沈瑛很是不滿,卻也沒有表露出來,祝纓確實關係到他的計劃,但也沒有重要到非她不可。記下沈瑛一筆,不代表現在就要如何。鄭熹對沈瑛道:「五郎要人,恐怕要知會他父母一聲呢。你們的家事,我不便參與。金良,去把人請來吧。」

  金良一臉嚴肅:「是!」

  …………

  金良一路疾行,表情嚴肅得不得了,心裡全是不滿!沈瑛這幹的叫什麼事兒?金良心眼兒沒有鄭熹那麼多,也知道這事兒不對頭!鄭熹這一路的心血白費,雖說心血不多吧,還真的上了點心的。還有祝纓,金良當她是半個徒弟來看的。

  沈瑛這就要把人給撬走?!忒不厚道了!

  他知道,對祝纓這樣的出身來說,做馮家女婿比做鄭熹的下屬小吏強多了!祝纓是個有上進心的孩子,天資又不錯,春筍要冒尖兒,攔是攔不住的!如果沈瑛是個坦蕩的好人,金良覺得他、甚至鄭熹,也都是樂見祝纓有個好前途的。可沈瑛,能算是個好人嗎?

  好人能幹出眼下這件事兒來?

  我得勸勸他,至少提醒一下,也不枉相識一場。金良打好了腹稿,到了祝纓的門前。

  祝纓正在屋子裡聽張仙姑嘮叨。

  這一路行來,也有在大的城鎮落腳的時候,金良等人都說京城比這個還要大,還要好。張仙姑內心也是充滿了期盼的,手上在收拾屋子鋪床,口上不停的問祝纓:「老三,咱們到了京城,住在哪兒好呢?咱們的錢夠不夠使呢?我和你爹幹什麼營生好呢?要不貨郎擔子給我們?」

  祝纓道:「看鄭欽差怎麼安排唄,今晚我問問金大哥。」

  張仙姑又跟祝纓籌劃起京城生活來:「得賃個房子吧?能賃兩間就好了,一間屋住著不方便……」她說了一陣就住口了,因為金良來了。

  「哎喲,說人人到。」祝纓放下手裡的被子,拿茶壺晃了晃。

  金良道:「別弄那個了!」

  祝纓道:「巧了,還沒打水。」

  金良板著臉說:「你跟我出來一下!」

  張仙姑和祝大都聽出他語氣不對,手上的活計都停了下來,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張仙姑道:「金兄弟……」

  金良道:「我找三郎有件要緊事說。」拖著祝纓出了門。

  祝纓力氣不如他,被拖得跌跌撞撞的,祝纓道:「鬆手!你拿賊呢?!」

  金良鬆開手,看祝纓揉手腕,忙說:「哎喲,對不住、對不住!哎喲,這個事兒啊……弄得我冒火。」

  祝纓看看四下無人,站住了問:「說清楚,怎麼回事兒?還要拽著我,出什麼事兒了?」金良看起來粗獷,做事還是有點譜的,這麼匆忙肯定有事兒。

  金良也往四下看了看,嘆了口氣,低聲問:「你是要跟你娘子去你岳母家,你知道不知道?」

  祝纓一向機敏,也被這個消息給砸暈了:「什麼?!」

  「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金良道:「沈副使剛才帶了個人過來說,他的姐姐、就是那位小娘子的親娘,想女兒想得緊,一天也等不得,今天就派了人來接女兒女婿了!」

  「她女婿是誰啊?」

  「不就是你麼?」

  祝纓道:「哪裡來的女婿?『祝三』都銷戶了!你跟在鄭欽差身邊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了,你見過有想認女婿倒把女婿家放到別人家當拖油瓶的?當時在陳府,當著他和鄭欽差的面兒,就讓我跟鄭欽差走了。不是麼?」

  金良道:「我也覺得奇怪呢,七郎正在與沈副使說話。我看他們先前不怎麼想認你,怎麼突然就認了?你心裡可要有個數兒。現在要叫你和你爹娘一同過去說話呢。他們真要鐵了心,七郎也不好與沈副使起爭執!」

  祝纓道:「你等等,沈副使找到了鄭欽差?怎麼回事兒?鄭欽差又怎麼說的?你從頭說,先別急著趕時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金良已經鎮定了下來,低聲將剛才發生的事情說了,問道:「你就沒聽到一點風聲?」

  這事太反常了!祝纓被打個措手不及:「沒有!我與他們有什麼交情你還不知道?還有,鄭欽差是要向他低頭了?不管我了?」

  「什麼低頭,別說得那麼難聽!」

  祝纓道:「好,說好聽一點兒,先前他跟我說的那些都不算數了,是嗎?」

  「哎……也不是這麼說的,你知道的,這個……」金良一個七尺男兒說話也支吾了起來。

  祝纓道:「懂了。」人家什麼身份,她是什麼身份?鄭熹開始還要她當僕人呢,他和沈瑛才是一路人,自己算什麼呢?她恐怕不夠份量讓鄭熹跟沈瑛爭她的。他們看她,一如當初周游和知府將她送來退回,沒差的。但鄭熹已經是她眼下能選擇的最好的了。

  「你有什麼主意趕緊想,對了,還有你爹娘也要一同去說話。教教他們怎麼說,要快!」

  祝纓道:「還用什麼教呢?您家大人那兒說話不算數了,難道還會為我出頭?就是我們與沈副使講了唄。」

  金良聽出話中之意,問道:「你不願與你娘子一回見岳母嗎?還想跟著七郎幹?我也氣沈副使,可也得跟你說明白,免得落埋怨。你到了那裡,正經是個姑爺,岳母家勢大難免會看人臉色,你是個有本事的好孩子,他們但凡有一點兒腦子也不會苛待你。他們會安排你,你的前途還是很好的。除了他們心眼兒有點兒陰,你防著點兒就好。要跟著七郎呢?那你得打定了主意!你就得拒了他們的安排,也得七郎有這個想法才行。不然,搶別人女婿來當隨從,你聽聽這個話。就算是賣到我們家當奴婢的,也要許親人贖回呀。」

  祝纓耐心地說:「我不是他們家的女婿的,他們不認的。」

  「他們現在要認了。那麼好的娘子,就這麼撒手了?我瞧你對她挺上心的。」

  祝纓道:「我承過她的照顧,想讓她餘生順遂,卻不是要她做我的妻子。」

  金良道:「那好,你帶你爹娘過去,好好囑咐他們,我偷個空兒跟七郎說了你的打算。我可不敢寫包票,這個事兒,難。要是不成,你也別怨我,更別怨七郎。」

  祝纓道:「行。」

  金良猶豫了一下,勸道:「跟沈副使也別說得太僵。他先前是怠慢了你,你與他慪氣於事無補,他看著脾氣不錯,其實經歷坎坷,性子剛強呢。我看七郎有時候都比他好說話!你那親事,看著情形不對,要你應承你就應承下來,你一個男人,怕什麼?男人不吃虧的!」

  祝纓抽抽嘴角:「我去叫我爹娘。」

  …………

  張仙姑和祝大在屋裡團團轉,時不時望望門外,也不知道金良和女兒說了什麼。不多會兒,祝纓回來了,夫婦二人兩路合圍,把祝纓卡在中間:「老三啊,怎麼回事兒啊?」

  祝纓小聲把事說了。

  「什麼?」祝大先是一聲驚呼,「吃了吐啊?!」

  張仙姑也慌了神兒:「不是說瞧不上咱們麼?怎麼又改主意了,不會是有什麼事兒吧?」

  祝纓道:「走吧,再耽誤下去,他們該親自過來了。」

  祝大和張仙姑心裡發慌,一邊攏頭髮、整衣裳,張仙姑一邊說:「怎麼辦啊?」

  祝纓道:「先推,推不掉再說。」

  張仙姑道:「推不掉還能真到他們家去啊?哎喲,這群人可真是,要不……咱們就挑明了你是姑娘家吧。」

  祝纓看了她一眼說:「那就死定了!騙婚,還騙的是他們,他們是什麼好人?先不應,實在推不掉了,咱也不與他們住一處,在外頭自己另尋個住處。花姐還要守孝呢,也不用過來。只要他們家人對花姐好,咱們悄悄走掉就是了。」

  祝大問道:「那鄭欽差呢?他就不發話?」

  祝纓道:「爹看咱們配叫鄭欽差給咱們出力嗎?咱們還花著他的錢呢!他娘的!他要反悔,這錢我就不還了!」

  祝大道:「嗯!」

  張仙姑罵道:「你們兩個長能耐了還!快走!」

  三人出去,金良道:「害!我也不說什麼了,走吧。」

  四人到了鄭熹那裡,沈瑛與陳萌還沒走。見到他們過來,鄭熹含笑道:「人來了,你們去聊吧。」示意送客。

  哪知這兩口子不像祝纓這麼賊大膽,鄭熹、沈瑛還是審祝大案子的人,張仙姑也不比祝大好多少,那邊祝纓還長揖作禮呢,這邊咔吧一聲,兩口子跪下了!

