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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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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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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8 01:15: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章 無趣

  「哥哥?」猶帶一點稚氣的聲音,不遠不近地響起。

  太子回過神,看到駱姳的那一瞬間便起身:「怎麼過來了?有什麼事要找我嗎?」

  旋即又自己回答:「是了,是時候該回府看一看了。」

  駱姳心裡有點難過,輕聲說:「不是的,阿婆和阿娘前兩天來看過我啦,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總要鬧著看到爹娘。你?」

  「嗯?」太子挑眉。

  駱姳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情了?」

  太子笑笑:「莫要擔心,還應付得來。」

  駱姳輕輕地「哦」了一聲,有點落莫。她知道自己與這位表兄之間年齡差得略大一些,他愛護她,卻也當她仍是小孩子。可是……

  「小孩子總是會長大的。」駱姳說。

  太子的眼中帶一點有趣地看著她,想要說什麼,卻又無從談起。教她?倒是想,可是要從何說起呢?他自己眼前都是一團亂麻呢。連他的父親,那位至尊陛下,都沒什麼可以教他這個兒子的。

  只恨阿翁走得太匆忙啊!

  千言萬語,終究只化成了一句話:「人的經歷是很玄妙的,你不在意的時候有些事情就像不存在一樣。可一旦有一個時刻,你意訓到了它存在,它就會撲天蓋地沖你來了,從此滿心滿眼想躲都躲不掉。」

  「啊?」

  太子走了過去,抬手揉揉表妹柔軟的頭髮,道:「不礙的。你現在,讀書、認字,在宮裡走走,到阿娘那裡轉轉。就是在長大了。有些事情,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哦。」

  太子命藍德服侍駱姳回去「天冷了,莫要著了涼,把手爐子給她拿好」。自己也不再房中枯坐,駱姳一個小姑娘都看出他有心事,再這麼悶著,不定會有什麼流言呢。

  太子在庭院中緩步,在一株花樹下停了下來,時已入冬,樹枝上堆滿了積雪。太子無心賞景,任由宦官將一件大氅披到他的肩上,思緒又飛到了朝上。

  不是敷衍駱姳,剛才說的確是這些日子以來的真實想法。

  自從與「魯肅」一番長談過後,就像蒙在眼前的黑布被取了下來,他好像重新看清了朝局。

  朝中先帝寵信的臣子不斷地「休致」「調任」「問罪」……諸如此類,漸漸地淡出了中樞。至今只留下三數人而已。姚臻能夠依舊留在吏部做尚書,還是因為穆成周的能力確實讓外甥都不大看得下去了。

  穆家身份不算差,但是在先帝朝論起勢力較之太子妃家又或魯王妃家又或者別的什麼貴戚人家,那是差得太遠了。或許是當時被壓抑得狠了,搞得穆成周很熱衷於收禮辦事。歪瓜劣棗選也就選了,誰不得認些人情呢?可也要選拔一些真正能幹之士之好!

  因為穆成周胡來,倒是讓姚臻繼續留任了。

  先帝寵臣的位子漸漸被新人填充,趙邸舊人、東宮屬官相繼調到了高位上,可他們也是才上任,一時也當不得大用,日常便是承皇帝的旨意辦事。偏偏他那個「父皇」,唉,自己都還沒弄明白呢。

  每日朝會,太子能看得比較清楚的也就是朱紫衣衫,這些衣服上頂的人頭倒是越來越年輕好看了。太子知道,這其中有一部分是鄭熹保薦的,多是勳貴子弟。

  王雲鶴二月初發了狠,請旨,請皇帝把科考取士給固定下來,由科考選官,每年都開一科。仕林是聞風響應,朝上卻又亂成了一鍋粥。反對的人也很多,其中又以冷侯的意見最有道理。

  冷侯認為,不開科就罷了,普通人讀書,他讀書自娛自樂,不做此非份之想。一旦開了這個口子,你每年讓人考試,考完了也有了名次卻又不授官,容易讓這些人心生怨念,一年一年的堆積,會出事兒。

  王雲鶴方則以魯王一黨的官員舉例,好多是未經選拔但是走了魯王的路子做的官,結果就是魚肉百姓。卞行由於被冷雲針對過,被王雲鶴特別拎出來又現了一回眼。

  爭執不下之時,鄭熹也提出了一個方案——現在蔭官只有個散官品階的也不少了,要考試,不如每年從這些人裡先選拔出一批來。然後再考其他的。

  各人多為門戶私計!

  一隻鳥兒落在了樹枝上,踩下些碎雪,撲漱著飄落了下來,落到了他的臉上,癢癢的、涼涼的,太子伸手將碎雪拂去。

  如果只是這樣,還不算太麻煩。王雲鶴與鄭熹都不是死腦筋,他倆最後協調出一個結果來,把科舉給固定下來,每兩年考一次,每次取出三十人,備吏部選官時任用。蔭官子弟,也須至少通一經,經過考試,也可以排隊入選。其他如推薦、皇帝直接任命、監生內有優秀者等等,暫時還沒討論呢。

  入夏後,又傳出消息來,說是胡人叩邊。太子也想安排個「自己人」去邊境上歷練,才張口,太子突然意識到,自己對兵事並無了解。且不說練兵、用兵,就算是朝廷將領他也不很了解。知道的一些,還是當年做趙王世子的時候偶然結識的。

  他去問冼敬。

  冼敬提醒他:「太子結交將軍要謹慎。」

  其實,冼敬對軍事也不是很了解。但是他知道,一個太子,跟兵權扯上了關係,通常會有大麻煩的。很巧的是,皇帝對軍事也不是很了解,但皇帝知道要派兵去增援,也知道要後勤供給保證。他還能拎出來鄭侯、冷侯等人咨詢一下,問一下派誰去合適。

  好容易派出了兵馬,後勤又出了點小亂子,這還是北地累年的窟窿惹的禍。以每任官員都要為前任收拾爛攤子的情況,幾十年下來,賬看上去是平的,庫裡卻是一團糟。

  上一次調南方的倉儲平了一回,是應急。這一回再打,南方州縣又不幹了,又說自己也很艱難了,北方有災,南方也不太平!開始叫苦表功。

  政事堂花了些功夫才把這事兒給糊了過去。

  大軍北上,結果卻有些虎頭蛇尾。與胡人打了一場,互有些傷亡,沒等到決戰,累利阿吐在邊境打劫一番之後他引兵撤了!

  虧得此次行軍沒有突然糾集太多的兵力,否則這後勤就又要被扯出更大的窟窿了。

  太子算看出來了,問題一直都有,只是一直送不到他的眼前,他也就不知道。王雲鶴是對的,這個國家已經變得臃腫,現在就需要拋棄一些累贅,重選幹練的官員,一振風氣。朝廷還要與地方上博弈,財賦之類,地方上不能留太多,須得由中央調拔……

  說到選人,王雲鶴的辦法是極好的,直接由朝廷來選,當然也是為朝廷著想的。可惜,行起來是很難的。

  由此,太子又想到了祝纓,想到了年初時那個單薄的壽宴。

  都是南士!

  他是不是就是看到了朝廷的膠著難行,才要另闢蹊徑再引入另一股可用的勢力的呢?所以他不是鄭黨,也不是王雲鶴的人?

  眼前的亂局他又是怎麼看的呢?他憑南士,又能成什麼事呢?再引一股勢力入場,又有什麼用?豈不是更亂?

  太子打了個噴嚏,宦官們一陣驚慌:「殿下,外面冷,進殿去吧。」

  …………

  祝纓也是難得遇到了不容易解的題目。

  此時她、冷雲、李彥慶、冷雲的堂兄、阮大將軍的一個侄孫、竇尚書等幾個人被丞相提溜到了御前,與皇帝一同討論胡人叩邊的事情。

  冷雲的堂兄冷將軍是派去抵禦叩邊的主將,阮將軍是副將。冷雲吊兒啷當,冷將軍看著卻是個冷硬可靠的將軍,長鬚、高個兒、大肚子,阮將軍比冷將軍小二十歲,還算是個年輕人,透著一股銳氣。

  冷雲、李彥慶被薅過來是因為他們是鴻臚寺的,也要補充一些胡人的情況。

  祝纓是因為這兩個人說胡人的事情的時候說得不太清楚,鄭熹提議:「上次累利阿吐為使,鴻臚與少卿二人都未親見過,細節不明也是有情可原的。那時候的鴻臚是駱駙馬,不如請他來。」

  皇帝道:「他就更不清楚了,把祝纓宣過來吧。他比別人明白。」

  祝纓也只好湊了這個熱鬧,胡人的情況她當初是看出來人家要變革了,一些胡俗、常識之類她也知道。但是討論起用兵,她就抓瞎了。

  只好聽著冷將軍不留情面地說:「打仗,打的是士氣,將士們吃不飽穿不暖,就沒有士氣。」

  竇尚書也很生氣:「他們是去打仗的,不是去當少爺的!給的不少了!」

  鬼都知道,中間肯定是有吃回扣的,可是阮將軍還要說一句:「長途運輸,必有損耗的!」來圓一圓場面。

  冷將軍又說,有功的將士得賞,竇尚書說已經撥了,你要再多就過份了,北地還荒著呢,朝廷得留著餘量。竇尚書也是一肚子的火,賬上好好的,要用的時候就發現虧空了!他不可能親自去每個穀倉檢查,這裡面的貓膩就太多了!

  竇尚書含恨道:「地方上也是胡鬧,是該整頓了的!」

  王雲鶴道:「此言有理,已經整頓過一回了,看來效果不佳。」

  大冷的天,幾個人吵出了一頭的汗。

  皇帝還要問沒說話的幾個人:「你們怎麼看?」

  鄭熹道:「有功不賞,將士不安,今年的秋賦也該到了,先發一下吧。」

  竇尚書道:「齊王府才建成就失火,又重建,才花了一大筆呢!」

  冷將軍道:「那將士就活該死了也沒有個撫恤嗎?」他轉而向皇帝哭訴,又說接下來胡人不會消停的,這回退得就蹊蹺,得備戰。

  皇帝對竇尚書道:「還是先盡著要緊的事辦吧。哎,怎麼突然就有這麼多的虧空了呢?」

  祝纓心道怎麼會是突然?

  她一直都知道下面並不像是公文裡寫的那麼的花團錦簇的好。在做神棍的時候,于妙妙的侄兒就是縣中小吏,地方上的花招她就見識過了。她自己在地方任上就是個會寫公文的人,一看措辭就知道有人要出夭蛾子了。二十年前,她接手福祿縣就是個爛攤子。

  十幾二十年下來,地方上難道會突然風氣一振?還是僅有的幾個壞地方都恰好被她遇到了,其他地方都是樂土?

  不過是大家會糊而已。

  皇帝得謝謝王雲鶴,要不是有他不停地零敲碎打修修補補,情況只會更壞。

  但是王雲鶴與鄭熹已經領頭謝罪,說是自己的錯,祝纓等人也得跟著一起請罪。

  皇帝又說:「先帝在位時,風調雨順,如何到了我這裡,事事不順?難道是我德薄嗎?」

  丞相又謝了一回罪。

  皇帝道:「罷了,還是說正事吧。冷卿,你說胡人還會叩邊?」

  冷將軍來神了:「是!這一回像試探!我觀其軍容,較之以往更加有章法了!士卒也是士氣旺盛。恐怕不會善罷甘休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既說他們要什麼變法,難道是變著好玩兒的?最後還不是南下找補回來?」

  皇帝問道:「諸卿的意思呢?大理,你說說。」

  皇帝的心裡,祝纓是能幹的,離開了鴻臚寺也必得是很了解四夷的。然而祝纓卻是個對軍事並不精通的人!

  無論是大理寺、鴻臚寺還是地方官員,都不要求她懂軍事。現在做到九卿,再對「兵權」感興趣,也是很危險的。

  太子還有人願意教他一些,祝纓在這方面還不如太子。

  她比太子強在在梧州的時候,是與索寧家幹過仗。那一場更多的是贏在策略上,是以放奴為前提的,再是借兵。北地與西南群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情況!

  她能說個屁啊?!

  祝纓只能硬著頭皮說:「臣不懂兵事,不過,臣想,由來兩國交戰,也不僅僅是陣前交鋒。尚書也說輜重糧草,將軍也說胡相變革,他胡人難道就不用考慮這些?也不知道他們內部是不是鐵板一塊?」

  阮將軍道:「當初要是扣下那個胡相就好了!」

  祝纓道:「那今年這場仗,前年就該打起來了。那時北地才逢大災,只怕前線糧草更加吃緊。」

  皇帝看看冷雲,又看看冷將軍,道:「我也曾讀過一些兵法,求勝之道確不只在陣前。你們兩個寫個條陳出來,設法使胡相之事不諧。」

  冷將軍只要竇尚書先把錢糧給足,任務倒是願意接的,與冷雲兩個答應了下來。祝纓不是很看好他們兩個,這種操作是很難的,他倆不一定能行。

  她有心主動請纓,未免嗆行,打定主意下次如果再有戰事就找個由頭申請往北地去。大理寺卿聽起來地位不低,權勢也不小,總在京城待著,看著這個黏到膠手的朝廷,她越來越嫌這玩意兒沒意思。

  不如到地方上去做點實事,如果在地方上,她能夠讓祝青君接手不少事情,而不只是在京兆街面上東遊西逛。

  她的許多隨從們,也能因此有發揮的餘地。譬如祁泰的兩位「得意門生」,可以實習地方上的賬目之類了。在京城,是真的沒趣兒。

  祝纓無趣地站著,看一看王雲鶴,老頭兒看起來胖且憔悴。祝纓暗暗嘆氣,君子做事果然是難的。哪有什麼登高一呼,天下響應?仕林裡有喜歡的,廟堂上反對的人是不少的。

  罷了,再熬兩年,為他辦幾大案,把給他使絆子的人打一頓吧。

  隨著皇帝一聲:「北地的事情,七郎你也留意一下。都散了吧。」

  祝纓沉思著隨眾人離開了。

  …………

  皇城之內,氣氛仍然是輕鬆的,又是一年各地刺史進京,又有不少孝敬,大家都挺高興。

  祝纓慢慢踱步,鄭熹也放慢了腳步,問她:「這又是怎麼了?有大案?」

  祝纓笑道:「沒有,如今哪有什麼大案?順手就辦了。」

  鄭熹道:「是順手呢?還是有心?」說著,他往王雲鶴胖胖的背影看了一眼。

  祝纓語塞,鄭熹道:「有人對我說,你淨幫著他排斥異己了。你要真心向著他,別叫他落個結黨的名聲才好。他有仁心,但也不能做得太過了。」

  祝纓道:「我不信您看不出來,有些事兒是該管管了,不然以後更難。」

  鄭熹道:「治大國如烹小鮮。」

  「他夠謹慎了。」

  「你呢?」

  祝纓笑笑:「我明白了。」

  鄭熹道:「他是令人敬佩,但是他沒弄明白,這天下究竟是誰的?他也不過是代天牧民。」

  祝纓道:「您這話說得,我插不上言,只覺得是自己不配了。」

  鄭熹正色道:「如何不配?你本是出類拔萃者!出類拔萃原是配的!那些不上不下的,還是算了吧。你呀,還是要和光同塵。」

  祝纓道:「我記得您彷彿是不喜歡無能紈絝。」

  鄭熹道:「你也說是無能紈絝。貴胄子弟耳濡目染,總比那些一無所知的人更明白道理。且有家有業之人,一家富貴繫於朝廷,他不為天下也要為自己。倒是有些寒素,本就身無長物、人如浮萍,出了錯,朝廷受累、百姓受苦,他自己不過一身抵過。如何使得?」

  祝纓不語。

  鄭熹又說:「眼下朝廷是有些麻煩,正如一個病人,你不管他,還能勉強活命,下一劑猛藥他許就死了!還是徐徐調理的好。誰也不能憑空生造出一套制度來!哪怕是他。」

  祝纓也看了看王雲鶴的背影,緩緩地點了點頭。心道,我與你們都是合不到一處去的,但他終比你好一點兒。

  鄭熹以為自己說得很明白了,祝纓這裡安份下來,他就可以更好地與王雲鶴談一談條件。整頓是需要整頓的,但不能這麼個整法。

  哪知第二天,王雲鶴竟又上了個條陳:要整軍備邊。這個整軍,不是派兵,而是把軍隊給整一整。

  鄭熹與祝纓都被噎了一下。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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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一章 戀棧

  王雲鶴來這一齣實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在此之前他從沒表示過要對軍制動手。

  現在大家正在掰扯著選官、兼併、考試等事項呢,老王又來說軍事?這是要幹嘛?

  皇帝沒有馬上表示反對,他說:「卿細細列個條陳,容後慢慢奏來。」他的目光往下面看,卻見前排謹慎的人雖面露猶疑之色,但都沒有馬上反對。

  只有冷將軍出列,問道:「大敵當前,不知要如何改動?」

  王雲鶴不為所動,道:「會知會你們的。」

  冷將軍還要說話,冷侯輕輕地咳嗽一聲,以眼神讓他退下。冷將軍站著不動,又被鄭侯飛了一個眼刀,才不情不願地回到了隊列裡。

  接著,衛王出列,說的是齊王的新宅建成了,是不是得選個日子給齊王辦婚禮了。一件好事,生生給拖了大半年,再不辦就要過年了。

  朝上馬上熱鬧了起來,皇帝笑道:「著欽天監測算吉日!」皇子結婚自有其一套程序,禮部等處都忙了起來,連內侍局都得跟著辦差,又要選內侍又要選宮女的。

  太子也笑吟吟地說:「二郎長大啦!」

  早朝竟在一片熱鬧聲中結束了。

  祝纓盤算著得給齊王送新婚禮物了,她打定主意不要出挑,隨大流就行,也不弄什麼特色。她更關心王雲鶴這是怎麼了,想著王雲鶴得先面聖,她先回大理寺,不再派發新案子。然後往政事堂去見鄭熹。

  王雲鶴不在,鄭熹與鄭侯、冷侯等幾個人坐在一處說話,在他們的下面,冷將軍乖巧地坐著。

  看到她來,鄭熹道:「怎麼過來了?坐。」

  祝纓一看在座的這些人,一坐下便直言道:「今天這朝上是怎麼了?您別是已經知道什麼風聲了吧?」要不然怎麼昨天跟她說那些話?

  冷將軍與祝纓不熟,他帶點警惕地看著祝纓。鄭侯緩緩地問:「什麼風聲?」

  祝纓道:「就王相公今天說的那個事兒,獨瞞我一個人?」

  鄭熹道:「我亦不知他為何如此!」

  「誒?」

  冷侯道:「你們且慢,這又是在說哪一齣啊?」

  祝纓道:「你們在說哪一齣?」

  一番饒舌,鄭熹果斷地將前情講了:「我們昨天說到了王相公,不想他今天就要在軍制上動刀子。」

  鄭侯、冷侯對望一眼,他們是絕不願意輕易改動軍中規矩的。兩家至今在軍中都還有勢力,否則鄭熹安排金彪入禁軍做軍官不會這麼順利。而冷將軍現在還在領兵。

  這一動,怕不是動他們?

  鄭侯道:「可是奇怪!這不像是他會做的事,你們出什麼岔子了?」

  冷將軍道:「何曾有失?我們才退了胡虜!」

  鄭侯道:「那就奇怪了。要改動,又沒有馬上說如何改,反對都插不進嘴。」

  冷侯道:「我只怕陛下聽了他的說法,一時頭腦發熱點頭了,又是一樁麻煩。子璋啊,你看他會說什麼呢?」

  祝纓一臉茫然:「我不懂兵事啊!哪能看得出什麼來?我能想到的就是上次面聖,冷將軍說,看出來胡人在試探?看出來胡人軍容比以前嚴整了。那反過來,胡人是不是也試出什麼來,看出咱們的疏漏了?是不是因為這個,王相公才要動手的?否則,實在不像是他的作派!」

  鄭侯眼中精光一閃:「你也覺得不像他?」

  祝纓認真地看著他:「不像!必有緣故!」

  冷將軍很直接地問祝纓:「我說話無禮,大理莫要哄我,你與王相公素來交好,有什麼消息莫要瞞我們!將士是幹的賣命的營生,眼裡是揉不得砂子的!」

  冷侯道:「知道無禮還不客氣一點?」他皺起了眉頭,低聲喃喃,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鄭侯道:「三郎,你猜一猜。」

  「我?猜?」

  鄭熹想了一下,也說:「對,就是你,猜一猜為什麼他突然著急了。」

  雖然許多人都看出來王雲鶴是要變一變現在的規矩,但是王雲鶴下手是知道輕重的,沒有上來就掀攤兒。王雲鶴沒有上來就拿出一整套的方案出來,與各方勢力也在不停的磨合,宛如一個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不停地在打補丁。

  王雲鶴的手段也不激烈,以至於鄭熹認為祝纓給人家當馬前卒了,忍不住給祝纓再拽回來。若是王雲鶴上來就擺明車馬,祝纓還這麼給王雲鶴賣命,鄭熹對祝纓就不止是「聊聊」了。

  祝纓道:「那就是軍制上讓他看到了危險!有沒有人向將軍打聽過軍中內幕?」

  冷將軍搖頭。

  祝纓道:「那我再問得明白一點兒,你們軍中,爛到什麼程度了?」

  「你怎麼說話呢?」

  祝纓擺了擺手:「他事兒那麼多,吃多了撐的與你過不去。我就說我看到的?陛下現在心裡不安,安排個人,朝上推三阻四的,一個禁軍恐怕只有時駙馬是他真心喜歡的。陛下不會堅決反對的!您現在得跟我說實話,我知道軍中有空餉,有用軍屯謀私利等等。你的手下,有多嚴重了?」

  冷將軍猶豫了一下,道:「還能維繫!」

  「竇尚書摳是摳了點兒,輕重緩急他還分得清,上回你們爭得那麼凶,恐怕不是他挾私報復吧?」

  冷侯咳嗽了一聲,道:「他們也都是慣例,還不至於。」

  祝纓想了一下,道:「那我就不知道了。要不,我去探探冼敬的口風?」

  鄭熹果斷地道:「要快!否則,一旦陛下下了決心,就麻煩了。」

  祝纓嘆了口氣,道:「我這就去。」

  …………

  祝纓去了東宮,冼敬正在與太子說今天朝上的事情。

  聽說她來了,太子笑道:「他來是見你,你的面子比我大。」

  冼敬道:「殿下說笑了,若是朝臣都圍在殿下的周圍,將置陛下於何地呢?他也是為您著想。」

  太子道:「我猜他是為了今天朝上的事。」

  冼敬道:「不必猜,一定是的。他夾在中間也是難的,他心裡有天下,卻又有恩人。」

  太子笑道:「左右逢源也是左右為難,倒不如定下心來呢。」

  冼敬道:「是呵,他是個極能幹的人。他若能定下心來,事情就會順利很多。」

  太子道:「你見他去吧,咱們的事兒等會兒再聊。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只管對我講。不過,只怕這位面前,我不大應付得來。」

  冼敬道:「殿下哪裡話?他不是需要應付的人。」

  說完,離了太子跟前,請祝纓到自己的房裡坐下。兩人進房,侍從們又搬來兩個炭盆,屋子裡更加暖和了。

  祝纓也不避諱,直接問冼敬:「今天朝上這是怎麼回事?你莫敷衍我,你若不知內情,我等一等去拜見王相公,親自問他。他上一次與我說的可不是這樣。」王雲鶴跟她說過,不會拿出一整套的「變法條陳」出來,只做、不說。現在怎麼變卦了呢?

