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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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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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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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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新居

  「那……咱們就這麼等著了?」張仙姑遲疑地問。

  祝纓想了一下,說:「咱們不還得賃房子麼?也不算就為了等他。要是現在就有事兒叫我做了,我還嫌事兒多抽不開身呢。」

  張仙姑道:「哎喲,來這兒也是因為他呢,他這一走,有點沒著沒落的。」

  祝大說:「有什麼沒著沒落的?要不咱們就依舊在這兒討生活!」他算過了,鄭熹給的錢還有剩,夠賃個房子的了。有了房子,就是糊口的事兒了。

  張仙姑道:「能耐的你!這兒什麼都貴呢!」

  他們越說越偏,祝纓道:「他又不是不回來了!」

  對哦,兩口子又把話題轉了回來,討論著接下來的生活。張仙姑的意思,祝纓以後要是再跟著鄭熹幹,萬一還能做了官兒,他們就不能再跳大神了,也得有個正經人家的樣子,那他們幹什麼呢?不能就這麼乾等著吃喝吧?

  張仙姑說:「在城裡也是沒有地種的,咱們就閒著?那可也太……太……」她也說不出「太」什麼來,總之就是不大安心。想想當初跟于妙妙住在縣城的日子,于妙妙有好大一份家業要管,她們家現在可沒什麼家業呢。

  祝大道:「咱就孩子做官兒,依舊與他們混,又怎地?還能不叫她做官兒了?」

  張仙姑還沒罵他「發癲」,祝纓就先說了:「能。」

  「啥?」

  「你看過于平、黃先生他爹跳大神的?」

  張仙姑道:「別理他,他就是想臭顯擺!別處沒得顯,就……」

  「娘!」祝纓叫了一聲,又對祝大道,「真要無聊了想重操舊業,就出家,做道士、做和尚都行。那個倒是不禁。」

  張仙姑道:「跟徐道士那樣?」

  祝大以前也想過正經當道士的,因為比神棍有保障得多,有得住、有得吃,安穩。現在道士就沒這個吸引力了,他就是想吹個牛。想了一下,又蔫兒了:「還是算了。」又問祝纓,他就蹲道觀裡看人玩,行不行?

  祝纓道:「那倒沒什麼。」

  祝大樂了:「那行。」

  張仙姑道:「消停些吧,房子還沒賃好,什麼都沒弄好,你還拽起來!」

  祝纓道:「累了這麼些年,歇兩天再琢磨幹什麼吧。人生地不熟的,真想幹活,住一陣子,開春後天也暖和了、地面也熟了,再下手不比什麼都不知道就折進去強?」

  張仙姑道:「也對。」

  祝纓道:「我再去看看房子什麼的,也不能全都托給中人了。街面熟些了,套上車,我帶你們逛京城。」

  祝大道:「這個好!」

  張仙姑囑咐道:「路上小心!早去早回。」等祝纓走了,她掐了祝大一把,道:「你是想累死她嗎?!生下來沒掐死了,這會兒就得累死了供你作夭?我就這一個孩子,她要有一丁點兒麻煩,我跟你兌命去!」

  祝大心中羞愧卻又不肯就認了,也罵了兩句:「這些天你越發長本事了!哪家婆娘敢這麼說男人的?!」

  張仙姑道:「我當然長本事了?誰叫我男人沒本事呢?!」

  ………………

  兩人吵架的時候,祝纓又揣了點錢在街上閒逛了,京城風物與別處不同,第一條就是品類豐富。別的不說,各地官員只要有點能力的,都想往京城湊一湊,也因此,京城聚集了各地來的「菁華」。跟著官員們來的僕人等,又帶了不少各地的習慣。

  商人也好往京城湊,兩市上能聽到各地的方言,有些鮮貨離產地遠無法原樣運到,但各地的物產多少都能有一些。

  祝纓一路看著各地的藥材、北方的皮毛、南方的珍珠、海邊送來的魚蝦、異域的珍品,不由驚嘆自己之前見識的淺薄。第一次看到了駱駝,看到了高鼻深目的胡人。雪已停了,好些酒肆裡人又滿了,又有各種歌舞。

  祝纓也不去喝酒,就在外面看一看,與她一樣的人也有一些,她這樣子也不顯眼。

  再逛民居,往偏僻的地方去,就會發現京城住得比府城更擁擠。府城擁擠的地方她也去,甚至有搭窩棚的,也有租單間的屋子住一家子的,卻都不如京城人這麼有頭腦。京城人甚至有「二房東」,自家賃了房子,間作幾間,分別賃給別人。

  京城三教九流尤其的多,連賊的手藝都比府城的要強些,膽子也大得緊。祝纓本著新到京城不要結怨的想法,只閃過了兩個小賊的第三隻手,不想他們還來了勁了,彷彿拿她當個挑戰似的。

  十分邪門!

  祝纓在東市上逛了兩個來回,小賊們居然開始前仆後繼!氣得祝纓也不跟他們客氣,順手摸了他們的錢袋,統統扔到了路邊的水溝裡——袋裡的錢她也是一文沒取。她是來當官的,不是來當賊的!

  因下雪天冷,水溝也結了冰,才不顯得骯髒腥臭,小賊們紛紛往路邊水溝裡撿錢袋。祝纓心道:這樣也不是辦法。

  她揪住了最近的一個,這小偷也是個瘦嘰麻桿兒的小男孩兒,身上的冬衣髒得發亮,彷彿一個黑灰的硬殼罩在身上。錢袋都被扔在了水溝裡,男孩兒掙扎著要往水溝俯身,祝纓揪著他的領子,彷彿拎著了一隻小烏龜的外殼。

  祝纓道:「在我身上費功夫,不耽誤事兒嗎?來,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放你,再你給十個錢。」

  小男孩兒拿袖子擦了擦鼻涕,擰身問道:「什麼事兒?」

  「京城,有鬼屋嗎?」

  小賊一雙眼睛滴溜溜一轉:「有,你要幹嘛?」

  祝纓道:「當然是會一會鬼啦。」

  小賊嚇了一跳,說:「那我帶你去,你放開我,還有,錢呢?」

  祝纓鬆開了手,真的給了他十枚銅錢,都是制錢。小賊將兩樣分開揣好,道:「你跟我來。」

  他帶著祝纓走了一陣兒,祝纓道:「別想引我去你的窩,好叫人堵我,嗤——蔥油餅吃完了嗎?」

  小賊嗅嗅自己的雙手,又呵一口氣聞聞,周身打量了圈,覺得自己沒有破綻,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祝纓道:「前面街口,你沖那個蹲牆根兒的使了眼色,他從旁邊繞了過來,跑到這裡報的信。」地上都是腳印,雖然積雪清掃了一些,一般人看著雜亂的腳印認不出,祝纓卻是看這些東西的小行家了。

  小賊的臉色難看極了:「你怎麼知道的?!」

  「行了,鬼宅呢?」祝纓不在乎地說,指指對面巷口,「跟他們打個招呼,別跟著我。咱們快些把事辦完,你依舊幹你的營生去。你們跟比賽似的,那一伙人這會兒收成可要比你好了。」

  小賊知道遇到了硬茬子,只得乖乖她去了一處「鬼宅」。祝纓看了一眼宅子,垂眼再看看這小賊,小賊年紀絕沒有她大,長也沒她高,有點怯地說:「我知道的,最鬼的鬼宅就這兒了,這破地兒,換了五回主人了。」

  祝纓摸了把門鎖,上面積的那點雪都要化了,門鎖已經沒了,一摸還一把灰,顯是很久沒動過了。透著門縫往更裡看,裡面格局一目了然。

  這是所獨門獨院的宅子,雖然只有一進,但還是很寬敞的,正房三間,西邊廂房、東邊廚房,還有個簡陋的馬棚和一個簡陋的茅房。院子也大,有個葡萄架,還架了個鞦韆。從「殘存」的建築來看,新蓋的時候也是高大氣派。只是現在連門板都朽了一半,正房大門洞開,牆上、瓦上全是枯草、窗紙也破得差不多了。馬棚的頂也沒了一大半兒,連茅房的味道都淡了許多。

  小賊說:「起先是個官兒住的,官雖不大,能買得起京城這樣的宅子已然是不錯啦。後來聽說吊死了個丫環,就開始鬧鬼,只好賣了。有個商人買了,又鬧鬼,半夜嚎,要索命。這名聲就傳出去了,有人低價買了來請道士作法,道士也來過了,說是驅完了鬼,結果還是鬧。有人說鬧的不是鬼,是狐仙,半夜丟瓦片打門打窗戶的。

  第四個來買的就是個道士了,在這兒安個外宅,誰知道來會外宅婦的時候,鬼跟狐仙一塊兒鬧了起來,點著了火,兩個人光著屁股跑了出來,可現了個大眼兒!只好作價又賣了。買的也是個商人,本想自己住的,進來頭一天夜裡上茅房就看到一個白影躥到了馬棚,將他的驢子放了出來,驢子將他的腿也踩斷了。養傷的時候又被鬼討命,嚇得連夜搬走了,這房子就在這兒了……」

  祝纓倒是不怕鬼的,她跟著爹娘這麼些年也沒見著一個真鬼,真狐狸倒是見過,也沒見著它們成了精化成個俊男美女給她兩個窩頭充飢,所以她就設了個卡把狐狸抓了換了點錢,全家吃了好幾天有肉有白米的飽飯。

  她愁的這宅子,就算租金便宜了,想住怕不是得給它重蓋一個!那省下的錢還有什麼用?白給房東蓋房子嗎?

  祝纓搖了搖頭,問道:「還有嗎?」

  小賊她來一個地方就已經覺得夠倒黴的了,壓根兒不想再帶她跑路,他將手伸了一伸又縮回來,說:「我是這個,不是飛賊。」

  祝纓問道:「西邊這戶是什麼人?」

  「誰知道?好像是個客商,也是賃的房子。這兒賃房子的人多。」

  祝纓多給了他五個錢,看他一道煙跑了,自己也只能看著這個破宅子搖頭了。京城人工也貴,她自己能修修補補甚至搭個破板房,讓她自己蓋個這樣的房子,一沒料、二沒工,不行。她一家子又得一個落腳的地方,客棧花錢也確實多。

  看來這筆錢還是得讓中人賺了。

  ………………

  祝纓又去了中人那裡,直截了當地說:「甭管甘大哥說了什麼,你就給我找個鬼宅,便宜些的!越便宜越好,鬼越厲越好。」

  中人指著遠處的大宅說:「那些宅子裡頭,不知道要死多少鬼,都厲,可都不便宜。」

  祝纓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得,很遠的那一片,亭台樓閣,乃是京城權貴居住的地方。就算鬼宅她都住不起,何況現在人家住得好好的,也壓根不會賣。

  祝纓道:「我錢少,得省著點兒。等我攢了錢,還要買宅子呢,這買賣你還接不接著做?」

  中人看著這個小孩兒充大人也頗有喜感,認真地說:「我倒是想做呢,你知道京城的房價嗎?就部裡,一個六品官兒,他但凡衙門沒油水,家裡也沒祖業收益,都得攢個十年二十年的。我知道你跟甘大進城,還帶點兒南邊兒的口音,興許真有個前程,那也得留神,京城做官兒,不容易的。」

  祝纓道:「我口音還有不對的地方嗎?」

  「嗯,還有點兒咬舌頭。」

  祝纓點點頭:「京城官兒,不容易,是麼?」

  「可不是,這京城多少官兒,混得上名號的才有多少?又有清濁之分……」天下腳下的人,連個中人都能給人講朝廷大事了。祝纓也不催他講正事,只把他說的與金良等人說的比對,大致來說,這個中人居然不是胡說八道的!

  一個半大孩子眼巴巴地看著他,中人也升起了一股做人生導師的驕傲,得意地道:「凡來京城的,就要賃房、租房。窮酸、清高、擺闊……我見得多啦!也有些人有房子要賣的,不瞞你說,除了那些個王府、高門,朝廷賜宅的,那些個咱摸不著,其餘的房子,我多少都知道些兒。」

  祝纓道:「城裡就你一個中人?同行是冤家呢,他們能告訴你?」

  「這就不知道了吧?是冤家,可也是同行呢,不得互通點有無?你瞧那市面上的商人,他們也是冤家,可一同抬價的時候……」打住,說漏嘴了!中人後悔了,不該這小子說太多的。這小子簡直有邪術!怎麼一問,就叫人說了呢?

  他並不知道,做神棍的想混得好,與人聊天、誘人說話的本事是必得有的,不但是說話的內容,連表情、眼神、體態、動作、語氣、聲調都有點講究。祝纓在這上頭比她爹娘厲害多了。

  他算機靈的,大意一點的祖宗八代被套了都不知道呢。

  祝纓也不再追問,就說:「那鬼宅呢?還有沒有?」

  中人道:「好好的孩子,要什麼鬼宅?喏,倒是有一處,地方也不錯,周圍要麼是小有些家產的小財主和商人,要麼是小官兒,不過又不很富。你要有多點兒錢啊,他都能賣給你。就是房子破點兒,在那邊城東,安宜坊裡頭。」他報了個地址。

  祝纓心道,那不就是我剛看的?太破了!問了價,價格倒真是個骨折的價,租房是骨折價,買房也是骨折價。但是租房的骨折價後面,是這破房子沒法住,得維修,那還不如去租個正式的。買房的這個價格得一百貫,祝纓得砸鍋賣鐵還再欠債才能買下來,買完了也得重新修,甚至重建,那就更沒錢了。

  看祝纓沒說要租更沒說要買,中人緩了口氣,說:「你就聽我的,這房子便宜是吧?破舊得很!你修修補補的錢,都夠賃個好的了。這京城,但凡鬧鬼輕一點兒,房子好一點,它賣便宜些都能脫手了呀。要不就是徹底荒廢了,比這個還破。你又不是頭一個要找鬼宅的。我勸你,還是正經賃個好房子吧,我這會兒倒是有,看在甘大郎的面子上,我自家給你打個八折。」

  房子又不在安宜坊了,但是聽布局與安宜坊那處房子差不多,卻是一所很正常的、不鬧鬼的房子了,井繩也是正常的,門窗也是正常的。祝纓道:「那看看吧。」

  中人拿了鑰匙,與祝纓去房子看了一圈,租金是住客棧包院兒的三分之一,但是日常生活的柴米油鹽就得自己張羅了,院子裡甚至還有一口水井!中人說:「這井水不夠甜,要到外邊弄水,不過洗洗涮涮是足夠的啦。你們吃水也吃不了多少,這邊離西市也不遠,零碎兒坊裡就有小鋪子能買。懶得做飯時,那邊也有小食鋪子,甘大郎的面子上,我能虧待你了麼?」

  祝纓四下看了,又進了房裡看裡面有沒有漏風,可惜房上還有殘雪,看不出是否漏雨,屋裡地上倒還沒有濕。祝纓溜了一圈,說:「有老鼠。」

  中人道:「哪兒沒老鼠呢?宮裡還要抓呢!夏天還有蚊蠅呢!」

  祝纓問道:「還有別的嗎?」

  「都不如這裡。」

  祝纓又跟他看幾處房子,這一天就過去了。到了太陽落山,中人問道:「怎麼樣?定下來沒有?」

  祝纓道:「還有沒有?」

  中人也有點洩氣了,摸出張京城的圖來,指給她看:「咱們這一天,能跑的地方都跑啦,你瞧,這裡、這裡、這裡,這一片貼著皇城,這都不是你能看的地方,都是各路官員住的,小官兒都擠不上邊兒呢。咱們在這兒,離皇城遠,人密,才是咱們能看的。那邊那一片,富商多,也貴。這個就別看了,這裡太破舊了,我看你也瞧不上……」

  祝纓默默地記下了這張圖,又將沒有標注的地方都問了一下,這個是什麼街,那個叫什麼坊的。最後說:「我心裡有數了,明天我帶爹娘去看一下,回來就跟你訂。」

  中人跑了這一天,如果能訂下來,倒也不算白辛苦,他笑道:「那敢情好,這樣下次甘大郎問起的時候,我也有個交代啦。怎麼不見他?」

  「還說你們認識呢?你不知道他跟著鄭大人辦差去了?」

  「鄭侯出京?」

  「不是,他兒子。」

  「哎喲,哪一個?七郎不是已經回來了麼?」

  「又有新差了。」祝纓說。

  中人見祝纓說話間很是隨意,再看她的樣子也很白淨俊秀,穿著還挺得體,有點小財主家小兒子的樣子。中人見過許多人,卻有點吃不準祝纓到底是個什麼身份。心道,難道是鄭侯家什麼遠房親戚?

  想起來套個話的時候,祝纓已經跟他告辭了。

  …………

  第二天,祝纓套好了車,帶上張仙姑和祝大,一家三口又到了中人那裡。一路上,張仙姑還擔心地問:「咱們出來了,那放在客棧裡的不會有人偷了吧?哎喲,咱們就該留一個在屋裡看錢的。」

  祝大道:「留誰?你留下?不看看房子你又不放心!」

  張仙姑道:「輪流看!都要賃房子了,好幾貫錢下去了,還不興咱們多看幾回呀?」

  祝大道:「也對。」

  兩人嘰嘰喳喳的,祝纓道:「來都來了。錢我放好了,別擔心。」鄭熹給的錢已經花了一小半了,現在再賃個房子,如果是長租,又得去不少,剩下的祝纓都給藏房樑上了,也不怕丟。

  祝大和張仙姑才不說話了。

  拉上中人,一道去了房子那裡,祝大和張仙姑看了都很滿意,他們這輩子也沒住過這樣歸自己管的好房子,雖然是賃的,兩人心裡都有了一股難言的激動與安詳。兩人在院子裡打轉兒,又往屋裡看了,裡面家具雖然簡單卻不簡陋,灶下連鍋都有,廚房裡還剩了一小堆劈柴。

  鋪蓋一鋪,自家攜帶上京的零碎一擺,這日子馬上就能過起來了。

  中人看出他們樂意,說:「大哥大嫂,咱們這就定個契?」

  祝大問:「多少錢?」

  中人看了看祝纓,微笑著報了個數:「房東要押金,押一付三,三個月起租。您要再長租呢,租一年,租金先付,就免了押金。要是來年還賃這個房子,年前得付了下一年的。如今離過年不遠了,您要租三個月,就交三個月的。要租一年呢,就得交到明年過年的,我給您免了這個月的,您交十三個月就得。」

  張仙姑道:「這個月就剩三天了!說得好大方呢!」

  中人道:「那這樣,我對三郎誇下海口了,要給打八折的。您要是長久的賃這房子,我再給您折一折,一年收您二十貫,您瞧怎麼樣?」

  「二十貫?你怎麼不去搶?!!!」張仙姑炸了!在老家,沒出縣城的時候,她全副身家也沒這些錢!二十貫,大半年前夠讓她放棄丈夫的命了。擱這兒就只夠租一年房的?她的心裡,府城那個單間兒,連押帶付一個月的租金也幾百錢,到了京城,房子是大了些,她也準備多付些,可一貫一個月也頂天了!

  這還要長租?閨女就算真的當官做吏的,一個月能掙幾個錢?都花房租上了嗎?

  中人聽她這口音是外地來的,對祝纓道:「三郎,這裡是京城。一個月不到兩貫錢,頂頂劃算了,換個人,他得一個月三貫錢才能拿到這房子,我已經沒賺頭啦。這是看在鄭家甘大郎的面上給的價,這些日子你也轉了吧?更便宜的也有啊,大雜院兒,你這樣的人品、這樣的氣度,跟那些賣水的、拉車的、抬轎的合住一塊兒?」

  祝纓想了一下,其實她還真不介意,她之前十幾年住的也是又窮又不好。不過到了京城,手上又有了一點錢,還是住得好一點。不然,就這幾十貫錢,放在那樣的一個環境裡,真得有一個人日夜看著它們。

  祝纓對張仙姑道:「娘,就這個吧!賃個整齊的房子好過年!暖暖和和的過!咱們不朽是怎的?」她還是很有信心在鄭熹那裡做事能堅持下去的。這幾天在京城逛著,也大致知道了物價,房子賃下來了,月俸也足夠生活且每個月都能存下一點。

  她打算過兩天再把從南邊帶來的貨物給發賣了,越近過年,各種東西都漲價,還能多賣些錢。算來這一趟因為是跟著欽差回京,帶的東西也多、也沒稅,一路吃住都不用自己花錢,等於是直接從府城那裡將貨帶到京城,除了貨價沒有成本,卻能收獲得到兩地全部的差價。

  居然也能賺上個二十來貫錢!怪不得商人們都好跟著官員行走!

  祝纓道:「咱們訂契,你跟我去取錢。」

  中人道:「好!說好了,二十貫?」

  「好,二十貫。」

  中人道:「我回去拿契書,再備車拉錢。」

  「房東呢?」

  中人笑道:「他家將房子將給我來賃,自然是有道理的,他人現不在京城,白放著也是長灰,又怕沒人住招狐狸。否則我也不能就做主給你這麼個價錢!我也不會騙你,我騙了你,不怕甘大郎來找我的麻煩?我這現也有房主的文書給我,這就回去取來給你看。」

  當下,帶了中人去取了契書,給祝纓看了房主委托的文書,他又駕了車跟著回了客棧,兩邊兒一手交錢、一手交鑰匙,契書各執一半。

  臨走前,中人笑道:「三郎,甘大郎面前,還請多為我美言幾句話!以後有買賣,還來照顧我的。」他這筆買賣確實沒賺太多,但是甘澤帶來的人,他是留了個心眼兒的——跟侯府有關係,先處處看看,不行,來年再給他漲價嘛!

  …………

  那邊,一家三口都很興奮。張仙姑和祝大嘴上說著「貴了」,心裡對一次做這麼大一筆的交易也是有不自覺的自得。

  祝纓道:「咱們明天一早就搬過去吧。」

  祝大道:「客棧的錢都付了。」

  「住幾天算幾天的,這個是講好了的。錢是存櫃上的,算清就行。」

  張仙姑道:「真想現在就搬過去呀!」

  祝大道:「白費燈油錢!又要宵禁了,等抓呢?」

  這一晚,張仙姑和祝大都沒睡好。

  第二天一早,祝大說:「我來收拾車,老三,你去櫃上與他們算賬!」祝大不但識字不足三百,算賬也算不清三貫以上的賬目。這個不是因為他蠢,而是他的日常生活沒有超過三貫的,沒算過。

  祝纓與父母不同,打小就機靈些,私塾本不該講算術的,但是四阿翁和于妙妙都要求塾師教一點——他們的家業需要孩子懂一些基本的算術。

  祝纓與掌櫃的算完了錢,掌櫃的還說:「恭喜恭喜,算是落下腳啦。」

  祝纓道:「同喜同喜。」

  「有親戚過來,來照顧我生意呀。」

  祝纓心道,我哪來的親戚?仍然說:「好說,好說。」掌櫃的又包了一小包醬肉給他賀喬遷之喜。祝纓道:「多謝。」也收下了,又解了一陌錢給掌櫃的當給店裡的打賞:「我才來京裡,錢不多,一點心意。」

  有了這份錢,小二也願意多給搭把手,掌櫃的又告訴他一些自己進貨的地方的價格。比如柴炭、比如米麵。冬天少菜蔬,掌櫃的又告訴他哪家乾菜好,買了發一發回來吃之類。祝纓又問他草料怎麼弄。

  掌櫃的說:「你要有別的用呢,就養個騾子。一般人家,別養它,要用的時候就租個幾天,還能連車把式一塊兒雇了呢。」又說送他兩捆料,足夠撐到他把騾子賣掉了。

  等到一家三口到了新的地方,開了鎖,卸了車騾子,把門一關!祝大和張仙姑就在院子裡跑了幾圈,笑呵呵的:「哎喲哎喲,有房子住了!」

  張仙姑道:「哎喲,可怎麼住呢?我說,咱們別跟這邊似的這麼安排了,就東屋一張床、西屋一張床,間開了,都有好床睡!我看了他們那裡,廂房那兒也有一張床,搬到西屋去!就多費點兒炭,老三也大了,也該有自己的房了。」

  祝大也不嫌她囉嗦了,說:「那邊兒,再搭個棚子,能擋雪就行,把那些貨放在那裡。我瞧瞧,灶下旁邊應該有個地窖……」

  一家人動手,祝纓也不住正房,自住了西廂,西廂比正房小些也是三間,開門朝東,她想自己住。

  這裡的前任主人可能也是這樣住的,正房住著主人夫婦,西廂住一個讀書的兒子,正中一間擺了一張簡單的書桌和一把椅子。文具是沒有的,不過祝纓自己有,都擺了上去。也只有兩支筆,一疊紙,兩本字帖、一塊樸素的硯台、一塊墨。

  靠北那間堆了兩個簡單的木頭櫃子,窗戶底下也是一張短榻。她還有之前在府城買的幾本書,都擺到了北間的書櫃上,孤零零的,顯得很可憐。

  間出靠南的一間做臥房,臥房裡有床,有盆架、衣櫃,一個小小的妝台,上面的鏡子已經被取走了。祝纓把自己的一個簡單的妝匣放了上去,裡面就一面小鏡子,一把梳子,幾根布帶和幾根簪子。把帶來的鋪蓋一鋪一放,她也有幾套衣服,也是佔不了一格的衣櫃。

  張仙姑還要叫她到正房西間搬的時候,她已經把一切都布置完了。

  張仙姑只好自己收拾正房,也是一放鋪蓋再放衣服,兩口子書都沒有,西間純是擺設了,不過西間有一個小小的神龕,裡面借的不知道哪路神佛已經被請走了,張仙姑道:「等我請個菩薩來供著。」

  祝大往床上一躺:「哎喲,舒坦!」

  娘兒倆好歹還跟于妙妙過了幾天不操心的日子,祝大這輩子當數現在最美。

  祝纓道:「還缺臉盆、菜刀,等下擔子裡拿把鎖把他們的鎖換下了,鑰匙咱們一人一把,中人給的鎖和鑰匙我都收起來,咱不用他們的。退租的時候一並給他……」

  聽她安排得很好,祝大就不管了,說:「你去,我歇一歇就打水飲騾子。能尋摸點木頭下腳料,再弄個錘子,咱們釘個棚子。」神棍家,許多東西也是自己動手的。

  有了祝大,好些力氣活就歸了他了,祝纓出門買了四隻銅盆、幾隻木盆、新的碗筷菜刀之類,又撈了點菜,買了幾個油燈、灌了壺燈油,買了些油鹽醬醋。

  當天午飯都沒來得及吃,一家人忙活得很晚,到了晚間,祝纓就下廚做了頓晚飯,張仙姑燒火。祝大坐在正房中間等著上菜,就著酒嘗了兩口,說:「老三,哪來的這手藝?」

  祝纓道:「一直有。」

  張仙姑道:「你以前有錢買這麼些叫她施展麼?」

  祝大道:「你這人,明明幹了不少活,出了許多的力氣偏偏嘴上不饒人,磕三個頭倒放九個屁,叫人如何感激呢?」

  「你別作夭我就感激你了!」

  兩人鬥了一回嘴,都說:「這下可以好好兒地歇一歇,等著鄭大人回來啦!」

  張仙姑更是想:「我看那頭有個地窖,咱們要不要趁沒過年再買點兒東西囤著?什麼柴啊米啊的,又能放,過年時又貴!到時候老三要是忙,我們兩個買東西太多又怕算不清賬!」

  祝纓道:「成!」

  祝大拍板:「就這樣!你也喝兩盅!」他給張仙姑也倒了點酒,「不容易,你也不容易,老三也不容易,咱們都不容易。你們辛苦啦。」

  張仙姑放下酒盅,抹了抹眼睛:「老東西,又說什麼屁話。」

  …………

  次日一早,一家三口又趕著車,先去買了些柴,再又買了兩袋米和一些乾菜之類,都堆到了車上。

  張仙姑坐在車裡,依著米袋子,祝大坐在車轅上看著街邊的風景,高興得唱了兩句,引得路人側目。又有人偷笑,祝大也不以為意。張仙姑說兩句:「你發癲。」也小聲地哼唱了起來。

  祝纓雖不唱,也含笑聽著。她的車趕的不快,慢慢的,遇人遇馬遇著華麗的車還避讓,心道:自家養個騾車確實不便,過兩天是得變賣了,要用再租就是了。

  前面又來了一陣人馬,她將連避了一避,留了餘地。哪知這一隊人卻是屬螃蟹的,險些要刮著她的車,其中一個人鞭馬的時候著實抽到了她的車壁上。

  祝纓凝目望去,那一隊人也在看她這邊。

  領頭的人問:「尹老二,你怎麼慢了?」

  「尹老二」道:「這破車,阻了我一下,好險我的馬沒蹭上!」

  祝纓想縮回去已經晚了,領頭那個可不就是周游?她只得對周游頷首致意,不想周游「哼」了一聲,扭頭鞭馬就走!

  遠遠的,一群人進了一處酒樓,他們說的話祝纓可就聽不到了。一群人問周游:「周郎,認得那個小子?長得倒不錯,也不害怕,倒是從容,哪裡的風流罪過?」

  「滾滾滾!我才沒那個癖好呢!」周游說,「一個可惡的小子,一身鄭熹的臭味兒!啊!我說怎麼眼熟呢,什麼從容?就那樣子可真像鄭熹!可真是臭味相投!」

  眾人知道他一向單方向視鄭熹為對手,他們自己也有些被鄭熹對照打擊的經歷,其中一人就說:「周游,鄭熹咱們動不了,這個小子,我給你出氣!教訓教訓他!」

  周游道:「行啊!」

  他說這話的時候只是順口一說,聽的人卻記住了他的回答。一行人酒足飯飽之後,各自回家,要替周游出氣的這個人酒醒之後想起來有事要辦,偏巧了,他恰是一個衙內。

  能與周游玩到一起的衙內,自然不是什麼好衙內。他召了個京兆府的小吏:「有個小子,給我找到,給他個教訓。」

  這等小事,也不必稟告衙內的父親,小吏道:「好辦!」

  當天,宵禁前,祝纓悶了一鍋米飯,將鍋巴用油炸了,燒了鮮湯澆上去,又燒了一條魚,一家人吃得正香,門被砸響了!

  祝大嚇了一跳:「官司不是結了麼?!」

  祝纓去開門,只見一隊衙差堵著門,問:「你是祝纓?」

  「是。」

  「哼!小白臉兒,個兒不高,就是他了!拿了!」

  一條鐵鏈便把祝纓鎖了出去!要躲這條鐵鏈,祝纓自然是能躲得過的,難的是接下來,拒捕可不是什麼好事兒。她由著這些人套著自己的脖子,問道:「不知有什麼誤會,我犯了什麼事?」

  來人道:「你犯了什麼事自己不知道?老實點!走!」祝大和張仙姑急上前去,被衙差將朴刀一橫,頂了回去!

  祝纓道:「爹、娘,別急!關好門,明天再說。再不行,你們去客棧留信,等甘大哥回來……」

  「走吧你!」差役不客氣地拽著鐵鏈把祝纓拽走了,當晚就扔進了獄裡。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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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入獄

  祝纓一向機靈,張仙姑也是個爽利人,祝大雖然是個普通的男子倒也不是個傻子。這樣一家三口三個神棍,被一群官差整懵了。

  除了祝大,他們沒被官差抓過!當時,張仙姑和祝大上前被攔了回來,祝纓被拿走,張仙姑巴著攔她的人的胳膊說:「好歹說說是為了什麼呀?天子腳下,不能就這麼把人帶走了啊!」

  祝大也問:「好歹有個罪名,我們也好明白錯在哪裡了呀!」他以自己的經驗,祝纓這些天在京城裡逛,可能捲到什麼事裡了,但是事應該不大。問明了,好辦。他從袋子裡拿出一個銀角子的私房錢給不耐煩的官差,問:「您給指點指點?」

  差役收了銀子,在手心掂了掂,說:「哼!少說兩句吧!整天在街上閒逛,叫貴人看不順眼,要給個教訓罷了。」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祝大和張仙姑在京城冬夜裡站了一陣兒,一陣風吹過,祝大打了個噴嚏,說:「先回去。」拽著張仙姑回了家,將門插上。

  張仙姑急惶無計:「這可怎麼辦?金兄弟還有甘大郎他們都不在呀!鄭大人又做欽差去了!老三從來機靈,也不會得罪人,這又是犯了哪路神仙的駕了?」

  祝大道:「咱們一家三口在京城也不認識什麼壞人,認識的是金良這樣的,怎麼可能有事呢?恐怕也是個似是而非的事兒,可能受一點皮肉苦。咱們現在手上還餘了點錢,使錢打點一下,趁早把閨女撈出來。」

  張仙姑道:「都宵禁了,打點也得明天了!這一晚上,她可怎麼熬哦!」

  祝大是蹲過大牢的,雖然是府城的,不過他想,天下的牢房應該也都差不太多的,他說:「沒事兒,只要不是什麼大事兒,下大獄也不會關得很久,也不跟重犯關在一塊兒,明天打聽打聽她在哪兒……」

  牢房是按罪行輕重分開關押的,輕一點的關一處,重一點的往裡面關一關,再重刑犯,又是另一個地方了。如果判了重刑如死刑等,還有可能移到大理寺去復核一下,最後行刑前統一關押點齊人頭一起上法場。

  輕犯、不夠審的、候審的、隨手抓過來作證的、抓來等著移到重刑牢裡的……等等,有些甚至是被關到了差役們當值時的班房裡的,也不會給他們準備囚衣,有可能就是犯個宵禁就被抓了來,許多人挨幾下板子就放了。

  還有一些就是像祝纓這樣的,與衙門裡有點門路的人有私交,看了不順眼抓過來教訓一下。再有一些是差役文吏們的勾當——找個藉口抓幾個肥羊來勒索一下,錢到了也就放人了。或者是欠了租子為了追債之類抓過來嚇唬嚇唬,交了租子或是欠債,沒幾天也就放了。

  總的來說,沒有明確的罪名,事兒就不大。

  張仙姑稍稍放心,道:「行,等明天一早咱們就去打聽!」又盤算著自己在京城認識的人,祝纓說花姐下鄉掃墓了,不在,鄭熹那一群人出去辦差了,不在。除此之外,沒什麼倚靠了!

  張仙姑思來想去,倒是客棧的掌櫃的似乎還是個地面上的熟人,明天或者可以托他打聽打聽。

  祝大心底也不安,說:「行,明天把門鎖好,咱們一同去。實在不行啊,就在那門口蹲著等!」

  張仙姑眼圈兒鼻尖都紅了:「老三還不知道受什麼苦呢?她一個姑娘家……」

  牢裡關的,甭管是大獄還是班房,絕大部分都是男人啊!窮凶極惡的犯人,絕大部分也都是男人!她閨女,不滿十四啊!這可怎麼辦?一旦露了餡兒……

  張仙姑後悔極了,眼淚總也擦不完:「在府城的時候就該跟大娘子還有鄭欽差他們說明白的,那會兒說了,也沒有現在這些事兒。」

  祝大低聲道:「也不知道得罪的是個什麼樣的貴人,為的是什麼呀。別哭了,明天出門看看再說。」

  張仙姑道:「老三……」

  …………

  祝纓被鐵鏈拘走的時候,祝大已經在問了,她也就在踉蹌間聽到了衙差的回答。調了一下步伐,跟上了幾個差役的節奏,她一邊走一邊想:什麼貴人?