  鄭、沈二人哭笑不得,鄭熹道:「快,扶起來。」

  祝纓與金良將二人扶了起來,鄭熹道:「這是你們的家事,我不便參與了。」

  張仙姑為了女兒可是豁出去了,大聲說:「您這就不管了呀?不是說好了,跟您上京去幹活的麼?」

  鄭熹道:「先前是不知道你們之間還有這樣的事,現在知道了,我倒不好硬扣著他了。那不合禮數。」

  「合的,合的。」祝大說。

  沈瑛和陳萌臉上有點不好看了,陳萌道:「親家……」

  聽到這個詞兒,張仙姑倒抽一口涼氣,打了個噎嗝兒:「啥?」

  祝大驚訝地說:「你們還真認了啊?那婚事不是不做數了嗎?」

  沈瑛心道,這倒是有點小麻煩,妻子背著丈夫給兒子訂的婚事,丈夫如果反對,恐怕還得照丈夫的意思來。

  他說:「都是誤會。」

  祝大就很好奇:「啥?誤會啥了?這一路……」

  祝纓道:「爹!」

  「啊?」祝大聽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還是陳萌救場,對張仙姑道:「姨母派了人來接女兒女婿,請您二位一同去,見一見親家的。」

  他這一路跟祝纓還是有不少接觸的,張仙姑也認得他,可張仙姑也懵了:「頭先跟大娘子訂的婚事不是不做數了嗎?大公子,你們別害怕,我們是講理的人,不會賴你們的!花姐是個好人,我們都知道的,一準兒不拖累她!就算老三要,我也不叫他瞎鬧!你們就安心一家團聚吧!」

  她一個做神婆的人,跳大神之外就靠一張嘴糊弄人,嘴皮子俐落得緊,陳萌幾次張口都沒有找到機會把話說出來。

  張仙姑說著說著,又想起來了于妙妙,于妙妙活著的時候,她和于妙妙為了爭奪祝纓的注意力還有過一點點疙瘩,但是人都死了!于妙妙待她們母女還是不錯的,張仙姑又懷念起這位「厲害的大娘子」來了

  張仙姑眼淚往下掉,一邊哭一邊說:「大娘子多麼好的一個人呀,一定也是想花姐過得好好的。我們老三能給花姐什麼呀?花姐人又好,長得又標致,得一個好人家才行啊。」

  沈瑛跟這神婆實在糾纏不起,當著鄭熹的面他又不能做得太過份,他直截了當地找到了這一家裡說話算數的人:「三郎,我只問你,如今親事做數,你願不願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祝纓的身上,祝纓道:「那門親事本就是權宜之計,你不必為了什麼別的顧慮非得承認……」

  沈瑛再次說:「我只問你,願不願意?」

  祝纓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鄭熹當機立斷,將兩家人「送」出了自己的屋子,一路送回沈瑛那裡,然後招回金良問:「怎麼回事?」金良趁機把祝纓的意思說了,又添了一句:「七郎,我看三郎這孩子很好,也有主意,您看是不是留……」

  鄭熹道:「反常。倒也像是他的行事。沈瑛這一手玩得,可真是不漂亮。」

  「那,您會收留他麼?」

  鄭熹輕輕搖頭:「那他不能將沈瑛開罪死了。」

  金良有點焦躁,道:「竟這麼麻煩麼?」

  鄭熹道:「他有這個本事將事情辦妥,我倒真有心栽培他了。」

  金良道:「他是個聰明孩子,應該……能夠……吧……」

  …………

  張仙姑和祝大心裡也是這麼想的,他們倆自己個兒是沒辦法了,跟沈瑛放賴?這個膽子他們是沒有的。兩人都想:那要沒辦法,就認打認罰唄。啥也沒有,可不就是天靈蓋接狼牙棒麼?

  張仙姑更是想:事兒是我辦下的,到時候我頂罪就是了。

  祝纓的心裡也很緊張,她已經將各種情況都想了一遍,自己真的沒有什麼底牌。一家三口現在要什麼沒什麼,拿什麼跟沈瑛硬扛?命嗎?如果鄭熹不給她撐腰,這關難過,而鄭熹顯然不打算過分干預。沒把她捆起來送給沈瑛,都算鄭熹有良心了。

  看張仙姑和祝大的樣子也是指望不上了,祝纓先開口對沈瑛道:「真的沒有出什麼意外嗎?您別怕,當初乾娘和我娘訂契的時候也是權宜之計,現在要是有什麼事需得我認下這門親事,也是可以的。」

  陳萌罵道:「你怎麼是個死腦筋?」

  祝纓道:「大姐對我有恩,我想她過得好,她不必是我的妻子。大公子能明白麼?」

  大公子明白個屁!「有恩,你又想她好,娶了她最好。」

  祝纓道:「是啊。所以之前訂了契,後來四阿翁尋釁,我才能將大姐和……乾娘爭回來。現在要是還像那裡那樣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不皺眉頭。要是沒有,我願意放手。」

  親娘啊!這還是個聖人!陳萌算是聽明白了,這貨敢情就是報恩呢?報恩你以身相許不就行了?陳萌想拎起祝纓的領子晃一晃,試試能不能聽到水聲,要伸出手的時候看到了祝纓的身高,想到一個可能!這貨十三歲,恐怕還沒開竅。

  他果斷地道:「現在就要你認下這門親事!」

  沈瑛則溫和地問張仙姑和祝大:「是有什麼難處麼?」

  沒有難處,就是我們生的是個閨女!但這話他們面對沈瑛的眼睛時又不敢說出來了,他們果斷地慫了。

  祝纓不願父母被沈瑛逼問,說:「您請先帶大姐回家。容我安頓下來了結雜事,再登門去見拜見。」

  陳萌忍不住了:「你有什麼毛病?」

  祝纓趁勢就接上了話:「沒有毛病。不但沒有毛病,也沒有家業,更沒有事業,沒有立足之處。」

  沈瑛道:「難道你還想給鄭熹當僕人嗎?」

  「人家還不定要不要我呢,」祝纓自嘲地說,「我不是當僕人,也不願做僕人,如果做僕人我就不跟他幹了。是他答應我,做事有回報。我是去做自己的事,憑自己的本事吃飯。我知道跟著大姐去有什麼樣的好處,可那些都不是我自己掙的。有些本領可以永遠不用,但不能不會,有些東西可以差一些、少一些,但不能沒有。我得自己給自己準備一個容身之處,哪怕以後用得少,哪怕不如別人的。不是慪氣,也不是什麼傲骨,就是,過活。以後您要瞧我順眼了,順手提拔我一下,我承您的情,可這第一步,得是我自己邁出去的。」

  沈瑛愕然,旋即與陳萌忍不住坐正了向身體。

  沈瑛想了一下,問道:「你不想去見岳母?」

  我甚至不想有岳母!祝纓道:「容我安頓下來再去登門。鄭欽差也不一定就收留我,哪怕他不收留我,我也得在您家之外有個落腳的地方,那樣登門算客,不是打秋風的。」

  沈瑛臉上陰晴不定,沒想到祝纓一個很識趣的人竟如此難說話,不過這些話也難以辯駁。

  「也好。」沈瑛緩緩地說。

  張仙姑忙問:「那親事……」

  「自然是做數的!」沈瑛斬釘截鐵地說。

  祝家一家三口面面相覷,只能先認了。

  三人心中滿是不確定,從沈瑛那裡離開。

  三人一走,陳萌就罵道:「真是個木頭腦袋!」

  沈瑛輕嘆一聲:「人是好人,只怕養不熟呀。」

  陳萌道:「那您還說親事做數?」

  「我已當著鄭熹的面反悔過一次了,再來一次,會是個什麼考語?」沈瑛還要臉,不能這麼赤裸裸的反復無常,他才回到官場,聲譽不能這麼敗壞了,「那也確實是個不錯的孩子。」

  陳萌道:「那怎麼辦?」

  沈瑛想了一下,道:「先晾一陣子,進了京他就知道官場不好混了!鄭熹能給一個隨從多少關照?鄭家自己的姻親晚輩還照應不過來呢。受了冷眼吃了苦頭,就該知道路怎麼走了。如果還不醒悟,那就是他自己蠢了,到時候再離婚,可怨不得我了!」

  陳萌想了一下,道:「這小子可真是不開竅兒,還要白費這些功夫。」

  沈瑛道:「如果能調教出來,倒也不算白費,這小子別的都好,就是犟。」

  「現在還想著鄭七,也不知道鄭七是怎麼叫他這麼念念不忘的?」

  沈瑛皺眉道:「不過是見得更早罷了。」

  ………………

  祝纓並沒有對鄭熹念念不忘,不用她特意記,總會有人提醒她。

  一家三口才走出沈瑛的住處,金良就在不遠處守著了,他對張仙姑和祝大說:「大哥大嫂先回去,我有話對三郎講。」

  祝大兩口子也不敢反對,說:「哎。」

  金良低聲問祝纓:「怎麼樣了?」

  祝纓道:「親事他們還認,不過說好了,我跟你們進京,安頓下來再去登門拜訪。」

  金良道:「你跟我來!」將祝纓帶到了鄭熹的面前。

  鄭熹放下手中的筆:「你們是不想叫我把這畫兒畫完了,說吧。」

  金良道:「三郎還跟著咱們呢!」

  鄭熹道:「沈五怎麼說?」

  祝纓問道:「在陳家的時候,當著沈副使的面兒說的那些個話,親事與他有關,他反悔了。進京做事,與您有關,您反悔嗎?」

  金良道:「問你話,你先說,怎麼反問起七郎來了?」

  鄭熹擺擺手,看著祝纓道:「那要看你與沈五說了什麼了。」

  祝纓復述了一遍。

  鄭熹道:「話倒是不錯,想我收留你?」

  祝纓道:「不收留也沒關係,之前給我的錢我就不還了。」

  金良叫了一聲:「三郎!」又叫鄭熹,他竟比這兩個人都著急。

  祝纓道:「沒什麼的,我原來也是四處混飯吃的。」

  鄭熹道:「沈五肯認你,雖另有考量卻也不是陰謀害你,不會讓你到處閒逛的。」

  祝纓說:「我知道好歹,知道多寡,知道得失。哪怕在鄉里路邊挑擔叫賣,我也不賭博,我不喜歡押注。如果自己立不住,什麼都是虛的。一葉浮萍,能度幾番寒暑,又能渡幾隻螻蟻?如果要個僕人隨從,自有比我能幹柔順的。要個能立得起來的人,就是這副脾氣了。兒子看老子還有腹誹的時候呢,能幹事而沒有脾氣的人,必有所圖或有所忌憚。您不收我,我也還是要另尋個自己的事。不能一無所有就進了別人的家門。」

  鄭熹的眼神銳利了起來,說:「好。」

  金良開心地說:「七郎答應了!三郎,還不快謝七郎?」

  鄭熹道:「你高興什麼?我還沒想好怎麼安排他呢!你先帶他回京。」

  金良喜道:「是!」又催著祝纓磕頭道謝。

  祝纓鄭重拜了下去,仰頭對鄭熹道:「雖然不知道沈副使為什麼改主意,但您說他對我沒壞心,我也就當他沒壞心吧,他的想法我以後總能弄明白的。本來好好的,他們回家過活,我上京做事。現在他一改主意,我就成了個雞肋。您依舊願意收留,我承您的恩情。您給個雞肋的價就成了。」

  金良大為驚訝,因為就在祝家一家三口去沈瑛那裡的時候,鄭熹也說了「雞肋」這個詞。當時甘澤在一旁伺候,問他是不是想吃雞肋了,鄭熹不置可否。

  鄭熹笑得很開心:「你是雞腿。去收拾行裝吧,明天就入城了。」

  祝纓道:「最後一件事兒——那位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她們家,又是什麼樣的人家?」