  冼敬道:「不幹不知道!這裡面的水比想像的還要深!」

  「知道水深還扎猛子,王相公的體格,撲通一聲下去他不怕沉底兒嗎?」

  冼敬嚴肅了起來:「你這是什麼話?難道老師不知道難嗎?你知道如今兵制已經很難維繫了嗎?竇尚書難道是個故意為難將士的人嗎?他為什麼扣了他們的賞格一個月沒發?」

  「國家財力不當捉襟見肘如此!」

  冼敬道:「你知道兵制嗎?我以前也不太清楚,現在因著這次戰事也才弄明白些。」

  「正要請教。」

  「兵,分兩種……」

  這年頭的兵分兩種,一種是常備的,一種是臨時徵召的。臨時徵召的很好理解,就是人頭不足了,額外的抽丁。

  常備的就是日常的兵役。這種兵役有年限,也有些待遇。常備兵又分兩種:邊軍、禁軍。即在外的,與在京畿及附近的。

  這裡面又有輕重之分,這很好理解。

  祝纓點頭。

  冼敬道:「他們日常怎麼維繫呢?又分兩部分……」

  一是朝廷會劃撥一些糧餉,二就是分一片地,給你們經營,主要是種糧自己補貼。在梧州的時候,祝纓就遇到過,她與幾個校尉相處得都還不錯,他們除了種糧還會種甘蔗呢。

  冼敬苦笑道:「將校與文官不同,他們領了一支兵就不會輕動。兵士調動頻繁,不利戰事。上戰場,都是以性命相托付的。」

  兵將互不相識,士兵對將領的信任度就會降低,容易一敗即潰。

  祝纓道:「是。」

  「如此一來,在一地久了,就要出事了。」

  「什麼事?」

  「空餉是其一,侵佔土地是其二,再有將士卒視作私屬部曲,還這還能為國家作戰嗎?冷將軍是打贏了,可誰都看出來贏得蹊蹺,對不對?他自己都說,對方是試探。但是你看看他呢?一行動,向朝廷要了多少糧草?除了貪墨,其中還有是不能說的窟窿、爛賬都是靠這一仗給填平的!」

  祝纓點了點頭:「確實是個平賬的好機會。」

  「再說土地,抽丁的,隱田隱戶不用我說,你也知道。軍屯的土地,呵呵!」

  祝纓也嘆了口氣,這個她懂,福祿縣之前的軍屯,不提也罷。各地還有沒有類似的情況呢?不好說。再說她後來撥給後到的軍士的荒地讓他們開荒,出力的是士卒,產出歸誰管呢?軍官。可不就是軍官的私屬嗎?

  當時只顧著福祿縣,現在想想,如果認真清算,不該是那麼樣一個結果。

  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說的又何止是「不歸我管的我不擔責任」,而是「不在那個位子上,很難想到其中的問題」。

  冼敬道:「都看出來胡人有南下牧馬之意,你還能安心睡覺嗎?他們吃空餉,有多少?我們雖摸不清,但是吃個兩成不算少數吧?再不管管,就要出大事了!他們出兵伸手要錢糧,打完了伸手撫恤。以前風調雨順,還能支應!如今朝廷也不能任由他們施為了啊!」

  軍屯再疊加一個隱田隱戶,兩條腿都折了!這個時候就要看朝廷的底子了。

  說到底還是運氣不好,這二年的收成是真不如之前的許多年!從南到北,南方好點兒,有雙季了,兩季的收成比一季總數好一些。朝廷還能比之前多收上來一點兒。北方還如之前,又受災,餘糧雖有,但朝廷得考慮到最糟糕的情況。

  冼敬輕聲道:「鄭相公是個聰明人,無奈對地方上的事還是知道得少。他家又是那樣的一個出身,在軍中有舊情啊。」

  祝纓道:「王相公要怎麼改?這麼劇烈,這些人脾氣上來可不比地方上那些士紳好應付。士紳還與你打打嘴仗。今天這個,能直接打起來!」

  冼敬道:「我怕北地要先打起來,除非胡主橫死,又或者胡相暴斃。胡人上馬為兵、下馬為民,十四、五歲咱們這兒還不成丁,人家已經是勁卒了。人家不管幹什麼,都很快!」

  「想怎麼改?」

  冼敬道:「募兵,先練一支勁旅,也不讓他們種地自籌錢糧,由朝廷按人頭撥給……」

  「這是要順手把兵權給收了?端誰的碗、受誰的管。陛下心裡一定是願意的。可你們一群書生,要讓誰來幹這個事呢?」

  冼敬微笑道:「老師又不是什麼都不懂!此番對戰胡人,雖然不盡如人意,倒也能看出一、二新出之輩。挑出來,換個地方,讓他先做!」

  「又要掰腕子了!人家傻啊?」

  冼敬擺了擺手,道:「老師會與鄭侯他們協商的!只要各家有將帥之才,絕不壓抑!」

  祝纓道:「為什麼不先與他們商議?你們任過地方,知道地方上的積弊,做事有分寸。軍中事務你們又懂多少?不摸一摸將軍們的底,不問問他們的心,就動手?」

  「你要早早與他們講,他們必是不肯接受的。又或面上糊弄過去,沒幾天故態復萌,真要用的他們的時候,又不頂用了,不知道要拉扯到什麼時候去。

  他們或許還要從旁的地方,譬如地方上的兼併等事再生出事端,令人無暇他顧。直指中心,讓他們知道厲害,才有得談呢。」

  祝纓道:「刀架在脖子上了,傻子都知道有危險,靠騙是不行的。這些人,不、不必他們,我現在就問你,若有人上表,哦,不,只傳些流言。陳相公急流勇退,劉相公閒雲野鶴,施相公二十年太平宰相。王相公為何戀棧權位?王相公要如何應對?不,他連答話的人都沒有!因為沒有人當面問他。」

  整王雲鶴的辦法,祝纓都能想出來許多種。別人,就更不會留情面了吧?

  冼敬道:「我倒說,一切都準備好了,讓他們結結實實地吃一場大敗仗,他們不改也得改、反對也無用了。都死在大戰裡,還省了許多事呢!正好換上些好人來!可老師說,那是要拿將士的性命來換的。兵敗之後,邊境百姓又能有多少人可以活命呢?縱活下來,有多少人妻離子散?多少人傷病殘疾?多少人被擄為奴隸?」

  「與其損百姓軍士,不如損我,」冼敬悠悠地說,「老師是這麼說的。」

  「確切嗎?你們關於軍中的消息,知道得確切嗎?」祝纓認真地問。

  冼敬道:「竇朋都快氣瘋了,他查的。大軍行進得埋鍋造飯吧?甭管要了多少錢糧,吃飯的人就那麼多。派個人,沿途一問,空餉多少就知道……」

  其他的以此類推,在朝廷的地面上,對自己人防備不深。竇朋又是個精明能幹、見微知著的人,查出來也不難。竇朋知道事情不簡單,沒有當面質問冷將軍,只是暗中扣他撫恤之類,背後卻給王雲鶴說了。

  「他還真是聰明。」

  冼敬道:「他肯掀這個蓋子就不錯了,多的是糊弄過去的人!」說著,不由切齒。他以前也幹過戶部的,當時沒尚書,他一個侍郎管戶部,覺得自己盡心盡力,管得效果還挺好。哪知下面也是糊弄他,現在這個局面,冼敬自覺臉上不好看。

  如果讓冼敬遇到這件事,他或許也能查出來。但是沒遇到,他也就不知道。祝纓明白這個道理,但沒心情安慰他,只說:「這一關不好過。」

  冼敬道:「所以拜托你啦,我知道老師是會得罪人的,咱們能給他轉圜一下不?」

  祝纓道:「轉什麼轉?不如把實情對他們講了!挑明了,要麼身死家敗,要麼就認真起來。不過據我看,難。」

  冼敬道:「那可也沒辦法了。對上了就對上了吧,總也無愧於天地了。」

  祝纓道:「我明白了,我會盡力同他們講的。」

  ………………

  與冼敬道別之後,祝纓沒去見鄭熹,他等了一等,攔下了面聖完的王雲鶴。

  王雲鶴微笑道:「怎麼?」

  祝纓道:「我才見了詹事。他說的是真的嗎?」

  「他說了什麼?」

  祝纓簡要復述了一下兵制上了問題:「鄭侯他們剛才還在政事堂,我先去對他們講。」

  「你站住,不要動。冼敬糊塗!該我說的,你能說什麼?」王雲鶴嚴肅地說,「你莫要管。你做的已經夠多了,你要留下來。只是日後你與他們分道揚鑣的時候,不要太傷心。」

  祝纓怔住了。

  王雲鶴笑笑:「你呀,心太軟,得讓歲月磨一磨才能出鋒刃。」

  祝纓道:「您還當我是孩子?」

  王雲鶴道:「冼敬對你說什麼了?」

  祝纓道:「您要搶時間。」

  王雲鶴笑了:「他也不懂!我可以告訴你,不會馬上就動鄭、冷等人。大戰在即,臨陣換將已是不妥,何況這樣大動干戈?動,也不會馬上動邊軍!募兵不過試行,數目也不會太多。但有這麼個說法,我就可以逼他們自己整肅!讓他們能夠應付馬上要來的一戰。」打完了再動。

  祝纓放下心來,對王雲鶴笑笑。

  王雲鶴卻不笑了,他緩緩地往政事堂踱了去,胖胖的背影越來越遠。

  「我不會傷心啊。」祝纓喃喃地說。

  王雲鶴回到政事堂,冷將軍等人仍在。王雲鶴毫不尷尬,先與鄭熹等人打過招呼。再質問冷將軍:「軍中積弊,究竟如何?」

  冷將軍梗著脖子道:「都是舊例!絕無越軌之處!」

  王雲鶴抽出一個本子扔在桌上:「是嗎?」

  鄭熹揭開了一看,不由皺眉,試探地問王雲鶴:「這?」

  王雲鶴道:「容不得你們胡亂應付了!」

  鄭熹笑道:「您可真嚇人,我還道您要不管不顧了。」

  「我可沒有嚇你們。你們做得成還則罷了,一旦有失,就什麼都掩不住了。到時候就不是我要如何,是胡人會把朝廷官軍如何了。」王雲鶴冷冷地說,「元光你也是知道的,這兩年朝廷賦稅如何,還禁不禁得起他們這樣揮霍?一旦戰敗,百姓遭殃不說,你們就一定能保全首領嗎?」

  冷將軍後頸發汗,在王雲鶴目光之下腰越來越彎,最終埋下了頭去。

  王雲鶴對鄭侯、冷侯點點頭,鄭熹也對二人使眼色,二人微笑對王雲鶴致意。

  次日,許多人都等著王雲鶴怎麼與鄭侯等人對上。不想冷將軍先上了一本,道是一場大戰下來,發現了軍中有些事情需要整頓,申請自己動手。否則,等到下次與胡人再戰,可能會吃虧。

  皇帝批了。

  雖然批了,皇帝卻又以「備胡」為名,下令再組建一支新軍,賜名「忠武」,錢從戶部出,人從民間招,選「良家子」,直屬皇帝。人不多,先練三千。

  這些都不是祝纓的主職,她像是聽進去了王雲鶴的話,蟄伏了。大理寺該做的事還是照做,不再特別的針對一些地方——害!一年過去了,該換的都換差不多了。

  鄭熹又找到了祝纓,詢問王雲鶴是不是以後都要照忠武軍的樣子改了。

  祝纓雙手一攤:「我並不知道,讓我別問呢。」

  鄭熹看了她一眼,祝纓坦坦蕩蕩:「我本來就不懂兵事,能給我說什麼?你們弄吧,我回家睡覺去了。再不管這些破事了,沒意思。」

  鄭熹笑道:「怎麼就突然喪氣了?打起精神來,宮裡還有喜事呢,耷拉著臉,叫人看到了還不知道陛下娶兒媳婦犯著你什麼忌諱了!」

  祝纓扯出個很假的笑來,鄭熹又笑了。

  齊王娶的是舊勳王家的女兒,祝纓在宮裡吃了喜宴。

  接著,各地刺史又來不少。今年卓宇沒來,他的上司與祝纓也不熟,但是又有別的幾個南方出身的官員投帖到了祝纓府上。

  冷將軍等人私下做了什麼祝纓不知道,可確乎有些宴席上有些人傳出王雲鶴的閒話。說他看起來為民請命,實則自己把住權柄不放之類。流言漸漸傳了開來,以至於一些閒人也聽到了。

  到了最後,祝府的李娘子一邊剁著肉餡一邊罵:「王相公忒好一個人,我恨不得他一直做丞相哩!換個別人,做甚?欺負百姓麼?」

  京師之內不好騙,京城之外,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信了這種說法。

  嘀嘀咕咕,傳言不止,以致到祝府的南士們也忍不住想打聽王雲鶴的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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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8 01:16: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二章 過招

  「哦?是嗎?外面還有什麼說法呀?」祝纓狀似很感興趣地問,絲毫看不出來生氣的樣子,完全不像傳聞中那般與王雲鶴十分親近的樣子。

  不熟悉她的人看不出一點兒破綻,熟悉她的人多半是見過王雲鶴的,心中滿是不解。

  現在坐在祝纓廳裡的是一個出身南方的方刺史,根本不是梧州人,甚至與祝纓的各路關係都搭不上邊兒。只因聽到了一些傳聞,又自思籍貫離京近兩千里,於朝廷方輿的規劃上算得上是「南方」,便也遞了張帖子,自己找上了門來。

  今天是他第三次登門了。

  第一次登門的時候,他在祝府等著,祝纓與他客氣地見了面。互致了問候,他攜帶了一份禮物來。明著的理由是感謝大理寺之前在他們州的一樁案子上沒折騰他們,案子雖然有毛病,但是大理寺給的批復很詳細具體,重審之後很快就過了。

  方刺史道:「多虧大理有文書,我才能硬氣起來。本也覺得事有蹊蹺,然而吃罪不起。」這又是一個「休致的老大人家」的故事,老大人自是希望「家醜不外揚」。可是事情鬧得有些大,方刺史知道有內情,卻無法徹查。

  大理寺的公文給了他一個查的理由。

  祝纓收了他的一些禮物,又回贈了四樣禮品。

  第二次再登門的時候,兩人就親切了不少,方刺史是以請教為名而來的,聽說祝纓也在南方任職過,方刺史是詢問一下祝纓對「南人」的看法。

  祝纓則是回答:「人無分南北,皆是赤子。」

  眼下是第三次了,方刺史憑自己的本事跟戶部、吏部周旋了出來,公事辦完,閒適地與祝纓坐著喝茶聊天。做陪的是趙蘇,今天他和祁小娘子抱著孩子過來看祁泰,那邊祖孫三代共享天倫,這邊則是說著些散布京城的小道消息。

  京城的小道消息祝纓當然是知道的,祝青君漸漸在京城熟悉了起來,比起祝纓當年在京城廝混了近十年的熟稔差了一些,卻也上了正軌。

  祝纓想知道的,是方刺史周圍關於王雲鶴的流言。

  方刺史道:「不過是那麼一些,我冷眼瞧著,王相公情勢不利呀!哎呀,做了一輩子的好人,晚節不保未免可惜了。可惜可惜!」

  「就這麼可惜?」

  方刺史道:「王相公以往都好,我見他時,他也不曾刻薄於我。以往也不曾見他弄權。可是近來傳聞很多,他做丞相已經很長時間啦!算起來,先帝朝幾位丞相秉政的時間都不短呢!我一時也弄不明白,他竟是為自己多,還是為國家多。」

  祝纓道:「最好是公私兩便。咱們也能舒服些。世上多的是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的。」

  方刺史道:「也對。」

  方刺史又約了等到下回下雪紅梅開了,他在京城包個園子請祝纓去喝酒:「還有一些同鄉,都想拜見您呢,只他們不好意思。央了我做東請您。」

  祝纓笑道:「那怎麼好意思?我必是要還席的,正好,我這裡還有幾個年輕人,都是梧州學子。」

  「那可真是太好了!」

  祝纓微笑著把他送了出去,方刺史道一聲:「留步。」趙蘇再接著將他送出大門,方刺史又額外與趙蘇再多聊了兩句,趙蘇也給了他一張自己的名帖,方刺史與他交換了名帖,扳鞍上馬,在寒風中意氣風發地走了。

  趙蘇回到廳內,見祝纓伸指敲著桌子,上前低聲道:「王相公的情勢雖然不妙,可他做事一向穩重。有受損的,也有獲益的,仕林也有為他說話的人呢。」

  祝纓道:「當然有啦,只可惜聲量不大,且容易為人誤導。你想,這世上是見過他的人多呢?還是沒見過他的人多?是與他共過事的人多,還是沒與他處過的人多?他這一回,是真的要受損了,好在情況還沒有壞到不可收拾。」

  趙蘇問道:「最壞……」

  祝纓搖了搖頭,心道:還沒到那個時候呢。

  趙蘇低聲道:「可惜了,王相公確實,秉政太久。」

  祝纓看了他一眼,道:「咱們的人,在外面不要評論這件事。」

  「是。」

  趙蘇最終憂慮地問道:「義父,王相公能夠平安終老嗎?」

  祝纓道:「他自己不在乎。」

  「可是……」趙蘇說了兩個字,沒再說下去,他還是有一點在乎的。他自幼聰穎,但是打開他眼界的第一本文集,是祝纓帶給他的——那是王雲鶴寫的。

  他以前不怎麼相信「君子」,認「義父」也是權衡利益居多,祝纓只要「買賣公平」他就願意投效。長久相處,才對祝纓多了許多的信任與依賴。祝纓在京城有兩個比較親近的人,一個是鄭熹、一個是王雲鶴,二人是迥然不同的!

  人就怕對比。二十年下來,他也看明白了祝纓對這二人的不同。起初,他看祝纓給兩人送禮之厚薄,以為對鄭熹更加親近。親近他,就多給他好處,這是最樸素的道理。但是到了現在,即使祝纓給鄭家仍然送著厚禮,與鄭府戲笑自如,在王雲鶴面前還持之以禮。

  他還是覺得,自己的義父應該是對王雲鶴更親近的。

  義父,不擔心嗎?還是別有打算?

  趙蘇不敢催促,以他的眼光,看得出來王雲鶴此行之險,當然也知道這事對他這樣的人的好處!王雲鶴與義父,在某些事情上是一致的,與鄭熹反而不同路。

  情勢復雜又凶險,他心中所想甚至不能對妻子言明。義父根基在京中也是單薄得緊,他不能輕易將自己二十年的觀察隨便說出口,讓別人對義父另有防備。

  這一盤大棋,他還沒資格與人博弈。但是如果有機會出一點力,襄助一二,他願意為義父出這一把子力氣。南人又怎麼樣?獠女之子不也站在皇城裡了嗎?

  趙蘇下巴微微揚起。

  ………………

  祝纓卻持續著沉默。

  事情還照辦、宴會照赴,施鯤家裡照跑,劉松年的飯她也去蹭。但卻不輕易發表意見了。

  相熟的人裡,其他人,包括劉松年,竟也什麼話都不說了。

  施鯤在家裡養花,祝纓今年再到他家裡,就見他在府中建了個大暖房。

  祝纓笑道:「什麼花兒我不太懂,到南方淨吃果子去了。不瞞您說,家父家母在南方天氣濕熱,我很擔心,設法為他們修建山中別業以避暑消夏。但是南方的果蔬之豐富,確是二老先前從未享受過的。」

  「唔,南方的果子運到了京師,無論如何也不如枝頭新摘來得鮮美。我那大郎,曾未到極遠,回來亦說,運到京師的瓜果,不如當地吃著香甜。尤其荔枝一類,驛馬送了來也都變了味兒了。福橘倒還勉強,也是因它本就不太易壞。」

  兩人就吃喝玩樂聊了挺久,施鯤已從兒子那裡知道了大理寺沒再動多餘的手,但他更看得明白——上一輪已經打完了。

  眼下這是休息呢?

  施鯤不多言,只先看著。鄭、王二人到底沒有對立,雖然有些矛盾,但也在彌合。這是施鯤願意見到的,至於最終會不會鬧掰,施鯤不願意去想。他只要拉住了兒子別往裡面衝,現在施家仍是安穩的。

  施鯤感慨了半天的南方水果,祝纓心道:辦法其實也有,但是勞民傷財,若成了慣例就是罪過了。我才不弄呢!

  陪他感慨了半天,回家之後派人給施鯤送了兩罐子的荔枝蜜,收到了施鯤手書的一封感謝帖。

  祝纓順手把帖子扔到了一個匣子裡存著。

  只有陳萌嘀咕兩句:「王相公何苦?心懷天下,也要兜得住,真不想看到他沒了下場。現在休致,他的名聲也比先父好。要是更早,只怕是個人人稱讚的聖人了。你也免受些夾板氣,鄭相公可不是個好相與的。」

  祝纓笑道:「我做陛下的臣子,誰能給我氣受?」

  陳萌道:「我算服了你了,行了吧?聽說朝上新進了幾個人,怎麼樣了?」

  他說的「朝上」便是指日常的早朝,身著朱紫的那一批。

  「乏善可陳。」祝纓撇嘴。

  「你可不要太不放在心上啊!他們這些人,在史冊上佔不了兩行字,站在咱們面前,你我還不是要笑臉相迎?」

  祝纓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確實乏善可陳。做人沒特色,做事也……不出意料。壞都壞不出新意。記在史冊上,也都是流水賬。」無趣到她都盼著陳萌和駱晟趕緊回來了!

  陳萌道:「只怕都還收著。信不信,日後給王相公排頭吃的,就有這些人。」

  「那是會有的。王相公也不是孤身一人不是?」

  陳萌道:「論理,這天下也該整頓一番了,只可惜哪有這麼容易的事?譬如一個家,原是老夫人管的,她死了,新娘子來掌家,不得掃走一些老貨?偏偏咱們這位陛下……」

  祝纓道:「陛下才登基多久?」

  「反正夠愁的。他不能幹,王相公能幹,他只管給王相公撐腰就好。我卻擔心他的腰也不很硬,又琵琶別抱。王相公想幹事,就得佔住了政事堂。這就又招流言了。這流言背後要說沒有人指使,我是不信的。」

  祝纓道:「天子廣有四海,哪有在一棵樹上吊死的?」

  「這麼說,王相公是危險了的?」

  祝纓道:「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唄。」

  陳萌認真地看著祝纓道:「兩家都與咱們不相干!你別一頭扎到哪一個的懷裡去才好!鄭七與你的淵源我是從頭看在眼裡的,他也算不得什麼好人!不過比我那個糊塗舅舅強些罷了。你還有父母!哎,你納房妾吧,開枝散葉,忙了半輩子了,淨操心了,別什麼都沒落下才好!」

  「知道啦!陳夫人!」

  陳萌道:「我好心勸你,你倒打趣我了!」

  祝纓道:「知道你好心。我自有計較。」

  陳萌叮囑道:「你幫王相公也要有個度啊!鄭七萬一當你是叛徒,他下手可不會留情的。」

  陳放一直在旁聽著,直到祝纓走後,陳放才小心地問父親:「阿爹,祝叔父是不是要幫著王相公?他會吃虧的吧?」

  陳萌道:「別人都說他心狠志堅,其實啊,他就是心軟!最濫好人的一個人。看得明白,卻不忍別人受難。不過要交朋友,還是要結交這樣的人。心太狠的,不好。」

  不過仕林中漸起了為王雲鶴說話的聲音。還是有一些如趙蘇這樣的人,覺得王雲鶴此舉很好。其中不乏聰明之輩。有揭穿是「小人」不願王雲鶴為君子張目的。

  也有說王雲鶴六十多還不到七十,什麼叫戀棧權位?如果這樣說的話,那麼朝中七十以上的人是不是都得滾回家抱孩子了?要說別說哪一個!