  她攏共也就識得這幾個貴人,全是在府城的時候因為案子認識的。鄭熹一撥、鐘宜一撥、沈瑛一撥。鄭熹這一撥現在又出京了,對她也沒什麼不滿,那就不是他們。鐘宜沒那麼無聊,沈瑛這一撥不好說,哦,還有一個周游。

  因為才在街上見過,祝纓把周游也算了進去,順便把陳萌也算了進去。她就知道這些個有頭有臉的人,如果沒有什麼看鄭熹不順眼的人遷怒於她,那幹這事的也就呼之欲出了。

  她於是嘀咕了一句:「哪個貴人呢?我也沒……」

  差役喝了一句:「嘀咕什麼?!老實點!」

  從祝大那裡拿到銀角子的人回來了,說:「還沒醒過神兒來呢?想想今天都得罪了誰!」

  領頭的瞪了他一眼,他不情不願地將銀角子交給了領頭的,嘟著嘴不說話了。

  周游!祝纓確定了罪魁禍首,並不知道周游並沒有親自下令要送她一場班房之旅。當然,這不妨礙她把這筆賬記到周游的頭上。

  貴人。

  祝纓面無表情地想,貴人。

  而提醒她的人也不知道周游,想說的是那位找到京兆府的書吏的紈絝子弟。

  書吏找到他們,說:「今天小公子在街上看到一個不長眼的小子,你們去將他拘了來關幾天,讓他吃個教訓。」報了個街名,讓他們去打聽一個趕騾車、穿皮袍的白淨小子。

  這群本地差役街面很熟,祝纓根本無意隱瞞自己的行蹤,一家三口購物都是大聲說話的。天擦黑的時候,差役們就找到了祝纓新租的地方將人給拿了來。

  他們教訓人,要麼就是抓了打一頓,要麼就是壞人家的生意買賣,要麼就是抓了來嚇唬嚇唬。其中,關起來嚇唬更能撈到油水,甚至不用自己明著勒索,「犯人」或者「犯人親屬」就會有孝敬了。

  今天也是如此,並沒有超出以往的經驗。這不,已經得了一個小銀角子,兌也夠大家伙兒喝頓熱酒,補了這一趟出來受的凍。接下來說不定還能拿到一點兒,差不多關上個三、五天,再去問一問能不能放,如果上頭覺得氣消了,就收這小子家裡幾貫錢,大家分一分補貼家用,然後將人放了。

  如果上頭氣沒消,就再關一陣兒,反正他們也不急。差不多十天半個月的,再問一次。如果過一個月還讓關著,就不能叫他住班房了,往大牢裡一送,慢慢關著吧。有事,自有公子王孫們擔待著。

  一般而言,也就是關個幾天。所以差役們抓人雖凶,還順手往祝纓背上拿刀柄敲了幾下,倒沒有很捶她、也沒有將她如何。只是將人帶到了萬年縣的班房裡先「寄存」一下,和萬年縣的講明了,過幾天就來「提」。

  兩個差役頭目的聊天聲中,祝纓平靜地看著這個「新居」。

  班房之前可能真的是用來當班房的,房子看著居然還挺結實的,有一排挺寬敞的大通鋪。房子內部經過了簡單改造,窗戶上了木柵,通鋪之外也加裝了粗木柵,間出囚犯的通用空間與看守的空間。看守那一邊,有桌有椅,還有張小床,桌上一盞油燈。

  以祝纓對周游的了解,周游這個人就是個沒定真的人,可能只有跟鄭熹作對這件事能讓他堅持,別的人和事兒……祝纓搖搖頭,周游沒這個長久的耐心。哪怕是個壞人,他能有毅力,也能幹成一些大大的壞事,周游,不太行。

  她想,離家之前已經囑咐過了父母,讓他們等著鄭熹回來,到時候消息一通。既然能一句話關進來,也就能一句話放出去。

  貴人。她想。

  …………

  祝纓從抓她的人與看守班房的人的聊天中得悉,這個地方是萬年縣。京兆分兩縣,萬年是其一。原來,抓她的是京兆府的人,但是京兆那邊班房現在另有用處,不方便帶回,就與萬年縣這裡的差役商議,借地兒關一關人。

  「等我們那兒騰出地方來了,再將他連同你們這裡抓了要送府的幾個一並帶回。」

  兩邊差役都是在京城行走的,平時也是熟人,既有些小小的爭競關係,彼此之間也有配合,恰如中人介紹自己的同行那樣。

  萬年縣這裡的差役也不含糊:「成!」將祝纓上下一打量,一個白白淨淨的俊俏小子,說不定就是沒順著哪個貴人的意,叫拿過來吃點小虧,那人再來裝個好人將他「救」出。

  嗯,行,明白!

  兩班差役也沒有再多為難祝纓,一個將鐵鏈一收,另一個將人往班房一關,齊活!

  木柵的門在祝纓身後被鐵鎖一纏,加了成人拳頭大的鐵鎖,咔,鎖上了。

  萬年縣的差役要送送京兆的差役,將門一鎖,也出去了。祝纓一臉無辜地看著滿屋的犯人。

  整個屋子統共只有一盞油燈照亮,人臉看得不是特別的真切,不過想到自己的經歷,想必這些人裡也不是人人都是犯了事才被關起來的。

  原本已經休息的犯人們也看著她,一個老頭兒跟她打招呼:「後生,怎麼來的?」

  祝纓搖搖頭。

  老頭兒看看她,瞧著也不像犯有什麼大案的,說:「犯了夜禁?」

  祝纓想了一下,說:「算是吧。」路上能遇到鬼的白天,與黑夜也沒什麼分別。

  老頭兒笑了:「他們兩個也是,我也是,不用怕,也就關一個晚上,至多兩三天就放了。你是在哪裡被抓的?只要當時不是在別人家人往外『拿』東西,就關不久!」

  說著裡面的人都哄笑了起來。

  祝纓好奇地看著這些人,七長八短、老少都有,也有穿得跟祝纓差不多的,也有布衣寒酸的,有看起來灰心喪氣的,也有毫不在乎的,只有兩個看起來很不好惹像是匪類。

  張仙姑的擔心也沒錯,這是一群男人,沒一個女人。

  老頭指著兩個翻白眼打呼嚕的人說:「這兩個,也是才被拿過來的,吃醉了酒在街上撒酒瘋。這是活該的。」

  祝纓委屈地說:「我走路走得好好的。」

  老頭道:「瞧你穿的這個樣子,也有兩個閒錢?又不多。他們就拿你這樣的,好收幾個錢。不是大事兒,叫家裡送點錢就得的。」

  祝纓問道:「您是為什麼呢?」

  老頭不好意思地笑笑:「欠了點債。晚了,挪個鋪,睡吧。」

  祝纓看看通鋪,一個面相凶惡的人冷笑道:「細皮嫩肉的,進了這裡還想講究?」

  另一個看來憨厚的人挪了一下,說:「你睡這兒吧!」班房裡只有幾條髒被子,硬得像鐵一樣,鋪的都是草。

  他們扔了一條被子給祝纓。

  祝纓也不蓋,將一點草攏了攏墊個底,再將被子一折,一半鋪在草上,一半理平貼著牆壁。穿著皮袍子坐在上面倚著牆壁盤膝而坐,打個盹兒。

  只聽那個面相凶惡的人冷冷哼了一聲:「臭毛病!」

  祝纓呼吸平穩,眼睛也不睜一下,這個地方其實還行。京城雖然下完雪也很冷,不過她穿著皮袍呢,還有被子靠著,可以的。並不比以前在老家的時候艱苦多少。與許多人同處一室也不算難熬,冬天賽神的時候,他們一群跳大神的也常常擠在一處,不過那時候她是跟祝大在一起,外頭有個爹罩著。

  現在這一屋子的囚犯,據她看來,那個老頭說是「欠債」,恐怕欠的是賭債,這老頭缺了兩根手指頭。缺指頭的也有可能是叫人逮住的賊,不過賊如果被道上抓著了,容易被砍了食指,這老頭缺的是小指和無名指。

  倒是那邊角落裡的兩個人說是犯夜禁,很像是闖空門的賊。害!也是手藝不好的!要祝纓說,闖空門還得是白天。晚上又安靜,又有夜禁,有點火亮和動靜就容易被發現,不抓你抓誰?真要幹這一行,都不琢磨的嗎?傻子!

  給他挪地方的那個中年人倒像是真的犯了夜禁才倒黴進來的,因為他的裝束很正常,應該是個出力做工的人。另外一個犯了夜禁的是那個也穿著皮袍的年輕人,像個讀書的,但是讀書人被抓進來……斯文掃地囉!

  班房裡沒什麼亮光,現在只能看出來這些,祝纓看完了就不再有什麼動靜。

  看守又回來了,將刀柄往柵欄上敲了幾下,祝纓睜開了眼。看守問:「看你這樣子,是受不了醃臢?要單間不?要床鋪不?」

  祝纓歪歪頭,一臉的疑惑。看守道:「單間,五百錢一晚,只要床鋪,六人合住一間,一百錢一晚。」

  祝纓心說,我全家一個月有兩貫錢也就夠了,五百錢?你不如去搶!周游再沒耐性,怎麼也得過個三、五天再給我放出去,就要下去幾貫錢了。我家裡那兩個上躥下跳的,說不定還要使錢找我,家裡才付了一年的房租又添了柴米家什,不能浪費了這錢!

  她仍然傻乎乎地看著看守,看守道:「媽的!晦氣!是個傻子!」

  但凡再便宜點,比如合住二十錢一張單獨的床,祝纓也就肯住了,她還是願意花點錢讓自己少受點罪的……可她不是冤大頭!

  看守又問:「有人要住麼?」

  那個穿皮袍的年輕人說:「我!」

  看守開了木柵門,讓他出去了,走之前邊鎖門邊哼了一聲。老頭對祝纓道:「花上一百錢,就能睡床上,你怎麼不去?」

  祝纓道:「我沒錢。」

  「先住上,再叫家裡送來也是可以的。」

  祝纓搖搖頭,老頭嘆了口氣,裹著髒被子翻了個身兒,身下的草沙沙的響了一陣,睡了。

  整個囚室漸漸都睡著了,也不見看守回來。

  …………

  次日一早,祝纓早早睜開了眼,跳下了大通鋪,將被子順手疊了,在地下活手腳。這個班房蹲得,裡面固然沒桌沒椅,可也沒有鐐銬,連看守都不一定整夜在外面看著,可見真是「輕罪」。

  她活動了一陣兒,陸續有人睜開眼,也沒幾個人肯動彈一下。都坐牢了,還要早起?!

  祝纓也就趁機觀察了整個囚室的所有人,除了她這間,旁邊還有兩個用木柵間出來的囚室,三個囚室加起來得有幾十號人。一部分人都醒而不起,也有一些人壓根兒就沒醒!

  直到看守從外面弄了一隻大桶,聞著味兒應該是雜麵、乾菜之類一塊兒熬的粥,一隻大木盆裡放著些碗,開了木柵門都往裡一推。一群人圍上來搶碗、搶粥,看守拿棍子將搶的人往一邊打:「打翻了飯你們就都別吃了!」

  祝纓湊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撈了兩個看起來乾淨一點的碗出來,看他們搶長勺子盛粥,直接將碗伸進桶裡舀了兩碗粥,默默地將其中一碗遞給了老頭。

  老頭嘿嘿一笑,接了粥沿著碗沿兒吸溜了一大口,說:「暖和!」

  就只有這點菜粥,祝纓第一碗盛得淺,很快吃了這一碗,再去桶邊的時候,他們已經盛滿了粥去吃了。她就拿著勺子在桶底撈了稠稠的米和菜,滿滿地盛了一碗,回去慢慢吃。等別人吃完了一大碗的時候,她其實已經吃了一大碗、一淺碗。

  老頭看到了,接過了她遞過來的第二碗粥,笑著比個大拇指。

  祝纓把他的飯碗也收了,都扔到了木盆裡。老頭道:「後生,有眼力啊。」

  祝纓有一個習慣,對老人是比較尊重的,老人雖然力弱,但是經的、見的多,尤其是一行一業的老人,許多活計已經做不動了,眼力還是有的。她有好些雜七雜八的手藝,都是跟一些老人那裡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學到的。縣城那邊各項手藝人或許不如京城的精深,也都是當地有經驗的。否則,她天資再高,單憑自己悟,也不能會那麼多門道。有些東西,還是得師傅往門裡領一領的,比如得偷偷跟塾師學會些生字,才能自己看書。

  對祝纓來說,這些人比個什麼力氣大的「大哥」有用得多。

  祝纓靦腆地低下頭。

  老頭自己也不至於一口吃的也搶不到,這裡到底承了點人情,也給祝纓指點一下:「那個別惹。」祝纓看那人臉上還帶點淤青,是個壯漢。

  又指著昨天說祝纓「臭毛病」的那個凶惡漢子說:「張十三,脾氣不好,也不大幹什麼好事,吃個酒打個仗,倒不會欺負弱小。有點俠氣。」

  再指旁邊另一個粗壯的中年人:「王屠戶,賭錢打架叫弄進來的。好賭,急了也能拿刀捅人。」

  指著最後一間木柵裡的人說:「這些,都是新抓毆鬥的,下的狠手,各有死傷。萬年縣拿了,又要併案歸京兆管,所以先押在這裡,這兩天就得押到京兆大牢裡關著。京兆街面上的幾個龍頭才叫朝廷拿了打死了,他們在暗中爭龍頭。賊頭瞧著這個,也躲了,現在街面上不太平,各路小鬼都在搶香火紙錢。你出去之後小心些,天一黑就回家,可別再犯夜禁了。」

  祝纓心道,怪不得偷兒這麼大膽,我戲弄了幾個也不見他們賊頭來找我。問道:「你呢?出去了怎麼辦?」

  老頭嘿嘿一笑:「我?我也先不出去啦。」

  祝纓心道,那你至少是隻大賭鬼了!卻又問他:「您老貴姓呢?」

  老頭道:「什麼貴不貴的?叫我老骨。」

  祝纓問道:「我出去了,要捎什麼話嗎?」

  老骨道:「不用。哎喲,他們知道我在這兒。這兩天,我的飯就拜托你啦,老骨頭嘍,歇一歇也好。」

  直到此時,祝纓和老骨都以為,祝纓沒兩天就能出去了。哪知當天過午,京兆府那邊牢房騰好了,萬年縣提人送往京兆府,就是那群鬥毆的。這群人一個一個被揪出來,上了腳鐐往外趕上囚車。

  眼見一個囚室都空了,新看守像是想起來什麼的,指著祝纓道:「你!白淨,個不高,青色袍子。就你了!」

  因為交接,昨天的看守叮囑他,這個是京兆那邊寄放的人,就一並給送到了京兆府——並不放她出來。

  祝纓心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老骨誇了一句:「好小子!」他老江湖了,竟然沒看出這小子的來歷,還以為是哪家讀書的小郎君呢。他只看出來這小子是讀書的樣子,看手呢,也做些活計,但絕不是幹的粗重農活之類,估計是家務。也就是一個能保證衣食,但是沒有許多奴婢伺候的、能過得下去的小康人家。

  他居然瞞過了自己,混上了一個戴鐐銬進大牢的待遇。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老骨感慨。

  祝纓哭笑不得,問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才問完,就被兜脖子抽了一巴掌,她輕輕往前抻了抻脖子,讓這巴掌沒有搧實了。

  打的人也沒很在意,只罵:「賊皮!你們這些賊皮,有什麼誤會?!快點!」

  竟是因為兩班看守交接的時候沒說清楚,將祝纓也同那群鬥毆的凶徒算作了一撥!因為這個誤會,祝纓被送到京兆府的時候就沒有放在班房裡,而是送進了大牢!

  正正經經犯了案子的重犯,又或者是與大案有重大干係的人才「有幸」住的地方。

  祝纓孤零零一個人,被扔到了這裡。能犯大案的,沒她這個年紀的,也許有成年男子長得矮,體型瘦,與她相仿,但也都是成人的骨勢。祝纓簡直不敢相信,這群差役就這麼把她扔過來了!

  更要命的是,這個「誤會」她現在沒法解釋,因為當時抓她的人不在!她認得那些到她家的人,那些臉,在這裡一張也沒有。

  周游,看你造了什麼孽!

  牢頭看了看祝纓,將她的鐐銬除了,掂量了一下,塞進了一間牢房裡。

  這牢房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三面是牆,一面是粗木柵,木柵上一個細木柵的門,也是鐵鏈鎖著,牆上的窗戶也用木柵封了。也是通鋪,因為只有六個人,就比之前那個通鋪要寬鬆許多。一個馬桶放在角落裡,通鋪的一邊。通鋪上也是墊著草,有被子,也是硬殼一樣的,並且應該屬於她的那一條好像被一個絡腮鬍子給鋪身下了。地上髒兮兮的,整個空間都散發出一股黴敗的味道。

  祝纓進的這一間已經有五個人了,她進來之前,掃了間附近的囚室,裡面也是差不多這般,最多六人。她估計,這裡一間也就頂多六人,不知道這是有什麼講究。

  柵門又在身後鎖上了,祝纓嘆了口氣,半地下的牢房比萬年縣的那個暖和些,但是看看「獄友」們,顯然不是什麼善類。進萬年縣的班房,有個「老古」給她念叨兩句,還有人給她騰鋪、給她被子,雖然嘲諷兩句,但是惡意不濃。

  然而,這裡這五個人,沒一個好相與的!

  祝纓相信,那個盤膝坐在鋪上的、懨懨的中年人身上有股賊味兒。

  他旁邊壯一點的那個,目光邪淫,必是好色之徒。

  絡腮鬍子翻身起來,打量著祝纓和牢頭,他一臉橫肉的,看起來是欺負人欺負慣了的,因為他看人都往人身上弱點看,彷彿隨時會抬起拳頭來往這些地方狠狠擊打,讓人無故痛苦哀號似的。

  正在哼著小調的那個,精瘦,但是目光和表情都表示,他隨時準備坑人一把。不像「一臉橫肉」是動拳頭,他一定是那個趁人不備往人腰上狠捅一刀然後裝成沒事人一樣跑路的。

  他的旁邊,居然有一個看起來挺斯文的三十上下的男子,看到祝纓,含笑點點頭,望之親切。

  祝纓想:要打起精神來,好好把這牢坐好!

  ………………

  牢並不好坐。

  這兒也沒上鐐銬,但是一間牢房裡三面是牆、每間牢房裡的人數也更少一些,除了牢門,整個囚犯的居住區和外面還有一道在柵欄隔開,這道柵欄外面,才是間出來的牢頭的值房。

  在這兒越獄都要比在班房裡多開一道門。

  祝纓被扔進牢門的時候,牢頭扔給了她一件單布上衣,又寬又大、既髒且舊,喝道:「穿上!」

  祝纓理開了一看,只見前後心處都是一個大圓圈,上面一個大大的「囚」字。罩在她的皮袍子上還有餘量。

  「獄友」們都在打量她,祝纓乖巧地低下了頭,心道:我先看兩天再說。

  冷不丁地,身前老大一片陰影,祝纓錯愕地抬起頭,後退了兩步,背抵著木柵,看著絡腮鬍。

  絡腮鬍身材魁梧,三十上下的樣子,摸著下巴看著她:「脫了!」

  祝纓瞪大了眼睛,沒說話,絡腮鬍道:「還要老子動手麼?!」

  祝纓縮著肩膀,把外罩的囚衣脫下來遞給了他,他拎著囚衣看了看,冷笑一聲:「還行。那一件也給我!」

  祝纓穿的是于妙妙送的皮袍子,在京城也算是個小康人家要猶豫一下才能置辦的行頭,這牢裡各人穿得都不大顯眼,她這身袍子穿得仔細、保養得乾淨,絡腮鬍自己穿的冬衣也舊了,就被這絡腮鬍看中了。

  祝纓也不吭氣,真的將皮袍脫了下來,沒來得及遞出去就被絡腮鬍搶走了。

  看得那個斯文男子直搖頭。

  暖和的皮袍脫了下來,祝纓打了個哆嗦——她裡面就剩夾衣了,有點冷。

  絡腮鬍的身材比祝纓要高大一些,這皮袍他貼身穿了都繫不上,有些生氣地敞著懷,又將他自己的舊冬衣穿在了外面,卻將他那件囚服罩衣扔給了祝纓:「喏!」

  斯文男子好心地說:「穿上吧,沒穿囚衣,牢頭見了要打人的。」

  祝纓對他點點頭,匆匆把這件更髒更臭的囚衣罩在外面,更顯得空蕩蕩的了,一抬胳膊,這囚衣半條袖子都爛壞了,怪不得絡腮鬍連囚衣也要跟她換了!

  她往斯文男子那裡靠了靠,對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又低下頭。斯文男子道:「不怕不怕,沒事兒的。老胡就這副脾氣,瞧這不處得挺好的?」

  老胡就是那個絡腮鬍,大步走了過來,斯文男子微笑看著他,老胡氣得很,一揚手,沒打到這斯文男子,倒打到了祝纓臉上。祝纓還是如法炮製,順著他的力氣一偏身,打也是打中了的,祝纓半邊臉迅速浮起了五個指印,只是離打掉兩顆大牙還差了不小的距離。

  斯文男子道:「得啦,你今天也得到好處了。快吃晚飯了。」

  老胡才哼哼地又躺下了,身下的被子也沒給祝纓。

  斯文男子道:「他就是這脾氣,所以才會傷了人命,倒不是故意的。」

  老胡猛地坐起來,罵道:「放屁!老子就是打幾個孬種!打完過了兩天才死的,干老子屁事!」

  祝纓心道,打完兩天死的,也算是你打死的,前因後果,你當訂律法的人傻?你早兩個月幹這個事,就值一個秋決上場了。

  斯文男子對祝纓道:「放心,你只要沒什麼鋪子、房子被他家主人瞧上了,想『買』,他等閒不打人。那個挨了打的,是死犟,不肯將鋪子折價賣給他。你很聰明,他要的你都給了,你沒事的。」

  祝纓小聲地問斯文男子:「先生貴姓?」

  斯文男子笑道:「免貴,姓文。」

  祝纓又往他那邊挪了半寸:「文叔好。」

  斯文男子又是一笑,溫柔地問道:「你呢?」

  這時旁邊一隻手伸過來,曲起食指,用指背輕刮了一下祝纓受傷的臉,祝纓受驚地跳了開來,遲疑地看著那個一臉不懷好意的男子。

  男子一臉的涎笑:「哎喲,老胡,打重了啊!太不憐香惜玉了!多好的面皮呀,打壞了可惜。嘖,哎,你怎麼不問問哥哥我姓什麼叫什麼?我告訴你,我叫潘寶,是,哎,你別躲呀……」

  祝纓又逃到了斯文男子身邊:「文、文叔……」

  斯文男子道:「不怕,他跟你開玩笑呢,他只好女色。」

  潘寶道:「在這兒,男色也只好湊合啦!哈哈哈哈!我看你嫂子還沒你好看呢!」

  祝纓抿緊了嘴唇,猛地握住斯文男子的袖子。斯文男子道:「沒事兒,他也不殺人。」

  祝纓看了一眼老胡,這一眼把老胡又給看毛了!他罵道:「賊小子,你看誰呢?這個殺才也配與我相提並論?」

  斯文男子又好心解說:「這潘寶,就是管不住下半身兒,倒與老胡不同,老胡光明磊落,要幹什麼就幹什麼……」

  懨懨的中年男子聽到「賊」字,看了這幾個人一眼,又躺下了。

  斯文男子慢條廝理地對祝纓道:「潘寶呀,看中了街上一個老婆子家的婢女,找老婆子去討,老婆子不肯給。他就把那丫頭姦汙了,說不嫌棄這丫頭已經破了身子,願意收了這丫頭。沒想到老婆子不願意,要找他拼命,他把老婆子也打傷了。害,可憐吶,他也有幾個錢,他要在外頭呢,興許還能給這家幾個錢看病,咱們少尹偏偏要為民請命,將他拿了來。現在,嘖嘖,那邊兒傷的傷、殘的殘,難熬過這個冬天嘍……」

  他的語速不快,祝纓仍聽出了其中的興奮,這份興奮是對著祝纓來的,他在看祝纓的反應!

  祝纓又縮了一下。

  潘寶道:「我也正大光明的!我看上哪個就弄哪個!你們等著,哪怕判了,我使點錢過不兩天,也會將我弄出去的!我犯的又不是死罪!少尹就算是個青天,他也不能一輩子扣我在這裡!嘿嘿!」

  斯文男子往祝纓這邊湊了一湊,道:「我看他的錢不夠贖這個罪的,你說呢?」

  卻聽到一陣踢踢托托的聲音,精瘦男子站了起來:「來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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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一殺

  獄裡的飯是是囚犯負責分發的,四個人,前面兩個人抬著一個盆,裡面是碗筷,後面兩個人抬了一個桶,其中一個拿著個大勺。

  所有人都衝到了木柵前,祝纓也只好入鄉隨俗。

  站到了木柵前,她就知道為什麼連之前那麼沉得住氣的那個懨懨的中年男子和看起來胸有成竹的斯文男人都旋風一樣衝過柵欄來了!

  前面抬盆的將盆往木柵前一放,幾隻手透過柵欄縫抓碗、抓筷子,拿完了碗筷,抬桶的也就到了,拿勺的那個往桶裡舀一勺混和的菜、雜糧之類煮的糊狀物伸進柵欄裡隨便放進哪個伸來的碗裡。

  也有關係好的囚犯照顧「同窗」,多撈點乾的,但對大多數人而言,就這一碗!

  發明不讓囚犯吃太飽這個辦法的人真是個機靈鬼兒。

  保持監獄安定的秘訣在於,讓囚犯吃不飽也餓不死,沒力氣鬧事兒他們就不會圖謀越獄了。

  祝纓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撈了一隻碗兩支筷子,橫叼著筷子,她半邊臉還火辣辣的難受,分飯的囚犯只給了她一淺勺,她也不馬上就爭。叼著筷子,捧著碗,她靠在一邊牆上,準備吃飯。

  大部分犯人吃飯要麼蹲著,要麼坐通鋪上,反正就那麼一碗,怎麼吃不是吃?趕緊吃完了,萬一桶裡還有餘料,還能湊過柵欄看分飯的心情再討上一口。祝纓一手捧碗,一手拿著筷子扒拉飯,還行,沒餿。碗底沉著一點豆子,湯上飄著兩片菜幫子。雖然煮得不算太爛,但是熟了,竟然還有點鹹味兒,它還放了點鹽!

  才吃了兩口,就見外面有人提了兩隻大食盒進來。食盒蓋得嚴嚴的,許多人還是能夠從它的樣子裡感受到其中飯菜的美味。祝纓停下了筷子,目光隨著食盒走。這牢房三面是牆,她站了起來,走到木柵前,只見一個獄卒提著食盒進了最裡面的一片區域。

  祝纓估摸著,那兒得是重犯的牢房。什麼樣的囚犯能吃得這麼好呢?

  這時,斯文男子吃完了一碗飯,也湊了過來,說:「羨慕吧?吃不上的,那個得花許多錢了。」

  「文叔知道?」祝纓好奇地問。

  斯文男子道:「那裡頭的人,有錢!這飯可不便宜,不止是飯菜的錢,還得上下疏通哩。這牢裡,只要你後台夠硬、錢夠多,妓女都能給你找來過夜!不過我看你麼……」

  他打量了祝纓一下,又看了一眼絡腮鬍子,說:「你家裡許有幾個錢?怕是不夠的。不如這樣,告訴我你犯的什麼事兒,我幫你出去,你只要謝我些銀錢就夠了。」

  祝纓抱著碗,警惕地看著他:「你自己都還在裡面呢……你是幹什麼的?」

  一旁潘寶也吃完了第一碗,往前一湊,說:「他?訟棍一個!騙我家裡送他十貫錢,到現在也沒幫我脫罪!」

  老胡也吃完了一碗,都在木柵前等放飯,也給祝纓補了一點信息:「他也答應我呢!」

  斯文男子道:「呸!你們兩個!我沒幫麼?老胡你,打死的那兩個人,見天在衙門口哭,一個是獨子,爹娘不依不饒,弄不了你主子總要你賠命的。一個的老婆帶著個孩子,沒了男人怎麼肯干休?叫你消停些,在牢裡別惹眼,走王推官的門路,報你家中有老娘、只有你一個兒子,得你伺候,你的命就保下了。你主子再一張帖子,事兒也結了,你偏不老實!」

  他又罵潘寶:「你也是,教你是她勾引你,好給你做妾,為的是不再做老婆子的奴婢。她一個奴婢,不定被多少人睡過了,要賴上你。那老婆子只有孤身一人,也是想設局訛你的,你氣憤不過爭執的時候拳頭擦破了她的腦袋。你呢?當著少尹的面,一雙狗眼長在那丫頭的身上,恨不得眼裡伸出鉤子把她衣裳扒了,你當少尹是瞎的?!!!你還打那個婆子,她氣死了你知道嗎?早早的在少尹面前裝個好模樣,你早放出去了,婆子再死也不干你的事兒,再好了,將自己折在裡面,你倒怪我?我攏共收了你十貫!」

  說完,仰天長嘆:「我怎麼遇到了你們這對活寶?!竟壞了我的招牌!」

  又對祝纓道:「小郎君,你莫學他們,你瞧,我的主意多麼的好,全是他們不懂事兒!你只要聽我的,十貫錢,我包你徒兩年改徒一年,徒一年就打二十板子,付到二十貫,當堂就得能你開釋了!如何?」

  不如何。

  祝纓問道:「那剛才裡面那個什麼罪過?你也能開脫了?」

  「他?」斯文男子酸溜溜地道,「他用不著我!他背後有高人。哼!你也犯不了他那些罪過!凡欺男霸女、強佔民田、折磨奴婢、毆人傷殘等等他都幹了!有些自己動手,有些指使家奴,喏,老胡在他主人面前就是幹這個的。要不是這次打死奴婢的事兒叫少尹知道了、拿到了罪證,都抓不來他。你等著,不用幾天,他就能出去了,一張帖子的事兒。」

  百畝地搶你九十五畝,留五畝叫你餓不死,罪過就不大,可你的後半輩子就完全變了。再比如,有個鋪子,他給搶了,你要因此全家沒了著落,只好賣身為奴,那也不怪他了,是你全家自甘墮落。

  沒一條是致人死命,卻是條條沖著人命門去。

  沒高人指點,又或者自己就是個明白人,是萬不能幹出這樣的事兒來的。

  這注買賣錢,斯文男子是賺不到了的。

  斯文男子催促祝纓:「怎麼樣?你要沒有一張帖子的本事,就二十貫錢。信我,我若沒本事,少尹怎麼會把我抓了進來?」

  祝纓明了:他是因為包攬訴訟被抓的。訴棍,從來都是官府痛恨的一類人。官員越正直,越是討厭這種人。

  老胡吼道:「閉嘴!」

  分飯的囚犯又回來了,老胡、懨懨的中年男子、潘寶又都得了半碗,斯文男子趕緊伸碗:「王五,來點,趕緊的!」

  …………

  祝纓沒有往前衝,她碗裡的還沒吃幾口,稀湯幾乎能照清她的臉。

  姦官私奴婢者,杖九十,強者,加一等。

  諸犯死罪非十惡,而祖父母、父母老疾應侍,家無期親成丁者,上請。

  諸奴婢有罪,其主不請官司而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徒一年。

  強姦了奴婢,打板子而已。

  報家中無人,而祖父母、父母老病需要有人照顧,就可能免死。

  擅自殺一個奴婢也就徒一年,如果說奴婢有罪,也是打板子。如果提前在官府說明,這些刑罰都不會有。

  以上三種,還可以贖買。

  連這樣的法,你們都不願意守。

  祝纓想,你們還要怎樣?

  周游順口一提,她就被送進了行轅,一個不喜,就又將她送還。再一個不喜,她就進了大獄。

  你們還要怎樣?

  祝纓抱著碗,挪一挪腳步,讓潘寶湊近的大臉落了空。潘寶又逼近了一步,依舊沒能靠近。潘寶笑吟吟地說:「哎喲,別小氣嘛,來,看你沒吃的,我這兒還有些,勻你一點兒!」

  他將筷子尖兒放在嘴裡嘬得滋滋響,一手托著碗遞向祝纓,一手伺機而動。

  祝纓的腳尖往前伸了一伸,潘寶往前一撈,祝纓又往後縮了一步,接著擰身就跑。

  潘寶樂了,含著筷子,話裡帶著含糊的口水聲:「還挺有意思嘿!」猛地拽開大步去追!

  祝纓看了他的步幅,借著兩人錯身的功夫,用他的身形掩住了別人的視線,手往下面一抖。潘寶一腳踩在了一片菜幫子上,腳下猛地一打滑,手裡的碗飛了出去,撞到了牆上,半碗菜湯豆子在牆上噴濺開來,又滑了下去。那碗是木碗,敲在牆上發出一聲鈍響,從牆上彈了開去,彈到了囚室另一面牆前的地上,又小彈了一下,不動了。

  正在吃飯兼看好戲的幾人目光往牆上一移,順著木碗移了一回視線,再扒下一口飯繼續看戲的時候,卻見潘寶已經整個人趴在了地上。祝纓抱著碗,叼著筷子,一臉無辜地靠牆站著。

  他們哄堂大笑,數老胡笑的聲音最大。

  三兩下扒完了飯,老胡將碗往地上一撂,抱著胳膊過來踢了潘寶一腳:「起來,別裝死!叫我看看,你的臉鏟平了沒有?」

  潘寶的身體動了一下,兩條胳膊似是要撐起身體,又癱平成了個五體投地。老胡用腳尖將他踢翻了個個兒,臉色一變:「不好!」

  幾人都圍了上來。

  懨懨的中年男人將潘寶的腦袋托了起來,翻翻眼皮:「昏死過去了。」

  祝纓有些惋惜,蹲到通鋪上扒著已經半冷了的菜湯豆子。

  斯文男子道:「老馬,你是老江湖了,這樣摔一下能摔昏過去?他壯得跟頭驢似的!」

  懨懨的老馬道:「腦袋,跌得不好要命都是有的……」

  收碗的回來了,祝纓把飯吃完,又把他們幾個的碗筷也收了,連同潘寶那個翻在地上的碗。六個碗,一把筷子,都隔著木柵扔到了盆裡。

  打飯的犯人看了她臉上的傷,說:「喲,新來的?學著規矩了?哎,他們怎麼了?」

  能撈到打飯這個差使的,在囚犯裡也算是上等戶了,他喊這一聲,老胡回了一句:「幹你的活去!這蠢材自己跌昏過去了!」

  老馬拍拍潘寶的臉:「醒醒!」

  老胡道:「你這樣不行,看我的!」扯開了胳膊劈哩啪啦給了潘寶幾個大耳光,光聽聲音都能知道比打祝纓那一下重得多。

  潘寶一抬眼皮,兩眼一翻,口中含糊一聲,當著他們的面昏了過去。

  老馬心中一動:「不對!」

  伸手掰開了潘寶的嘴,認真看了看,說:「壞了!快!來人!」

  送飯的已經走了,吃飽了的犯人正在扯閒篇磨牙。看熱鬧是人的天性,哪怕是犯人。他們這裡這一聲,引得許多閒人扒著柵欄圍觀。還有人說:「怎麼了?怎麼了?」

  老馬將人拖到了柵欄邊兒,就著微弱的火把光看到了潘寶口中的筷子尾!

