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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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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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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9 00:21:0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八十章 文正

  祝纓沒有馬上站出來說話,第一,皇帝沒問她,第二,她的布置還沒有完成。

  又是一次爭執未果,真正做事的官員還有正事要做。譬如吏部,他們得準備官員一年的考核了,又譬如戶部,預算還得接著算,得在地方官員進京前就定個數目,拿給政事堂、皇帝過目。

  不久,朝會又散了。

  祝纓沉住了氣,先回戶部辦公。葉登、李援兩人與她一同往戶部去,邊走邊嘀咕。

  葉登道:「王相公可真是。原本一個『文正』是順理成章的,如今這奏本一上,恐怕有人要瘋了。」

  李援道:「這奏本是有點狠。」

  祝纓道:「就算不上,也沒見水到渠成。還是那句話,先把咱們手上的事辦好,別叫人借機生事拿捏咱們才好。神仙打架,咱們別做池魚。」

  葉登雙手一攤,道:「還能怎地?都擺在面前了……」

  祝纓道:「咱們先把功課做足,回來才好與這群『諸侯』討價還價!」

  三人一陣無語,回到戶部,祝纓依舊是開一次晨會,將任務分派一下,大家埋頭幹活。

  尚書與侍郎在一處,他們仨不得不聯合辦公,得他們統一了意見,才好一致對外。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祝纓剛剛才到,仍然需要這些幫手,一時無法自己全扛了。

  李援算著算著有些氣悶,將筆一扔,道:「忒氣人。以往,哪怕與地方上爭論,還有商有量,現在他們就一門心思賴賬了。」

  祝纓放下筆,嘆了口氣:「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運氣,我在地方的時候,與戶部打交道,是被壓著多繳錢糧。如今自己到了戶部,情勢居然一變,戶部居然拿下面沒辦法了。」

  葉登道:「今時不同往日,您當年,政事堂裡有……」

  他住了口,三個人齊齊嘆氣。

  中央與地方的拉扯是一直存在的,不同時期的氣勢強弱還是有區別的。像先帝在世的時候,皇帝有威嚴、能力還算合格,政事堂裡放的都是一時的人傑,拿出來能鎮得住場子。比如陳巒、比如施鯤、比如王雲鶴,都是普通官員無法挑戰的標桿,是跳起來打不到人家鞋底。上頭鎮得住,下頭就掀不起風浪,事情就好辦。

  現在,皇帝身無可取之處,政事堂……竇朋不能說不好,但是鎮不住。現在竇朋也比這些人站得高,卻是沒有這樣壓倒性的優勢。政事堂現在就剩他一個了,多少事兒,忙不過來。一旦鎮不住,下面人當然就情願自己過得舒服一些了。一個學一個,個個就都不好管了。

  祝纓道:「但願不要繼續壞下去。」

  李、葉二人看了看祝纓,這一位也有點陳、王的影子,但是太年輕,事兒做得不少了,就差「養望」或者說需要時間讓勢力壯大。

  政事堂不頂著,戶部當然得費力跟地方諸侯們拉扯。

  李援心道:你能不能成勢,就看在戶部任上能不能憑本事降伏這些諸侯了。降伏了,過幾年你入政事堂就順理成章。沒能鎮得住,以後就算做了丞相,只怕也還是頭疼的命。

  三人感慨一回,還得接著埋頭幹活。

  戶部最近都很忙,知道的人一般不在白天跑戶部來聊天,他們這一個白天還算清淨。到了落衙時,葉登道:「只怕落衙之後,這京城又要熱鬧嘍!」

  祝纓道:「這裡是京城,什麼時候不熱鬧呢?習慣就好。今晚別多飲酒,明天咱們還接著算賬呢!」

  葉登與李援都比較輕鬆地答道:「是~」

  有這麼個上司有一個好處:在祝纓的手下,幹活是累一點,但是不太用操心,她鎮得住,地盤上勾心鬥角的事兒少。兩人都籌劃著今晚是要休息,還是與親友小聚,聊一聊王雲鶴的事情,以及接下來要怎麼做。

  …………

  祝纓與他們想的都不一樣,她不跟別人商議。

  祝纓從皇城回到新府沒花多少時間,回到府裡,祝青君等人都等在府裡了。看到祝青君,祝纓又是一陣不開心。從北地回來有一陣子了,祝青君最後論功行賞的結果還沒下來。

  別人都好說,祝青君是個姑娘,授她正式的軍職,就挑戰習慣了。祝纓做節度使,開幕府,可以「從權」給她職位。現在解職回來了,得拉扯。

  給祝青君職位,那讓她帶兵?沒聽說過有這麼幹的。

  然後又遇到齊王該不該出巡的事兒,又有王雲鶴去世的事,朝廷上一團糟。鄭熹還丁憂了,一個竇朋委實沒精力去過問這樣一件很小的事情。祝纓關於其他人的請功陸續往下批,祝青君的事就被一壓再壓。

  祝纓不動聲色:「先吃飯吧。」

  她在自己家不用裝,是有幾天沒笑臉兒了,林風這樣淘氣的、蘇喆這樣親近的也都不敢戲笑了。

  吃完了飯,林風小心地問:「義父,王相公的事兒,究竟怎麼樣了?劉相公的臉,我都不敢看了。」

  「你又去劉府了?」

  「嗯,」林風委屈地點了點頭,「這樣的時候,我想是得過去看一看的。沒想到他的臉好嚇人啊!」

  祝纓終於笑了一下:「他年輕時可是有名的美男子,老了也不難看,怎麼就嚇著你了?」

  林風哭喪著臉說:「是怪好看的,嚇不著您,可我怕啊!」

  祝纓道:「沒事,他不會遷怒給你的。傳我的話下去,近來都不要亂跑,謹言慎行。」

  「是。」

  蘇喆猶豫著問道:「阿翁,王相公是哪裡得罪了陛下嗎?不應該啊!做事、為人都沒有瑕疵。誰有這樣的一個幫手能不喜歡呢?」

  祝纓道:「那是陛下的心思,不要亂猜,猜也放在心裡,不許出去說。」

  「哦。」

  祝纓道:「沒去四夷館?」

  蘇喆皺了皺鼻子,道:「舅舅在那裡了,我也不是鴻臚寺的人呀。」

  是了,不但祝青君,連蘇喆、項安,回來之後都沒有個合適的位子,也沒有正經事要讓她們做了。蘇喆還好,她是阿蘇家的繼承人,項安如今也是「賦閒」。

  祝纓道:「我知道了,你的事,我來安排。青君、三娘,過來一下。」

  祝青君、項安被召到了書房,項安先說:「大人,女子之身有個官職已是千難萬難,大人如今事情又多又忙。您還是先顧自己,只有您穩了,大家才能好。」

  祝青君跟著點頭讚同。

  祝纓道:「說什麼呢?有事給你們辦。」

  項安忙說:「請大人吩咐。」

  祝纓問道:「離開京城兩年了,路還熟嗎?人還認識嗎?」

  項安微笑道:「回來也有一陣子了,怎麼敢就荒廢了呢?」

  祝青君道:「我已把京兆又巡了一遍了,大人是要找人?辦事?還是打聽消息?」

  祝纓道:「都還記得魯王嗎?」

  「是!」

  祝纓微笑道:「知道魯王家當年有多少人,他們的下場都是什麼嗎?」

  項安道:「那是大人辦的案子,魯王謀逆,但念在是先帝骨血,是闔家流放……可是,江湖傳聞,他們流放途中被陛下派使者賜死了。」

  祝纓點了點頭:「知道就好。你們把當年的後續傳出去。再悄悄地往京城傳一個消息,當年,有人活了下來。」

  項安與祝青君雖不知為什麼要這麼做,但都沒有猶豫地說:「是!」

  祝青君問道:「只說有人活下來了嗎?活的是什麼人,有什麼圖謀?還請大人指個方向。」

  「一個不甘心的冤鬼能說什麼呢?明詔赦免死罪又暗中對兄弟下殺手的人,算個什麼東西?」祝纓說。

  項安與祝青君道:「是。」

  「要傳得不留痕跡。」

  「是。」

  ………………

  這大概是魯王這輩子最有用的一次了。

  只消一天,京城裡就傳出一些謠言來。

  傳說,皇帝刻薄寡恩,殘害手足、虐待侄子,派人謀殺了已經定完罪流放的魯王一家,連小孩子和女人都不放過,個個死狀淒慘。

  描述得十分翔實,什麼腹痛三日,哀嚎而亡。什麼小孩子拖著斷手斷腳在地上爬行之類。

  魯王,在京城的名聲臭大街,全家沒幾個好人,僕人裡壞人也很多。但是!魯王的幼子,一個只有周歲的嬰兒被這麼殘害,這就讓正常人聽不下去了。太過份了!

  皇帝不應該是天下道德的楷模麼?外寬內忌,心思歹毒,不念手足骨肉之情,怪不得當年先帝猶豫好久不想立他當太子呢。瞧瞧,這一登基就這麼對自己的弟弟。

  傳說,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讓魯王的一個兒子活了下來,為人所救,養傷養好了,最近回來哭先帝陵,要向祖宗告狀帶皇帝下去呢!

  流言以完全想像不到的速度傳播開來,完全找不到源頭,它傳得太快了。許多人嘴上說著「魯王也太冤了」,心裡想的卻是「皇帝沒點兒人情味兒」。然後又添上一些自己的想法「怪不得前些年風調雨順,這幾年天災人禍」以及「怪不得陛下之前病了」。

  宮外的舌頭嘴巴在動,朝上的嘴巴舌頭也沒閒著。又是爭吵的一天。皇帝想要強制把王雲鶴的謚號給定下來,冼敬等人如何肯服氣,據理力爭,把皇帝氣得拂袖而去。

  隔了一天,在宮外有宅子的宦官就聽到了「魯王家還有人沒死,親眼目睹了親人死亡的慘狀,哭號著回來要向先帝廟控訴皇帝無道失德」消息,他們著急忙慌地跑回宮裡,將消息報給了皇帝。

  皇帝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坐挺了,只覺得屁股下的椅子要長出腳來,把他給踢下去了!

  皇帝死死地盯著杜世恩:「消息可靠麼?」

  杜世恩道:「或許,只是坊間流言。」

  「流言?!!!」皇帝抬高了調子,「流言會說得如此惡毒嗎?!京兆呢?抓……查……」

  一語未畢,太子求見。

  皇帝不耐煩地問道:「他來幹什麼?」

  小宦官道:「太子說有急事,聽到了一些事。」

  「宣!」

  太子匆匆進來,看了看皇帝的臉色,皇帝道:「有話就說。」

  太子只好吞吞吐吐地道:「阿爹,才聽有人說,宮外有些流言,關於魯逆的。」

  皇帝道:「你也聽到了?!查!一定要查出來是誰幹的!」

  太子急忙阻攔,道:「阿爹!當務之急,是平息流言。查訪也要暗中來查,市井小民、無知百姓,最好聽些奇聞怪談。鬧得越凶,他們越好奇。」

  「怎麼平息?」

  太子道:「這……不妨召大臣來問?」

  宮門已經下鑰了,皇帝卻不管這些,把劉松年、鄭熹、祝纓、李侍中幾人召到了宮裡來。

  祝纓正在家裡與陳萌說話呢,陳萌的孝期眼瞅到了,今天來是為了陳放的婚事。

  王雲鶴的死提醒了他,施鯤的年紀也不小了,趁著施鯤還在著,早早給陳放娶了媳婦兒過門來。等陳萌的孝期一過,家裡就開始辦這個喜事。

  「大郎的年紀也不小啦!我想著,一事不煩二主,還請你到施家為我說一說,如何?」

  祝纓道:「我本來就是媒人,責無旁貸。」

  正事說完,陳萌開始嘆氣:「王相公,不值得呀!最後這一本,他為什麼不早拿出來呢?早拿出來,照著幹,也不至於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

  祝纓道:「再好的規劃,也得有人來做。經是好的,就怕和尚不認真念。與其都把整本經都給了他們胡鬧,還不如一點一點的教他跟著念。」

  「也對。」

  兩人說著王雲鶴,宮使來了,召祝纓進宮。兩人對望一眼,陳萌道:「這又是為了什麼事?難道是因為齊王要出巡?」

  祝纓道:「不好說,我去去就來,你自便。」

  「成,反正我也沒別的事兒,就在你這兒住下了。」

  「行。」祝纓說。

  她換了衣服,騎馬往宮裡趕。宦官收了個紅包,一問就說了:「大人難道沒有聽到這些天京裡的流言?」

  祝纓驚訝地問:「這些天?京裡的?流言?」

  「魯逆……」

  「啊?不是都結案了?」

  宦官道:「反正,您小心著點兒。」

  祝纓又塞給了他一個紅包,問道:「你說詳細一點。」

  進宮就不能騎馬了,兩人趁步行的功夫,宦官如此這般一說。祝纓嘆了口氣,道:「我知道啦。多謝。」

  到了御前,除了李侍中,其他三個人對個眼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了。李侍中看著眼前的拼盤,連同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聚在這裡。

  劉松年虧得是在皇帝面前,他忍住了,沒罵皇帝。笑死了,國家倒了一根柱子,皇帝不緊不慢地抻著、只想著立自己的威風,等到有流言提到魯王,說你「德不配位」了,才想起來「緊急」?

  鄭熹倒是一臉的從容,心裡納悶:當年並不意外你殺魯王,但當年沒覺得你這麼缺德啊!

  祝纓……流言就是她傳的,她很久不自己幹犯法的事了,今天只覺得自己寶刀未老。看著皇帝氣急敗壞的像條喪家狗,挺好的。

  只有李侍中,焦急地問皇帝發生了什麼事。

  皇帝實在不想自己復述了,指了指杜世恩,由杜世恩問:「諸位難道不知道京中流言麼?」

  劉松年說自己休致在家,不問世事;鄭熹說自己在守孝,不問世事;祝纓說她在算賬,不然明年朝廷該沒錢花了,沒功夫管流言。

  只有李侍中聽到一點流言:「好像只有一絲風聲吧?」

  皇帝怒道:「近日來京中流言橫行,你們居然都不知道?!」

  祝纓心道:放屁,魯王全家難道不是你讓殺的?怎麼就是流言了?我才讓青君傳了一天!哪裡來的「近日來」?

  傳得快是你活該,你這麼刻薄寡恩,百姓心裡你就是個壞人,他們就樂於傳播你的壞話。你對王雲鶴如此刻薄,他們當然願意相信你對親兄弟狠毒。

  你聽不到百姓的哭聲,就聽聽他們的罵聲好了!

  鄭熹道:「當務之急,還是將流言平息下去。」

  「怎麼平?」皇帝問道,「劉相公,要怎麼寫一份詔書,言明此事呢?」

  太子急道:「不可!這不是越描越黑麼?」

  劉松年道:「太子說得有道理。」

  皇帝問道:「那你們說,怎麼辦?!鄭熹。」

  鄭熹道:「不如用另一件事情掩蓋一下?有了新消息,他們就不會管舊的了。」

  劉松年道:「那不過是揚湯止沸。」

  李侍中道:「確實,也難再找一件更惹人注目的事情了。」

  皇帝虛心地請教劉松年:「那要如何釜底抽薪呢?」

  劉松年撇一撇嘴:「流言不就是中傷陛下聖德麼?就從這個入手。魯逆是壞人,陛下是好人。」

  「不錯!」皇帝拍案讚同,「祝卿,當年的案子……」

  劉松年忍住了沒打他,祝纓又想打他了:「當年為早日穩定朝局,是陛下下詔,到此為止的。再翻出來,就怕又有不利於陛下的言論再說出來。」

  皇帝問道:「那怎麼辦?」

  李侍中道:「兩樣,一,魯逆為惡,二,陛下聖德。」

  要證明皇帝的正義,除了不打自招式的歌功頌德,還得有旁證。劉松年早早地休致了、鄭熹丁憂不上朝,並不想為皇帝負責,李侍中便將這幾年朝廷做的好事都堆到皇帝的頭上,準備明天上表。

  祝纓則說:「陛下,京城流言能廣為傳播,可見是有漏洞。京兆府自鄭相公入政事堂,就沒有京兆尹了,得有一個,好好管一管。」

  「不錯!」皇帝切齒道,「自從七郎離了京兆,京兆就很不好!你們說,誰任京兆合適?」

  祝纓道:「此事,還應該問一問丞相的意見吧?」

  皇帝皺了一下眉,問道:「穆成周可以嗎?」

  劉松年極不客氣地:「哈?」

  鄭熹一看劉松年在面前,也不吱聲了,李侍中看一看劉松年的臉,也不敢說話了。為了王雲鶴的事,劉松年必是憋著一肚子的火的,誰敢在他面前得意呢?

  皇帝也有點不好意思了,太子臉上一紅,穆成周吧,他也不大看得過眼。

  祝纓裝死。

  皇帝道:「罷了,我再想想。你們回去寫奏本,明天早朝要奏上。」這說的是李、祝二人,他又好言對劉、鄭說話,希望他們回去之後「安撫」身邊的人,讓他們不要聽信流言。

  明暗兩條線,皇帝認為自己安排得挺好。

  祝纓也覺得自己安排得挺好。

  要旁證皇帝是好人,那扶他上位的就也得是好人,當年宮變的時候,支持他的人也得是好人。比如,王雲鶴。

  …………

  次日一早,李侍中帶著熬紅的雙眼來上朝,皇帝眼帶期望地看著李侍中。

  李侍中出列,奏了個近來京中流言都是無稽之談,然後為皇帝說好話。說著說著,皇帝臉上帶笑,李侍中忽然覺得不對味兒。

  我這不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其他的大臣多少都聽到了一點流言,再看李侍中這樣,也都打著哈哈。皇帝正在敏感的時候,也覺得不對味,但又不知道哪裡不對味。

  整個朝堂都尷尬得要死。誰還不知道你們唱的什麼歌嗎?大家都陪著演戲。

  李侍中越讀越覺得自己這事兒沒辦漂亮,最後兩段越說越嗑巴。終於把最後一句念完,一抹汗,低著頭混回了隊伍裡。

  祝纓嘆了一聲:李侍中臉皮還是不夠厚啊!

  她也出列,大臣們繼續飛眼色,有人小聲咳嗽著。

  皇帝的笑容也有點僵,語氣裡帶著期待,道:「卿奏來。」

  祝纓道:「臣請為故丞相王雲鶴定謚『文正』。」

  這跟說好的不一樣!你不但不幫我,還跟我唱反調嗎?現在是說我,不是說王雲鶴!

  皇帝恨不得打祝纓一頓,但是祝纓已經出列了。

  祝纓的奏本是派出祝青君之後就寫好了的,她起手先定調,認為王雲鶴品行端正,當得「文正」二字。

  然後是羅列王雲鶴的事跡以證明。

  第一件,就是王雲鶴做京兆的時候就不畏強權,遇權貴的不法事,他都依法而斷。比如魯王當街縱馬傷人,縱容奴僕強搶民女、強奪田莊。

  第二件是先帝的時候,太子薨逝,王雲鶴與施鯤等人,率領朝廷官員們,沒有奉承勢大而蒙蔽先帝的魯王,推魯王為太子,而是遵禮法推舉了趙王,也就是現在的皇帝。

  第三件是魯王謀逆的時候,堅決地站到了皇帝的身後,處事有章法,沒有被魯王嚇到,也沒有搞投機。

  隻字不提什麼抑兼併啦、為皇帝操勞國事啦、擢拔賢才啦……之類的。

  最後說,大家看他幹的這些個事,我覺得應該給個美謚哎!

  大臣中有一些可算看出來,祝纓這點兒掐得可真是太好了!