  還有人把矛頭指向了鄭侯等人,鄭侯兒子都要五十歲了,他還當什麼三師三少?在太子那兒掛什麼名?

  鄭侯也被人說了,卻很穩得住。

  任憑外面怎麼說,他只把鄭熹叫過來:「他們惹的事,倒叫老子挨罵!我又沒有將王雲鶴如何!你說,叫我怎麼辦?」

  鄭熹又好言安慰:「既是他們惹的,必不會坐視那些人將話扯偏了去。您也不須著急,我們不出手,自有人有更狠的。」

  鄭侯咕噥道:「王雲鶴想幹什麼?一把年紀,又想起少年之志了嗎?」

  鄭熹一笑:「這些儒生,志向一直都在的。只不過有的人當真,有的是當是拿來謀爵祿名望的墊腳石罷了。究竟誰真誰假,又有什麼關係?合用則用,不合用,還要留著、敬著嗎?」

  鄭侯道:「他,有點可惜了。」

  鄭熹道:「我明白的,他忙了一輩子,及時退下去,對他也是好事。」

  …………

  鄭熹料得很準,他還沒有說什麼,京中便又有另一種說法——王雲鶴為相二十年,天下皆知其賢名,要做什麼就做什麼,仗著是先帝老臣,以勢凌君。天下的事,都聽他一個人的。

  只知有王相,不知有陛下。

  這說得也是一部分的事實,新君確實不是個果決的樣子,連新人換舊人都辦得沒個明確的章法。剛登基那會兒,整個朝廷的大臣都有默契地想請他「垂拱」。

  當時是大家的共識,都有參與的,現在倒都推到了王雲鶴的頭上了。

  最早給祝纓傳這個消息的人不是與士子接觸的趙蘇等人,也不是方刺史等新交的朋友,而是祝青君。

  祝纓認真地問道:「街面上有人這麼說的麼?」

  祝青君道:「是,還說王相公辦事比陛下明白呢。」

  有點不妙啊!

  祝纓想。

  她面上仍然保持住了鎮定,對祝青君道:「不要去傳播這樣的話。」

  「是。咱們的人不敢胡說的。」

  這次的流言可比上次可怕多了!就算是仕林,也得想一想,確實是王雲鶴比皇帝可更能幹一點。一旦這麼想了,就會掉到陷阱裡!

  祝纓輕嘆一聲,對祝青君道:「找個可靠的人,傳出話來,這是陛下心裡有先帝,是孝道!」

  祝青君道:「三年無改父道?」

  祝纓點了點頭。

  祝青君小聲說:「可是……也快三年了,是不是得準備改了的意思?」

  「先把眼前這一關過了吧!」再蠢的皇帝,也不會容忍有人挑戰他天下共主的地位。相反,越平庸的,越擔心。

  祝青君匆匆離去,她沒有去找街面上的那些人物,自己拖了件黑衣一裹,跑到個茶樓外面,蹲在僕人堆裡。趁著僕人也指點江山說八卦的時候,將「孝道」的說法散播了出去。別人再看她時,她已經不見了蹤影。

  祝纓很懷疑,這樣的流言沒多久就會傳到皇帝的耳朵裡,但是如果皇帝聽了不說,別人是很難找機會為王雲鶴向皇帝辯解的。

  這件事情,祝纓也覺得棘手。

  到得臘月,又有不少地方報了雪災,「凍死牲畜無數,壓倒房屋以萬計,百姓凍死者若干」另一些地方又沒有雪,地方官擔心會影響明年的收成。

  這是瞞不住了的。王雲鶴與鄭熹將幾份報災的折子一併送上,皇帝當時臉色就難看了起來。王雲鶴又奏請及時賑災:「天寒地凍,一旦拖延,就會有更多的是凍餓致死。」

  皇帝鬱鬱地道:「你們與戶部擬個條陳來。」

  王雲鶴應下了,與戶部商議過後,還要減免災區的一些賦稅之類。

  第二天朝上報給皇帝,皇帝突然哽咽了:「先帝在時,風調雨順。算我登基以來,災害不斷,難道是我的德行有虧嗎?我將來如何有面目去見先帝?如何有面目去見太祖太宗?」

  此言一出,大臣們都站不住了,一齊跪倒:「臣等有罪。」

  鄭熹道:「豈是陛下之過?皆是臣等不能調和陰陽,以致上天示警。」

  祝纓心裡咯噔一聲。

  鄭熹才幹了幾天丞相啊?調和陰陽?這是逼著王雲鶴走?不走就坐實了戀棧權位……

  祝纓深吸了一口氣,正要起身說話,動作到一半,一旁魯太常迅捷地拉住了她,低低嘶語:「別作死。」

  一個聲音從後面冒了出來:「與丞相何干?」

  余清泉!

  余清泉侃侃而談:「世有陰陽,有四季、有日夜,這些都是自然之理。沒有總是白天不過黑夜、都是春天沒有冬天的。先帝承了秋日的收獲,而您不過是遇到了寒冬,這與德行有什麼關係?

  天道有常。熬過寒冬、國祚綿延,就是您的大功德,先帝、太祖太宗又能說您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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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爭鬥

  魯太常的心弦繃得緊緊的,直到感覺到了祝纓的胳膊卸了勁,他才鬆了手。再看祝纓臉上,又是一片平靜了。

  魯太常心中有疑惑,祝纓與鄭、王二人看起來關係都不錯,他吃不準祝纓剛才是在打算幫著鄭熹落井下石還是為王雲鶴力挽狂瀾。無論是哪一個,都不是什麼好主意。

  看祝纓現在的樣子,彷彿是對余清泉出場表示放心?那是偏向王那?接下來?魯太常猶豫要不要與祝纓略談一談,最後談一次,聽勸就聽,不聽就罷。兩人的情份還值得這麼一次。

  祝纓也知道自己剛才有點衝動了,之前她已經忍了些時日了,沒想到鄭熹會親自出面。

  陰陽失調,就是宰相失職,往前倒數幾百年,必得免一個丞相應付上天。此事就不能往深裡想,祝纓一面看著余清泉侃侃而談,一面想著自己接下來要怎麼做,並不像魯太常擔心的那樣不撞南牆不回頭。

  她的身段一向靈活。

  余清泉正經的讀書人出身,經史子集比大部分人都強,且條理清晰,硬生生將「失德」這件事給推卸掉了!什麼失德?沒有的,不存在的!別人也不能硬是跟他犟,說皇帝就是失德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這是在為王雲鶴說話,但是面上卻沒有人好反對。頂多背後再傳一些關於王雲鶴的流言罷了。

  皇帝懨懨地說:「卿之言似有道理,我的運氣未免太差。」

  余清泉道:「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陛下的功業這才剛剛開始。」

  中間卡著一個皇帝,余清泉看著是給皇帝說話的,其他人頓時失了與他爭辯的立場,眼睜睜地看著余清泉把話給掰了回來。記住他的人不少,余清泉卻並不在意。

  直到皇帝說:「罷了,散朝吧。」

  大臣們才議論紛紛地三五成群往外走,冼敬等人毫不避諱上前圍簇著王雲鶴,鄭熹站直了身體,轉臉向下,也有鄭奕、冷雲等人湊過來。衛王、太子等人則是往後面去求見皇帝——這才是一家人呢。

  鄭熹再往人堆裡再看,又見魯太常拉著祝纓說話。

  此外還有一些不太明白的人,跟著朝上看熱鬧地傻樂,其中一個大傻子讓鄭熹越看越頭疼。這人叫柴令遠,不是別人,正是安德公主的孫子。公主薨了,兒子沒有天子「以日易月」的好事,得踏踏實實把孝期捱完,但是孫子孝期短,已經可以出來了。

  衛王向皇帝進言,皇帝也想照顧「自家人」,這小子回來的當年就披上了紅衣,二十來歲的年紀,朝中多少官員一輩子也熬不到的好事就落入他的袋中了。鄭熹做大理寺卿的時候二十七歲,穿紫,但是能幹。柴令遠……

  鄭熹嘆了口氣。他可以不管公主的孫子,但不能不管自己的堂外甥——柴令遠這破玩兒的親娘是鄭熹的堂妹。

  今晚得叫過來罵一頓!

  鄭熹對鄭奕道:「今晚把他帶過來!」

  鄭奕也看了過去,柴令遠也是他的外甥。鄭奕也有點頭疼地說:「不能不管他嗎?」

  「別說氣話。做事可以不用他,但不能讓他壞事,他得收斂著點傻氣。不看他,也要看他的父母!」

  「一點兒也不像我!」鄭奕抱怨了一聲。

  鄭熹心說,像你哥。

  再看祝纓時,卻見魯太常做了個「請」的手勢,祝纓同施季行說了幾句,施季行點了點頭,祝纓就同魯太常一道走了。

  祝纓與魯太常到了太常寺,這個地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是祝纓的禁地,現在能夠登堂入室了。上了茶之後,魯太常把僕從摒退,祝纓就搶先開口:「方才多謝您了。」

  魯太常不客氣地問:「你剛才是要幹什麼?」

  祝纓有點靦腆地笑道:「是我魯莽了。自我做官起,也就同姓段的有些衝突,那也是池魚之殃。二十年來和風細雨,今天的場面有些難看。還是和和氣氣的好。」

  魯太常道:「這樣的事怎麼能和氣?鄭、冷諸人,根基所在,肯做到現在已經很克制了。再者,人主恐怕也聽不得那樣的話。余清泉出來就罷了,那是他師門。你呢?鄭相才是你的恩相。王相公又素有人望,誰也不想正面碰他,否則也不至於只是敢傳些流言了。你指摘哪一個都不好。」

  祝纓憂鬱地道:「王相公素有名望,做過的實事不是空口白牙能夠抹去的。此一時得意,過一時別人醒過味兒來,鄭相公的風評也不會好。也是個兩敗俱傷。偏這兩個人,我都不能讓他們太吃虧。左右為難。」

  魯太常道:「莫要想著兩全其美,不可能的。你趁早做打算。」

  祝纓道:「那您呢?」

  魯太常道:「我?」他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祝纓道:「您都不知道了,我更糊塗了,真是傷腦筋,今晚怕是睡不好了。」

  魯太常道:「我離得遠,你離得近,早日想明白早日解脫。我看你一向神智清明才多此一舉。你要別的肚腸,我可也沒下一回了。」

  「您這話重了,我還要時常向您請教的呢。」祝纓謙遜地說。

  起身告辭。

  …………

  大理寺裡已經隱約聽到了一點風聲,趙振、祁泰看祝纓的目光都帶著擔心。

  其時施季行已經安排完了今天的事務:「照舊。」

  祝纓也就不再折騰了,回到房裡接著想事情,她很難想像,面對這樣的局面王雲鶴除了硬扛還能怎麼樣。

  那一邊,冼敬也在咬牙切齒:「何等小人!如此歹毒!」

  王雲鶴道:「你的本職在詹事府。」

  冼敬道:「殿下求見陛下去了,我來請教老師,也沒什麼不妥。」

  王雲鶴神色如常:「早在意料之中的。」

  冼敬道:「殿下並沒有這個意思。」

  王雲鶴微笑:「我知道。」

  余清泉也說:「小人讒言而已,清者自清,至尊父子天縱聖明,不會被人所惑的。」

  冼敬又說:「欲行變革,必有小人阻道,中傷君子。」

  余清泉道:「咱們也不是沒有人幫忙的,抑兼併得罪人,但是不少官員也拿這個當政績,科考是本來就有的,如今不過是固定下來。最近最大的一是件是動了軍制,眼看著胡人又不安份了,到時候真刀真槍見真章就是了!」

  冼敬道:「不錯,只要撐過這兩年,比一比,看出成績來了,陛下面前就能交代了。把持朝政又怎麼了?哪怕要退,也得出了點成果之後再退,得功成身退,榮歸故里,不能是被人擠兌走的!您縱是休致,也要休得體面,不能這麼窩囊!」

  余清泉道:「我也是這般想的!」他們還有一個想法,這件事情他們是會想持續做下去的,所以王雲鶴這個頭肯定得開好!

  王雲鶴道:「計較流言,正事還做不做了?做你們該做的事吧。」

  余清泉無所畏懼:「是!」

  他與冼敬大步地離開,又各自與自己的朋友、同儕們湊在一起嘀嘀咕咕,醞釀著反擊。

  …………

  朝廷的氣氛愈發緊張了,祝纓落衙之後先讓蘇喆去劉松年府上報了信,再去了一趟陳府。

  陳萌見她又至,很是驚訝:「你怎麼又來了?」

  祝纓道:「那我走?」

  「別!來,坐!」又讓陳放奉茶。

  祝纓緩緩地將朝上的事說了出來,陳萌拍著膝蓋說:「哎喲,這下不能善了了,你別參與其中才好。」

  祝纓道:「只怕不行,鄭相公邀我過府一敘。」

  陳萌道:「我就說他是個狠角色,竟不肯放過你。這可難辦了。你?」

  祝纓道:「我來同你說一聲,我還得應付他去。大不了這個官不做了。」

  「別胡說!辭官已經是表態了!寧願得罪君子也別得罪小人!王相公不會把你如何,鄭七是個會下狠手的人啊!真是可惡!何必這樣逼人呢?」

  祝纓道:「我來告訴你,你莫要輕舉妄動,我先去他家看看。」

  「哦。」

  祝纓再到鄭府的時候已經略晚了一點,廳裡坐了幾個熟人,鄭熹還沒出來。溫岳等人也知道了今天的事情,都在說著這事兒。溫岳道:「王相公何苦?」

  他們也不願意與王雲鶴對上,魯太常說得很對,誰跟王雲鶴對上都會受損的。

  邵書新道:「他想做君子,可惜身邊也有小人。才不是還有個逼死人命的案子麼?最後也不了了之了。可見底下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

  他們說話的時候特意避開了祝纓,沒讓她發表意見。

  外面人聲越來越近,只聽鄭熹說:「總之,就是這麼個事兒,你老實一些!我帶你見一些人,你以後遇到了他們,不要口無遮攔,要客氣些。」

  鄭熹進來了,眾人起身,身後跟著鄭奕與一個年輕人——柴令遠。

  柴令遠與年紀最小的祝纓差了十幾歲,比鄭奕、溫岳等人差得更多,一水兒的狐狸裡混進一個呆子。他還嫌這些「老頭子」無聊。

  與各人都見了面,多看了祝纓一眼——這人最顯年輕。

  鄭熹道:「好了,你現在回家,不許亂跑。你父親還在孝中呢,別為他惹事,不然等我親自收拾你去。」

  柴令遠哆嗦了一下,乖巧地說:「是。」

  鄭熹道:「今天朝上的事,回去告訴你父親,讓他不用擔心。」

  柴令遠又答應了一聲,鄭熹對他笑了笑溫言道:「回家吧,路上小心些。」

  柴令遠得了個好臉,剛才的畏懼又飛了,又轉回身來加了一句:「舅舅,您別心急,他們成不了事兒的!」

  鄭奕道:「你又知道了?快滾!」

  柴令遠更加不怕他,道:「我當然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鄭奕趕他走。

  「唉,再來個災禍就好了!」柴令遠咂了咂嘴,說,「別暴雪了,就地震吧!再死點兒人,看他們還怎麼說寒冬!」

  祝纓看了這個紈絝一眼。

  鄭奕笑罵:「滾蛋吧你,災禍哪有那麼容易來的?」

  柴令遠滾了,鄭熹正式開會了。

  朝上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鄭熹只簡短地說了一句:「都說說吧,怎麼看的?」

  姜植猶豫地道:「論理,也是該整肅一下了。只莫要太激進就好。」

  邵書新道:「楚王好細腰,只要開了頭,放任下去就不可能不矯枉過正。左也是過分,右也是過分,一動不如一靜。王相公老了,他拉不住馬頭,還是停下吧。」

  溫岳問道:「那怎麼弄?」

  鄭奕道:「不就那麼幾個人麼?不如私下派人刺探他們私下的……」

  祝纓咳嗽了一聲,道:「余清泉有一句話說對了——這是個寒冬。」

  鄭熹問道:「怎麼說?」

  「這個冬天不好過,得早做準備。」

  鄭奕道:「哪有不好?」

  祝纓問鄭熹:「胡人那邊可有新消息?上次大戰他們也沒傷筋動骨不是?冬春正是胡人日子艱難的時候,不南下尋草料才怪。別自己家裡鬧著,強盜已經在外敲門了。」

  她這裡有些商人與胡人交易,從探聽到的消息來看,胡主確實比這邊的皇帝強一些,人家肯用人,手段也更強。

  雖然散伙也比較容易,一旦強力的首領死了,可能部族也就漸漸散了。但是最初的「吞併」也是比較容易的。

  鄭熹道:「你呀,還是心軟。」

  祝纓搖了搖頭,說:「冷將軍他們的機會,還是在戰場上。胡人是不會聽陛下一句話就退了的,是得真刀真槍的幹。」

  鄭熹笑而不語。

  鄭奕道:「好吧,你心軟,不肯與他們對上,我卻沒那麼多計較的,我去盯他們。」

  鄭熹道:「都去吧。」

  他最後把祝纓留了下來。

  眼見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他們倆,鄭熹看著這個「年輕人」。初遇祝纓的時候,他是無論如何也預料不到祝纓會有今天的。而祝纓竟是他所拔擢的人裡走得最高、最能幹的一個,鄭熹嘆道:「早年不該為了省事兒,派你總往京兆府去找他。」

  祝纓笑笑:「我的來歷您知道,依照依王相公所設想,我是絕沒有機會與您同殿為臣的。大約,我能騙一騙一些腦子不好使的富人,讓自己手裡有倆糟錢兒,一家人過得舒服一點。我的道兒要是走偏了,興許您也能見著我,從陛下那裡騙些香油錢、或許還能騙個小官兒當當,最後被君子當妖道給斬了!」

  鄭熹大笑!

  「促狹!促狹!」

  祝纓道:「說的實話,都看著我呢!也有問我的,我能說什麼?我只能說,我忠於陛下!不然呢?說誰就是拉著誰一塊兒投井呢!」

  鄭熹道:「何至於此?」

  「自打鬧起來,沒少操心。問了好些人,都是——抑兼併可以,別查我的隱田就行。」

  「刻薄啦!」

  祝纓道:「是刻薄,難道不是實情?」

  「也是。」

  祝纓道:「我再說點實在的?」

  「嗯?」

  「王相公可以敗,可以死,但不會窩囊地退。」

  「那就難辦啦!」

  祝纓道:「那就是您去想的事兒了,您二位,我真不忍心看到你們起紛爭。我只想提醒您一件事——這些日子的流言,已經在陛下心裡種下了種子,在提醒他提防大臣。您是丞相。」

  鄭熹道:「他……」

  祝纓道:「英主不會在乎那些流言,在乎的人,就會更加的在乎,也不會只注意一個人。」

  鄭熹認真地點了點頭:「你這話說得對。」

  祝纓道:「是您引我走上這條路的,我不想看著您有疏漏。今天能用他對付王,就怕明天,也會有人用他對付您。」

  鄭熹又點了點頭。

  祝纓道:「我能說的也就只有這些了。說來慚愧,抑兼併,任地方的時候我幹得比他們狠。」

  鄭熹失笑:「知道你為難。」

  「也不是很難,我只說實話,能說的我都說了。至於我能做什麼,您看下去就是了。」

  鄭熹認真地看著她,祝纓也毫不退讓,鄭熹點點頭:「不會讓你很為難的。」

  「那就是還有一點兒,也行。」

  鄭熹笑道:「難為你啦,回去好好休息吧,現在還不用你出手。」

  祝纓向他躬身一禮,慢慢退了出來。

  她的眼神漸漸變冷。

  ………………

  回到府裡,祝纓叫來了祝青君:「從今天開始,盯一盯柴令遠,安德公主家的。」

  「是。」

  「出門的時候多穿點兒,天冷。」

  「哎!」祝青君笑著答應了。

  祝纓低頭不語。

  這個冬天格外的寒冷,轉年正月,也沒暖和多少。新的一年,祝纓的三十六歲生日,依舊沒有大辦,但是溫岳等人與鄭奕、鄭川卻都熱熱鬧鬧地湊了上來。

  鄭霖也帶了丈夫、兒子過來給她慶生:「今年這個歲數在譜,要好好過一過,壓一壓。」

  他們為她準備了許多禮物,知道她家沒有女樂,他們自帶了歌舞伎。

  今年依舊有些南士來為祝纓慶生,他們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又驚嘆了一回。

  曲終人散,蘇喆揉了揉笑僵的臉,問祝纓:「阿翁,您是不是不高興?」

  「沒有,」祝纓說,「熱熱鬧鬧的,不好麼?」

  可是蘇喆知道,朝上卻吵得亂七八糟的。王雲鶴被中傷之後,仕林的筆桿子也沒停下來。劉松年沒有開腔,卻還有些刻薄鬼開始編勳貴家的笑話兒。

  許是從「何不食肉糜」裡來的靈感,他們開始編紈絝們的笑話,笑話他們從不讀兵書卻是將軍,數不清自己手下有幾個兵之類。

  雙方又互相揭短,有說窮書生發跡之後休掉髮妻的,也有講豪門荒淫無度的。這些事情大部分讓御史台辦了,大理寺獄被御史台借去了一半。

  到得四月裡,祝青君查到了一些柴令遠的惡行,縱奴行凶之類是常見的,另外傳說他在安德公主的喪期之間霸佔了安德公主留下的一個侍女。

  祝纓道:「送給冼敬——匿名。」

  「是。」

  王雲鶴這裡,余清泉的岳父正被鄭奕針對,余清泉圍魏救趙,參了柴令遠。雙方各有損傷,祝纓也被參了個「黨附」鄭熹,她麻溜地向皇帝繼續表白自己忠於皇帝,放過了參她的人,反手抓了兩個趁機中飽私囊的——王雲鶴的手下,並非都是君子。

  雙方在朝上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一件事情的到來令雙方都停了手——胡人叩邊!