  「這才想起來問?」鄭熹笑問。

  祝纓道:「您應該是知道的,對吧?」

  鄭熹想了一下,道:「那位夫人麼,我幼年時就知道她。極重身份,尊卑貴賤、禮儀廉恥,性格剛強得緊。說一件事,當年她還沒經歷變故的時候,有她丈夫的同僚家開宴,此人妻子已亡,她見到那人的妾室主持迎客大為不滿當眾發難,就因為這個妾出身娼家。不過,想必經過二十年風雨坎坷,她也比以前改變了一些。他們家以前是人丁興旺的,經歷變故之後近枝凋零,想必因此更重視女兒。」

  祝纓不客氣地說:「連我一塊兒當添頭,是誰的主意了呢?」

  鄭熹道:「添頭?你這麼看的?」

  祝纓道:「這一路,有多少機會送信吶……」

  鄭熹嘆息一聲:「我要是沈瑛,第一面就把你留下了,哪怕他姐姐不願意,他將自己女兒給你都是合適的,何必要在這一路看到你聰慧刻苦之後再改主意?他是真的不捨得放手了,便是我也……」

  祝纓眼睛瞪大了一點,又恢復了正常:「噗,一塊雞肋,有什麼好喜歡的?」

  鄭熹道:「你畢竟是他的外甥女婿。」

  祝纓道:「那可也不一定,我跟您說過我的來歷,這婚結得本來就勉強,從權而已。我對大姐是為的恩情,如今又添了對乾娘的懷念。」

  「那娶了正好呀。」

  祝纓搖了搖頭:「不合適。不能耽誤她,她這一生二十年,經歷了多少事呀!還是別再跟我受累的好。她娘家要是做人,給她選個好丈夫,我退婚絕不會猶豫。」

  鄭熹道:「小小年紀!想好了嗎?做人家女婿,可與做我的門生不同的。」

  祝纓道:「您認了是帶我們全家上京的,對吧?」

  「認了!」鄭熹認真地說,並且親口許諾,「你先安頓下來,年後我自會安排你。律書可以繼續讀,經史更要溫習起來!那才是根本!」

  「誒?」

  鄭熹道:「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馮家的事,你也不必很擔心,這妻子想要就要,你也未必就配不上他們家了。想要離婚時,只要你的理由拿得出手,我保你全身而退。」

  祝纓大喜:「真的?」

  鄭熹道:「快走快走!」

  祝纓磕了一個頭,爬起來走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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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初雪

  鄭熹心情不錯。

  祝纓說的對,因為沈瑛橫插一槓子,將他的計劃也打亂了,祝纓的人生也產生了變數。沈瑛認了祝纓的身份,祝纓在他這兒就是雞肋了,他放手的時候雖有點遺憾,也不至於不捨。更多的是對沈瑛在自己面前耍小聰明的不滿。

  但是當祝纓處理好了與沈瑛的事兒,回來說出「雞肋」這個詞的時候,鄭熹突然就開心了。

  他知道看人準,祝纓還是給了他驚喜,祝纓比自己看中的更好!

  這孩子心裡敞亮,明白。有些話,平庸的人說出來是欠教訓,天才說出來就叫計劃或者行程。

  祝纓值得他再去跟沈瑛稍稍聊一聊。

  鄭熹背著手踱到了沈瑛那裡,兩人住得很近,很快就到了。

  沈瑛也剛剛重新做了安排,他打發吳安護送花姐回京,並且告訴花姐:「三郎另有安排,你先回去見你母親。」

  花姐很擔心祝纓:「他是有什麼事兒麼?」

  沈瑛道:「他想先自己在京城安頓了下來再見你。」

  花姐心中隱隱失落,又不敢多問,還是決定先見了親娘再說,溫順地點了點頭。沈瑛心口的氣順了一些,陳萌更是想:還是妹妹好!

  花姐才走,鄭熹又來,沈瑛急忙出迎。

  鄭熹搖頭嘆息:「別忙啦,你心裡想必是有事的。」

  沈瑛道:「慚愧。」

  鄭熹道:「沒聊成?」

  「慚愧。」

  鄭熹道:「也別總慚愧慚愧的啦,你像是一個久不騎馬的人,重新再跨上馬背的時候難免生疏,你一急,越發不得勁兒。五郎,慢一些,穩一些。」

  沈瑛既慚愧又有點感動:「七郎,我辦事疏忽,你不生我的氣反而這般開導我,我愈發無地自容了。」

  鄭熹道:「這是哪裡話?我們也是故人啊,我比你們小幾歲,個頭沒你們高,小時候你們一群人一道玩兒,我就想,什麼時候能和你們一道玩耍呢?後來我長大了,卻又等了十幾年才重又見到你。」

  沈瑛也是一番感慨。

  鄭熹道:「三郎那個孩子是有些脾氣的,才見他的時候他為了他父親的案子到處打聽撞到了我的手裡。我看他乾淨伶俐,問他要不要跟我走,他說,不做僕人。我就說,不做僕人也行,給我做屬下。他就應了。五郎,事緩則圓,給他個台階又如何?」

  「哎……只是要讓姐姐失望了。」

  鄭熹道:「這孩子先放在我這裡,我安排他先讀讀書,磨磨性子,你看如何?」

  沈瑛遲疑地道:「七郎的意思是?」

  「不讀書可惜了,也許讀著讀著就明白事理了呢?」

  沈瑛原本就有心晾一晾祝纓的,道:「當然好。只是不知道他耐不耐得住性子?」

  鄭熹不在乎地說:「那不正好,不就是為了磨性子麼?」

  沈瑛也笑了:「確實正好。」

  鄭熹道:「你說好那就好,我也回去了。明天入城還要面聖,你也早些休息。」

  沈瑛將鄭熹送出門,不想卻看到祝纓又過來了,兩人心底都閃過一絲驚訝:他來做什麼?

  陳萌已經出聲了:「你來做什麼?」

  祝纓道:「親事還做數的,是嗎?」

  「你要反悔嗎?」

  「如果做數,我就來見一下大姐,與她道別。如果不做數……」

  鄭熹輕聲說:「五郎。」

  沈瑛道:「讓他去吧。」陳萌這才不攔了。

  祝纓鄭重一揖,去尋花姐。

  ………………

  祝纓是先應付完自己爹娘才來找花姐的。

  沈瑛前後一番變臉連這兩口子都瞞不住。在圍著祝纓一通詢問,得到「沒事」的答復之後,這兩口子又劈哩啪啦的說開了。

  不在沈瑛面前,祝大就敢嘲笑他了:「哪家對姑爺是這樣的啊?姑爺是客,吃席都得上坐的。這一路的,給他們擱最後頭,陳大公子時不時來撩一下,也不像是對姑爺的樣子。怎麼京裡的人跟別處的規矩不一樣?」

  張仙姑也認為沈瑛不是好人:「只是把花姐擱在了那裡,這甥舅倆,看著也不打不罵的,心可狠呢!人家沒拿咱們當親戚,花姐倒是他們親戚,也被他們拘著了。這一路拿咱們當下人看,哪有對女婿、對親家是這樣的?」

  祝纓說了鄭熹願意收留自己,兩口子都很高興,又愁這婚事居然不能馬上解除。又說到了花姐,又是一陣嘆息。祝纓就說:「今天這一鬧,我倒不想這麼快離婚的。」

  張仙姑道:「說什麼渾話?」

  祝纓道:「也不是渾話。剛才在他們面前的時候,你們為什麼不硬說親事不做數呢?不也是怕麼?自己立不起來又沒個靠山的時候,強說不認賬就怕得罪了人有麻煩。當時是咱們跟乾娘、花姐約定的事兒,現在乾娘沒了,花姐還在。得叫她也知道。」

  于妙妙死了,花姐在這世上沒剩幾個熟人了,也沒道理再回朱家村。娘家要是對她不好,花姐也就沒有前路了。眼下沈、馮兩家的為人看起來不特別的差,但也沒有十分的好,保留著「丈夫」的身份才能更好保護花姐。

  如果沒有今天這一齣,她反而不擔心花姐,一個寬容的娘家是能讓花姐日子好過的。沈瑛這一手玩得實在不好看,祝纓不免懷疑他的為人。

  你不許離婚,那花姐就還是我的人!我護著她!

  張仙姑也念舊情,想了一下,說:「那你可得有數,這門親事也拖不可太久。她一個女人家,還是得成家、生個孩子才算好。別耽誤了她。」

  「我知道,先穩住她,等兩下都安頓下來了,我瞅瞅找個機會再退親。」祝纓就來看花姐了。

  花姐已經換了一身新的行頭,雖然是素衣,看著卻更鮮亮了。看到祝纓來,她開心地笑道:「三郎?!」

  祝纓道:「大姐,我有事要跟你說。請姐姐們給我們留點兒地方。」

  丫環們笑著掩口出去了,只有李大婆不肯出去,硬說這事兒不合禮數。花姐很為難,祝纓道:「也沒什麼,就幾句話。」

  花姐本來坦坦蕩蕩的,李婆子這麼一杵著,倒好像他們在做賊似的,花姐說話腔調有點不自在:「三郎,什麼事兒?」

  祝纓道:「我,先不跟你一道進京了。你先去見親娘,我把爹娘安頓下來再去找你。」

  花姐吃了一驚,站起身來驚呼:「出了什麼事兒了麼?怎麼……」

  祝纓道:「沒出什麼意外,你坐下,咱們慢慢說。」

  花姐心裡雖急,模樣兒依舊很溫婉,道:「你說,我聽。」

  祝纓道:「我不知道沈副使是怎麼想的,更不知道那位夫人是怎麼想的,但是起先冷淡現在又改主意是真的。我經的見的少,他們這個樣子我心裡實在沒底。也不是看鄭欽差是正、沈副使是副,是答應鄭欽差在前,我要履這個約。沈副使要是喜歡一個反復小人,那我無話可說。」