  就她這奏本的這幾條,冼敬等人不是沒說過,但在爭吵的時候都被無視了。她現在只把這幾條明著對皇帝有利的事兒給說了,誇王雲鶴本人的話,沒有。

  可比李侍中這馬屁拍得更妙。

  王雲鶴這樣一個好人,他支持皇帝,你能說皇帝不好嗎?

  也有人覺得祝纓在發昏,皇帝明顯不喜歡王雲鶴,你還這麼誇他,這不是逼皇帝嗎?你還能有好?

  不料皇帝的臉色變了幾變,最終點頭道:「卿言有理!王相公國之干城,當得『文正』。」

  爭吵終於結束了。

  王叔亮不是非得給親父親爭一個「文正」,但是得知最終有了這麼個謚號之後,他還是有些感慨的。接著,皇帝又再撥出內庫的金帛來賞賜,助王雲鶴安葬,王叔亮的心中已是波瀾不驚了。

  他上表謝恩,等到父親葬入先帝的陪陵,才帶著家人,將父親的一套衣冠帶上,踏上了回鄉的路。

  祝纓提前一天到他家裡送行,王叔亮走的時候挑了個不是休沐的日子,祝纓也不打算在那一天請假。估計冼敬他們會請假送行,她也不想跟冼敬湊這個熱鬧。

  王府的東西都在打包了,王叔亮道:「地方凌亂,還請見諒。」

  祝纓道:「這話就太見外了。」她又帶了一些盤纏過來。

  王叔亮道:「這就真不必了,我一路住驛館,回家就更不用這些了。家裡還有幾畝薄田,老屋也有幾間。」

  祝纓道:「心意。」

  王叔亮道:「您不該上那個奏本,萬一觸怒了陛下,不好。家父若在世,也不會樂見您賭上自己的。」

  祝纓道:「我不是為這個。只怕詹事他們爭吵得失了理智,越鬧越大,最後不可收拾,連累了相公的身後事。他們越爭,陛下越記恨,恨意會算到相公的頭上的。早早了結了算完。」

  王叔亮道:「我為這個擔心好久了,總算了結了,只盼他們別再拿家父做大旗了。凡戰,繳敵方旗鼓的都是大功,許能封侯呢!」

  兩人相視苦笑。

  王叔亮道:「對了,這個是家父留給您的。」

  說著,拿出了一套《春秋》,王叔亮有些羞赧地道:「本來應該早些給您的。可是我想,當時為家父的謚號朝上正在爭吵,早早拿給了您,倒像是要催促您做什麼一般了。

  家父的遺本,也該早早上的,但我也怕它引起爭議,誤了家父的葬禮。哪知,沒有它,厭棄家父的人還是會厭棄、阻撓家父的人還是會阻撓。看他們吵得太凶,索性就上了。

  人算不如天算,看來我不適合做這些算計的事。」

  祝纓接過了《春秋》輕聲道:「相公讓我讀經史。」

  王叔亮道:「以前這麼勸人的來著,近來卻勸人要好好做人,別只會讀書說話。」

  祝纓將書收好,道:「明天我就不去送行了。」

  「不去也好,見著他們,也是無趣。」

  …………

  次日,冼敬等人請假送行。

  祝纓則往政事堂又上了一本,奏陳萌的孝期也差不多滿了,是不是得準備給他個官做了。

  竇朋將奏本轉給了皇帝,皇帝正在考慮京兆尹的事,一看「陳巒之子陳萌」,又想起來那位急流勇退的好丞相了。陳巒雖不是他的丞相,但是皇帝在覺得王雲鶴做丞相太久的時候,總是想起陳巒來。

  久而久之,一看到這個名字就覺得美好。

  陳萌,出身夠、資歷夠、能力也不差、也沒什麼劣跡,更重要的是,他是陳巒的兒子,可謂是陳氏一系的頭兒,拿捏住了他,就是收了一派力量為己所用。

  皇帝滿意地下詔,以陳萌為京兆尹。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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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一章 垂拱

  陳萌正在家裡準備祭品。

  陳巒袝陵,出孝得去墓前拜祭一下。此事馬虎不得,陳萌親自上陣,核對著拜祭的流程、清點所需的物品。

  陳夫人無奈地站在一邊看著,她幾乎沒有插手的份兒。然而也高興,祭拜完,丈夫也就出孝了。長子的婚事、其他兒子出仕,也就陸續安排上了。等到兒子們都娶了妻,自己抱上了孫子,這輩子也就沒什麼要操心的了。

  暢想未來,夫婦二人心情都不錯,偶爾遇到下面僕婦點錯了東西,他們也不喝罵。陳夫人說一句:「上心點兒。」也就過去了。

  陳府上下,一片和樂。

  陳放更是帶來了驚喜:「爹、娘,好消息!」

  陳放出身極好,一路順暢,回來就在中書省任職,消息靈通得緊。

  陳萌道:「穩重些!」

  陳放斂了笑,要說,又笑了出來:「恭喜阿爹!」

  陳夫人道:「別賣關子啦,說吧!」

  陳放道:「哦哦!卻才祝叔父上表,說阿爹孝期滿了,該起復了。陛下就說,京兆尹空缺很久了……」

  「哎呀!」陳夫人驚叫出聲。

  陳放笑道:「是呢,恭喜阿爹,您是京兆尹了。」

  陳萌搓了搓手,道:「我前幾天找三郎,說的是你的親事,他怎麼又想到我起復上了?這事兒,他不說,吏部也會向陛下提的,他說了,別叫吏部再怨他多事。那可就不好了。」

  陳放道:「叔父做事一向都思慮周全的,已同姚尚書講過了也未可知。且咱們與叔父是同鄉,姚尚書必然知道其中瓜葛。」

  陳萌板起了臉說:「旨意未下,先都不要輕狂,就算是下了旨意,也都謹慎些。帝都多貴戚,不好管呀!等旨意下來了,再高興也不遲。」

  家裡人都笑著答應了。

  祭品準備好,還沒動身去掃祭,旨意便下來了,陳萌認真接了旨,果然是任京兆尹。闔家歡樂。

  陳家打發走了使者,陳萌再上個謝表。他不打算馬上就赴任,他有一點準備的時間。

  第一天,陳萌先帶著全家馬不停蹄地跑去給陳巒掃墓。陳萌父子二人酹酒於地,向陳巒一番禱祝,告知陳萌起復的事,剩下的仕途就交給運氣了。

  陳萌對父親的感情十分復雜,到得最後,唯有佩服。不得不說,現在自己這麼順利,都是父親給鋪的路。

  祭完陳巒,父子二人並轡而行,陳萌道:「以後我要是不在了,你可要與你祝叔父好好相處。他是你阿翁看好的人啊!」

  陳放道:「阿爹才起復,怎麼說起樣傷感的話來了?」

  陳萌道:「想到哪說到哪,小小年紀,哪裡來的這麼多的忌諱?回家之後,先去拜訪一下祝叔父家與你岳父家。」

  「是。要不要先送張帖子?這時節,他們兩家都忙。岳父家門生故吏,叔父家如今鄭相公休致,找他的事恐怕也不會少。爹任京兆,去哪家都會歡迎,初次拜訪,還是鄭重些好。」

  陳萌道:「那就錯開了時間約。」

  ………………

  陳放猜得挺對。

  父子二人掃墓的時候,祝叔父就在朝上與人吵架。

  祝纓從北地回來有一陣子了,祝青君等人的功賞還沒下來。等到王雲鶴謚號定了,王叔亮扶靈回家,朝廷終於安定了下來,有心思講日常的事務了。

  東胡與西胡的使者到了,駱晟、冷雲打頭,趙蘇是個具體操辦的人,朝廷上吵得熱鬧,趙蘇埋頭理事。自家熱鬧的時候,四夷的事就不算大事,趙蘇說服了駱晟、冷二人,先拖著,等到安靜下來了,趙蘇就覷個空兒,攛掇著這二人把與胡人談判的事情給報上去,這樣比較搶眼。

  兩胡都願意受朝廷的冊封,這讓皇帝找到了一種「四夷賓服」的得意,他很高興,誇讚這幾個人能幹。

  與胡人的和談都有結果了,則之前戰爭的功臣再不賞就不對了。祝纓便趁機提到了賞功的事情。

  皇帝在興頭上,催問:「怎麼有功之臣還沒賞嗎?」

  兵部還沒說話,中書省先說話了:「其中有訛誤,兵部、吏部還沒弄明白呢。」

  皇帝問道:「什麼訛誤?到現在還沒弄明白?」

  文臣歸吏部,武將歸兵部,這不很簡單的嗎?

  一個舍人出列道:「本來是要發文的,但是突然發現,這其中有女子的。不知祝尚書這是個什麼意思?」

  祝纓報功的文書裡,性別,那是不寫的。兵部一看,哦,斬首多少、破陣、攻城等等,行,夠個某級校尉。文書都擬好了,不合被之前祝纓熟悉的那個阮郎中發現:「哎?我怎麼記得祝青君是個丫頭?」

  就是這個阮郎中,他之前是在鴻臚寺的,是祝纓的下屬。下屬對上司,總是會多留意一些。祝青君是祝府的人,也不是養在府裡不出頭的大丫環,是時常出門辦事的,阮郎中一看「祝」字,疑心是不是祝纓給弄錯了名字。

  兵部就私下問了祝纓,是不是搞錯了。其時,將領帶著家丁上陣,家僕有立功的,只要主人給力,家僕也有可能從此擺脫奴婢的身份,成為軍官,金良就是這麼得到身份的。

  阮郎中以為,祝纓這是報的時候報錯名字了。把個男僕的名字給寫錯成了個女僕,都是跟主人家姓,起名字的時候有可能是同個類型的,筆誤也是有可能的。

  祝纓卻告訴他,沒錯的。阮郎中也就硬著頭皮給發了出去,不想被門下省給認出來了。門下省識得此事純屬巧合,這個舍人是常往冼敬家裡去的。冼敬家之前與祝纓家是街坊,面子上都還過得去。祝纓又比較偏愛祝青君,出門常帶、有事常派。

  中書省十分不客氣地給打了回來。

  這個時候,阮郎中就不會為祝纓頂這個事了,只說自己是依著祝纓給報的功勞批復,沒毛病。

  有什麼事兒,得祝纓跟別人掰扯去。

  祝纓也不讓阮郎中為難,她的理由就是:「她殺敵有功。」

  舍人道:「有功也不該給軍職!也不是由兵部定的。婦人有賢德、有功勞,自有命婦職銜。怎麼能混淆呢?」

  祝纓道:「這怎麼能算是混淆?她又不是拿命婦的名頭去做的事,做的是外朝的事,當然就要照外朝的職銜來定。」

  這一下,不但舍人,就是其他人也覺得不是這個道理。冼敬道:「男女有別,怎麼能一概而論?又不是不賞其功。依其功勞,或冊孺人,或為鄉君,朝廷並非不賞功臣呀!」

  鄭奕等人都覺得祝纓這提議是有些無法理解的,就算是要提拔自己人,也不或於讓祝青君一個丫頭做男人才能做的官吧?

  冷雲甚至懷疑,祝纓是不是給阿蘇縣那兒弄女官弄習慣了,一時沒回過神。但是他們更討厭冼敬,所以都先不說話。

  祝纓問道:「那以後再有戰事,不說遠,就說西陲,設若有事,用是不用?」

  冼敬道:「徵發女子,不過是權宜之計!豈能長久?!」

  這話得到了一致的認同,正經朝廷,誰把女人頂在前面呢?

  祝纓道:「好,不提以後,眼下呢?」

  這時,禮部的一個郎中又跳了出來,道:「當然是以命婦的品級酬賞啊!祝尚書為什麼一定要讓一個女子去做官?」他口氣沒有戲謔,全是不解。

  祝纓認真地說:「因為她殺過的敵人,比你見過的都多。我不管她的出身,只管她能不能做事。」

  郎中道:「那是從權!現在戰事已經平息了!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曹操這話也算有理。可現在,用不到了!朝廷並非刻薄寡恩,我不知道您為什麼一定要把她放到一個不適合的位置上去?這要天下百姓怎麼說呢?」

  郎中內心充滿了疑惑,如果祝纓現在弄的是一個男僕,他可以理解,這就是培養自己的私人勢力嘛!一個女人,這是個什麼意思呢?

  祝纓對著這個理直氣壯的男子,慢慢地說:「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麼?她,是梧州人。」

  郎中剛要說「梧州又如何」,阮郎中想起來了,幫著說了一句話:「梧州!是羈縻之地啊!風俗與中原大為不同。」

  但是仍有人有異議,認為即便如此,比如蘇鳴鸞,她做著羈縻的官員,朝廷也就不管了,到朝廷來做官,那還得照著朝廷的規矩來。蘇喆的官職,那也是因為她家裡有一個縣,祝青君又不是家裡有個縣要繼承,朝廷裡還是不能有這樣的女官。

  祝纓馬上說:「朝廷不往梧州派兵,她,就是為梧州準備的校尉。也沒要你們撥多少兵馬給她管吧?」

  這項提議才勉強被通過了。但是,朝廷也不給祝青君撥兵馬,祝青君就只有一個空頭銜,以及幾十號別業那裡出來的女兵。祝青君打頭,項安等人都安在了「羈縻」的名下,朝廷不管,同時,朝廷也不容她們染指。

  朝臣們只以為祝纓是心向梧州,畢竟是她「年輕時」的功績,一般的「老上司」都會有類似的情結。

  …………

  朝會結束之後,祝纓又在戶部忙了一天。一天結束之後,她又去了鄭熹家。如果陳放此時去祝府,是必定見不到人的。

  鄭熹正在家裡拿著本棋譜研究,面前擺了一張棋盤。早就有人通報他祝纓來了,他卻坐著沒動,看到祝纓過來,笑道:「子璋,來,看看我這一局。」

  就彷彿他不是在深宅大院裡,而是在草屋茅舍外,松下一局棋,老友路過,招呼一下。

  祝纓也很自然地坐到了他的對面:「我不大懂這個,您知道的。凡要花時間、費心思的,我都沒那個福份。」

  鄭熹將棋譜扔到了棋盤上,問道:「王叔亮回去了?」

  「嗯,前天走的。」

  「這下可以安心了?」

  祝纓笑笑:「從來沒有驚心,又何談安心?看不慣那群『君子』的鬼樣子罷了。人都死了,還要把骨頭裡榨出油來。讀書啊,有人長良心,有人只長腦子。」

  鄭熹道:「尖刻。」

  祝纓糾正道:「深刻。」

  鄭熹笑道:「真想看到你與劉叔父吵一架。」

  祝纓擺手道:「還是不要了,在他面前,我只有領訓的份兒。」

  鄭熹道:「你現在見他,他必是不捨得罵你的。戶部怎麼樣?」

  「就那樣。我先為北地奏請減賦,現在我管戶部了,戶部又不如前了。人吶,總以為智珠在握想著算無遺策,不出意外,可實際呢,連三個月後都算不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有時候,賭咒發誓絕不會做的事,到了眉眼前,竟然自己就去做了。」

  鄭熹大笑:「你也有今天!」

  祝纓道:「今天來,是另有一事。」

  「哦?」

  祝纓道:「大郎,您有別的什麼安排麼?」

  鄭熹問道:「你有什麼想法?」祝纓一向是個有分寸的人,也不太會管到鄭家頭上,突然提起來,是有緣故的。

  祝纓道:「戶部還缺個郎中。」

  「你安排完了陳萌,又來安排他了?」鄭熹笑道,「你安排的人,本心總是好的。」

  祝纓認真地說:「不是我想安排,是近來有感而發,建議。大郎的年紀,再不做一點這樣的小事,以後就沒機會了。他是您的兒子,您在他這個年輕的時候已經衣紫了。他比您小有不如,可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不趁著年輕見識一下,以後容易崴到腳。」

  鄭熹認真了起來:「怎麼說?」

  祝纓道:「蕭何為什麼功第一?入關中,他拿了什麼?大郎以後想要秉政,得明白錢糧、人口從哪裡來。人,至少要十五、六年才能長出一代能用的來。糧食,誤一季就誤一年,想要攢出五年的存糧,需要的就不止五年的時間。這些都是功夫。他出仕以來,好像沒機會弄明白這些。

  本事都是在這些事上練出來的,以往我不對您講這些,是我自己也沒弄明白。如今卻是不得不說了。只有庶務上明白了,做別的事情才能信手拈來、舉重若輕。

  做官、做人,縱橫捭闔,他從小就耳濡目染,不用刻意去學去練。他欠缺的反而是最細微處。

  至於陳萌,也是陳相公先時遺澤,也是因為他不至於聽冼敬那些人的。咱們這位陛下——」

  祝纓說到這裡,意味深長地住了口。

  鄭熹道:「你一向周到細致,沉穩有度。」

  祝纓道:「有時候也是想任性的。今天就想把冼敬的狗頭打爆掉。」

  鄭熹笑道:「他倒有兩分像王相公,你捨得打麼?」

  祝纓道:「我分得清自己敬重的是誰,贋品就不必想要我的憐惜了。他們管的也未免太寬了!軍中事務,幾時輪到他們插嘴了?」

  侍女們擺上茶飯來,鄭熹招待祝纓吃飯,祝纓也不客氣,與他對坐著吃飯。

  鄭熹道:「對冼敬不假詞色,也得顧及東宮的顏面。」

  「嗯,」祝纓扒了口飯,「明白的。可他們想挾天子以令諸侯,還差點兒。」

  「哦?」

  「他們不像是個幹事的樣子,咱們來幹吧。」

  「你該不會是想要把王雲鶴的遺本拿來照著做吧?」

  祝纓搖了搖頭:「不是。那個得一個王雲鶴領著一千個王雲鶴去做才行,否則不過是姓張的代替了姓李的,何苦來?我閒的,為人做嫁。」

  「那你想做什麼?」

  祝纓道:「皇帝,沒有不喜歡乾綱獨斷的。也就是陛下不那麼精明,誰到了他那個位子上,都那樣。王相公只是自己一個人,還是那樣的一個君子,都讓陛下忌諱。這滿朝文武,這麼些人,總會有人能猜到他的心思,想做爪牙、助陛下攬權。

  以往是王相公鎮住了許多小人,不讓他們有機會倖進。現在,這天下就看您的了。」

  「胡言亂語!」

  祝纓道:「穆成周、時悉、李侍中,都是什麼能幹的人麼?陛下一味抬舉他們,為的什麼?哦,還有趙邸舊人、東宮舊屬。王相公下葬了,下一個會是誰呀?