  斯文男子咬著手指頭,道:「壞了,要出人命了!」

  老馬伸出手指去捏住筷子尾一試,兩根筷子已經自咽喉向上斜插進了腦子裡,只留尾部一寸多還在口腔中。這還怎麼弄?抽出來怕不要帶出腦漿子?

  祝纓心道:他活不成的。

  …………

  犯人們鼓噪起來,都在喊:「快來人吶!死人啦!YOOOOOOO~」

  「有人死啦!快來看吶!」

  往裡面牢房送飯的獄卒正在裡面那間牢房裡陪著喝酒,順便給這個犯人講一講外面的消息。聽到鼓噪聲,放下了酒盅,提著刀出來了:「嚷嚷什麼?!一群賊皮,真是不打不老實!」

  犯人們你一言我一語,說的是「潘寶跌死啦」、「呵呵,你這兒出人命啦」之類的話。

  獄卒拽開大步,三步並作兩步到了潘寶這間牢房前,見潘寶就被貼著木柵放著,同監的人離潘寶兩三步遠圍成一個圓弧站著。

  獄卒皺皺眉頭,往外面又喊了兩個獄卒來,三個人開了鎖,一個去檢查潘寶,另外兩個監視著這個囚室裡的囚徒。別人不知道,獄卒心裡挺清楚,老馬,京兆都有名的賊頭子,京城道上近來很亂,巧了,少尹正在整肅治安,他就認了一項罪名住到這裡來躲清淨。

  老胡是某家貴人的打手,是有來歷的。精瘦的漢子是街上某個龍頭手下的幹將,因毆鬥致人重傷,也關到這裡來。姓文的訟棍在京城地面上也是小有名氣。

  這四個人連同潘寶,雖然犯的事各有不同,都是本府少尹為民除害的時候抓了來的。

  這幾個人最好別出事兒,否則少尹記起來問,怎麼回呢?

  怕什麼來什麼,獄卒一探潘寶的鼻息,還有一點點,忙說:「快!抬到鋪上,請個郎中來!」

  另外兩個吃了一驚:「怎麼了?」

  「出氣兒多、進氣兒少了!快點,不能叫他就這麼死了!他要死了,咱們沒給叫郎中,就怕少尹追究!」

  剩下兩個人也緊張了起來。

  牢裡死個把犯人是沒什麼的,尤其這種屬於意外,吃飯的時候跌倒,筷子從喉嚨裡插進了腦子把自己給插死了。雖然也有律條規定的,如果犯人需要就醫等等而看守沒有去做致犯人死亡,那也是要受罰的。但是,一般也沒有人會太在意——除非家屬不依不饒。

  有的時候,不依不饒也沒用。死了就是死了,連追責都是高高抬起、輕輕放下。

  他們只要裝作認真搶救了的樣子,回來再報一個意外身亡也就得了。

  也不怕沒錢,因為潘寶家多少還有間屋子,總能從潘寶身上弄到這點湯藥費的。

  不多會兒,郎中也請來了,一看,說:「難!小孩兒吃飯不留神,筷子戳喉嚨裡是有的,撥了,沒傷到氣管也好說。這個插到了腦子裡,看命。先說,不撥,肯定死,撥出來,也不一定就活了。」

  獄卒不耐煩地道:「都知道!動手吧!」

  郎中費了點力氣,讓老胡把潘寶的嘴撐開,自己拿了個鉗子捏著筷子尾,一用力,還脫了手,筷子又往裡彈了一小點,再重新往外撥。撥出一根之後,獄卒鬆了口氣,郎中道:「還有一根。」

  兩根都撥完了,潘寶兩腿一蹬,挺了。

  郎中道:「這可不賴我!」

  獄卒道:「行了,明天你再來一趟。」

  「啊?!」

  「要往上報,你只須說你見到的就成啦!」

  郎中擦了一把汗:「哎。」

  獄卒也沒有往外搬屍體,說了一句:「都不許吵鬧!」又問潘寶是怎麼跌倒的。

  斯文男子道:「喏,那不是?踩到菜幫子滑倒的!」

  獄卒抽了根火把往地上一照,果然見一片踩得快要看不出模樣的菜幫子,以及一道長長滑痕。他點點頭:「是了。這豬狗,吃東西潑潑灑灑的,害了自己的性命!」

  斯文男子偷笑了兩聲,他們剛才可是看了一齣好戲呢!

  獄卒罵道:「砍頭的東西,你笑什麼笑?」打量了一圈,見祝纓看起來最乖巧,指著她說,「你,過來,把他囚服除了!」

  獄卒也不想動屍體,但是囚服還是要回收的,祝纓慢吞吞走了過去,將潘寶的囚服解開。拽起一隻袖子,再將屍體一推了個骨碌,就將一件在地上滾過的囚服除了下來,站起來抖抖灰塵,拿到通鋪那兒仔細地疊了起來。

  獄卒不耐煩地道:「在這裡了還窮講究什麼?你過來,把他腰帶摸一摸,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

  祝纓轉身,無辜地看著他,獄卒罵道:「聾了嗎?快點過來!」

  祝纓才慢吞吞地走過去,肩上又被刀鞘抽了兩下。獄卒催促道:「翻翻看,有什麼銀錢、金簪子銀墜子……」

  摸屍體啊……祝纓想,慢慢地彎下腰,伸出手去。獄卒道:「快點!」往她小腿上踢了一腳。

  祝纓進來的時候,渾身上下只有一把鑰匙。事實上,犯人進牢裡,也不給帶金銀、利器之類。祝纓來的時候因為是從萬年縣轉來的,除了鐐銬之後就沒有再多搜身,所以鑰匙得以保存。而潘寶進來的時候顯然是搜過身的,身上也沒什麼值錢的物件兒。

  祝纓道:「沒有,就衣裳。」

  獄卒皺了皺眉,道:「晦氣!」潘寶的衣服也不夠體面,否則倒可以扣幾件綢的、夾的拿出去或送人、或賣掉……

  他又指揮祝纓把屍體的鞋子脫掉,看看有無夾帶。竟真的在裡面翻出了一點銀子,獄卒接了銀子,說了一句:「這麼點。」就出去將牢門鎖上了,將潘寶的屍身也留在了牢房裡。

  祝纓指著潘寶的屍體問斯文男子:「就……這……就這樣了?」

  斯文男子道:「明早他們會來搬取屍體的。放心,還能再問他的家人要點收屍的錢,有錢賺,他們不會不管的。」

  祝纓默。

  到了通鋪上,將潘寶的被子拿了,往最邊上的位置那裡一放。轉到這間牢房沒人給她被子開始,不到一個時辰,她有了自己的被子了。通鋪也寬敞了許多,睡覺的時候,只要不是故意,鄰鋪就應該不會擠到她。

  最靠外的人挨著馬桶睡,這倒不是個意外,祝纓主動往這兒一窩,自然也不會有人讓她不要這麼睡。只是,這間牢房裡六個人,一個死的挺在地上,剩下五個竟只有老馬和祝纓心中不慌。

  其他幾個人,包括老胡,看著凶悍,也沒有與死屍共處一室過夜的經歷。他們有的爹娘還沒死,有的爹娘早死都沒印象了,守靈的事兒都沒經歷過,怎麼能有這樣的經驗?

  老馬蓋著被子睡了,祝纓攏了攏通鋪上的草,一根一根捋起來。

  斯文男子睡不著,將別人拱到一邊,挨著她,問道:「你幹嘛?」

  祝纓道:「睡不著,我編個草墊子。」

  斯文男子瞪大了眼睛:「啥?」

  祝纓不再理他,手上慢慢地動著,斯文男子終於放棄了。祝纓編了一陣兒,從潘寶身上摸了兩張草紙,慢吞吞地到馬桶邊方便。斯文男子一個翻身,捏著鼻子背對了過去——就不該過來,臭啊!

  祝纓又編了一會兒,這鋪上的草也不多,祝纓鋪草墊子的手藝也尋常,編了個薄的堪堪有尺半寬、兩尺來長的就往身下一墊,再將被子對折,一半鋪、一半蓋,祝纓合上了眼。

  心想,聽起來本府少尹是個明白的官兒,則即便鄭熹出京了,京兆府應該還是有明白的主事人的。今天聽起這少尹的為人,多半不會因為周游胡說什麼就把自己繼續給扔在這個大牢裡。只要再等幾天,或是少尹查犯人,查是提去過堂之類,無論怎樣,有個機會申訴,就能出去了。

  再不濟,就等鄭熹回來金良、甘澤等人也就能聯繫上了,到時候也就能出來了。

  家裡還有三十貫錢,足夠父母生活很長一段時間了。都不是會亂花錢的人,他們會擔心自己,即便出來找人、打聽,三十貫錢也能撐一些時日。

  除了白蹲幾天大牢,父母白擔心幾天之外,倒也沒什麼太大的問題。

  祝纓沉沉地睡了。

  這一覺,祝纓睡得挺香,其他人卻睡得不安穩,但是礙於一個老馬在,本囚室沒有鬧騰,旁的牢房鬼叫兩聲:「老胡,潘寶想你。」之後,也就都睡了。他們有的是不怕的亡命,有的是「反正在你們屋不在我這裡」。

  再睡不著的,就念兩聲佛,自覺安全了。

  …………

  一覺醒來,祝纓打了個噴嚏,還是有點著涼了。

  獄卒們起了個大早,早早請了牢頭過來,開了門,指了地上的菜幫子給他看,又揪來了郎中。牢頭頭痛地道:「好吧,抬去給仵作填個屍格。唉,又要挨罵了!」兩個獄卒將屍體抬走了,牢門重新被鎖上。

  不多會兒,又有犯人被叫去擔早飯。

  跟晚飯差不多,祝纓想,也不知道午飯是什麼樣子,她從來是個勤學好問的好學生,虛心向斯文男子請教。斯文男子這頓早飯就不大吃得下去,說:「午飯?這裡哪裡有午飯的?」

  老胡看起來脾氣好了一些,說:「這裡就兩頓飯!」

  那你還有力氣能打人?祝纓心想,你真是吃太多了。

  一會兒,早飯來了,跟昨天晚飯差不多,擔盆的兩人面色有異,斯文男子順道:「哎,怎麼了?」

  外面的人冷笑一聲:「怎麼了?你這就知道了!」

  將盆隔著木柵一放,犯人們照舊是一擁而上,然後都愣了一下——只有木頭碗,沒有筷子了!

  木頭碗嘛,是怕他們把瓷碗打碎了。筷子……

  那人說:「上頭說了,筷子會出事兒。」

  所以索性就不給了嗎?

  斯文男子罵道:「會幹人事兒嗎?沒筷子還有勺子呢!」

  祝纓撈了隻碗,接了一碗雜菜豆子,蹲到一邊吸溜完,又趕上了第二趟。盛飯的犯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仍然是給了她半碗。

  吃完了飯,就是漫長的囚室一天了。有的囚室裡會有老囚犯吹牛,講自己犯的案子,也有的囚室裡幾人不合,一等獄卒走了就上演全武行!再有一些「知識淵博」的,在講些技巧。又有冤枉的在喊冤枉!反正沒別的事兒,就喊。

  等到陽光短暫地從狹窄的窗戶透進來的時候,老胡終於恢復了正常。他在囚室裡蹓蹓跶跶,一眼就看到了祝纓疊得整齊的被子,以及被子下的草墊。

  一提一抖,被子落在了地上,草墊到了他的手裡:「這個不錯!我要了!小子,過來,再編一個,要照著我的身量編!仔細些,不然我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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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二殺

  通鋪上鋪的蘆席,只是年代久了,很少有人考慮到給囚犯換新的,都殘破不堪了。好蘆席都只是「粗席」,殘破的更是刮皮刮肉的十分不舒服,還不如沒有。

  獄卒們也就胡亂弄兩車草過來一扔,讓犯人將草再鋪到破爛的蘆席上。草倒不是地上隨便薅的帶土的雜草,而是兩車細秸稈。這些秸桿比破爛的蘆席要好許多,老胡是豪門打手,在外面過的也是跟著主子享福的日子,自然是不習慣的。

  他搶了本該屬於祝纓的被子鋪著,不全是為了欺負人,他也是為了自己睡著舒服。

  祝纓的力氣不足以讓她在這間牢房裡搶到什麼東西,好在她有手藝。

  編草墊子的手藝還是她蹲大集上看人賣蒲團、賣草墊子,就手跟著學的。手藝稱不上熟練,僅止夠用而已。編出來的成果也像是一個薄而攤開的蒲團。如果有更多的材料,給她更多的時間,倒真能編出個長圓的大蒲團來。

  在家的時候她就編過,用的粗秸稈,足有一寸厚,張仙姑拿碎布把邊兒包起來縫上。偶爾有空閒的時候,母女倆就坐在這長圓的蒲團上發呆。現在閒著無事,讓她再編個草墊子,她倒也不覺得為難。

  祝纓兩手一攤:「料呢?」

  老胡拿手背擦著鼻子:「什麼?」

  祝纓道:「沒料怎麼編?」

  把秸稈編成草墊子它就緊實,同樣的一張鋪位,兩把亂草就散滿了,想用草墊子得一大捆才能編出一張能鋪滿鋪位的。想要編得復雜些、厚實些,需要的秸稈就更多。

  一間牢房裡的秸稈就這麼多,祝纓是新來被欺負的那一個,分給她的秸稈都比別人的少,想盡辦法用最簡單的編法也就只有那麼大一塊。

  老胡的要求還挺仔細的,要編得仔細,還得要夠他這麼大塊頭躺的新墊子,勢必要更多的原料,祝纓是沒辦法弄來的,老胡想要,就得自己弄。

  老胡的目光在懨懨的中年人老馬、精瘦的漢子、斯文男子身上劃過,老馬瞥了他一眼,老胡就繞過了老馬,精瘦的漢子將手指捏得咔咔作響,老胡清了清喉嚨。他對祝纓道:「連他鋪上的一起!」

  他說得理直氣壯,祝纓順著他的手指看到了斯文男子半僵的笑容。斯文男子對祝纓道:「你才編好的墊子被他拿去了,我的家什他也要拿,咱們可算是同病相憐了。」

  祝纓眨眨,樣子十分無害。她盤膝坐在了通鋪上,原本應該是潘寶睡的位置。那裡,在昨晚的一夜睡眠中,已經被「同窗」們不自覺地侵佔得毫無痕跡了。

  這一天,她就坐在那兒編草墊子。

  ………………

  牢裡只有兩頓飯,每頓還都不多,到中午的時候祝纓才知道,中間還會再分一次水。每個囚犯一天之內只有這些吃喝,吃,是絕對吃不飽的,餓,倒是有可能餓昏掉。大部分人都盡可能地少動,祝纓只是編草墊子,她與別人吃得差不多,也是飢一頓飽一頓長大的,倒不覺得苦。

  還能不緊不慢地編草墊子。

  老胡像個監工一樣坐一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的手指不停地動,編織的速度一點兒也沒變,看得老胡打了個大哈欠,給他看睏了。嘀咕了一聲:「不許偷懶!睡覺前給我編好!」老胡鋪一條被、蓋一條被,睡午覺去了。

  祝纓動了動脖子,放下手裡的活計,走下通鋪去拿了碗水喝。她的動作有點慢,有些日子不幹這樣的活計了,一上午過去了,手指有些不由自主了。

  喝完了水,活動活動手腳,她又坐在了鋪上編起了草墊子,依舊是勻速的,只是比上午慢了一些。

  她仍然做著活計,好像這裡不是個牢房,這屋子沒有才死過人並且停了一夜的屍,好像手上的活計不是一個「獄霸」壓榨她做的。

  斯文男子看了都覺得詫異!

  他湊了過去,問道:「小老弟還會幹這個?」

  祝纓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斯文男子心裡泛起了嘀咕,他被少尹抓了進來,但是並不慌張。包攬訴訟這事可大可小,既然已經被關到了這裡而不是班房,馬上釋放的可能是不大了。不過也不會太狠,打二十板子,徒上幾個月,他還能受得住。

  既然如此,他也就專心地在大牢裡多攬幾件官司,牢,不能白坐!

  他也算是京城小有名氣的訟棍,牢裡也有人認識他,多少給他一點面子。他在這兒才能過得還可以,還能有閒心觀察一下「新來的」,掂量掂量來者的肥瘦。

  他之前判斷得與班房裡的老骨差不多,祝纓家裡是小有資產,但是又不夠豐厚。是個斯文的後生,這麼大年紀的一個男孩子,穿得也很仔細,應該是家裡很重視關愛的那種,雖不知犯了什麼事,但是落到了大牢裡,潘寶調戲、老胡欺負,要麼躲、要麼挨了,膽子也不大,肯定不想在牢裡多待一天,是會出錢的!

  豪門的僕人也會比普通的百姓穿得好,還是能夠分辨出來的。比如,老胡進來的時候就會吼:「你們知道我家主人是誰麼?」祝纓什麼也不說,看來是沒有後台的。

  他給祝纓講解潘寶、老胡並非出於好心,而是為了嚇唬嚇唬祝纓這個小門小戶出來的斯文小子,詐份生意出來。等到潘寶死了,再看祝纓居然敢去摸屍體,又拖了潘寶的被子蓋,還不緊不慢的編草墊子。今天一早,祝纓還有心情吃個早飯。現在又編草墊子。

  正常得一塌糊塗,冷靜得不可思議。這一切都像是他正常的日程似的。

  斯文男子心裡就犯了嘀咕:小子別是嚇傻了吧?!

  嚇傻也分很多種,有的傻子是痴呆,什麼都不懂了,有的是看起來一切如常,但是卻只會幹固定的事情了,這是裝得跟正常的一樣,實際上不定什麼事戳中了他,他就由第二種傻變成前一種傻了。又或者直接瘋了。

  這種情況多見於至親死了的寡婦之類,沒了指望,靈堂上哭都不會哭了。斯文男子包攬訴訟打過一些官司,不少就是涉及寡婦歸屬的。

  斯文男子不甘心,那可不行,他錢還沒賺到呢!

  斯文男子也盤膝坐著,慢慢地跟祝纓說話:「我說的那個事兒,你想好了沒有?」

  祝纓問道:「什麼事兒?」

  斯文男子道:「二十五貫,包你出去。」

  「你自己還在裡面呢。」

  斯文男子道:「放心,將你的事情告訴我,我告訴你怎麼訴冤!只要過堂了,你說出我教你的暗語,我在外面自有朋友尋你的家人!」

  祝纓想了一下,二十五貫,漲價了。二十五貫,夠她全家在京城過一年了,還是吃得飽、穿得暖,偶爾還能吃點雞蛋和肉,她爹還能時常喝上點小酒。二十五貫,哪怕真能出去,這也是她家幾乎全部的家底了,是手上還能餘一點,但是全家人就都不敢生病了,這個冬天也買不了取暖的炭了。

  「我沒錢。」她說。

  斯文男子與她交談兩句,疑心已去了一點,問:「家裡也沒有?」

  祝纓笑了笑,沒說話,依舊編她的草墊子。她這個樣子倒讓斯文男子心裡沒了底,這是個什麼樣的後生呢?

  正經良民百姓?哪有在大牢裡還這麼沉得住氣的?

  騙子?小偷?賊人?都不像,舉止上沒有痕跡。

  讀書人?讀書人早就喊冤了!

  富貴公子?哪家公子是這樣的?還會幹活?還挨打?還摸屍體!還睡馬桶邊兒上!這牢裡的馬桶,得攢得差不多滿了才許抬出去,那個臭味兒,一般人都忍不了,哪家公子能受這個罪?

  他又試探地說:「你在這裡,居然過得慣?」

  祝纓道:「還行。」

  祝纓是一個過慣了苦日子的人。她在朱家村住的也就是比這牢房乾淨些、敞亮些,牆還沒有牢房的牆厚,屋頂還沒牢房的屋頂,也是睡的蘆席。吃飯呢,小時候吃得少時還好,後來長大了,略多吃一點,有一段時間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到她自己學了些手藝也能賺些錢了,全家才又能穩定地吃上一天兩頓飯,有時候兩頓飯外還能加點。

  這牢裡,是穩穩的一天兩頓飯的。如果不算被于妙妙招贅之後的日子,其實牢裡也不算太慘了。

  斯文男子疑惑更濃,又問道:「讀過書。」

  「嗯。」

  「多大了?」

  祝纓停下了手,仰臉想了一下,說:「過了年就十四。」

  「家裡幹什麼的?」

  祝纓道:「現在什麼都不幹了。」

  這他娘的是個什麼營生?收租子的土財主嗎?

  老馬搖了搖頭,對精瘦男子道:「二郎,幫個忙,我頭上癢,你給我看看是不是有蝨子了。」聽起來他們好像是認識的!

  精瘦男子道:「來嘍!」

  兩個人百無聊賴,互相幫忙抓起蝨子來!不急著出獄的生活,就是這麼從容淡定。

  這份淡定在外面又提了大食盒進來的時候,稍稍停頓了一下,又繼續了下去。

  …………

  老胡一覺醒來,祝纓已經停手了,身前放著個草墊子,大小看起來只夠小半個老胡睡的,他罵道:「賊皮!敢偷懶!」

  祝纓還是那句話:「料呢?」

  老胡睡覺的時候,身下的秸稈兒沒扒拉出來給祝纓,祝纓編墊子的時候也沒把斯文男子墊身下的秸稈都用完,還給他留了一點。老胡沒打斯文男子,照著祝纓的後頸子上又來了一下:「你不會管他要?」

  祝纓就老老實實地對斯文男子道:「文叔,你起開一下兒。」

  斯文男子沒了脾氣:「好!老胡!你有種!」

  老胡一聲冷哼,對祝纓道:「快著些兒,今晚叫我睡光鋪看我怎麼收拾你!」

  祝纓拿了斯文男子身下的秸稈又幹起了活兒,一邊幹,一邊對斯文男子說:「文叔,你都幫多少人脫過罪?」

  「那可多了去了!」斯文男子驕傲地說。

  祝纓看了他一眼,說:「都做成了?」

  「當然!」

  祝纓看了老胡一眼,低下了頭,繼續編墊子:「他怎麼還在這裡呢?」

  斯文男子老羞成怒:「那是他自己不聽我的話!我縱有千般智計,活諸葛遇上了阿斗也保不了江山!」

  老胡大怒:「你說誰呢?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起染坊來了!你有什麼本事了?!小子,別聽他的,他是不是也要哄你拿錢出來,他為你脫了官司?你瞧瞧他自己現在哪裡?自己都出不去,倒能幫別人了!他就是個騙子!」

  斯文男子反唇相譏:「我為什麼進來的?就是幹成的太多了!別人都成了,就你不成……」他機靈地跳下了鋪,讓老胡的拳頭打了個空,兩人在囚室裡一追一逃,鬧了好一陣兒斯文男子終於讓老胡按住了捶了一頓!

  等他揉著肩膀過來的時候,祝纓手上的墊子已經編了一半了,也宣告了斯文男子今夜沒有乾草鋪睡了。他悻悻地說:「這下好了,咱倆一樣了!」說著,摸了摸嘴角,噝,還破了。

  祝纓將手裡的墊子理起來看了一看,老胡看到了,說:「還湊合!快點幹!」

  祝纓下了鋪,抖抖墊子,將墊子放在鋪上,去老胡的鋪位攏了一抱秸稈回來依舊編墊子。一道編一道問斯文男子:「文叔,你都幹成了哪些案子呢?」

  老胡罵道:「賊皮!還要上趕著送上去被他騙嗎?」

  斯文男子心道:哦,他說沒錢原來是不放心!倚著牆,讓冰冷的牆壁緩解肩上的疼痛,說:「多的是,我同你說,前門那裡,那個打死自家奴婢的,我就教他們全家做證,是奴婢詈罵主人在前,奴婢家人以屍訛詐在後……」

  祝纓手上還在做著活計,聽斯文男子舉出了七、八件他的得意之作,問道:「如果打死了官員,怎麼脫罪呢?」

  斯文男子嚇了一跳,道:「你?」

  祝纓將手腕伸到他的面前,讓他看清了自己清瘦的胳膊:「我這力氣?」

  斯文男子清清嗓子:「那個……難!頂好不要自己去幹!平民殺傷官員是要加罪的,要是本地主官,更要加罪。要記著,良賤有別、官民有別,往下是減等、往上是加等。不過……」他想了一想,說,「也不是沒有辦法。」

  祝纓問道:「不是說很難麼?」

  「可以找人頂替嘛!」

  「啊?」

  斯文男子道:「這就不知道了吧?七十以上、十五以下以及廢疾者,犯流罪以下的,都可以贖買。八十以上、十歲以下以及篤疾,犯反、逆、殺人應死者,上請。九十以上、七歲以下,死罪不加刑。哦,對了,連坐的不算。找個老頭兒老婆子,或者七歲以下的小孩子,頂了罪,或者自己裝個重病將死。多半也能脫罪。不過要小心,做官的人嘛!家裡必有勢力,私下報復可就防不住啦!」

  這些祝纓都知道的,她還知道,犯的時候沒有達到年齡或者沒有疾病,事發時達到了,也依舊達標論。看到這一條的時候,她就想到了會有這樣脫罪的辦法和弊端。

  她想知道的是,除了讓頂罪和重病之外,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然而斯文男子就只有這個法子了,還說:「頂好不要去幹。如果有仇嘛,落井下石、借刀殺人都行。」由於祝纓沒給錢,也沒答應給他錢,他點到即止,不再說下去了。

  祝纓道:「哦。」

  又聊了一陣兒,晚飯可算是來了!

  祝纓也丟下了草墊子,同他們到木柵前一同搶碗、搶飯。晚飯也是沒有筷子的,這回祝纓也先接了一碗飯,捧著碗靠牆站著吃。所有的犯人吃飯的時候都小心了一點,有倚牆的,有靠著木柵的,還有坐在鋪上的,或坐或站都保持著很穩的姿勢。

  一頓飯吃完,碗也收走了,一陣香氣傳了過來,犯人們扒著木柵往外瞅。斯文男子生意沒做成,也不好心給祝纓講解了,其實也不用講解,因為她已經看到了,兩個塗脂抹粉的妖豔女子跟著獄卒走了進來。

  女子一個抱著琵琶,一個拿著笛子,獄卒這回還帶了個兩個家丁模樣的人,三人提著食盒,看起來今晚是要熱鬧了。

  犯人們對著兩個女人鼓噪著,又有調笑的,還有人脫下了褲子,對這兩個女子做出了猥褻的動作。拿笛子的將腰叉,罵道:「老娘見過的多了,沒見過這麼小的!」

  哄!犯人們熱鬧了起來!都嘲笑這個人,這人登時大怒:「婊子!早晚叫你知道老子的厲害!」

  獄卒罵道:「賤皮!都老實點兒!明天都拉去打一頓!」才慢慢彈下了這場聒躁。

  老胡舔了舔唇道:「等老子出去,也……」他又有了一點氣,罵祝纓:「賤皮!怎麼還沒編好?」

  祝纓也不說話,去他的位置又抱了一抱秸稈,連同草墊子一同拖到木柵前,就著外面昏暗的火把的光亮繼續幹活。

  大獄的深處,單間裡,傳來樂器的聲音,女子在唱曲兒,又有笑聲,還有:「滿上、滿上。」的聲音。聽得好些犯人心煩意亂的,也有叫罵的。

  足有一個時辰,裡面酒足飯飽,獄卒和家丁提著食盒出來了,兩個女子卻沒有出來。犯人們罵得更厲害了,有人開始當著獄卒的面講下流笑話。獄卒笑罵了幾聲,也沒走,與他們一同聊天。

  這份快活又過了好一陣兒,兩個女子抱著樂器出來。獄卒在兩個女子身上揩了一回油,帶著他們出去了。犯人們罵罵咧咧,有詛咒裡間的人「死在女人肚皮上」的。

  外面的獄卒進來巡視一回,罵道:「都不想睡了嗎?不睡出來挨打!」

  大獄裡漸漸安靜了下來。

  祝纓站了起來,將草墊子放到了鋪上,說:「好了。」

  老胡將草墊子一鋪,又鋪了條被子上去,搶了祝纓的那條也沒還給祝纓,而是捲了一卷,當成了枕頭。

  「嘿!不錯!」他舒坦了。

  祝纓回到了自己的鋪上,還是跟那個斯文男子緊鋪。斯文男子白天挨了打,比祝纓挨得重多了,正在小聲詛咒老胡:「殺千刀的,永遠出不去牢門!」之前他可沒挨過打,該死的老胡!

  咒完了,發現身邊的祝纓還沒睡,問道:「你又要幹什麼?」

  祝纓道:「罩衣壞了,我看看。」

  「囚服,什麼罩衣!」斯文男子嗤笑一聲,背過身去在祝纓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睡夢中,旁邊的那個小子似乎也睡下了。牢房裡漸漸傳出鼾聲,人們漸漸睡熟了。天太冷了,寒冷更容易催人入睡。

  夜半,老胡起來方便,尿到一半眼前出現一個黑影嚇了他一跳。這大獄是半地下的,採光本就不好,大獄裡也沒有什麼燈燭,只有遠處牆上有幾個火把,總柵外面獄卒值夜有個油燈。這會兒因為克扣燈油,外面的油燈的光亮已經半死不活了,裡面的火把也早早熄得只剩一個了。

  牢房又才死了人,老胡嚇得一個哆嗦,低聲喝道:「誰?!幹嘛?!」

  祝纓裹著被子站在鋪上,揉著眼睛說:「方便一下。」

  「滾!」老胡低吼,「後面等著去。」吼完,他抓抓頭髮,睡意又籠了上來。

  祝纓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縱身一躍,兩支筷子帶著她自身的重量從老胡的眼眶穿入了他的腦中。

  輕輕地落地,祝纓扶著老胡的背,讓他靠在了牆上,自己裹著被子靠木柵打了個哈欠。老胡抓著牆,低吼了一聲,祝纓道:「你完了沒?」

  老胡的腳踢了一下馬桶,不動了,祝纓將被子扔回了鋪上,方便完,又爬回了鋪上。

  第二天一早,斯文男子咧著嘴爬了起來,看到地上的老胡,笑了:「怎麼睡到這兒來了?」跑過去踢了兩腳。

  然後突然跳了起來,按住了呯呯亂跳的心,對祝纓道:「你昨天才給他幹活,他不會對你生氣,你去看看他怎麼樣了!」

  祝纓將被子裹得更緊了:「不看。」

  老馬與精瘦男子對望一眼,都不吭氣。斯文男子一把掀開祝纓的被子,將他往外拖:「快,看看去!」

  祝纓惱火地坐起來,在鋪上看著斯文男子:「幹嘛?!」

  斯文男子壓低了聲音:「看看去!」

  祝纓不情願地說:「哦。」打著哈欠扒拉著囚服往身上套,一不小心還給穿反了,又重新穿。穿完一件,又將從潘寶身上剝下來的那一件也罩了上去,又打了個噴嚏。下了地,又反身疊被子,斯文男子等得焦急,扯了她一把。

  祝纓順勢一個踉蹌坐在了地上,仰臉問他:「文叔?」

  老馬一聲輕笑,斯文男子臉上掛不住了,抬腳往祝纓身上踢了一腳:「快滾起來!」

  祝纓吃驚地:「文叔?!」

  此時,獄卒也起床了,開始了本天第一次巡監,隔著木柵喊:「都幹什麼呢?」欺負新犯人嘛,了解,但是不該當著他的面,這不是不把他放在眼裡麼?罵了兩聲,又罵地上躺著的「挺的什麼屍?起來!」

  老胡一點聲息沒有,獄卒也有點慌了,趕緊又叫了一個人來,開了牢門,再一探鼻息,哪裡還有呼吸?

  這是真的挺屍了。

  一間牢房,連死兩個人!再傻的獄卒也覺得不對了!他喝道:「都站著不許動!」再探查老胡死因,竟是筷子從眼晴扎進了腦子裡。

  「不是沒發筷子的嗎?!!!」獄卒焦躁地說。

  確實,昨天一天沒人吃飯用過筷子。獄卒的目光從同室的幾個人身上滑過,質問:「是誰?!」

  他首先略過了祝纓,因為他看起來就不像是能幹出什麼事兒的人,再看其他三人,似乎也不太像,他們在這裡住了有幾天了,也沒出什麼事兒。

  另一個獄卒道:「還是先把屍身抬出去吧。」又指著祝纓,讓她把囚服剝下來。祝纓認得他,讓搜潘寶屍身的就是這個人。

  祝纓也如法炮製,將老胡的囚服剝了下來,又將他的外衣剝開,將自己的冬衣剝了下來,她將冬衣留下,反了個面披上了,說:「這是他搶我的。」

  獄卒心煩得緊,見她已經將冬衣又穿上了,罵道:「賊皮!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嗎?你叫他能答應你?!」伸手要搶這件冬衣。

  另一個獄卒道:「行了,怪可憐的,賞他了吧。快些完事兒,這事兒邪性!」祝纓臉上的巴掌印還沒全消,看起來也確實有點可憐。

  獄卒冷冷地道:「算你運氣了!快著點幹!」

  祝纓再搜鞋子,也從裡面搜出了點銀子,又從老胡的髮髻裡掏出一塊銀子,最後從老胡的襪子裡搜出兩支筷子,都遞給了獄卒。

  獄卒看到筷子,不免想到潘寶,倒吸一口冷氣,覺得這其中必有古怪!急忙指揮著早上去抬飯的兩個犯人把老胡的屍身搬了出去,臨走前還不忘罵一句:「賊皮!都給我等著!」

  等就等吧,祝纓老實站在木柵邊等了一陣兒,也沒等到他們幹什麼,抱著自己的被子到草墊子上坐下了。

  斯文男子回過神來,四下看了看,冷著臉站到祝纓面前,道:「你長能耐了!」

  祝纓輕聲道:「衣服本來就是我的。墊子也是我編的。被子也是分派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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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詈:音同力,責罵。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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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隨意

  斯文男子本能地知道,一間牢房,連續兩天死人這事兒不是很好。

  他讓祝纓去檢視老胡,就是心裡隱約有點預感,覺得老胡是出了事故,推個傻小子頂缸。到時候一說,就是這小子是最後一個檢視老胡的人,挨打也是傻小子先挨。

  祝纓這兩天的表現就像是一個才聽了許多街上大媽的「學精點兒,別人問你什麼都別答應了,有人賣東西給你你先問問價,都要給它還個價」的經驗,張口就是「多少錢?」的傻小子。用來頂缸最合適了。

  他冷著臉也是想先詐唬祝纓一下,一個小子,能見過多少世面?拿捏起來容易的。

  沒想到卻聽到了這樣一句回答。

  這話說得就很傻!人都死了,說什麼衣服、被子、草墊子?