  去年的時候,祝纓就擔心會來這麼一齣,現在累利阿吐果然來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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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8 01:16: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四章 曖昧

  胡人是不能不管的,王、鄭二人分頭去準備。

  鄭熹又把冷將軍請到了自己家中。

  「據你看這一次是實是虛?」

  冷將軍傲然道:「管它是實是虛,也不曾佔了便宜去不是?胡人一向不安份,打就是了。上次胡相為使,就該給他扣了!也免得有現在這些事。」

  鄭熹道:「兩國交兵,還是要講道理的。」

  冷將軍輕輕地噴了噴鼻息。

  鄭熹問道:「輸贏呢?」

  「必能克敵致勝!」

  冷將軍回答得斬釘截鐵。鄭熹的眉頭微微鬆了一點,又問道:「你拿得準?自從讓你們自己整頓,至今不過數月,真的可以嗎?」

  冷將軍道:「本就是他們借機生事!軍士本就沒有他們講得那麼頹喪!」

  他說這個話,鄭熹還是有點相信的。以鄭熹的常識,王雲鶴所述之事必然是存在的,或許有些地方還有點嚴重,但應該沒有王系人馬講得那麼嚴重。既然開始整頓了,應該還可以。這類的事鄭熹以前不是特別的上心,近來特意請教了鄭侯。

  鄭熹叮囑道:「還是要謹慎的,如今你出不得紕漏!不要被忠武軍比了下去。」

  冷將軍嘲弄地笑了一聲:「忠武軍?他們又能好到哪裡去了?才操練了幾天呢?沒見過血,練不出來的。」

  鄭熹嚴肅道:「話雖如此,也當用心。」

  冷將軍也擺正了態度,道:「是。那輜重糧草等等,可不能再扣了我們的。」

  鄭熹道:「正要說這件事呢,收斂著點兒,竇朋可不好應付。」

  冷將軍哼唧了兩聲,雖不願,也應承了下來。他的身份,只有在戰爭的時候才能名利雙收,平日裡是不如文官等的,現在開戰了,不許放開了獲利,心下難免不樂。

  冷將軍發狠道:「這次一定讓他們看看什麼是勁卒銳師!少弄那些沒用的東西!」

  鄭熹道:「這是自然。」

  冷將軍得到了許諾,心情不錯,滿意地告辭了。鄭熹垂下眼瞼,將所有的事情盤算了一下,再將冷將軍所言與鄭侯對他教導的內容一一印證。冷將軍有所隱瞞,但都是細枝末節,都是意料之中的將領會有的心思,倒是可以容忍。

  北方邊境本就是冷將軍的長項,他即日便返回前線,應對胡兵。這一次他走得比較倉促,軍情緊急,騎兵迅捷如風,戰報報到京城,那邊估計已經打完一場了。如果胡人這次不是試探而是正式的開打,沒有冷將軍坐鎮還是不行的。

  冷將軍次日上表,當天便得到了批復。戶部這一次壓著火,將他所需之輜重悉數撥付。

  冷將軍亦知此行事關重大,只略說了兩句酸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計算日程,冷將軍還在路上的時候,邊境又傳來了一次捷報——胡兵被擊退了,朝中一片歡欣。饒是如此,冷將軍還是堅持帶兵到了邊境上。

  報功的文書到了朝廷,祝纓這等不太懂兵事的人看不太出來。鄭侯與冷侯兩個久不出面奏事的人卻覺得味道不對,鄭侯不等別人說話,先到了政事堂找兒子。

  鄭熹正在高興,問鄭侯:「勝了難道還有什麼麻煩不成?我思他或許有些誇大功績,但總不能都是殺良冒功的吧?」

  鄭侯道:「胡人退得太俐落了!我不知道胡主、胡相有多麼的精明強幹,但是從胡相上次出使,至今已有三年,對他們來說,火候應該差不多啦!」

  胡主本來就是共主,是有些實力的,在有實力的基礎上,一個堅定的君主,一個能幹的相國。三年,不應該是兩戰皆敗的。否則,胡人就不配被稱為邊「患」。

  鄭熹道:「我明白了,讓他們就地休整,暫不還師?」

  鄭侯道:「不錯。」

  另一面,冷侯也去信給冷將軍,讓他不可驕傲大意。

  次日早朝,皇帝臉上帶一點喜色與大臣們商議此事,祝纓對北方兵事並不了解,她便沉默不語。鄭侯等人各抒已見,都以為應該讓那冷將軍先不要回京。鄭熹用餘光標著王雲鶴,王雲鶴果然表示了讚同。

  竇朋卻出列了:「若如此,糧草輜重要怎麼辦?這分明是胡人的詭計!拖著大軍空耗國帑。重兵備邊,如何安寧?還請盡早定策,早日反擊,令胡虜不敢南下。」

  冷侯道:「此事還須從長計議,須看前線,眼下只是一戰獲勝。大軍若深入彼境,須有準備。糧草輜重悉靠轉運,尚書能供給嗎?」

  竇朋沉默了。

  皇帝道:「那便讓他們暫駐邊境。」

  這一次,所有人都躬身應是。

  時入五月,又是一年端午節,祝府今年包了許多的粽子,祝纓被蘇喆按住了手腕纏五色縷。收回手的時候,蘇喆自己腕上的五色縷勾到了祝纓手上的戒指,她一面拆解一面說:「您怎麼把這個戒指翻出來了?」

  祝纓的手上是一個大大的銀戒指,還是她在梧州山中的集市上買的,當時買了一大盒子的銀飾,自己順手留了幾個,這個銀戒指就是其中之一。做工不精細,樣子有點誇張。

  祝纓道:「看到了,順手,我瞧著挺好的。」

  她的手也比一般女子的更長一些,顯得戒指更加古拙碩大。蘇喆看了看,道:「我有點想家了。」

  祝纓笑道:「想回去嗎?」

  蘇喆搖了搖頭,道:「我想再看一看這朝廷,他們終於肯露出些真面目了。」

  祝纓感興趣地問:「怎麼說?」

  蘇喆道:「以前吧,有些事兒還不顯,現在好像都不裝了。」

  祝纓笑道:「也好,再看一看。他們要是打得太狠了,咱們還是離遠一些,別讓血濺咱們身上。」

  一旁林風擔心地問:「不會傷到您吧?」

  他與蘇喆往劉松年家去得多,挨點罵,再聽劉松年陰陽怪氣幾聲。劉松年對他們也說一點局勢,但不多,隻言片語,林風多少聽進去了一些。祝纓這處境是不太好的。與兩邊都熟,兩邊好像又都沒有特別當她是心腹。

  林風嘆氣道:「義父與劉相公有些像啊,都為難哩!」

  祝纓道:「是嗎?」

  林風道:「嗯,那天鄭相公府上給劉相公送禮物呢,我遇到了,劉相公把我罵了。」

  蘇喆與祝青君「噗哧」齊笑,林風道:「笑什麼?是順嘴罵的!」

  蘇喆道:「我怎麼不知道?」

  林風道:「就你去會館的那一天,新茶下來了,昆達赤派人過來的那次。」

  「哦哦。」

  祝纓問道:「家裡與西番直通的路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嗎?」

  蘇喆搖了搖頭:「西卡、吉瑪他們不很願意借道,他們要鹽、要米、要許多東西。藝甘家又提防得厲害!」

  林風低聲道:「花帕族可真是……」

  祝纓道:「先不管他們了,咱們先過節。」

  小鬼們又開心了起來,端午這天,趙蘇又攜妻兒過來,那孩子已經過了整天睡覺的時候了,開始會哭了。此外又有在京的一些南方的官員,都在祝府裡吃飯。祝纓又派項安往兩處會館裡,拿錢、米之類在會館裡待客。請在京的南方士子們吃粽子,贈五彩縷之類。

  祝府向來無酒樂,南士們也都習慣了,大家一處遊戲,不用醉醺醺的,不用覷著空兒拿捏敬酒,倒也輕鬆自在。

  趙振說道:「朝上好亂,大敵當前,他們可別再鬧了吧。」

  趙蘇則說:「咱們有好些同學在北地為官,但願不要遇險。」

  一語說得大家都有點擔心。祝纓道:「既是出門在外,好事壞事都會遇上的。他們都是實幹的人,不會比前線將士更危險的。只可惜遇上天災,也是一種考驗吶!但凡能撐得過去,必有回報。」

  大家才振奮了起來,這群人是祝纓一手提拔出來的,難免沾了點「祝纓味」,遇事愁也愁,卻極少會退縮。

  只有趙振說:「只盼著神仙們能消停,咱們才好認真做事。」他們這些人出仕就有祝纓庇護著,出仕的時候沒人告訴他們神仙打架能打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他們以為的神仙打架是隔空罵兩句,不是對著砸法寶啊!

  他們還為祝纓擔心,沒事的時候,你好我好,到了現在,祝纓的風評也變得曖昧了起來。朝上有人說他「阿附」鄭,有人說他「畏懼」王,與之前眾口一詞地誇讚「能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趙振等人已在外面與人起過許多爭執,只在祝纓面前不好說出來掃興而已。

  祝纓道:「外面的事情我都知道,做你們的事,我自有分寸。」

  眾人才高興了起來,又設投壺。林風高興地唱起了山歌,趙蘇被他勾得,也唱了一首。

  趙振道:「你還會唱歌呢?」

  蘇喆抿嘴直樂,據說這位舅舅是能唱會跳的,小的時候在山裡有時候還與大家一起唱跳。回到了山下,誰要把他單點出來讓他演個獠人的歌舞,他能抽刀子捅人——捅過,家裡賠了不少錢。

  趙蘇看到了,跑過來把她的頭髮給揉亂了,蘇喆大怒!跳起來要打她舅,趙蘇道:「壞了,外甥要打舅舅了。」一面跳上了梅花樁,兩上一番躥騰,祝青君喊蘇喆下來,給她梳頭去。

  祁小娘子罵道:「你發癲了,她已經是大姑娘了,你還給她弄得披頭散髮?」她的孩子跟著哭,趙蘇摸摸鼻子,接過孩子逗他笑。

  到得興盡宴散,客人們陸續離開。趙蘇留到了最後,對蘇喆道:「舅舅給你賠禮好不好?」

  祁小娘子抱著孩子說:「就算是長輩,做錯了也得認個錯兒。」

  看他們一家人這樣,別人都先走了。卓玨邀大家去會館,他請客,晚上再吃一頓,年輕人便同去。包了一個小院子,卓玨給眾人滿上了酒。

  趙振道:「你莫喝醉了,醉酒出醜可不雅致。現在多少人說大人的不是,連帶看咱們也有些白眼。」

  卓玨道:「說的就是這件事兒!不就是王、鄭二人麼?王相公有王相公的名望,鄭相公有鄭相公的好處。大人越強,咱們越好,大人要是別人的馬前卒,那咱們是什麼?以往,咱們南人就算出仕,能搭上些關係,也不過是這個——」

  他指著盤子裡一道冷碟邊上圍的醃蘿蔔絲:「湊數的!說撥開就撥開了,說扔到桌下餵狗也就餵狗了!咱們須得擰成一股繩,襄助大人!大人好了,咱們也就好了!」

  眾人都以為恰當,趙振道:「哎,老趙呢?這事兒不能沒有他!」

  一語未竟,趙蘇的聲音響起:「誰叫我?」

  他推門而入,趙振道:「怎麼才來?你手欠什麼?蘇家小妹是大姑娘啦……」

  趙蘇笑笑,他故意留下來的,不得不手賤撩一下外甥女——昨天冷雲問他了。

  因為端午節鴻臚寺裡有許多的安排,趙蘇忙得比較晚。落衙後又去冷府裡走了一趟,既是匯報,也是送禮。

  冷雲留他下來說話,問他:「你義父現在還好嗎?」

  趙蘇知道他問的什麼,先說祝纓現在被人「誤解」,也沒什麼可以訴說心事的人,「從來有事都是自己先做了最難的,也不對人抱怨」,祝纓還是希望「大家都好好的」等等。

  冷雲說:「天真!只怕他兜不住。」

  「義父從來不會對不起朋友。」

  「如果一個朋友與另一個朋友不合呢?他要對得起哪一個?」

  趙蘇道:「我從來不擔心義父會幫著別人對付我,這樣就夠了。會輕易拋棄別人的人,也會輕易地拋棄我。我自己的仗自己會打。我相信如果我落難了,義父會救我的。」

  這事不適合公開拿出來講,他故意留了一下。

  趕到會館繼續吃酒,就聽到卓玨放話。趙蘇嘴角微翹:「你們聲音太大了。大聲密謀麼?」

  卓玨道:「這裡是梧州會館。」

  趙蘇接過他遞過來的酒,一飲而盡。幾人一番嘀咕,都認為卓玨所言極好,又公推了趙蘇將這個意思明確無誤地說給祝纓。不管別人怎麼樣,他們是願意繼續跟著祝纓幹的。

  趙蘇對卓玨道:「我怎好掠人之美?明天落衙後,我陪你去拜見義父,為你敲敲邊鼓。」

  卓玨大喜:「多謝大人。」

  「我可稱不得大人,你是顧同的半個學生,在你面前端架子,他是會罵我的。」

  卓玨笑道:「您也是我的半師呢。」

  趙振湊了過來:「我呢?我呢?」

  卓玨痛苦地別過了頭去。

  ………………

  趙蘇與卓玨約好了去找祝纓,哪知第二天朝上又出事了。

  前線有了捷報,無論冷侯等人如何提醒,原本緊張的氣氛還是鬆懈了下來。朝上又打了起來。

  祝纓沒想到自己也能被當面質問。

  此時,御史台的王大夫已經很難控制住手下的所有御史了,連御史都分了兩派,余清泉是王雲鶴徒孫,鄭川是鄭熹的親兒。單這二人就很讓人頭疼了,其他的人也別有心思。從來朝廷上打架,都少不了御史的身影,有為公也有為私。

  因此一聽到有人出列要彈劾的時候,王大夫後背一緊,慢慢地回頭往下面望過去。

  一看之下,他又放鬆了。這次出來要彈劾人的不是御史!王大夫露出了一個輕鬆的微笑。

  出列的是左讚善大夫。這是一個東宮官,這下輪到太子緊張了——他事先並不知道會有這件事情。他看向冼敬,卻見冼敬微微地搖了搖頭,可見冼敬也不清楚。

  左讚善大夫是要參的祝纓,說他袒護了之前一個犯官,而這個犯官是鄭家的「故吏」。說此人「其罪昭昭」,細數了八大罪狀,最後只是罷職了事。分明是循私了,是因為他們都系出鄭黨門下,彼此袒護。現在有證據,祝纓之前拿了兩個官員,辦得就比較重。

  他提的這兩個官員,都是號稱抑兼併,實則從中漁利的。比較起來,並不比鄭侯故吏更過份。

  冼敬暗罵此人是豬:這事兒參不了祝纓,哪怕參下了,來個別人當大理寺卿恐怕更麻煩!

  皇帝問祝纓:「你可知此事?」

  「臣不知。」

  左讚善大夫冷笑道:「祝纓號稱明察秋毫,如何不知?」

  祝纓對皇帝道:「若如彼所言,罪惡昭昭,該是滿朝皆知才對!這麼多年以來滿朝皆知而無人言,滿朝都是皇帝的賊!只有這一位大忠臣了!罪惡昭昭是吧?誰知道?知道為什麼不說?來,大臣都在這兒了,你是想我從前往後問,還是從後往前問?」

  衛王輕咳一聲,道:「大理莫動怒,只說眼前事。」

  「那我只講證據!我查到的,都按律判了!並無違法之處。若有其他的證據,陛下讓我查,我就去查,絕不連坐,絕不構陷。無論對誰。」

  「若有實據……」

  祝纓道:「大理寺會復核的!撥亂反正,正是大理寺的職責。朝廷現在墮落至此了嗎?朝堂論案,既不知有大理寺、刑部,更不知道還有『反坐』一條嗎?嘖!」

  左讚善大夫道:「你知道世間還有公道嗎?」

  鄭奕道:「你還要公道呢?就是對你們太好了!寬慈還成了罪過了!照你的說法,剛才你提的兩個人,魚肉百姓、欺凌士紳、動搖人心,殺了也不為過!怎麼有臉活在世間的?!」

  太子出面喝道:「當廷吵鬧,成何體統!不說軍國大事,倒翻些無聊舊賬,朝廷大臣,該知道輕重緩急!」

  皇帝讓御史台會同大理寺再核實一下,王大夫看了半天別人的熱鬧,沒想到這事兒最後還是落在了自己的頭上!只得出列應聲。

  祝纓道:「案卷都在大理寺,回頭我帶給您。」

  王大夫苦著臉點頭。

  皇帝清了清嗓子,問道:「說到軍國大事,使忠武軍備邊,如何?」

  王雲鶴道:「忠武軍新練成軍,恐還不能上陣。」

  皇帝卻說:「不上陣,永遠都是新軍。」

  太子、衛王都表示了讚同,皇帝便命忠武軍也開往前線去。

  …………

  下了朝,祝纓帶著卷宗就去了御史台。

  王大夫親自相迎,道:「你親自來了?就那麼回事兒,心知肚明的!哎喲,如今咱們都被架在火上烤嘍!兩邊都不想得罪,哪知是兩下都不討好,不知道哪一天就因不夠偏幫,就被人給放逐了。」

  祝纓道:「隨便!我只憑自己的心罷了!您這兩不相幫,能堅持多久呀?」

  王大夫苦笑一聲:「要是王相公能及時收手就好了。」

  「您不攔著?」

  「他也是一片好心,也是該管一管了。只是……」

  祝纓明白,王大夫也是「抑兼併,但別動我」,只要王雲鶴做得別太狠,他倒也願意承受一點損失,但是不能多。

  王大夫道:「還是說一說咱們這個吧。」

  祝纓道:「我有什麼好改的,我斷的就已經是最明白的了。」

  王大夫道:「我自是信你的,不過……」

  祝纓道:「不過,查清實情不難,難的是斷案。斷案不止是看案子,對吧?可您看看眼下,有一就有二,我絕不認錯!我才不受這個氣呢!再說了,改判了這個那個不服,又要鬧,越鬧越大,沒完沒了!」

  王大夫道:「是啊!咱們就別火上澆油了。」

  兩人達成了共識,這案子斷得沒毛病,並沒有私縱之嫌。祝纓道:「您具本,我聯署。」

  王大夫道:「好。」

  祝纓回到大理寺,被以施季行為首的官吏們擁簇著升堂坐下。施季行道:「當時的案卷我們都看過了,沒有偏頗之處。」對鄭府那位故吏或許略抬了一筆,但是證據是查得清楚的。不存在抹去某些罪證的事。如果有偏私,就是告訴他們可以「贖買」,並且大理寺也沒折磨人。

  那時候,朝上氣氛還不緊張,祝纓辦一些鄭熹親近的人,她咬死了,鄭熹也就笑笑。放到現在估計不能這麼輕輕就過了。

  林讚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王相公在想什麼?」

  祝纓擺了擺手,道:「要是能猜到,我就做丞相去了。」

  林讚啞然。

  祝纓道:「大理寺,照舊。」

  「是。」

  ………………

  落衙後,趙蘇約了卓玨,兩個人一同往祝府去。二人知道了朝上的事情,都有些生氣:這是逼人站隊嗎?

  卓玨道:「情勢越發的難了,便是兩位相公容得下大人置身世外,他們手下的人也不會讓大人袖手旁觀的。不是盟友就是敵人!」

  趙蘇道:「只怕兩位相公也……」

  將近祝府,卻見一隊人已在門上了。祝府大門打開了,祝纓親自迎了出來。趙蘇一拉卓玨,兩人沒有貿然上前,閃身躲進了門房裡。

  冼敬與太子的內侍郝大方兩個人押著一車財物,代表太子來安撫祝纓。

  郝大方道:「殿下說,今日之事並非殿下之意,大人受驚了。」

  冼敬也說是左讚善大夫自作主張。

  祝纓笑道:「在朝上站著,誰能不被參?兩位相公都挨過,難道我挨不得?哪有我被參了,殿下反而掛心的道理?」

  話說得漂亮,又給郝大方送紅包,郝大方也接了。

  冼敬等送走了郝大方,才對祝纓說:「你在鄭黨陷得深,袖手旁觀就是叛徒,你的日子可是會很難熬的。可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還是有份量的,你有良心就會痛苦。何必自苦?」

  祝纓道:「這才哪兒到哪兒?我只要效忠天子,總有我一條活路,您說是不是?」

  冼敬道:「獨木難支,你好自為之啊!」

  祝纓笑道:「明白。」

  冼敬也不知道她明白了什麼,祝纓是注定無法置身事外的,不是嗎?一直以來他都認為祝纓是個聰明人,但祝纓的出身放在那裡,要麼徹底的背叛,要麼就死心塌地。這樣一來,他們也好有個應對。

  祝纓不表態,生死存亡的時候,就只好把她當敵人了。難道祝纓會不明白?

  冼敬皺著眉頭踱回了自己家。

  趙蘇、卓玨這才從門房裡溜了出來,求見了祝纓。

  祝纓面色如常,在書房裡見了他們二人。趙蘇先說一句:「看來殿下還是看重義父的。」

  祝纓搖了搖頭:「再看吧。你們都不要擔心,我自有分寸。時候到了,你們就知道了。」

  她的設想就是離開朝廷中樞,這破地方,她現在能上桌了,但是夾不到什麼菜!還有人讓她陪酒,不喝就讓她下桌。得走遠點兒,自己單開一桌。

  北地就不錯,她總有預感,北地的情況會有變,但具體怎麼變她也說不出來。她的直覺一向很準,但是軍國大事,不能僅憑她的直覺來斷。以常理推論,朝中不和北地就不容易安穩。不安穩就需要安撫,她覺得自己能出去躲一陣。

  卓玨道:「無論何時,我們都願聽大人號令!」

  祝纓挑眉,趙蘇從旁說:「這些是我們的一些想法。」他對卓玨使了個眼色。

  卓玨將南方人走仕途的難處等都說了,又說了自從有了祝纓,南方士子的路就寬多了之類。感謝祝纓不歧視南人,如今是人心所向。又說還請祝纓不要拋棄南人,他們也會在南士中為祝纓宣傳的。

  接著,卓玨又說了祝纓的處境:「您何必依附王、鄭?如今不過是因為勢力不及這二人!可如果您有了南士,這就不是問題了。」

  祝纓點了點頭,開口卻說:「不可口出狂言,要做實事。」

  二人都受到了鼓舞,高興地應了。

  祝纓又說:「也不要四處宣揚,南人北人,只要是好人,我都願意不讓他們被埋沒。但是無賴之輩,人都不做,也就不要提什麼前程了。」

  卓玨笑道:「南方多海珠,真珠尚且用不完,怎能讓魚目混珠?」

  …………

  不出幾日,王大夫的復核就遞到了皇帝的案頭。

  皇帝也不願在此時雙方分出個勝負來,前面還得打仗,後面他也希望王雲鶴為他整肅一下朝綱。

  糊著,勢均力敵最好。

  那位左讚善大夫也只得到了口頭的申斥,讓他向祝纓道個歉,沒有額外的懲罰。

  左讚善大夫被冼敬帶到了大理寺,大理寺的官吏都斜眼看著這人,將個大男人氣得臉與衣服一樣紅了。

  祝纓與冼敬對座,左讚善大夫站在下面。冼敬先為他討了個情,再說:「你魯莽了,還不來解釋?」

  這人勉強一揖。

  祝纓笑了,輕聲道:「我只效忠天子。給我分主子,你還不配。滾。」

  那人氣得兩眼翻白,眼看要厥了過去,祝纓對冼敬道:「詹事府裡充斥著這樣的人,對太子不利。」

  冼敬的臉色也變得不好了起來。

  祝纓在他的耳邊笑道:「這樣的脾氣,怎麼應付得了朝局?」

  冼敬扭臉看她時,她又是一臉的平靜了:「我覺得接下來北地會有大事,我不懂兵事,但是我的預感不會錯。告訴太子,好好準備。」

  冼敬道:「連戰皆捷。」

  「太順利了,不對勁。如果沒有紕漏,冷將軍怎麼會自己去整頓軍務?既然有紕漏,還能這麼輕鬆的贏……說我膽小也罷,還是慎重些好。」

  冼敬道:「好的,我會把話帶到。」

  他轉臉就把同樣的話也捎給了王雲鶴。

  然而,他們等來的是六月末的第三次捷報!這次非但冷將軍又報捷,忠武軍也報「追擊一百五十里,斬首二百四十級,俘牛馬若干」之類。胡人再次遠遁!