  花姐點頭:「我明白。」

  祝纓又說:「現在跟你去了那裡,不是贅婿也是贅婿了。我也不怕做贅婿,我做過了的,你知道的。我也知道鄭欽差原先沒這麼看重我的,因為你和沈副使他才更看重我一點。」

  花姐道:「你本來就很值得。」

  祝纓道:「值得的人多了,多的是想磕頭都找不到神仙的。我的運氣不錯了,遇著兩個神仙。」

  「哎……」

  祝纓笑道:「兩頭都想討好,就兩頭都討不著好,我就先照著原來的路走了。以後怎麼樣,走走再說。這些事兒也不是我想怎樣就能怎樣的。」

  花姐笑道:「也好。男兒頂天立地,只是又要吃苦啦。」

  祝纓道:「我是怕他們說你。我又不跟著去,又把媳婦兒扔娘家蹭飯。又看你沒人撐腰,誰都來管著你、欺負你……」

  李婆子挨了她這一句,臉上不自在,輕咳了一聲。

  花姐「噗嗤」一笑:「胡說八道!我還收拾了包袱找你去!又不是沒過過窮日子,府城賃的一間房也住過呢。」

  李婆子一直垂眼聽著,等花姐說出了這番話,又輕咳了兩聲。

  祝纓起身,拉開房門,將李婆子推出門去,關門落鎖,整個動作如乾淨俐落,李婆子被關在門外還沒醒過味兒來。

  花姐吃驚地說:「三郎?」

  祝纓附在她的耳邊,花姐耳上一蒸,心跳快了一拍,只聽祝纓說:「你要見親人,見了,處得來就處,處不來,我總在外面的。並不是因娘和乾娘簽的一紙契書,大姐,打小你就照顧我,我都記得。」

  花姐不自覺地摸摸耳朵,低聲說:「你放心去吧。舅舅這裡我應付得來。娘一走,你又不常得來,我一時覺得舅舅、表哥是依靠,又想見親娘,才……我心裡明白,雖說是骨肉,到底二十年沒見,人情冷暖。這個新家,我原本也沒想一頭扎進去不出來的,只是娘走了,我便無處可去罷了。知道有你,我心裡就有底氣多啦。

  去吧,別太累著了。你總是什麼事都記著,扛著,又不肯說。別人看你做什麼都那麼的容易,可世上又有什麼事是容易的呢?看人挑擔不吃力罷了。

  對了,舅舅、表哥常問起你,多麼聰明,又多麼會做事。世上哪有天生就會做事的人?別嫌我話多,跟了鄭欽差就好好做,可也別與旁人弄得太僵了,進了京,先看看,哪個人好相處。」

  「哎。」

  祝纓直起身,說:「那我走了。安頓下來就去找你,你……」

  「我不急,你也別著急,這麼些年我不是也好好的過來了?嗯?我比你大好些呢。」

  「哎。那我走了。」

  祝纓拉開門,回頭看了一眼花姐,說:「那,京城見?」

  花姐笑道:「京城見。」

  外面,李婆子被祝纓弄懵了,終於想起來拍門:「小娘子,莫開玩笑,給婆子開開門!」她還不敢聲音太大,也不敢提到祝纓之類。

  祝纓笑著拉開門,笑道:「大娘好。」

  李婆子氣得鼻孔大了一圈,祝纓正色道:「大姐是您接走的,還請以後好好照料她。」

  自此,岳母接女婿的事便告一段落了,花姐被吳安與李婆子接走,祝纓一家三口依舊在鄭熹的隊伍最末尾。

  ………………

  次日,欽差回城。

  兩個欽差不是同時出京卻是同時回來,浩浩蕩蕩的隊伍排得很長。雖然天上彤雲密布、天氣也變得寒冷,依舊有人圍觀。這樣的場面祝纓是看不到的,她還得在城外多凍一會兒。

  祝纓的車以及鄭熹、沈瑛等人從外帶的土儀車輛及隨行的商賈並不與欽差的儀仗一同入城。他們有比欽差回城早一點的,也有晚一點的,祝纓屬於等欽差入城之後再入城的。

  張仙姑對祝纓道:「你坐進來避避風,京城這風怎麼跟刀子似的,割鼻子割耳朵的?」說著還打了個噴嚏。

  祝纓道:「你坐回裡面去吧,我穿皮袍呢,不冷。我得看著牲口別亂跑。」

  「嬸子,不礙的,我陪他在外頭挨凍呢!」甘澤的聲音笑嘻嘻地傳過來。

  張仙姑道:「哎喲,甘大郎來啦?」

  甘澤跳到車轅上坐著,說:「是,金大哥叫我過來幫忙的。你們也是,為什麼不就住到他家裡呢?他那宅子這兩年才換的新的呢!有兩進!在京城兩進的宅子,可不簡單呢!他都說了,有的是屋子,不差你們住的這一間。他那兒還有丫頭、小子伺候著,廚下也有熱飯,你們也不用自己張羅還能省下錢來。見外了不是?」

  祝纓道:「官司還沒完,一家三口也不能都在他那兒蹭吃蹭喝的,遲早還是得有個自己的住處。這又是車又是騾子的,也不好到他那兒打擾。甘大哥看,我們先住哪兒合適?」

  甘澤道:「金大哥說了,叫我先陪你找個客棧住幾天,趁這幾天看看房子,租個合適的搬過去。我尋思著,只住幾天還真是找個客棧更好,客棧裡也有草料,也有院子,你這騾子和車也都有客棧伙計能幫著照看,省你的事兒。不過要多花幾個錢,圖個舒坦也值得。」

  張仙姑還心疼錢,祝纓已經說了:「好。聽你的。」

  甘澤親自駕車,甩響了鞭子:「駕!」

  祝纓鼻尖一涼,指尖按了一下鼻尖:「下雪了?」

  甘澤驅動了騾車慢慢地往城門走,抬眼看了一下天,說:「我看這天也是該下雪了,京城這會兒正是下雪的季節。你們那兒雪大麼?京城的雪能下半尺厚呢!」

  張仙姑吸了口涼氣:「我們那兒也下雪,不過沒這個早,也沒這麼厚。」她又心疼起女兒,怕祝纓凍著了。以前沒錢的時候,再冷的天也得捱著,現在有點錢了,誰還不知道講究一點過得舒坦點兒呢?

  她琢磨著:等安置下來了,得給老三添件斗篷,就像縣城裡看著的那個財主家娘子穿的那種大紅的斗篷,不能像于大娘子穿的那樣的灰色的素斗篷。

  祝纓坐在馬車上,看甘澤將車趕進了城,京城的城牆極厚,比府城的厚多了,門洞裡很暗,跑出了門洞才重又亮了一點。城門附近還不是最熱鬧的,聚了點小攤小販,有人支起了油布篷,油氈,抄著袖筒弓著腰還在死熬著生意,有人已經開始收攤了。他們攤子上賣的東西與府城、縣城也有一樣的、也有不一樣的,也有同類東西但是花式不一樣的。

  甘澤看祝纓一雙眼睛不住往街兩邊看,又甩了一聲鞭子,笑道:「這才到哪兒?等安頓下來了,天晴了,我帶你往城裡逛逛。給嬸子帶好東西回來。哎,你不還得看房子麼?有的是你逛的時候。」

  張仙姑又探出頭來說:「哎喲,你才跟著鄭欽差出了一趟差回來,不得回家看看麼?這就淨跟著我們瞎混了,真是太辛苦你啦。」

  甘澤笑道:「不辛苦不辛苦,你們不知道,我家爹娘都在莊子上,並不在這裡。我回府去也不過是自己,與些相熟的人說說話。我的東西都托陸二帶著,抽個空到他那裡將東西分揀了,等我爹到府裡來了,再捎回去。我盡有的是功夫,不然金大哥怎麼單叫我來呢?」

  張仙姑道:「那你也夠辛苦的了,等賃下了房子,你常來坐坐。」

  甘澤道:「那敢情好。」

  祝纓耳朵裡聽著他們的對話,又聽著街面上人的談話,眼睛還不停地看著兩邊的街道。只見這路果然是越走越繁華,街上各色的鋪子招牌也多了起來,人們的衣著也與府城的有些差異了。

  嘆了口氣,心道:哪怕是來這裡算命,都得先到街上蹲個十天半個月的,再仔細看看本地人才能猜得準啊!

  甘澤見她一雙眼睛閒不住,心裡難得感慨:到底是個孩子。

  這個孩子這一路行來再聰明懂事,經過各種事情都還能尚算圓滿地應付完,可畢竟是個孩子!

  甘澤拍拍祝纓的頭:「別急著看那個啦,明天一早我來找你,咱們出去逛逛,我帶你。順便找房子。叫叔、嬸兒在客棧裡歇著。叔,你先別出來,今天是七郎面聖。面聖完了,那個案子順利了也還得有幾天才能判完,你們也別說什麼案子的事兒,就說到京城來謀生的。京城人多、閒人也多,別叫他們說什麼循私給你放出來的,再給你拿回去!」

  祝大原本在車裡很悶,聽了這一句,忙說:「我就在房裡,不出去!」

  甘澤道:「估摸著也不用太久,干係到陳相公的家事,他怕也不想家醜外揚,這事兒辦得就更快。照以往的慣例,七郎能得幾天假,然後就有新任命啦,那時候就好了!」

  祝家一家三口心裡都輕鬆不少。

  一會兒功夫,甘澤將車駕到了一處客棧前面,率先跳了下來:「就這裡吧,不是頂好的,勝在位置好。」

  第二次住比較好的客棧了,張仙姑也不怯了,和祝大兩個人下了車,問:「車怎麼辦?」問話的時候心裡很緊張,因為車裡還有財物,絕大部分是鄭熹之前給的還沒花用完的,張仙姑頭回擁有這麼多的財物,擔心得不知道怎麼看守好。

  甘澤道:「等會兒,叫小二給弄到後院去,騾子也卸了,東西搬到房裡去。咱們進去吧。」

  他與這裡的掌櫃混個臉熟,掌櫃的眼也毒,一眼看出祝家三口人都是外鄉人。甘澤捶了他一拳:「看什麼呢?這是還沒賃好房子才過來住兩天的,以後就住京裡了。快,給安排好。」

  掌櫃的道:「這是三位?」

  甘澤道:「對,有事就跟這位小兄弟說。」

  祝纓對掌櫃的拱一拱手,仿著剛才路上看到的人的招呼口氣跟掌櫃打了個招呼。

  掌櫃的想了一下,道:「您這,是要兩間還是三間?或者還是包個院子?現在正空了兩間院子,也是很清淨的。單間的也有,鋪蓋都是乾淨的……」

  祝纓猶豫了一下,道:「要個院子吧。」

  張仙姑聽了,說:「別!那得多少錢呢?」

  祝纓想的是,雖然是暫住,但這幾天又是等官司、帶上京的車輛、行李還多,自己有個院子更方便一點。一家人少不得有事情商量,張仙姑、祝大嗓門還不小,自家還有秘密,還是獨個兒有個院子更好。