  斯文男子正要再嚇她一下,獄卒來把老胡的屍身抬出去給仵作屍檢的人又進來了。

  祝纓又站到了角落裡。

  祝纓也不擔心,屍檢也查不到她的身上,她依舊照著自己的規劃把自己的鋪位給收拾好。現在這裡的鋪位依次是,老馬、精瘦的男子二郎、她、斯文男子。斯文男子排在最末,鋪旁邊就是馬桶。

  老馬看了她一眼,對她點了下頭,她也對老馬點點頭。

  屍身抬走,也是個「筷子從眼睛穿進了腦子裡,人死了」的結論。大獄裡死人是太常見了,潘寶這樣的「意外」都不是什麼稀奇,這裡還會有霸道的犯人整死軟弱的犯人、仇人進牢裡來弄死夙敵之類。老胡不是什麼軟弱的犯人,他的仇人就海了去了,獄卒想查也沒得查——索性就不管了。

  就說大獄對犯人的這個待遇——不見日光、一天兩菜雜菜豆子粥、春夏秋冬一條被子、亂七八糟的疾疫——時不時死個把人簡直太正常了,不死才是不正常呢。

  只是這一回有一點不一樣,幾個獄卒和牢頭商議了一下,都覺得:「連著死了兩個都是筷子插死的,不太對。要怎麼弄明白了才好。」

  「我是牢頭又不是青天!人家多少俸祿?我才拿幾個錢?」

  「害!你們都不願意說,我就說出來好了,不就是怕少尹追究麼?」

  獄卒這個差使才有幾個餉?吃不飽、餓不死罷了。能跟犯人勒索點好處,補貼補貼家用就是極限了,克扣犯人的口糧、用犯人賺錢的大頭都是上頭拿的。他們也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罷了。把一切弄得明明白白本就不是他們的職責。

  然而不幸來了個少尹,這貨不知道是讀書讀傻了還是別有所圖,竟然真的管起這些事情來了。如果沒有少尹多事,他們連牢房裡的稈秸都不想弄!光席就光席,蘆席壞了就壞了!賊皮,還要供著不成?死就死了!那是報應!下輩子投個好胎,坐牢也能混個單間,還能叫酒食女妓進來。

  連著死兩個人,少尹那裡恐怕是要有個說法的,至少有個引子。一個潘寶,死了有理由還有痕跡,再來一個老胡,就怕少尹多問吶!到時候問咱們一個玩忽職守,打上二十板子,找誰說理去?

  牢頭將幾個獄卒叫到了總柵外面,低聲問:「不是叫你們不再發筷子給他們的麼?怎麼又出事兒了?!」

  獄卒們心裡叫了八百聲晦氣,也只能說:「從今天早上開始就不再給這些賊皮發筷子了!」他們不怕犯人死,死就死了,有什麼好擔心的?就怕上頭找茬兒。牢頭這個茬兒找得角度新穎,讓他們十分不滿——還有這樣挑剔的?

  有人大著膽子說了一句:「他就是孝子賢孫伺候著,也沒有千年萬歲紅毛綠龜的!死就死了!」

  被牢頭啐了一口:「呸!我管你是什麼妖魔鬼怪、紅毛綠龜,是死是死!我只要能在少尹那裡過關!去!給我找個說法兒過來!」潘寶的死,意外的證據十足。老胡這兒得弄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獄卒們只得自認倒黴,將這間囚室的人嚇上一嚇,審上一審。

  獄卒用嚴厲的目光掃射著這間囚牢裡的犯人:「說!怎麼回事?」

  斯文男子就是這間囚室的舌頭,忙說:「都是意外,意外!這牢裡怎麼能不死人呢?這地方陰氣重,興許就是冤鬼索命報仇來了。」

  「是嗎?你們見到鬼了嗎?」獄卒嚴厲地問!

  祝纓在獄卒的目光掃到自己身上的時候,飛快地瞟了斯文男子一眼,獄卒眉頭一皺。牢頭又罵了斯文男子一句:「就你鬼主意多,是不是你在弄鬼?」

  祝纓又瞟了斯文男子一眼,這一眼,牢頭又注意到了。

  牢頭忽然說:「你們,一個一個過來,我要挨個兒審問,你們不許串供!」

  ………………

  祝纓盤膝在草墊上坐著,現在,親手編的長圓的草墊蒲團鋪在了通鋪上,先編的那個小的薄團捲巴捲巴當做了枕頭,一條被子從中對折鋪到了草墊子上,就是一個勉強不錯的鋪了。她坐在草墊上,還有一條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身後。身上是那件失而復得、反著穿的皮袍,外罩了一件囚衣。

  一個人佔了三條被子好像不太禮貌,鋪一個、蓋一個,雖然知道多蓋一條更暖和,她還是把第三條疊好了送給老馬。

  然後她就被獄卒揪去單獨審問了。

  她是牢頭「欽點」的:「先把那個小子拿過來問一問!年輕、膽小,又是新來的,容易問出點什麼來!只要有一點線索,能在少尹面前交差也就得了。」

  祝纓於是獲得了這項榮譽。

  牢頭在審問她之前先問獄卒:「這叫個什麼名字?是個什麼來歷?」

  非常不幸的是,獄卒們也不知道!

  所以祝纓被帶到木柵外面,先被劈頭蓋臉打了幾巴掌,再被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姓什麼?叫什麼?犯了什麼事進來的?」

  祝纓心道,我還想知道呢?說出來的卻是:「不知道。」

  她搖著頭,說:「正在家裡吃飯,就有萬年縣的到家裡來揪了我去關著,又從萬年縣的班房轉到這裡來了的。也沒人告訴我是為的什麼。」

  這種事兒年輕的獄卒可能不知道,有經驗的牢頭卻很明白的,大概是有什麼辦事的人亂弄,又或者是有什麼別的原因。害!弄不明白也不就問了,哪位同僚有什麼打算,總會找過來的,人在自己手裡,到時候總會有人找到自己,現在就不必再費這個心了。

  牢頭懶得管這個關進來的原因,也覺得一個被誤弄進來的人與其他犯人的關係都不大。他跳過了這個問題,問道:「你與胡大是一個屋的?」

  「嗯。」

  「他怎麼死的?」

  「啊?」

  「昨晚你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祝纓無辜地說:「我,那個,晚上看不見。」

  年輕的獄卒道:「胡說,你又不是瞎子,晚上怎麼就看不見了?」

  牢頭已經點頭,問下一個問題了:「昨天,胡大與旁人有什麼爭執麼?」

  祝纓好像回憶起了什麼,說:「跟文叔打鬧了一陣兒。」

  牢頭又問:「旁人都在幹什麼?」

  祝纓搖搖頭:「沒留意。是真的,我都在編墊子,老胡說,編不好,就……就……」

  「什麼墊子?」

  祝纓像是在告狀,說:「他把我的冬衣搶走了,鋪上冷,我就把鋪上的草編個墊子墊著。他看了叫我給他編個,草不夠了,就拿文叔的。我就編了一天。」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獄卒和牢頭一齊看了她一眼,她半邊臉頰上的痕跡還沒有消掉,都是心領神會。牢裡這種事情常有的,欺負新來的。祝纓看起來就沒成年,又瘦,長著一張牲畜無害的臉。挨打、受支使、被搶,都是常見的。

  獄卒和牢頭也不以為意,哪個獄裡沒一兩個獄霸反而是不正常了。獄卒還年輕,看她長得眉清目秀,忍不住多說了一句:「犯的什麼事兒?沒想著早點兒出去?」

  祝纓道:「沒說。文叔說,給他二十,哦,潘寶死了就漲到二十五貫了,能包我出去。我沒錢……」

  牢頭不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道:「去吧,把老馬叫來!」

  祝纓乖巧地退了兩步,又站住了,表情有點猶豫,又問:「大人,我是犯了什麼事兒給我抓進來了的呢?您能告訴我麼……」

  牢頭一擺手,另一個獄卒就驅趕她:「哪裡那麼多的話?滾滾!」

  祝纓滾了。她心裡已經認定是周游在跟她過不去,再鬧大一點把周游引過來她一定討不著好,只略提一下,留下一點痕跡。她這兩天聽了許多關於京兆府少尹的好話,還存著「鄭七不在京城,這個少尹正直,能叫他過問一二我也能早兩天回家」的念頭。

  死了兩個人了,少尹也該過問了吧?祝纓想。

  年輕的獄卒沖她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問牢頭:「這小子有些古怪呀,什麼夜裡看不見,怎麼不再問問呢?他肯定知道什麼,上個夾棍就什麼都招了!」

  牢頭道:「你小子,就是從小過得太好了,沒受過虧呢。這是夜盲。貧苦人家常有的毛病,吃得不好就容易得,但凡能吃上幾天好飯就好啦!」

  「咦?」

  牢頭道:「你以後就知道了。你爹跟我是把兄弟,叔叔我少得不教你一教,你好好學著。先把那個老馬叫過來,再將他們對面的犯人提兩個過來!」

  問過了老馬和對面囚室的囚犯,證實了祝纓說的無誤。頭一天白天的時候,許多人見證了老胡和斯文男子那一場雞飛狗跳。是的,我們都見到了,老胡還「徵用」了訟棍鋪上的稈秸,把訟棍打了一頓呢!犯人們還提供了老胡和訟棍的舊怨——訟棍收了錢,卻沒有能夠將老胡營救出去,老胡還是落到了少尹手裡蹲了大獄。

  牢頭和獄牢們又把斯文男子給拘了來!對這個人就沒有對祝纓那麼「客氣」了,他們心裡已經認定了斯文男子必是有問題的!上來打得更狠!

  「說!是不是你心懷不滿害死了胡大?!」

  斯文男子被打傻了:「不是我!」

  「不是你,還能是誰?!」

  證據十足還不肯招認?獄卒們上去就是一頓暴打!也是合該這斯文男子倒黴,他幹的就是包攬訴訟的營生,衙門裡的人看他就是個「奸詐狡猾」的考語。這個殺才,給足了錢,他能親自把良心剜出來餵狗!

  胡大打了他,他能不報復?

  那不能夠!

  這個鍋,你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可憐斯文男子一介斯文敗類,也是智計百出,卻被牢頭和獄卒內定了要給他扣一口大鍋!一定是這個長了一百個心眼兒的敗類,偷偷藏了筷子,與胡大結了仇,就半夜害死了胡大!

  牢頭和獄卒也不求自己就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打到斯文男子受刑不過承認了「心懷怨恨」,讓他畫個押,獄卒們也就滿意地離開了,把斯文男子像拖死狗一樣的拖回了囚室一扔!

  …………

  斯文男子被扔在了地上,老馬也不去扶他,精瘦男子也不去理他,祝纓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眼下通鋪一分為三,老穆見老馬和祝纓都有兩條被子,也很自然地將斯文男子的被子拖了來鋪了。三個鋪都整理得清清爽爽,除了祝纓的那一份鋪了草墊子,其他兩個人的是稈秸之外,一人兩條被子,三個人的鋪蓋就齊活了!

  通鋪還挺長,三人離得比較開,還能在鋪尾給斯文男子留一小塊地方。

  祝纓又把馬桶挪了個地方,離通鋪遠了些。這些囚犯真是無聊,非得把馬桶離某一個鋪位那麼近!不會往邊兒上再挪一挪嗎?這群賊皮,就是故意整治新來的呢。

  我就不一樣了,祝纓想,我是講道理的人。

  祝纓很好心地對老馬和精瘦男子說:「要枕頭和墊子嗎?就是編得慢點兒,我現在手疼。」她展示了一下手指。

  老馬笑了笑,看到被扔在地上的斯文男子:「問問你文叔吧。」

  祝纓搖搖頭:「他不是好人。」

  老馬挑挑眉,祝纓道:「他早起就看出老胡出事兒了,偏叫我去看,推我頂缸呢。」

  老馬笑出了聲。

  祝纓又問精瘦男子怎麼稱呼,男子道:「你這年紀還是叫我老穆吧。你怎麼稱呼呀?」

  祝纓道:「老三。」

  順手扯了點稈秸又在手指間編繞著,其他牢房裡傳出來聒噪聲來:「逮住了,逮住了!」祝纓去看了一眼,卻是犯人們捉了隻肥大的老鼠,正商量著要吃呢。祝纓道:「又不是竹鼠……」

  老穆笑了一聲。

  老馬道:「後生,別再生事。」

  祝纓道:「哎,我不惹事,也不怕事,我等著回家呢。」

  老馬、老穆、祝纓三人坐在鋪上聊天兒,老馬就問祝纓:「後生,為什麼進來的?」

  祝纓誠懇地道:「我到現在也鬧不太明白,大約是上頭嫌我不夠明白,叫我歷練歷練吧。」她伸出右手食指往上指了指,想的是老天爺讓她開竅。至於老馬、老穆理解了多少就見仁見智了。

  老穆問道:「外頭怎麼樣了?你燒的哪一炷香?」

  祝纓道:「我才來,您也別問我太多,我也不問您太多,現如今京城地面上各路神仙正各顯神通,我也說不明白。」

  三個人慢悠悠地聊著,全當斯文男子不存在了。

  到了吃飯的時候,也沒人幫斯文男子打個飯,更沒有人在睡覺的時候給他一條被子。斯文男子掙扎著爬上了通鋪,想要搶祝纓的被子,被祝纓往膝上一踢,就骨碌到了鋪下,趴在地上蛄蛹了好一陣兒。

  斯文男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處境,抬頭瞪著祝纓:「你!」

  祝纓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去。」

  老穆笑了一聲:「你也太斯文啦。」他對斯文男子就一句話:「滾!」成功地把斯文男子嚇到了馬桶邊兒縮著。

  這是牢裡時常會發生的事情,總有人被欺負,也總有人被欺負死。有的是因為軟弱,有的是因為運氣差,有的人是因為討人嫌。外面盛傳強姦犯會被同監的鄙視毆打,這話並不準確,看潘寶,之前就過得挺滋潤的。

  斯文男子總與這些江湖匪類、人間敗類打交道,他總能佔到些便宜,從這些刀頭舔血的人手裡分一杯羹,卻沒有想到自從進了這間牢房居然一文錢也沒能賺到,反而落到了這個境地!

  他嘶聲哀嚎:「來人啊!要凍死人啦!我冤啊……」

  這也是牢房裡的保留曲目了,常有人喊冤、詛咒等等,獄卒開了總柵,過來拿刀鞘穿過柵欄劈頭蓋臉一套打,又罵祝纓等人:「賊皮!還不把他弄到鋪上去?!」

  祝纓也不硬扛,跳下鋪,拖著斯文男子的一條腿往鋪上拖。老穆跳了下來拖另一條腿,兩人把斯文男子往鋪上一扔,老穆眼力還不錯,也沒有夜盲,問祝纓:「你幹嘛呢?」

  自從吃得好了,祝纓也不是個夜盲了,她說:「怕他咬我。」

  她手上還有兩件舊囚衣沒還回去,這兩天連死兩個,獄卒沒來得及收回囚衣,她把身上那件破爛的換了下來穿了件整齊的,用破衣服將斯文男子的嘴巴給堵住了,又用另一件囚衣將他手腳給束縛住了。扯了點草蓋在了斯文男子身上,然後放心地睡覺了。

  老馬道:「後生,心狠吶。」

  祝纓道:「我倒想好心把他送給您暖被窩,要不要?」

  老馬道:「不要。」

  「老馬,心狠吶。」祝纓說。

  老穆難得笑了一聲,說:「你們兩個呀!老馬我是知道的,後生,你這也……」

  祝纓道:「你猜,他會不會半夜爬起來咬死我?他不敢恨你們,卻覺得我該被他欺負,一旦欺負不成就要恨我。這種人,佔不著便宜就覺得虧了,你放心,你就拿去。」

  老穆不吭氣。

  三人好好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祝纓把斯文男子身上的囚衣解開,發現這人已經燒得很厲害了。祝纓也不理再落井下石,卻也沒有什麼好心去管他。

  她饒過了斯文男子,獄卒們卻不肯饒過,又將斯文男子拖出去一套審。照例也是什麼都審不出來的——這事兒確實不是斯文男子幹的。

  一頓臭揍之後,斯文男子又被扔了回來,「同窗」三人照例是沒人理會他的。三人一處處閒聊,祝纓記性好,隨口說了點她進京來見到的京城景象,老馬就閉著眼睛說:「還得亂一亂吶!後生,別嫌這兒不好,這兒可比外頭清靜多啦!」

  老穆道:「你坐得住,我還掛念外頭的兄弟。」

  老馬道:「進來你就安心住著吧,你那外頭的兄弟啊再不收手,非得叫打死不可!」

  老穆和祝纓都問:「怎麼?」

  老馬是個老江湖了,就說起了二十年前一位青天。百姓眼裡的青天,通常不需要多麼寬仁慈和,只要肯對欺負百姓的人下手。老馬下巴一挑:「什麼流氓無賴、地痞訟棍乃至花臂,拿了來一頓亂棍打死,街面就清淨了,百姓都說他是青天要立生祠呢!鬧事的一除,他就是天天睡大覺喝大酒,照顧太平無事,百姓當然會念他的好了。現在這一位呀,有點那個意思,又比那一位講點道理的樣子。」

  因為年輕時見過這陣仗,現在街面一亂,老馬就憑經常覺得不妙,一是躲避江湖風雨,更是要躲避朝廷的重拳。

  祝纓道:「真要這麼厲害,怎麼老胡和潘寶還敢犯事呢?我不信!他們是什麼來頭?」

  老馬道:「現在才剛開了個頭呢,他只是個少尹,你等他升一升再看!老胡?鎮國公府的一條狗,潘寶麼,傻子一個。不干咱們的事兒。他們那叫個『廟堂』,咱們吶,是『江湖』。不過呀,他們總是想要管咱們,你瞧,那邊那個,是拐賣好人家兒女去販賣的、那一個,騙了東頭一個老鰥夫的養老錢……這些個人,放在以前有一半兒是抓不進來的,都被抓了。這個少尹呢,唉,倒也算是個好官兒了。要是世上都是這樣的官兒,我也未必就踏入江湖了。等我入了江湖,世上又出這樣的官兒來整治我,說是我的錯……嘿!」

  他難得說這麼長的一段話,顯得有感而發了。

  祝纓就特意聽老馬講江湖事,間或插上一句自己的見聞之類,說得很少,不過還是讓老馬聽出來了:「不是京城本地的人吧?」

  祝纓道:「嗯,才來京城。」

  老馬道:「那可不能太衝動。」

  祝纓道:「我就是想,也沒力氣衝的。」

  老馬道:「究竟犯的是什麼事兒還是犯著了什麼人?」

  祝纓苦笑道:「我不是因為犯事進來的,律條我背得比地上這塊料熟得多了,怎麼會因為犯事進來?是犯沖。」

  老穆道:「那就是運氣不好了。」看來就是被人弄進來吃苦頭的,只是沒想到這小子進來三天,坑了三個人。

  …………

  祝纓果然是運氣不好的,單獨審問她的時候,她說是從萬年縣轉過來的。擱半年前牢頭也就不會在意,現在因為有了一個認真的少尹,牢頭不得不去詢問萬年縣——你們怎麼回事?

  萬年縣那裡倒查了一陣兒,說是京兆的差役抓的人,牢頭又回了京兆府找差役詢問,一問兩句,花了兩天才問到了辦事的人。辦事的這個文吏也不是為自己辦的,聽了牢頭的追問道:「是小公子吩咐的。」

  牢頭道:「你要死?小公子能把你怎麼樣?叫少尹知道了,打一頓連差使都給你革了,你喝西北風去?快著些,回我個話,要怎麼辦?」

  文吏又去尋紈絝,問:「小公子,那天拿的那個小子,要如何處置?」

  這紈絝當時是喝了酒吩咐的,再喝幾頓酒,與美婢廝混兩天,他竟把這件事給忘了!反而問道:「哪天?哪個小子?處置什麼?」

  文吏都傻了,他為了巴結這位公子巴巴地把人抓了來,現在人家忘了?

  這位小公子見狀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道:「你等等,也不是我的事,我給你問問。」

  他又去找周游問,周游自己就是在街上瞧了祝纓不順眼隨口罵兩句,連「教訓」的話都沒有說,是這好朋友為他提前先做了一步的。周游現在也正心煩呢,他敬愛的鐘叔叔請辭在家,鐘叔叔閒了下來就酷愛教訓他,把他和親兒子捆一塊兒挨訓。是真的待他越親,訓他越狠。

  周游每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沒功夫和朋友們一起玩了。來的一個朋友還問他:「那個小白臉兒,你想怎麼處置?」

  周游壓根就不知道是什麼小白臉,問道:「什麼?處置什麼?」

  兩個二傻子雞同鴨講,掰扯了好半天,周游弄明白了:「原來是他!嘿!你們給抓了?!我……」

  他本想說去瞧瞧祝纓的狼狽樣,嘲笑她跟著鄭熹混是沒前途的。可恨自己被鐘宜拘得死緊,不得去京兆府的大牢裡閒逛,只好說:「你先把他留一留,要好好關著,別讓他死了或者逃了,等我偷空過去!嘿嘿!別讓他傳遞消息出去!哈哈!我要當面笑話鄭七!」

  然而進入了臘月他就沒有什麼功夫了,一是皇帝不但對鐘宜辦差不滿意,同時也覺得他還可以進步,也壓著他老實讀書,不許他閒逛。二是快過年了,離年越近,他的母親、祖母就盯著他去交際——他是全家唯一的男丁,他不出面誰出面?

  這一忙,他就又把祝纓一個「鄭熹的小廝」給扔到了腦後。

  祝纓在京兆的大牢裡,本就不盼著周游大發善心把她給放了,她等的是少尹問案或者鄭熹回京。不幸少尹要忙的事太多,活活累病了,鄭熹也還沒有消息。

  更因周游一句話,牢頭把祝纓又給提到了更裡面的一間單人囚室裡關著了。

  個中情由,祝纓就更加無從得知了。

  單間牢房比外面通鋪條件要好得多,竟然有單張的正式的床鋪,有比較乾淨的鋪蓋,竟然還個盆架,上面放著個臉盆!牆上也有窗,這個窗子不算小,也是用木柵一根一根地封起來的,房頂一尺多的樣子。

  祝纓自己編的草墊子也沒能帶進來,就都留給了老馬和老穆,斯文男子仍然在牢裡呻吟,老馬、老穆也沒空去管他。看看離天花板只有一尺的氣窗,再看看手上的鐐銬,確認老天是認真在跟自己作對。

  這個牢門也是厚實的門板,上面還開了個一尺見方的洞,用柵欄間出來,方便外面向內窺視。

  門在身後哐啷一聲關上,祝纓嘆了口氣,摸出自家的鑰匙,卸下了繫鑰匙的銅環,拗直了,咔咔幾下,把鐐銬都通開了。

  原本以為可以在大獄裡等到少尹或者鄭熹,現在不但沒有弄出去,反而單獨關押了,情況好像更嚴重了!

  祝纓在鋪上躺了下來,思考一個嚴肅的問題,她要不要自己從這裡出去呢?

  牆上的窗戶,離地面有一人多高,站在下面舉高了手臂也碰不到下沿。不過對祝纓來說這個不是問題,拿床或者盆架墊墊腳就能扒著木柵了。窗戶雖然不大,可她只是個十來歲的少年,骨骼還沒完全長成,只穿單衣卸了木柵就能鑽出去。

  這地牢是半地下的,從裡面爬到窗戶上要費點勁兒,可這窗戶離外面的地面,估計也就是個一兩尺。

  所要擔心的是,窗戶外面有沒有守衛巡邏。

  或者,留意一下外面巡邏的規律?也不知道能不能透過這窗戶看到外面巡邏的人。

  祝纓正在盤算著,對面的牢房有了響動,祝纓忙把鐐銬又給自己銬上了。走到門邊踮起腳來一看,是有兩個人擔了一大桶的熱水進了對面牢房——就是那個每天都有食盒進來的房間。

  祝纓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好幾天沒有洗過臉、漱過口了。洗澡這事兒,窮人是一冬天都不會去想的,祝纓也沒那麼講究。可是張仙姑生的是個女兒,還是教女兒臉是要洗的、牙齒是要清潔的,不能張口就是口臭。

  祝纓吐了兩口唾沫,覺得口裡的味道輕了一些。

  獄卒讓家丁把水擔了進去,將門一鎖,回頭看到祝纓正在牢門上,說:「看什麼看?老實待著去!什麼時候貴人氣消了,你就能出去啦!」

  祝纓心道,這獄卒今天倒和氣了?

  富人坐牢,獄卒能有好處拿,這不熱水送進去,他又能撈點油水,他的心情也就跟著好了起來,對祝纓也就客氣了一點。另一個原因是,周游傳的話是「好好關著,別死了或者逃了」,他們就給祝纓弄到了單間裡來了,也就不像對外面的「賊皮」一樣,肯跟祝纓多說點話了。

  祝纓嘆了口氣。

  獄卒看他一個小孩,能犯多大的事兒,也有點同情了:「你出去之後老實去磕個頭、賠個不是,別叫再抓進來了!別犟啦,犟不過的。都是命。一會兒打飯,我多給你個窩頭。」

  祝纓發現了,只要不是面對一大堆的囚犯,單個面對,獄卒的態度就會好一些。

  她想了一下,說:「多謝。」看對面在洗澡,估計還得再洗一陣兒,她就隔著牢門跟獄卒又聊了一會兒天。說獄卒也是辛苦,要看這麼多人,也難怪有時候會壞脾氣。獄卒道:「就是!誰不知道和氣生財的好?!」

  祝纓道:「就像幹活,一天就做一件,仔仔細細做好了,要幹十件,火氣就要上來啦。做一件有一件的好處,幹十件能有十倍的好處,那也是願意的。就怕十件沒有兩件的好處多。」

  「那是!」獄卒附和了一聲,說,「咦?你小子倒是有一張巧嘴啊!那怎麼得罪的貴人?」

  祝纓道:「我是個幹活的人吶,只會說幹活上的事兒,又不會說哄人的話。說實話就叫人不痛快了。」

  獄卒更加同情他了。

  聊到最後,對面牢房裡洗完了澡還剩了點熱水,祝纓已經哄了獄卒把一盆溫水給她端了進來。漱了口、洗了臉、剩水洗了洗腳,祝纓穿上了襪子說:「有勞。你要悶了,來找我聊天兒啊!」

  獄卒道:「好啊!等你出去了,我找你喝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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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通信

  獄卒往對門送東西或者送女人的時候,就跟祝纓聊一會兒天。

  兩人聊了三天,越聊越投機,獄卒聊天上癮,也不到總柵外頭待著了,得閒就進來,從裡面把總柵的鐵鏈鎖上,再進單間裡來跟祝纓聊天。

  有時候是罵罵同僚、罵罵鄰居,有時候是說些街面上的趣聞,更多的還是說京兆府裡與他的事務相關的消息。

  什麼少尹又從病榻上爬起來辦了什麼案子參了什麼人之類。京兆府現在沒有令尹,因為之前的令尹、也就是那位把祝纓弄到京兆獄裡關著的小公子他爹,高升了!

  鐘宜是管刑部的,他自請去職避位,京兆尹就被調去接管刑部。

  「唉,早不走晚不走這個時候走,整個京兆就聽這位少尹的折騰了,連著我們也不能過安生日子。」獄卒說話的時候很是沮喪。他開了牢房的門,弄了套桌凳進來,還帶了壺茶一點點心——都是從對門那裡順來的——來跟祝纓聊天。

  祝纓給他倒茶,弄得鐐銬叮噹作響,手腕落下時險些砸翻盤子。獄卒從腰間摸出鑰匙:「先給你解開,你自己機靈點兒,萬一上頭來查,就自己戴上,喏,這樣就戴上了。」示範完了,他把鐐銬給解了。

  祝纓轉了轉手腕,已經磨破皮了。獄卒過來有好處,是消息靈,壞處就是得戴著鐐銬,鐐銬又重又粗糙,手腳都磨傷了。現在終於讓獄卒自己把鐐銬給她除了。

  除了鐐銬,真是輕鬆多了,祝纓笑道:「放心,不給你惹麻煩。」

  獄卒道:「你能給我惹什麼麻煩?能給我惹麻煩的都是上頭。」

  祝纓道:「這就是上頭不懂事兒了。」

  獄卒大起知己之感,也覺得上頭是不太懂事兒,不過不能附和,還要板著臉說:「胡說八道!」

  祝纓道:「那好,我不說了,你說。」

  「說什麼?」

  祝纓道:「令尹走了,別的人呢?不是說刑部和大理寺都要換人?換了嗎?」

  獄卒搖搖頭:「沒聽說呀。害!什麼時候來個正經的令尹吧!」

  祝纓道:「少尹有那麼糟糕嗎?不是說他還挺正直的?」

  「他正直他的,別拿我們作伐子就好!不過,」獄卒想了一下,說,「別說,街面上真的好了不少,小娘子們也想在街上多逛一陣兒了,嘿嘿。」

  祝纓道:「少尹現在把這些破事兒料理了,好的壞的都是他扛了,以後你也能跟著清閒一些了。」

  「呸!」獄卒說,「這就不懂了吧?這裡犯人少了,我的孝敬哪裡來?」

  祝纓道:「世上總有惡人,不會少的。」

  獄卒搖了搖頭:「哎喲,你不懂,我看以後吶只會越來越嚴的,我的好日子不多嘍。」

  祝纓道:「過一天是一天,吶,眼前有一筆,賺不賺的?」

  獄卒趴在桌子上看著他:「怎麼?想收買我?」

  祝纓慢慢地吃著點心,道:「我的事兒你差不多也聽著了一點兒了吧?我又不是江洋大盜,收買你做什麼?越獄?」

  獄卒爬了起來,點點頭:「也對,說吧,什麼事兒?」

  祝纓道:「我一個人關在這裡太悶了,給我挪出去?」

  「那不行!上頭有話,說不許叫你走失或是死了,也不許給你傳遞消息求救!」

  祝纓道:「奇怪,才說京兆是少尹在管事兒,怎麼不見少尹給我主持公道呢?」

  獄卒撇撇嘴:「你就老實在裡頭待著吧!少尹且顧不上你呢!瞧見了嗎?外頭那些個,跟你一天進來的,那都是亡命之徒,當街鬥毆的,砍得血嗤呼拉的!他拿的人可多了,像老了的老胡,還有對門兒的這個,擱令尹手上都不能算大事兒。取保、贖買,又或者走個門路沒兩天就放了。偏他,要扣著嚴查了……這一認真不就得花功夫了麼?」

  獄卒越說越上癮:「在這兒算是好的啦,三班差役忙得腳板都跑散掉了!」

  祝纓心說:他們還是忙得少了,竟有功夫給個紈絝當狗,把我給拖了進來。你也是,還能給對門那個貨跑腿。

  她順著獄卒的話說:「你已經夠辛苦的啦。」

  「可說呢!」

  祝纓又笑了:「不如這麼想,刑部、大理寺也不輕省,有人陪你一起受累呢。」

  獄卒哈哈一笑,道:「也對,他們更慘!尤其刑部,就是從他們那裡出事兒的!哈哈哈哈!令尹也是,他原本在這裡的時候,雖然心裡有點數,可也是睜一眼閉一眼的,現在他得忙起來啦!哈哈哈哈!」

  祝纓又與他聊了一陣兒,確認鄭熹在京外還沒回來,而少尹現在有大案在忙,還在跟京城的權貴們對陣。京兆尹算是位高權重,管著整片地面,剛強的京兆尹尚且時不時要與權貴們打官司,偶爾還要吃個虧。少尹是暫代京兆的副職,級別比京兆尹低、權柄比京兆尹小,通常聲望之類也不如正式的京兆,幹事更吃力。

  且又入臘月,他還要維持京城的治安、準備新年等等。

  祝纓也不知道鄭熹這是趟什麼差,要是照南下的那趟差使,路上來回都得倆月了。鄭熹在這個時候被她從名單裡剔了出去。

  得怎麼想個辦法引起少尹的注意又不引起周游等人的注意才行。

  接下來,祝纓用心打聽少尹的事跡,尤其是他對權貴們的態度,沒見著人,不好說他是不是剛正不阿,但是至少不會是聽了她的事兒就把她再打一頓,然後向周游等人告密。

  那就行!

  祝纓又跟獄卒聊天,引他聊一下前任令尹,以及那位小公子。聽了半天,發現這小公子就是個純種的紈絝,甚至不如周游。

  祝纓又與獄卒聊了幾天,漸漸的,把牢頭也給聊了來。牢頭比這個年輕的獄卒要老成年多也狡猾得多,祝纓在他面前說話就少,只問:「勞駕打聽一下,我的事兒,什麼時候能有下文啊?」

  牢頭罵兩句:「小滑頭!」就說,「老實待著吧!你這算好的啦!還有瞧不順眼扔進來就為了叫他挨兩頓的打的呢!」

  祝纓摸摸臉:「我也不算沒挨打呀。」

  牢頭又在她頭上敲了兩下:「你這就是打挨得少了的!回什麼嘴呢?小公子扔你進來,必是因為你這張嘴!」

  祝纓嘟囔了一聲,也有眼色地給牢頭端茶倒水,又說:「你到對面那屋裡坐著肯定更舒服呀。」

  牢頭撇嘴冷笑:「屁!你等他出去,眼裡還能有誰?」

  哦,也就是在這裡才不得不對你客氣些的,對吧?

  年輕的獄卒此時也得了機會,低聲道:「跟他在一處,總覺不得勁兒,要不是有酒肉,我才不肯與他一處吃飯呢!」

  祝纓問道:「那究竟是個什麼人呀?這麼厲害!」

  牢頭道:「要不是少尹,他都進不來!別以為這牢裡稱王稱霸的就叫厲害了,真正稱王稱霸的人,不會落到獄裡來。」

  祝纓喉嚨裡發癢,咳嗽了一聲。獄卒笑道:「戳你痛處啦?」

  祝纓對他翻了個白眼,獄卒也不生氣,牢頭道:「才說他,你這嘴也是招打的!」

  牢頭要教訓獄卒,獄卒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就有點像鐘宜訓周游了。

  祝纓勸道:「你聽他的吧,不是跟你親,才不會跟你說這些呢!就算不愛聽,先記住了他說的,誰知道什麼時候能用得上呢?」

  牢頭喜歡這句話,說:「對!有沒有用,你先記下了也不費你什麼力氣。」

  因為同這兩個人聊得投機,祝纓又拿出個「算命」的本事,算出來牢頭無母無妻無女還沒有姐妹,牢頭大驚:「你有這個本事?」

  祝纓道:「沒有,我什麼都不知道。」就牢頭這俸祿雖然不多也不能算是很少,一身的衣裳、鞋襪、頭巾、帽子,也不能說是很次的貨,他就能開線不縫、破了不補。言談間從來沒提到任何一個女性親屬。看他的年紀也不輕,總不至於有一個還不能拿針線的閨女。再跟年輕獄卒套兩句話,結論也就出來了。

  無論牢頭怎麼問,祝纓都不肯再說,再問,就說:「誰能看透天機呢?看得透我還在這裡嗎?不過您嘛,最近小心些總是沒有壞處的。」

  正說中了牢頭所想:少尹事兒多,我得小心些。

  他待祝纓也好了一點。

  祝纓也就趁機提出來,不讓你們放我出去,給我從單間裡挪出去也說不行,那能不能讓我透透氣?比如發飯的時候給分個碗,出去擔點水之類的?

  牢頭道:「怎麼?居然想幹活了?」

  祝纓道:「骨頭都要生鏽了。」

  牢頭道:「罷了,你同他們一道分水、分飯吧。」

  就這樣,對面受優待是憑錢,祝纓能出門活動,靠的是一張嘴。

  ………………

  牢房裡白天兩餐飯,中間會再發一次水,平時都由擔飯、擔水的人分發,牢頭現在又把祝纓點去專職管分發。

  她被關了單間,然後又能出來,還能與牢頭、獄卒們聊得很好。但凡有點眼色的囚犯都嘀咕,不知道她是個什麼來歷,也都不去惹她。

  祝纓也不在乎這些,能從單間裡出來就好,她想。

  研究了一番自己越獄的可能性之後,她還是決定暫時留在牢裡。因為與牢頭聊天,她才知道這處大獄是個什麼樣的存在,這大獄是在京城內的!不提它就挨著京兆府,也不說它的牆的厚度、高度,就說翻出牆之後,外面就是京城的大街,街上不定什麼時候來個什麼人。

  難度大,也不能說完全辦不到。

  最終制約祝纓的問題是:越獄出去了怎麼辦?