  皇帝大喜,下令犒賞。更讓皇帝高興的是,宮人誕下了太子長子!皇帝在東宮設宴,為太子夫婦慶祝。

  吃席的時候,大臣們談笑風生,吃完酒轉頭又隔空吵架了。

  捷報,就意味著他們又打了一場,胡人又來犯邊了!

  一次一次的,委實煩人!冷侯與鄭侯聯名上表,認為對方這樣有練兵的嫌疑,請求早做處份。

  鄰國勵精圖治,最驚心的不是他們的國人,而是你。本朝有底氣,等閒四夷小邦勵精圖治是弊大於利的。畢竟誰也不想四圍亂著,有個人攏著,使民不為盜,對邊境也好。如果是邊境大國勵精圖治,情況就沒有那麼好了。

  是得提前應對,最好是扼殺!

  鄭奕等人私下說,當時累利阿吐來的時候,王雲鶴對他極為禮遇,有私縱之嫌。

  冼敬等人則說,胡人現在敢這麼做,是因為他們「行新法」,做出了變革。

  一個累利阿吐,雙方能做出有利於自己的解釋。

  朝上依舊在爭吵,冷將軍出兵的同時,沒忘了告北地的狀,說其中的不法事。北地的官員也告冷將軍縱兵為惡,軍紀不嚴。又有士紳告官員貪暴的。凡此種種,亂七八糟,一時難以辨清。

  祝纓接到了一些信件。當年北地出事,空出許多的位子來,祝纓往裡面安排了一些人。如今這些人給她來信——北地情況不太好,官軍的軍紀沒那麼嚴明,這還是小事,畢竟是官軍,還沒有成盜匪那麼嚴重。但是軍需的供給真的很討厭!

  一部分是朝廷撥,另一部分還得地方上供應。北地這幾年天災人禍,很是吃緊。

  祝纓將信拿去給鄭熹看:「這些人應該不致撒謊。這上面的數目,有零有整,一般造假造不出來。冷將軍那是究竟如何?我雖不懂軍事,但是如果信上所言屬實,冷將軍這仗恐怕打不好。這仗,敗不得!」

  鄭熹笑道:「三戰三捷,怎麼會有敗相呢?讓他們再撐一下,朝廷正要反擊,仗贏了,也就好了。」

  祝纓道:「反擊?那又是一筆錢糧啦!還要精銳之師,冷將軍有把握嗎?」

  鄭熹見她還為冷將軍著想,口氣也柔和了一些:「一場大戰之後,就會能有數年、十數年的休養生息,值得。」

  「但願吧。」祝纓說。這樣的大戰,不是她在南方山裡幾百人的小打小鬧,練幾個月就能成軍?她不樂觀。但是眼前的情勢,她說什麼又都是紙上談兵。

  帶著憂慮,祝纓離開了鄭府,只希望冷將軍手上的本事是真的過硬。

  不意到了八月初,京城開開心心地準備過中秋的時候,戰報傳來——大潰敗!

  即使冷侯、鄭侯再三提醒,三戰三捷還是讓邊將放鬆了警惕,更不要提忠武軍了。累利阿吐深入二百里,洗劫了四座城池,才滿意地離去。

  此時,朝上正吵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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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8 01:16: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五章 相忍

  政事堂的氣氛這兩年來都比較緊張,王雲鶴與鄭熹沒有明著撕破臉,但是也與之前一團和氣完全不同了。

  遇到中秋節能再放個假,可以不用頂著王、鄭二位,政事堂的官吏們也帶著點兒期盼地準備著中秋節。人流往來都密了些,甚至有了一些小聲的談笑。中秋時節,也是豐收的時候。各地刺史雖然還沒進京,孝敬少了一些,不過朝廷過節會發些東西,又有祭月、拜月等等熱鬧事,還是很令人期盼的。

  聲音傳入鄭熹的耳中,他像是聽到了又像是沒聽到。

  邊將們很懂事,沒有大肆宣揚這場大敗。即使內容駭人,即使發生了慘劇,必有人流離失所,四城禍事必會傳到京城,但是現在,整個京城是無知且快樂的。

  鄭熹想明此節,心神漸定。旋即又想起另一件事來:冷將軍敗了,忠武軍也沒得著好,難道王雲鶴就能坐得穩了麼?

  他更鎮定了。

  另一邊,王雲鶴也不出意料地接到了忠武軍的敗績,他輕輕地將這一紙文書放下,起身踱向鄭熹的屋子。

  二人已經分房署理事務很久了。

  看到王雲鶴過來,鄭熹門口的小吏顯出驚駭的神色來——王雲鶴來了?!

  他大聲地向王雲鶴行禮,王雲鶴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將他看得雙股戰戰。裡面,鄭熹的臉上又是一派的從容之色,他整了整衣領,起身相迎。

  鄭熹比王雲鶴小不少,先作了個揖:「您來了,請上坐。」

  王雲鶴點了點頭,與他相對坐下,道:「出事了,朝廷不能亂!」

  鄭熹將冷將軍派人送來的戰報遞了過去,王雲鶴恰也拿了忠武軍的那一份。忠武軍也是機靈鬼兒,沒有直接報給皇帝,而是報給了王雲鶴。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傻子也知道誰更可靠。

  兩人對了對手上的信息,非常有限。事發突然,冷將軍與忠武軍的張將軍都被打懵了,一旦潰敗,再遇到城池被洗劫,更亂,他們身在其中並沒有能力將所有的訊息匯總呈報,只能給一個含糊的說法——敗了,被搶了,敵人跑了。

  至於敵人實際有多少人、自己還剩多少人、敵人現在在哪裡、已方地方上的受損情況等等,一概不知。只是知道四座城的長官被殺了兩個,一個跑了下落不明,只有一個還活著,但是重傷現在生死未卜。

  拿著這樣的戰報送給皇帝,皇帝除了生氣、或許還有害怕,也拿不出一個可行的主意來,還得政事堂先商議好了。

  如今冷將軍也吃了癟、忠武軍也倒了黴,誰也別笑話誰。

  王雲鶴先開口道:「危急之時,你我當為國相忍。外敵當前,再起內訌,是亡國之兆。不特百姓陷於水火,你我怕也是要去『君子營』走一遭了。」

  鄭熹深吸一口氣,低聲道:「這樣對陛下講是不行的,如今應該悄悄的把將軍們請來,請教一下有什麼補救的辦法。」

  王雲鶴道:「軍事即民事,沒有財力支撐這仗打不久。把竇尚書也請來吧。」

  事不宜遲,兩人飛快地叫人來。很快「好像有大事要發生」的消息就傳了開來。

  自從先帝駕崩之後,鄭侯雖然老邁,反而活躍了一些。他與冷侯都到了政事堂,再一看竇尚書也在,王雲鶴與鄭熹居然坐到一起了,都知道出了變故。

  王雲鶴等人坐好了,示意他們看一看戰報,竇朋一看,臉上便是陰雲密布。鄭侯、冷侯先是罵:「廢物!」又罵前線是蠢貨,不聽勸。

  鄭熹道:「您二位且慢生氣,此事得有個說法!」

  鄭侯道:「中了驕兵之計罷了!」

  冷侯道:「屢次提醒,小兔崽子們不聽,有什麼用?以為自己年輕、老頭子們是年老膽小、過時了!」

  越想越氣,又罵一頓。

  王雲鶴道:「算賬也要往後壓一壓,先說說如何善後吧!」

  鄭侯道:「胡虜食髓知味,怎麼會淺嘗輒止呢?必有後手!甭想那麼多了,備戰吧!老王你琢磨的那些個新軍還嫩著,眼下官軍也是一堆的毛病!都不頂用。」

  王雲鶴道:「他們手上現在還有多少兵也不知道!如今能調多少兵呢?又有什麼補救的辦法呢?」

  鄭侯道:「不在數目——」

  哪怕有空缺,擠乾了水份之後單論數目肯定是可觀的。如果連人口都比不過胡人,還談什麼天朝上國?問題是頂不頂用!人家跑得快,一千人能打出三千的效果來,你有兩千人,有屁用?

  王雲鶴是個聰明人,但是對戰爭也僅限於讀史、讀兵書,他沒帶過兵也沒上過戰場。他成年之後,天下基本上就太平了,他沒有親身經歷過戰事。這些日子他也補了一些兵制上的問題,但那是兵制。屬於「練兵」,從練到用,還是有一個質的變化的。還不是他親自操練。

  他抓緊時間問了鄭侯幾個問題,鄭侯也問了王雲鶴對累利阿吐的看法,雙方不得不交換了一下意見。

  鄭侯以為,鄭熹能與王雲鶴坐在一起坐談,想必事情已經非常嚴重了,便也顧不得藏私。

  鄭侯道:「我親自去一趟,看一看。整頓一下。不過還要調撥兵馬。」

  鄭熹道:「怎麼也不用您親自過去啊!有的是人!」

  冷侯也說:「我去!」

  鄭侯道:「有的是人?他們頂用嗎?一群沒見過大戰的小崽子,現在怕不還是在尿褲子!還有你,你就吃得準一準兒能去了?」

  冷侯不語,冷將軍是他侄子,確實也有可能不讓他去。

  一旁竇朋的臉更黑了,財政不太好,但也沒有到要當褲子的地方,他天天哭窮,這些日子倒也在準備著。他算著應該會反制,打一場,不然這又是整肅軍隊,又是演練新軍的,不是白搞了。

  他手上是有這方面的預算,現在好了,不是反攻,是防守!

  再有,四城被洗劫,周邊的財賦今年又別想了!還得撥款安置撫恤呢!

  竇朋深吸了一口氣:「糧草輜重,戶部會盡力,只盼別像冷將軍一樣,再送給胡人了!」

  話說得很難聽,冷侯磨了磨牙,也忍了。

  竇朋又對王雲鶴道:「不能光提軍務,民政呢?北地究竟如何了?整日聽著朝上吵吵嚷嚷,這個說那個不好,那個說這個混蛋!人心不齊,還想打仗呢?別說整肅軍中了,我看地方上先整肅好了才是正經。否則不等胡人來,自己就要先亂起來了!家宅不寧,還想禦外辱麼?」

  竇朋這二年也憋得狠了,他就不明白,怎麼看著好好的情勢,幾年間竟急轉直下了?

  王雲鶴道:「我將向陛下請旨,遣使往北地整頓。」

  鄭熹道:「那就走吧。」

  幾人一同到了御前。

  ……

  皇帝心情正好,三代同堂,一個男人有了孫子之後,人生就是一個小圓滿。

  他正與穆皇后說著東宮的事情,穆皇后說:「阿姳還小,不能親自撫育,這孩子的生母出身寒微,皇孫不能由宮人管教。過了百日,我就把孩子接了過來養,如何?」

  皇帝道:「好。」

  穆皇后又說:「宮人一再生子也不方便,不如給他添兩個淑女。再有子女出生,生母就能撫育親兒了。」

  皇帝道:「這些你定了就好。」孩子送到他跟前的時候必是乾淨微笑的,他從來也不懂怎麼養孩子。穆皇后說什麼就是什麼。

  夫婦二人說到一半,丞相求見,皇帝笑道:「他們兩個同時求見?別再是要當面打起來了吧?」

  穆皇后道:「您怎麼說這個話呢?丞相不合,難道是什麼好事?我偶爾聽說,都覺得心驚肉跳的。」

  皇帝道:「你不知道。」說完便起身離開了。

  他看到自己的重臣們面色凝重,自己先帶一點微笑要緩和氣氛。他到位上坐下,下面幾個人齊刷刷跪地不起。

  皇帝驚道:「這是怎麼了?」

  「臣有罪!」他們說。

  「到底怎麼了?」

  丞相們這才將戰敗的消息告知了皇帝,皇帝彷彿被人當胸打了拳,整個人一個後移,頂在了椅背上:「什麼?」

  鄭熹硬著頭皮說了冷將軍的事,皇帝問道:「忠武軍呢?」

  王雲鶴又報了忠武軍也戰敗,情況不明。

  皇帝道:「不是三戰三捷的麼?怎麼突然就敗了?難道之前的大勝都是假的嗎?」

  鄭侯道:「怕是驕兵之計,誘敵之策。」

  皇帝氣道:「冷平輝就這麼蠢的嗎?他的腦子是忘在了京城沒帶走嗎?」

  大臣們唯有請罪,倒是竇朋還能說兩句:「陛下,問責還在其次,眼下是應對!軍事、民政都要拿個主意!」

  竇朋與此次戰敗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皇帝沒罵他,問道:「怎麼辦?」

  鄭侯主動請纓,冷侯說應該讓附近的邊軍也都整備。王雲鶴就提議要派個大員去地方上看看,需要「能幹、可靠」。

  皇帝道:「讓時悉去。」

  鄭熹道:「駙馬掌禁軍不可輕動啊!」時悉能幹個屁!

  王雲鶴想推薦冼敬,竇朋不假思索地道:「他得輔佐太子,也不能輕易離開啊!」竇朋覺得王雲鶴急昏了,冼敬一日在東宮,就能對太子加以勸說,他一走,誰會跟太子說什麼就不一定了!

  皇帝又想說穆成周,話沒出口自己心裡就否決了,又想他趙邸時的舊人,忠誠是有的,能幹就見仁見智了。

  皇帝道:「那就傳祝纓吧。」

  …………

  祝纓正在大理寺裡翻看著過中秋的賬目,祁泰如今好些事情都不用親自做了,趙振頂著一個祝纓、一個祁泰,一個不好糊弄、一個堅如磐石,他不敢懈怠,累得像條老狗。抱著中秋大理寺發的份子賬目,拿給祝纓簽字。

  祝纓問道:「給少卿看了嗎?」

  「都看過了,畫押了,在最後。」

  祝纓翻了翻,提筆改了幾項,道:「我家裡什麼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用不了這許多,勻一些給他們吧。」

  趙振道:「大人才是咱們大理寺的頭一份啊!怎麼能減呢?」

  「我有數。」祝纓說,她沒有把自己的減得最少,也沒不拿。這裡面是有講究的,如果她不拿,底下人未必就敢拿。她不拿著、看著,底下人哪怕拿到手裡也可能是次貨。人性如此,凡上司吃飯的食堂,必比上司不去的食堂伙食好。

  減完了,簽上名,杜世恩的小徒弟過來了:「陛下召。」

  祝纓放下筆,與他一同往外走,邊走邊問:「可知道是什麼事麼?」

  小徒弟道:「丞相們與鄭侯、冷侯、竇尚書在御前,彷彿聽說是北地戰事不太好。」

  祝纓心道:我的機會來了!

  一路到了御前,舞拜,皇帝道:「虛禮免了!」

  祝纓拜了拜,起身,掃過了在場的人,看到太子也在場了,心道:這又是怎麼了?

  她安靜地等著這些人誰來起個頭,她好往下接。

  皇帝道:「你可願去北地?」

  祝纓準備了下肚子的話,被他這一句都悶了回去,她說:「只要陛下吩咐,臣不挑活兒。不過,究竟是什麼事呢?」

  皇帝短促地笑了一聲:「不知道什麼事就敢應下了?」

  祝纓道:「只要是國事。」

  皇帝輕嘆一聲:「你們說吧。」

  祝纓的目光在幾人身上劃過,等他們說話。鄭熹道:「北地,敗了。」

  祝纓輕吸了一口氣。

  王雲鶴道:「你的大理寺卿不變,兼安撫使、採訪使,安撫北地、檢查刑獄和監察州縣官吏。事成即歸。」

  祝纓道:「是。」她心裡是有疑惑的,之前北地是整頓過一番的,怎麼又要重頭再來?那前番整頓是白幹了嗎?

  她說:「只有我一個人嗎?恐怕幹不過來,且要查當地,也不能全倚仗當地的官吏。再者,北地正在興兵呢,若與兵士發生衝突,怎麼辦?」

  皇帝道:「你這兩日寫個條陳具上來吧。」

  「是。」

  皇帝擺了擺手:「你們去議!」把丞相們支走,再把祝纓留了下來要再囑咐幾句。

  祝纓安靜地聽他說:「知道你此去是要做什麼麼?」

  祝纓道:「維繫。無論戰局如何,地方上不能亂。」

  皇帝道:「弄清楚邊軍究竟是什麼成色!」

  「是。」

  「你的忠心,我一直都是知道的,用心做,我必不負你!」

  祝纓只得再拜。

  「要用什麼人,你只管說,不必非得經過政事堂。」

  「是。」

  「去吧,去政事堂,聽聽他們怎麼說的。」

  「是。」

  ………………

  祝纓向至尊父子一禮,再去政事堂。

  此時,氣氛依舊沒有緩和,好在已經同皇帝講過了,大臣們更加有把握了。鄭熹道:「悄悄的,先不要聲張,能按下去最好。」

  王雲鶴道:「確實不該引起恐慌。」

  祝纓到了政事堂,見人都在,先問好,再問:「北地已經到了必得派人去不可的地步了麼?派兩個御史不夠?」

  「不夠。」王雲鶴說。情況有些復雜,想到祝纓還見過累利阿吐,又任過地方,王雲鶴也認為派她去比較恰當。派個能幹的,打頭摁住了,比添油強。

  鄭熹往前推了兩頁紙,祝纓接過了一看,道:「這上頭等於什麼都沒寫。」

  鄭侯道:「已經寫了很多了,這群蠢貨已經找不著北了!連自己還有多少人都不知道了!」

  祝纓一想,好像也是這麼個理兒,她又說:「既要安撫,總得給我點兒東西吧?我不能去騙百姓說沒事兒了吧?還有,官員怎麼處分?安撫怎麼安排?錢糧、人事……」

  鄭熹道:「會給你的。」

  祝纓問道:「我不懂兵事,邊軍,到底可不可靠?這干係到我要怎麼做事。」

  冷侯沒好氣地說:「起先看著還成,如今竟是個武備鬆弛!冷平輝這個小王八蛋!」

  祝纓道:「我明白了,我這就回去準備。先把大理寺的事務交代了,再寫個條陳。」

  鄭侯起身道:「我也須得回家準備了。」

  眾人各自散去,祝纓回到大理寺,叫來施、林、祁、趙等人,將事務分派了一下:「我要離開一陣子,先這麼著,等我回來。咱們大理寺不應承別的事。」

  施季行道:「大人要離開?為什麼?」

  祝纓道:「現在不能說。」

  幾個人心裡有點發慌,祝纓已經走了。

  她先回了家,家裡也在準備中秋節,祝纓道:「不用準備了,咱們要離開了,打點行裝吧!林風呢?小妹呢?青君她們也都叫來!項安,把京城的事留給阿金吧,她也是時候獨當一面了,你們倆也跟我走。這次走得遠,多帶些厚冬衣!不要問!去馬場把胡馬準備好。」

  她自己也得打點行裝,此外還有一些事情要托付。她打算把趙蘇夫婦留在京城看家,這次不帶祁泰了,祁泰年紀已經很大了,又有兩個半學生也學出師了,太危險的地方也不宜過去。

  家裡忙了起來,蘇喆等人飛奔回來,聽說要往北方去,都很高興。蘇喆道:「我正想去看看呢!」

  祝纓道:「莫急,莫喜,吃苦去的。」

  祝青君道:「不怕!」

  「收拾行李去!雜七雜八的東西不用帶。」

  「是!」

  到得落衙後,鄭熹那裡派了金良帶了帖子來把她請過府去,祝纓帶上胡師姐等,又到了鄭府。

  金良一路護送,這次鄭侯父子都在場了。

  鄭熹道:「事情緊急,你有分寸,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我把金良派給你!」

  「我可用不起五品武官。」

  鄭侯道:「聽我的令撥!」

  祝纓道:「您不如給我一句實話,在政事堂不能說明白的,在這兒應該能說明白了吧?官軍真的這麼糟糕了嗎?當年可不是這樣的。我在梧州的時候,各族可也是敬畏官軍的,那個時候的官軍……」

  她突然頓住了。

  鄭熹問道:「怎麼了?」

  「那個時候的官軍,已經頹喪了,我當時還不覺,如今想來,一切都是有痕跡的。十幾年前尚且不敢擅動,北方比南方好些,可十幾年後的今天恐怕也……我當時怎麼就沒有想到呢?十幾年了,我果然還差得遠!」

  當時梅校尉等人就是約束手下不跟「獠人」起衝突的,當時她還挺高興,扯虎皮當大旗,兩頭騙。就沒想一下,邊軍不凶悍意味著什麼。

  可是……

  「就算承平日久,也不當如此啊!」祝纓喃喃地說,「當時各族好像還很怕官軍的樣子。」

  當年朝廷還能動用大軍跟「獠人」打得有來有回的,最後朝廷不是戰敗,而是「不劃算」,打不動了。「獠人」也沒佔到便宜,各家都死得挺慘的,都窩進山裡了。仇恨要過個二十年才能淡掉一些,朝廷當時並不是不能打的。她才能借機空手套白狼套了好大一片地盤來。

  鄭熹道:「豈止是你?我們也……」

  可是王雲鶴看出來了,一看出來就動手整頓,還是晚了。

  鄭侯重重地嘆氣。

  祝纓看了他一眼,突然福至心靈:「先帝……」

  鄭侯用力咳嗽了一聲:「天下太平,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是應該的。」

  先帝是個合格的皇帝。

  老將懂軍事的都得退一退,可不就沒人能馬上看出來了嗎?沒人管,又遇上太平年月,就懈怠。

  她當時還高興呢,朝廷沒有重兵在南方,她可了勁兒的作。現在想想,一切早有痕跡。只恨自己當時太年輕,心裡只有福祿縣、只有梧州、只有自己的退路,沒想到十幾年前看到南方的皮膚瘙癢,十幾年後北方鬧得要斷手斷腿了。

  我還傻乎乎的種地、種果子、跟他們一文一文地攢銅錢。

  祝纓抬起左手蓋在眼睛上。

  「子璋!」鄭熹抬高了聲音。

  祝纓放下手,眼圈微紅,道:「我懂了。君侯有事,還請及時行文予我。我到北地會相機行事,不會讓您一個人扛的。」

  鄭侯的聲音裡也滿是感情:「好,好。」

  祝纓道:「我回去寫條陳。」

  鄭熹點了點頭:「好,金良你也準備去。」

  祝纓微低著頭走出鄭府,對送出來的鄭川道:「留步,回去侍奉君侯吧。」

  「三哥一路順風。」

  祝纓扳鞍上馬,眼中一片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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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8 01:42: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六章 裹挾

  胡師姐迎了上來,輕聲問道:「大人,回府嗎?」

  她的身後,隨從們也都看了過來,祝纓道:「走!」

  一行人頭也不回地奔回了祝府,時間太緊了,皇帝雖然說是「這兩日」,但是祝纓敢打賭,皇帝恨不得現在就能拿到條陳。而祝纓自己也希望早些把條件提出來,好與各處磨牙。空口白牙地跟去安撫、採訪,誰理你?