  您還想起復嗎?陳萌,是我提的,可要陛下不願意,他也做不了京兆尹。您呢?丞相,只有陛下可以任命。您還是把大郎給我,咱們接著為他鋪路吧。我看您要前路坎坷了。」

  鄭熹挾了筷子切得細細的筍絲,慢慢地嚼著咽了,道:「這不是臣子該說的話。」

  祝纓笑道:「賢臣是臣,佞臣也是臣。出了這個門,剛才的話我也是不認的。您要答應,咱們就幹。您要不答應,那咱就順著陛下。我無所謂,我生來就是個小人。佞臣,我做得更順手。您說是不是?」

  鄭熹道:「胡鬧!我帶你進京,就是讓你幹這個的?」

  祝纓飛快認錯,道:「我錯了。古之聖王,莫不垂拱而治。您是要做賢臣的,咱們就請陛下做個聖王。為天子分憂,是臣子的本份。」

  鄭熹翻了她一個白眼,拿筷子指著他:「你呀!」

  祝纓道:「王相公一死,我頭頂一鬆。您給個準話,成不?我只為自己著想,過得更舒服。」

  鄭熹直直地看著她,祝纓的目光毫不退縮,鄭熹道:「茲事體大,我要再仔細想想。」

  祝纓起身,向他深深一揖。

  「坐回來,吃飯。」鄭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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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9 00:46: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八十二章 新案

  祝纓神態輕鬆地回到家裡。

  現在就等鄭熹的反應了,以她對鄭熹的了解,鄭熹八成會同意,即使他當時是站的趙王。所謂此一時、彼一時,時至今日還能跟皇帝一條心,挺難的。

  不同意也無所謂,還有皇帝這條退路可以選。

  回到家,又收到了陳府的帖子,約明天過夜來見面。祝纓知道他們要說什麼,也欣然同意。瞧,就算沒有鄭熹,她窩在一邊,也能有一伙「相濡以沫」的人。混得下去。

  帶著這樣的心情,祝纓安然入睡,第二天接著上朝去。做一整個國家來年的預算是件非常傷腦筋的事情,到現在還沒做好呢,得抓緊。

  早朝上,她卻又聽到了一個意外也不意外的消息——冷侯遞了休致的奏本,他號稱舊疾復發,人都沒有來上朝。

  皇帝有些驚訝地問道:「怎麼會突然想起要休致?」

  冷雲代奏道:「家父年事已高。」

  皇帝算了一下:「他今年,哦!我看他還硬朗,好好養病,好了再回來嘛!不要自己胡思亂想。」

  冷雲堅持為冷侯要求休致,就差在朝上撒潑打滾兒了:「陛下,臣家裡家法如軍法,奏本沒遞成,臣回家是要挨打的!臣好歹是九卿之一,挨了打,您面子上也不好看吶!」

  好說歹說,皇帝語帶遺憾地同意了。君臣二人演了一場戲,皇帝批准了冷侯的請求,許他以原俸休致,又賜杖、賜藥。

  另一件事是關於齊王的,禮部與冼敬等人為王雲鶴的謚號吵了好幾天,如今吵完了,也有精力把齊王出巡的禮儀給安排一下了。

  本朝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藩王出巡的事了,禮部花了點時間把舊儀給翻了出來。皇帝無可不可的,看到「舊制」便點頭同意。只是有一些禮儀用器一時難以湊齊,太子道:「事情緊急,現制也來不及了,從東宮庫裡挪用些吧。」

  皇帝滿意地看了看太子,對齊王道:「還不謝過你兄長?要記得兄長對你的好。」

  齊王作揖,太子還禮。

  一時之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陪他們演完了,各人散去,祝纓又回戶部去與葉、李二人算一回賬。祝纓又將產鹽各州的內容抽了出來,葉登問道:「這要用鹽來平財稅之不足麼?」

  祝纓道:「先預備著吧。」

  這也是常用的手段,史上屢見不鮮。譬如,如果朝廷轉運糧草到邊境困難,就會給商人發鹽引之類,讓商人自行籌糧、運糧,到了地方之後憑糧草按比例兌換鹽引。商人憑鹽引到產鹽地領鹽,自行販賣。

  食鹽利厚,但是鹽鐵官營,販私鹽是犯法的,商人權衡之下,也是願意做這個買賣的。

  如今朝廷府藏稍有不及,動用這個手段也不意外。

  但是祝纓現在想的並不是這個,而是「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過問鹽務了」。梧州之前不產鹽,現在摸到了海邊,但是不懂熬鹽之法。

  祝纓把這幾個州都給記了下來。

  一天忙完,回到家裡陳萌父子也卡著她下朝回家來拜訪。祝纓先說:「恭喜。」

  陳萌就說:「多謝。」

  一切盡在不言中。

  陳萌也知道冷侯休致的消息了,道:「他既然稱病,咱們就去探個病?」

  祝纓道:「好啊!」

  兩人帶了禮物,騎馬去冷府,冷府已有些人來探望了,在這裡,祝纓遇到了鄭川、施季行等人。

  冷雲出來見客:「多謝諸位惦記,家父委實不便,心領了。家父說,等身子好了,請大家過來吃酒。」

  祝纓留意,所有人都離開了,冷府沒有特意留任何人。她與陳萌也踏上回家的路,兩人要走過一道街,然後各奔東西。

  祝纓道:「你還有幾天假?」

  「還有明天一天,」陳萌道,「我後天就上朝。得打點一份鋪蓋放到京兆府裡。」

  祝纓道:「回來之後小心一些,味兒不對。」

  陳萌道:「可不是,王相公一走,鬧得人驚心,冷公這就休致了。」

  祝纓擺了擺手,陳萌會意,兩人於是分手。

  ………………

  次日,陳萌拜訪了親家施家,回家收拾了鋪蓋。第二天,銷假上朝,朝散後被皇帝接見,說的也都是場面話。出了宮,挾了鋪蓋卷兒就正式就任京兆尹了。

  京兆府兩年沒京兆尹了,陳萌到了之後,少不得再從頭理過。這個京兆府,當年王雲鶴任京兆尹時的舊人已經幾乎沒有了,當年的年輕人如今鬚髮都有了銀絲。倒是鄭熹任上的一些人,正在壯年。

  陳萌少不得立規矩、問人事、嚴門禁,一天朝見完,再問一下京兆府的補貼,將賬本收回來。

  到一個衙門,也就幹這麼幾樣。

  期間,並沒有接到什麼狀子。

  陳萌來得很巧,正是官員考核的時候,他手裡捏著官吏們的考核,比較輕鬆地拿捏住了大部分的人。

  時間進入十月,天氣漸冷,有錢人家的屋子裡開始燒起炭盤。陳萌漸漸在京兆尹的位子上坐穩,叫來少尹與法曹,問道:「我到京兆府任上這些時日,為何不見狀紙?」

  法曹道:「天子腳下,首善之區,想是民風純樸,無有鬥訟之事。」

  放屁,陳萌心想,京城什麼樣子我還不知道嗎?那得是百姓不敢告狀!我須得想個辦法,拿幾件案子立一立威才好!

  於是陳萌道:「貼出告示出,本府坐衙理事!凡有冤案,只管訴來!」

  「是。」

  陳萌知道,上下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他,要他如王雲鶴當初那樣,他也是做不到的。譬如安仁公主,王雲鶴硬扛,他就得再顧忌一下,這個是太子妃的祖母。他也給自己劃了一條線:凡涉人命的,我都嚴管,其他的,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把這條線劃下來,自覺是能夠做得到,當晚,安心睡了一覺。

  連著兩天,京城的百姓都在觀望。

  陳萌鎮定地去上朝,今日朝上無事發生,陳萌還惦記著今天有沒有收到狀子,散朝之後就要走。半途被冷雲叫住了,冷雲給了他一張請柬。

  陳萌有些驚訝,打開了一看,卻是冷侯要做壽,日子定在半個月後。冷侯休致之後的第一次生日,陳萌道:「我必是去的。」

  冷雲笑道:「那就恭候大駕啦!」

  這樣的人家做壽,一般要連做三日,陳萌被安排在第一天,到了正日子,他到了一看,有一部分熟人,祝纓並不在其中。他便問冷雲:「三郎沒來?不應該呀。」

  冷雲道:「人有些多,也不好都鋪開了,就勻做三日。他是明天來。」

  ………………

  祝纓是被特意排在第二天的。

  去探病沒有見到人,祝纓又等了三天,再往冷家去了一次。

  這一次,冷家門前的人少了許多,祝纓順利地見到了冷侯。

  冷侯斜躺在一張榻上,一個丫環跪在踏腳上給他捶腿。祝纓一進來,他就讓丫環退下去,趿著鞋站了起來:「你還又來了!」

  一旁冷雲撇嘴道:「來看您還不好?」

  冷侯作勢要打,冷雲抽搐了一下,又恢復了從容:「咳咳!從小玩到大,您現在還這麼玩,累不累呀?三郎來了,咱們都坐下來好好說話,不成麼?」

  賓主坐下,祝纓又詢問了冷侯的身體:「您這休致也太突然了。」

  冷侯搖了搖頭,道:「瓜熟蒂落,再不識趣,被人趕著走就難看啦。王雲鶴有那樣好的名聲,他能頂得住,我可不行。」

  說到王雲鶴,三個人都沉默了一下,祝纓道:「看到您康健,我也就放心了。我知道出去之後該怎麼說。」

  冷侯笑道:「我都休致了,還用怎麼說呢?對了,帖子呢?拿來!」

  冷雲拿了個請柬出來給祝纓:「一定要來呀!等著你的壽禮呢!」

  卻是冷侯要做壽。

  祝纓道:「我必是來的!」

  到了正日子的時候,祝纓心情正不錯——她把來年的預算給做出來了,給各州分的配額也分好了。

  在與刺史們討價還價之前,吃一頓好的,挺好。

  到了冷侯府上,祝纓發現鄭熹也來了,此外如御史王大夫、禁軍裡的葉將軍、柴令遠的叔叔柴光祿、工部的阮尚書、大理寺少卿林讚陪著一位林侍郎、司農寺的陽司農,等等,這些人,彼此之間互相有姻親關係,最多拐上三道,便能扯上親戚關係。

  冷雲將她拉到前面,與這些人在一處,笑道:「都是熟人吧?」

  祝纓左右看看,哪裡還有不明白的?笑道:「朝上常見,倒比在宮中自在。」

  鄭熹指著自己身邊的位子,讓她過來坐下,笑道:「就是為了這一個自在。」

  冷侯道:「既然自在,就該多聚一聚。你不算,他們這些人,須得輪流做東。」

  上面幾席坐的是這些人,再往下,冷雲的兒子們陪著一些年紀相仿的人,鄭川算得上是他們中的一個人物。

  祝纓在這其中,顯得格格不入,但又不那麼突兀。祝纓自入仕以來,身邊的同僚,便有三分之一出自這些人家,另外還有四分之一是時、姚、鐘等姓氏,剩下的才輪到一些其他出身的人。

  到得現在,與她地位差不多的人裡,有一半出自這些人家。如果算上陳、施、姚等人,總數達到了三分之一。

  祝纓沒有親族、沒有子女、沒有姻親,但由鄭熹引入。不將她視作自己人似乎說不過去。

  鄭熹等人為冷侯祝壽,冷侯也就坐著受了,道:「我與你們的父輩操勞了一輩子,該歇一歇了,以後就看你們的了。當做忠臣,做些對陛下好的事情,不要事事都讓陛下操心。」

  眾人都起身,一齊飲了這杯壽酒。

  接著,歌舞上來了,冷侯不再說其他,或受些奉承,或講幾句笑話,或回憶一下某人小時候的趣事。

  鄭熹坐不久,歌舞上來的時候,他便告辭而去,冷雲將他送走。

  祝纓倒是坐到了最後,彷彿只是一個後輩給前輩祝壽。

  …………

  自那日起,也不見大家做了什麼,但見整個朝堂風平浪靜,什麼事也沒有。各地刺史可陸續到京了,他們先要「交功課」,且還不到討論預算的時候,祝纓還沒到最緊張的時候。

  這一天祝纓從宮裡回到自己家,遠遠地看到祝文站在街口,出頭露腦地張望。祝纓快催了幾下馬——祝文這個樣子不太對,他一向穩重,現在這個樣子必是有事發生了。

  拐過彎,祝文跑了過來:「大人,鄭相公來了。」

  祝纓道:「他說什麼了嗎?」

  鄭熹不在家裡守孝,到她這兒來是要做什麼?

  祝文搖頭道:「沒有,就說來看看您。林風、小妹陪著他在廳上喝茶呢。」

  祝纓道:「走!」

  到了門口,看到了鄭府的車馬,祝纓跳下馬來,對鄭府的馬夫、隨從點點頭。對祝文道:「怎麼不招待?」

  那人笑道:「好叫大人知道,他們幾個已經進去了,我是今天當著留在外面看馬的。」

  祝纓道:「那也上壺熱茶。」然後大步走了進去。

  鄭熹此時又在與祝青君說話,他對林風、蘇喆還算認識,對祝青君就比較好奇了。祝青君放在鄭熹面前就算是個「其貌不揚」,不過既然是祝纓認為可以做校尉的,鄭熹就要多問幾句:「你是哪裡人呀?家裡還有誰?想家了嗎?」

  祝青君道:「家裡早就沒人了,遇到了大人,才有一口飯吃。」

  聽到腳步聲,祝青君往後退了退,蘇喆等人都起身。祝纓看鄭熹一身素服,很是從容,道:「您怎麼來了?有事,叫人來說一聲就得。」

  鄭熹道:「那怎麼成呢?要緊的事,還是親自來一趟的好。自你搬家,我還沒來過呢,不帶我看一看你的書房嗎?」

  「請。」祝纓對身側擺了擺手,蘇喆等人都沒跟上來。

  兩人到了祝纓的書房,她的書房裡如今已搜羅了許多的書籍,僕人點上燈,上了茶,又垂手退了出去。

  兩人坐下,鄭熹看書房陳設並不講究,道:「你對自己還是這麼不上心。那邊桌子太呆板了,上次那對彝器往上一擺,不是好看多了?」

  祝纓道:「收庫裡了,讓他們找去。這些日子風平浪靜的,還以為您這幾天不好動彈呢。」

  鄭熹道:「我又不是在家裡坐牢了!」

  「這話可不好聽,」祝纓說,「那您這是?」

  鄭熹道:「大郎不能給你,既然說要學習庶務,索性做得痛快一些。我給他安排到地方上去,認認真真地任一任地方!不要去過於富庶之地,那樣履歷光鮮、一路順遂,卻難學得到東西。走得太遠,我又不放心,我想,讓他去北地。」

  他認真地看著祝纓,當年,祝纓去福祿縣的時候他就是不樂意的。但是從祝纓的經歷來看,去一個比較艱苦的地方,確實能夠磨煉人。

  祝纓道:「三年恐怕不夠,剛咂摸出味兒,就回來了。洗不去嬌貴習氣。」

  「好,就聽你的,」鄭熹說,「但是北地很大,去哪裡更合適呢?」

  祝纓道:「如果說北地的話,刺史,他還差一點資歷,縣令又不合他的身份,知府就挺好。我知道有一個地方適合他。」

  這個地方是比較好的,現任的知府是祝纓比較看好的,還想給升一升呢,正好升了這個,給鄭川騰個位置,讓鄭熹出力、兼鄭熹的人情。這個知府下面有三個縣,其中一個縣令又是梧州官學生出身。

  這樣,做知府的鄭川手下也算有「自己人」,不至於完全懸在空中,會有人告訴他下面的實情。三個縣令的出身也不一樣,打架也是會有的,讓他們鬧一鬧鄭川,也沒什麼不好。

  上面的刺史是陽刺史,是原來的御史大夫陽大夫的族人,陽家與鄭家也是熟人。

  祝纓道:「我在北地的時候,摸過一次底,人口、土地、士子,都是有數的。大郎啟程前,我讓他們收拾出來,他也好有個數。」

  鄭熹拍板,道:「好!都依你的安排!」

  祝纓道:「開弓,可沒有回頭箭了。」

  鄭熹輕笑一聲:「你現在再提醒,是不是晚了點兒?功臣,原本也不是奴才!我帶出來的人,也別去做奴才!」

  「是。」

  鄭熹道:「朝上,你多盯著些。十三郎他們,生來富貴,傲氣凌人,易被激怒。」

  「好。」

  鄭熹又叮囑了祝纓幾句,並不在祝家吃飯,又回到鄭府繼續過著「隱居」的生活去了。

  …………

  祝纓本以為接下來最需要注意的是讓鄭奕等人冷靜下來,王雲鶴走了,他的徒子徒孫們沒了靠山,以鄭奕等人的脾氣,不痛打落水狗才怪!

  豈料第二天的一件大事,卻是有人狀告鄭奕他哥鄭衍!

  陳萌如願收到了狀紙,也不是人命案,卻將他的手給燙著了。

  一對老夫婦,到了京兆府,狀告鄭衍酒後無德,調戲了他們的女兒。酒醒之後,派人扔下了一擔子「彩禮」,把人女兒搶進府裡了。老夫婦去要人,還被府裡的奴才打了一頓。

  陳萌頭上開始冒汗,強行道:「傳鄭衍。」

  鄭衍是不用親自到堂的,來的是他的管家,拿著他的帖子過來。據管家說,這是一家開小酒館的,鄭衍不合酒醉,但是看到醉漢你不躲,必也是「心悅」鄭衍。

  這是一樁風流美事。鄭衍後來也補了禮物,還有文書,上面有女兒父親的的紅手印呢。如今必是被挑唆,想要訛錢的!

  老夫婦卻是一步一磕頭:「只有這一個女兒,想養大了她坐產招婿,誰個捨得將她送到那深宅大院裡做囚徒?」

  陳萌心頭一震。

  鄭家的拿出文書證據,老夫婦就說:「是他們按著我們的手拓的印兒。」

  鄭家便說:「文書都不能做憑證了,還有什麼是可信的?老賊空口編造的就可信嗎?」

  陳萌將雙方收押,卻又派自己的家丁暗中打探。發現老夫婦店中的小伙計在大牢外焦急地打點關係求見老夫婦,陳家家丁套話,得知女孩子被調戲強搶是實。

  陳萌仍有疑慮:一般百姓沒有這麼大膽子告的。他派人盯著小伙計,果然見有個書生打扮的人與小伙計耳語。

  陳萌下令將書生帶進府裡盤問,書生也是有骨氣:「您出的告示我認得字,鄭家犯了法。怎麼審,在您。」

  教唆是有人教唆,犯法是真的犯法。今日才知當年外放,父親為他頂了多少麻煩。

  陳萌感受到了責任艱難,少年時代的窒息感重新籠罩住了他。

  比他更難的是施季行和林讚。

  刺史進京,這回來了一個刺兒頭。他不是刺史,是輪著進京的別駕,名叫江政,他不但帶了相應的文書、押運糧草、貢士等,他還帶了一個大案子來!

  他的轄內,有王氏的一支。平日裡看著是名門望族、樂善好施,實則暗中惡事做盡。乃有逼姦母婢、殺人滅口等事,在清查此事的過程中,又牽連出了「內亂」,以及強奪民田之類的勾當。但是當地的刺史畏懼王氏的權勢,代為隱瞞。

  江政暗中帶著一溜的人證、物證,一氣到了京城,非得把這事兒給辦了不可。

  施季行特別羨慕祝纓,不用管些破事兒!

  祝纓是通過趙振等人知道的這件事,趙振在大理寺裡,一看情勢不妙,當晚便到了祝府,如此這般將大理寺的事情說了。

  「我瞧著不對,雖然他們平日裡也做些惡事,但能遞到大理寺的不會是這樣的。不止這一件,前天還收到一件,也是魚肉鄉里致人死命的,都是些與京中大戶能扯上關係的。他們是不是瘋了?」趙振說。

  江政這個人,祝纓有點印象,如果沒記錯,應該是當年被政事堂踢出京城歷練的人之一,與她、羅甲秀一批的。

  祝纓道:「我知道了,你回到大理寺,只記著一句話——依法而斷!只要你秉公辦理,出了事,我頂著。」

  「是。」

  祝纓不動聲色,留趙振吃了個晚飯,飯後,趙振回宿舍去,祝纓將祝青君、項安喚到了面前。

  二人都打扮得很俐落,雖然個頭不是很高,看著卻都極順眼。

  祝纓道:「家裡快來人了,不能總讓他們惦記著,你們也回一趟老家。」

  她打算從京城打點一些物品,派祝青君與項安押運南下。京城的消息源,暫時移交給另一個女孩子祝晴天。這姑娘今年不到二十歲,也是別業出身,特別的喜歡蘇晴天,北上的路上受過蘇晴天的照顧,便想以蘇晴天為榜樣,把自己的名字也改叫做晴天了。

  項安是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項母總是不放心她,祝青君是花姐托付給祝纓的,現在讓兩個人帶著官職告身回去一次,也好安一安那兩個人的心。花姐猶可,項母年紀已經不小了,不讓她看到女兒有個「歸宿」,怕她死的時候有遺憾就不好了。

  二人應是。

  祝纓對項安道:「二郎、阿漁留在京裡,我還有用,他們有什麼信件,你為他們捎去。」

  「是。」

  祝纓對祝青君道:「你另有差使。」

  祝纓親自打點給家裡的東西,特意選了一箱子紫綢給張仙姑、祝大裁衣服。且叮囑祝青君:「回去之後,多操心操心別業。侯五上了年紀了,別業的守備,你要撐起來。會遇到難處,但是你已經是校尉了。」

  「是!」

  「你再在京城就是浪費功夫了,如今名正言順又有官職,帶著官職回去。把別業替我管起來。那裡的事務,你與大姐商議著辦!跟在我身邊這幾年,該學的、該會的心裡也都有數了。要管起來!」

  「是。」

  祝纓的意思比較明白了,別業要交給祝青君打理,祝青君心神激蕩。她喜歡北地,在那裡,她可以憑借真本領一刀一槍地拼出一番事業來,不管你是主人還是奴隸,不管你是男人還是女人,砍下一顆頭顱就記一個數。回到朝廷,好像一下子就不做數了。

  好比到一戶人家幫傭,搬一袋米給一文錢,看你搬了一百袋,突然給一個值一百文錢的簪子,告訴你,簪子就值百錢,但是我不給你錢。明天你也不用來了。這簪子呢,你想拿去兌錢,還沒地兒兌去。

  憋屈得要死!