  祝纓道:「兩、三間房的錢都花了,就不在乎再添一點包個院子了。來都來了,就住舒服點兒。」

  祝大也覺得有個院子住更好些,甘澤也說:「是呢,住大點兒,方便。」張仙姑只能怏怏地同意了。

  掌櫃的笑了:「那好!這位娘子放心,一准兒是個乾淨舒服的院子,被臥都是新拆洗的!炭盆也是好好的!小二,熱湯熱水的送上來,牲口卸了餵了,行李搬進房裡……」

  祝纓安靜地打量著這個客棧,不算很大,人也不是很多。乾淨倒還算乾淨,就問:「包飯麼?」

  掌櫃的笑道:「自然是包的,小郎君看水牌上寫的。」祝纓一看,這裡的水牌分兩類,一類是客棧自己的廚房做的尋常飯菜,一類是可以到外面代買或者是有人提籃過來賣的。都可以訂。

  祝纓道:「好。」

  張仙姑不大識字,讓祝纓念給她聽,聽了就覺得貴。祝纓道:「京城,自然是會貴一些的。先安頓下來,等下來點菜。」

  掌櫃笑道:「好嘞!」心說,還是年輕人好說話,像這女人這樣的中年婦人,那是世間最難纏的,想從她們手裡摳錢,得是和尚道士神棍之流啊……

  …………

  京城客棧的院子,張仙姑就不大看得上,因為這個錢跟府城花得差不多卻不如府城的大且好。騾子卸下了去餵草料,車倒是給放在了院子裡,這院子頓時就小了一些。一個院子,三間正房,帶個小廂房。

  正中堂屋是個待客的地方,正房東屋一張大床上面倒有被子,西屋擺個書桌,有書架但是架子上沒有書,還有一張小榻,上頭又沒被臥。小廂房倒是有住的地方了,卻是個通鋪,也有被臥。

  家具都半舊不新的,窗戶倒是合得嚴實。

  掌櫃的還說,這裡柴炭如果要添,就要再另加錢。

  當著甘澤的面兒張仙姑不好說什麼,還要招呼甘澤一起到前廳吃飯,甘澤道:「不了,我得去回話呢。」

  祝纓道:「娘,你和爹先把東西搬到屋子裡。我跟甘大哥說句話。」

  張仙姑猶豫了一下,祝大還想留下來跟甘澤應酬,被張仙姑拽走了:「你就別顯擺啦!能的你!」

  祝纓留下甘澤,問道:「真不一塊兒吃?」甘澤道:「你又不吃酒!跟你吃沒意思,你小孩子家,京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這裡賃個房子也不便宜的。你要想岳家不嫌棄,也不能賃得差了。等你搬好了家,我們再給你暖宅去!」

  祝纓道:「那我問你幾個事兒。」

  「你問。」

  祝纓就問幾個地方,比如鄭熹、金良、甘澤等人的住處,再問沈瑛、陳萌、花姐的住處等等。

  甘澤笑道:「你說這個?七郎住在府裡,金良在外面自有宅子,我也在府裡伺候著。你娘子必是與親娘在一處,馮家舊宅抄完轉賜給別人了,回京後又另賜了一處,那位夫人沒別的孩子,過繼了一位族子。不過她時常回娘家居住,就是沈副使那裡。陳大公子應該是回相府。你道我為什麼選這裡?這裡離金大哥的家近些,過三個街口左轉頭一戶就是他家了。咱們府不在這一片,你得再走五條大街……」

  他一一說明。祝纓向他道謝,兩人又約了第二天上午甘澤過來找祝纓,甘澤看了看日頭,說:「明天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我還過來。」

  祝纓道:「那我就不留你了。」

  甘澤道:「老氣橫秋的!你才多大呢!走了!雪下大了,別送了,回去吧。」

  祝纓執意將他送到門口,回房一看,張仙姑已經收拾上了,祝大往屋子裡搬東西,搬完他就不管了。張仙姑一面鋪床一面說:「還不如要兩間房呢!這包院包的,怎麼住呢?!那頭廂房的通鋪又白擱著!還有,叫什麼包飯?我瞅瞅,咱們能不能自己弄點兒,或自己去街上買,還便宜。」

  絮絮地說了許多過日子的話。

  祝纓道:「那也不如就叫他們弄了來強,娘,你就安心過這幾天吧。等賃了房子,有你累的呢!」

  「知道要賃房子你還這麼花錢呢!咱還沒新進項呢!」張仙姑又嘮叨上了,「剛才問了卸車的伙計,他們說,在這兒冬天頂好是生個炭盆兒,那又要買炭,花銷可不少,還有床,咱們仨還是住一間吧,這樣燒一個屋子的火盆兒就行了……」

  住驛站的時候不用自己花錢,張仙姑就很捨得,現在要從自己兜裡掏錢了,她恨不得一個錢掰成兩個花。

  祝纓聽她嘮叨,也不嫌煩,說:「我去看看飯,想吃什麼?才上京這頭一頓,就花些錢吧!」

  張仙姑停下手,坐在床沿上嘆了口氣:「是呢,不容易。」

  祝纓道:「等會兒把西屋那張榻搬到東屋來,就燒這間屋子的炭盆兒。」

  祝大道:「你去點飯吧,給我弄點酒來,東西我來搬。」

  祝纓去了大堂,掌櫃的迎上來問:「小郎君,怎麼樣?可還合適?」

  祝纓道:「您費心了,我來看看飯菜。」她先往櫃上放了幾貫錢,再與掌櫃的議定,以後一家三口就在這店裡吃飯,又付了一個月的房錢。

  她算著,就算馬上找到了新房子,賃居的房子無不像徐甲那種房子那樣,哪怕乾淨,也沒什麼好家什,有些甚至要修補門窗和房頂。置辦家什、檢查房屋就得花一些時間,如果沒錢就只能湊合,現在手上還有些錢,這段時間還是住客棧的好。

  掌櫃笑眯眯地:「小郎君痛快人!」

  祝纓道:「那您也給我痛快些!我在這兒住了一個月,你這包飯不得算進去嗎?」

  「小本經營……」

  「要麼包飯打折,要麼騾子草料你別找我要。」

  掌櫃的見她一個半大孩子講價,十分有趣,笑著:「也好,算你便宜些。」

  攏共也沒便宜多少,一個月算下來也就便宜了不到一吊錢。祝纓也不與他計較,因為祝纓還沒摸清京城的生活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講價,是順口的事兒。

  這客棧在張仙姑眼裡是貴上天了,不過熱湯熱水卻是隨時有的,張仙姑向掌櫃討了個大浴桶,喊祝纓洗了熱水澡。如果不是冬天洗澡容易著涼,就沖熱水不要錢,她都想每天洗了!

  不然錢不是白付了嗎?

  …………

  晚上,祝纓就搬了小榻過來放在他們的床前,中間放著炭盆,將門關得嚴嚴的。張仙姑怕她冷著,將榻上又多鋪了一層客棧裡的被子在下面,喊她躺下了再拿一床客棧的被子壓在自家被子上頭。

  吹了燈,祝纓合眼長長地出了口氣,又是一天過去了!

  對面床上,兩口子卻睡不著了。

  張仙姑感慨:「我這輩子居然能上京?還能住這麼舒服的地方?以後還能在京城安家了?你說,咱們在老家的時候,房子還漏水呢,半夜還能聽到狼嚎呢,現在……」

  祝大道:「你少說兩句吧,蒼蠅都沒你能嗡嗡。」

  張仙姑大怒:「呸!老東西!還嫌棄起我來了?」

  兩人拌了幾句嘴,祝大問祝纓:「你問過鄭欽差,什麼時候叫你過去幹事了麼?」

  祝纓道:「他還有正事要辦呢,你的案子。」

  祝大又愁又不愁,說:「不是給我放了嗎?沒事了……吧?還有徐……」

  祝纓道:「案子了結之前咱們先別聲張,老實待著,這兩天別去看徐道士了。」

  祝大道:「他可憐……」

  張仙姑冷冷地說:「你老婆孩子差點受連累蹲大獄又上天入地的撈你,當然不如老道士可憐。」一翻身,拿個脊梁沖祝大。

  祝大嘴裡嘀嘀咕咕著不知道說些什麼,不再提徐道士了。

  第二天一早,祝纓起來,窗戶外頭發亮,雪已積了不少。店裡的伙計們也剛起床沒多會兒,不過熱水已經燒好了,早上的熱粥也滾了。早飯很簡單,祝纓也吃得很香,吃完了飯,就在大堂裡等甘澤。

  天下著雪,祝大和張仙姑都在房裡烤火鬥嘴,也不出來。

  掌櫃的看客人少,也招呼著祝纓一起烤火說話。他也嫌悶,一老一少聊著天兒,掌櫃的是想聽些外地的趣聞,祝纓是想問著京城的生活。祝纓也會說話,從牆上的水牌上寫的菜名開始說飲食,掌櫃的當然也是懂的,兩人從南北方菜品的不同,說到同樣食材的不同做法,又說到風俗。

  掌櫃的招待過的南北客商也多,還能給祝纓講一些不同地方的奇特習慣。

  說了半天,掌櫃招呼祝纓喝茶,吃點炒豆子之類的小零嘴兒,直到甘澤過來。他撐了把傘,換了身衣裳,笑著說:「等急了吧?怕不怕下雪天冷?」

  祝纓道:「我以前沒見過這麼大的雪,正好長長見識呢,只要你不嫌這樣冷的天還要出來受凍。」

  甘澤也是年輕人,笑道:「雪天也很有意思的!走!」

  祝纓問掌櫃的借了把傘,與甘澤一同出去,甘澤說:「咱們先找個中人,中人知道的多,叫他們打量著,有合適的來回話就成。囑咐完了中人,我帶你去金大哥家認認門兒。再逛一逛京城,其實下雪的時候有些景是不錯的。等雪停了,又是另一個樣子。你要什麼樣的房子?」

  祝纓道:「先問問價,再好的房子,我住不起也是白眼饞。我打聽過了,京城的房租比府城貴得多了。」

  甘澤也知道祝纓的情況,一家三口跳大神的,什麼都倚仗著之前鄭熹賞的那一筆錢。是不少,一百貫呢,可這又是置辦行頭又是住店的,又沒有別的來錢的地方,得等到祝纓正經有了差使職使才能有俸祿。