  雖然本就不該抓她,但是抓了她而她又擅自逃了,就是她的罪過了。如果沒有庇佑者,說不定周游或者什麼別的紈絝想起來,她就得連著爹娘一塊兒倒黴了。

  祝纓打定了主意——先在獄裡待著等鄭熹回來,如果鄭熹過幾天還沒回來又或者有了別的事兒,她就設法引起少尹的注意,如果少尹真的是個正直的官員的話,將她放出來應該不成問題。不放,她就繼續待著等鄭熹。等她出去了,就帶著爹娘去金良那裡住幾天,等到鄭熹回來也就好了。如果關得時間實在太長,長到留的錢不夠父母生活的了,她就越獄,帶著父母逃出京城。

  主意定了,祝纓就又安心坐牢了。

  她幹活又與之前這些人不一樣,分飯前,她先拿長柄勺子將雜菜豆子粥攪勻再一勺一勺發下去平均地發下去。發完一遍還有剩,就再發第二遍。唯一的偏心是路過以前的囚室的時候,給老馬和老穆多分一點。再看斯文男子半死不活地窩在角落裡,也沒有再特意去踩兩腳。

  第一頓飯分完,她就對一桶粥能盛多少碗有了點數。

  到第二頓飯的時候,她就能差不多給每個人分幾乎一樣數量的粥飯了。分水也是這般,幾乎能讓所有人都分到一樣份量的水。

  單憑這一手,第三天她派飯的時候就沒人聒噪了。犯人也不用搶,撲到木柵邊早晚都分一樣的量,秩序好了許多,也不因為分飯吵鬧了。她也不慣著那些分飯時故意躺鋪上讓她等的人,說一聲「吃飯了」,不過來的就當那人不餓,這一頓就別想從她手裡拿到一片菜葉。

  分飯、分水還有一樣好處,就是幹這個活的人可以先吃一點,不過分完水和飯之後要去洗桶、洗碗。他們洗碗洗桶也很隨意,打點水上來,隨便涮涮就得了。幹這個的時候是要有獄卒看著的。

  年輕的獄卒對她一挑拇指:「行啊,小子。」

  祝纓道:「都落到這裡來了,還有什麼行的?」

  惹得獄卒一陣笑,等分完了飯,沒把祝纓重新關回牢裡,又喊她到自己的值房分了她一個餅,半碟鹹菜吃。入獄半個月,祝纓就與獄卒成了「朋友」。

  牢頭看完祝纓分飯,就不再阻止獄卒與祝纓經常一處說話了,有一天甚至分了個雞蛋給祝纓吃。然後對年輕的獄卒說:「有空時,多與他說說話,那小子比你機靈呢。」

  年輕的獄卒聽了就不樂意了:「他哪兒比我機靈了?」

  牢頭道:「好吧,你跟他多說說話,等他出去了,你們還能做朋友。」

  「啊?」

  牢頭道:「他就算出去了,也是與咱們『差不多』的人。多個朋友多條路,他不像他對門住的那位,一旦出去了咱們連人家的大門也進不去,也不像老馬那些人,那是混江湖的,出去了不好交往。」

  祝纓的來歷他自覺是知道的,是能與小公子等有一點聯繫,或許是家僕又或許是什麼能解接觸到的普通人。

  彼此所處的層級相仿,結個善緣就沒有什麼不好了。

  牢頭心裡還神神叨叨的,覺得祝纓有點神異,相著點兒總沒壞處。所以,即便祝纓沒給他什麼錢,他也沒有就給祝纓臉子看。甚至覺得祝纓這樣會來事的人,以後混得不會差,這等「識於微末」的「貧賤之交」最值得相處。

  祝纓在牢頭的默許之下,在大牢裡四處亂躥。因為分飯公平,犯人們也漸漸同她正常說話。祝纓記下了牢中眾人的情況,他們有兩個像老馬這樣為一點不大不小的事進來的,應該是為了躲街面上的紛爭。大多數是像老胡等人那樣真的犯了案的,還有些是現抓的打架鬥毆打死人的之類。

  牢裡不時有人犯被提了出去,有的是發配、有的是流放,還有是徒刑。得移到城外修路、礦場又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做苦役。又不時有新的犯人被抓了進來,這段日子以來,兩類人抓得多。

  一是黑道火拼,二是與豪門欺壓百姓有關。

  這個少尹,倒像是真心想幹實事的人。

  牢裡總少不了喊冤的人,斯文男子還會叫冤枉呢!他們自己說的話倒也算不得準。不過祝纓閒來無事,也把這些「冤枉」都問了一遍。有說自己不是賊,並沒有同伙去偷盜什麼王府的財物。還有說自己也沒有騙姦父妾,是那個女人冤枉自己的。也有說肯定是鄰居誣告了自己。

  等等。

  祝纓也不敢讓獄卒去聯繫自己的父母,她還記得那句「不許你傳遞消息出去」,心道,這周游和他的狐朋狗友是真的狠!

  又想,鄭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臨近過年的時候,祝纓見對門那位居然回家了,問獄卒:「他的官司結了?」

  獄卒低聲說:「沒結,不過他使了錢,回家過年,出了正月再回來。」

  「你倒不怕他跑了?」

  「害!跑了也有上頭頂著。」

  祝纓更加驚訝了:「少尹居然答應了?」

  獄卒懨懨地道:「少尹啊,他被參了。」

  祝纓嚇了一跳:「怎麼了?」

  獄卒道:「還能怎麼?查到太后娘家侵佔民田,非讓國舅吐出來。太后跑到陛下面前哭。」

  然後少尹就被停職反醒了。

  所以祝纓對門那個就出錢疏通了關係,現在可以回家了,而祝纓,因為下令的是別人,她也不是犯案進來的,還得在這兒關著。

  祝纓試探著說:「快過年了,我在牢裡身無長物,這個年可怎麼過?總要叫家裡送些錢過來才好過年吧?」

  獄卒道:「行吧,叫人送些衣物來也可以。你不能走,不能傳遞消息!」

  祝纓道:「好。」央了獄卒去自己家,找祝大和張仙姑來見自己,如果家裡沒有,就請他去客棧留訊。

  獄卒也答應了。

  等到獄卒輪番休假的時候,先按地址去祝纓家,沒想到家裡沒人。只好去了客棧,祝大正在客棧裡等著。獄卒留訊的時候他聽到了,跳起來說:「我就是祝大,有什麼消息?」

  獄卒問他:「你大兒子叫什麼名字?」

  祝大道:「他哪有名字?」

  獄卒道:「是了,是你了。叫上你女人,帶些衣服、吃的,帶幾串錢,跟我去見你兒子吧!」

  ………………

  起初,祝大和張仙姑以為祝纓幾天就能回家了,哪知道等了十幾天,連片影子也沒見著。他們以為鄭熹會很快回來,到時候在客棧裡等著甘澤或者金良,也就能救出祝纓了,不想鄭熹現在也還沒回來!

  兩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京城又毫無門路,只好流輪在客棧裡等著,另一個人去各個衙門邊兒上亂躥。連打聽消息都不知道從哪裡打聽起。先說是半夜抓的人,京兆府門上還算親切,說,那天晚上他們沒有抓人回來。

  兩人有點慌,明明是抓走了的!又想,難道什麼貴人給抓私牢裡去了?!可他們連周游住哪兒都不知道,只能滿京城地打聽。好歹算打聽到了周游的住處,沒敢直接闖進去,就在門外周圍問,也說,並不曾帶人回來。

  兩人沒了計較,眼見得一天天過去了,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街上行人個個喜氣洋洋,周圍鄰居家家張燈結彩,張仙姑白天跑到街上,晚上哭半夜。

  終於!

  聽了消息,兩口子也顧不得這許多了,回家收拾了一個包袱。獄卒讓他們到自己的值房裡,再喚來了祝纓,至此,一家三口總算是見上面了。

  祝纓看張仙姑兩鬢添了許多白髮,人黃瘦了許多,祝大的腰更彎了。兩人的衣服都有些髒破了,想是這些日子以來沒空打理。張仙姑兩口子看女兒,頭髮也毛了髒了、身上囚服發污,囚服裡面的衣服也又髒又皺。人更是瘦了一圈兒。

  張仙姑抱著女兒就要哭,祝大也忍不住落了淚,獄卒道:「小點聲!」

  張仙姑趕緊擦了淚,看女兒這一身狼狽的樣兒,在她跟前的時候,她都把女兒收拾得乾乾淨淨的,現在倒好,這一身的味道……她說:「快,換上……」

  祝纓道:「不急的!聽我說。幾件事兒,第一,金大哥家的住址,當時想著我帶你們去認門的,沒想到出了這件事兒。你們記下地址,等會兒找金大娘子去。也別逼她一個女人家就能幫我出去了,能傳個信兒就行。」

  「好。」

  「第二,你們自己也當心,別湊到周游什麼眼前兒,這是他老家,街面都是他的熟人。瞧見不對,就跑到金大哥家躲一躲,沒別的事兒就別往他們家去。」

  「記著了。」

  「第三,回去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現在知道我在這裡了,就別太擔心了,養好自家身體。」

  「哎。」

  「得了我的信兒再來見,旁的時候別來,叫人看見了,都吃瓜落。」

  「哎。」

  「這些日子,京城街面很亂,別亂跑,別看熱鬧。回家插好門。」

  「哎。」

  張仙姑帶來的衣服祝纓沒要,拿了幾貫錢和幾塊碎銀子,又叮囑:「沒我的信兒,別把錢給人。」

  張仙姑也答應了。

  祝纓從張仙姑那兒除了錢和一包吃的,沒接別的東西,就讓張仙姑他們回家了。張仙姑一步三回頭,被祝大硬拽了回去:「快去找那個金大娘子,好傳個信兒吧。」

  兩口子趕緊回家,把包袱放下,洗了臉、梳了頭,又去金大娘子門上。金良跟著鄭熹出門,金大娘子也沒有回娘家去住,她正在家裡張羅著過年。聽門上說是祝纓的父母,她還樂呵呵地:「哎喲,他爹捎信來還說到三郎的呢!快,叫他們把豬蹄子燉上!」

  金大娘子的笑容在見到祝大一臉的懊喪和張仙姑要哭不哭的模樣時就維持不住了:「這……您二位是?這是怎麼了?」

  張仙姑吸吸鼻子,問道:「是金大娘子麼?」

  「是、是啊?您找的不就是我麼?您是三郎的娘?」

  「哎,是我。」

  兩下對上了,張仙姑一張哭,一邊沒耽誤訴說,怎麼才安好了家,孩子才說要帶他們來見金大娘子:「飯桌上正說著這話呢,就來了鬼了!他們說,是得罪了什麼貴人,要拿我們老三。我打聽了這許多天,老三叫人送出消息來,關在了京兆府獄裡,就是那個姓周的將軍,一時看我們老三氣不順,叫人關她呀……我們招誰惹誰了?」

  「周游?」金大娘子了然,周游在她們這兒可是個名人呢,金良娶她的時候,新婚夫婦沒話說就講周游的笑話。金大娘子對這個人可是太熟悉了。

  「就是他!您看,有什麼法子……呃,老三說,別給您添麻煩,您能給鄭大人傳個信兒麼?咱們是奔著鄭大人來的,到了京城他又辦差去了,咱們就無依無靠了。」

  金大娘子想了一下,道:「行,我這就去托人捎信給我們那口子。你們再等一下,我給你們收拾點兒東西,給三郎打點也得要錢要物的。」

  張仙姑忙說:「家裡還有點錢。」

  金大娘子道:「你們不知道,那群鬼,見錢眼開的!有錢跟沒錢不一樣!你們在京城也沒個親戚,我想辦法打聽一下牢裡的事兒,問問哪個人識得牢頭,比你們打聽強。」

  張仙姑與祝大一口氣鬆了半口,差點癱倒在椅子裡,千恩萬謝地回了家。

  那一邊,金大娘子也不是吹牛,她真的問了些熟人,問到了些內情。雖然不是周游的吩咐,卻是周游的朋友幹的,那也差不多了,這筆賬記到周游的頭上也是沒差的。她把事情探明了,就托了鄭侯府裡送信的渠道,將消息帶給了金良。

  這渠道也不是單為金良開的,是鄭侯府裡與鄭熹通信的時候順捎的。金良知道了,鄭熹自然也就知道了。金良已經開罵了:「這群敗家子!不知道盡忠報圖,光耀門楣,成天作踐人!什麼時候都該拿下大獄,也好叫他們知道什麼是天理王法,知道畏懼!」

  鄭熹擺了擺手。金良道:「這可怎麼是好?這就過年了,這信一來一回又得半個月了,可恨咱們還有些日子才能回去。三郎這年是在牢裡過了。三郎雖然機警,防不住有心人算計他。您看……」

  鄭熹道:「周游要是有心讓他死,他活不到現在。不過,他以後也應該會留意了,經此一難,對他未必是壞事。不要驚動別人,我寫封信去給鐘宜就行了。」他寫的信很簡單,托鐘宜去京兆獄接個人出來。

  金良放心了:「這樣就好了。」又覺得祝纓實在是倒黴,又覺得他可憐,說了許多張仙姑和祝大的好話。鄭熹擺擺手,金良收聲,躬身退了出去,回臉就給老婆也捎了封信,告訴她放心,鄭熹已經知道了,並且做了安排。

  金良的信與鄭熹的信都由信使帶回京,都由鄭侯府上轉遞,到鄭侯府的時候就已經是過年了。鄭侯府裡的主人們得進宮,回來看了信再吩咐轉遞已經到了初三。

  這邊,金大娘子接到了金良的回信,派了來福去祝家送信。那邊,鐘宜的消息比金大娘還要晚一些——他辭了官,新年過得不太好,別人家熱鬧,他家冷清,他就跑到京郊的莊子上「隱居」過年了,鄭侯府裡分派信件的時候天色已晚,決定第二天早上再派人去送信。送到京城的鐘府,城內鐘府只當這是一封尋常的拜年帖子,沒有馬上送出。

  城內鐘府攢夠了一撂拜年的帖子,一總打了個包,派了個人送出城去,已經過了初七了。他們也不急,因為鐘宜出城前已經備下了許多拜年帖,他人不在,家僕卻在新年的時候把帖子一投,並不需要收到別人的帖子看誰給他拜年了,他再回帖。

  就晚了這一點時間,事情又起了點波折——初七一過,各衙陸續辦公,京兆府有了新的令尹,也不是別人,正是之前被大獄裡的人念叨了不下一千次的原少尹,王雲鶴。

  他被停職小半個月之後,居然被皇帝欽點做了京兆,他升了!

  帶著王雲鶴升職消息的邸報與鄭熹的親筆信一前一後到了鐘宜的手上,鐘宜先看鄭熹的信,上面寫得很直白,我的人得罪了周賢弟,周賢弟就暗示把人關進了京兆獄裡,我想這樣對周賢弟不好,請您把人接回來。

  鐘宜知道周游的脾氣,先認定了是周游不對,決定盡快把人接出來往鄭侯府上一送,再好好跟周游談一談!

  再看邸報,他就連生氣也沒力氣生了——王雲鶴他升了!

  王雲鶴是少尹的時候,或許有管不到的,現在他是令尹了,從王雲鶴手裡摳人?鐘宜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可怎麼辦?

  鄭熹寫信給他,已經是很給他面子了,意思就是不想把事鬧大,否則一封奏疏參周游公器私用、濫用職權,這裡面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著倒黴,這也是給了周游餘地。鐘宜很欣賞鄭熹的這種做法,也很樂意配合,把這事兒糊過去,把鄭熹的人接出來。

  現在,接不出來了,找王雲鶴,立時就是一場大風波!

  不找王雲鶴?鄭熹那裡恐怕不好交代,鄭熹那裡鬧起來,風波也不會小,那風還得是股陰風。

  鐘宜試著給京中的舊友們寫信,打聽王雲鶴是怎麼升的,王雲鶴有無可以說動之處。第二天,他接到了回信:陛下為了王雲鶴與太后慪了氣。

  原本皇帝是給了太后的面子的,他讓王雲鶴先停職,讓國舅把侵佔的民田還回來,這事兒就算了結了。等過了年,甭管新年大赦還是別的什麼,讓王雲鶴官復原職,再趁新年的藉口多賞賜國舅家,兩下一糊,抹平了!

  哪知太后這邊不依不饒,太后很講道理地說:「我活著,他們就敢這麼對你舅舅,我要死了,你舅舅怎麼辦呢?」國舅家既不肯歸還田產,太后還要王雲鶴登門給國舅賠禮道歉!

  皇帝勸了三次,沒勸動,皇帝脾氣也上了!二十餘年天子,可不是個兒皇帝!

  索性就把王雲鶴給扶正!大正月的就給王雲鶴做臉,並且撂下了狠話:「只管放手去辦!」

  鐘宜得到消息,眼前一黑。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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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正好

  鐘宜宦海浮沉幾十年,很明白王雲鶴這種人在這個時候是不會輕易賣誰的面子的。而鄭熹要的這個人卻是不應該關進大牢的,得趕緊把這事兒給辦了,否則就又是一個漫長的官司了,且對上鄭熹與王雲鶴二人,是絕無勝算的。

  鐘宜在書房焦慮地轉了幾天的圈兒,還是決定回城。

  這麼件事兒,說大又不大,還不好意思將昔年的舊友們都找了過來使力,他只有自己一個人去辦。

  當天,鐘宜悄悄地回了京,思忖該如何與王雲鶴講這個事。

  比起鐘宜的焦慮,祝纓現在心情還是比較放鬆的。

  張仙姑和祝大的憔悴她看在心裡,著急也沒用,他們的難過在於她的生死未卜,現在見著了,也能緩解他們的焦慮,又有金大娘子給看顧著,問題就不大。能聯繫上金大娘子,金大娘子還捎了一大鍋豬蹄進來,就說明鄭家、金良還是沒把她忘在腦後的。

  祝纓把豬蹄分了些給獄卒和牢頭,又各拿了兩個給老馬和老穆,老馬吃得滿嘴流油,說:「後生,能幹。」

  張仙姑打點了鋪蓋、衣服之類送過來,祝纓統統沒要:「這裡又是跳蚤又是蝨子的,還有老鼠,咬壞了怎麼辦?都拿回去,洗得乾乾淨淨的,曬得鬆鬆軟軟的,等我回去洗澡捉完蝨子再穿再用。我鞋子有點擠腳了,換雙大點的鞋子來就好。」

  她拿到新鞋襪替換了舊的,熱水泡了腳,重新穿了新襪子,臉上就帶出笑影來了。年輕的個獄卒故作老成地搖頭道:「到底是個孩子!這麼點子事兒就能叫你笑出來了。」

  有熱水泡腳,這是牢房裡的上等待遇了,祝纓之所以能混到一盆泡腳的熱水,自然也是因為對面那個犯人又回來了。獄卒又鞍前馬後的一邊賺著點「辛苦錢」,一邊跟「朋友」祝纓念叨。

  祝纓穿好了新鞋襪,在地上跳了兩跳,說:「差不多了。哎,給我再鎖上吧。」

  獄卒道:「等會兒吧,手脖子都磨破了皮了,你還沒戴夠這玩藝兒嗎?你自己有數兒,萬一有人來查,你再自己戴上不就行了?」

  祝纓就站在門邊,看著對面搬家。

  對門這位「同窗」一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今天祝纓終於看到了他的廬山真面。這是一個三十上下的富態男子,穿著錦袍翻出來滾邊是皮毛,頭上帽子整整齊齊的裡面應該是貂毛。一雙粉底朝靴,底邊乾乾淨淨。腰帶是銀的,連著各種香袋、玉佩之類。

  他抄著一雙手,被僕人扶進來。與牢頭拱手行禮時,手才從手捂子裡拿出來,上頭還戴著幾枚大戒指。

  整個人珠光寶氣的,眼見的有錢。

  他本來在對面牢房裡還有幾件家什的,什麼床啊、桌椅啦、櫃子之類。現在回來,又帶了新的鋪蓋,之前放在裡面的舊鋪蓋也是錦繡的,沒用過多久,都是好貨,拿出來之後都是讓牢頭拿回家去了。獄卒有點羨慕,說:「等會兒我跟老叔也討一條被子去,你要不?」

  祝纓道:「你們還不夠分呢,能給我?」

  獄卒道:「看看麼,就算沒有被子,有別的剩下的都拿一下。等他走了,這裡頭的家具啊,也是咱們分。我給你留兩件?」

  祝纓道:「你盼我點兒好,我怎麼還在他後頭才能出獄啦?我又沒犯事兒。」

  獄卒打量了她一下,說:「是呢,可也得有藉口出去呀!他,犯了事兒,是打是罰的,總有個出去的時候。你呢?」

  祝纓不理他了,下巴挑了一下對面,問獄卒:「這到底是個什麼人吶?」

  獄卒道:「京城有名的……咳咳,大官人吶!虞立安。都說他是藍家的一條狗,不過也沒人拿到過把柄。」

  「藍家?」

  「唔,內相藍興。」

  這個祝纓就不知道了,她和獄卒兩個人就在她的牢房裡小聲嘀咕著,獄卒給她講了藍興,是當今聖人最倚重的一個宦官。又對她講了許多藍興的傳言之類。

  等到對面虞立安搬完了,獄卒道:「快,我得把你這的門鎖了,這幾天不到分飯的時候你別出來了,上頭管得緊。別惹出事兒來叫上頭又盯咱們這裡了。」

  祝纓道:「行。」

  獄卒連鐐銬都沒給她戴,就把祝纓塞進了牢房,他自己跑了出去。

  …………

  祝纓在自己房間裡坐著,心情變差了一點。這都過完年了,她都在牢裡待了一個多月了,鄭熹還沒回來,對面的貨又回來了。獄卒都笑話她要比對面那個虞立安晚出獄,她有點不開心。

  給各牢分晚飯的時候,祝纓也沒有那麼活躍了。不過整個牢房也都沒一點大正月的歡快氣,她的安靜也就不太顯了。

  王雲鶴回來了,這牢裡真正身負重罪的有一半兒是他下令抓回來的,能高興得起來才怪!

  分完了飯,把碗和桶隨意涮了涮,祝纓躺在自己的床上,有點無聊。那邊,牢頭和虞立安在喝酒,獄卒就端了一碟子切的牛肉和一碟子雞肉,跑到祝纓這裡跟她一起聊天兒,順便讓她蹭好吃的。

  獄卒邊吃邊說:「可惜不能喝酒。哎呀,自從少尹『扶正』了,大家日子都不好過嘍。」

  祝纓道:「他閉門思過的時候你還難過的呢,他回來了,你又這樣。」

  獄卒道:「那不一樣!我吧,既不想他遭難沒了下場,更不想他這麼折騰啊!」

  一句話就把祝纓給逗樂了,只笑了一聲,她就識趣地轉移了話題,問道:「現在不能探監了吧?」

  獄卒道:「想你爹娘了?」

  祝纓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獄卒道:「這個吧,大人倒還真有點人情味兒,說,正月十日,你們家裡有人願意來探望的,可以來。不過只能白天,不許晚外,防著晚上生事。也不能傳遞東西,所有東西都要查看的。」

  祝纓笑道:「那倒好,勞你的駕,幫我遞個信兒唄。」

  獄卒道:「哼,別人可不敢這麼支使我,我都要收錢的,你麼……算了,上回那豬蹄子不錯,再捎點兒過來。」

  祝纓道:「這個我可不敢說一準兒成,不是我家裡做的,也得向別人討去。不過應該不成問題。你呀要真想吃,就天天燒香,盼著我能出去,等我出去了,我把這食譜給討了來。」

  「呸呸呸!我才不要自己下廚呢。」

  兩人逗了一回嘴,那邊也吃喝得差不多了,祝纓飛快給獄卒把碗碟酒收拾好:「都帶走別落下什麼。」然後自己把鐐銬給戴上了,一點也不用獄卒費事兒。

  獄卒道:「你娘叫你晚上別蹬被子。害!你等會兒,我給你再從外面拿條被子來,與其便宜他們,不如給你。」

  他出去之後果然又扯了一條被子過來給祝纓蓋。祝纓在間單間牢房裡,鋪蓋竟比在老家跳大神的時候還要厚。除了髒點兒,沒別的毛病了竟然。

  獄卒和牢頭卻少了與祝纓聊天的時間了,據獄卒偶爾來說:「大正月的也不消停呢,聽說,正在看案卷。又得抓人了。三班那兒,嘿!比我還慘!」

  祝纓心道:他們活該。

  新令尹比上一位勤快多了,看他正月裡忙活的勁兒,祝纓懷疑他之前「累病了」可能是假的,裝病倒是真的。只是可憐了下面的人,比如這獄卒,時不時就得提個人過去過堂。

  獄裡的犯人們也頂不想在這個時候被過堂的,有點小冤屈的還好,正月裡放出去,能賺個一家團圓。這犯了案的,一過堂定了案,正月裡天還冷著,剝了衣裳打一頓給扔到雪還沒化的路上去流放,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祝纓身上沒案子,倒沒了「倒春寒的時候被扔到荒野裡流放」的擔憂,她一心等著元宵節的時候張仙姑和祝大來看她。鄭熹不能馬上回來的消息她已經知道了,不過已經聯繫上了,她也就不著急了。金大娘子說,鄭熹已經安排了接她出去,她也沒有特別熱切的盼望,鄭熹人不在京城,托別人辦事效率必然大打折扣。

  到了正月十五這天,祝纓早早地起來,把自己勉強拾掇得整齊一點,把牢房都收拾好了。早起發飯的時候也很認真,甚至肯等一個昨天過堂挨了打的犯人挪到木柵邊,給這人盛了一碗粥。

  洗碗涮桶都肯多涮一遍。

  接著就安心等著牢頭喊她出去見爹娘。

  探監,也有外面的人進牢裡的,也有是叫了犯人出去見親人的。祝纓上回就是到了值房裡見了父母,為的是防止同監的犯人看到她父母來了,知道牢頭和獄卒給她傳遞了消息。

  這一回,依舊是祝纓被叫到了值房。

  她輕鬆的心情從踩進值房就變得不好了起來:「大嫂?」

  來的人不是張仙姑也不是祝大,而是金大娘子!

  金大娘子捏著塊手絹兒,見到她先擦擦眼淚:「哎喲!我都沒臉見你啦!」

  「怎、怎麼啦?」祝纓搶上一步把金大娘子扶住。

  金大娘子道:「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就是……你爹娘叫你岳父家的人給打啦!」

  「啊?」

  ………………

  卻說,張仙姑和祝大兩個自打探監見了女兒之後,心裡就有了點底氣。聯繫上金大娘之後,他們也覺得有盼頭了。同時又生出另一股焦慮來——知道人在哪兒了,我孩子又沒犯事兒,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呢?

  親生的骨肉,做爹娘的就沒有不焦心的。他們一沒門路二沒錢,只能苦等著,又成天等得心焦不耐煩的,又不敢去催金大娘。隔天跑一趟金家,還怕金大娘嫌他們煩。正月頭幾天也不敢登門,怕人家嫌晦氣。

  過了人日,才狠狠心買了四盒子禮物送到金家。

  送完了禮出了金家,可巧了,避讓出行貴人的時候,張仙姑眼尖,看到了騎著高頭大馬的沈瑛。

  張仙姑到底是親娘,就怕親生的閨女一個人在牢裡出什麼意外,她那可是個閨女!整個大獄只怕連蝨子都沒個母的,她怎麼能不擔心呢?早一天出來就早安全一天,這個「安全」中又多包含了一些其他的意味。

  哪怕是沈瑛,她也要試一試!

  跟祝大一說,祝大略一猶豫,也說:「死馬當活馬醫了,就早上門,多磕兩個頭,也不折什麼本兒。」

  兩人跟著沈瑛一路跟到了沈府,記下了沈府的地址。以為找到了沈瑛,多少有點香火情,總之,先把閨女撈出來再說!

  這就是這二人的天真之處了,沈瑛,現在在京城算不得一流的人物,他的門卻也不是這兩口子能隨便就登的。

  這兩口子雖然知道了女兒消息之後有了點心情給自己洗洗涮涮收拾得整齊了,放到沈府的門前,也是個窮人的樣子。他們倆還是外鄉人,一口帶著濃重外地口音的官話,門上一聽就嫌棄!

  沈家、馮家的情況與別家權貴還不一樣,他們是才返京的,當年那場大案之後,兩家族人、親戚流散,好些個人過得窮困潦倒,都要往他們這裡找個依靠。此外又有冒充的,或者是硬扯上關係要救濟的。要不是沈瑛姐弟倆硬起心腸,這新發還的家業不定早被哪裡來的族親分乾淨了!

  這下好了,兩個外地窮人,口音也不純正,一臉的苦相,過來說自己是親戚?還是什麼沈瑛的外甥女婿的爹娘?

  門上當時就炸毛了:「哪裡來的叫花子?就敢胡亂上門訛人?」

  叫花子就叫花子吧,只要能讓閨女早點兒從牢裡出來就行,以前也沒少挨這樣的罵不是?神棍兩口子也不在乎,又上前說明了:「真的,是那位馮家小姐以前的……」

  門上一聽就把眉毛豎了起來:「老狗!敢訛人?還敢壞我們小娘子的名聲?」

  掄圓了棍子就把二人趕了出去,從門口一路追打到巷尾,兩人挨了不少棍子,臉上還掛了彩。祝大護著老婆,多挨了兩棍,其中一棍子還打到了腿上,走路一瘸一拐的。

  兩人從巷口逃出,遮著臉回到了家裡。張仙姑顧不上哭,就說:「這下只能等了。」

  祝大道:「我早就說等的!」

  「那你還跟著我去!」

  「我那不是不放心嗎?」

  兩人互相了兩句,張仙姑愁道:「不過是個副使的門兒就被打成這樣,老三一個孩子,在大獄裡可怎麼熬得下去呢?!我們還能跑,她要怎麼跑呢?」

  祝大心裡很煩,說:「鄭大人怎麼也不頂事呢?」

  鄭熹是頂事的,他給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除非是他親生兒子被抓了,不然別人落到這個地步求到他面前,也就是這個待遇。最好是不動聲色把事給平了,又不旁生枝節,乃是極穩妥的。

  不頂事的是鐘宜,鄭熹是有點高估了鐘宜。一封信調了鐘宜回京,然而鐘宜走不通王雲鶴的路子。王雲鶴一旦主政京兆,就是誰求情都不管用了。他不曾親臨大獄,但是之前的案件中也透出了文吏差役等從中上下其手的事,他就先下了令:京兆府裡一應門鎖落下,誰都不許循私,一經發現,嚴懲不貸!

  整個正月裡,誰給他遞貼子說情都不管用了。王雲鶴也清楚,自己被勒令反省的那一陣兒許多人都趁著太后告狀的東風說他壞話呢,現在他要被拿捏了,以後也就是個庸常的官員了。這不是他的志向!

  鐘宜又是個去職避位的人,與王雲鶴見個面可以,請托,王雲鶴聽個開頭就捂住了耳朵。鐘宜只得作罷。

  他本想把事情平了再將周游揪過來訓斥,現在只好先問問周游到底幹了什麼「好事」。周游大正月的見到鐘叔叔很開心,等到被鐘宜問:「你幹了什麼好事?!」他就摸不著頭腦了:「啥?我都在家讀書的呀!」本來應該派他個職務了,但是皇帝覺得他跟鐘宜出去一趟辦事也不俐落,讓他再學學。

  鐘宜道:「鄭七怎麼給了來了一封信?」

  周游還沒想起來。

  鐘宜只好提他:「你怎麼把他的人弄到京兆獄裡去了?」

  周游這才想起來!他露出一個滿意的傻笑,鐘宜抬起巴掌把這笑給打散了:「你是怎麼想的?現在人落到王雲鶴手裡了!」

  「哎?那剛好吃點苦頭!」

  鐘宜腦仁一陣兒抽痛:「我看你要吃苦頭!他犯什麼法了?王雲鶴就要治他?」

  是的,沒有犯法,被你們弄進來了!

  周游小聲說:「沒、沒多嚴重吧?」

  也確實,以前是不大嚴重的,有的是走在路上好好的被薅到班房蹲兩天,敲點錢再被放出來的。現在就是抓錯了,再給他放出來就行了。能從大獄裡放出來已經該謝天謝地了,還要追問不成?

  鐘宜怒道:「那是王雲鶴!他連國舅都頂撞了,你又算得了什麼?趕緊想想,怎麼弄進去的,再給他原路弄出來。大不了向鄭七賠個不是。」

  「什麼?鄭七?!跟他賠不是?」

  鐘宜冷冷地道:「要麼你自己與他打擂台,我從此不再管你了!要麼你就給我老實些!」

  周游果斷把自己的紈絝朋友給招供了——現任的刑部時尚書的小兒子:「他說要給我出氣的,人抓了我才知道的。」

  鐘宜道:「你們倆,再在去,找到那個抓他的差役,將人原路帶回。」

  「您、您不去嗎?」

  鐘宜依舊有耐心教導世侄:「我要去了,是抬了他的身份、證明茲事體大,他就該抖起來了。什麼樣的事,要什麼樣的人去做,不能叫對方覺得可以自抬身價,他一抬身份,這事兒就不好辦了。依舊是你們兩個,對那個文吏說,把人帶出來。他也就只當是一件尋常事給辦了,再記不起來有什麼特異之處。明白了嗎?」

  周游聽了話,與他那姓時的小伙伴一起,派個人叫了文吏過來說話。不料這文吏聽了這件事,臉就苦了:「您二位早說半個月,我也就把人帶了出來、賬抹平了,現在出不來了!就算我想,牢頭也不答應啊!」

  平空多了一個人,不得給他吃飯?不得給他一件囚衣穿?這些都是一個人頭,是可以報賬的,賬都報上了,怎麼平?再說了,人犯帶到是要交割的,哪怕是死在獄中了,也得有個記錄,再開個花賬冒領個裹屍的席子錢。現在這個人送到牢裡,你說要帶出來,誰簽字,誰畫押?最後誰認賬?

  牢頭還怕以後查他的賬呢,怎麼肯替文吏擔責?

  以前就撒謊說人犯丟了、死了,或者乾脆就承認拿錯了,本來要抓別的嫌犯的,現在弄清楚了,還他清白將人給放出去。這事就結了。大不了文吏拼著挨頓板子,替老上司的兒子把這件事頂下來,圖小公子日後提攜。

  新的京兆尹,他不好糊弄!誰知道會不會一頓板子把他打死了呢?到時候讓小公子多給他燒兩刀紙嗎?