  搭理了,也是個被利用的命,頂多是相互利用。

  她得趕緊寫好條件,要權限、要錢糧,哄騙皇帝點頭才行。

  一行人回到家裡,家裡人雖然著急,倒也還有條理。所有人都沒有北上過,也不知道應該準備哪些細務。祝纓道:「拿我的帖子去找老左家,他去過北邊兒,問問他當年都幹了些什麼、吃過什麼虧,要準備什麼東西。加厚一倍的準備!」

  項樂聞言馬上動身。

  祝纓則將家中的物件仔細檢查了一番,又安排家務。

  趙蘇匆匆地趕了過來:「義父。」

  祝纓道:「事情緊急,北地吃了敗仗,陛下派我兼安撫使、採訪使,我不日便要動身,京中的事情交給你了,你有數。」

  趙蘇努力消化著訊息,道:「苦寒之地,又是凶險。」

  「也是機會,」祝纓說,「但是人我得都帶走了,李大娘留給你。不用的空屋子都鎖起來,不要太活躍,不好。」

  「是!」

  祝纓想了一下,又說:「不要對家裡說太多,派人往家裡去,讓他們提防一下。」

  趙蘇馬上明白了:「是!」

  祝纓道:「臨行前吃頓飯,把趙振他們都請過來。不出意外就明晚吧。」

  「是!」

  祝纓一條條的說,他一條條地記,左丞的管家帶著左丞在京讀書的小兒子又來了。祝纓道:「他們怎麼來了?」

  左丞的小兒子今年十七歲,與祝纓並不熟,老管家倒是個熟臉兒,進門先拜,遞一張帖子來:「敝府收到了大人的帖子,娘子恐人傳話不明,特命老奴前來聽使喚。」

  左丞派了個地方,帶走了一些人,老婆留在家裡看家、小兒子留著上學,老管家年紀大了,左丞就帶走了管家的兒子,把老管家留了下來。正好用上。

  祝纓道:「今天的事,口風要嚴。」

  那個小兒子拍著胸脯保證:「世叔放心!家父囑咐過,您的事兒就是我們的事兒,都聽您的!」

  祝纓一笑:「開始準備吧。」

  老管家看了祝家的許多東西,都說不頂事:「要過冬,這些都不行!風與風也是不一樣的!它刮骨頭!」

  以祝府現在的積蓄,北方特需的物件也是缺的,又要現採辦。趙蘇讓他留下單子,自己去辦。祝纓打開匣子,抽出一張條子,對趙蘇道:「你送他們回去。」

  左家小子一看,卻是丞相手書的准許夜間通行的條子。

  趙蘇帶人將這主僕二人給送走了。

  祝纓這才開始寫條陳,要辦事不外乎人與錢糧。

  人事上,祝纓給皇帝列了幾個選項:我與地方上的官員怎麼論?我肯定是遵守法律的,但是,如果有特殊情況,比如被洗劫的四城,現在肯定得缺官員,但是它得馬上運轉起來,我就得有「權宜之計」。

  許我動幾品以下的官員?

  是可以罷免加臨時任命,還是只能罷免?

  臨時任命的,如果完成了任務,多久可以得到正式的任命?

  與地方上的主官接洽,我能干預他哪些事務?

  錢糧上也是:給我帶多少錢糧「安撫」?

  我能動用地方上多少錢糧?

  此外還有一條:百姓。如果有需要,百姓可能會遷徙,我能做到什麼程度?

  是可以「從權」先保他們的命,還是要等到批得?

  她猶豫了一下,又添了一項:如果情勢緊急,譬如遇到胡人進犯、官軍救援不及,是否有權就地徵召當地百姓組織武裝起來?

  再有與官軍的協調,彼此之間是個什麼身份定位?

  有需要配合、或者產生摩擦的時候,怎麼論?

  聽誰的?官軍如果就地徵發,我能做地方的主嗎?能管多少?

  如果官軍在地方上犯法了,誰來判?

  最後是來了一個兜底的「便宜從事」:如果遇到緊急情況,是不是可以「從權」?比如,死囚、罪犯,遇到胡人進犯的時候,是不是可以先斬了,不押到京城等秋後問斬?

  這些都不弄清楚,去了也是白搭不是?

  對了,還要申請點兵器,自己的隨從,得有趁手的兵器,要求去武庫撿點兒。

  匆匆寫就,看看天色也不早了,祝纓便回房打點自己的行裝。她的東西倒是都齊,兵器、鋪蓋、衣物都有,厚冬衣也有。

  她又翻了翻自己的衣櫥,自己的衣服不少,但是穿衣有規制,好些衣服不能給別人穿。她又到庫裡去,揀了一箱子的皮毛,對項安道:「這些都取了,加緊給大伙兒準備上。還有鋪蓋也要備上厚的。再帶上些帳篷之類。」

  項安道:「已經去採買了,不夠再動家裡的吧。這些都是好東西。」

  「就是好東西才要給人用。」

  「是。」

  …………

  次日一早,朝上還是比較安靜的,消息被瞞得死緊。

  朝上,雙方還在爭吵,王、鄭的心思已經不在這上面了,皇帝從頭到尾就說了一句:「散朝。」

  退朝之後,祝纓又被留了下來。朝臣們紛紛使眼色,心中十分不安:陛下這是又要興大獄了嗎?不至於吧?

  祝纓與鄭侯等人都到了皇帝的面前,皇帝問道:「你們準備得如何了?」

  祝纓看了看鄭侯,先將自己準備的條陳拿了出來:「臣有事請示陛下。」

  「說。」

  祝纓一條條地說了,軍情緊急,皇帝面前的幾個大臣卻都生出點好笑的意思來——不愧是你!

  祝纓與他們打交道就是這樣,做事也是如此,周到,也狡黠。皇帝聽得條理分明,又覺得:「如此細碎?」

  祝纓道:「治理地方就是千頭百緒的。死得人多了,必有疾疫,邊境空虛必有大患。所以要護住盡可能多的人,人的事最是復雜,要做的多。」

  在與官軍的溝通上,祝纓又加了一句:「臣不懂兵,不干涉軍事,在同一片地界上,難免會有些接觸。先說明白了,大家才好做事。」

  王雲鶴心道:又來欺負陛下了。你給陛下反對的選項了嗎?畫了個圈兒讓陛下鑽,不讓人看圈兒外的景兒。

  他提議:「陛下,不若給祝纓加金紫光祿大夫。條陳裡的許多條目就不必再細議了。」

  鄭熹道:「臣附議。」

  地方上,上州的刺史是從三品,金紫光祿大夫可做加官,是正三品,從品級上就把一些需要細說的紛亂雜務給壓下來了。

  在王、鄭二人心裡,地方上這些官員也沒有祝纓能幹。願意幹就先讓祝纓幹著,現在是使職,幹完了再薅回來。也不是給她過多的權柄,只是「從權」為了收拾爛攤子。

  這個他們是有心理準備的,不放權,束手束腳的就幹不了事。

  皇帝也是這麼想的,他說:「可。」

  接下來就是要求「錢糧」了,竇尚書道:「轉運要先保證軍需,不過北地四州當有存糧。」

  祝纓道:「那兒連著過了幾個荒年了,多少得給點兒!能就近轉運嗎?災民恐怕不少。」

  如果長途轉運,路上消耗是很恐怖的,還是一站傳一站的比較好。

  竇尚書道:「只能今年免北地四州的租賦。」

  祝纓道:「北地四州,秋收的時候遇到這麼件事,還能有多少收成?沒收成,哪兒來的租賦啊?」

  皇帝吸了一口氣,竇尚書對皇帝道:「情勢緊急,本也無力轉運京師。」

  皇帝道:「罷了。」

  祝纓對此是有心理準備的,否則也不能提那麼多其他方面的條件。

  辦事嘛,不給錢就得給權!

  祝纓與他們討價還價,她身上還有一個採訪使的銜,所以可以處置官員。六品以下的,她可以「從權」,上了五品,她可以暫時關押,得上報。

  官軍方面,原則上,互相不統屬。如果官軍有需求,盡量幫助。如果官軍犯案,地方上不能管。但是祝纓本人可以協調,「從權」。

  祝纓就有數了:「是。」

  至於百姓的安置,政事堂給她下了死命令:「不許出北地,你把人都在北地安頓好了!」

  祝纓道:「是。」

  然後是鄭侯,他的要求比較正常,出兵的常規。只是要帶一些自己信得過的將校,再有些親兵之類。

  鄭侯又對祝纓說:「取兵器時,可與我一同去取。」

  祝纓笑道:「好。」

  她也向皇帝要幾個人,比如陳放。陳萌的孝期還沒滿,陳放能出來了。有陳巒教著,平日裡看他行事不也不差。同時,她又向皇帝說明了要把蘇喆、林風、卓玨等幾人帶走,因為用著順手。

  這些人都得有個職務,得是「主簿」、「掾」之類,實在不行,帶個「郎」、「校尉」的散官銜跟著辦事也行。她得把架子搭起來。

  皇帝也都答應了。

  王雲鶴道:「事不宜遲!」

  祝纓道:「行李已經準備好了,給我旨意,現在就能出發。」

  皇帝笑道:「卿真國之砫石!」

  祝纓當他在胡說八道。

  鄭熹道:「今天都什麼時候了?你再準備一下,不日啟程。」

  「是。」

  說今天是假的,她出行怎麼也得「持節」,領了旨意不算,還得帶儀仗之類。金良領了二百人要跟著,祝纓硬是給減到了一百:「帶的人太少不安全,帶的多了一路吃用太招眼了。只要精幹的百人就好。」

  她還得跟陳萌說一說,要把陳放給帶走。

  陳萌沒想到祝纓來了這一手,驚訝之餘道:「你還真是不客氣。」

  祝纓道:「別廢了,你上了年紀了,他還年輕。我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但是鄭侯已經出手了,以後不會太難。他與我同行,不會太危險。累是會累一些,或許還會生病,但只要熬過來。他從六升五,能早好些年。幹不幹?」

  陳萌道:「幹了!」

  「今天就把行李收拾好,隨時待命!那些風雅累贅的東西,一樣不要帶!可以帶幾個健僕,出行不能講究。厚冬衣要準備,車馬要隨便準備丟棄……」祝纓說了一串的注意事項。

  陳放道:「全聽叔父安排。」

  他答應得痛快,祝纓也很滿意:「等我的信兒吧。」

  今天果然是走不了的,明天也走不了,祝纓得帶著人去挑趁手的兵器。武庫打開,金良幫著挑兵器。祝纓又選了些手弩、箭支。

  金良道:「帶這個?要補箭的。」

  祝纓笑道:「我還能用得了多少?帶兩箱就得。」

  金良道:「這家什看著像是省力,上箭的時候也是費勁的。」

  祝纓道:「那你再幫忙選些弓矢。咱們這一路,不定會遇到什麼呢。」

  金良不再反對,轉而認真挑選。祝纓又問他座騎、甲胄之類,金良道:「都有的。」

  …………

  祝纓忙了一天,即使是她也覺得有些倉促了。如果只有她一個人,提著包袱就走了,反而隨從們的事雜且多。

  她往劉松年府上去道別,劉松年道:「多帶兩條被子吧。」說著,又拿出一本手記。

  祝纓道:「這是什麼?」

  「我去過那兒,那兒過了中秋之後,說冷就冷了。仔細凍掉了耳朵。」

  祝纓笑道:「好。」

  劉松年又將她仔細看了看,說:「好好的做個人,不要給別人牽馬墜鐙。」

  祝纓笑笑:「您瞧我,一鼻子倆眼,是個人模樣吧?」

  劉松年作勢抬手,還是沒落下,祝纓又說了:「您府裡原本的那些人……等我安頓了下來,興許得找您借。」

  劉松年道:「我不管那個事。那兩個小鬼要是有熟人,你自問他們去。」

  「哎!那我走了。」

  「去吧去吧,煩人的!」

  祝纓沒有去見王雲鶴辭行,只請劉松年轉交了一張名帖,上面沒有特別的內容。

  劉松年收下了,說:「你真是不自由!早點長大成人就好了。」

  祝纓向他一躬身,轉身離去。

  這回不再去任何一個地方,她直接回家。門房上,祁泰白著一張臉,等著她。

  祝纓問道:「幹嘛?」

  「太、太、太、太……」

  祝文從他的身後冒了出來:「大人,東宮來了!」

  祝纓道:「冼詹事有沒有一同來?」

  祁泰直接搖頭。

  祝纓快步上前,卻見太子一身常服,身邊一個管家模樣的是郝大方,兩旁兩個健僕樣子的人。

  祝纓先拜太子,她拜得太流利,太子真心想扶她不行禮的,手伸出去,她已經滑了下來。太子只得沉下手去撈,動作像是抽搐了一下。

  兩個人客套完了,祝纓請太子上坐。

  太子也請她坐下:「大夫事務繁忙,是我打擾了。」

  「殿下白龍魚服,必有要事。」

  太子道:「是為大夫送行,大夫出行之日,我未必能親臨。」

  「殿下太用心了。」

  太子搖了搖頭,道:「當此之時,用心的是你們。如今朝上紛爭不斷,肯用心做事的人太少了。用心做事,又不懷私情的人更少!你是其一。」

  「滿朝忠良,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道:「兩年了!總能看到一些事。王相公是賢人,他也不免要為了依附他的人而與人相爭,因而耽誤一些事。鄭相公麼……呵,是個能幹的人,可惜能幹的不是地方。」

  祝纓道:「他們是被人裹挾了。鄭相公前些年就說,一些紈絝鬧得不像話。王相公更是君子,只可惜……一旦仲尼復生,儒生們最想做的恐怕就是毒啞他,擺在那兒,放著,當牌坊。」

  太子忍不住笑了,郝大方等人都聽得吃驚,這麼拿孔子說笑,是有些出於他們的意料的。

  「互相裹挾罷了。這些人,黏得膠手。」太子說。

  祝纓也笑了:「這四個字,還是從鄭相公處聽來的。」

  太子道:「你願意從泥潭裡跳出來嗎?」

  「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目光灼灼:「君子小人,真偽難辨,但是誰做了什麼事、做得怎麼樣還是很清楚的。你看不上務虛的人,如今,我便與你坦誠相對,將那些膠黏的東西扔到一邊,重開天地,如何?」

  祝纓道:「您是太子,是儲君,應該有自己想法。您這不是讓我跳出來,是把我往裡按呢。這是只有天子才能承諾的事。」

  太子垂下了眼瞼,道:「我當為父分憂。」

  祝纓道:「為臣者食君之祿,都會擔君之憂。」

  太子指著北方,道:「現在不是虛文禮節可以應付的局面!現在的變法,可行嗎?」

  「哪裡來的變法?」

  太子沒有被為難住,說:「王雲鶴就是在變法,不過他不說而已。王與鄭,已然是黨爭了!沒錯,他們是被裹挾的,但我要的不是這個!人與人的利益並不總是一樣的,有爭鬥沒有關係,我要見到實效!他們鬧了這麼久,就鬧出個人命官司,鬧出個潰敗?這不是我要的!」

  祝纓問道:「殿下覺得我就能做到嗎?」

  太子道:「你務實。」

  「他們如果不務實也走不到現在。」

  太子道:「他們的將來在哪裡呢?被裹挾的人,自己都掙扎不出來!」

  祝纓點了點頭。

  太子問道:「你可以嗎?」

  祝纓道:「我願一試。但請殿下體諒、信任兩位相公,他們不是不想國家好。」

  太子取下自己腰間的一顆佩珠送給祝纓:「這還是我做世子的時候,從先帝那裡得到的。當時先帝寵愛東宮、溺愛魯王,他們的好物不計其數,這個在他們面前算不得什麼,於我卻是稀世之珍。」

  祝纓道:「這如何使得?」

  太子道:「願君平安。」

  祝纓雙手接過了這顆佩珠。

  太子緊張地盯著她,祝纓從容回看,沒有感激涕零、沒有對天盟誓、沒有許諾永遠,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太子沒來由一陣安心,這是他認知裡的祝纓。雖然有些不滿足,希望能夠得到更熱烈的反應,但這是祝纓,這個反應就合理了。

  太子如釋重負,對祝纓道:「此去北地,前路多險,不要被他人左右,我與陛下等你的好消息。不耽誤你準備了。」

  祝纓將他送到門口,太子道:「留步。」不讓她出門。

  祝纓站在門內看著他拐了一個彎,祝文探頭看了一看,回來低聲說:「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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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掾:音同院,古代官府屬員的通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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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七章 耳目

  太子從祝府出來,轉個彎,郝大方叩響了冼敬家的輔首。

  太子在冼敬家中略坐了一坐,並不曾提及朝政:「宮中很是煩悶,出來走走。太夫人可還安康?」

  冼敬代母親謝過了太子的問候,又對太子道:「當此之時,殿下宜在宮中,以備有緊急事務陛下召見。」

  太子道:「好。」很痛快地帶著郝大方等人又回到了東宮。

  東宮裡,駱姳正在等他回來一同用飯。太子道:「你先用了就是,別把身體熬壞了。」

  駱姳道:「我也不餓,一個人吃也沒趣兒。」

  兩人坐下,駱姳問道:「哥哥的心情好像好了一些。」

  太子問道:「這麼明顯麼?」

  駱姳道:「一點點,不太多。這兩天總板著臉,現在好了。」

  太子抬起手來揉了一下臉,忽然問道:「你去外頭府裡的時候,聽他們怎麼說王、鄭兩位相公的?」

  駱姳想了一下,道:「阿婆不很喜歡王相公。」

  安仁公主與王雲鶴的樑子結得太久了,安仁公主也不能將王雲鶴如何,後來也就漸漸的淡了。到得現在,就只剩下一個「這人討厭」的評語。被安仁公主一帶,家裡也都沒有誇王雲鶴的了。

  只有駱晟能說兩句:「王相公不是針對阿娘,他人不壞,沒有刻意的。」

  其餘上下人等,是不能公開說王雲鶴的好話的。

  太子道:「那鄭熹呢?」

  駱姳想了一下,道:「嗯……阿婆說……滑頭。」

  太子失笑:「今天出門聽了點話,隨便問問的。」他抬了抬手中的筷子,示意駱姳一同用膳。

  駱姳小心地看著這位表兄,見太子的眉頭一皺又鬆,不像繼續生氣的樣子,心道:為什麼問兩位相公呢?

  太子的心思又飛到了最新的戰事上了——這一次這樣大的陣仗,恐怕有些難纏,只盼他們能盡早平亂。

  …………

  太子急切,皇帝也急切,政事堂更是加速催辦。

  祝纓還好,動靜不大,鄭侯是要帶著援軍走的,兵馬一動,消息就瞞不住了。也因為要調動兵馬、糧草,鄭侯動身比祝纓還要晚兩天。

  祝纓走前,先在自己家裡將在京的南士邀來一同吃個飯,將趙蘇安排在了自己左手邊第一的位子上。

  赴宴的人事先隱約都聽到了些風聲,尤其是與卓玨關係好的人——這小子這兩天被調走,收了行囊。

  卓玨的臉上微微泛一點紅光,他到京城的日子不長,對晉升之事本不抱太大的希望。上京就知道了,普通人入仕之後,想進一步難如登天。但這一次,祝纓給了他機會了,把他帶走了!

  以卓玨從顧同那裡獲得的信息以及最近所見所聞,祝纓給你派活,一定會有回報。

  卓玨對往北方險地沒有絲毫的抗拒!

  祝纓道:「我將啟程北上,蘇喆、卓玨他們幾個隨行,京城府裡趙蘇看家。」

  趙振問道:「那咱們有事兒,還到府裡來商議麼?」

  祝纓道:「他會暫住在府裡。」

  趙振道:「好嘞!知道了。」

  蘇喆對趙蘇眨了眨眼睛。

  祝纓這頓飯是為了安排自己北上之後在京南士的事務,讓趙蘇「看家」,就是指定了他是自己離京期間日常事務的代理人。此外又有一些叮囑,譬如謹慎之類,不消細說。

  卓玨當晚就先在客房裡住下,到時候與祝纓一道啟程。

  次日,金良率先找了上來,詢問祝纓安排。

  祝纓道:「咱們已經耽擱好幾天了,須盡早啟程,早一天到,也能早一些安置百姓。聽說北方很冷,越晚越不好幹事。等我將戶部、吏部的檔看了就走。」

  金良問道:「那是什麼?」

  祝纓道:「得有個數啊!」

  北地四州,雖然檔案上寫的都是官樣文章,大家也都知道這些官面上的數字與實際會有些出入,但是基本情況還是得從這些文檔上面看。此外又有官員履歷之類,到了北地,是得同這些人鬥智鬥勇的。

  祝纓將戶部、吏部關於北地的檔又粗略看了一遍,便匆匆向皇帝辭行,帶上了人,馬不停蹄地出京去了。

  陳萌等人到城外送行,陳萌對陳放千叮萬囑:「到了聽你叔父的話,事叔父如事我。」

  陳放老實答應了。

  陳萌又對祝纓說:「這孩子就交給你了,不要客氣。」

  祝纓失笑:「這麼些人我就要帶他走,幾曾客氣了?」

  那一邊,施季行也來了,他明著是給祝纓這個上司送行,實則馬後跟著一輛小車,紗簾微啟,隱隱約約是個姑娘坐在車內。施季行對祝纓道:「家父說,勸你的話你是不會聽的,你的脾氣太硬,萬望珍重。」

  祝纓道:「小時候常聽家母說,聽人勸、吃飽飯,為了吃飯,我也得聽啊。」

  施季行道:「那就好、那就好!」再同陳放叮囑了幾句。

  此外又有金彪與金大娘子來給金良送行,溫岳、鄭奕等人與鄭川來給祝纓送行。鄭奕道:「到了那邊兒千萬小心。」鄭川也說:「阿翁很快北上,讓我來對三哥講,到北地遇到什麼難纏的人物,只管給他去信兒,他到得很快。」

  祝纓道:「不敢為我的事耽誤君侯,請先盡著軍務,我但能應付得來必盡力周旋,實在有為難的地方,少不得要求救的。」

  陳萌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早日平安歸來!」

  「好!」祝纓說,對趙蘇道,「別忘了給貓餵食水。」

  然後率眾北上。

  …………

  祝纓走的官道,一路疾馳。

  原本這樣的行程走不太快,因為安撫使、採訪使之類擺開了儀仗會有許多人是步行,步行一天能走多遠?