  祝纓又取出一份文書來:「這個,拿回去與蘇鳴鸞一道鑽研,這是製鹽之法。」

  「是。」

  「無論聽到京城有什麼消息,都不要慌亂,要鎮定!」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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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三章 名單

  祝纓走進庫房,挑選了一些皮裘。項安家中豪富,同行的其他人卻沒有這樣的家底,祝纓給每個人都選了一套厚厚的冬衣。

  適宜出行的日子是特別卜算過的,那一天祝纓一大早就要上朝。所有的人都起得很早,蘇喆與祝青君手牽著手,姑娘們的眼眶紅紅的。

  祝纓道:「早飯吃飽些。」

  祝青君應了一聲:「是!」

  祝纓沒再說話,與她們一起吃了個早餐,帶上胡師姐就要走。等她回來的時候,她們就已經不在家裡了。

  祝青君放下了碗筷,道:「我送您去朝上。」

  祝纓看了他一眼,祝青君道:「天還沒大亮,城門口堆著好些人,擠來擠去的耽誤功夫。」吐字太多,語音漸漸哽咽,她忙住了口。

  祝纓道:「行。走吧。」

  項安也默默地牽了馬出門,將要南行的隨從們無聲地搶過了燈籠,大步走在前面照路。一行人很快到了皇城前,祝纓左右看看,道:「行了,去吧。」

  祝青君與項安下馬,一同拜倒,與同行者齊齊磕了個頭,旋即起身,牽上馬、整齊地離開了。

  胡師姐吸了吸鼻子,回頭看著項安的背影漸漸消失。

  這邊的動靜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他們都不知道這是在鬧哪一齣,大部分人選擇旁觀。只有冷雲邁著四方步踱了過來:「這是要幹什麼?嫁閨女?又不像。」

  祝纓道:「誰家嫁閨女是這樣的?」

  兩人慢悠悠地接上了話,冷雲道:「哎,聽說了嗎?京兆現在可忙了。」

  祝纓道:「京兆豈有不忙的?」

  冷雲道:「別裝,別對我說你不知道,我都知道了。陳大到底是個什麼章程?」

  祝纓道:「您都說到『章程』二字了,哪有那麼容易定的?」

  冷雲顯出一個深沉的表情來:「也對。咱們最好裝成不知道,叫他們自己把這事兒給弄了。七郎不會讓這件事情拖太久的。」

  冷雲拿出腦子來用了——當然也可能是他爹把腦子借給他用了一會兒——祝纓卻不再糾結此事,說:「嗯,那就看著吧,反正就快出結果了。」

  冷雲的正經沒有維持太久,開始抱怨起鄭衍來:「一把年紀了,也不知羞!要是他兒子幹的這個事兒,倒還能說句年輕不懂事兒。他……」

  祝纓道:「就算是個年輕的,那麼幹也不對。」

  冷雲點了點頭,無聊地四下張望:「哎,那邊那個,看著面生。」

  「哦,吳刺史,是同鄉。」祝纓看了一下,吳刺史正在與陳萌說話。

  天色亮了一點,祝纓對冷雲道:「還有一件事,您得幫我。」

  「嗯?」

  祝纓道:「趙蘇。」

  「他怎麼了?不是挺好的嗎?才幹了件大事,幹得挺漂亮的。」

  「我現在得用他。」

  冷雲往後退了一步:「你要幹嘛?我用得他挺好的。」

  祝纓道:「我在戶部,沒有自己人。您在鴻臚寺,都是自己人,李彥慶又不是一個會藏奸的,您那兒應付得來。我呢?您瞧,這些『諸侯』,哪個好相與了?得有人來幫我一幫。」

  冷雲的眉頭皺得死緊,眼睛看著祝纓直搖頭。

  祝纓道:「拜托啦,這麼著,我總要托一托姚尚書的,您有什麼相中了要調到鴻臚寺的人,咱們一塊兒同姚尚書講了,您看怎麼樣?」

  冷雲道:「我一時到哪裡找一個這樣的人?哎?你那裡有這樣的人不?」

  祝纓道:「我才有幾個人?不是我自己帶出來的也不敢薦給您,怕他們誤事。做事細緻周到的也有,您也知道的,蘇喆不錯,可是個女孩子,您敢要,我就敢給。她是真的可以,劉相公手上都過了招的。怎麼樣?」

  冷雲道:「你求我的,怎麼又拿我尋開心了?」

  祝纓道:「誰與你開玩笑啦?蘇喆、祝青君乃至項安,我在北地行轅用得如何?」

  冷雲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最終搖了搖頭:「還是算了,趙蘇我給你吧,總不好攔著他的前程。記著,你欠我一個人。」

  「好。」

  兩人嘀咕一小會兒,朝會就開始了。

  朝會上也不太平,一件大事就是江政帶過來的王氏的案子。這個王氏是御史大夫的同族,與王雲鶴之間除了都姓王,再沒別的干係了。案子委實駭人聽聞,其他的都還好說,「內亂」一條,就不得不重視。

  內亂,十惡之一,是自家人想遮掩,一旦為人所知就不能輕輕放過的罪過。

  皇帝大怒:「世間竟有這等畜牲!大理寺!」

  大理寺卿現在還是空缺的,施季行、林讚兩個人上前。他們二人雖然也很討厭「內亂」這個事兒,提起來都是大罵,心裡卻清楚,不少人家都會有這樣的事情。大理寺每年辦的凶案,有不少都是因為這個而起。

  二人上前,施季行道:「臣等正在核實。」

  皇帝道:「一定要細細查來!」

  「是。」

  二人都扭頭往後看,江政站得比較靠後,一臉平靜。

  皇帝又說:「刺史張某,竟相幫隱瞞,著他具本解釋!」

  竇朋忙應了一聲,回去發文給當地的刺史。

  ………………

  散朝後,皇帝將王大夫留下。王大夫知道皇帝是問他是否知情之類,暗道一聲僥幸,自己還有機會辯白。

  他隨皇帝到了偏殿,皇帝遲遲不說話,王大夫內心忐忑,站在那裡微微搖晃。

  忽然聽到皇帝問:「江政所奏之事,你可知情?」

  王大夫精神一振,忙說:「陛下容稟!臣與彼雖為同族,血脈實遠,分屬兩房。」

  這樣的大家族,多少代下來,分為不同的枝屬,彼此只在敘家譜的時候有些接觸,如果沒有特別的事由,平時也難有交際。譬如其中一枝因故遷徙了,兩家有相隔上千里,派人快馬送個信都得找半個月,這還是快的。

  皇帝問道:「據你看,屬實否?」

  王大夫並不去打這個包票,道:「個中情由,臣實不知,只待大理寺查證。清者自清,若果有違法事,臣又豈敢因私廢公?」

  皇帝道:「爾為御史大夫,也要謹慎。」

  王大夫恭敬地道:「是。」

  皇帝看他態度尚可,讓他離去。

  王大夫步出偏殿,心裡實是疑惑:這個江政,究竟要做什麼?這是投了王……哦,冼敬一派了麼?竟這般不留情面!

  絕不能讓這件事影響到整個王氏的清譽!

  王大夫一邊走一邊想,二十三步之後,他就有了主意。這件事情不能不管,更不能大包大攬。

  祝纓正在戶部與江政扯皮,江政過來的主業是「交功課」,得催著戶部驗收了他帶來的糧賦之類,拿到戶部給的條子,才好去吏部做進一步的考核。賦稅、人口是考核的最重要的指標了。

  祝纓先與他對賬,去年是竇朋與地方上定的數目,今年如數交了上來。然後是確定下一年的數目,祝纓拿出一份公文來給他:「這是來年的。」

  江政接了,仔細看了看,眉頭微皺,輕聲說:「恐怕有些難的。」

  祝纓道:「沒有給你漲啊。」

  江政道:「您哪怕再給漲一些,我們使君也能給您湊上來,只是百姓又要苦一些了。您加一成,使君就給百姓加上兩成,種田的不是他、催收的也不是他。他給您交的糧草。」

  祝纓道:「豪強兼併?」

  江政點了點頭:「您任過地方的,豪強兼併之後,便是租賦徭役壓到百姓頭上。百姓不堪,就逃亡。逃亡戶口的租賦徭役又轉到剩下的人頭上,剩下的百姓更加艱難。」

  祝纓問道:「這難道不是地方官員的責任嗎?」

  江政深吸一口氣,點點頭道:「不錯。我只是把我知道的告訴您,該我做的,我是一定會去做的。」

  祝纓問道:「逃亡的事情,你有實數嗎?有實證嗎?」

  江政道:「有。您能辦得了王氏嗎?」

  祝纓道:「我為什麼要辦王氏?給我一個數目,我會派人去核實,果如你所言,我與張使君聊聊去。」

  江政目光堅定地看著祝纓,祝纓也回看他,江政道:「好!今晚我去府上拜訪。」

  祝纓微笑道:「恭候大駕。」說著,把手裡的公文往前一推,江政取了筆,簽名畫押,兩人各執一半,留在戶部的這一半存檔,明年這個時候再來「交功課」。

  江政跨過門檻,迎面走來了王大夫,江政從容行禮,王大夫送也毫無慍色。兩人在門口聊了兩句,王大夫詢問江政:「別駕所奏之事,可是屬實?」

  江政溫和地道:「人證、物證俱在。不屬實,豈不是下官構陷了?」

  王大夫道:「是老夫失言了。」

  江政又是一揖:「大夫言重了,大夫為御史,有疑問就應當提出來的。」

  祝纓從裡面踱了出來:「我這門口的太陽好?都在這兒曬太陽了?」

  王大夫一笑,江政也是一揖,向二人告辭。

  祝纓請王大夫入內坐:「您一來,我腿肚子都打轉。」

  王大夫道:「御史每每挑剔別人,如今我倒被別人挑剔啦。自王相公走後,這些人就開始上躥下跳!」

  祝纓笑笑:「誰能挑您的錯處?陛下不信任的人,早掛在臉上了。您不會有事的。」

  王大夫道:「你就別寬慰我啦!『內亂』哼!」

  祝纓擺了擺手:「那也與您沒關係。」

  「說出來都是姓王,鄉野村夫哪裡會分辨呢?」王大夫又將分家的理論說了一大通。

  祝纓道:「這些道理,大家都懂的。」

  王大夫道:「大理寺也會明白嗎?」

  祝纓的頭輕輕地歪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王大夫低聲道:「大理寺核查案情,還請代為轉圜,不必他們枉法,但也請不要窮治……」

  與大理寺聯手反咬江政一口是不太現實的,但是希望不要牽連太過。希望不要重點攻擊王氏的「門風」問題,就當成一件普通的案子辦就行。

  祝纓道:「我這兒是戶部,您得找施、林二位。」

  王大夫擺了擺手:「我固然能尋他們二位,但都不如來求你呀!」王大夫看得明白,施、林是現管的沒錯,但是大理寺上上下下許多人,人心未必齊。如果說還有一個人,一句話能夠讓大理寺盡可能多的人聽話的話,那就是祝纓了。

  他卻不知道,大理寺在祝纓手裡就有一個習慣——我可以不全部報上去,但是大理寺得盡其所能把真相給查出來。是不一定報,不是不查。

  祝纓當即滿口答應:「我與他們講,但願還能看我幾分薄面,成與不成,卻不敢寫包票的。府上的事情,也請盡快自家弄個明白。該收尾的收尾,該安撫苦主的安撫苦主。

  買賣田地,同族優先,怎麼就賣給異姓了?上等田什麼價、薄田是什麼價?江政還是沒寫太細呢,地方上幹過的,掃一眼就知道其中有隱情了。這些事兒您不給抹平了,日後翻起舊賬來,大理寺未必願意跟著折進去。」

  王大夫道:「我讓他們收尾,他們要做不好,那我也不再管他們了。」

  祝纓道:「那就說定了。」

  「好,多謝。你這份情,我會記得的。」

  祝纓親自把王大夫送出戶部,王大夫道:「留步。」

  「慢走。」

  祝纓送走王大夫,先去吏部與姚尚書勾兌,說的是趙蘇的事情。

  之前,姚尚書給她遞了個條子,讓她對姚尚書的一個堂弟手下留情。這位堂弟在外任上,今年的糧賦有欠,希望明年能夠往下減一點。

  祝纓也有自己的打算,答應了姚尚書,將文書上的數字略改了一改。

  見到她來,姚尚書笑道:「稀客。」

  祝纓道:「當我是客,就允我一件事,如何?」

  姚尚書邀她坐下,詢問是什麼事,祝纓道:「戶部現在忙,想調幾個人來幫我。」

  「好。」姚尚書沒問人名就答應了。

  祝纓把趙蘇的名字給報了上去,讓趙蘇過來做個郎中。之前把趙蘇弄到北地攢功勞,如今在鴻臚寺的差使也辦完了,調過來也在情理之中。姚尚書感慨道:「對親兒子也不過如此了。」

  祝纓道:「那也得他自己爭氣。」

  兩人勾兌完了,姚尚書又說:「舍弟的事,千萬不要忘了。」

  祝纓道:「忘不了。」

  出了吏部,再去大理寺。施季行等人與她想的也是一樣的:查,查清楚了,再考慮怎麼報。大理寺輕易不為人頂缸,想辦事,得有誠意,不然就是一點面子情。

  大理寺的暗房裡,存著好些積了灰的檔。許多是當時拿出來用處不大,日後在一個合適的時間拿出來,會有更大作用的東西。

  祝纓只消對施季行暗示一下,施季行便明白了。施季行道:「要是屬實,想瞞也是很難的。」

  祝纓道:「你先查。」

  「好。」

  祝纓接下來還有一些地方官員要見,彼此一番討價還價,都是些慣例了。祝纓做預算的時候,留了一個上下浮動的範圍,為的就是預防有意外事件發生,可以靈活調整。

  又見了一個刺史、一個司馬,與江政一樣,祝纓就向他們要一樣東西:人口和土地的實數。

  到得落衙時,祝纓回府,門上已經收了一些帖子,小廳裡也坐了幾位等著見她的客人——外地官員陸續到了。

  祝纓對林風道:「告訴他們一聲,今天有事,帖子收下,另約個時間吧……」

  林風道:「您知道了?」

  「嗯?」

  林風道:「您還不知道?」

  「說事。」

  「哦!那邊、舊府那裡後半晌來報信,祁老翁,歿了!」

  祝纓微張了口,問道:「這就沒了?」頓了一頓,才說,「祁小娘子說有什麼事要家裡幫忙的麼?」

  「那倒沒有,只來知會一聲,說,蒙多年的照顧,又給您添麻煩了。」

  「知道了,後事讓趙蘇去辦吧,有什麼要幫忙的,你們也別不管他。」

  「哎!」

  有了祁泰的事,祝纓就更有理由了,讓蘇喆等人將客人勸走,她自己換了身便服,出門去了鄭府。

  …………

  祝纓到鄭府的時候,鄭家正準備吃晚飯。

  除了鄭熹一家,鄭衍、鄭奕等人都在,祝纓道:「哎喲,我來巧了。」

  鄭衍的臉上有些訕訕的:「三郎來了?」

  祝纓的表情無平常無異:「是,有件事兒要同相公講一下。」

  鄭熹道:「隨我來吧。」

  兩人去了書房,鄭衍弟兄二人沒有跟去。

  進了書房,兩人在榻上對坐。祝纓先說:「您這是,又操上心了?」

  鄭熹道:「我倒想清淨自在地過上幾日,這個人!帶他去京兆府去請罪,他還不樂意呢!」

  祝纓道:「能者勞、智者憂,王大夫想必也做如是想。」

  「哦?他?」

  祝纓道:「王家的案子落到大理寺手裡了,他今天找到了我。不太好弄,最好也是個暗中辦了,不大肆宣揚。」

  鄭熹道:「王大夫沒盡全力。那也是個明白人,遇到這樣的事情,就不能放肆胡為,只為一時痛快四處樹敵。

  就說陳大,丞相之子、京兆尹,才上任,多少雙眼睛盯著。你還不知道吧?那老翁本不敢爭執,他女兒在府上也沒受虐待,事態本已平息。他店中有個小伙計,一日遇到了一個書生,告訴他,只管告。你猜,這個書生是誰的學生?

  陳大要是不接這個案子,又或者私下賣放,他這京兆尹的名聲也就臭了。

  這個時候,不給他個台階下,倒叫他先主動示好?我得給他什麼樣的好處,才能叫他明白無誤顯露出為我所用?

  那個江政,約摸也是如此吧。」

  祝纓道:「我要說的,正與這兩個人有關。」

  「哦?」

  「當年,陳、王二位相公還在,政事堂裡是陳、施、王三位,他們曾將一批年輕官員外放到各地歷練……」

  「我記得有這事,你也是那個時候離京的。不過,有些人是歷練出來了,有些人就虛有其表。」

  祝纓道:「我從梧州回來的時候,路過家鄉,見了陳相公。他對我說,當時是擔心先帝行將就木,年輕人不知輕重捲入紛爭,是有保全之意。誰知造化弄人,往事不堪憶……」

  鄭熹的眼睛放空了瞬間,道:「先帝……太子……」

  誰知道先帝太能活了!

  祝纓道:「江政就在名單上,他並不是刻意針對誰。」

  鄭熹的表情微變,祝纓點點頭:「這是陳相公給我的,我看過了,從戶部與大理寺看來,大多還可以。」

  說著,將一張紙遞給了鄭熹:「江政是個能幹的人,還是不要把他推到對面的好。戶部沒錢了,得有人不竭澤而漁,又能打上幾條魚來果腹。」

  「你以往看冼敬他們還不錯。」鄭熹接過了紙,發現上面的名字並沒有印象中的那麼多,想來是陳巒手中的那一部分。王、施兩人,估計不在祝纓手上。

  祝纓道:「那是以往,自從發現誰做官親族都容易兼併之後,就覺得有些事情不必那麼分明。什麼士族、什麼寒門,本也不是那麼明晰的。」

  鄭熹點了點頭:「就怕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祝纓道:「忠武軍、忠武軍如今半死不活。我在北地招募了三千子弟,溫岳帶著,也帶得挺好。」

  鄭熹緩緩地點頭,比剛才點頭的動作要慢一些:「倒是,有點意思。」

  「我也還沒想明白,不過,」祝纓指指那張紙,「這個,我還是相信三位相公的品格。」

  鄭熹道:「也好。」

  祝纓起身告辭,鄭熹道:「來都來了,吃了飯再走。」

  祝纓道:「我在這兒,那一位會不自在的。」

  鄭熹想起鄭衍也是有些頭疼的,道:「改日梅花開了,再來烹茶賞雪。」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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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四章 寂寞

  出了鄭府到了街上,風頓時大了起來。

  燈籠被風吹得稍稍搖晃,鄭府的大門連同門邊的人都被晃得明明滅滅。

  祝纓突然意識到,她竟然已經到了與鄭熹談論天下事的地步了。以往,鄭熹是教導者,是安排她的人。凡事,她總是不露一絲心意,照他說的做,奉承著、糊弄著就成了。

  她的心事,全與花姐說,有時候也能同母親講兩句。論起天下抱負,又與王雲鶴也能說上幾句。

  母親、花姐遠在千里之外,王雲鶴……

  我竟只能與鄭七論天下了麼?