  文吏一直擺手,說:「我勸小公子就算想放人也別在這個時候,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正憋著火氣沒處撒呢!別的還要個證據,您這個,一個大活人無辜被整進獄裡,他有的是話說。別上趕著讓他拿你們立威。」

  兩個紈絝無計可施,周游只得回來請鐘宜再拿主意。

  鐘宜道:「你們就這樣回來了?!你們平日的脾氣呢?這個還要我教嗎?讓他將這事兒扛下了,就算丟了差使,再給他尋一個安身處就不行了嗎?!這也要我教?無論如何,這個祝纓一定要盡早弄出來!鄭七就要回來了,難道要讓他到京兆去要人,把他們都掀出來嗎?」

  周游學到個技能,再去找了時朋友一道向文吏施壓。

  就在這個時候,獄卒給祝家送信了,告訴他們可以探監了。

  ………………

  還能探監,當然是個好消息。

  張仙姑和祝大面面相覷,不敢頂著一張挨了打的臉去見閨女,托了金大娘子代為探望。而獄卒也答應了他們的拜托,不向祝纓提及此事。

  萬沒想到,金大娘子是個有主意的人,她見祝纓次數雖少,見識卻比別人強些,覺得祝纓是個有數的人。難得的探監機會,爹娘一個都沒出現,托她一個外人?祝纓怎麼會不起疑呢?瞞著祝纓,保不齊以後落埋怨,還是老實說了吧。

  一見祝纓,就把這事兒給說出來了。獄卒見勢不妙,咳嗽一聲跑了,留下金大娘子向祝纓說:「沈大人家也忒狠心了,你是怎麼得罪了岳母嗎?我就說了,你金大哥也是個不曉事的,成天說,三郎是個有眼力見的,知道跟著誰前途好。你跟了鄭侯家,我們當然歡喜,你這岳父家也不能太生份了呀,得哄著他們點兒。這些人吶,助你成事,他興許沒那個本事,要壞你的事兒呀,哎喲,他們的本事可大著呢!」

  祝纓問道:「大嫂,我爹娘傷得怎麼樣了?」

  金大娘子道:「我能叫他們再傷著嗎?我娘家,別的不敢說,祖傳的跌打藥還是能尋出些兒的,已經給了你爹娘啦。」又抱怨,怎麼金良辦事不牢靠呢?明明鄭熹的信已經捎回來了。

  又拿了好些吃的給祝纓,說:「你放心,你爹娘那兒有我照看著。」

  「大恩不言謝。」

  「都是自己人,謝什麼謝?你金大哥不在京城,我也沒旁的操心的事兒。唉,三郎,別急,也別怨他們辦事慢,啊……」

  祝纓笑道:「哎,托您件事兒。」

  「你說。」

  「您幫個忙,借您家一間屋子,把我爹娘捎過去養個傷。我怕他們不捨得看病又不捨得吃得好點兒。」

  金大娘子痛快地答應了:「成。我也想接他們過來呢,免得他們掛心你,病急亂投醫的又傷著了。有你這話,我可就放心把他們接我那兒去了。」

  「您別嫌我們事兒多,多也就多這一陣兒。」

  金大娘子嗔道:「說這麼見外的話做什麼?再說,我就不管你們啦!」

  祝纓笑笑。金大娘子道:「那我走了!我再給你催催去。」

  「不用啦,鄭大人有正事兒要忙,我算什麼人物呢?哪值得連著催他給我辦事的?我等著就行,您看好了爹娘,叫他們也別急著往外跑。」

  「成!」金大娘子見她不哭不鬧的,心裡就舒暢,「我在家裡啊收拾好了等著你回來!說不定啊,是咱們一道等你金大哥回京呢!」

  ………………

  金大娘子一走,獄卒摸著鼻子進來,說:「咳咳,那個……」

  祝纓翻了個白眼:「行啦,別做出那個樣子啦,你比我大好幾歲,怎麼還是這個樣子呢?不怪你瞞我的,我知道的,我人在這裡就算知道了除了乾著急又能做什麼呢?白白急壞了身子。」

  如果無事發生,獄卒還要取笑一下祝纓小小年紀就有了老婆,現在就不好說了,順著話說:「就是!哎,咱們走吧。今天燈節,等會兒我給你捎個小燈進來瞧瞧?也算過節了嘛!」

  「好啊!」

  「行,你先回去等著。」

  祝纓回到了牢房,獄卒又得安排別人家探監了。

  牢門一帶上,祝纓聽著外面的腳步聲走遠,冷笑一聲。

  爹娘被打傷了,我在牢裡不能做什麼,那我出去不就行了?!

  不能再在牢裡待了!

  祝纓通開了鐐銬把金大娘子送來的竹籃打開,裡面除了豬蹄還有米糕之類。掰了米糕,抽了兩根鋪床的竹子,做了個簡易的捕鼠器,抓了幾隻牢房的土產——老鼠。

  晚上分飯時,撕了兩塊竹籃裡墊襯的布沾了點燈油帶了回來。獄卒說話算數,給她弄了盞小花燈,然後就跑去街上看花街玩了。祝纓點著燈,等天黑透,聽對面的牢房裡傳出鼾聲,抓出一隻老鼠,將破布捆在了老鼠尾巴上,提著老鼠在燈上點著了老鼠尾巴,透過窗戶往對面的窗戶一扔!

  對面的布置,祝纓略看過兩眼,有帳有幔,床上錦被堆著,椅子上都套著保暖的罩子。裡面還有蠟燭、有炭盆。

  接連扔出幾隻著火的老鼠進去,老鼠一躥,對面閃出更亮的火光出來了。

  一開始的時候,對面還沒什麼動靜,就在祝纓想把剩下的老鼠都扔過去的時候,對門傳出了驚惶的叫聲:「失火啦!快來人吶!!!」

  對面越來越亮,顯然火勢不小,祝纓聽著動靜,拆了捉老鼠的竹片重新安回了床上,撈起鐐銬來。

  牢頭衝過來大吼:「都給老子老實點兒!不准亂動!」開了祝纓的牢門,說:「你,小子,我信你,你給我看好了,不許叫他們趁亂逃獄!」

  祝纓道:「叔,別急,我看別處都沒著火,不是大事兒。你別大聲喊叫,叫得聲越大,人心越亂。」

  牢頭認真地點點頭,說:「你幫我看著他們,我帶人救火!」說完,跑出去敲鑼,喊人取水滅火。

  祝纓真的出去跟老馬、老穆他們聊天:「都別叫啦!正月十五,財主放燈,咱們安靜看著就是了。」

  老馬笑了:「你怎麼不去看呢?你那屋離他們近哩!」

  祝纓道:「我是看景兒的,景兒裡有個肥仔就壞了興致,就不想看了。」

  老馬和老穆都捶著木柵笑了,老馬說:「後生,回你屋去,叫他們看你一個囚人在外面走動,當你逃跑給你打一頓就不值了。」

  祝纓笑道:「好。」

  祝纓才回到自己屋裡,那邊滅火的就提著水桶進來了!對面牢房裡已經燒著了一半,開了牢門,虞立安就一臉黑黢黢地跑了出來,他睡覺脫了的外衣都被燒沒了,身上衣服也燎壞了,頭髮也烤捲了一半兒。

  祝纓還要說:「叔,給他鐐銬戴上!別查出來你們私下……」

  牢頭趕緊給虞立安把鐐銬又給拷上了,再看祝纓,祝纓已經理著兩隻手臂讓他看清了雙腕之間的鐵鏈。牢頭道:「還好……還好……」

  祝纓道:「不太好,你看他這屋,傻子一看也知道他之前過得好了。」

  一句話提醒了牢頭,又急忙指揮把虞立安房裡的家具往外搬。不幸的是,這一天是元宵節,能放假的都放假了,牢頭親自過來,是因為照顧著手下人,他值班,讓年輕人出去快活。京兆衙門裡留守的人就不多,救火,可能來幫忙,幹別的活他們就不樂意了。

  牢頭找人時,人已散了一半,反因這鑼聲把京兆尹給招了過來!

  …………

  王雲鶴才做的京兆尹,預備著出了正月全家搬到京兆府的後衙,他自己先提前把鋪蓋行李搬了進來,帶了兩個僕人,正月裡就在府裡開始辦公了。

  不為別的,就為京兆衙門離皇城近,五日一朝,他不用像以前起那麼早,上朝前能多睡一會兒真是太美妙了!

  王雲鶴也不願在大正月的時候惹事,這點人情他還是有的、這點民俗他還是懂的。這些天他都在查看京兆府的存檔卷宗,不止是案子,還有京兆府的各項文檔,什麼人口戶籍田畝諸如此類。有些是少尹也沒接觸到的,他都趁著現在補補課。這兩天審案子都是順手,或者想起來了再審一審,反而不如做少尹的時候進度快。

  且他審案子,呈到眼前的案卷都還理不完,大牢?輪不到的。

  這一把火,就把京兆大牢送到了王雲鶴的面前,也把王雲鶴送到了祝纓面前。

  王雲鶴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絕不是個美男子,只能說端正,留著一部夾了點銀絲的鬍子。身材也很平常,既不痴肥,也不乾瘦,正常的有點中年發福的……不是特別肥的中年肥仔。

  他先看了起火現場,看到一屋子的家具,先就心頭火起。別說京兆大獄了,就算是他王雲鶴現在住的臥房,一切從簡,都沒這多擺設!七枝的燈架就有兩座,大炭盆兩個、小炭盆兩個,床前一架屏風,再看床上燒了一半的被子,絲的。帳子燒掉了,那復雜的床,架子還在,床邊還落著一個燒黑了的手爐子、一個腳爐子。

  王雲鶴大怒:「好賊子!你進了我京兆大獄倒先享受了起來!大獄不能震懾群凶,要這牢獄何用?!」

  先把虞立安扳倒打了四十大板,問他個在囚室縱火!

  虞立安有苦難言,他這裡燈燭多是真的,自己都懷疑是不是自己這邊燈燭或是炭盆燎著了什麼引燃的火了。

  那邊牢頭也嚇得不行,王雲鶴先不跟他計較,一擰身就查看祝纓的牢房。先是被祝纓的個頭和年紀弄得一怔,再看她的牢房除了乾淨點,倒是個王雲鶴認知裡的正常牢房的樣子。

  王雲鶴見祝纓沒有什麼特別的優待,臉色緩了一緩,問道:「你多大了?怎麼會犯重罪收押?我怎麼不記得有你這個犯人?」人不是他抓的,連看過的卷宗裡也沒有這個年紀的男子的描述,還關單間?王雲鶴憑直覺多問了一句。

  祝纓當地一跪:「回大人,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他們把我從家裡拿了來,先關到萬年縣班房,又轉了過來。也不說我犯了什麼罪,也不說什麼時候判,更不說什麼時候放。」

  王雲鶴大怒:「怎麼回事?!」

  犯案的卷宗,自然是沒有的,因為祝纓壓根不是被拿了罪過被抓進來的。王雲鶴又問牢頭:「這是怎麼一回事?」

  牢頭哪裡會再為別人遮掩?跪下就說:「是某同僚送過來的,與萬年縣一班鬥毆的人一道,也沒說是犯的什麼事。大人知道的,小人只管這獄裡的事兒,誰送個人進來,小人就收了,好生關著。」

  心裡想:這小子運氣是好,也是機靈,竟熬到了大人過來。不過,放了出去只怕小公子還不饒他,再給拿住了恐怕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

  王雲鶴再問下去,一路查到了那個抓人的「尹老二」,再查到了文吏。文吏一臉有鬼的樣子,王雲鶴也不與他客氣:「蕞爾小吏,竟敢公器私用!給我打!」

  獄裡的犯人樂了,什麼時候能見著這樣熱鬧的大戲?!以往都是從獄裡提了人過堂,彼此之間的事兒都是通過同窗互相講述的,親眼見著京兆尹當面打人,那可是稀罕景兒!

  先扳倒打二十大板。文吏不說,就再接著打。這文吏受刑不過,招出了時小公子。獄人們頓時「嗡」一聲討論開來。老馬和老穆甚至小聲嘀咕:「怪不得老三這麼靈便,是惹的人都比咱們的來頭大。」

  王雲鶴一聽,心裡有數,道:「先將他們收監!」讓文吏畫了押,看看天也亮了,命人把祝纓送到後衙看管,不再與這些犯人一處。他自己袖著供狀,去了刑部,找自己的前上司。

  時尚書接管刑部,正滿頭包,一見前下屬,招呼打得就很勉強。待知來意之後,臉色也變了:「怕是誤會。」

  王雲鶴道:「尚書,如果是誤會,下官就報與陛下,聽憑聖裁。」

  「且慢!」時尚書知道自己兒子的成色,忙說,「我審他!現在就去!他固然不爭氣,但與一個外地小子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不會無緣無故做這個事的。」

  王雲鶴心道,你那兒子,幹什麼破事都不稀奇呢!

  到底給了老上司幾分薄面,跟著老上司回家,看他們這父子如何演戲。到了時府,時小公子還沒起床,時尚書羞愧地對王雲鶴道:「見笑了。」

  王雲鶴道:「年輕人嘛,渴睡。」

  時尚書等不及派人去揪兒子起來,親自跑去掄圓了胳膊,將兒子一巴掌從床上撥了下來:「孽障!你幹了什麼好事?!」

  時小公子睡得四仰八叉地從床上被打了起來,整個腦子都空了:「啊?」

  時尚書指揮小廝:「潑醒他!」

  時小公子被潑了半盆冷水,打了個哆嗦就要發火,抬眼看到親爹,把罵人的話咽了,爬起來道:「爹?!」

  時尚書不跟兒子客氣,命人按住了他,問:「你知不知道有個人,被人扔到大獄了的?」

  時小公子之前都忘了,最近又想了起來,飛快地說:「周游讓我幹的!那小子是鄭七的人,爹,你知道的,周游看鄭七不順眼的!就說……」

  時尚書抬腳將他踹了個四腳朝天,對王雲鶴道:「慚愧慚愧!」

  王雲鶴道:「尚書,此事我知道了,不報陛下愧對聖恩。先告訴您,是因為之前您是我的上司。您想一想,如何回答陛下吧。我卻得去對陛下講明的。」

  時尚書知道,、王雲鶴就是以剛直而被皇帝提拔的,等閒不能讓他放棄這個原則,說:「也好。」如何回答?模糊提一提周游不就行了?!我兒子是傻,所以被人利用了嘛!對,是他不對,但根子不是他!至於那個小吏,是他們不守規矩阿諛奉承,好好的孩子,都是被這起小人給捧壞了的!

  王雲鶴道:「那還須小公子寫一手書畫押,我好結案,將那邊的人放了。」

  時小公子巴不得這件事早點了結,忙說:「好好好!我寫!」氣得時尚書記了他一筆,等王雲鶴一走就把兒子又打了一頓——這是後話了。

  王雲鶴拿著時小公子的手書,跑到皇帝面前回報,皇帝冷著臉命人召來了周游。

  周游領旨的時候還有點小輕鬆——不用被鐘叔叔再教訓了。等到了皇帝面前,看到時朋友的親筆供詞,他就輕鬆不起來了。皇帝的臉色並不好看,周游道:「不是我吩咐的,是他自己說要教訓一下那個小子……」

  王雲鶴心道,破案了,就是你們兩個的事了!他也不火上澆油,對皇帝道:「如此,臣便回府將無辜之人開釋了。至於這些……」

  皇帝道:「只管放手去辦!」

  隨著王雲鶴拿了時小公子的手書回到京兆府,正月十六日,在坐了五十天牢之後,祝纓脫下了囚服罩衣,提著金大娘子送飯的那個包袱,站到了京兆府的大門外面。

  繁華的京城大街上,陽光正好。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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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君子

  正月十五雪打燈,到了十六這天,天居然晴得不錯。晴空之下,萬物壓著一層白雪,都顯得極有詩畫之意。

  祝纓的囚服罩衣已經脫了,抱著個小包袱站在大獄面前,一時沒有控制好臉上的表情,露出點似笑非笑又有點哭不出來的樣子。

  年輕的獄卒送她出來,從後面碰了碰她的胳膊說:「怎麼?放出來了,歡喜得不知道怎麼好了?快點回家去吧!趕緊的,以後躲著點兒那些貴人,別再叫抓了進來啦!以後要是落到別的獄裡,也沒有我和老叔這麼好的人肯照看你啦!」

  祝纓抹了一把臉,表情恢復了平靜,抱著包袱問他:「牢頭挨打了嗎?」

  獄卒道:「你盼他點好的!」又有點喪氣,「大人說,先記下了,戴罪辦差,要是辦不好,一並處罰。連我也是這樣呢!」

  「那就沒大事兒。」祝纓說。

  獄卒搖頭道:「不是的,別的大人這麼講,多半就是高高抬起、輕輕放下了,這一位可不好說。」

  「不會吧?」

  獄卒道:「害!怎麼不會?頭先刑部出的偷換死囚的事兒知道不?」

  「那事兒不是已經辦完了?鐘欽差都結案了。」

  獄卒一聲冷笑:「那個事兒,主謀是幾個文吏,你猜怎麼著?他們幹的事兒,叫我們一起吃瓜落,他們好歹賺了錢,享受了幾日,我們這些苦哈哈的,一天到晚守在獄裡,年輕輕輕的關節都有了病,不過喝點他們的剩湯,挨的罰卻不比他們少!好容易案子說是結了,得把之前的損失撈回來吧?這不,又來了這位大人。」

  他也是憋得狠了,剛才還催祝纓早點回家,現在又在外面跟祝纓嘮叨上了,說上了癮還說:「罷了,我給你送回家去吧,免得你半路上再叫人給抓走了!就算有人抓了你,我還能知道,給你爹娘送個信兒。」

  祝纓道:「多謝。」

  一路上就聽獄卒說了許多他們的門道,什麼「好處沒幾分,挨打比別人挨得還多」之類。也算是知道了為什麼明明刑部出過問題,應該整頓了,這獄裡還是有點亂。無非是之前損失了,現在得補回來。

  祝纓要往金良家去,獄卒也給他送到了。

  到了金良家門上,祝纓一敲門,裡面來福問:「誰呀?」一面打開了門,看到了祝纓都不敢認:「您是?」

  獄卒罵道:「怎麼不認識你們家小郎君了?狗……」

  祝纓一腳踩在他的腳背上,對來福說:「是我,祝三。」

  「哎喲!您怎麼出來了?!!!」來福門也來不及關,飛奔進去一路大喊,「娘子!娘子!祝大官人、張大娘子!三郎回來啦!放出來啦!」

  連金良那個兒子金彪都出來了,一齊圍觀祝纓,祝纓把包袱交給來福,先對金大娘子道了謝。金大娘子道:「哎喲,出來了就好!快,跟你爹娘進去好好說話!哎,丫頭,燒熱湯!找新衣服,給三郎換上!」

  祝纓道:「那個先等等,給我燒個火盆兒吧。」

  張仙姑握著女兒的手一直流淚,聽了這話趕緊說:「對對!跨個火盆,辟邪!」

  祝纓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算了,也是該祛祛晦氣了。」

  那邊金大娘子又拿了紅包給獄卒,獄卒也收了,笑道:「我跟老三已經很熟啦,本不該收你們的錢,不過這是好事兒,是喜錢,我就得拿了!」

  金大娘子道:「那是該拿的,家裡這個樣子我就不招呼你啦。」

  獄卒道:「我也還有別的事兒呢,你們好好一處過日子,這幾天先別出門兒啦!」

  金大娘子與他寒暄幾句,獄卒抱著錢高興地走了,留下金大娘子等人圍著祝纓問長問短。

  張仙姑一個勁兒地問:「沒受虧吧?沒受虧吧?怎麼出來的?」

  祝大說:「他才回來,你叫他跨個火盆兒,喝口水再說話!就你話多!」

  金大娘子就張羅著叫人再多點個炭盆出來放在門口,又叫收拾了燒熱水好歹給祝纓洗個澡、洗個頭,這一身的味兒……不說也罷。

  祝纓要火盆不是為了跨的,她根本不信這個,不過其他三人都是好意,她也就順著他們來了。

  先在自家兩個神棍一陣也不知道靈不靈的嘰嘰咕咕裡跨過了火盆,然後說:「我是出來了,京兆獄失火引來了京兆尹王大人,問了囚犯,聽說我是不明被冤枉抓進來了,他弄明白了事兒就把我放了出來了。

  火盆先別拿出去,都先別抓著我啦,我這一身又是蝨子又是跳蚤的,捉也捉不乾淨了,髒衣服都拿火盆燒了吧。我先洗個澡、篦篦頭再跟你們說話,別叫蝨子爬你們身上了。」

  張仙姑道:「好好好!」

  金大娘子心道,原來鄭侯府裡的力沒使到,念頭一閃而過,扯著金彪:「你別擱這兒裹亂了。」自己去後面張羅熱水之類。

  張仙姑想撲上來哭,被祝纓給制止了。他們一家三口住在金家前院的一處三間廂房裡,裡面攏共一張床,住個張仙姑和祝大是足夠了。祝纓進了房裡一看,布置得比自家租的那個房子還要好些,門上掛著厚簾子,正月裡,取暖的炭盆還沒有停。

  屋子裡頭堆滿了東西,她認出了一些是自己入獄前置辦的,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撂著她那少得可憐的書本筆紙之類。

  輕輕地嘆了口氣,祝纓除了帽子和外衫。

  張仙姑接了女兒的髒衣服,也不覺得好東西燒了可惜,一邊親自引了火提在大炭盆上燒著,一邊對祝大說:「孩子大了,要洗澡,你避一避。」

  祝大把門帶上了,祝纓說:「這皮袍子還是乾娘給置辦的呢,就穿了這一陣兒……」

  張仙姑道:「她是個好人,你也別心疼物件兒啦,你又長高了一些,這衣裳就是好好的你也穿不上啦。包袱裡還有一件,你要想她了,就把那一件好好留著。」

  祝大四十來歲,張仙姑比他小一點也將近四十了,兩個人都不是受了傷就很容易恢復的年輕了,祝纓看著祝大走路仍一瘸一拐、張仙姑手背上、臉頰上還有一點擦傷的痕跡。

  祝纓垂下了眼瞼。

  不多會兒,熱水也來了,大浴桶也搬來了。金大娘子道:「叫來福伺候著吧。」

  張仙姑哪裡肯?擋在女兒面前說:「還是我來吧!」

  金大娘子心道:哎,都是當娘的人,好好的孩子受了這無妄之災,換了我,也不願意離開了。就說:「那好,來福,去擔熱水來!」又取了自己洗澡、洗頭的家什來說,「別嫌棄,都是家裡日常使的,大正月的,好些店鋪沒開張,現買新的來不及。」

  張仙姑千恩萬謝:「哎喲,這是哪裡的話?有得使就謝謝啦,哪有嫌棄的?」

  金大娘子也不好看個「年輕男子」洗澡,很快又離開了。

  屋裡,祝纓繼續一件一件的脫衣服,張仙姑就一件一件的燒,一邊燒一邊說:「諸惡退散!」祝纓將身體沉進大浴桶裡,略燙的水將她整個身體包裹住,皮膚很快就燙紅了,舒服極了!

  張仙姑燒完了衣服,又拿了個小桶過來給祝纓洗頭:「哎喲,這哪是起綹呀?這都結成塊兒了!」一邊打濕頭髮,一邊念叨,又說,「金大娘子真是個好人啦!哎,她這洗頭的是皂角弄的麼?還有香味兒哩!比你乾娘使的還好。唉……你乾娘也不在了……」

  祝纓把脖子枕在浴桶邊上,腦袋伸在外面,張仙姑給她洗了三遍才不見黑水了,最後一遍再上了金大娘那個帶著香味兒的洗頭髮的膏子的時候,才見出潔白的泡沫來。張仙姑道:「哎,給人家快用完了。等會兒得買個新的賠給人家。」

  祝纓道:「唔。」

  張仙姑又拿篦子給她篦頭髮,篦下來的蝨子抖到火盆裡,燒出嗶嗶剝剝的聲響:「你好好泡著,一會兒給搓泥。」

  篦了頭髮又給她洗臉,用的也是金大娘子的香露。

  祝纓自己搓了搓臉,又搓身上,張仙姑道:「轉過來我給你擦背。」

  中間也是換了一次水,祝纓披著大浴巾,祝大親自把水送了進來。

  再次泡進浴桶,祝纓說:「沒見著花姐,是吧?」

  張仙姑一直手腳不停、嘴不停的,這會兒終於哭了出來:「我知道,不是花姐的事兒,得是她家裡那些人弄的鬼!」她抽著鼻子說,「咱們挨打受罵不是常有的嗎?我就是怕你出不來……」

  祝纓張開了眼睛,說:「以後不會了。」

  「哎……」張仙姑說,「要不,咱們這官兒也不做了,哪裡黃土不埋人呢?別在這京城了。另的地方啊,就那幾個官兒,京城這不知道就遇著什麼閻王了,嗚嗚。」

  祝纓道:「難的都過去了,我才不走呢!」

  「啊?」

  祝纓道:「那我罪不是白受了嗎?白丁一個,到哪裡不是受欺負的?我偏不走!放心,以後都會好的。」

  「哎。」張仙姑滿心憂慮,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再給你篦篦頭吧。」

  …………

  祝纓洗沐一新,穿上了乾淨的衣服,披著半乾的頭髮,跟金大娘子去道謝。

  金大娘子道:「哪裡就值得謝了?你叫我們家那個一聲大哥,叫我一聲嫂子……哎喲……這怎麼瘦成這樣了?」

  祝纓這輩子就沒過幾天好日子,本來就瘦,沒長成個矮子已經是謝天謝地了,是斷不可能又高又壯的。牢裡這幾十天雖然竭盡所能,仍是個半飢半飽的樣子——愈發地瘦了。她在牢裡的時候整個人都灰撲撲的,頭髮也是結的,衣服也髒的,金大娘子跟她不是很熟,看她再慘也只是尋常的可憐。

  如今洗沐一新,蒼白的皮膚、發亮的眼睛、俊秀的五官極削瘦而清晰,整個人顯得高瘦而虛弱,穿一件青綢的外袍,緊貼在身上,翻出點潔白的毛邊來,如一株秀竹,就怕來一陣巨風再吹它。比年前見到的時候還要出挑,更添了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甚至比金大娘子平日裡見的男子都要好看、可愛許多,有點像鄭侯那樣的大戶人家裡的嬌貴公子了。

  這樣清潔的模樣,才是金大娘這樣身份的人心裡能接受的乾淨模樣。

  金大娘子就心疼了,像被針扎了一樣。

  一邊罵:「狠心的賊,怎麼把好好的一個人折磨成這個樣子了呢?!」一邊張羅著上茶上吃的,又問:「想吃什麼?想玩兒什麼?對了!你今晚的住處我給你安排好啦,就住對屋成不成?被臥都是新的,這就曬去!哎,昨天是燈節,可惜你沒見著,我這兒好些個燈,今兒給你點了,你補過個節,咱們好好樂呵樂呵。」

  祝纓道:「大嫂怎麼說怎麼好。」

  金大娘子嗔道:「就會說好話哄人。」

  「實話的。」

  「噗!快些坐下來用飯吧。」

  祝纓慢慢吃飯,金大娘子給她布菜,張仙姑就給她繼續擦頭髮,拿小手爐子給她烘乾頭髮。祝大問道:「在裡頭,他們說什麼了沒有?」

  張仙姑罵道:「你長眼了沒有?她好好的吃飯,你又拿那些給她添堵。」

  祝大一瘸一拐去了門檻上坐著,跟金彪兩個在門口玩彈珠。祝纓道:「沒事兒,都出來了,也沒什麼好忌諱的了。就是說,是周將軍……」

  「呸!」張仙姑說,「什麼將軍?他打過什麼勝仗了?」

  金大娘子道:「何止是勝仗?連戰場也不曾上過呢。哎,鄭家七郎寫了信回來,叫他們把事兒平了,哪知道王京兆厲害得很,不聽人求情。哪知道他自己把你給放出來了。」

  祝纓道:「我不是犯事被抓進去的,他才放的我。是周將軍的朋友,就是時尚書的公子,頭先時京兆的兒子……」

  「哎喲!」金大娘子就知道了,對張仙姑說,「這起子敗家子喲!仗著他爹有本事,就欺負人!底下的小官小吏願意巴結他們,就幹出這沒良心的事兒,我看他們就欠王京兆的打!」

  張仙姑也說:「就得青天來收拾他們!」

  祝纓沒接她們的茬,心道,難道陳萌、陳蔚兩兄弟就是好人了?結果呢?不是犯著了他們自己人,哪裡會為了我們這樣的人辦他們呢?

  但也不說出來掃她們的興。

  等她吃完了,頭髮也差不多乾了,張仙姑給她把頭髮挽了起來,拿了根簪子別上。金大娘子說:「等一下,我叫他們煎了副藥,你先吃一吃。」

  祝纓道:「我沒生病呀。」

  「知道,就是個清熱去火敗敗邪氣的湯藥!安神壓驚的!那裡頭不定有什麼髒東西,喝兩劑,對身體好。」

  祝纓又被灌了一碗藥,才被金大娘子和張仙姑放去休息。張仙姑就坐在床沿上,隔著被子拍著她給她睡著小時候常聽的搖籃曲,金大娘子在一邊抿著嘴聽著,直到祝纓呼吸均勻地睡著了,兩人才慢慢地走開。臨帶上門前,還檢查了一下炭盆。

  ………………

  祝纓一覺醒來,已是正月十七的早上了,金大娘子要給她看的花燈她也沒看成。

  趿著鞋推開房門,金宅的人也才剛起床。對面的張仙姑和祝大已經起來掃院子了,看到她,張仙姑扔下大掃把跑了過來:「怎麼不再睡會兒?是餓醒的麼?我拿錢給金大娘子,請她再給你辦些好吃的。」

  祝纓問道:「還幹活?」

  「她倒不叫我們幹來著,可我跟你爹閒坐著也難受,又不敢出去。不幹點兒什麼,就要憋死啦!」

  祝纓摸了摸她的臉,張仙姑道:「姓沈的真是狗眼看人低,下眼皮腫了的王八蛋,只會往上翻哩!」

  祝纓輕笑一聲:「以後都會好的。洗洗手,吃個飯,等會兒我跟金大嫂說說,咱們去街上……」

  「還去?!」張仙姑說,「鄭大人回來之前,你哪兒都不許去了!」

  祝纓道:「我還欠王京兆一個人情呢,得還的。放心,現在有王京兆在,別人不敢怎麼樣的。」

  張仙姑大急,拽著女兒不許她亂跑。金大娘子處理完家務,過來說:「這是怎麼了?」

  「她大嫂子你瞧瞧,她這才回來有兩天嗎?又要跑出去。」

  金大娘子道:「哎,年輕人要是閒不住吶,幫我個忙,怎麼樣?」

  祝纓問道:「什麼忙?」

  金大娘子說:「先吃飯,吃飽了再說,皇帝還不差餓兵呢。」

  祝大和祝纓在一起吃,金大娘子和張仙姑、金彪一張桌子,飯倒是都一樣,祝纓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又在牢裡虧著了些,塞了四個肉包子兩碗粥,才放慢了吃飯的速度。祝大磕了個水煮蛋,一邊剝一邊說:「我看你娘說的對,你別出去啦。」

  祝纓沒吭氣,就著小鹹菜又吃了一個饅頭才停手,擦擦嘴,說:「哦。我先看大嫂要幹什麼。」

  「也別跟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多搭話,」祝大肚裡清楚得很,「那是老光棍兒才幹的事兒,等她男人回來,你怎麼說?」

  「哎。」

  吃完了飯,金宅的僕人收了碗筷去洗,金大娘子就對祝纓招手:「咱們家也有邸報的,你給我念念,都有什麼新鮮事兒,他們是不是快回來了?」

  金良最近總跟在鄭熹身邊鞍前馬後的,弄得人幾乎要忘了他自己本身是個六品武職,正經的朝廷命官,他也是能看到邸報的。現在人不在,邸報都在家裡收好。金大娘子不大識字,讀不順邸報,就讓祝纓給讀。

  她並不知道祝纓是不是讀過書,但是一看祝纓就覺得這人肯定是有些學問的。

  祝纓給她念了,上面並沒有關於鄭熹、金良等人的消息,卻有一條不起眼的——周游革職。這個革職是指,他的實職被革掉了,成了個無業游……官。他身上亡父給他掙下的官品等級還是有的。周游,從一個初入官場的新人,一下子又被打回了紈絝的身份。

  金大娘子罵了一聲:「活該!」給祝纓解釋了一下。張仙姑和祝大等人對這官品、實職、差使之類是一竅不通的,只知道比大小。祝纓略知道一點,對裡面的門道也不是特別的明白。金大娘娘家是武官,丈夫也是武官,混朝廷的,比祝家一家三口清楚不少,給他們講了。

  張仙姑和祝大都有點高興。

  不過上面沒有寫那位時小公子,想來……他還未入仕,什麼都不是,縱有處罰也不配上邸報。他爹的地位又過高,皇帝等閒也不在邸報上罵他爹。

  念完了邸報,金大娘子就想去鄭侯府裡托人給金良捎信,順便告狀,又怕祝纓出門。祝纓道:「大嫂,我今天不出去,就在家看書。」

  張仙姑和祝大就看著女兒,金大娘子放心地走了。祝纓也沒說謊,拿起書來翻了翻,她這兒還有些鄭熹給的律書,翻了自己要用的幾條,裁了小紙條夾在裡面當書簽。然後就磨了墨開始寫字。

  她的字極差,之前是沒錢買筆墨練,後來是完全沒功夫練,她至今仍寫不來蠅頭小楷,字的個頭還挺大,按個頭一個字能稱半兩。她埋頭寫了幾十頁,又到了午飯的時間,午飯有豬蹄,祝纓不客氣地又啃了仨。

  下午接著寫。

  金大娘子見她在「用功」,跟張仙姑坐在對面屋子裡,一邊嗑瓜子一邊說:「哎,真是個好孩子,我家阿彪要是能像三郎這樣省心就好啦。」

  放在以前,張仙姑一準兒矜持得意地謙虛兩句,此時只說:「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就好啦。」

  兩個女人互說兒女經,說著說著,張仙姑就發愁了:沈家不是個人!怎麼能把婚事退了才好!等老三養好了身子,我就跟她講,花姐再好,也不能叫沈家這樣的人家坑害了咱們!

  這兩個女人根本不知道祝纓在幹什麼。

  祝纓埋頭寫了兩天,期間不停地翻書,第四天上,金大娘子接待了一個從鄭侯府裡來的人,就喜盈盈地說:「他們快回來啦!!!離京也就百來里了!!!等七郎回來,咱們就什麼都不用擔心啦!你們可以放心回家了!」

  張仙姑和祝大也都雀躍!