  金良選的健卒,也得靠兩隻腳一路走上幾百里路才能到北地境內。北地四州,面積不小,從南往北到邊境又是幾百里,加起來破千。

  好在祝纓考慮到了這種情況,在金良那裡準備了一百士卒之後,她又為這些人申請了一些大車,一併算在輜重裡。

  車不幹別的,就為了拉這些人。

  金良與祝纓都騎馬,金良道:「你把他們慣壞啦。」

  祝纓道:「為了趕路。騎兵難得,咱們只有步卒,只好讓他們坐車了。」

  一百騎兵可不是能夠輕易養出來的,不是給步卒配匹馬就算騎兵了,再向朝廷要一百純騎兵是不合適的。只好也「從權」了。

  金良道:「也是,趁著天還沒冷下來,能多趕會兒路。」

  他們悶頭趕路,遇到了驛館就歇息,都是青壯,走得都很快。金良看了看祝纓的男女隨從都騎著馬,道:「他們的騎術倒還好。」

  祝纓道:「也就趕路,從梧州上京三千里,學不會耽誤事。可也當不了騎兵使,到了北地得另想辦法。」隨從的馬都是她給配的。

  金良道:「北地近胡,擅騎射的人不少。君侯到後,必能重振旗鼓!君侯那裡打了勝仗,你的差使也就好辦了。」

  祝纓笑笑,心道:好個屁!

  從京城往北,震撼又來了!又是一片廣闊的平原,即使有山,山也長得非常的標致,是長長的脈狀,像樹葉上的紋理,一條長梗、兩側的細脈規律地分布著。山下就全是平的,與南方那種山連著山、谷挨著谷的情況完全不同。

  卓玨極目遠望,突然明白了一些書上寫的、平時不懂的話。山河形勝,不是胡說的。

  祝纓對金良道:「這樣平坦,一旦險隘有失,很容易席捲吧?」

  金良道:「是。」

  兩人的心情都不太妙了,祝纓擔心金良年紀大,金良道:「趁我還能動。這麼些年,我也常想起當年來。京城日子美,可總不時想當年。君侯都出征了,我這又算得了什麼?」

  祝纓問道:「君侯當年,很是勇武?」

  金良道:「可不是,我們打了許多仗。」

  祝纓道:「我沒見著有什麼文字記載,能給我仔細說說麼?」

  金良道:「好啊!」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曉行夜宿。

  第五日上,祝纓卻下令停下休整,金良道:「不是趕時間麼?怎麼不走了?明天就能到北地了。」

  祝纓道:「就是明天要到了,今天才要休整一下,把儀仗打起來。」

  金良道:「不說都忘了,這些兔崽子,這些日子坐車坐得舒坦!」

  他的兵們正從車上往下挪,對他笑道:「將軍,咱們坐得骨頭疼,輪番下車跟著走哩。」

  金良道:「坐得骨頭疼吧?明天開始,不用坐車了!都走!把儀仗擺開來!」

  嘴最快的那一個被同袍們拖到角落裡打了一頓。

  祝纓到了住處堂中坐下,驛丞躬身上前:「食水都備下了,不知大人是在此處用飯,還是到大廳裡?」

  祝纓道:「就在這兒吧,給我備一桌酒席,我要請客。你幫我送一封信去。」

  「是。不知您請的是哪位客人?」

  「你應該認識的,本地的縣丞。」

  當年北地有事,祝纓很不客氣地通過王雲鶴往北方安排了好些學生,他們都在地方上幹了數年,應該了解當地風俗人情以及近來地方上的變化了。

  祝纓對項樂道:「必有你的熟人!」

  項樂也露出一個笑容來,他也得到了一個出身,是低階的將仕郎,但是有了個出身。也騎著馬,穿青綠的官衣,蓄起了鬚,看著也像模像樣了。可惜個頭不高,遺憾自己南人矮小。

  這天晚上,就有福祿縣一個官學生姓林的飛奔過來:「大人!老師!恩師!」

  他與林翁家是同族,卻不是縣中的富戶,是大族裡的窮親戚。因是男丁,看著又聰明且願意讀書,族中就公共省出一點錢來讓他也跟著讀書。祝纓管著福祿縣的時候,以考試論取,他考中了縣學。

  他比項樂大著兩歲,已娶妻生子,但本人孤身赴任,妻兒都在老家。小官日子清苦,但福祿老家日子比先前強多了,也還熬得住。

  到驛館問明祝纓住處,進門便詢問,項樂接了,請他進房,他見了祝纓納頭便拜。

  祝纓笑道:「跑得急了吧?坐!咱們邊吃邊聊。」

  林丞道:「是!」然後看項樂也穿了官衣,又說恭喜。項樂也笑著與他客氣。

  幾人先敘別情,林丞道:「才見著邸報,您又高升了!真是能者無所不能!」

  祝纓道:「先到北地看看再說吧,說起來,你與北地相近,有什麼傳聞嗎?」

  林丞道:「也不多,不過這一片都是這樣。」

  他們邊吃邊聊,祝纓又問一些當地的情況,以及官員之間的默契之類。林丞道:「起先,北地災荒,倒是把窟窿都露出來了,瘡疤一揭,倒好治了……」

  自這一天起,祝纓再往北走一處就要略停一停了。她的「門生故吏」們,在這裡像灑芝麻一樣灑了一大把,總能從他們那裡得到不少文檔上寫不出來的訊息。

  卓玨、項樂等都做陪客,項樂與這些人熟,連蘇喆、林風也能認得其中幾個人,卓玨與這些人都生。但是他們聽到卓玨是顧同推薦的,也是南方人,頓時變得親切了。

  不過幾日,祝纓便將北地的情況摸著了一些。

  北地的官員換過了一輪,新來的卻也有好有壞,並不是將原先不好的罷黜了,新來的就一定是聖人了。有好有壞,還有混日子的平庸之輩,這些都很正常。但是才查過,就算是有心貪腐,面上也得好看些。

  所以,北地的官員有毛病,太正常了,也是得查。

  祝纓點了點頭。

  再說之前的賬目,上一輪的倒黴蛋們扛下了所有賬目的虧空,所以賬面上能查的不多、庫房倉儲餘下的更少。

  北地有四州,州與州、縣與縣的情況也不太相同。但終歸比南方那種差異要小一些,南方多山,北方平坦。單以方言論,北方一州之內的方言基本相同,南方州城的方言與下面的縣說的就不一樣。

  倒省了祝纓現學北方方言了。

  再說官軍與地方的矛盾,也有兵士調戲婦女的,也有偷雞摸狗的,但有官軍駐扎的地方會更安全些。

  只是沒料到官員大敗,四城被洗劫了。

  祝纓又問流民的情況,得知是有些人往南跑,但仍有不少人是留在原地的。一是家業、祖墳都在故鄉,不忍輕易逃亡,二是北地百姓也不好惹。近胡、善騎射,他們也就聚眾營建塢堡寨子之類,又聚族而居。

  城池被洗劫了,城池周邊一些塢堡還倖存著。只要不遇到胡人大軍,倒還能自保。

  又過一天,祝纓遇到了第一個刺史。

  刺史姓陽,與之前的御史大夫陽大夫是本家,兩人不同支。陽刺史四十來歲,卻長得很醜,黑、胖、矮、大小眼兒,全不像是「傳說中的名門美男子」。

  祝纓容色不變,她的儀仗已經擺開,向陽刺史宣示了自己的任命。陽刺史也鄭重地與她見禮。

  陽刺史道:「總算盼來天使了!」

  祝纓道:「我亦心急如焚!」

  兩人坐下,陽刺史便問祝纓:「不知您的行轅要駐於何處?」

  祝纓道:「自然是要往北去。」

  陽刺史擔心她的安全,希望她能留下來,祝纓道:「不看一看,不好交差。鄭侯年過七旬尚不避凶險親自督戰,我又何敢退縮呢?」

  陽刺史道:「鄭侯竟真的北上了麼?那便好!那便好!他老人家的威名仍在!」

  祝纓道:「是啊,老人家不容易。」

  陽刺史又問:「不知天使帶來了多少賑濟的錢糧呢?」

  祝纓道:「夠用的。」

  陽刺史沒摸著她的底,只得說:「那便好,那便好。」

  祝纓道:「我耽誤不得,須得繼續北上,待我巡視完全境,少不得要勞動到使君。」

  「豈敢豈敢,願為天使前驅。」

  陽刺史說是願為前驅,他也不能離境北上,還得是祝纓自己走。

  祝纓繼續北上,又不斷有學生飛奔來拜見。祝纓特意詢問了一些當地「逼死人命」的案件,便知不是誣告。北地豪強有如黃十二郎的,逼死了不會有太多的人惋惜。但是有些官員為了自己的政績,又盯上了一些「樂善好施」的長者。

  告到京城的是一戶姓鄭的人家,與鄭熹家沒有一點關係,就是同姓。

  鄭老翁也兼併,也隱藏一些戶口,但是手段溫和,對佃戶也不錯。比起縣衙裡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吏,竟要好上不少!並不純是靠與官府勾結、奪人田地才攢下家業的。

  向祝纓述說的學生輕聲道:「學生看著也不忍。縣令大人必要辦他,我讀過王相公的文章,我想,王相公絕不是縣令大人那樣的人。就……放他兒子去告狀了。」

  祝纓道:「知道了。」

  事情的結果是,這個縣令被罷免了,鄭家的家產發還了一些,但是隱田隱戶官府給登記上了,照舊納稅。

  祝纓帶人將四州略走了一走,與四位刺史見了面,他們都請祝纓到自己的地方駐扎,也都問賑濟的錢糧。

  祝纓也都回說:「等我看完。」

  她一路北上,半月後來到了第一座被洗劫的城池前。

  城外,一片焦土,胡人撤退前一把火,燒了臨近成熟的莊稼。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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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8 01:42: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八章 補盆

  陪同祝纓來的刺史低聲道:「胡人連番騷擾,都無功而返,人人大意。官軍敗退之後,胡人就殺了過來。」

  「怎麼攻城的?」祝纓問。

  前線的戰報說得含糊,祝纓到現在也只知道一個「驕兵之計」的大概,細節並不清楚。

  刺史道:「他們突然就來了,有好些器械。後來才知道,他們是詐開了第一座城門,進城之後開了城中武庫,又擄了匠人就什麼都湊齊了。」

  祝纓不怎麼會用兵,卻也知道這手段不能算差。先是驕兵之計,官軍敗退之後胡人搶先偽裝官軍。烽火燃起,再往後的城池警覺了,他就造了器械強攻。

  能想出這個點子的人,他是有腦子的。關鍵是人家幹成了,能成功,就是好點子。

  祝纓問道:「如今是誰在主事?」

  被洗劫的四座城,主官一個能用的沒有,重傷的那個在這些日子裡也死了,四個死了三個,還有一個下落不明的,有人說他逃跑了。反正是沒了。

  刺史道:「先由他們倖存的官吏維持著,下官也從州裡調撥了人,無奈州裡也要人手,上報了朝廷之後,只盼著朝廷能早日救民於水火。幸而您來了。」

  北地四州不是一字擺開的,而是幾塊拼在一起,最倒黴的一個州離胡人最近,接壤最多,佔了被洗劫的四座城中的三座。刺史姓王,就是眼前的這一位,與現在的御史大夫是本家,見了祝纓之後哭得像個淚人兒。一州能有幾座大城呢?一下被搶了仨!

  他也是所有人裡問錢糧問得最殷切的。

  祝纓問道:「胡人走後沒再回來?」

  王刺史道:「沒有。自從胡人劫擄一番北遁之後,官軍這些日子也重整旗鼓,想是胡人也不敢再南下了。」

  這屁話說得他自己都不信,人家是贏了,又不是輸了,怎麼不敢?

  「進城吧。」祝纓說。

  臨近城池,便見一個青色官服的人帶著一群人迎了出來——本地主簿帶著父老來了。

  現在這座城裡主事的就是這個主簿,腦袋上的傷疤還沒好透,哭喪著臉說:「大人!終於盼來您了!我們大人都殉國了!」

  見到儀仗他們就先拜了下去,祝纓跳下馬來,扶起主簿,然後一一將父老扶起:「我來晚了。官軍遇到挫折,諸位仍固守鄉土,都是忠義之士。」

  主簿與父老們都嗚咽了,他們中有些人的親屬也蒙難了,咬牙切齒求報仇。其中一個青年道:「只要大人准許,我必召族中兄弟殺胡以報父仇!」

  祝纓道:「咱們進去細說。」

  祝纓這輩子慘事看得太多了,早就心如止水,而城破之後卻又是另一種慘。

  它不是荒涼,不是「被殺空了」,它還有人,在這一片土地上,人有著異乎尋常的頑強。

  這座城不大不小,不如州城大,但是城牆卻厚而高,造的時候是很合格的一座邊城。城池被洗劫,仍有一部分百姓留存了下來,家家戴孝、戶戶白幡。人的臉上情緒很復雜,有驚恐有憤怒有悲傷以及很多的不敢置信。

  …………

  一行人入城,官衙已經被燒了一半了,城裡的房子也被焚毀了不少,眾人勉強在衙署裡坐下,隨行的士卒駐扎不下,只能暫借了守軍的營房住。

  祝纓對主簿道:「本城官吏何在?都召了來吧。」

  她攏共帶了百來號人,大部分是不怎麼識字的大頭兵,就算來二百人,也是不頂用的。何況她不能在一座城裡一直待著,得把現有的這些官吏給用起來。

  主簿去召集人手的時候,之前那位介紹姓姚的戴孝青年又舊話重提,要為父報仇。祝纓道:「有你出力的時候,你們且安坐。」

  祝纓又請來本地的駐軍,駐軍也是殘缺不全的,缺員還沒有補齊,將軍是沒有的,如今為首的是一個校尉,一瘸一拐的拄著杖,被個小卒攙了過來。金良見了,嘆了一口氣。

  校尉向祝纓行了一禮:「大人,甲胄在身,恕末將無禮了。」

  祝纓道:「你們為國守城,辛苦了。請坐。」

  校尉臉上一片灰敗之色,祝纓示意金良詢問他。金良道:「邊城是苦些,我年輕的時候跟隨君侯征佔的時候,這兒也是個苦地方。幾十年過去了,還是這般難熬!好在君侯已經在路上了,就快到了。」

  校尉看到了他身上的服色,再聽他的資歷,口氣和軟了許多,道:「是鄭侯麼?那可太好了,總算有人管我們了。」

  金良於是詢問還有多少兵士,現在怎麼安排的駐防,冷將軍等人有沒有同他聯繫、怎麼安排他們。

  校尉都答了,他的手下被打殘了,如今只剩下幾百號人,冷將軍派了人來聯絡,又調了一些青壯走,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了。此外,糧草也快不夠了。

  校尉道:「胡人搶一次、燒一次,他們一走,庫門都被砸開了,這些百姓又把城中的糧倉給搶了一次,如今沒剩什麼了。他們一來一放火,牢裡的犯人也跑了,更加了亂!能勉強維持秩序,已是老天保佑了。」

  金良問道:「你們的糧草也轉運不及麼?」

  校尉苦惱地道:「都打亂了,誰也找不著誰,上哪兒找去?大人,不是我說渾話,再沒糧,我這些兵就要變成匪了!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不是?手裡有刀,肚裡缺食兒,想叫他不搶,也是不能夠的。」

  祝纓點了點頭,問姚姓青年:「願意為我做事嗎?」

  姚姓青年道:「只要能報父仇!願為大人驅使。」

  祝纓道:「好,想報仇,得先把家守好。助我安置難民,我為你寫薦書給鄭侯。」

  青年大喜:「多謝大人!」

  祝纓接著查看本縣的檔案,卻見舊案也被燒得亂七八糟了,再到糧庫裡看,只剩下一些被踩在土裡的穀粒。這些人並沒有說錯,確實被搶得很慘。祝纓又臨時徵人把糧庫給修了,準備接城外殘存的糧食。

  王刺史道:「只怕……也是不多的。」

  祝纓道:「我自有安排。」

  對,是被燒了不少,但是總歸有一些,能夠暫時糊口的。

  祝纓先對父老們道:「如今大敵當前,當共克時艱!你們家中有子弟的,都給我!現在就去,把人帶來。」

  父老們互看一眼,姚姓青年先說:「我這就去叫人!」

  其他人也響應:「是!」

  「要快。」

  「是!」

  他們匆匆而去。

  祝纓又看了主簿帶來的人,一共十來個,個個忙得焦頭爛額。這些人,平時敲竹槓、刮油水欺負百姓是有的。如今城破,有的家人罹難,有的同僚被殺,倒都生出了一股同仇敵愾的情緒來。

  本城主、副兩位長官都死在破城之時了,現在剩下的這些官吏度日如年。跑,怕朝廷追究,不跑,場面不好收拾、胡人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殺回來。

  祝纓先安撫了他們:「朝廷已然知情,鄭侯正率軍趕來。當務之急是安撫,要許城外百姓入城避難。」

  「已經許他們入城了,只是城中缺糧。」

  「我知道了。」祝纓說。

  她看了看這些人,說道:「識字的出列!」將人分成兩部分。

  過不多會兒,鄉紳們便帶著自家子侄,氣喘籲籲地過來了。鄉紳人家的子侄,識字就比普通人多。

  祝纓正好用得著他們,把他們聯通本地官吏搭配著分到了蘇喆等人的手下。

  祝纓道:「蘇喆,出安民告示,宣示我來了。陳放、項樂,帶將識字的,清點戶口,將百姓安置,青君、林風,肅清街面,不許有人趁亂打劫。校尉,加固城防,以防胡人再次攻城。項安,接管倉儲。主簿,將城中青壯召集起來,校尉派兵同行,能收多少糧就收多少。卓玨,行文冷將軍,這裡的兵士他得管。他要管不了,我與鄭侯聯絡……」

  聽到她在下令,王刺史與校尉都有些放鬆,這些命令聽起來還挺靠譜的。王刺史心中還有些忐忑:沒見天使後面帶著押運糧草的車隊呀!這要怎麼弄?

  祝纓卻又向鄉紳們露出了憂鬱而和善的微笑:「危急之時,還要諸位父老體諒,救此困噩。」

  父老忙說:「不敢。也是守衛鄉土。」

  祝纓道:「好。朝廷的糧草要過些日子才到,咱們先把眼前這一關過了。眼下城外還殘存些莊稼要收割……」

  祝纓的意思是,不是先收再發,而是將殘存的、沒有被完全燒掉的土地分片,清戶口時,每戶多少人分多少畝地,你自己趕緊去收,每畝上交若干充實府庫,餘下的自己拿回家裡。也不分是誰家的田了,別人餓死了,沒人守城,胡人來了你有田也沒用。

  土地最多的還是本地的士紳大族,得跟他們商議。

  父老們面面相覷,裡面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慨然道:「胡虜南下,我等又豈能安穩?不過一季之糧!我的田倒有一些僥幸還在,前幾日收了一些,本也要周濟族人與鄉親的!如今都憑大人分派!我再出兩百石存糧!」

  他是家中在鄉下有個結實的塢堡的人,本來不住城裡,出了事之後才進城探消息的。他的塢堡不在胡人的路線上,目前仍然完整。

  祝纓道:「果然是忠志之士!我將為你們上表,朝廷會記住你們的忠義之舉的!」

  接著,陸續有人站了出來。

  糧草的問題暫時算是解決了。

  祝纓不能在此處停留太久,很快,看著城中各項事務上了正軌,她從本地父老的家族裡各搜了幾名年輕人,湊足了二十人,分了一半參與到本城的事務中,皆暫領衙門一項差使。主簿暫升為丞,除司法、司功之外,其餘暫用本地大族子弟充任。

  然後將自己帶來的人撤走。

  又將餘下的十人都帶走,充作自己的衛隊。

  接著,將餘下三城逐個走了一遍,如法炮製。

  她從四城走完之後,自己的隊伍裡就多了四十個北地的子弟,都識字、弓馬嫻熟。

  那位胖中年人的兒子,祝纓本想給他留在原地的,中年人必不肯,把兒子給祝纓「牽馬」。祝纓也不能讓這個名為丘一鳴的年輕人真的給自己牽馬,就帶在了衛隊裡。

  此時鄭侯也到了前線,開始接手防務,整頓了官軍,又將糧草、輜重等逐次分派,漸漸穩住了戰線。

  祝纓終於鬆了一口氣,她派人去向鄭侯致意,自己則重回陽刺史轄區,得開始整頓北地了!

  …………

  王刺史陪著祝纓跑了半個來月,雖也佩服祝纓的精細,但心中仍是懷疑:這不是像是個天使,倒像是個縣令!

  你來幹嘛來了?這是你應該幹的嗎?你不是應該總攬全局嗎?