  然而小官小吏不吃不喝的也得好幾年才能攢上一百貫,他還得養家,養爹娘。爹娘眼看年紀大了,吃藥都是一筆錢。得省著花。

  甘澤道:「你家這樣,至少得兩間屋,頂好有個小院兒。到了看看,偏一點的地方錢少些。你年輕,也不怕多練練腿腳。」

  不多會兒,甘澤就說:「到了。」

  祝纓道:「你地面好熟啊。」

  甘澤笑道:「我就是跟著七郎跑腿兒的人,什麼事兒不得知道一點兒?能跟那起子什麼都不懂的公子哥兒身邊的人一樣嗎?主人也不懂事,僕人也不懂事,出門一道叫人坑了!咱們七郎什麼人?我要不懂事兒,早不配在他身邊待著了。別看這一路金大哥跟著七郎,他也是個官兒呢,平常並不在七郎身邊的,是這次七郎出遠門兒,他不放心,老侯爺也覺得得有個人護衛著,才叫他跟來的。」

  中人對甘澤很客氣:「甘郎君,您來啦!」

  「呸!什麼郎君?這裡有位祝小郎君要賃房子,你給弄了。」

  祝纓先問了價,這價格何止是比府城貴?翻了快兩番了!但是祝纓想到自家的情況,還是決定租個:「要個獨院兒的!」能跟現在客棧的包院兒差不離就行。

  中人揀出幾個給他看,都不便宜了。甘澤看了,說:「比小吏小官兒們一半的俸祿還要多些了,你再要生活就不容易了。」

  中人臉上還掛著客套的笑,祝纓誠懇地問中人:「有鬼屋嗎?鬧鬼的、有奇怪事兒的、死過人的,只要有屋頂、門窗沒朽的都行。」

  中人的笑容僵住了。

  甘澤趕緊說:「他開玩笑的,你照著差不多的找!偏點兒沒關係,只要門口路好走,遠些也行!要有水井的!」

  中人揉了揉臉:「好嘞!甘郎君您就等著瞧好吧。」

  甘澤把祝纓拖了出來,說:「你這也太……算了,咱們去金大哥家吧,他也得了假,現在一定在家裡,他見了你肯定高興的!他家的廚子好手藝,燉得很好的豬蹄子,爛爛的又有嚼頭。」

  兩人撐了傘,祝纓道:「咱們買些豬蹄帶去?這裡的集市在哪裡?」

  甘澤笑道:「不用!他有錢!」

  兩人往金良家走去,轉過兩個街口,身後傳來馬蹄聲,祝纓將甘澤往街邊拉了拉,兩人貼著街邊店鋪的牆根往街心望去,只見一陣人騎著馬冒雪疾馳。

  領頭的一個人看著很眼熟——陳萌。

  他輕裘肥馬、隨從相擁,眼睛也不往兩邊瞟一下,氣派極了!

  馬跑得很快,將雪花在空中帶起旋渦,馬蹄落地面上發出聲聲脆響。

  祝纓撐著傘,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對甘澤說:「咱們走吧。」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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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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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規矩

  金良家住得離客棧不遠,京城的布局比府城還要方正,祝纓默數著大街的數目就能算出大致的位置來了。到了地方,甘澤叩響了他家的門環。

  祝纓四下一看,金良住的這一片宅子都還不錯,多數與金良家差不多,門戶看著也高大鮮亮。

  一個小廝過來開了門:「來了來了,誰呀?!哎喲,甘大郎!快請!這位是?」

  甘澤道:「就你話多,這是祝三郎,以後有你見的時候呢,快對金大哥說,我帶著三郎過來吃豬蹄啦!」

  小廝插上門,一道煙往後跑,邊跑邊喊:「來客拉!甘大郎帶人過來了!」

  不多會兒,金良就快步走了出來:「讓我瞧瞧!哈哈,三郎!你來了!」

  甘澤道:「我呢?我呢?」

  「看見了看見了,快來!」金良一手一個將他們帶到了後面,主要是為了讓兒子見一見祝纓。他如天下所有的老父親一樣,必得讓兒子見一個他認定優秀的、比兒子強的人,好讓兒子學習學習。

  金良的兒子叫金彪,長得虎頭虎腦的,正在院子裡玩雪,被打斷玩耍就已經很不開心了,再被親爹一訓,祝纓就覺得要糟!忙說:「人家玩得好好的,幹嘛打斷呢?」

  金良瞪眼,祝纓翻了個白眼:「我是來吃豬蹄的,可不是給你當靶子的!豬蹄呢?」

  金良就丟開了兒子,對妻子道:「快,叫他們把那鍋豬蹄熱一熱端上來,再打點酒來!」

  甘澤趕著金大娘子叫嫂子,金良又介紹祝纓,祝纓也老老實實管金大娘子叫嫂子,從袖子裡掏出個長方盒子:「不是什麼好物件兒,不過我瞧京城這兒少見,還請嫂子別嫌棄。」她之前扮貨郎,進貨的時候進的不少,出門就順手捎上了一點。

  甘澤道:「好小子!你倒有東西送,顯得我不會做人了!」

  祝纓道:「你們老相識了,能帶我直接上門兒的親近人,自然有你們的算法。我頭回上門,不能叫嫂子說『那個吃白食的』,好歹得賺個『窮鬼』的雅號。」

  金大娘子笑眯眯地:「這孩子會來事兒!你金大哥還說你呢!又懂事,又聰明!哎喲,這個……」她還真打開了,只見裡面躺著兩支絹花兒,做得跟真的一樣,手藝好得很。

  金良道:「我給她打了金的銀的,沒賺她一聲誇呢!」

  金大娘子道:「你懂個屁!這樣的假花兒也就是比不過宮裡的,外頭的都沒這個好。拿到外頭,也不比你那金的銀的便宜太多。你出去一趟,怎麼就單單沒帶這個回來?」

  金良說祝纓:「你小子,當時怎麼沒再提醒我?」

  祝纓道:「我看你有錢,還以為不稀罕這個呢。南邊兒的手藝,做這個好,嫂子不討厭就行。」

  金大娘子抬手就把其中一枝戴到頭上了,笑著說:「等著,豬蹄兒管夠!你家裡還有爹娘?大雪的天兒路不好走,等天晴了再請過來,今天你再捎些回去吃。哎,你在這兒吃酒,叫個人去說一聲,別讓他們擔心。」

  金大娘子說話間就給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金良拉著甘澤和祝纓去前面,剩下個金彪目瞪口呆生氣地把堆了一半的雪人踢了一腳。這群人過來,就是為了打攪他玩兒的嗎?大人真討厭啊!

  金良家不止有豬蹄,還有酒,還有燒鵝、有點心。金大娘子又拿出些好果子給祝纓,叮囑祝纓:「他們都是粗人,灌酒跟飲牛似的!你好好的,別跟他們一路,我給你好茶果吃。」

  甘澤與金良都笑:「他原就不喝酒的!」

  金大娘子放心了:「我就說,這樣秀氣的小郎君不像你們那樣!我去看豬蹄熱好了沒有。」

  金良與甘澤倒酒喝酒,甘澤對金良很尊敬,說話時像是很能開玩笑,喝酒就顯出來了,他不敢叫金良給他倒酒,金良拿著酒壺,他都是站著捧著杯子接的。兩人一碰杯,甘澤一盅就乾了。

  祝纓倒不太意這個,她也不喝酒,金良喝了兩杯說:「昨天就燉上了,今天熱熱就能吃了。要不你們就這麼來了,現做哪來得及?」又問祝纓情況怎麼樣。

  祝纓也說了,金良道:「唔,挺好。七郎這幾天雖然得了假,還有些事要辦。那個案子,唔,陳相公家的,你們知道的。」他喝著酒,慢慢地說著裡面的門道。

  這事兒涉及丞相家的醜聞,然後又有人想到了京城也有幾樁盜墓的案子之類。一面是陳丞相想快點把這案子結了,一面是有人想拷問盜墓賊問問舊案。

  這裡面還會有點麻煩呢,少不得要問問鄭熹的意見。

  同時,鄭熹在京城親族眾多,從自家向祖母請安、向父親說明情況,到去外婆家彩衣娛親,還有岳父家要去。

  除此之外,鄭熹要接手大理寺雖然已經有內部消息了,但是不會他剛一回來就有任命,可能要過上幾天。鄭熹也得做個準備,這個準備裡不止有祝纓,他還有別的調度。

  祝纓道:「正好,我也還沒找到房子安頓下來。對京城也不熟,一個地方,地面不熟什麼事兒也都幹不好。就算現在叫我過去,我也得請他寬限幾天,把京城走一走、看一看才安心。」

  金良道:「是個幹事的人!來了!」

  豬蹄燉得很爛、味道極香,祝纓抽了抽鼻子,說:「好手藝!」香得想把盤子都啃了呢!

  金良道:「真是個孩子!」他和甘澤喝酒,偶爾吃幾口菜,祝纓抱著豬蹄子啃得歡實。他們又聊些京城的情況,府裡的閒話之類,祝纓也跟著聽。這餐飯吃得很長,到午後,雪停了,他們這裡才算吃完。

  金良已經有了酒,說:「三郎,我告訴你,跟著咱們府裡幹,虧不了!你是選對人啦!你瞧瞧這滿京的這些人,就算是丞相的兒孫,他起手能有個六品官,運氣好的得勢的上個五品?可接下來呢?!這些人家裡,背著個空銜兒,分家再分不到,祖產再揮霍一下兒,自己再窮講究些,等能幹的老子一死,還有些過得不如我呢!你看看我!看看我!有妻有子,有房有地。」

  甘澤喝了不少,說:「是是是!我哪天要能跟金大哥這樣,這輩子就算沒白過了!」

  金良又說:「這京城裡,多的是面上光鮮內裡空的人家。你瞧這一片片都是有權有勢的人,個個能通天似的,也對,也不對。有些人吶,是旁枝,他根本沒勢力。整個京城,真個有本事的也就數得上的那些。可是呢,有些人,他不能幫你成事,壞你的事卻很有本事。你聽老哥哥的一句勸,認準了七郎,就跟著他走下去。」

  甘澤道:「可不是!有些人,你看著他勢頭挺好,可不定什麼時候他自己個兒就沒啦。」

  祝纓默默地聽著,心道,你們是跟著鄭熹這個厲害的人物眼界高了,就你們嘴裡這些個沒本事的,都能夠我頭疼的了。

  仍然是記下了他們說的一些人,比如金良點了幾個京城的紈絝,他們自己沒本事,但是父祖位高權重,這種人最麻煩了。比起他們,周游都算是個好孩子了。

  這裡大聲喧嘩,金大娘子出來一看,見他們都喝得差不多了,便說:「你們酒少喝酒,我叫他們煮了醒酒湯,甘大郎吃完再走。」金大娘子又叫人拿大瓦盆給裝了兩盆,一盆讓甘澤帶回府裡分了吃,一盆讓祝纓帶回去跟父母一起吃,又讓人送。