  只有祝纓說:「那我去辦點事兒。」

  三人都攔著她:「你又要做什麼?」、「什麼事兒不能等他們回來?」

  祝纓道:「等鄭大人回來我就得給他辦事啦,怎麼還能有功夫幹自己的事兒呢?我得趁這幾天把私事兒辦了,不能耽誤了他的正事兒。」

  張仙姑道:「你什麼事兒?」

  祝纓道:「客棧掌棧的得謝吧?中人那兒也沒再聊過,他給打了折扣的。我還得再買點兒東西——咱們的錢還有嗎?」她數了幾件小事兒,最後說,「我自己也還得向王京兆道個謝,見不見得著另說,磕個頭也是應該的。」

  金大娘子道:「那叫來福跟著你。就怕京兆衙門不好進。」

  祝纓一口答應了:「行!」

  …………

  祝纓說要見王雲鶴,就有辦法見到。王雲鶴升了京兆尹,他的家眷也得搬進來,估摸著也就這兩天的事兒。翻一下金家的黃曆,祝纓就猜著王雲鶴的家眷哪天搬過來了,蹓跶到了府衙後門那兒,果然王家人正在搬家。

  京兆前衙,有人給王雲鶴家搬遷道喜暖宅,後門進進出出的僕人、雜工很多,門路就好走得多了。

  祝纓看王雲鶴的家當雖然也是成套的模樣也不錯,卻不怎麼奢華,甚至不如住她對面牢房的虞立安的用器精致。看管家模樣的人,也不收湊上來的人的紅包,還趕走了一個商人模樣的人:「走走走!行賄行到這裡來了!是要坑害我們大人嗎?」

  她就有數了,告訴管家:「先前蒙京兆大恩,現在來還報。」將寫的厚厚的一疊紙向管家展示了一下。

  管家要接時,她又收到了袖子裡。

  管家道:「你莫要釣我。」

  祝纓轉身就走,管家道:「小郎君,且慢!」

  他還是上了鉤。

  不多會兒,管家就出來讓祝纓進後衙。祝纓讓來福遠遠的看著後門,如果天黑了自己還沒出來,就趕緊去找金大娘子,然後才進的後衙。

  後衙一間屋子裡,王雲鶴已經在裡面了。

  王雲鶴道:「我見你眼熟。」

  祝纓跪下,將寫的東西雙手呈上。管家接了,遞給王雲鶴,王雲鶴一邊翻一邊說:「你是有什麼冤情要訴……嗯?!!!」

  祝纓寫的東西很多,開篇就是同監那個斯文男子為拉生意對她吹牛的事情,一樁樁都是這訟棍自述的案子。雖有誇張,件件卻都有依據,祝纓坐牢這些日子旁敲側擊與其他犯人證實,又對照律書將能確認的這訟棍助惡人脫罪的都默寫了下來。

  這樣的案子就有十幾樁。後面又有她記下的同監犯人述記,有她認為有冤情的,也有她認為有罪責的,一一梳理。

  祝纓道:「前兩天您才將我從京兆獄裡放出來,我感您的恩,想幫您。您蒙聖恩得擢京兆,想必也想答皇帝的。這東西交給您,我心裡就算報恩了,也能助您報您的恩。您要覺得這個沒用,也不必告訴我,我只當自己有用了。」

  王雲鶴看這字是醜得緊,然而條理清晰。世人對「寫」有諸多誤解,以為背下字來就是會寫了,其實,能夠條理清晰地描述事件,至少證明頭腦是有邏輯的,這個標準許多人是達不到的,讓他復述個話都能復述得顛三倒四丟失許多關鍵信息又記錯許多內容。

  王雲鶴看看字紙,看看祝纓,他想起來了:「是你!」

  祝纓又對他磕了個頭,爬了起來:「我的心願了了,願您能一直做個好官。」

  王雲鶴道:「你通律法?讀過書嗎?」

  祝纓搖搖頭:「沒認真讀過,看過一點律書。」

  王雲鶴將那疊字紙一收,嚴肅地說:「你該認真讀些聖賢書,不該鑽進這些律條裡!我看你寫的這些,條理清晰,然而離聖賢道遠。年輕人,不要走錯路!你該讀經、讀史!不該鑽研科條,亂了心智。你心中尚能辨是非、明善惡,知道為人寫出冤情,不要消磨了這份天真性情!」

  祝纓失笑,一攤手:「沒錢。」

  王雲鶴覺得很奇怪,祝纓這打扮不像很窮的人,家境至少也是個小康。他愈發板起臉來:「胡說!」

  祝纓道:「真的。誰不知道讀書好?我還得養家糊口呢。書都是偷聽來的。」

  王雲鶴道:「讀過什麼書?」

  祝纓對他印象還不錯,也答了。王雲鶴抽了幾條《論語》又抽了幾條《孟子》再抽兩首《詩》,祝纓都背了出來。王雲鶴讓她再講解,祝纓就將自己聽過的塾師的話背了出來。王雲鶴道:「胡說八道!哪個村塾野書生教的?!」

  親自給她講了一陣兒,問道:「懂了麼?」

  祝纓聽他講的,比塾師不知道高明多少倍,雖然有幾處不讚同,仍然復述了一遍。王雲鶴大驚:「你要沒錢,我助你讀書就是了!不可荒廢學業!」

  祝纓道:「大人,我不止沒錢讀書,是連吃飯也沒錢的,全家吃飯的錢都沒有的。」

  王雲鶴道:「那才用多久?」

  祝纓道:「照您說的這些高深的學問,我還得學個十年。我得養家,不能單靠您,且我已經有了去處,不能失約。」

  王雲鶴道:「是誰?什麼去處?我與他講!」

  祝纓不肯對他講,只搖頭:「以後或許還有機會見到您,到時候您就知道。」

  王雲鶴十分惋惜地說:「不提進士科,你讀個明經科呢?那個容易,也可為國效力,仕途艱難一些也是正途。學問一道,修身養性,不在你考的是哪一科,只要一心向學,心向聖賢,終有所成的。」

  「那也得個三年五載的呀,耗不起,也沒那機會。」

  王雲鶴猶不死心,說:「你既通律,明法科也是可以的。君子不器,不自棄!」

  「明法科?」祝纓知道個進士、明經,這個明法是個什麼玩藝兒?她的好學之心又起了。

  王雲鶴道:「你既讀過書,怎麼連明法科也不知道了?」又給祝纓講了還有明算科之類,同時講了各種學校的等級,以及貢士科考之類。

  說完了,喘一大口氣,才說:「明白了麼?」

  祝纓復述了兩句,他就擺手道:「我知道你都記下了,你……要讀書啊!讀書才能明理。」

  「我要是不配讀書呢?還要寫祖宗三代,我家啊,我只知道連我才兩代呢。」

  王雲鶴一怔,道:「只要不是賤役犯人之後,終究是有機會的!即便是,也當修養自身,以近君子。」

  祝纓認真給他磕了三個頭,說:「您是好人。」

  「你!」

  祝纓爬起來就走了,來福在後門那兒等了她有一陣兒了,迎上來問道:「三郎,怎麼回事?」

  祝纓低聲道:「牢裡有些人的事兒得做個了結。」

  來福見她興致不高,一路也不敢說話,跟著她,看她又去包了點點心,先見了客棧掌櫃,又去眼中人打了招呼,問中人打聽有沒有便宜的鬼屋要賣之類,最後回了金宅。

  金大娘子又有了新消息:「他們明天就回來啦!可算盼來了!」

  張仙姑和祝大也覺得靠山回來了,都跟著一起開心。

  祝纓了跟著微笑,吃了晚飯回房躺在床上,好一陣兒還沒睡著。

  她見過知縣、見過知府、見過兩位欽差、見過兩位副使、見過宰相公子,如今又見京兆。八個官兒,只有一個人對她說:你的資質該讀書走正路,不該荒廢,如果有困難,我可以資助你一二。

  八個官,始見一君子。

  祝纓拉高被子蒙住了頭,慢慢地睡著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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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餓了

  鄭熹回京的這一天,祝纓起得挺早,聽著京城的鼓聲爬了起來。擦了牙,洗了臉,好好地穿戴整齊。

  金宅上下也都喜氣洋洋地,人人都收拾得很整齊,連吃飯的桌子都比平時擦得更亮了一點,上菜的小丫環臉上也笑嘻嘻的。

  張仙姑拿著個包子問祝纓:「老三啊,你快點兒吃,等會兒得迎一迎鄭大人吧?」

  祝纓轉頭說:「不急的,鄭大人今天得忙正事,我去是添亂。」

  按照上回的經驗,鄭熹回京還得跟皇帝復命、還有許多重要的人要見,今明兩天都輪不到她往前湊。今天金良能回家,再給她傳個話、說個安排就不錯了。她正好可以借這幾天時間再舉家搬回自己租住的院子重新收拾一下,把舊貨發賣了。

  從老家帶回來的貨郎擔子很可惜地沒有趕上新年前那一波高價,現在過完年了,好些人家買東西的需求就沒有那麼強烈,價也低了一點。

  可惜了。

  祝纓吃過早飯仍然在屋子裡認真的臨帖,她臨的帖子還是自己在府城的時候買的,價不貴也不是什麼名家法帖,勝在寫得「板正」。給王雲鶴寫的那疊字紙她自己都有點看不下去,因此發了狠,怎麼也得寫出個差不多的樣子來。

  寫了半晌,張仙姑忍不住進進出出,給她端水、端小點心、看炭盆、看硯台凍住了沒有、看墨還有沒有、給她磨墨……張仙姑壓著心事,她很想催祝纓,快點貼著鄭大人去,免再叫什麼阿貓阿狗的狗眼看人低又欺負你了!但是祝纓就是不動如山,她只有乾著急的份兒。

  金大娘子心裡也有事兒,祝纓不是她們從牢裡撈出來的,她總有點過意不去,又盼著丈夫能夠早點回來。她不圍著祝纓轉,她正房堂屋裡原地打轉,邊轉邊罵:死鬼,怎麼還不回來?!七郎面聖,你也面聖嗎?

  快到中午的時候,廚下又開始做飯,這些日子金大娘子家裡也不知道買了多少個豬蹄子。這一回金良回來,估摸著又得有人過來蹭飯,金大娘子轉著圈兒地吩咐:「再多買十個蹄子回來!」

  丫環嘆了口氣,勸道:「娘子,你已經吩咐了三回了,再買,就買四十個了!十口豬也不夠你買的了!」

  金大娘子一拍腦門兒:「瞧瞧我這記性!」

  到了中午的時候金良回來了,他沒在外面耽擱也沒帶別的什麼人,一邊拍門一邊說:「我回來啦!人呢?人呢?」

  來福開了門,金良撥開他,大步走進來:「娘子!」

  金彪率先跑出去撲到他的身上:「爹!」

  金良將兒子挾在腋下大步走了過來,祝家一家三口寄住在前院,張仙姑在廂房裡催祝纓:「快啊!金兄弟回來了,你怎麼還在這兒呢?快迎一迎,問問有沒有什麼話捎給你的。」

  祝纓擱下筆,洗去了手上的墨跡,理了理袖子才走出去:「金大哥。」

  金良提溜著兒子,猛一旋身,看到他從廂房裡走出來,不由眯了一下眼睛。

  他與祝纓近兩月未見,祝纓又長高了一點,也更瘦了,金良放下兒子,大步走到祝纓面前,重重地拍了拍祝纓的肩膀:「好小子!」手上又一沉,用力握了握祝纓的肩頭,少年的肩頭薄得像片紙,支楞的骨頭隔著冬衣還是硌著了他的手。

  金良又拍了兩下,說:「好小子!」

  祝纓道:「大嫂等你很久了,一家子快去說說話吧。」

  「咳!老夫老妻的,說什麼?走,一塊兒喝酒去!」

  祝纓微笑著往後撤了兩步:「我不喝酒的。」

  金良提著兒子的領子,看到妻子從後院出來,他不好意思地又咳嗽了一聲:「來啦!」

  金大娘子道:「回來啦?」

  「哎。」

  金大娘子道:「熱湯熱水都備下了,你洗洗臉,換身兒衣裳,穿這一身兒在家裡給誰顯官威呢?快去!」

  金良道:「知道了!」

  金家一家三口去了後面,期間兒子鬧著問要捎了什麼好東西給他,老婆說了這些日子的事兒,一是過年家裡人情來往等等,二就是祝纓的事兒。金良都聽著了,掏出個皮球給兒子,又掏出一把錢來:「去玩吧!」上半個身子已經往老婆那兒黏過去了。

  金彪抱著皮球跑路了,跑出去一半又折回來一要抓錢。金良被這兒子一撞,好險沒一腳踹過去,罵道:「小兔崽子!」

  金大娘子咳嗽一聲,手絹兒抵在唇邊挪了兩步,把錢塞給兒子,推金彪出去。也不看金良,就說:「快洗臉!衣裳在架子上!」

  她挪到衣架後面看金良洗臉換衣服,金良問:「怎麼聽說祝大哥兩口子叫沈瑛給打了?你說清楚些。」

  金大娘子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這些日子都沒見著馮家、沈家的面兒,那天在街上看著了沈瑛,就想跟過去討個情。哪知道沈家下人說不認識他們,當他們是訛詐的窮,哎,怎麼就不認識了?」

  金良道:「怎麼就不認識了?狗眼看人低唄!一路上都沒跟人家搭什麼話,七郎興沖沖的要栽培調教,到了京城,他要搶人!三郎也是個有氣性的,硬沒跟去,記恨上了唄。」

  金大娘子道:「那現在?」

  金良道:「七郎午飯得陪著侯爺他們,叫飯後把三郎帶進府去見一見他。」

  金大娘子高興道:「哎喲,那可是好了!我這就看看飯好了沒!哎,還要進府裡,你晌午也別喝酒了吧,晚上哪怕你喝一壇子呢?別誤了府裡的差使。」

  金良道:「行。」

  …………

  午飯的時候,兩家人家是分開吃的,張仙姑一邊吃飯一邊說:「鄭大人這回不能再走了吧?」又問祝纓,「你真要一條道走到黑呀?」

  祝大道:「看看你的碗。」

  「看什麼?!」

  祝大道:「碗裡有乾的吃了吧?桌上有肉了吧?」

  「我餓死也不想她有事兒。」

  祝纓拿抹布把兩人噴到桌上的飯粒擦了,說:「吃飯吧。餓死也是死,飽死也是死。」

  這個話題說過許多遍了,但是張仙姑總是很容易就又擔心起來,一旦祝纓不接她的茬兒,她就又安靜了。然後周而復始。

  吃完了飯,祝大就開始打瞌睡,張仙姑不用自己洗碗,就圍著祝纓轉,祝纓還是慢慢地寫著字。

  察覺到張仙姑愈發不安,祝纓停下筆問道:「咱們還有多少錢?」

  張仙姑道:「還有二十來貫了。」

  「家裡的貨還有麼?」

  「都擱著沒動。那頭騾子,我也托金大娘子找人給賣了,咱也養不起那個,車還沒出手,都擱家裡了。」

  祝纓心道,賣了貨之後手上差不多有能個四十貫錢了,說:「得拿出些來給金大嫂抵這些日子的花銷,光給錢不好看,再備點禮物。」裡外裡一算,也得十幾二十貫。不說在金家吃的這些豬蹄子,單是金大娘子肯收留,就不能跟人家太小氣了。

  張仙姑道:「你要去當差了,不得上下打點一下?」

  母女兩個算了一下,手上這就是緊了。張仙姑道:「以往沒錢的時候日子也過了,現在倒敢說二十貫錢不夠花,這日子都是怎麼過的呀!」

  祝纓笑道:「遇到意外開銷就大些,以後我有了俸祿也就好啦。」

  「一準兒能有俸祿?能有多少錢?」

  「一個月怎麼也得有個五貫錢吧?」祝纓說,「我打聽過的,京兆的獄卒能拿五貫。」

  張仙姑想了一下,說:「那也行,咱們省著點兒,一個月還能攢下兩三貫錢呢!」

  母女倆商量了一陣兒,張仙姑沒那麼焦慮了,祝大午睡還沒醒。金良已經吃飽喝足休息好,準備帶祝纓去鄭府了。

  他到了祝纓的門外,問一聲:「三郎在嗎?」

  張仙姑趕緊撩開了簾子說:「在的,金兄弟,進來說話。」

  金良進來打量了屋裡一眼,說:「還行。你收拾收拾,我帶你去見七郎。」

  祝纓驚訝問:「現在就去?他沒別的事忙了嗎?」

  金良道:「路上聽說你的事兒,就說,回來面完聖就要見你。他別人都還沒見呢。」

  張仙姑又擔心了起來:「金兄弟,好事兒壞事兒?這可不能怪我們老三啊!我們冤吶!」

  金良安撫道:「大嫂、大嫂,聽我說,七郎這是惦記著他,要栽培他呢!」

  張仙姑才不哭了。

  金良道:「我還有話跟三郎說。」

  祝纓道:「娘,你也去歇歇吧,有金大哥在,我沒事的。」

  張仙姑帶上了門,有點不安心,去打醒了祝大:「還睡還睡!睡不死你!快!起來!聽聽金兄弟跟孩子說什麼了。」

  祝大揉著眼睛爬起來:「你瞎操什麼心?」

  「要見鄭大人呢。」

  「好事兒啊。」

  張仙姑道:「老三說,鄭大人事兒多著呢,得過幾天才見,這又突然要見了,不奇怪麼?」

  祝大受不了她的聒噪,說:「行行行,去看看。」

  他倆可算是來巧了,才到門外就聽到金良的吼聲!

  …………

  卻說,張仙姑一離開,金良就對祝纓道:「見七郎前還有一個事兒,我私下對你講的,你要心裡有個數,現在就得拿定了主意,是定下主意,不是黏黏乎乎!你那位岳母家你打算怎麼辦?我聽人說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可不能又想在七郎這裡受栽培,又在那頭當好姑爺的——哼!沈瑛也不是什麼好親戚!」

  祝纓道:「哦。」

  金良道:「你可真得有個準話啊。」

  「知道了。」

  金良自認是一片好心,祝纓卻回答得有些敷衍,忍不住地吼了祝纓:「前程大事,你當鬧著玩兒呢?踏進京城這個名利場,一步踏錯就要了命了!多少人自以為聰明能夠耍著人玩兒,最後都被人整死了!你給我起來!認真說話!」

  張仙姑在門外嚇了一跳,和祝大衝進去勸金良:「金兄弟,別生氣別生氣,有話好好話,咱好好說,我勸她。老三啊,怎麼回事兒啊?」

  祝纓道:「啊,沒事兒,你們歇著去吧……」

  金良道:「不能走!他糊塗了,你們當爹娘的不能糊塗啊!他的親事你們到底怎麼想的?窩囊不窩囊啊?啊?七郎就是有心栽培你,他養出你來,你再給沈瑛拾鞋去,寒磣誰呢?」

  張仙姑馬上說:「我們不會高攀的!本來就不是正經的親事,兩下一塊兒過了難關就散伙的。這不……一直……金兄弟,我恨不得現在這親事就不做數!」

  祝纓說:「大姐就被架中間了。」

  金良忍不住道:「活菩薩,你還想著她!怎麼不想想你爹你娘?!他們的打就白挨了呀?你說她是個好女子,那就是個仙女也不值當你爹娘挨她家的打!你……」

  祝纓道:「我知道。我……」

  金良道:「話都到這裡了,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祝纓道:「我當她是姐姐,是親人。至少要同她說個明白,不能叫她什麼都不知道就……」

  金良道:「她就那麼好?!」

  張仙姑喃喃地道:「那確實是個好人。」被祝大拿胳膊肘搗了一下。

  金良道:「大哥大嫂,你們是父母,做得了他的主,他自己也說不情願要這親事。咱們能把這事兒辦乾淨了嗎?」

  祝纓苦笑道:「你忘了,我的戶籍和契書是合不上的,這事兒想要辦得乾淨俐落,要麼兩家都有意作罷。要麼還得走官府,叫我爹娘過一回堂。到時候戶籍又掰扯不清。」

  金良道:「那打還能白挨了?」

  張仙姑又心疼女兒,幫祝纓辯解:「我們承花姐的情,總得看著她有個好歸宿才好放手呀。」

  金良不罵張仙姑,故意罵祝纓道:「你腦子呢?你一天不離婚就一天是她的丈夫,除了你,她哪有好歸宿?我見過給老婆找下家的,戰場上快死了,那得托付好了。你這算什麼?你不要她,看上有夫之婦的,能是什麼正經男人?值得托付麼?他娘家還在,舅舅還在,她姨父是丞相,能叫你把她發嫁了?你,要是想要她,就打官司把她帶回家,不想要她,趁早退步抽身!你又不把人帶走,又不撒手,你想什麼呢?這不是你會幹的事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

  張仙姑本是被祝纓說動的,此時說:「老三,她要的咱給不了。放手吧。你給她安排的好人家,能是什麼高官公子?人好不好的,咱在一邊看著,能幫就幫一把。你得自己上岸,才能救水裡的人。」

  祝大也說:「你都不要這婚事了,人家憑什麼聽你的?」

  是啊,花姐憑什麼聽她的呢?她尚且不能對花姐說實話,怎麼能讓花姐閉著眼順著她的話往坑裡跳?再說,她爹娘的打,真能白挨嗎?不現在還到沈瑛臉上,還是她嗎?

  祝纓臉上陰晴不定,說:「我知道了,我這就把婚給離了。」

  金良道:「真的?你辦得成?」

  祝纓嘆了口氣,對金良道:「吶,她舅舅的僕人打了我的爹娘,現在傷痕還有一些,驗傷也不算全無痕跡。就算眼前沒有,還能詐傷,反正是真的挨了打了。與沈瑛撕破了臉也沒什麼,早就沒情份了,不過礙著花姐。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沈瑛,沈瑛要臉,馮家要臉,也必不會硬賴這門親事,不管我是祝三還是祝纓,他想必也不會挽留。真想要脅我,我就上京兆府,京兆大印一蓋,一別兩寬。哪怕翻出咱們的老底兒來,我本也沒個做官的命,從小吏做起已是不錯了。」

  金良道:「這不就好了嗎?是她自己命不好,要怨,就怨命吧,不能怨你。」

  祝纓苦笑,這件事兒,她還真沒有個兩全的辦法,她說:「我只怕她不怨我。」

  金良問祝纓:「能走嗎?」

  「能。」

  金良自覺辦了一件好事,說:「走吧。」

  沒有多餘的馬給祝纓,金良也就不騎馬,兩人並肩出了金家。

  金良看了一下祝纓,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哦!這小子的衣服有點小了。心說,這可來不及弄合身的換了,不過他模樣周正,還能看。

  金良總擔心祝纓會被風吹倒,步子都放緩了一些,邊走邊跟祝纓說話,不再提什麼親事。他很為鄭熹解釋了一番,怎麼寫信給了鐘宜,沒想到鐘宜也是個廢物,竟然沒辦成,等等。

  祝纓安靜地聽著,她相信金良說的是真的,也相信鐘宜確實去辦了,不是她有多少份量,是闖禍的周游份量十足罷了。

  只是周游這回也沒能完全脫身。

  祝纓輕輕聳了聳肩。

  …………

  等到了鄭侯府上,金良帶著祝纓從偏門入。金良對這裡很熟,與路過的僕役們開著玩笑,年輕的男僕們叫他「叔」也有叫他「哥」的,還有年紀更小一些的叫他「伯」。

  一路幾乎不見女僕。

  祝纓一路留意,這個府邸很大,比府城陳府還要氣派一些。她曾在京城逛過一些時日,所見比這處更好的宅子並不多。

  正月末,花木都還未發芽,枝子卻都修得規規矩矩的,有兩株古松針葉深綠,傲然而立。

  金良帶她到了一處屋子前,說:「這是七郎的外書房,你站一下。」他先進去通報,很快,裡面陸超出來笑道:「快來!」對祝纓擠眉弄眼的,比了比祝纓的個頭說:「你長高了!」

  祝纓面無表情,故意踮了踮腳,因為陸超個頭並不高,她這是小小嘲弄了一下陸超,氣得陸超瞪眼。

  進了書房裡,就被一股暖氣包圍了,這炭盆燒得比祝纓經歷過的都暖和,鼻子一癢,她打了個噴嚏。鄭熹道:「著涼了?」示意給她一塊手帕擦鼻涕。

  祝纓接了,擦完了鼻涕,說:「是屋裡熱。」把手帕放到了一邊,老實站著。

  鄭熹道:「坐吧,你什麼時候跟我客氣過了?」

  祝纓聽他的口氣不像生氣,居然比上次見面的時候還親切了一點,也就謝了座。鄭熹又對金良示意,金良這才坐下。

  鄭熹道:「長高了一些。」

  祝纓平靜地說:「過年了嘛,長了一歲。」

  鄭熹並不說他曾與鐘宜的周旋,更不提周游,只說:「本該年前就安排你的,不想耽擱了,你又白受了一番搓磨。」然後他就改主意了。

  他說:「你今天回家收拾收拾,明天開始,好好讀書!」

  祝纓愕然:「什麼?不是說帶我當差的嗎?」

  鄭熹道:「當什麼差?你得先讀書,從明天起,你過來,到我這邊學裡,跟家裡的人一起讀書。」

  金良很為祝纓高興,他說:「還不快謝謝七郎?這是咱家的家學,凡沒進國子監那些學校的,都在這裡讀書的!裡頭都是名師!」

  祝纓說:「我是來當差的!這跟說好的不一樣!」

  鄭熹道:「這就是你現在的差使了,等你學好了再入仕。不過幾年功夫,我還耗得起。」

  祝纓道:「我身家可不清白,到祖父這一代就沒個根兒了。」

  鄭熹平淡地看了她一眼,祝纓意識到自己犯了蠢——這對鄭熹這樣的人,就不算是個事。鄭熹要安排個人,可能都不用像王雲鶴說的那樣考試。這種事兒祝纓在民間也聽過一些的。巴結某一貴人,就能得一官職。父祖戶籍,再造一份就是了,她現在的戶籍就是後填的。

  祝纓大膽地問:「您的新差使也泡湯了?」

  金良忙說:「胡說八道!」

  鄭熹道:「我自會安排旁人去幹。」

  「能比我幹得好嗎?」祝纓說。

  金良道:「別人求都求不來的,你怎麼……」

  祝纓問金良:「你挨過餓嗎?認真餓的那種,因為沒有吃的才餓,不是有吃的吃不到嘴裡或是一時飯沒做好——那種不是真餓。

  有人告訴你,再餓兩頓,以後想吃什麼吃什麼。如果你從小餓到大,你是不會忍的,有那麼一丁點兒東西,都要填進嘴裡再想下一口在哪裡。

  如果你從小不缺吃的,你是能多熬兩頓的。

  這不是眼皮子淺,就是餓了。

  我餓了。不過我比別人強點兒,我雖餓不到兩頓,但能餓一頓。」

  金良驚愕地看著她。祝纓仍然表情平靜,她想好了,她得盡快有一個身份才行,官身。周游這種貨色是不長腦子的,良民不足以保證自己全家的安全,得盡快弄個官身,雖然小官小吏也容易被人拿捏,處境比平頭百姓可強多了。讀個三五年的書?夠周游跟狐朋狗友把她往牢裡扔八百回了。扔她還行,要是把她爹娘弄牢裡……

  鄭熹點點頭:「這一頓,你想怎麼個餓法?」

  祝纓道:「我考明法科。律書我已經讀了一些了,還有令,花不了多長時間。反正是背書嘛!經義之類,他們鑽研得太深了,一時半會兒糊弄都糊弄不了,說話就露怯。背書,我可以的。考過明法科,您那差使裡什麼活我就都能幹了。離考試還有點時間,來得及。」

  鄭熹指著書房裡某一架子上道:「你要考的就是這些,怎麼樣?」

  祝纓道:「就算吞,我也把它吞下去。」

  鄭熹沉吟了一下,道:「也好。」

  金良不知道這樣安排好不好,他也沒聽過「明法科」這個鬼東西,更不知道這玩藝兒是考什麼、怎麼考、幾時考。正常人誰管這玩藝兒啊?!正要說話,甘澤急匆匆跑過來,在門外說:「七郎,有件事兒!」

  鄭熹問道:「什麼事?」

  甘澤進來,看了一眼祝纓道:「三郎的爹娘,被人打了!」

  …………

  卻說,金良與祝纓離開之後,張仙姑就與祝大商量上了。

  張仙姑的意思:「要不行我就上大堂上去,契書是我簽的,有事兒我頂了!」

  祝大罵道:「你懂個屁!你出面了,孩子身份怎麼辦?好容易辦了個新戶籍呢!」

  「那你說怎麼辦?」

  祝大道:「老子豁出去了!走!上沈家去,叫他再打我一頓!你在一旁看著,他們打著了,你就叫嚷起來,說他們打親家了!嘿嘿,打了親家,他還有臉要咱們孩子給他家當女婿?」

  「是外甥女婿!」

  「那就再去馮家吵一場!」

  所有人千算萬算,就忘了一件事——張仙姑和祝大是跳大神的,幹這一行的許多都是坑蒙拐騙混口飯吃。祝纓這樣的,是這一行裡的異類。

  這兩口子要沒點子歪心眼兒,混不到還能生養個孩子,又把孩子養大。

  兩個神棍,向金大娘子借了來福,也是讓來福在街口等著望風:「只要我們不死,你就別出來。看要打死了,再來救我們!」

  跑到沈府,依舊是自稱親家,祝大上回是求見,說話還老實,這回就會罵了,嘴裡十分不乾不淨:「忘了根本的王八!」之類。

  理所當然地被打了一頓。

  兩口子挨了一頓打,故意沒擋臉,掛著彩跑到了馮家。馮家比沈家還莫名其妙,馮夫人壓根兒連「親家」是什麼人都不清楚,門房就更不清楚了。看著這兩口子瘋瘋癲癲的,拿掃把將人趕走。

  兩頓打挨完,祝大和張仙姑放心了,坐在街口拍著大腿嚎叫。

  來福看得目瞪口呆。他知道世上有無賴,也見過許多無賴,但萬萬沒想到住在自己家、對自家主人特別客氣、還會搶著掃個地燒個火的這兩口子也是無賴!這兩個人,能生出三郎那樣的人來?

  真是白日見鬼了啊!

  來福趕緊上前,一手一個扶起兩人:「老翁,娘子,快起來!哎喲,這是怎麼鬧的啊?!!!」

  三人來了這麼一齣,花姐在後宅隱約聽到了丫環們議論。娘是親娘,兄嫂卻不是親骨肉,嫂子那邊兒的丫環看她的眼神都不太對了。她一問,那邊的丫環就不會為她隱瞞,直接說:「有兩個叫花子,說是您公公婆婆,叫門上趕出去了。」

  花姐大驚,提著裙子一路跑到門口才被丫環婆子攔了下來,這也足以讓她聽清了是張仙姑在哭罵。王婆子勸她:「小娘子,別理這些無賴,咱們回去吧。」

  花姐被她攔在臂彎裡,又被兩個丫環堵著,進退不得,急得哭道:「是她!是她!怎麼攔著她的呢?那個是我婆婆呀。」

  王婆子道:「怎麼會呢?您沒聽岔吧?」

  「口音也對。」

  「同鄉人多了。」

  花姐道:「王媽媽,你不知道,她以前是給人祛病驅邪的,唱的歌兒都有調……」

  張仙姑這跳大神的本事並不高明,會唱的所有曲子攏共就只有三個譜,花姐都聽過,記著呢。

  這邊花姐在宅子裡要出去,那邊張仙姑在宅外巷口哭著唱,熱鬧極了。

  那邊王婆子急得不行,看到馮夫人被兒媳婦請了出來,王婆子上前訴說:「說是小娘子的婆家,可看著真是不像啊!忒不體面了!這哪能行呢?平民人家也不能要這樣的親家啊!」

  馮夫人氣了個倒仰,是萬不肯再要這樣的親家的,也不用問她兄弟的意思,更不與嗣子、女兒商量。不停地說:「這樣無禮的東西怎麼能做親家?這樣無禮的東西怎麼能做親家?」

  王婆子就攛掇著:「您才是這家的老封君,您說話,誰能說個不字?現您做主,把這門親事退了吧!」

  馮夫人認為有理,命人:「把那兩個花子叫到門房來,去取了小娘子的婚書來。」馬上把契書退還,還要祝大也寫退婚書畫押。花姐還要說話,馮夫人將臉一沉:「把小娘子請回房去!沒我的話不許出來。」

  祝大一心歡喜,臉上被打破了還想笑,牽扯動了臉頰的肌肉,扯出個猙獰的笑臉來。王婆子心中惱怒,道:「你快寫吧!」

  祝大攏共不到三百字的學識不足以寫一紙退婚書,馮夫人對管事道:「你來草擬!」

  管事寫完,馮夫人看了,自己簽了字,又讓祝大簽了名字。

  祝大與張仙姑如願把這婚給退了!兩人拿回了原契書,拿著了馮夫人寫的退婚書,按了手印。這門親事的雙方父母,真真「各生歡喜」,馮夫人道:「既已不是親戚,我便不留你們了!來人,送客!」

  來福在一旁看了個傻眼,與祝大、張仙姑一同被掃地出手。他一手一個神棍,也不敢就這麼拖回去,又自掏腰包雇了輛車,將兩人塞進車裡帶回金宅。

  金大娘子見了,吃驚地道:「這是怎麼了?!」

  來福今天虧大發了!哆哆嗦嗦地把事兒說了:「也不知道退親有什麼好開心了,這怕是被打傻了吧?一路都在笑。」

  金大婦娘子罵道:「掌嘴!怎麼能這麼說客人呢?去,請個大夫過來。」

  祝大還歪著嘴笑道:「大娘子放心,我們自家的事,都辦妥啦!並不用上衙門去過堂!」

  金大娘子萬沒想到他們能幹出這個事來,一面請大夫,一面派人去鄭府報信。

  ………………

  書房裡幾個人聽說書的一樣聽甘澤背了一套,都覺新奇。只有祝纓知道,她爹娘真幹得出來這個事!

  好久沒見他們跳大神,幾個月來兩個人也認真以「將來小官人的爹娘」自居比較講究了,她漏算了這一條!

  陰著臉,祝纓道:「咱們說好的,可不能變。」

  金良咽了口唾沫說:「你、你、你手別抖,咱別生氣啊。這裡是京城,不興當街殺人,刺殺朝廷命官更是死罪!你,你別去找沈瑛,也不能這麼去找馮家算賬,聽著沒?」

  祝纓微笑道:「我可沒生氣呢,我的爹娘把婚都退了,省我事兒了,我哪敢生氣啊?!!!」

  鄭熹道:「套個車,你們快些回去吧,取些跌打藥帶走。」

  金良道:「哎!」

  祝纓道:「您還沒說,咱們剛才說好的,算不算數?明法科我可考了。」

  鄭熹道:「自然是做數的!不過幾個月,我等得起!先去照顧你父母的傷。」

  祝纓對他一揖,拖著金良出了門。

  金良老老實實跟著走了一段,跟她說:「藥!」

  取了藥,把祝纓塞上車,飛奔回家!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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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備考

  回金宅的路上,金良心中忐忑。

  這兩口子看著不哼不哈的,竟能辦下這麼個事兒來?