  他再看祝纓的隨從們,沒有一個人有懷疑的神色,彷彿這樣是十分平常的。

  四十個本地子弟就更妙了,他們也沒見過「胸有天下」的大格局,只覺得祝纓條理分明,眼中的敬佩是越來越濃了。

  縣令?能做個好縣令就不錯了。

  他們都還年輕,再有城府的年輕人眼中也有許多的好奇,一路跟隨祝纓「南下」往陽刺史的轄區奔去。

  祝纓待他們也如待蘇喆等人一般,叫的出所有人的名字,知道所有人的來歷,凡有問題也都會解答。在給蘇喆等人講解的時候也不避著他們。怎麼行文,朝廷各級之間的關係之類常識,祝纓都是隨口說來。

  北地子弟都覺得她平易近人。

  她回程走得比較趕,王刺史將祝纓一行送到州界,問道:「大人,錢糧……」

  祝纓道:「等我的公文。」

  「呃……是……」

  辭別王刺史,丘一鳴大著膽子也請教了一回:「大人,我們北地受了災荒,又遭了兵劫,朝廷不給賑濟麼?這要如何安排呢?」

  祝纓道:「你拿一個盆盛水,盆底破了個洞,你是先補盆,還是先裝水?」

  「補盆。」

  「所以啊,咱們先補盆去。」

  祝纓帶著他們再次出現在陽刺史面前的時候,天氣已經變冷了,整個隊伍都穿上了厚衣。項安更是與蘇喆等人開始準備冬衣了——北方的天冷得特別的快。

  陽刺史見祝纓回來,又是高興又是鬱悶。高興的是,行轅在他這兒,他近水樓台。鬱悶的是,頭上頂著一尊大佛,不自在。

  祝纓卻只是笑笑,向他道一聲:「叨擾了。不會打擾很久的。」

  陽刺史忙說:「不敢。」

  他已經準備好了行轅,北地雖然哭窮,行轅布置得著實不差。

  祝纓道:「不必這麼麻煩,我帶來的人多,僕人就不用準備了,告訴他們哪裡買菜就行了。咱們還是辦正事吧。」

  陽刺史忙說:「好!」

  祝纓道:「明天,咱們走一趟?」

  陽刺史吃驚地問:「又要走?」

  祝纓笑道:「對啊!使君,換一匹好馬,咱們到下面轉一轉。我來,雖說是安撫地方、監督官員,我要回陛下一個『無事發生』恐怕你也是不信的吧?但我不想大動干戈。就算動了,也不要敲鑼打鼓的好。你到任也沒多久,許多事兒也算不到你的頭上。如何?」

  陽刺史頰上肌肉一跳:「我當為您分憂。」

  「我沒有憂愁,」祝纓笑著說,「明天就動身吧。」

  …………

  第二天,祝纓輕車簡從,帶著陳放、丘一鳴等人一路往西北,途中又捎上了本地縣丞,花了兩天功夫,到了鄭翁的地方。

  鄭翁的田莊一派寧靜,莊上的佃戶看到這大隊的人馬臉也嚇青,飛奔跑去主人家示警:「不好了!又有官差來了!」

  鄭翁父子等戰戰兢兢迎出來的時候,祝纓正在一戶佃戶的門外,笑眯眯地問:「給在您家討口水喝麼?」

  現在這個鄭翁,就是之前告狀的那位孝子。他爹死了,他四十來歲就升格叫「翁」了。

  鄭翁顫顫巍巍地上前,他也不認識陽刺史,但是認識祝纓的那個學生,先來拜見這個縣丞大人。

  學生姓顧,是顧同的本家,低聲道:「莫怕!這是祝大人,頂好的人!」

  鄭翁來拜,祝纓將他扶起:「受苦了。」

  鄭翁淚流滿面:「大人!大人!大人!」

  祝纓趁機要求在這戶佃戶人家裡吃個晚飯,鄭翁道:「還請到寒舍,雖是粗茶淡飯,地方到底寬敞些。」

  他用祈求的眼光看向顧縣丞,顧縣丞當沒看見,反而眼巴巴地等著與祝纓指示。

  祝纓道:「讓他們去你那兒,我就在這兒吃。」

  她不走,誰也不敢走,陳放眼睜睜地看著他祝叔父直奔人家的灶間,揭開了禍蓋。

  一鍋糊糊粥,摻了點乾菜之類。胡人一鬧,北地都搶收糧食,如今秋收完了,開始吃稀的了。

  這家老翁又要殺雞,祝纓道:「不用。」

  捲起袖子盛了一碗雜糧糊糊,沒一點兒鹽味,口感極粗礪。祝纓嘗出來了一點點麥粒、一些碎豆子,還有一些不知道什麼玩意兒的東西。也沒有什麼下飯的菜,鹹菜也無。

  吃完了,項安就提著錢袋來與他算飯錢,老翁不敢要,對著鄭翁道:「東、東家……」

  祝纓道:「不用問他,不要錢,就給你折成米麥。」

  當晚,她住在鄭翁家裡,什麼話也沒說,好像不是來做安撫使而是來做個縣令微服私訪的。

  顧縣丞覺得這一幕非常的熟悉,遠離故鄉的情緒瞬間就被安撫了,他睡得很香。

  次日,祝纓薅著他,東遊西逛,直逛到一處村子,問他:「就是這裡了?」

  「對的。」顧縣丞說。

  祝纓道:「那今天,咱們就在這裡吃。」

  顧縣丞低聲道:「這兒是最窮的。」

  「看出來了。」

  這處村子的房子比鄭翁的佃戶還要差些,村口一戶人家也在吃飯,祝纓下了馬,慢慢地走過去,與他們商量吃個飯。

  家中的老婆婆跪著說:「官人莫要尋我們開心,我們家裡哪有能供官人吃的東西哩?」

  祝纓摸出一把錢來放到桌上,扶起她:「真的,就想吃這個。」

  老婆婆低下頭,看著盤子裡灰撲撲的幾個餅子,道:「哎,我這就去殺雞。」

  「不用。」祝纓說。

  她蹲在了老婆婆的桌邊,拿起了一個餅子。

  巴掌大,入手就感覺到了粗糙,這是用麥麩摻了點不知什麼東西壓製的,倒是吃上了乾的了。

  祝纓張口咬了下去。刺口腔、剌嗓子,一路刮著食道往下滑。陳放很好奇地湊了過去,也拿起一個餅子,學著祝纓的樣子也咬了一口,臉色頓時十分精彩。

  老婆婆端起粗瓷大碗,裡面是稀粥,幾乎全是水,能照清人的臉:「喝、喝點粥就著吧。」

  祝纓不動聲色地吃完了一個餅子,說:「還有麼?給他們分一分。」

  老婆婆嚇得只會聽話了,端了盤餅子又手捧著。蘇喆大大方方地拿了一個,還遞了一個給祝青君,邊遞邊吃,咬了一口就毫無防備地「噗」了出來。

  祝青君也咬了一口,說:「麥麩吧?我以前吃的是摻米糠的。」

  祝纓輕輕地「嗯」了一聲,對陽刺史道:「把它吃完,就從本縣開始。誰徵的稅,稅多少,有沒有從中克扣的……查!編戶百姓過得不如隱戶,真夠給朝廷長臉的!」

  北地報災,朝廷有減免賦稅,如果按照正常執行,至少不該在才秋收的時候還吃這種東西!都幹嘛去了?!

  陽刺史看了顧縣丞一眼。

  祝纓道:「不用看他,」她指著顧縣丞道,「查清楚,再把鄭翁給我請到行轅來!」

  「是!」

  ………………

  祝纓只去了這兩處就回到了行轅,三日後,顧縣丞押著兩個書吏、帶著鄭翁到了行轅。

  此時行轅裡熱鬧非常,祝纓行文,把本州的官員、鄰州的刺史都請了來。

  顧縣丞本有些怯,一看到上面坐著的祝纓,他的膽氣就又回來了。他大聲將所查匯報:「查,某吏,從中貪墨若干……又某吏,篡改文書,私加稅賦……」

  祝纓又問證據,顧縣丞一一奉上。

  書吏大喊冤枉:「是先前縣令說賦稅不能少的,都是他逼的……」

  祝纓問顧丞:「他的家產有多少?哪些能說明來源?哪些是含糊的?」

  書吏臉色煞白,顧縣丞笑了:「下官都有證據的!」

  祝纓道:「很好。掛上去。」

  顧縣令傻乎乎地看著她的手指指向外面的旗桿,祝纓看了一眼項樂,項樂也呆了一下。

  祝纓道:「這兩個,掛上面去!用他們的脖子掛。不讓百姓吃上飯,他以後就都不用吃飯了。我還沒給他嘴裡塞糠呢!」

  項樂道:「是!」

  祝纓慢慢地對堂下的官員道:「編戶的百姓,吃糠咽菜,哦,是只有麥麩還沒菜。兼併的佃戶倒還能吃口熱乎的,這叫人如何信服朝廷?出現這種局面,咱們都有錯。從現在開始,得改。」

  她指著顧縣丞說:「這事兒你也有責任,念在你以前只是縣丞,做不得主,估且寄下了。你現暫代縣令,去,認真做事。我要實情!做不好,一並算賬!」

  「是!」顧縣丞答得特別大聲。

  祝纓又將鄭翁請出來,親自為他搬了一張椅子,請他坐下:「你受委屈了。兼併是不對,錯得更多的是沒有照顧好百姓的官員!朝廷無意刻薄士紳,士紳也不要辜負朝廷。」

  鄭翁忙站了起來,長揖道:「不敢不敢。草民有罪,草民有罪。」

  祝纓把他按到了椅子上,對陽刺史等人說:「陛下派我來的時候,我說,空手可不行。今年北地的租賦,要免,不交朝廷了。怎麼安排,得聽我的,能幹的,咱們把事兒幹好,不能幹的,換人幹。」

  她微笑著指著四十個帶過來的北地子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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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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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8 01:43: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九章 理事

  在場官員的臉色都不是很好,幾位刺史都板著臉看向祝纓。

  祝纓對他們點了點頭,說:「何必這麼驚訝?我不但是安撫使,還是採訪使。話我放在這裡了,給所有人一個機會,把我的事辦好了,功過我自會斟酌上報。」

  官員們互相看了一眼,神色稍安。

  祝纓道:「卓玨。」

  卓玨拿出了祝纓出使的敕書,開始誦讀,所有人馬上起身行禮。一個一個唯恐聽漏了一個字。

  讀完了,祝纓接過了敕書,問道:「誰要看?」

  陽刺史忙說:「先時已有文書來命我等襄助天使。」

  祝纓點了點頭,把敕書又交給了卓玨,卓玨捧了敕書站在她的身邊。祝纓對陽刺史等人做了一個手勢:「先小人後君子,現在該說說咱們的正事兒了。項樂,報。」

  項樂嘴皮子俐落,報的是一些賬目,都是祝纓從戶部那裡抄來的,各州、縣的人口、田畝數,以及歷年的稅賦,又有報災的情況。

  祝纓道:「我也是從地方任上回京的,咱們便說些實在的吧。你們現在手上的實數究竟有多少,自己有數沒有?」

  王刺史忙說:「下官轄下受了兵災,與往年差得太多,天使見過的,邊民實慘!」

  丘一鳴等人也顯出了些悲傷的神色,想起了胡兵又是憤憤。

  祝纓問他:「你手上有多少,總不能顆粒無收吧?莫與我哭窮。現在是講實話的時候,胡兵縱火之後尚且能收攏些餘糧,你手上有多少?我會統籌北地四州的錢糧諸事,朝廷官員,也要拿出擔當來!我只與能做事、能做主的人說話!誰在這個時候還做小兒女態,只知道哭哭啼啼撒嬌弄痴地討糖吃,這輩子都別想翻身了。」

  王刺史的臉難看得要命,還是說:「今年又有旱災!收成只有豐年的七成,邊境幾縣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算是絕收,能收上的只有兩個縣。」

  祝纓道:「好。」

  然後陽刺史與另外兩個刺史也報上自己的情況,另有一州也有一城被胡兵洗劫過,也報了災。陽刺史又說:「因知胡兵縱火燒糧,各縣為防意外,只好搶收,收成愈發不堪了。」

  一旁,項樂飛快地摸開了腰間的招文袋,抽出筆來記錄著。

  待所有人都講完,祝纓道:「我知道了。諸位各位報上的數準確嗎?不是信不過諸位,諸位也知道,而是下面層層上報,必有些餘量。咱們現在說的是實量,接下來是要分配的。做得好不好,也是考核各位能力的標準!今年諸位的考核,要是拿到吏部去,恐怕是不大好過的。與我說明白、把我的事辦好,吏部那裡,我具本為你們爭!」

  王刺史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道:「下官說的應該……是準的。」

  陽刺史猶豫了一下,看了看門外,旗桿上掛著兩個蕩鞦韆的人,嘆了口氣道:「我雖未受兵禍,可是……」

  祝纓道:「嗯,知道了,給你減一成的量。時間緊急,容不得咱們仔細摸查了,只好放些餘量。圖來。」

  一張北地的輿圖被擺開了,祝纓提起墨筆在上面寫寫畫畫:「以縣為準,分為三類!」

  她將整個北地劃作三個部分,第一類就是臨敵最近、被洗劫過的,這些地方今年得其餘地方支援。第二類是離內地近的,保存得比較完整,這些地方的賦稅按比例徵收,是有比較大盈餘的地方。第三類介於兩者之間,賦稅減少,在保證收支平衡的基礎上,有少量的盈餘以防萬一。

  各縣都有具體的數額。

  分配完了,祝纓問道:「如何?使君對各縣的情況,應該還了解吧?」

  這個,還真不是特別的了解。陽刺史道:「天使稍待。」他很快回頭,對手下的縣令使眼色,縣令開始報自己縣的數目。

  王刺史也開始掏袖子,翻出具體的數目。

  在此基礎上,祝纓與四位刺史又將數目做了些調整,定了一個調子。

  然後是關於徵發人伕,丁役是要徵的,各地冬季修渠是一件,糧草轉運又是另一件。此外還有留一些備用。因為打仗,必會有臨時的徵發,所以要留一些民力。同時祝纓又安排:「要準備冬衣、被褥之類以過冬。」

  王刺史道:「是呢!四城被洗劫,這個冬天難熬的。」

  又是一番商議,數目又定了出來。祝纓特意要了一些餘量:「今年大家都過一過苦日子吧,各衙司的俸祿照發,多餘的讓他們把手都縮回去,共克時艱。」

  祝纓自始至終沒有提「抑兼併」的話題,卻說:「蕭何之所以貴重,因沛公至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沛公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得秦圖書也。諸位一定要慎重。」

  眾人唯唯,陽刺史看了王刺史一眼,兩個難兄難弟都被折了點面子,交換一個眼神,想要晚上再私會一番,商討一下如何應付這位「天使」。

  祝纓又說了:「陳放,念。」

  陳放念的是從吏部那裡抄來的名單。

  祝纓道:「還差了不少,要做事,須得先把人補齊了。」

  要說北地百姓也是倒黴,日子過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有了災荒,本以為朝廷賑個災就完事兒了,沒想到從此再沒有了安寧日子。不但生活變糟糕了,管著自己的官員三天兩頭的換。

  開始換了一批,說是把貪官給換了。不幸先帝駕崩,跟魯王沾邊的又被清洗了一批人,再換人,又來了為什麼抑兼併、新法之類的官員們再互相揭老底兒,又清掉了一批人。

  如今北地四州還缺著不少人,得補。

  她先把自己的學生們能提的提一到兩級,能暫做一地的主管最好,這些人她是用過的,做些庶務是極佳的。再有缺,就地再選。

  祝纓道:「選資歷夠的,再考個試吧。本地良家子,都可以報名。要快!」

  陽、王二人無可奈何,只得暫時依從,祝纓說得對,他們今年進京的考核是個很大的問題。如果祝纓能扛了這個事,他們倒也願意先聽一聽。王刺史腹誹了一句:形似閹人。陽刺史腹誹了一句:神似紈絝。

  雖然祝纓這個「考試」很有點王雲鶴的味道,但是「本地良家子」,好像又……

  然後是安排監督,她有四十個北地子弟可與本地溝通消息,又指派蘇喆、卓玨、陳放等人為她收訴狀,凡有冤屈之事,都可以報過來,由她來核定。蘇、卓、陳、項等人以及祝青君,每人配幾個本地子弟,以方便傳遞消息。

  一切安排完畢,祝纓笑道:「正事說完了,各位用過了飯再走吧。我這裡有從京城帶來的一壇好酒。」

  刺史們推辭不得,只得留下。

  祝纓又對顧縣令道:「為我將鄭翁留下。」

  鄭翁一直在屋子裡乾聽著,也聽出自己的心得:這倒像是個幹事的人。

  他是個經營家業的鄉紳,平素需要自己管的事情也不少,以己度人,也覺得祝纓能把這麼大一片地方的事兒瞬間理會明白是個能人了。

  聽到說他,鄭翁一個激靈站了起來!臉脹得通紅。

  祝纓對他壓了壓手,轉到後面去了。顧縣令笑道:「你坐呀,大人對父老一向很好的。」

  ………………

  祝纓往後面換衣服的功夫,一位別駕將陳放來回打量,陳放與他撞了個對眼兒。那人便含笑問道:「可是陳家大郎?」

  陳放道:「正是在下,您是……」他肚裡明白,這位別駕的名字就是他剛才念過的,人家姓施,是施鯤的族侄,算起來他得管人家叫「叔」。

  施別駕笑道:「果然是你!前番收到大哥家書,說是選了一位東床快婿,極是稱意。如今一看,果然是一表人材!」

  兩人迅速攀談了幾句,陽刺史是施別駕的上司,也插了兩句話,道:「難道是先前的陳相之孫?」

  「正是。此番蒙叔父提攜,隨叔父至北地。」

  「叔?」王刺史問了一句。

  陳放含笑道:「是,祝叔父與家祖家嚴是同鄉,我們兩家乃是通家之好。」

  「原來如此!」

  耳聽得腳步聲起,他們匆忙約定尋個時間再細談。

  祝纓從後面轉了出來,她已經將紫袍換下,著一身繡著金線的錦袍,除了官帽,換了一頂小金冠,蹀躞帶。看著又年輕了幾歲,好似一個初入官場的年輕人。

  眾人忙起身相迎。

  祝纓微笑道:「諸位請坐。」

  她坐下了,別人才跟著坐,祝纓道:「剛才是說公事,不得不說清楚,諸位都年長於我,實在是冒犯了,還請恕罪。」

  眾人都說不敢。

  祝纓道:「現在是私宴,咱們就不必客氣了。北地離京遠,難見天顏,其中的難處我也是知道的。我二十歲的時候出京,去的福祿縣,那兒更遠,兩千七百里。」

  她說著,指了指蘇喆、顧縣令等人:「就他們家那兒,一路險阻不必說。到了地方上,也是很難的。什麼樣的情形會被派到遠離京城,我都有數,大家都不容易。」

  刺史們將心中的不快消了不少。

  祝纓也知道,北地的日子在之前還是不錯的,有榷場有貿易,冷是冷,但是做到刺史的人日子過得還挺好。但是比起膏腴之地,那確實是差不少的。

  他們與冷雲還不一樣,當年冷雲南下,遠則遠矣,到了就有現成的政績可拿,又沒有戰爭的危險。與這幾位還是不一樣的。

  祝纓又說:「各位有什麼難處,也盡管說出來。不能只安撫百姓、監督官員,反而不體諒官員的難處,也不管束劣紳。」

  另一位袁刺史道:「大人,您安排的都好說,卻只有一件難事。」

  祝纓問道:「什麼事?」

  「官軍所行之處,軍紀欠佳,與地方上常有摩擦。」袁刺史說。

  這位刺史一張方臉,端正肅穆,他的轄下是秩序最好的,是個能幹的人。四十來歲,寶相莊嚴,剛才報人口、田畝數之類的時候,他也是信手拈來,不用再詢問估計。之所以與陽、王二人一樣在北地做刺史,乃是因為他姓袁。

  是先帝第一次給太子選妃的那個袁家,後來袁氏出了事兒,近枝倒了個大黴,遠枝倒還入仕,只是在朝中暫時失勢。

  他開了這個口,陽、王二人,以及另一位張刺史都跟著說:「是呢,將官裡好一些的還知道下個令,不踩踏莊稼。差一些的,並不管束。百姓與他們理論,還要挨幾道鞭子。說是將士們為了保護百姓不惜性命,倒要被人管了。」

  祝纓道:「這個我來辦。還有嗎?」

  一頓飯吃下來,祝纓沒再提多餘的要求,反而再次許諾,只要照她的安排辦,她為刺史們扛吏部和戶部——其中戶部已經扛完了,今年的錢糧由她來分配了。

  祝纓道:「我這人不好虛言,諸位與我相處下來就會知道我的為人了。無論是大同還是小康,是聖人之道還是王圖霸業,都要落到百姓的碗裡。要人辦事,要麼給錢,要麼給權。錢糧的事兒,我已先兌現了。接下來,還請諸位助我。」

  陽刺史道:「豈敢不從?」

  錢的事兒祝纓扛了,四州就得拿一些處分的權利給她來做交換。祝纓才會再接著兌現為他們扛住吏部考核的承諾。

  王刺史起身端起酒盞來,祝纓的杯中仍然不是酒,但也無人挑剔。

  他們好好地吃了一餐飯,祝纓將各人送走,再留下鄭翁,詢問一些北地士紳的情況。北地四州,情況也是略有不同的。祝纓薅來的四十個子弟,是「子弟」,多半是還沒有執掌家業的,鄭翁不同。他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年事已高就不大管事,都是鄭翁在打理。

  到得他的父親被逼死,他又為父告狀,顯是通曉許多人情世故的。告狀,還能告成,須得有些能耐。

  祝纓又留他談了許久,才讓顧縣令好生帶鄭翁回家。

  祝纓自己則叫來金良,金良是第一次見到祝纓這樣「理事」,從頭看到尾,只覺得她「會辦事」。見祝纓叫自己,也有些躍躍欲試,不知道要安排自己做什麼。

  祝纓道:「金大哥,你也收拾一下,過兩天咱們去拜會鄭侯。」

  金良驚訝地道:「拜見君侯?」

  祝纓道:「是。先前派人問候他,是因我脫不開身。如今把公務安排完了,我在這兒看兩天,看他們辦事沒有錯訛了,也該去拜會鄭侯了。否則豈不是失禮?」

  金良高興地道:「好!我就去準備!」

  …………

  金良當晚高興得半宿沒睡好,幾位刺史也與他一樣。

  離了行轅,陽刺史作為地主,請幾位同僚到自己的府裡一敘,除了刺史,還捎上了個施別駕。

  幾個人的心情都有些復雜,他們都是年紀比祝纓大幾歲、出身比祝纓強百倍,雖然資歷未必比祝纓老,然而家學淵源。

  如今一見,卻被這麼個人拿捏得死死的。

  到了刺史府,幾人一坐,陽刺史先開口,一張口卻是一聲失落的笑:「可真是個能人!怪不得有人誇有人罵。」

  王刺史道:「現在怎麼辦?」他本是不開心的,祝纓提的條件他們無法拒絕。

  袁刺史道:「大敵當前,我等食君之祿,也當庇護一方百姓。」

  張刺史道:「無論如何,先把這一關過了才好。百姓流離失所,」

  陽刺史道:「也只好如此啦,施公,那位陳公子?」

  施別駕忙說:「我明日請他過府一敘。」

  「好!」

  袁刺史道:「我明天再留一日,後日啟程。」王、張二人也是如此,都想等一等施別駕探聽到的消息。

  四個人第二天早早起床,施別駕也早早下了帖子,請陳放到家裡喝茶。施別駕特意又準備了一些北地過冬所需之物,統統交與陳放:「早知是你,前番天使從這裡過,就一並交給你了。」

  陳放道:「叔父費心了。」

  「哪裡哪裡。」

  施別駕做出一點點岳父家親戚滿意的情狀,與陳放先話家常,問了施鯤的身體之類。陳放道:「都好。」

  因施季行是大理寺的少卿,由他做引子將話說到了祝纓身上。

  陳放道:「祝叔父素來寬和機靈、有勇有謀,念舊情,父祖都說他是值得相交之人。魯王謀逆時,是叔父及時通知的太子,又與劉相公守在先帝榻前。當時小侄也在,叔父格外在今上面前提到了小侄。」

  施別駕聽了兩耳朵的祝纓的好話,陳放又說了好些祝纓的事跡。最後說:「叔父做事,向來不會虧待自己人的。不過,他老人家從來一是一、二是二。劃下的道兒,也不容別的去試探。向來恩怨分明、賞罰分明。」

  施別駕道:「如今王、鄭二相,咱們這位天使,究竟是個什麼章程?看他行事,有些像王相,然而,似乎又與鄭相有淵源。」

  陳放微笑道:「叔父是陛下的大臣,只知依法而斷。您只管放心,他是個公平持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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