  鄭川還站在門前沒有進去,祝纓對他點點頭,擺一擺手:「外面冷,回去吧。我也走了。」

  鄭府離祝纓的新宅不算太遠,祝纓回到家的時候正好吃晚飯。祁泰的訃聞傳來,府裡上下頗有些傷感。祁泰平時沒什麼存在感,但府裡許多人都被他教過算學。

  這裡面有祝纓起初理解的問題,她以為祁泰會算賬,則凡與算術有關的都要他教。弄得一群人雞飛狗跳,愁得想逃學。祁泰又是一個不大會看人臉色的人,學生們苦不堪言。

  當祁泰過世之後,這些經歷統統變成了難忘的回憶,好些人飯也吃不香了。

  祝纓道:「明天輪流去那邊看看。」

  眾人一齊答應了。

  與祁泰相處近二十年,一朝生死相隔,祝纓嘆了一口氣。林風悄悄地看了她一眼,卻見祝纓又恢復了平靜,很正常地吃起晚飯了。

  吃完了飯,祝纓沒再有任何一個字的吩咐,安靜地到了書房。胡師姐等人要跟過去,祝纓擺了擺手,她們對望一眼,只搬了炭盆、點了蠟燭,將一壺熱茶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帶上門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祝纓不像她們想像的那樣傷感,她先扯過紙來,得寫一個祈泰出了缺的文書報給吏部。再打開今天訪客們的拜帖,今天不見,明天也得見,明天的時間安排就會非常緊。明天還要與各地的官員討價還價,要安排人去驗收糧草。

  每日晨會的內容,頭一天晚上都得有個規劃。再將戶部的事務梳理一遍,以防明天皇帝又或者政事堂詢問。

  公務都辦完,祝纓才起身往外走去。一出門,便見到簷下胡師姐與祝銀兩個人抱著手爐子,坐在那裡。就著簷下掛著的燈籠的光線,祝纓看到她們的鼻尖凍得發紅。

  祝纓道:「不用坐這裡守著,冷。」

  胡師姐將手爐子捧高了一點,道:「有這個。」

  祝纓點點頭,疾走到小校場,除去外袍,練了一會兒功。祝銀悄悄退了出去,不多會兒,帶了兩個人來,往小校場四周點了十幾支火把。

  胡師姐道:「天黑了,留神腳下。」她把手爐子隨手一放,兩隻胳膊不由自主地乍起,隨時準備救護祝纓。

  祝纓在梅花樁上騰挪一陣,又打了幾套拳,身上冒出熱氣來才停下:「都看著我幹什麼?休息去吧。你們這麼盯著,我不自在。」

  蘇喆倚在一根樁子上,哼唧著說:「沒人盯著,您今天看著也不像自在的樣子呀。」

  祝纓看了她一眼,蘇喆馬上站得筆直。

  祝纓笑笑:「沒事了,歇了吧。」

  說著,帶頭回房了,人們才漸次散去。

  祝纓回到房裡,洗沐完,看時辰還早,趿著鞋打開櫃子,摸出一套書來。王叔亮最後給了她一套書,打開封面,裡面就是一個薄薄的信封。信裡沒有什麼殷勤囑托的話,只有一份名單。

  名單,祝纓看完就燒了,現在每天抽空看幾頁書。看完今天定的量,祝纓把書收好,執起燭台放到妝台前,看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一個她、鏡外一個她,也算是有兩個人,可以說說話了。

  不過不能說出聲,在心裡說就好了。

  兩個人沉默坐了一陣,祝纓起身,吹滅了蠟燭,睡覺去了。

  ………………

  次日一早,祝纓起身之後做完早課,吃了飯去上朝。

  臨走前對項樂說:「賬上先支些錢,拿去給趙蘇。」

  「是。」

  往去上朝,今天朝上還算太平,施季行還在查王氏的案子。江政帶來的證據祝纓看了,沒有明顯的破綻,則大理寺就得照著常規從頭再來一遍。先審江政帶上京的人證,然後還得拘傳在原籍的相關人等,最快也得一個月才能有個結果。

  散朝之後,皇帝留下竇朋再說些事務,祝纓等人都各自回衙辦事。

  祝纓回到戶部先開晨會,第一件事便是宣告了祁泰的死訊。

  乍一聽祁泰故去,葉登道:「那要再補一個了,旁的時候都能細細地選,現在缺人。」

  祝纓道:「一會兒發文給吏部,我已同姚尚書講好了。」

  葉登哪兒知道祁泰的來歷呢?見有了安排也就不提了。戶部的書吏裡卻有幾個神色復雜的。

  祁泰在戶部做書吏已是二十年了,當年的官員早不知道在何處了,現在還記得他的人多半是那個時候的吏目,如今也都兩鬢染霜了。一個個心中感慨,猛聽得祝纓道:「都打起精神來!開始吧!」

  「是!」吏目們答得很大聲。

  祝纓先是給戶部又去公文,一是告知祁泰的事,二是讓戶部再給補一個人——項樂。項樂此前沒有在一個正式的衙門裡做過事,且品級也不宜過高,算上之前在行轅積攢的功勞,祝纓調他來做個員外郎。

  然後依舊是與一些已經排了次序的地方官員見面,不必一一細述。

  到得傍晚,吏部那裡來了文書,趙蘇的調令下來了,姚臻派人知會戶部,順便將告身之類統統交給了祝纓。

  祝纓落衙後,預備先去給祁泰上炷香,順便把告身給趙蘇。

  哪知回家換了衣服,祝晴天卻給她往另一個方向引。祝纓道:「錯了吧?」

  祝晴天道:「沒錯,沒在府裡辦。祁娘子說,本來就是借住在您的府裡,再在府裡大辦喪事不好。商量著挪到廟裡去。」

  祝纓道:「還有旁的理由。」

  祝晴天:「嗯,祁家的人……祁娘子是女兒,又沒個兄弟的,把祁家一家子人引到您的府上,算什麼呢?趙大官人也這樣說。他們尋了個小廟停靈,順便做了法事。」

  祝纓到了廟裡,見他們借了廟裡一個院子做法事。祁小娘子哭得滿臉通紅,上來對祝纓一禮:「累您再跑這一趟。」

  在她的身後,有幾個男子躍躍欲試,想上來搭話。想是祁家的遠親。祝纓對他們點一點頭,不等他們說話,便對祁小娘子道:「令尊只有你一個孩子,你該多上心的。」

  然後上了香,把趙蘇叫到一邊,將告身給了他。

  趙蘇苦笑道:「只怕要請兩天假,這裡我不大走得開。她是獨生女兒,娘家有些事兒得應付。」

  「哦?」

  「應付得來。」

  祝纓道:「那好,過了頭七,你就回來。家常事務她還能應付得了,這樣的大事,她不是能頂得住親族的。須得你在這裡鎮一鎮。」

  趙蘇沒有拒絕,祁小娘子理家一把好手,卻不是蘇鳴鸞、蘇喆這樣的女子,一朝遇到大事,她知道找誰,但她自己卻應付不來。

  祝纓道:「我家裡還有事,就不留下了。」

  趙蘇送她出廟,路上又巧遇方丈。方丈慈眉善目,遇到她先宣一聲佛號。祝纓也站住,與他問一聲好,說一聲:「叨擾。」又命取二十貫錢給方丈。

  方丈再宣一聲佛號,親自把祝纓送出廟。

  祝纓轉陀螺一樣,府裡又有人來見她,她也須得與他們見面。百忙之中,又抽出空來派項樂去給冼敬送了一張帖子:「明天,我去拜訪他,問他得閒不得閒。若不得閒時,再約。」

  「是。」

  到祝府的地方官都帶了不少禮物,今天祝纓要見五位客人。她也不敢托大,地方上的刺史,品級比她低得有限,禮物收,禮貌也得給人家。

  陽刺史是北地離京城最近的,他到得最早,今年北地的賦稅是減免的,陽刺史此來是先給祝纓打個招呼,免得被戶部下面的人為難。

  祝纓對這些登門的地方官,也是問他們要一樣東西:人口、土地的實際數目。

  五人見完,項樂上前報道:「冼詹事說,他明天掃榻相迎。」

  祝纓道:「明天你不要出門了,就在家裡等著。」

  項家在京城也置了房產,但是項家兄妹都還是寄居在祝府的,項樂因而問道:「家裡有什麼事要我做的麼?」

  「到時候就知道了。」

  「是。」

  次日下午,項樂在家裡就接到了牛金送來的告身文書之類。府裡蘇喆在廟裡幫她舅舅,林風等人都攛掇著項樂請客,項漁也說:「二叔有錢!要請三天!要吃好的!」

  「去!」項樂說,「祁老翁的事還沒辦完呢,好歹再等兩天再樂。還能少了你那一口吃的?」

  項漁扮了個鬼臉,被項樂抬手就要打:「你還小嗎?這般不莊重!去,取錢來,請李娘子整治一頭豬、一頭羊,今天請大伙兒添個菜。」

  他又拿錢去外面訂一桌席面,預備晚上孝敬給祝纓。

  府裡人果然不再跟著鬧了,都說一句:「今天且享用,過兩天再吃你的喜酒。」

  項漁跟著項樂,項樂道:「我去寫信回家,你跟來做甚?自己也去寫信,一同捎回家去。」

  項漁道:「二叔,您怎麼不像高興的樣子呀?」

  「祁老翁天真爛漫,能一直住在府裡。我這有一實職,不好再厚著臉皮住在上官的家裡啦。我與你姑姑追隨大人的時候,可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當時是想著做個僕人、做個管家來的。現在倒不好再住在這裡了。」

  「咱家在京裡也有房子,就是沒這個大……」

  項樂瞪了他一眼,項漁道:「那,我賴一賴?離大人遠了,就不好了。」

  項樂道:「大人對咱們家有恩,我不在這府裡,當然要你們在大人跟前伺候。要記著,你可不是來做少爺的。」

  「是。」

  叔侄倆又是一番嘀咕,直到祝纓回來。叔侄二人不敢怠慢,一同出來躬著身子迎著祝纓進府。

  到了廳上,項樂當地一跪:「大人對我,恩同再造。」項漁也跟在後面跪下。

  祝纓道:「廢話不多說了,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去戶部報到,要幹的事兒多著呢。」

  項樂一抬頭,見祝纓神色一如往昔,他笑了出來:「是!」

  「知道要幹什麼嗎?」

  「是。便是不會,也可去請教趙振他們。」

  這一天祝纓有安排,也不見外客,回來換了衣服就往冼敬家裡去。項樂沒留在府裡,跑去給祝纓牽馬。

  祝纓道:「你在家裡準備著吧,明天開始,有你忙的。」

  「是。」項樂不再強求,薅過項漁,叫他跟著祝纓出門。

  …………

  卻說冼敬這裡,收到祝纓的帖子時很是緊張了回。他覺得祝纓應該算半個「自己人」,否則不會出頭幫著王雲鶴爭謚號,至少,也得是有香火情的。

  但是「拉攏祝纓」這件事又讓他為難上了,祝纓對東宮都若即若離的,冼敬自己是沒把握的。他又想告訴祝纓,遲早是要做出選擇的。

  祝纓自己送上門來,冼敬也十分的重視。

  他一大早出門之前就下令把家裡打掃乾淨,讓夫人準備好晚飯的菜單,自己也推掉了其他所有的事,就在家裡等著祝纓。

  祝纓一到門上,他就快步出來相迎,把握言歡,請祝纓到堂上去。他沒有請什麼陪客,在祝纓面前,有些陪客不如沒有。祝纓不喜歡歌舞伎樂,他也就沒多安排,只安排了幾個樂師在簾後助興。

  冼敬道:「稀客呀!自從你搬走,咱們見面的時候就少啦。」

  「只要想,就一定能見著。」祝纓說。

  賓主坐定,冼敬道:「戶部正忙,還要你抽空過來,一張帖子,我去你那裡就是了。」

  祝纓道:「有事請教,哪有讓您再跑一趟的道理?」

  僕人上菜,冼敬讓了一回,才問:「是有什麼事?」

  祝纓道:「與『諸侯』們磨牙,少不得與他們翻舊賬,看了您與竇相公掌管戶部時的一些舊檔。」

  冼敬懷念地道:「那個時候啊……」

  祝纓道:「是啊,那個時候多麼的好啊。風調雨順,四夷皆服,君臣和樂,朝上也沒那麼多的紛爭。」

  冼敬知道這個「紛爭」是題眼了,順著往下說:「誰不想太平安樂呢?我也懷念當初,不用想那麼多,只要用心做事就好。上面那些操心的事,有老師啊!如今老師不在了!如何忍心讓老師一番心血付諸東流?子璋,老師在世時最看重你。」

  祝纓擺了擺手:「我沒讀過什麼書,不會打機鋒。那時候咱們為麥種爭得面紅耳赤,從來有話就直說的。」

  冼敬道:「你說。」

  祝纓道:「朝廷不能亂。眼下年景也不如先帝之時,事情又多。您也說到了王相公,王相公也是不願意看到眼下這個情景的。你曾經也是個務實的人,可自從你做了詹事,倒好務虛。」

  冼敬道:「我不在前面頂著,鄭……那些人,能做出什麼事來?這個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吧?抑兼併,哪裡錯了?歷代不能抑兼併的,都會衰亡。你不是也極想要科考選材的嗎?」

  他又歷數了王雲鶴遺本上的事項,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老師要是早早拿出這一份章程來,咱們照著做……」

  「做?做什麼了?也跟著兼併?」祝纓說,「又或者逼死人命?那些事兒我在大理寺的時候查過,沒冤枉他們。在北地的時候,余清泉找到我,要我容忍一二。既是君子,如何一面指責別人,一面又能容忍做著同樣事情的人?」

  冼敬道:「做一件事,總免不得妥協。我知道其中有庸者,不過是千金買馬骨,哪怕只是副骨頭架子,也要讓人看到變法的決心。」

  「花出去了不止千金,畸形怪樣的骨頭弄來了幾付,千里馬呢?」祝纓問,「我沒看到,只看您養了一群大叫驢!您帶著一群驢,把真正的千里馬給累死了。累死了也沒討著好。」

  冼敬眼睛一紅,放下酒杯。

  祝纓道:「我在北地,看到太多的戰亂離喪。你見過家家戴孝嗎?我見過。我進了一戶人家,老婆婆的兒子死了,兒媳婦被搶走了,她煮了一鍋粥,糙米豆子雜菜,把勺子伸到鍋底給我盛了一碗最稠的,給我碗裡捻了一撮鹽。」

  祝纓放下杯子,右手拇指食指對著輕輕搓了兩下。

  「生民可哀。軍中積弊太重,早些變法就好了,忠武軍時日太短。致使百姓蒙難,喪命胡虜之手。」

  祝纓道:「外亂是亂,內亂也是亂。兼併致人流離失所,是作惡。抑兼併是好,為了一個括隱的數目好看,逼死人命、逼得人流離失所,也是作惡。把心思放到爭鬥上,還有多少精力來治理國家?容忍貪暴,內亂就在眼前,外敵也會趁虛而入,到時候又要死多少人才夠?

  都說治亂興替,亂起來,我能活得更好,可有更多的人會很難很難,比現在難上百倍。我吃了她的飯,就不能讓她僅剩的小孫子再填溝壑。」

  冼敬涕泗齊下,道:「我倒情願河清海晏!誰不想做開創盛世的賢臣?!可是,你的這些話,為什麼不對鄭熹講?

  他們!兼併!搶擄!對,內亂也是亂,逼死人命,與胡人直接砍掉人頭,哪個更殘暴?!你把作惡的,與為了阻止作惡而不小心犯的錯混為一談了!

  我也想做實事,可我要不出來爭一爭,他們背後的手段能夠把所有的好事都敗壞掉,讓人幹不了實事!還會傷害為民請命的君子!」

  「因為我對他沒有任何期望,他也從來不以君子自許。但你是不一樣的,」祝纓說,「我自入戶部,知道掌這一部的難處,你當時做得很好。你是王雲鶴的學生,不該與鄭熹比爛。

  而我,想努力一次。即使對鄭熹,我也要說,不能亂。樹大有枯枝,那就剪枯枝。冼公,我想再試一次,可以嗎?」

  「我容忍屍位素餐之輩還不夠嗎?」

  「我在北地,你也知道的,招募新軍,與忠武軍相類。溫岳帶著,做得也不錯。是新的溫岳殺死了舊的溫岳,你可以接受這種改變嗎?」

  冼敬搖了搖頭,道:「他會幫鄭熹的。再說,枯枝有多少?如果根子就爛了呢?鬱鬱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祝纓說:「寒士也是士。是松是苗,都比卑微的塵土強太多了。

  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把最好的歲月都放到爭辯上,還是有許多人,願去做點庶務的。

  有的時候,公正也會損害一些人。當你站在左邊,那站在中間的人就在你的右邊了。你要把站在中間的人也當成右邊的來打嗎?那站在中間的人也會成為你的敵人。

  把正在修房子的人打了,房子塌了,屋裡的人誰都活不成。打架歸打架別把房子拆了,可以嗎?」

  冼敬神色不定,他看著祝纓,祝纓的表情居然是真誠的!難以想像,這麼一個城府很深的人,居然還能保有純真。

  他心中升起一絲絲的羨慕、欽佩與不甘,道:「我盡量。」

  「一言為定。」

  冼敬點了點頭。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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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9 00:46: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八十五章 小事

  祝纓取過案上乾淨的布巾,擦了擦手,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冼敬頓了一下,忽然覺得鼻端有點癢——剛才有點激動,清水鼻涕沁出了一點。他忙也取了布巾擦了擦鼻子,看祝纓吃得行雲流水,忽然被哽得吃不下了。冼敬掩飾地自斟自飲,很快便微醺。

  祝纓不喝酒,但她的飯量一直不算小。冼敬家的席面比她家日常精緻得多,不吃白不吃。

  吃到七分飽,祝纓道:「您別光喝酒,空腹飲酒傷身。」

  冼敬勉強笑笑:「偶爾偶爾。」

  祝纓道:「您這是愁上了?光愁著也沒有用,不用做點事。有可堪造就之材,也放他們去外面見見世面,沒任過地方,終究不美。下去,吃過苦頭、遇過難題,您再與他們講道理,也能容易些。」