  祝纓道:「我自己能走,不用送的。就是甘大哥,他吃成這樣兒回府裡怕不好,您留他再歇一陣兒再讓他走。就算回府沒人計較,他這樣子走在路上跌了跤摔了吃食也是罪過了。」

  金大娘道:「是這個事兒,我把他們扣下來,叫小幺兒先送你。」

  她還是派了開門的那個小廝把祝纓送出門,又讓丫環扶金良和甘澤去休息,等醒酒了再說。小廝叫來福,抱著個布包的瓦盆跟著祝纓回了客棧,就幾步路的功夫,祝纓已經問了他的姓名年齡,以及小廝是金良自己的僕人,不是鄭侯府裡的。金大娘子是金良行伍間同袍的女兒,這同袍也是鄭侯的手下。等等。

  客棧很快就到了,來福給祝纓送到了小院裡。彼時祝大和張仙姑正在磨牙,兩口子一生中就數這段日子衣食住行最好,閒得只好磨牙了。祝大念叨官司和徐道士,張仙姑就罵他給孩子惹事兒。

  院子外頭就聽到聲音了,祝纓隔著門道:「我回來了!」

  兩人才住聲。

  張仙姑跑去開門,看到小廝打扮的來福,問道:「這怎麼回事兒?」

  來福道:「小人來福,是金大官人家的,叫送小郎君回來。我們娘子說,家裡自做的,小郎君覺得好,您要還喜歡,只管說一聲,咱們再送了來。」

  張仙姑道:「是金大兄弟家的啊?哎喲,我們也沒準備禮給他呢!快進來!」

  來福把瓦盆送到了堂屋,放在了桌子上就要走。祝纓抓了一把錢給他:「怪冷的,喝杯熱湯暖暖。」

  來福推了兩下就笑著揣到了懷裡,說:「大娘子,小郎君給了我們娘子兩枝花兒呢,她喜歡那個!前兒跟大姨還說到花兒,大姨那個比她的好,她回來還生氣呢。小郎君,東西送得真是妙啊。嘻嘻。」

  笑著跑了。

  張仙姑聽他說這一套,放下一顆心,有點高興地說:「這金娘子人也挺好,也不挑剔,咱們送點兒合意的東西她就高興了。」

  祝纓搖搖頭:「不是。還得備份兒厚點的禮給她送去才叫好。」

  祝大道:「不用了吧?」

  祝纓道:「她只是不討厭罷了,可沒有真的很喜歡。兩枝花兒,白吃白拿這許多,擱了你,你能高興啊?一次兩次的還行,第三回就該討人厭了呢。」

  張仙姑問:「拿了什麼回來?」

  「豬蹄子,很好吃的,我吃過了。」

  張仙姑解開包袱,深嗅了一下,說:「香啊!一人一個,今天吃好點兒!晚上就吃這個!配個這店裡的飯,這店裡的飯,我瞧著份量也就那樣,吃起來也就那樣。」

  祝纓道:「行,就吃這個。明天我再出去一趟,看一看,再採辦點禮物。你們要帶什麼麼?」

  張仙姑心疼錢,就什麼都不要,祝大說:「店裡的酒貴,你外頭沽些酒捎回來。還有,能打聽到案子就打聽打聽。早些結案了,早早安心能幹正事。房子呢?」

  「找了中人了,叫他給看著。我想弄個帶小院兒的,就跟這個差不多,不過好一些的貴,想找個偏一點的。」

  祝大道:「偏一點沒啥,有個院兒就行。」

  張仙姑拿個大碗取了三隻豬蹄出來,說:「這個拿去灶下熱一熱,剩下的還夠一頓呢。對了,你明天出去,要不要置辦點兒孝敬鄭欽差的禮物?那是以後的上峰。還有,花姐那兒,得去吧?哎喲,不知道花姐怎麼樣了……」

  …………

  花姐也在想祝纓:不知道三郎現在怎麼樣了。

  花姐比祝纓早一天入城,馮夫人派的人接的她。路上,吳安和李婆子就對她講了家裡的事情。花姐她爹,也就是先前的馮侍郎,花姐出生的時候她爹才四十歲,就已經做到侍郎的絕對的年少有為。就因為太有為了,捲進了當年一場事件裡,結果就是自己家完蛋,岳父家也完了一大半。

  現在終于平反了,但不幸的是,花姐的哥哥姐姐們已經都不在了,馮家人凋零得差不多了,只好弄了個馮家的族子來繼嗣。現在馮夫人就只有她一個親生骨肉了,所以急著要見。

  馮夫人的娘家,也就是沈家,上次也捲進事件裡,現在好歹回來了,花姐外祖母還在,舅舅姨媽也死了好幾個。現在當家的是沈瑛,沈瑛已經結婚,且有兩子一女。陳萌是大姨的兒子,大姨已經死了。二姨早夭。還有一個小姨,跟小姨父在外地。就因為當年的事,小姨父的官運也不太好,不過,現在已經開始轉運了吧!

  花姐努力把這些訊息都記下了,心裡對未曾謀面的生母也滿是憐惜:寡婦、沒兒子、嗣子承繼。

  當天,回到了京城卻不是去馮府,因為馮夫人這兩天住在娘家。花姐的外祖母等人都在那裡,等著花姐和沈瑛回來。

  李婆子道:「夫人眼巴巴地等著女兒女婿呢,這姑爺也是……」

  花姐沉默不語,她心裡還是覺得祝纓的選擇也沒有什麼錯。她說:「他要是什麼富貴子弟,隨時去哪裡都去得,他也不會計較就落腳在岳家。正因什麼都沒有,才更不能就這麼跟我來了。」

  李婆子道:「小娘子見了夫人,可不好這麼說。只說姑爺有事就得了。」

  花姐道:「好。」

  到了沈府,花姐被先迎到了後堂,一個頭髮全白的老太太穿金戴銀坐在正中,旁邊一個戴著面紗的女人坐在左手邊,右邊站著個穿著彩繡的端正婦人。又有幾個年輕的婦人、一個小女孩兒。其餘都站著。

  花姐努力分辨著各人的身份,不是因為她呆傻,只因她與祝纓一樣,對這「富貴」還是缺了幾分見識。權貴人家的丫環,相貌、穿戴可能比鄉下良民土財主的親閨女還要好很多。不過坐的位置還是可以明白的。

  李婆子很勤快地給她引見,丫環們鋪下了拜墊,花姐的心早飛到了生母那裡。照她的猜測,衣服,她可能認不太出來,座位卻好認,那個蒙紗的應該就是她的生母了。

  果然,拜完外祖母,眼淚沒擦就是拜見親娘!母女倆相擁而泣!花姐將這些年的思念、這幾個月的驚惶、這一路的委屈,統統都哭了出來。馮夫人也哭泣不已,哭得難過時,面紗糊了臉。

  沈老夫人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來,再見見你舅母。」這是沈瑛的妻子,她的眉眼間彷彿有無盡的哀愁,人也瘦瘦的。又有沈瑛的女兒,只有五歲的樣子。馮夫人指著一個年輕的婦人說:「這是你嫂子。」

  這是馮夫人嗣子馮驁的妻子,說是姓趙。

  花姐都一一見過了,沈老夫人道:「回來就好,你舅舅明天也回來了。都去換了衣裳,今天咱們娘兒幾個好生聚一聚。你們也好回家安排掃祭。」

  李婆子引花姐到馮夫人那裡換衣服,到了裡間,馮夫人除下面紗,露出一張疤痕縱橫的臉。花姐見了吃了一驚,伸手輕撫上了馮夫的臉,說:「一定很疼吧?」馮夫人按住女兒的手,兩人又哭了一場。

  李婆子再她們收淚,更衣,再去沈老夫人那裡。花姐將豔色的衣服拒絕了:「娘,我還在孝中。」

  馮夫人洗淨了臉,說:「哦。在你外祖母面前,也不要多提那些事,她身體不好,別讓她再傷心了。」

  「哎。」

  最後換了件淡色淺淡的衣服,馮夫人取了支珍珠簪頭的簪子給她戴上:「戴這個吧。」

  彼此都很陌生,這餐飯吃得不是很熱鬧。第一是花姐還在孝中,第二是沈瑛的妻子總是不太開心的樣子,第三個是馮驁的妻子與大家也不是很熟。

  沈老夫人經歷流放,身體也不很好,吃完就歇了,說第二天還要等沈瑛。馮夫人就打發兒媳婦也休息,自己帶著女兒同房睡。

  到得這時,母女倆才能好好說一說話,互相說一說這些年來的經歷以及接下來的安排之類。馮夫人先說當初很倉促:「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可靠不可靠,那時候你爹已經下獄了,人外公家也沒個做主的人。能將你送出去,總比留下來強,我只好將你送走了。天可憐見,他是個可靠的人!」

  花姐道:「爹……」她說的爹還是許友方,話出口就知道不太對,吐出一個字就不再說了。

  馮夫人道:「你爹是個君子。」她說的就是自己的丈夫了。

  花姐默默聽她說了好些舊事,才說:「他們都很關照我,只可惜都不在了,許……家,還有我那婆婆。」

  馮夫人就問:「她怎麼,又將你再轉嫁了呢?好好一個孩子,她怎麼敢,就這麼待你?」這是她的女兒啊,怎麼能像奴婢一樣對待呢?

  花姐道:「當時族人逼得緊。」

  「唉,你現在這個丈夫如果好,也就罷了,又是個古怪的人。怎麼找了這麼個人呢?」馮夫人還是不太滿意的,「她也是,哪有這麼做的?」

  花姐道:「也是事急從權,他們都很照顧我的。」

  馮夫人撫著她的背說:「我的兒,你受苦了。你的性子也太好了,須知道,你性子一好,就有人會得寸進尺。你恪守禮教了呢,他們就不敢再越雷池。」

  花姐道:「並不是不想的,只是逼迫太緊,處境太難了。」

  馮夫人笑了,本應溫柔的笑被一張九宮格的臉襯得猙獰破碎:「傻孩子,你還沒明白。守規矩是最簡單最容易的。男子建功立業難不難?定國安邦難不難?紓困解厄,難不難?就算想做一行的翹楚,技壓群雄,都是難的。再說女子,做一才女,難不難?更不要說什麼手刃仇人為父報仇了。可只要你謹守禮法規矩,也就有了一個令人稱頌的長項了。盡可傲視同儕。她們有不足之處,你盡可指出。」

  花姐想到自己的經歷,是她不想守規矩嗎?四阿翁不讓她守!