  他死死地咬緊牙關,不肯說出為自己辯解的話。

  到了家裡,正遇到郎中出門,金良與郎中拱了拱手,問道:「傷者怎麼樣了?」

  郎中看他的衣著氣派也客氣地說:「沒大傷著筋骨,就是都不年輕了,男的還有點舊傷,得好好養著,天還涼,別受了寒。」

  金良道了謝,金大娘子等到郎中走了,才將金良扯到一邊,說:「這都怎麼了?!錯眼不見的……」

  祝纓道:「你們說話,我去看看我爹娘。」

  金大娘子道:「郎中都看過了,藥也煎上了,別急,啊。」

  祝纓道:「哎。」

  金大娘子看著她瘦削的背影,嘆著氣把丈夫揪到一邊:「這事兒不對啊,來福說,他們倆鬧了沈家、馮家兩家門上。」

  金良道:「我都知道了。」

  金大娘子又是嘆氣又是驚訝:「這不是他們能幹出來的事兒呀!張大娘子嘴快些,祝大哥更是個不好說話的,他們怎麼會?」

  金良舔了舔嘴唇:「害!這個事兒啊,你就別問了!」

  「我怎麼能不問呢?這事兒處處透著蹊蹺,再說了,你看三郎那個樣子,他這麼小的年紀,自己才從牢裡出來,爹娘又傷著了,還說親事都退了!你常說沈家、馮家不做人,我看也是,孩子進了牢裡,他們連一根指頭都不肯伸出來幫忙。可現在這樣的退親法兒,我簡直說不出來『恭喜』兩個字!你是沒見著,人都打成什麼樣子了……」

  「囉嗦!」

  金良發脾氣的時候金大娘子還是怵的,她聲如蚊蚋:「我得有個數,才好開解他們嘛。你不對我講,我問誰去?」

  金良嘆了口氣:「就是為那親事來的。你看三郎,好吧?」

  「那是當然。我看那一家子,他才是有主見的人。」

  「唉,開始瞧他滑頭,後來才發現他有苦衷,是個能扛事兒的人。咱們要有個閨女我都想送給他!」

  「怎麼又說這個了?」

  金良道:「七郎是我舊主家的少主人,對咱們也沒得說,你爹前番有事還是他出手相助。」

  「那是。」

  「這一個是故主,一個是朋友,我盼著他們兩個呢能好好的相處。本來也沒什麼,三郎盡有本事,七郎盡有眼光,處著處著總有能看對眼的時候。」

  金大娘子道:「我看他們挺投緣兒的,不然不能叫你照看三郎一家。」

  金良搖搖頭:「你也知道的,七郎有本事、有身份,想體貼周到的時候比別人周到一百倍,可你看看他怎麼安排的三郎?我雖不知道怎麼樣對三郎最好,但我知道他能為三郎籌劃得更好。你說,為什麼三郎還是寄住在咱們家?」

  「嗯?三郎雖好,也是個外地小子,安排他住到咱們家、我好好的照顧著,還不夠好嗎?」

  金良道:「我覺得還能更好,可是我笨,想不出來。要說讀書是正途呢,他讀的又不是那些個書。」

  金大娘子問道:「那又怎樣?」

  「唉——三郎的親事是個累贅。倒不是說他不能娶妻、不能與馮家女兒結婚,是他得向七郎表白了立場——他得做出來、不是說出來——才能得到七郎的信任。只有七郎信任了,才會用心幫扶。沈瑛呢,又橫插一槓子,又想要、又不想要的,三郎呢,看著做事乾脆,又兒女情長了些。我今天就催他快刀斬亂麻。」

  「那你也沒辦錯呀。」

  金良道:「三郎答應了親自去退婚。我對七郎說了,七郎很歡喜,也不叫他現在就做吏當差了,要安排他從官兒做起。這兩樣的仕途可是天差地遠!」

  「這是好事。」金大娘子京城人,當官的門道也能說出一二來,從吏開始做起再當官的,在官場上就容易受鄙視。起手就做官兒的,就比由吏做官要好。清流官出身,品級再低,前途也比別的光明。

  「可是你看他的爹娘,就要為兒子操心,幹出這件事兒來了。我只想他們說一說兒子,哪知他們自己幹了呢?」

  金大娘子道:「這倒是了,他們說過不願意高攀馮家,也不至於使這等苦肉計吧?咱們看三郎好,兩家門第確實不般配,馮家還能賴上了不成?」

  金良頭疼地道:「但願三郎別想岔了,只要埋怨我就好。都走到這一步了,千萬別又遷怒七郎,那先前的功夫就白做啦。」

  金大娘子也吃不准,說:「不、不能夠……吧?三郎脾氣挺好的一個孩子。」

  金良道:「那小子主意大,又犟,誰都不知道他心裡怎麼想的。七郎等到現在也是因為這個。」

  「啊?」

  金良長籲短嘆,想起了他不斷追問之後鄭熹的回答:「太有主見的人,難以令人放心。」

  還好鄭熹是個有些自負的人,祝纓年紀又小,處得長了自然就能親近而令人放心了。

  金良又焦慮了起來。

  金大娘子見金良脾氣下去了,她的膽氣又上來了,道:「瞧你那個樣兒!等我去聽聽。」

  「你別……」

  金大娘子道:「你懂個屁!」打開衣櫥,拿了自己和金良各一套家常衣服,搭在衣架上。又翻了幾條乾淨的白布拿剪子隔一寸剪個小豁口,一條一條撕好。

  將衣服搭在胳膊上,布條拿在手裡,金大娘子道:「小丫,打盆熱水端著,跟我到前邊兒去。」

  …………

  金大娘子帶著丫環去前院廂房,先往張仙姑房間去。不出所料的話,一家人應該都在這裡。

  她沒猜錯。

  張仙姑和祝大笑得臉都變形了,祝大右手拿著兩張紙,嘩嘩地打著左手的掌心:「怎麼樣?怎麼樣?辦成了!咱也不用去衙門了,不用怕別人翻咱們的底賬了!哈哈哈哈!」

  他近一年來過得憋屈,終於以自己的力量辦成了一件大事,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張仙姑也捂著臉,樂呵呵地:「什麼夫人吶?那腦子沒你乾娘好使呢!跟個氣毬似的,一戳就跳老麼高!咱們還沒說話呢,她倒先要退親了。」

  祝纓磨了磨牙,道:「身上還有沒有別的傷?」

  祝大道:「哎喲,是有點疼,我這肋巴上挨了一腳。」

  張仙姑同時說:「沒事兒,沒事兒的。」

  祝纓道:「以後幹這樣的事兒先跟我說一聲,不要白挨打。」

  「這叫白挨打麼?」祝大又嘩嘩地抖著兩那張紙,「瞧瞧,瞧瞧,辦成了!」

  祝纓道:「就算告上衙門也沒什麼的。」

  祝大將兩張紙塞到祝纓手裡,他閒出兩隻手來比比劃劃的,說:「咱有新戶籍,你是要做官兒的人,得清清白白的!不能叫他們翻出舊案來!她馮家是個女兒,她比咱們更說不得!頂好她也忘了,咱們也忘了!都不提舊賬!她依舊做她的官家小姐,你呢,好好兒準備當你的官兒。行了,你收好這個,他們要再找你,你就拿這個出來!我看鬧出來是誰沒臉!」

  張仙姑不笑了,說:「要說這花姐啊,人好,命不好。又攤上這樣的親娘,就算吃穿好點兒,只怕一樣不省心呢。」

  祝大道:「唉,也是。不過總好過跟著咱們。她以後缺不了婆家的。」

  張仙姑心道,你哪裡知道女人的難處?!

  祝纓往他們臉上看了一看,說:「這幾天都先別出去了,養養傷。」

  「哎。那你呢?」張仙姑說。

  祝纓道:「我外頭還有點事兒,才說到一半就回來了的。」

  張仙姑正要說「天快黑了」,聽說她有說到一半的事兒,想起來她是去見的鄭熹,緊張地站了起來:「那快去快去,跟人家說點兒好聽的。」

  祝纓心道,我這親都退了,就算說了難聽的,只要不罵他八代祖宗,他都能聽得下去。

  點點頭,祝纓道:「嗯,晚飯不用等我了。」

  「哎。」

  祝纓撩開簾子出來就看到了金大娘子,金大娘子看著她,很是慈祥地說:「郎中說了,沒傷著筋骨,別擔心,啊。」

  「哎。大嫂,金大哥沒出去吧?」

  「在後頭,你只管去找他。」

  「有勞大嫂了。我一個人顧不到兩處,給您添麻煩了。」

  金大娘子笑眯眯地:「不麻煩不麻煩。去吧去吧。我看你爹娘去,水都快涼了。」

  祝纓不像暴怒的樣子,又不是要出去找人拼命,金大娘子就不在祝纓身上多事,真的去看了張仙姑兩口子:「這一身灰土的,衣裳也破了,這是我跟我們家那口子的,新做的,沒過兩水,先換上。」又要小丫頭給他們熱敷、換藥。

  張仙姑向她道謝,金大娘子道:「嘴角破了,先別說話,養好了傷我陪你聊天兒。三郎找我們孩子他爹去了。」

  張仙姑道:「有金兄弟看著,我也放心了。」

  …………

  金良自己都不知道張仙姑對他有這麼大的信心!

  他站起來迎了祝纓,說:「怎麼樣?」

  祝纓道:「皮肉傷。」

  「哦哦,那就好。哎,我跟你說,京城不比鄉下地方,你整治個人、打殺個人就容易遮掩,新換的京兆知道嗎?是個認真的人,不好過關。沈瑛又是朝廷命官……」

  祝纓道:「你說到哪裡去了?一家子神棍,挨的打罵會少?」

  金良許多話都噎在了喉嚨裡。

  祝纓覺得他這個樣子十分好玩,暗中欣賞了一下金良的囧相,很快就說:「我的事兒,我都不愁了,你愁的什麼呢?」

  金良道:「兔崽子!怎麼又沒心沒肺起來了?為你犯愁你還不耐煩了!」

  祝纓道:「你要真為我犯愁,就來點兒實在的。」

  「你要幹嘛?別想著我幫你去行刺朝廷命官。」

  祝纓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以後遇到人,別瞎猜別人會幹什麼,你一準兒猜不對!就別浪費那個腦子了!」

  金良生氣地瞪眼:「你再說!」

  祝纓道:「還說什麼呀?你別胡鬧了,來,說正事兒。」

  金良被她噎得直抻脖子,憋紅了腦袋才憋出來一句:「什麼事兒?」

  祝纓道:「鄭大人明天還在府裡不?今天出來得匆忙,我沒從他那兒拿書出來看。離考試的時間不多了,得趕緊的。還有,以後怎麼從他那裡弄書出來,也得有個說法吧?我總得再見他一面。他家那麼大一個府,想見他恐怕也不容易的,你要真擔心我出去找誰的麻煩,就給我點書,有事兒做了我就不出門了。」

  說到這個事兒金良就來神兒了:「七郎還是有幾天假的,明天我帶你去府裡,他要在府裡呢,咱們就見縫插針把你的事兒說了。要是不在呢,我打聽一下他什麼時候在,或者就等在府裡,等他回來把事兒說了,府裡我熟,一準明天把你的事兒辦了。哎,就算拿回書來你這兩天也甭急著看,多陪陪你爹娘。」

  祝纓道:「這有什麼好陪的?我也不與他們分開。說起來,一事不煩二主,我還得在你這兒多借住幾天,少則十日,多則半月,等他們傷好些了我就回我那兒去。現在回家,我娘肯定閒不下來肯定得搶著做家務之類,不利於養傷。」

  她原本打算好了這兩天就搬回賃的地方認真溫書備考的,現在父母都受了傷,就決定先厚著臉皮在金良家借住半個月,蹭一蹭金家的生活方便。金家的人情已經欠下了,不必再去欠別的人情。

  她還有另一樣擔心:親是退了,看父母傷的這個樣子,馮夫人的怒氣不小,養傷期間萬一越想越生氣地再來補一頓打,父母跑都跑不動。

  金良大方地說:「客氣什麼?你就安心在我這裡住下!住到你授官為止!我這裡什麼都有,不比你那兒什麼都要自己動手強多了?等你授了官,有了俸祿,就去買個丫頭在家伺候著大嫂。」

  祝纓道:「還沒想那麼遠。我房租都交了一年的了,房子白放著也可惜了,就這幾天,不然不像話。那明天,我來找你?」

  金良道:「你就住在我家裡,還到哪裡『找』我?明天一早,你要能起得來,咱們就趕個早,去府裡。」

  「好。」

  說話間,金大娘子已經回來了,笑吟吟地說:「你們坐著,我看看飯食去。三郎,你就與你大哥在這裡吃吧,你爹娘那兒吃飯不方便,我叫他們煮爛爛的肉糜粥端過去,你正在長個兒的時候光吃那個可不夠,就在這裡吃點兒乾的吧,別去饞你爹娘了。」

  祝纓道:「好。」

  祝纓吃飯也快,金良吃飯也快,兩人飯量比金大娘子和金彪大,正好三個大人吃完了,金彪還在含著碗沿兒吸一口粥又還回碗裡,再吸、再還。金大娘子倒提著筷子抽在桌面上:「你給我好好吃飯!」

  金彪道:「我不想吃了嘛!」

  金大娘子道:「那就餓著,碗放下,不許玩兒飯,誰教的你?不像樣!」

  金彪哼哼嘰嘰地放下碗筷。

  金大娘子道:「叫三郎看笑話了。」

  金良道:「這小子,就是欠揍!」

  祝纓笑笑:「他能跟你們說『不想吃了』就是好事兒,就怕把心事都憋著不說,以後你再說他都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了。」

  金良道:「我慣的他的臭毛病!」金大娘子卻說:「也對,孩子肯對我說話就是好事兒。」

  祝纓起身道:「我回去了,金大哥,那就明天早上早些起了。」

  金良道:「好!」

  祝纓一出門,金大娘子就對金良說:「我瞧著三郎是個老成穩重的人,不會幹那沒不著調的事兒。我去的時候,他正好好地跟他爹娘說話呢。倒是他爹娘,開心得不像是退了親的人。」

  金良道:「親家也瞧不起他,退了親,再娶房好妻,互相敬重著,不比這個好?」

  金大娘子道:「倒也是。哎,人不可貌相,沒想到啊,這兩位這麼……」

  金良咳嗽一聲:「不要說他們啦。」

  兩口子心情都不錯,金大娘子問明金良,以後祝纓也算是「自己人」了,她就很開心,說:「以後更能互相照應了。」金良這些府內僕役叢裡的好友、軍中的袍澤之類,也有機靈的,但給她的感覺都不如祝纓可靠。她是真心想與一個可靠又聰明的人家長久相處下去的。

  祝纓心情也不錯,她上京就是要自己當官兒的,選定了鄭熹這條路,親事也了結了,爹娘住在金家也安全了。就剩認真備考,等真的授了官,她能騰挪的餘地就大多了!

  祝大兩口子更是做夢都能笑醒。

  連遠在鄭府的鄭熹,今天的心情也不錯。

  這些人開心了,沈瑛這一夜卻十分的難熬!

  …………

  鄭熹在家,是因為他出差回來有幾天假,沈瑛這天還得去衙門公幹,等他回到家裡,門上就急而怯地上前,說:「五郎,馮家娘子回來了。」

  「哦?出什麼事了?」

  「跟老夫人……正哭著呢。」

  沈瑛不及換下官服,大步去了母親那裡,沒進門就聽到了姐姐的嗚咽聲。他做了個手勢,站在窗邊聽了一陣兒,沒聽裡面說什麼內容,就只聽到幾個女人的哭聲,裡面隱約還有自己的妻子。妻子的哭聲他太熟悉了,一聽就腦仁兒疼。

  掀開簾子走了進去,沈瑛問:「怎麼了?」

  沈老夫人道:「你還說呢!你姐姐今天可受委屈了!」

  沈瑛問道:「阿姐?怎麼了?誰惹到阿姐生氣了?我給阿姐出氣!」

  馮夫人怒氣沖沖地抬起頭,她蒙面的紗巾早哭得不見了蹤影,模樣十分可怖:「你還說呢!這是一門什麼親事?你對我說得好好的,冠群現在這個婆家,一家子本份人,孩子上進又識趣。現在呢?鬧到我門上啦!我不管,你給我想辦法,教訓他們一頓,把他們趕出京城去!叫他們永遠不許再提親事這回事兒!不然就打死他們!我的冠群,不能有那樣糟心的婆家!也不能叫人知道世上有這麼丟臉的人!」

  哦?祝纓繃不住討饒了?先去找姐姐和外甥女,想從中轉圜?周游都掛邸報上示眾了,沈瑛自然也知道了祝纓的遭遇。別人聽了「祝」字不上心,不在意這麼個小人物,沈瑛是與祝纓有點關係人,是不會錯過這個信息的。

  受過搓磨就知道有靠山的好處了嗎?沈瑛感興趣地問道:「怎麼回事?」

  馮夫人道:「今天,門上說兩個花子到了我門上說是親家,我本不想理的,可他們罵得實在難聽!我以為是騙子來訛人的,冠群說,就是他們!」

  「咦?然後呢?」

  「你還想有然後?」馮夫人忍不住拔尖了聲音,「當然要退親!我讓他畫押了!」

  沈瑛失聲驚呼:「什麼?!!!」

  馮夫人道:「你那是什麼樣子?!」

  他的母親沈老夫人道:「你們兩個都好好說話!一個一個地說。」

  有母親彈壓,沈瑛耐下性子與姐姐從頭捋了一下,又喝問了馮府的僕人,終於弄明白了一件事:「你打了他們?!」

  「我打不得他們嗎?」

  沈瑛眼前一黑,說:「姐姐先回去,這件事兒,我來收尾。」

  馮夫人以為他是要代自己出氣,叮囑道:「千萬辦妥了,咱們這樣的人家,不能讓一些流言四處傳播。」

  沈瑛吞下了怒吼,說:「姐姐先回家吧。」他琢磨著這事兒不對,祝家一家三口都挺本份的,雖然有點慪氣,斷不至於鬧得如此難看。他打算問一問祝纓,把話挑明了,問清原委,而後再做決定。

  馮夫人走了,沈老夫人道:「五郎,你好好的,換身衣裳,好生歇著。你姐姐的事兒,還指望你呢。害!這叫什麼事?」

  沈瑛閉上眼睛靜立了一陣兒,說:「娘,一塊良田,拋荒了二十年,再拿回來它是不會自己長出糧食的。得有人種它!京城就是一塊良田,咱們離開了二十年,要重新耕耘的。我找人幫咱們一塊兒耕種,姐姐把人給趕跑了。」

  「佃戶多的是,可自家人永遠是最親的,咱們都是一塊兒經過風浪走過來的。沒有人從中作梗,你妹妹、妹夫也快能回來了。你外甥也回來了。別急,咱們不缺這一個半個不知道成不成器的。」沈老夫人道。

  沈瑛欲言又止,說:「我去休息了。」

  沈老夫人讓兒媳婦不用在自己面前侍侯,趕緊回去照顧兒子。

  沈娘子跟著走了,回房就又嚶嚶地哭。沈瑛道:「你怎麼又開始了?」

  沈娘子道:「郎君,你連外甥女婿都肯再給一次機會,就不肯幫一幫自己的岳父家嗎?」

  「這個事兒我說過很多次了,不要再提了。」

  「你這麼心狠的麼?我嫁給你,為你生兒育女,可曾求過你什麼?如今求的,不過是我爹娘兄弟能夠回家!」

  沈瑛道:「你爹是犯了案子流放的!」

  「你都回來了,不能幫他也回來麼?」

  沈瑛道:「我家是冤案,你爹是嗎?他是真憑實據的貪墨瀆職!」

  「他縱貪墨,也是我的父親,也是他養育的我呀!貪墨瀆職的多了,不過是拿這個當個由頭罷了。」

  這兩位也是門當戶對,沈瑛雖在流放也要娶個差不多知書達理的妻子,就在同是流放的官員家求娶了一門親事。現在一個回京了,另一個還在流放受苦。

  沈娘子道:「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我嫁你,也不得救我娘家,外甥婿娶了冠群,也不得不挨打。」

  「住口!」

  沈娘子又幽幽地哭了起來。

  沈瑛提腳就走,去書房睡了一宿,次日起床,出門前就派人去找祝纓。祝纓中間搬過兩次家,先找了客棧,掌櫃的告知了祝纓賃的房子的地址。結果人不在家,問了鄰居說好幾個月沒別回來了。

  沈府僕人又去了京兆府的大牢裡打聽,從獄卒口中得知了:「哎喲,你們是親戚?怎麼現在來找來呀?他早去了金大娘子家了!」

  僕人這回終於找對了地方,叩響了金宅的門環。

  此時,祝纓已經和金良從鄭府裡出來了。

  ………………

  祝纓和金良一大早就到了鄭府,鄭熹剛用了早飯還沒有出門,金良恭恭敬敬站在一邊,祝纓和甘澤兩個人交換個眼色問好。

  鄭熹道:「你們都吃過了嗎?」

  金良道:「吃過了。」

  鄭熹也放下筷子,問道:「家裡怎麼樣了?」

  祝纓道:「大嫂已經給請過郎中看了,皮肉受了些苦。」

  鄭熹道:「馮夫人這脾性越發的不可親近了,離了婚也不是件壞事。妻賢夫少禍,岳母就更加難纏了。」

  「哎。」

  金良幫祝纓說:「我說他在家陪陪爹娘,他就坐不住,要來請示您,書怎麼讀、試怎麼考。」

  鄭熹再次向祝纓確認:「真的不考明經、進士科?」

  祝纓早已想明白了,說:「不考!」

  鄭熹也有點無奈,說:「好吧。把那書篋拿給他。」

  甘澤出去,喚了一個小廝,兩個人抬了一隻竹編的箱子來放在地下。鄭熹道:「你要的都在這裡了。國家雖重法度,明法科之類卻是不如明經、進士的,真的想好了?」

  祝纓道:「趕遠路,得有雙好鞋子,備好了車馬才能走得更遠,路上頂好有個驛站還有食水。」

  鄭熹一笑,點頭。

  祝纓道:「這些我都沒有。您說能供我,我也不怕欠人情,不過這兩科要更難考些。天下才智之士都沖那個去了,一個字掰出八百個意思來,叫我把心思都用在那個上頭,不如叫我幹點兒實事,能看得見的正事。不是您,我爹得冤死在府城的大獄裡,不是王京兆,我得冤死在京兆獄裡。就這個吧!我跟明法科有緣份。」

  「明經、進士才能走得更遠,」鄭熹說,「你真有此心,更應當聽我的,以後高官得做,才能平更多的冤獄。」

  祝纓道:「不是還有您嗎?我就幹點兒零碎的得了。」

  鄭熹嘆了一口氣,說:「好吧。去讀書吧,今年明法科留給你的時間可不多了。」

  「是。還有兩三個月。」

  明法科不跟明經、進士擠一塊兒,要等正經讀書人的熱鬧過了,才輪到它與明算之類的一起再考一輪,比明經科要晚上一到兩個月。明法科與明算等科的考生加起來也沒明經科的考生多,湊合湊合用人家考完的屋子桌椅邊角料就夠安置他們的考場了。

  祝纓本來也不大夠格考個明法科的,她無處上書三代,所以王雲鶴惋惜嗟嘆。在鄭熹這樣「不拘小節」的人這兒就不算個事兒,他就能給安排了。

  鄭熹見她心意已決,道:「七十五天,去吧去吧。」

  祝纓要搬這書篋,試著有點沉、不大好搬,順手打開了蓋子一看,裡面也沒有卷軸,是一本一本的書、一疊一疊的字紙。

  甘澤低聲道:「昨天你們一走,七郎叫人去又多搜羅了些來!」

  鄭熹道:「明法考律、令,律書你已經看過了,令是會隨時頒布,越積越多的。此外,為防萬一,你最好把一些常用的格、式也都看一看,雖不考,多少要知曉一些。」

  祝纓舔了一下唇,這臨時加碼是她沒有想到了,她說:「好!」她粗粗估了一下,律書那些她都看過了也都記下了,這是考試的大頭。如果其他的書籍也與律書難易差不多的話,兩個月她倒是能把剩下的都通讀一遍。

  考試只要考律、令,其餘的且不著急,所以她還有十五天的時候再細背律、令。

  行!就這樣!

  甘澤道:「七郎,得動身了。」

  鄭熹道:「你好好考,考過了我還有事要你做呢!」

  祝纓高興地答應了,金良上前,將書篋扛在自己的肩上,顯得很輕鬆地說:「七郎,我們也回去了。」

  祝纓認認真真給鄭熹作了個揖,鄭熹道:「去吧。」

  甘澤湊在他身邊,小聲說:「三郎這樣兒,能考得過嗎?」就七十五天,雖然路上也習了一些律書,甘澤還是為這個小朋友擔心。

  鄭熹不在意地說:「考不過?正好可以沉下心來讀經史,老老實實走正途。我又不是養不起他!」

  …………

  祝纓不知道,一個周到的東家已經做好她考試不過的安排了。金良扛著書篋,她就順手從街邊買了兩個胡餅,塞了一個到金良的嘴裡,自己也咬著一個吃。

  兩人嘴邊帶著胡餅渣子回家,遇到沈家的僕人被來福送出巷口。

  來福跑上來接過金良肩上的書篋,道:「這是沈大人家的人……」

  金良眼睛一瞪:「他們來做什麼?」

  沈家僕人尷尬地道:「誤會,都是誤會。將軍慢走,我們回去復命。」他們與祝大、張仙姑並不相識,來福開了門,祝大兩口子探頭探腦看了兩眼就縮回屋子裡了,金大娘子接待的他們。

  金大娘子也沒好話,將祝大兩口子挨了三頓打的事說了,沈家僕人聽得全沒了主意——不是說只是馮家打了一頓退婚了嗎?怎麼我們家還打了他們兩頓?

  六神無主地辭了出來。

  金良道:「三郎,咱們回家去!」

  留下沈家僕人看著他們的背影不知所措,過了一陣兒,猛地拔退就跑回家報信!

  沈瑛回到家裡,得到了一個比前一天更糟糕的消息,將門上僕人拿來拷問,估摸著日子——祝纓在牢裡的時候,祝家夫婦來登門求助,被打走了!

  沈瑛腸子好險沒悔青!全家人都在看著他,他不能失了場面,說:「來人,去陳府,請大郎過來說話。」他要讓陳萌做個說客,去探探祝纓的口風,親事是很難再繼續了,可也不要再結仇了!

  在府城的時候,他看不上祝纓,到了京城還想拿捏一下,如今祝纓顯見是要跟著鄭熹了,以祝纓的機靈,混不上心腹也得是個幹將,就不能讓他有怨氣在鄭熹那裡給自己上眼藥。

  陳萌聽了原委,也是無語,半晌方道:「事情怎麼都湊到一塊兒了?好,我去!」

  他第二天就到了金良家,金良不跟著鄭熹出差的時候生活十分規律,他十天裡有一天休沐,其他時候都住在城郊大營裡。他的假期也快結束了,正在家裡收拾帶去營裡的包袱。

  他將自己的一副弓箭留給了祝纓:「喏,說要帶你去選弓箭的,又耽誤了,這張弓不錯,你別總坐著看書,頭疼了。功夫還沒忘吧?」

  祝纓笑著接了。

  「我明天到府裡辭行就得走了,府裡的路你也認得了,門上的人也認得你了,有什麼事兒就去那裡求救。」

  「好。」

  兩人有說有笑的時候,陳萌登門。

  金良很慌張,說:「我去見他,你別……」

  祝纓道:「他是來見我的!你攔著,他反而要多想,疑你從中作梗。還是我去吧,總要把話說明白的。我不殺他。」

  陳萌也是個斯文公子的模樣,祝纓再見他時,又與初到京城的那個下雪天不同了,陳萌顯得深沉了不少。

  兩下見過禮,陳萌就說:「三郎,慚愧慚愧,我才知道你與姨母生出了些誤會。」

  祝纓道:「昨天,家父家母在令舅令姨那兒各吃了一頓棍棒,令姨命家父簽了退婚書,兩下各執一份。白紙黑字,哪有什麼誤會?」

  「誤會誤會,舅舅使我登門,向三郎致歉來了。」他又帶了僕人,攜了不少禮物。

  祝纓道:「令舅慷慨,七、八天前還多賞了一頓棍棒,免得我們再打秋風。」

  這事兒陳萌都知道,太陽穴上一抽一抽的疼,說:「都是這起子小人!狗眼看人低!」

  他想起了自己幼年時家中的勢力眼僕人,越罵越狠。金良道:「大公子,你跑我家來罵誰呢?」

  陳萌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說:「見笑了。實在是來道歉的。我要知道了,斷不會讓這些事情發生的。舅舅要是知道,也不會讓這件事情發生的。」

  祝纓心道:我聽你鬼扯!周游挨罰的事兒,你們在朝裡會不知道?他為什麼挨的罰,你們能不知道?我下獄的事兒,你們必然知道卻隻字不提,可見心地壞透了。

  她也能猜到了陳萌的來意,但是不肯馬上鬆口,說:「你們讓不讓,這事兒都已經發生了,如今你我再無瓜葛。您也不必再來。那話怎麼說的來著?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三郎!」

  祝纓道:「大公子,你是聖人門徒,親生父母被人毆打了,子女可以原諒這個人嗎?」

  陳萌啞然,道:「你這又是何必。」

  祝纓道:「大公子,請吧。」

  金良咳嗽了一聲,道:「你們兩個還是把話說明白。」他拼命要給祝纓使眼色,因為陳萌不止是沈瑛的外甥,他還是丞相的兒子,祝纓頂好不要現在就開罪陳萌。

  祝纓道:「好,那就說明白。東西帶走,從此兩家不上門。我們小門小戶,高攀不上你們高門大戶,還請高抬貴手。」

  金良道:「大公子,話說到這樣也該差不多了吧?姓馮的事兒,你們姓陳的、姓沈的摻和什麼呢?」

  陳萌面色微變,拱手道:「看來,我這說客做得並不好,竟覺得你們兩邊說的都有道理了。」

  祝纓做了個「請」的手勢,陳萌也是好涵養,回了一禮,帶著人走了。

  金良對祝纓道:「這些禮物呢?」

  「還回去吧,一個子兒都不要他的。」祝纓說。

  金良就讓來福雇個車,將東西送回了相府。祝纓道:「這事兒不必告訴我爹娘了。」

  「行。」

  陳萌來了這一回並沒有影響到祝纓和金良,祝纓還是去讀書練字,金良還是收拾行李。

  第二天,金良去鄭府辭行,向鄭熹提到了陳萌。

  鄭熹道:「他?他自家的家務事還沒弄明白,就幫著舅舅惹事生非去了?你回營吧,明天我見著了沈瑛,說他一句就是了。」

  「哎!」

  金良回家帶上行李,得意地對祝纓道:「七郎答應給你和馮家的事兒收尾啦!」

  祝纓道:「你可真是……」

  金良道:「知道你機靈,有些事兒不是機靈就能辦的。你就在我這裡住下,你大嫂有什麼事兒你幫著些。」

  「好。」

  從此,祝纓就在金宅足不出戶,一心讀書備考。一家三口的生活都是金大娘子在照應,張仙姑十分過意不去,跟祝纓商議了一下,取了錢交給金大娘子當做一家的開銷,兩個女人實在無聊,為這事兒推讓了一整天,金大娘子勉強收了兩貫錢。

  此事一畢,又閒了下來,金大娘子開始數日子,數著金良什麼時候回來。

  還沒數到金良回家的日子,這天五更,祝纓睡得正香,忽然聽到外面一聲尖叫:「走水了!」

  祝纓披衣而起,推開門,翻身躍上屋頂四下一看,竟是金宅的後院堆放柴禾木炭的地方失火了!丫環廚子早起燒熱水等著金大娘子起身時好用,一見失火就叫嚷起來。來福也醒了、金大娘子也醒了,抱著金彪指揮:「快!拿盆來,敲一敲!」

  銅盆一響,就有早起或將醒的鄰居也被驚動了,又有人敲鑼,又有人說:「開門,來救火!」

  鄰居家也有有水井的,正在打水,提著桶往這裡跑。

  祝纓看祝大和張仙姑也起來觀看,跳下屋頂,說:「你們跟緊我,不要落單,這事兒不對!」

  張仙姑問道:「怎麼?」

  祝纓道:「火著得不對!」放火,她才是熟手,柴房本就是個禁煙火的地方,金大娘子管家清爽,柴房不可能有明火!火是怎麼燒起來的?上次見到柴房著火,還是知府家,沒人比她更清楚那次的火是怎麼起的了。

  一家三口到了後院,拍開了門,金大娘子臉色蒼白:「三郎!大哥、大嫂!」

  祝纓道:「大嫂,你帶孩子到人少的空曠地方去,不要被踩踏了!錢財不要管了!」她掃了一眼,金宅僕人一個沒少。再看來福開了後門,鄰居們倒也規矩,都提著水桶、臉盆來。

  祝纓搶先衝到柴房裡,眯著眼睛掃了一下屋裡,抽了抽鼻子:她聞到了油的味道!

  著火必有起火點,以祝纓的經驗,越易燃的就越好,否則就要添些引火助燃的東西。油、輕紗布料、乾草、枯枝是最好的。

  鄰居們齊來滅火,祝纓也不搭把手,她抽了幾根乾柴,揮滅了上頭的火,提著乾柴走了出來。

  張仙姑在外面急得要命,幾次要進去都被金大娘子和祝大拽住了。看到女兒出來,張仙姑急得哭了:「這麼多人,你逞的什麼能?」

  祝纓搖搖頭:「這事兒不對,你們聞聞。」

  祝大道:「有油味兒。」

  張仙姑第一個說:「有人放火?」

  金大娘子道:「我們與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

  祝纓護著他們往空地去,低聲說:「先滅火,總能查到痕跡的。」

  火勢很快被控制住了,金大娘子先謝了鄰居,鄰居們都說:「以後小心些。」、「受驚了吧?快查點財物有無損失。」

  突然有一個人說:「哎喲,這是什麼?!誰丟的東西麼?」

  此時晨光初現,他挪開了腳,鄰居們勉強看到和著泥水的地上出現一個半個巴掌大的物事,硌到他的腳了!

  在場的都說不是他們的,遞到金大娘子手上,金大娘子說:「怕是哪家的對牌吧。」

  祝纓心中一動,說:「先留下來,等會兒點一點財物有無損失。」

  金大娘子道:「好。」

  鄰居們都說:「哎,派人給你當家的送信,叫他來看看吧。」

  金大娘子也答應了。

  鄰居們才要散去,又有了新發現,一個鄰居在牆根底下發現了一把短刀,揀了起來問道:「還有人掉東西了嗎?」

  依舊是無人認領,所有人都覺得奇怪,今天怎麼回事?

  金大娘子接過了短刀,拂去上面的泥水,將它遞給了祝纓:「三郎,你看看,這是什麼字兒?」

  短刀上鐫了一行小字:後學羅登敬獻大公子。

  祝纓道:「勞煩諸位街坊再看一看,地上還有沒有丟失無主的東西?」

  最後竟又找到了一根踩彎了的金簪子,事情太蹊蹺了,鄰居們都不急著回家了。

  祝纓提著一根乾柴,在地上走了一圈,在人們看不太懂的幾個地方畫了些圈兒,又借了鄰居一架梯子,攀上牆頭看了一圈。接著出了後門,又在街上畫了幾個圈,圈子間隔開始有些亂,後來就很均勻地向外延伸,直到消失在大街邊的排水渠裡。有的圈子裡有腳印,有的圈子裡亂糟糟的什麼也看不出來。

  祝纓道:「有賊,請諸位街坊不要踩到我畫的圈兒。大嫂,報官吧。」

  鄰居們都看得很新奇,也想繼續看下文,都說:「不必大娘子自己去,我們去!」

  祝纓道:「大嫂,咱們叫人去給金大哥報信,檢查門窗,清點財物,好應付官司。」

  不多會兒,萬年縣的差役就到了,鄰居們又有自告奮勇幫忙看家的,也有要幫忙看著祝纓畫的圈兒的,也有要幫忙找人寫狀子的。十分熱鬧。

  祝纓也被擁簇著一同到了萬年縣。

  萬年縣近來被王雲鶴逼得很緊,很快接了狀子,又看了證物,道:「羅登?」

  羅登是個官員,萬年縣知道他,派人請他過來協助,羅登派了個僕人拿著他的帖子過來應付官司。萬年縣問道:「你可認得此物?」

  僕人倒也痛快:「我家官人孝敬陳相家大公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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