  冼敬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是吧?」

  兩人又說了一點官員安排的話,祝纓只略提一提,並不給冼敬出具體的主意,兩人的情緒都平復了下來。

  酒足飯飽,祝纓起身告辭:「本是有事相求,又來蹭了頓飯。」

  冼敬道:「只要你想,只管來。」

  「那可說準了。」

  「好。」

  冼敬將祝纓送出門,祝纓道:「回吧,外面風大。」

  冼敬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看了好久,才轉身回府:「關門!」

  ………………

  祝纓慢悠悠地回府,見府裡的燈比往日多了一些,順口問了一句,知道蘇喆回來了。

  祝纓拐了個彎兒,往蘇喆往的院子外面站住了,院門關著,她沒進去。身邊有人叫了一聲,裡面出來一個侍女,看到祝纓,忙說:「您來了?」

  裡面有人問了一句:「誰在外面?」

  侍女往裡說了一句:「是翁翁!」

  蘇喆提著裙子走了過來,祝纓就著燈籠將她上下打量,蘇喆大大方方地展示了一下,她回來換了身新衣,看著好像沐浴過了。她上前挽住了祝纓的手臂,與祝纓一同往裡面走:「祁家那邊鬧了起來,把我裙子也污了,舅母很不好意思,我就說沒什麼,我回來換身衣服就行。」

  祝纓問道:「趙蘇沒能處置好?」

  蘇喆道:「不是他的事兒,是那邊兒,又要過繼兒子,又搬來族老要寫什麼契書之類。有兩家爭著爭著打了起來。舅舅生氣了,才把他們分了開來。」

  祝纓道:「明天我與京兆府說一聲。你這幾天也夠累的了,早些安歇吧。」

  「您呢?」蘇喆問。

  祝纓道:「我?還應付得來。」

  蘇喆的眼神裡透出些擔心來:「那個……王相公走了,對他自己也不算件太壞的事。您別太難過。」

  祝纓把她按到椅子上:「這還用講嗎?你現在要做的,是幫著你舅舅把事務料理好,再準備老家來人。你們能幫我做一點兒,我就能輕鬆一些。」

  「哎!」

  次日一早,祝纓比蘇喆出門要早,等上朝的時候與陳萌碰了個頭。

  陳萌道:「休沐日沒定別的事吧?空出來,咱們聚一聚。老吳他們回來了。」他說的老吳是他們的同鄉吳刺史。祝纓卻忽然想起來另一個老吳了。

  祝纓點點頭:「好。」順便把趙蘇的事兒說了。

  陳萌道:「怎麼不早說?這個好辦,早對我講,早給它辦完了。現也不用什麼考驗、遠近之類,就選那一家裡父母雙亡、兄弟不和的,找一個,包管不想回本生父母那裡。」

  祝纓道:「不過這麼一說,你又上心了。」

  陳萌道:「怎麼能不上心?我還另有事要托你呢!」

  「什麼事?」

  陳萌笑眯眯地道:「我家裡那件喜事。」

  「好。你定個好日子,我就去施府。」

  祝纓看陳萌的樣子,鄭衍的案子應該有譜了,順便打聽了一下。陳萌道:「就算都是真的,也不能奈他何。」

  沒出人命,把人還回去,再賠錢,把姑娘衣服首飾鋪蓋統統都附送回去。鄭熹親自帶著人到京兆府去領罪,鄭家是勳貴之家,鄭衍身上還有品級,家裡又有錢。無論是贖買還是折抵,陳萌找不到理由把鄭衍如何。

  祝纓與陳萌對望一眼,都有點膩味。

  祝纓道:「鄭相公還挺忙的。」

  陳萌有點譏笑地說:「不如王大夫忙。」

  祝纓道:「那倒有限。」

  說不幾句,兩人分開排隊去了。

  這一天,皇帝散朝後主要是召見一些外地入京的官員。他們已經與戶部、吏部打完了交道,在皇帝面前走一個過場。朝散的時候,竇朋沒動步子,祝纓也放緩了腳步。

  皇帝看到了竇朋,問道:「丞相還有事嗎?」

  祝纓回頭看了一眼,見皇帝已經起身了,對竇朋道:「有急事便說,無事,我就去見見他們了。」

  竇朋語氣有點艱澀地道:「適才不好講……鹽州……盜匪……劫……」

  皇帝道:「什麼?」

  祝纓加快了腳步,走了。

  殿內,竇朋低聲說了一件不好的事情——就在前不久,鹽州飢民聚眾為盜,一伙「數百人」的流民逃進附近的山林裡。入冬後乏食,巧了,這不正是秋收、收租稅的時節麼?那就搶好了!

  這群人還是「義賊」,沒搶普通百姓,反手把才收上來的秋稅給搶了。

  皇帝怒道:「怎地會有這樣的事情?速派人剿匪才是!」

  竇朋道:「是。臣去安排?」

  皇帝沉著臉道:「要快!」

  「是。」

  竇朋回到政事堂就讓人把兵部、戶部相關人等給叫到了政事堂。得調兵、得轉運糧草,對了,如何剿平、派誰去,也得有個說法。

  因為報上來的是幾百號人,這就不用派什麼大軍了。竇朋與兵部等商議,就派那位才立了功的小冷將軍帶兩千人去。對付這次的盜匪,兩千不算少了,且還有地方上的一些官軍,一起湊個三、四千人不成問題。只要指揮得當,能夠滿足皇帝「快」的要求。

  祝纓道:「鹽州附近的秋賦已經在路上了,不然的話,就地調用計入賬中,還能省去路上的消耗呢。只消戶部派一個人去監督調撥就行了。」

  竇朋道:「糧草運轉,你看著安排。寫個條陳就行。」祝纓辦這些事他非常的放心。

  祝纓只好答應了:「好。不過既然是流民,想要斷根,就得安置好這些人。幾百號人,就是幾百戶人家。」

  竇朋笑道:「怎麼?你又要他們屯田?」

  祝纓道:「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來歷,不好說,還請順便問一問他們之前是做什麼的。天下之大,總有安置他們的地方。」

  竇朋道:「首惡還是要嚴懲的,否則群起而效,豈不麻煩?」

  幾人很快定了方案,各人回去寫了自己要負責的那一項,往政事堂一報,由竇朋再拿去給皇帝看。

  皇帝的面前鋪了一幅巨大的輿圖,杜世恩正在監督幾個小宦官在上面找鹽州在哪兒。竇朋知道,上前給指了出來,又將奏本捧出:「陛下,臣等已擬出剿匪方略。」

  「哦,」皇帝漫應一聲,眼睛卻在看著地圖上的鹽州兩個字,「齊王,到哪裡了?是不是就在附近?」

  竇朋背上一緊,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齊王怎麼能冒險呢?」

  皇帝卻另有一種想法。北地與胡人雖然打贏了,但他對官軍並不滿意。派女婿去北地看著,女婿完全沒有抓住重點,回來說什麼條件艱苦敵人凶狠。

  忠武軍也半死不活的。皇帝本人眼前能看到的只有禁軍,也看不出個幺二。

  他想讓可信任的兒子看一看官軍現在的樣子,回來好匯報給他。

  皇帝道:「不是說小股匪患嗎?又不用他衝鋒陷陣,讓他勞軍。」順便督戰。

  竇朋暗暗叫苦,這不得再分人保護齊王嗎?仗不打都得保護齊王。

  竇朋只好又申請再多撥五百人,如此一來,相應的計劃就又要變更了,至少祝纓得重新計算糧草。

  幾人又是一番返工。

  祝纓問竇朋:「既然有流民,鹽州必有事發生,且也未必只有鹽州一地有這樣的事情。派兵圍剿是治標,安頓生民才是治本,否則此起彼伏疲於奔命。」

  竇朋道:「流民……」

  兩人都有點頭疼,流民的產生,必是百姓生活難以為繼了。想要從根子上斷絕這樣的事情,就得整頓當地。比如,查一查當地官員是不是盤剝太甚,又或者當地的兼併是不是太酷烈。

  祝纓道:「鹽州刺史還沒到京。」

  竇朋恨恨地說:「他今年必得有一個解釋!」

  祝纓道:「那要如何安頓當地?朝廷徵稅在當地並不重,也未見報有大災。」

  竇朋道:「讓御史台派人去查吧。你現在就去,把糧草調撥一下。」

  「是。」祝纓回到戶部,先重新梳理一下鹽州及周邊的情況,做一個大概的估計,再考慮調撥的事情。她打算借這個機會派個人過去,實地看看情況。

  竇朋則特意把小冷將軍叫來,仔細叮囑:「一定要保護好齊王殿下!」

  小冷將軍眼皮直跳:「他不是去西陲的麼?」

  「陛下的意思,照做就是。」

  小冷將軍道:「是。」

  …………

  憑空多了一件事情,祝纓就更忙碌了。就在同一天,姚臻之前提到的族弟又來了,祝纓還要見他。

  晚間,祝纓回到府裡,門上又是好些人在等著她了。

  祝纓不慌不忙,先叫過林風:「去一趟鄭府,告訴鄭相公,鹽州有變。」

  然後才開始看帖子,這一疊的帖子裡居然讓她看到了兩個熟悉的人名——何京、章炯。

  章炯現在是個知府,他沒有自己赴京,他的名帖是派了人跟隨何京送到京城來的。何京兜兜轉轉,如今已做到了章炯的上司。章炯不但有帖子,還有豐厚的禮物送到,他寫了一封長信,信上並不提要走門路的意思,只寫了自己這幾年是怎麼幹的。

  祝纓將何京請到了小廳裡坐下,兩人敘一敘昔年的交情,恍如隔世。

  何京道:「想當年王相公還在,范少尹也在。一朝離京,沒做到刺史別家便難相見。如今與二位已是陰陽兩隔。我想應付完了部裡的事,去拜祭一下王相公,您知道他葬在何處麼?可否派個人給我指一指路?」

  「好。」

  兩人敘了一回別情,何京道:「當年只要辦案就好,如今這些麻煩事喲~」

  祝纓因鹽州的事情,提醒他:「別嫌麻煩,現在麻煩些,總比鬧到陛下面前強。」

  鹽州大小官員這回可不太好過關了。本朝底氣還是有的,還沒到把流民嘯聚山林當成「尋常」不去斥責處分地方官的程度。

  何京也答應了,兩人又感慨一回前事,何京方才告辭。

  到得次日,早朝之後何京就跟著祝纓往戶部走去。

  祝纓道:「您可真是一刻也不丟鬆呀。」

  何京道:「早些將公務辦完,也好出城去。」

  兩人到了戶部,祝纓開完了晨會,何京就在一邊看著,等到晨會開完,何京搶了第一個與祝纓核對賦稅、預算之類。

  兩人有默契,何京的稅給得足、來年的預算也不同祝纓討價還價。祝纓問道:「還應付得來?」

  何京道:「他們叫苦連天的,哪裡是因為朝廷找他們要得多了?我年年括隱,也不耽誤農時做工程。自然應付得來。」

  他說著又是一嘆:「不過是照貓畫虎,跟在王相公身邊的時候窺著一鱗半爪。」

  祝纓把文書推給他:「畫押。」

  何京提起筆來寫名字,「京」字才寫到第二筆,外面傳來一聲:「太子殿下到。」何京手一抖,在紙上畫了個瓜子的形狀。

  祝纓道:「一會兒再重寫一份吧。」

  與何京二人起身迎接太子。

  太子見何京面生,問了一句:「這是?」

  何京忙自報了來歷,太子道:「良二千石。」

  何京趕緊謙虛了幾句。

  太子又問祝纓:「我才從陛下那裡過來,聽說鹽州有事,齊王要過去一趟?他一旦過去,供給充足嗎?」

  「多撥了五百士卒,糧草、衣甲等都在調撥了。」

  「唉,我只恨不能為阿爹分憂,倒要年幼的弟弟奔波。天寒地凍,他很辛苦,還請一定要照顧他,不要有所短缺。」

  祝纓道:「東宮有東宮的責任,藩王有藩王的差使,臣也會恪盡職守的。」

  「您一向令人安心,但那是我弟弟,不免關切。戶部派員往鹽州去時,告訴我一聲,我為他準備了些東西。」

  「殿下待齊王一片愛護之意,想來齊王也能感受得到的。」祝纓說。

  因有何京在,太子略說了幾句就走了,書吏重新給何京謄抄了文書,何京重新畫押,又與祝纓約定了應付完吏部,就請祝纓給他一個嚮導,他好去拜祭王雲鶴。

  何京之外,祝纓又見了幾個刺史,這其中有何京一樣痛快的,也有叫苦連天結果一文也不少交的,也有死活要明年再減一些的。單獨哪一個都好應付,一個接著一個地來,總給祝纓一種「他們要造反嗎」的錯覺。

  趙蘇也很快忙完了祁泰的喪事,當晚就帶著妻兒到祝纓府上去拜謝。

  祁小娘子一身素服,臉色熬得青白,神態間卻透著放鬆。蘇喆已經回府換了衣服,坐在一邊陪著。

  祝纓聽祁小娘子致謝,說:「都是自家人,客氣什麼?我不與你們客氣,你們也不要與我客氣。」

  趙蘇大方地應道:「是。」

  祝纓道:「明天到戶部報到。項樂我安排在了倉部,你麼,先去度支吧,正好,鹽州那裡的事,你管起來。要出差時,也不能躲懶。動身前把家裡安頓好。」又說祁小娘子要繼續辛苦了。

  祁小娘子有點哭笑不得,心道:您這是真沒客氣。她說:「您的安排必是最好的。您讓他去,他就去。」

  祝纓道:「不會讓他吃虧的,只會讓他受些累。小妹,陪陪你舅母。大郎,隨我來。」

  祝纓把趙蘇帶到書房,面授機宜,以督促轉運糧草為名,看一看鹽州的情況。

  趙蘇驚訝地問道:「齊王?陛下在想什麼?天家兄弟,豈不又要相爭?」

  「不然呢?難道要把兒子養廢?自己與兄弟打得頭破血流,卻是篤信自己的兒子會手足情深。」

  趙蘇道:「那也不敢讓藩王染指兵權啊!」

  「自家人比臣子危險,也比臣子可靠。」

  「他心眼子怎麼突然多起來了?」趙蘇嘀咕一聲,「以後不會太平了。您也得早做準備了,不止東宮與齊王。王相公雖然去了,冼詹事可還精神著呢。又有鄭相公。眼下還算客氣,等到圖窮匕現的時候,恐怕雙方都容不得您不偏不倚了,終究是要有所交待的。」

  「什麼交待?倚靠誰又信任誰?他們不是喬木,我們更不是絲蘿,咱們可以更有志氣一點。」祝纓說。

  趙蘇眼睛一亮:「是!」

  「準備準備,動身前,東宮會有人找你的。」

  「是。」

  祝纓道:「去吧。」

  趙蘇走後,祝纓安靜坐了一會兒,將接下來要做的事想了一遍,看了幾頁書才去休息。

  次日朝會後,她不急著回戶部辦理公務,特意留到最後,求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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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六章 明白

  見到祝纓,皇帝的心情還不錯,聲音明顯帶著些輕鬆。

  他甚至不等祝纓先開口,就問祝纓有什麼事。

  祝纓恭敬地說:「臣無能。」

  皇帝驚訝地道:「發生什麼事了嗎?為何突然這麼說?你若無能,還有誰是能幹的呢?」

  祝纓道:「臣竟不能使府庫充盈。」

  皇帝認真了一些,問道:「是因為北地免賦,還是有災情?戰事平息,花費會變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莫急,我不催你。」

  祝纓輕輕地搖頭,道:「臣算了一筆賬,陛下請看。」

  自從接掌戶部,祝纓就開始盤賬,前陣子才盤明白,然後是做預算。之前她只是管一個地方的事務,整個天下的情況她並不很清楚。近來與各地刺史打了些交道之後,發現情況比預想的還要差一點。

  首先是氣候沒有先帝時好,然後是花錢的地方比先帝時還要多了。憑心而論,皇帝的家庭比先帝後期規模小多了,這一筆日常花銷少了些。但是用兵、災情減賦之類花得更多了。此外,接下來皇帝還有幾個兒女都要開府、成家,這花費是另算的。

  各地刺史,對朝廷還算忠心,糧也是繳的,數目也勉強合得上。

  皇帝道:「這不是還可以嗎?且過幾年節儉的日子,過一陣子就好了。」

  祝纓道:「這只是表面。」

  底下的情況是,兼併已經在發生了。兼併是頑疾,權貴即使不以非法的手段,普通百姓遇到一次天災,又或者家裡頂樑柱生病死了,很可能就要破產,典當土地。立國至今近百年了,這個兼併,已經比較嚴重的。

  鹽州的流民事件,就是一個信號。

  情況只會越來越惡化。

  當然,朝廷還是能勉強維繫下去的,京城還是歌舞升平。但也不能等到不能維繫的時候再想辦法,到那個時候就晚了。

  皇帝到底讀了些史書,認真地問:「卿的意思是?」

  祝纓道:「都知道要抑兼併,只是不能急於求成。第一請皇帝堅定心志,第二要摸清各地的情況,第三要換上能幹的親民官,要會甄別。然後才能動手。否則就是朝中這個樣子了。」

  皇帝鬆了口氣,道:「有道理。依卿之見,哪些人可以用呢?」

  祝纓道:「臣年輕,資歷尚淺,所知不多。請陛下暗中觀察,徐徐圖之。」

  皇帝聽進去了,道:「不錯,整日火急火燎,顯其威權的,不像話!」

  祝纓與皇帝談了一小會兒,她沒有指望皇帝多麼的英明、能夠有一個可行的方案。

  在王雲鶴去世前的一段時間,皇帝就對「王雲鶴主導的新法」興趣不大了,王雲鶴去世之後,他更是不提這件事了。沒有一個領頭的人主持這件事,整個朝廷層面,幾乎停頓了。

  得在鄭熹起復之前,往皇帝的腦子裡塞點東西。否則,這個皇帝不夠鄭熹玩兒的。

  與皇帝說這許多,是告訴皇帝,戶部沒什麼錢了。冼敬等人雖然不討喜,但是抑兼併沒有錯,得讓皇帝認識到這一點。

  同時也要告訴皇帝,這事兒急不得。祝纓自己面對整個國家的事務,也沒了當初在梧州時的把握。國家太大,情況也很復雜。富裕地方與窮鄉僻壤的差別令人不敢想像。最富裕的幾個州承擔了「天下財賦之半」竟是寫實而非誇張。不同的民情,決定了不同的地方必須有彈性。

  得摸個底,慢慢來。

  最後,皇帝問祝纓有什麼辦法,祝纓道:「徐徐圖之,戶部正漸次核實各地田畝、人口數。」

  皇帝道:「哦,那你去辦吧。」

  「是。」

  這件事祝纓已經在暗中著手了,對皇帝說,是以防萬一。如果戶部與地方上起了衝突,皇帝這兒知道了,祝纓也好有個解釋。

  她自己就在地方上幹過,深知報到戶部的數目會有什麼樣的水份。一個州的,她能估計得出來,幾個州的,也能勉強。全國的水份加起來,她是真估不出來。得暗中派人查。

  她將全國州縣分作幾類,將這些地方官也分作幾類。有些地方官可以信任、水份少,比如顧同這樣的「親信」。又或者盧宇這樣算是依附自己的人,還指望她幫忙平事,對她也會講些實話。另有一些平庸之輩,萬事不上心的,就沿用前輩的數字,掌控力就變差。另有一些「能人」,出於種種目的,對朝廷有所欺瞞。最後是什麼本事也沒有,把局面搞壞的。