  可看著母親的臉,她又沉默了。輕聲問了一個問題:「那個聽說,當年是將一個女孩兒與我對換了的,她呢?她的父母……」

  馮夫人的臉色不太好看,嘆一聲:「失散了。咱們家自己都遭了事兒,怎麼還能叫奴婢家僕再跟著伺候呢?各分了一處,前兒我們還說,這樣的忠僕太難得了。共患難過的僕人人啊!尋回來,我都不想給你哥哥,想留著給你當陪嫁了。」

  「還,還沒找到嗎?」

  馮夫人道:「我回來之後,你舅舅就托人去查當年的舊案。這些沒入官的,流轉都會有些記錄。只是過去太久了,查找不易。」

  像馮夫人這樣的,有名號的成年人物,又有自己的親人在努力尋找,找起來當然快。馮夫人帶走的那個女孩兒,當時年紀又小,長大一點就被迫與馮夫人分開。似這樣沒入賤籍的,本身就是不由己,馮夫人也攔不住。這一轉手,再找就困難了。因為這樣身份的人,是可以由官府調劑調撥的。

  而那一對忠僕夫婦,本就是家奴,也是發配或發賣的命,再找也沒那麼順利。

  不一定是死是活,也不一定落在哪裡。他們又不是馮家、沈家的骨肉,自然不會有人像尋找馮夫人、花姐這樣下死力氣,找起來就更慢了。沈瑛能為了外甥、外甥女親自出京,是絕對不會為了家奴親自奔波的。不是不想找,只是沒那麼上心。

  馮夫人說:「別想這些了,已經在找了。」

  花姐聽出來馮夫人不願意多提舊事,只得住了口,心裡仍在想:他們叫什麼名字呢?哪怕死了,我也想給他們立個牌位,做個道場。

  第二天沈瑛回來,家裡又是一日開懷。花姐也只能相陪,只是裝成靦腆,不與他們戲笑。

  馮夫人有許多問題要問弟弟,終於在回府前尋著了機會問沈瑛:「你說的那個極好的女婿呢?」

  沈瑛道:「別提了!犟種!沒眼色的……」

  「嗯?」

  「他還是想跟著鄭七呢。」

  「這是什麼道理?」馮夫人心中不喜,「怎麼能有自甘下賤,願做皂隸的人呢?這就是你說的很好?」

  「好,自然還是好的,」沈瑛幽幽地道,「他想飛,就讓他試試。」

  「五郎?!」

  沈瑛道:「也不要管他,看他會不會碰壁就是了。碰壁了再回來,就聽話啦。」

  馮夫人道:「也罷。我看冠群也懨懨的。」

  「她這些日子經歷的事有些多,姐姐別管得她太狠了。」

  「怎麼會呢?」

  當天回馮府,又見了新哥哥,這哥哥看起來是個與于平彷彿的人物。當晚,花姐就到了府中自己的住處。這府是夠大的,僕人也很多,花姐自己一個院子,住得比在朱家村還要強得多。可花姐總覺得心裡難安。

  再起來雪已經很厚了,花姐去給馮夫人問安,馮夫人笑道:「來了,等雪一停呀,咱們就給你爹掃墓。然後去開祠堂,祭祖,叫你認祖歸宗。還有,得給你外公他們掃墓。」

  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卻絕口不提祝纓。

  花姐試探著說:「那……三郎也該一同……」

  馮夫人道:「你舅舅說,他還有正事,別打攪他。他是女婿,又不姓馮。你只管安心住下。」

  花姐問道:「他沒來過嗎?」

  馮夫人道:「他要過來的嗎?」

  花姐雖然是跟母親說話,已隱隱覺得口風不對了,及時止住了話題。心道:三郎,你究竟怎麼樣了呢?

  ………………

  祝纓在街上亂晃,她有一個想法,凡做事,想要做好就得預先了解。比如做神棍,就得練好功夫跳大神才能跳得精彩。算命騙人,就得練好眼力、打聽好消息才能哄得住人。想在京城扎城,就得了解京城,哪怕在京城算命騙人呢?也得知道京城的布局,哪裡是窮人、哪裡是富人、幹什麼營生的有什麼特點……

  雪一停,正冷著,她揣了點錢就晃出了客棧。甘澤、金良都有自己的事做,祝纓也不為難他們。先在街上一邊轉、一邊觀察、打聽,辦了幾件京城串門常用的禮物,又添了一份京城據說流行的胭脂膏子,以及京城小孩子喜歡的玩具。跑去了金良家裡,算是正式的拜訪了一次。

  金良今天不在家,全家去了岳父家。家裡來福收了祝纓的禮,還問她:「小郎君,留下帖子?」

  帖子這回事兒,還是在府城的時候假黃先生行騙那會兒于妙妙給她解說過的,祝纓心中一沉,掏了一張帖子給他。

  出了金良家,她也沒地方可去,就在京裡閒逛。原本是想請教金良,京城裡像沈家這樣的人家,登門得準備什麼禮物的,金良不在,她也就不留了。

  第二天,金良找到了客棧,問她:「你找我有事兒?趁今天就辦了,明天我假就沒了,得回去了。」

  祝纓於是問了,金良道:「你現在登門,仔細給你臉子看!這樣吧,我陪你去!」

  兩人到了沈瑛府上,門上說馮夫人已經回家了,再去馮府上,門上說:「掃墓祭祖去了。得一陣子才回來呢!」

  金良皺眉道:「我竟把這事兒給忘了!你娘子找回來,他們是得掃墓祭祖的。可怎麼不帶你呢?」

  祝纓嘆了口氣:「回去吧。正好,咱們房子也沒準備好呢。」

  金良對門上道:「告訴他們,姑爺來過了,既然他們不在,就等姑爺有空再來吧!」拖著祝纓回去了。

  一路上囑咐祝纓:「這家人忒不懂事了!你就只管好好跟著七郎幹事,有他們後悔來求你的時候!」

  祝纓問道:「鄭欽差,還在忙麼?」

  金良道:「忘了跟你說了,現在差使交了,就不能再叫欽差啦,要叫大人,或者等七郎領了新職稱呼他的新職。反正,你這幾天先輕鬆輕鬆好好看看京城,不好麼?」

  祝纓又問案子,金良道:「不會拖太久的。陳丞相不願意。」

  果然,祝纓又在街上蹓跶了十來天,就陸續有了消息。先是,陳蔚自殺了,這個消息很隱秘,但是甘澤、陸超等人是知道的,甘澤與陸超輪班跟著鄭熹,這消息是他們來找祝纓的時候透露的。

  然後就是公布的結果了,盜墓賊判了幾個死刑,又判了幾個流放的。徐道士被打了二十板了,也開脫了出來。

  祝纓將這消息告訴了祝大,祝大道:「哎喲,他在這裡沒親沒故的,也太可憐了。」

  張仙姑又要罵他:「他是你爹?你這麼上心?接回來你做好人,還不是我們娘兒倆操心?你自己連自己的衣裳都不洗,你還能伺候他?你有心不看看你老婆孩子都快累死了?!」

  祝大說:「這案子都結了,還不許我說兩句?」

  祝纓道:「別吵了,既然擔心,就雇個車,去接了他。」

  張仙姑道:「接來養著嗎?這……哎喲,也不能看著他死,可咱們自己還沒個著落呢。請醫問藥的,又該怎麼辦呢?」

  祝纓道:「不礙的,這京城有不少寺廟道觀,也有人租住的。找個道觀,給他賃間房,付兩個月的房租,比咱們住店、租房都便宜。那裡是道觀,也有符水,也有藥材,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是他的命了。這樣娘也不用操勞,爹也不用掛心。」

  祝大還在猶豫,張仙姑就罵他:「要不你跟他過,我們娘兒倆過,說好了,這錢都是孩子跟著鄭欽差賺來的,你要伺候你這新爹,你自己養活他去!咱們散伙!」她就不明白了,祝大怎麼對這個徐道士越來越好了?

  祝大道:「你瞧他多可憐,也就我還可憐可憐他了,我要不管了,沒人管了。」

  張仙姑臉都氣綠了,看了眼祝纓,把髒話給咽了:老豬狗,當年親生的閨女你都要掐死,說不是兒子就不要了。現在倒知道一個老道士「可憐」了?還是拿閨女賣命的錢來孝敬他!

  張仙姑對徐道士沒什麼惡意,甚至有點同情,可是丈夫這樣,她煩得不行!對外人比對老婆孩子好,真是個王八蛋!

  祝纓當機立斷:「就這樣了!」

  祝大哼唧了兩聲,終於同意了。張仙姑道:「老三,你來,拿錢給你爹,叫他知道這錢是從誰手裡接的,是誰掙的!別當這錢是大風刮來的、大水淌來的,由著他顯擺呢!」

  祝大終於老實了,祝纓道:「我同爹一起去吧,我知道哪個道觀合適。」於是雇了車,在大街上找到了徐道士,將人送到了一所偏僻的道觀裡,賃了一間單間,留了錢。這才回來。

  祝纓見徐道士也實在可憐,又單獨給他留了兩串錢:「徐爺爺,你拿著,怕有花用。」

  徐道士吃力地點了點頭。

  祝大一步三回頭,搖頭嘆息:「哎,可憐可憐。」路上還跟祝纓說:「鄭欽差那兒,怎麼樣了?咱們早點兒賃了房子搬過去,花錢還能少些。我也能來看看老徐。」

  祝纓道:「案子判完了,應該沒事兒了吧。」

  話才說完呢,回到客棧裡卻收到了金良來給他留的信兒——皇帝又派了鄭熹一件新差使,仍然是要出京,所以大理寺卿的任命現在還沒下來,祝纓的差使現在也還沒有。金良也等人自然也是跟著出京了。金良讓祝纓別急,先賃下房子搬過去住了,安心等著。搬了好了家,如果他還沒回來,就去他家留個住址,他一回來就去找祝纓。

  這下,祝大也不提「看看老徐」了,老實窩在包院裡跟張仙姑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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