  分門別類,各有不同的應對之策。

  幹事,得靠人。

  頭一個就是皇帝,第二個是太子,得有他們的支持。這二位成事或許不足,但敗事的本事,絕對有餘。不能讓他們被旁人影響,壞了自己的事。

  祝纓很注意,沒有在皇帝面前提王雲鶴的名字,皇帝不喜歡王雲鶴,這一點祝纓已經領教過了。作為皇帝,他必是希望國家好、至少自己有錢花,所以他會在意財賦。

  拿捏住這兩條,與皇帝說話就會變得順利。

  祝纓從皇帝這裡得到了一個態度,便要辭去。

  皇帝突然叫住了她,問道:「據卿看來,鹽州幾日能平?」

  祝纓張了張口:「臣沒去過鹽州,只能估計。大軍調動要時間,剿平匪患之後班師,快也要一、兩個月。現在又是冬季了,會更久一點。再算上安撫百姓,時間會更長。」

  「沒有更快的辦法嗎?」

  祝纓覺得奇怪,雖然打仗花錢,但是兩、三千號兵馬的糧草,戶部還拿得出來,她開始反省自己剛才是不是把皇帝嚇得太狠了。

  不意皇帝卻說:「齊王這一行,不好總困在那裡。他還要巡邊。怎麼樣才能年前回來呢?」

  祝纓道:「那……剿撫並用。」

  皇帝皺了皺眉。

  祝纓道:「這是最快的,只誅首惡及危害百姓者,脅從不問。」

  皇帝氣道:「此等敗類公然搶擄朝廷賦稅,死有餘辜,如何不問?」

  祝纓道:「陛下要從速,這是最快的,可以瓦解他們。況且,群氓無知,是要教化的。」

  皇帝還是搖頭,道:「你呀,辦事用力,就是不好動心思。你想一想,若是附逆之人都得赦免,豈不是告訴天下人,搶劫不會受到懲罰?會有多少人效仿呢?就是要讓他們看到後果,不敢再為逆。」

  祝纓見他的眉間出現一道豎痕,知道他已經打定了主意,馬上躬身稱是。

  皇帝的眉心打開了,微笑道:「戶部給你,果然令人放心。」

  祝纓唯唯。

  這回再告退,皇帝就沒再叫住她了。

  …………

  出了大殿,祝纓的臉就冷了下來。

  有些人,靠他越近,越能體會得到他的魅力所在,另一些人,靠得越近,就越發覺得它不是個玩意兒!但凡給它一丁點兒敬意,都是自己在犯傻。

  她抬手抹了一下臉,放下手來,臉上又是一片平和。

  還有許多事要做呢。

  今天是趙蘇到戶部報到的日子,祝纓回到戶部,趙蘇已經與戶部上下都認識了一遍。晨會開完,祝纓對趙蘇道:「你與我去東宮,太子有東西要給齊王。」

  「是。」

  東宮裡,冼敬正在對太子訴說一些勳貴的「不法之事」,勸說太子支持加大科考取仕的比例。

  這個比例是當年王雲鶴還在世的時候,與鄭熹等人協調的一個結果。冼敬拿鄭衍、王氏案做例子,遊說太子:「經過篩選的總比沒篩過的強。」

  此外他又舉了些例子,比如鄭家的那個外甥柴令遠不學無術,根本不讀書,這樣的人讓他做官,他能幹什麼?耽誤事的。

  太子道:「原來是這樣。」並不很快地答應下來。他知道冼敬的想法,但是事情不是這麼做的,得一點一點的來。

  他看得分明,王雲鶴晚年也在調整,以王雲鶴的能力與威望,尚且不能一蹴而就,太子還是傾向於更慎重一些。據太子觀察,冼敬手上的人也不是個個可靠的,不可能完全放手給冼敬去做。

  冼敬的態度又是值得鼓勵的,太子也就聽著,不打斷他。

  直到祝纓過來。

  太子笑道:「他倒守信。請進來吧。」

  祝纓帶了趙蘇過來,一番見禮,祝纓將趙蘇介紹給了太子。

  太子道:「果然一表人材!你看重的人,無不精明強幹。」

  「殿下過獎了。」

  「郝大方。」

  郝大方上前,將趙蘇引到一旁,與他說一些給齊王捎帶物品的事。太子、冼敬就與祝纓說話,冼敬道:「這時節正忙,沒想到子璋會親自過來。」

  祝纓道:「我把今天早上空出來辦些事情——才從御前回來。」

  太子知道她不會無故提起,問道:「阿爹還好麼?入冬了,我總擔心阿爹的身體,前番阿爹生病,委實嚇人。」

  祝纓道:「還好,說了一會兒話,陛下也擔心兒子,說到了齊王。看到您關心兄弟,陛下必是高興的。」

  「哦,」太子說,「當然啦,他此生頭一次出遠門,陛下與我,都是掛心的。鹽州,安全麼?」

  祝纓道:「官軍剿平匪患並不難,不過陛下似乎是要嚴懲附逆者。」

  太子點了點頭,冼敬道:「嚴懲?」

  祝纓道:「以儆效尤嘛。陛下正在氣頭上,到時候再勸吧。幾百戶人家,有點兒可惜,留著,哪怕充實邊地呢。」

  太子道:「既然陛下有安排,還是從長計議的好。」

  祝纓點了點頭:「也罷。」

  太子詢問祝纓知不知道大理寺王氏的案子辦得怎麼樣了。

  祝纓道:「臣如今也不管那裡了,只聽說在查,餘者皆不知。」

  冼敬笑道:「也不問問?不像你。」

  祝纓道:「那什麼樣子才像我?」

  「你總是愛操心。」

  「眼下正有另一件要操心的事兒——陳、施聯姻,我還要接著做媒人,抽空還要往女家去一趟呢。又要吃席,哪有功夫管別的?」

  太子關切地問:「他們兩家定下日子了嗎?」

  「後天我去施家,唔,還要與劉相公見一面。兩家金童玉女,很是合適。」

  太子道:「到時候我必去討一杯喜酒。」

  「那可是他們兩家求之不得的。」

  太子從祝纓這兒聽到了兩個消息,心情也不錯,祝纓告辭的時候,他還起身給送到了殿外。轉頭又讓郝大方準備賀禮,留意正日子是哪天。

  冼敬道:「祝子璋,精力無限啊。」

  太子笑而不語。

  ………………

  祝纓沒有糊弄太子,她真抽空去了施府一趟,又與劉松年會面,說的都是陳放的婚事。

  陳放婚事她不須操心太多,給一份禮物,還能領一份謝媒錢。兩家已經訂過婚了,現在卜定吉日,把結婚的步驟走完即可。

  來回數次協商之後,決定把日子定在臘月初。新婦還能趕上新年祭祖。到臘月,各地刺史也匯聚京城,兩家在外地任職的親友也盡可能多地出席。

  陳萌廣發請柬,將客人分作兩類,粗粗看去,涇渭分明。鄭熹與冷雲坐一塊兒,絕不讓他們與冼敬湊得太近。喜席是要飲酒的,酒多了再打架,就是攪了喜事了。陳萌很注意這一點。

  祝纓與劉松年坐到一起,他們兩人很久不談論國事、朝政了,劉松年說林風「傻小子」,林風就往祝纓身後躲,劉松年讓他出來挨罵,祝纓又護著。

  作戲一般。

  冼敬很自然地提著酒壺過來,先給劉松年斟了酒,劉松年沒趕人,他便坐下了。

  冷雲看著這一邊,對鄭熹道:「吶吶吶,再不上點兒心,人就要被拐跑了!」

  鄭熹順著看過去,道:「人生在世,總是要交際的,不能讓他畫地為牢。管得太緊,該故意唱反調了。」

  冷雲道:「看你一向待他不錯才提醒你的,再放任下去,我看他要吃虧。」

  鄭熹道:「胡說,他明白著呢。」

  冷雲搖頭:「別說你不知道啊,他見地方官員,問人口、問戶籍的,多上心吶。」

  「他是戶部尚書,這是該問的。」

  冷雲道:「他是有點兒王相公那個意思,那一個又是王相公的學生。愛屋及烏,別叫烏鴉啄了。」

  「他是不會投效冼敬的。」

  冷雲道:「我可沒這麼說啊!你就是把他護得太好了,養得太天真。乍一看八面玲瓏,心眼兒好像多得不得了,都用在做事上了。不會勾心鬥角,不知人心陰惡。他要在冼敬那兒吃了虧,對你也沒好處不是?」

  鄭熹輕聲道:「既然是仰慕王雲鶴的,又怎麼會看得上冼敬?不過是還存著一點兒幻想罷了,離冼敬這些人越近,那點兒念想碎得越快。都碎完了,他才算成人了。等著看吧,那群偽君子會讓他失望的,到那時候,他會讓冼敬哭都哭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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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七章 阿歸

  劉松年怏怏的,不大愛搭理人,冼敬來敬酒,他也喝了一杯,接著就沒有下文了。

  冼敬見他這樣,只得又無奈地離開。劉松年不想搭理人的時候,在他的身邊吃飯,需要很大的勇氣。

  劉松年接著喝酒,祝纓接著吃飯。婚喪嫁娶都是交際的好時候,今天來的人還多。不過劉松年身邊倒是清淨,祝纓也樂得清淨。

  吃了個七分飽,新房那邊熱鬧了起來。祝纓如今也算是「老大人」了,與劉松年都望向那處,看著年輕人們笑鬧。兩人的臉上都掛著一點笑,算是湊這個熱鬧。

  祝纓問劉松年:「您不再回施府那邊了?」

  劉松年道:「已經去過了。他那裡,麻煩。」

  他是女家的媒人,先到施家的,施家的客人沒什麼他喜歡的人,等到陳放迎新婦,一瞅祝纓作為男方媒人也跟了來,他就跟著送親的隊伍到了陳府。陳萌高興地接著了這位天下文宗,請祝纓作陪客招待的劉松年。

  既然開了口,劉松年意思意思地又問了一句:「喏,那些人,不去理會理會?」

  祝纓看了一眼,道:「等會兒吧,我再吃點兒。陳家也不缺人手。」

  那一邊,沈瑛臉上泛著粉色,正與一些賓客高談闊論。他比陳萌大不太多,儀態不錯,這個時候才有許多人想起來——哎,他好像是陳京兆的親舅舅。

  這就又是一個久遠的故事了。

  沈瑛心情不錯,這些年專司吊唁,他也頗認識了一些人,與人交談也不怯場。今天這樣的場合,陳萌又將一部分賓客與他放在一起,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

  另一邊,冷雲與鄭熹也結束了交談,冷雲萬料不到鄭熹是這般的心大,看別人就有點不順眼。鄭熹只是微笑,他有許多事都不能告訴冷雲,比如,祝纓的來歷。祝纓連戶籍都是他給辦的,所以他比別人更放心。

  鄭熹道:「別人家的喜事,你這一臉的不忿,像什麼樣子呢?三郎也沒什麼不妥,我還在家裡,難道要他在朝上帶著人打架?」

  冷雲想了一下,道:「也挺好啊。讓陛下看看,沒了你,朝上得亂。」

  鄭熹道:「不至於,不至於,不到那個地步。」

  賓客們有依次向主人家道喜的,有互相找熟人說話的,也有趁機請人引薦的,好不熱鬧。

  太子夫婦的到來,將這熱鬧推向了一個高潮。

  太子是個不時會出宮的人,他的出行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帶上他的小妻子的,這一次也不例外。

  他先去了施府,在那裡,駱姳遇到了去施家吃喜酒的駱晟夫婦,太子便將太子妃留在那裡與娘家人敘話,自己往陳家這裡來。

  一番見禮,太子一臉的笑:「恭喜恭喜。」

  陳萌也堆上了笑,他很高興地說:「殿下親至,蓬蓽生輝。」

  劉松年、鄭熹都過來拜見太子,太子先問劉松年身體,又說等著鄭熹回來。冼敬匆匆趕到了他的身邊,太子道:「我也是來做客的,你也是來做客的,今天你不是詹事,只是京兆的客人。」

  端得是親切。

  冼敬還是沒走開,太子又與眾人攀談幾句,說祝纓:「我料你必在這裡。」

  他與在場的一堆官員分別聊了幾句,冷雲聽他與人聊天,對沈瑛說的話尤其的多。跟別人說個三、兩句即止,與沈瑛卻說了不少,除了場面話,還問及了沈瑛的妻子來沒來。

  沈瑛道:「內子在陳夫人處吃酒。」

  太子又問:「如今天寒,夫人的風痺好些了麼?」

  沈瑛道:「這幾日覺得輕了些,才得出門的。」

  太子順口道:「可要好生休息。」

  「是。」

  陳放匆匆從後面趕了過來拜見,太子對他尤其的熱情,拉著他的手說:「終於成家啦!」

  陳放的臉上不由自主地傻笑,太子看了直搖頭。太子又送他雙魚佩,祝他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陳放不好意思地「嘿嘿」,平日挺機靈的一個人,這會兒顯得憨厚了起來。

  太子也不在陳府久留,坐了一會兒便走,將場面留給主人家。

  冷雲心下詫異,好奇心起,顧不得劉松年還在,一等太子離開就躥到了祝纓身邊,頂著劉松年的斜眼,問祝纓:「哎,太子殿下怎麼問起沈瑛家娘子了?沒聽說過還有這個事兒啊,你知道原委麼?」

  祝纓道:「我不打聽他家的事兒。」

  冷雲念叨著:「太奇怪了。」

  劉松年咳嗽一聲,冷雲抖了一下,跑掉了。

  …………

  沈瑛蒙太子多問了幾句,心情一直不錯。到了天黑宴散,他與妻子回家,路上不好說話,回到府裡他就問妻子:「殿下如何問起你來?」

  沈夫人頗驚,旋即驚喜道:「難道是阿歸?」

  「嗯?阿歸怎麼了?嗯?!」沈瑛也想起來了,他問,「她竟真的入了東宮了麼?」

  之前,沈夫人好像提過,幫娘家侄女進宮。那還是皇后給齊王選妃的時候,捎帶手給東宮添了幾個人。

  沈夫人的娘家嚴氏,早年間也是官宦人家出身,雖非名門旺族,但也衣食無憂。但是到了沈夫人父親的時候,犯法被問罪,一口氣流出兩千里,與當時也判了流放的沈家流放到一個地方。

  後來,沈家先回來,沈夫人日日鬧著沈瑛,讓他設法把娘家人也給撈回來,沈瑛總是不肯。幸而遇到大赦,但家底兒也沒了,只得到京城來投靠沈夫人。

  嚴家的女兒小名叫阿歸,是個聰明人,抓著了機會救了姑母,沈夫人用了錢,賄賂了宦官,將阿歸塞進了名單裡。她的祖父、曾祖都是官員,父親雖然不是,但也不是什麼大毛病,履歷看起來沒有問題。怎麼也算是個官員家的女兒。

  只可惜一入宮門深似海,進了宮就失去了音信。宮中的事情實在不好打探,誰都想知道宮裡發生了什麼,宮裡絕不希望有人窺探、防範也嚴。沈瑛雖然每天都在皇城裡,但是一介外官,讓他打聽宮女,他是不幹,也幹不了的。

  沒了阿歸,嚴家少了一個能幹的人,事事比之前糟心,沈夫人的兄嫂不免要多打擾妹子。沈夫人為此沒少被沈瑛斥責,沈夫人這些日子以來,心裡也後悔得緊。

  尤其是太子的次子又降生了,太子又生了一個兒子,這算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沒有頭生子那麼重要,但也沒藏著掖著。孩子的生母,隱約傳出來是位名門之後,彷彿姓趙,但是據沈夫人與命婦們的消息,這位趙娘子雖生了兒子,卻也與先前產子的宮人一樣,都還沒有給一個正式的位份。

  生了兒子的都這樣了,自家侄女……

  沈夫人是真的後悔了,阿歸聰明又善解人意,會說話,肯做事。如果在外面,自己也能省不少心。

  沈夫人每每上香時,求完自家富貴,也會給侄女再添一句平安。因是借了她的手把人送進宮的,阿歸就成了她的一塊心病。

  一聽到與東宮有關,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阿歸。弄得丈夫、兒子都說:「你這是魔怔了!太子多少事、東宮多少人,豈能聽到一件就與阿歸有關呢?」

  可是今天,沈夫人把自家與東宮的關係想而又想,也只能想到阿歸。

  便是沈瑛,也心裡犯起了嘀咕,想了一想,自己與東宮確實沒有別的交集了。

  難道是真的?

  沈夫人卻不敢再托丈夫了,下了個狠心,再花一些錢,打聽打聽自家侄女的下落。只恨此時臨近新年,各處都是送禮的時候,沈夫人只得再湊一份厚禮,向之前賄賂的宦官打聽。

  這一回,沈瑛知道了,並沒有阻攔。

  過了三天,宦官那裡傳來了消息:「要說嚴宮人,宮裡確實有一個,不過,宮裡規矩大,我可不敢隨便說。」

  沈夫人又加了一份禮,宦官就又漏出了一句:「如今正在安胎。」

  沈夫人大喜,笑道:「可算熬出頭了!大郎,快!去告訴你舅舅一聲!」

  沈瑛笑了一下,又板起臉來:「莫要輕狂!宮中之事,你們如何得知?旁人不理會便罷,一旦認真起來,就是刺探宮中消息,是重罪。」

  沈夫人的喜意才略壓了一壓:「可是……哪有這樣的喜事兒不告訴她父母的呢?」

  沈瑛道:「待她生產過後告知也不遲。」

  沈夫人道:「嗯嗯,她是個有成算的姑娘,生下兒子,必會設法向外傳遞消息的。殿下既然問到我了,必是她對殿下說過了。能對殿下說話,可見過得還不錯……哎喲,快,準備些柴米、綢緞,給那邊送去,皇孫的外祖家,怎麼能夠太寒酸呢?」

  沈瑛沒攔她,沈夫人又小心地說:「咱們是不是,幫他們謀一個閒差?這樣也好看一些。」

  沈瑛道:「這又豈用你來謀?殿下若放在心上時,比你籌劃得管用。」

  沈夫人笑道:「對對!阿歸的肚子,可一定要爭氣啊!哎,你也是,咱們家孩子還沒個著落呢……」說著說著,就不太笑了。

  沈瑛的心情卻有些復雜,無他,他也有幾個兒子,卻不能給每個兒子都安排一個好職位。沈夫人提到謀職的時候,他是心虛的,他想到了自己的兒子。

  沈瑛猶豫再三,決定捨了一張老臉,過年與陳萌吃酒的時候,向他提一提,給自己的兒子謀個職,否則,幼子甚至娶不到一房好妻。

  ………………

  陳萌連打了三個噴嚏。

  祝纓道:「高興得受了風寒?」

  今天是休沐日,陳萌一家來拜訪祝纓,名義上是謝媒,實際上也是讓長媳來拜見一下「叔父」。

  施家小娘子白皙清秀,是個一眼望去很典型的大家閨秀。生了一副不爭不搶的樣子。

  她好奇地看著這位「叔父」,陳放告訴她,兩家是通家之好,但是祝家,這個「家」就很奇怪。老夫人在梧州,家裡沒有夫人,更沒有小郎君、小娘子。

  進門的時候差點以為蘇喆是「妹妹」,經解釋才知道算「侄女」。

  此外又有一個叫「祝煉」的,聽到「祝」字,還以為是什麼族侄之類——祝纓無妻無子,這個她是知道的。

  陳放給她介紹了才知道,這是祝纓的學生。林風,叫的是「義父」。項漁,叫的是「大人」。

  等到開宴了,更絕!

  這家裡竟是真的沒有養一個伎樂,家裡沒有歌舞伎,也不招女子來陪飲——比陳府還乾淨。怪不得兩家如此投契。

  嫁到陳府之後,施萍才知道,傳說中陳府「潔身自好」竟是真的。陳家家教頗嚴,子弟幾乎從不去青樓,家裡也沒有什麼家伎,倒是養了幾個樂師。陳萌以身作則,只有一妻一妾。妾還是前兩年在外任上,陳夫人覺得精力不濟,為陳萌聘的。主要是伺候起居。

  施萍對這樣的人家是很滿意的。

  陳萌笑道:「對,高興的!」

  席間,大家說笑,投壺,做遊戲。

  陳萌看了眼祝煉,問祝纓:「阿煉這就回京了?放到戶部?。」

  祝纓道:「去北地。趁著年輕,做些實務。」

  「你已經把他放出去了,不得攏回來嗎?」

  祝纓搖搖頭:「還不夠。」

  她給祝煉安排的是到北地做縣令,之前祝煉是個縣丞,現在做縣令,升得很快了。正好到鄭川手下幹活,捆一塊兒攢功勞容易些。

  再過個幾年,就可以從北地再調往其他的地方了。

  陳萌看了一眼陳放,陳放的職位相對於年齡來說已經算很高了,他也想給兒子弄個外放,再不外放,就得跟鄭熹似的了。但是兒子又新婚……

  祝纓笑道:「怎麼?心動了?」

  陳萌道:「再不安排,就晚了。」

  祝纓道:「我看你先別急,讓小倆口再安穩過幾天日子,等到春暖花開了,倒是有個地方。」

  陳萌問道:「哪裡?」

  「鹽州。」祝纓說。

  陳放做事,祝纓是了解的,比較周到,陳巒教了他許多道理,自己又給他帶到北地使了兩年功夫。皇帝對鹽州的事恨得要命,派個別的人去,未必會寬容。但是,對鹽州的情況來說,恩威並施才是必要的。

  陳放挺合適的。

  陳放的品級,出去起步是個知府,做鹽州別駕也未必不行,大有可為。

  陳萌道:「安全麼?」

  祝纓道:「百廢待興的地方,最好辦了。我的學生,都給他們派到北地去。苦點累點,但只要肯幹,成績看得見。」

  陳放也躍躍欲試。

  陳萌道:「好,就等鹽州大捷。」

  …………

  兩人說話的時候,都不覺得鹽州會出大事。

  事實也是如此,這次沒出意外。各衙門封印前,捷報傳來,小冷將軍平了鹽州之亂。擒獲匪首,斬首百餘級,又俘獲了二百餘人,又有投降者數百人。

  皇帝大喜,一面命賞功,一面把鹽州刺史給斥責了一番。接著就是秋後算賬。

  以皇帝的意思,叛軍就得斬首,匪首夷三族,其他的統統沒為奴婢。

  竇朋聽著味兒不對,忙說:「殺降不祥!」

  皇帝道:「不降者呢?」

  竇朋道:「各依其罪而定。」

  「這可不是犯案子!」

  施季行一聽「案子」就頭疼,王氏的案子他可算是「查清」了,事情比江政報的還要令人噁心,根本就壓不下去。「如實」報上之後,怎麼也得殺倆,再判罰。

  判完了,王大夫還沒怎麼著,余清泉等人就把他誇了一回,說他「不畏豪強」。

  我用你誇嗎?!!!

  施季行將頭一縮,死活不肯理會這件事。

  丞相與皇帝爭執起來,竇朋堅持不能殺這麼多的人,並且建議,除了匪首等幾人,其他的,給他們流放「實邊」,拖家帶口去北地屯田。

  皇帝要求殺一儆百。

  竇朋堅定地說:「殺一儆百,也不用殺這麼多人。臣曾任地方,知治理之難,當此之時,官軍取勝,地方當地安撫為主。以和為貴。」

  大臣們都不太希望多殺戮,李侍中也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殺伐太重,有違天和,恐有災禍。如今年景不佳,還請陛下三思。」

  魯太常道:「便為懲罰,也當有所區別。」

  穆成周本來是想附和皇帝的,但是太子對他搖了搖頭,他又縮了回去。

  祝纓出列說:「如此快速平亂,齊王也能早日還朝。」

  皇帝拗不過,悻悻地道:「但願他們能體諒你們的一片苦心!」

  所有大臣又拍皇帝的一記馬屁:「陛下仁德。」

  皇帝不太開心地宣布散朝。

  鹽州刺史被貶,需要一個新刺史,冼敬瞅準了機會,向太子建議,以江政為鹽州刺史。他覺得,江政是自己一路人,如果江政再回去當別駕,不免要被刺史掣肘,幹不出什麼事兒來,因此為江政爭取了一個刺史。

  太子也是這麼想的。

  陳萌見江政做了鹽州刺史,趁著拜年往姚臻家去了一回,為兒子謀了個鹽州別駕。姚臻不明白,陳放才從北地回來在清要的職位上幹了沒多久,怎麼又要弄出去?陳萌卻說:「趁他還年輕,我還在,出去走走不是壞事。」姚臻向他說明,這不是個好差使,陳萌依舊堅持,姚臻見狀便不再勸,同意向皇帝提議把陳放再派出去。

  而趙蘇,終於在正月裡趕回了京城,陳萌正好安排兒子見趙蘇一面,請教一下鹽州的情況。江政也是這麼想的,他往趙蘇家裡投了個帖子,門上告訴他,人去了祝府,他便在門上等著。

  即使家裡住的是祝纓,也不會讓江政在門房等,現在住的是趙蘇,祁娘子就更不敢讓他在門口等了。請他到了廳上坐著,派了人去祝府看趙蘇什麼時候回來。

  趙蘇正在與祝纓說話:「鹽州產鹽,灶戶最苦,所以打起來也很凶悍。義父提過要讓梧州百姓吃得上鹽,小妹說起梧州製鹽不精,鹽州是鹽池,方法應該差不多。

  盜匪裡也有灶戶,鹽州也有想離開的灶戶,怎麼遷徙到梧州,還請義父示下。」

  良民都有戶籍的,哪怕是工匠,也是在冊的,普通人一般不給隨便遷徙。盜匪怎麼安排,朝廷那兒盯著呢。

  趙蘇自己不太能辦得到,祝纓就不同了,全國戶籍歸她管。「誤打誤撞」陳放還要去鹽州了。

  「我來安排。」祝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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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9 00:47: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八十八章 撕扯

  祝纓與趙蘇說了一會兒鹽州的事,祁娘子打發的人就來了。

  祝纓笑道:「家裡有事就快回去吧,江政才任命鹽州就找到你,可見是個有心人,不妨與他聊聊。」

  「是。」

  江政的所做所為趙蘇知道,以為江政至少不是個傻子。有腦子的人,就值得結交一下了。

  他很快回到家裡,江政的茶水剛續了第二次。

  二人坐下,江政先開口:「因吏部文書下來,不日便要啟程,只好冒昧打擾了。」

  趙蘇也很客氣,誇讚他一心為公,江政則說趙蘇一路奔波辛苦。互相吹捧完了,還是江政先點明了來意:「郎中自鹽州來,不知鹽州目今如何?」

  趙蘇道:「正等一個主事人呢。」

  江政又問得更細了一點:「鹽州生計怎麼樣?盜匪橫行之後,百姓如何安置?百姓以何為生?當地官員風評如何?我知戶部、吏部有檔可查,但那些多半是數年前的舊卷。」

  一聽這話,趙蘇就知道江政是個明白人了。戶部、吏部的檔當然重要,不過是個概況,真生搬硬套,得掉坑裡。

  兩人談興來了,趙蘇也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灶戶苦,民戶亦苦,兼併頗重。官員麼……真個能幹,會有民變麼?」

  兩人說了不少,祁娘子便備了飯食,留江政在家裡吃了飯,又聊了一些當地民風、沿途風物才走。

  趙蘇見江政也不問齊王,對小冷將軍也只是問他的兵馬會留多少在鹽州之類,愈發高看江政一眼。

  送走江政,趙蘇才得與妻兒好好說話,孩子已經記事了,還認得親爹,父子倆一陣戲鬧,祁娘子只磕著瓜子兒在一旁看著。

  這麼大的孩子正是鬧人的時候,饒是趙蘇也覺得吃不消,攛掇著兒子去演武場瘋跑。祁小娘子忙放下手中的瓜子兒跟了上去,臨走前還瞪了趙蘇一眼:「有你這麼幹的麼?知道你煩了,幹你的事兒去吧,家裡來信了,在書房。」

  趙蘇抱拳討饒,看妻兒去玩了,起身回書房。

  過年,梧州照例是要派人來送年禮的,各種人都有,習慣性地湊成一路過來。與禮物一同來的是書信。他的父母都很想念兒孫,一面捨不得老家的家業,一面又有些想到京城探望。一封信裡兩種想法來回穿插,寫了上句又對不上下句。

  趙蘇想起家鄉,也是悵然。想到自己,又想祝纓,祝纓的情況也與他類似。趙蘇猶豫要不要請教一下祝纓是怎麼想的。如果京城合適,為什麼不把二老接過來呢?

  家書裡提及二老,人都還活著,並沒有瞞報喪情的原因,那是為了什麼?

  趙蘇思忖半天,第二天往祝府去,向祝纓討一個主意。要不要把父母接來,他覺得還是得看「大勢」。

  次日,趙蘇往祝府去,卻得到一個消息——祝纓去駱晟府上了。新年期間,串不完的門兒。駱晟家算是不能不去的,他是祝纓的前上司、太子妃的親爹、現在的品級還比祝纓高,得去。

  駱晟也算趙蘇的前上司,與祝纓不同的是,他現在去駱府,恐怕不一定能進得了門。好在家裡已經備了年禮給駱晟送過去了,禮數也算到位,他就不去討這個嫌了。思忖祝纓在駱府恐怕要吃了飯才能回來,趙蘇轉去與同鄉們玩耍了。

  從梧州來的人,別業來的住祝府裡,餘下的一部分住在會館,另一部分就住在了趙蘇家裡。他們都為他的仕途感到高興。

  大白天的擺上了酒,趙蘇笑道:「虧得是今天,過兩天就沒有這麼閒,不得白日飲酒了。」

  在這個時候是不必說官話的,都說的南方土話,還夾雜著幾句奇霞語之類。席間有人問趙蘇去鹽州的事,很快就提到了祝纓。

  趙蘇道:「義父也吃酒去了,公主府的菜肴很好,不必擔心吃不好。只可惜義父不喝酒。」

  大家都笑了,說祝纓什麼都好,就是不喝。大家喝酒,大家也不好意思在她面前發酒瘋。

  ………………

  他們不知道的是,祝纓現在吃得並不很好。

  新年到處吃年酒,今天輪到去駱晟家。駱晟他爹幾年前死了,如今安仁公主寡居,新年除了自己開宴之外也到兒子家中熱鬧熱鬧。兩座公主府連著,來去也方便。

  祝纓與安仁公主在駱晟家就撞上了,祝纓這個人,見人見鬼都有禮貌,在人家兒子家裡,她依舊恭敬地給安仁公主行禮。

  安仁公主卻耷拉著著一張臉,明明是過年,她卻好像是在過鬼節,弄得祝纓莫名其妙。今天祝纓算是比較重要的客人了,時間也是她與駱晟給約好的。

  祝纓不動聲色站直了身體,駱晟匆匆起身,將母親接到一邊:「妙真等您很久了,您快去吧。」

  「連你也嫌棄我了麼?」

  駱晟只好陪個笑臉:「今天客人都是朝廷大臣。」

  安仁公主的臉更冷了:「大臣又怎麼了?一個一個毫無……」

  駱晟截口道:「您今天是怎麼了?大家登門呢?」

  「那還有沒來的呢?」

  母子倆說話的時候,早有機靈的僕人跑去告訴了永平公主。永平公主匆匆趕來,笑著扶著安仁公主的胳膊:「都在等您了,您怎麼就被他給絆住了呢?」又向祝纓等人點頭致意,「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見諒。婦道人家,就不打擾你們了,我們去後面玩了。」

  永平公主的小名叫妙真,也確實是個妙人。

  等婆媳倆走後,駱晟又誠懇地向祝纓道歉:「逢從家父過世,家母的脾氣就有些收不住。對不住。」

  祝纓道:「都說老小老小,一老一小,脾氣上來是一樣的,難哄。」

  周圍的人都識趣,都陪著笑駱晟也咧咧嘴。

  陪客裡有駱氏的族人,也有一些官員,祝纓看了看,內中有不少以前的同僚,去了兵部做郎中的阮丞等都來了,這份宴客的名單駱晟家也是精心準備的。

  大家都是熟人,也都知道安仁公主的脾氣,她找祝纓的麻煩,一定不是祝纓哪兒做錯了,必是這位殿下又在找茬兒了。

  眾人默契地避開了這個話題,開始說其他。

  阮郎中好奇地問:「沈少卿呢?」

  話一出口,祝纓清楚地看到駱晟的臉色變了一下。駱晟勉強道:「他家中有事,對我講過了。」

  他的聲音努力保持平常,祝纓與他相處頗多,敏銳地察覺到了他口氣中的一絲異樣。她對阮郎中道:「過年事多,偶有突發的事情也是尋常。」

  阮郎中沒有多想,笑道:「您說的是,前天我要出門,才發現要穿的袍子燙出了兩個洞……」

  話題又被岔開,駱晟漸漸地放鬆下來。男人們湊在一起,除了吹個牛也會說點正事。說完了王氏的案子,阮郎中又說起小冷將軍大軍凱旋,這回還要有封賞。

  阮郎中是兵部的,消息多一些,有些羨慕地道:「雖苦些,又增二十年富貴。只恨我沒有這樣的機會。」

  新的典客笑道:「那也要看跟著誰呀,還得是駙馬、祝公,追隨二位前途遠大。」

  眾人又是一番馬屁,祝纓道:「如今的鴻臚冷大人,小事隨意,大事上頭清楚。」

  駱晟也說:「不錯。」

  眾人仍是羨慕小冷將軍,由他說到了齊王,有人好奇地說:「齊王還要去西陲,不知何時回還?此番歸來,又是一番新氣象了。」

  駱晟微笑道:「無論齊王什麼時候回來,宮裡都把王妃母子照顧得好好的。」

  眾人都說齊王頗得聖意。

  駱晟覺得有點沒滋沒味的。他說這個話,是因為這個事兒是東宮提的建議,說要過年了,齊王還沒回來,王妃母子在宮外未免淒楚,不如接到宮裡來過年,就擱齊王張婕妤宮裡,反正也不是外人。

  皇帝和皇后都誇東宮想得周到,弟弟不在家,還能照顧弟媳侄兒。

  他的心情,沒什麼人能察覺得到,大家還以為是在關心他、提醒他呢。見駱晟不說話,已有人為老上司著急了,太子是你女婿,齊王得勢,不大好吧?

  接著,後面安仁公主、永平公主派人送出了席面來給祝纓,大家就知道,這是安仁公主被勸過來了。她也微笑地接了,道謝。

  宴會就在虛情假意裡過了大半天,到紅日西墜,宴會才散了。

  駱晟握著祝纓的手,一邊說話一邊慢慢往外走,旁人有眼色的,都快步離開。

  人走得差不多了,駱晟與祝纓還沒走到庭院,駱晟放開了祝纓的手,深深一揖:「對不住,家母遇到些煩心事兒。」

  祝纓還了一禮:「明白的,大過年的,別放在心上,壞了心情。您去陪公主吧,告辭。」

  說罷,舉步離開。

  駱晟快走兩步跟上,與她往外走,邊走邊嘆氣:「她這脾氣,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了。旁的還好,聽說了太子給了嚴宮人家一些田產,她就氣上了,向陛下說,請賜些田產養老。」

  這個事情祝纓還真不清楚,問道:「陛下拒絕了?」

  駱晟的步子又慢了下來,道:「倒是沒有。」

  祝纓道:「那又為何?」

  駱晟道:「陛下答允下來時我還不知道,前天一同到東宮探望阿姳,她又在東宮說起了,且對太子說了田宅不夠。」

  祝纓道:「嚴宮人又是個什麼人?」

  「聞說,陳京兆家娶新婦,太子到場,與沈光華多說了幾句,便有好事者疑心,多方打探,得知這嚴宮人乃是沈夫人的娘家侄女,現在東宮,已然有身……」說到這裡,駱晟的聲調也降了下來。

  剩下的事兒,祝纓就知道了。她查過沈瑛的,知道他岳父家是什麼情況,卻是不知道東宮裡還有嚴宮人這一齣。估摸著如果這孩子沒生下來,連冼敬都未必知道有這麼個人。不生下孩子,又或者勾得太子出錯,誰會留意一個宮人呢?

  但是嚴宮人好像頗得太子之意,孩子沒生下來,就給了她娘家一些田產。好事者打聽出來之後,竟然不知怎麼的傳給了安仁公主。安仁公主也奇怪,竟把這當成了一件事兒了。

  祝纓中肯地說:「嚴家現在確實貧窮,嚴氏有寵,娘家還這樣確實不太好看。」

  駱晟道:「我知道,家母生氣的是太子賞嚴氏田宅,從未對府中有所表示。」

  「每逢年節、生日,都有賞賜。」

  「你說這些,她是不聽的,她說,竟未從太子手中接過一捻土。」

  祝纓能理解安仁公主的意思,但這做得也未免不夠聰明了。

  她對駱晟道:「陛下有賜,不是更體面嗎?」

  「說了,就是不聽。」

  那就沒辦法了,祝纓不想管這些破事。

  她的心中泛起一股厭煩,她只想做事,無論鄭黨、王黨,也都沒小家子氣到天天聽太子的房。她是朝廷大臣,又不是大內總管。

  可宮裡這些人,關起門來鬧還不算,偏偏要鬧得宮外也不得安生。許多大臣就因皇家的這些破爛事兒受牽連,還要費心猜這些人的想法、再給他們支招鬥法嗎?

  祝纓一時之間有些困惑,竟不知這些天潢貴胄於民何益,更不知道他們高在哪裡、貴在何處。

  祝纓道:「動靜太大,對太子妃也不好。」

  「是啊。」駱晟說。

  祝纓道:「老人家上了年紀,您可沒有啊。」

  說完,拍拍駱晟的肩膀,告辭而出。

  …………

  這飯就吃得讓人惱火。

  祝纓轉過一個街角,突然勒住了馬。胡師姐猝不及防,驚道:「大人?」

  「去陳家。」

  這個事,祝纓不想管,但是又不能完全不理會。恰有一個人最適宜關切此事——陳萌。

  陳家自家正熱鬧,今年有新婦,陳放馬上要離京,為了給二人餞行,家裡一直有客人有宴席。

  陳萌跑了出來:「巧了,今天有好大的鯽魚。」

  祝纓微笑道:「巧了,我也有一個好消息。」

  陳萌走近了,笑問:「什麼好消息?」

  「沈夫人娘家侄女就是東宮的嚴宮人,太子給了嚴宮人娘家田宅,安仁公主都眼饞呢。」

  消息來得太突然,陳萌捋了一下才想明白:「啥?」

  祝纓點點頭:「才從駱家吃完席,安仁公主的臉,讓人不敢看。你,留神。」

  陳萌臉綠了。對上安仁公主,倒也不是怕,但是這個老太婆她不講道理,天上一拳地上一腳的,麻煩!

  他勉強地道:「好,我明白了。」

  祝纓道:「那我就不打攪了,走了。」

  「哎,吃個飯。」

  「剛才氣飽了。」祝纓擺擺手。

  一路回府,前腳剛到,後腳永平公主府上的禮物就又送了來。

  蘇喆捧著禮單,笑道:「這又是怎麼說的?」

  祝纓道:「給,你就收下。」

  蘇喆見她似有不喜,打發了送禮來的人,湊上前問道:「他們家又有什麼事要麻煩您了嗎?因為太子妃嗎?真是的,那麼大個人了,不會自己拿主意嗎?什麼公主、駙馬,我來京城的時候,還以為是多麼的聰明高貴,現在一看,他們家都是傻子。」

  巧了,她也是這麼想的,祝纓道:「先帝還是聰明的。」

  蘇喆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祝纓彈了彈她的腦門兒:「白眼收起來,晴天呢?」

  「她出門去了。」

  「回來讓她到書房來見我。」

  「好嘞!」

  祝纓去了書房,她覺得自己近來有點心浮氣躁,這樣不好。拿出今年的家書,重新讀了起來,以平復心情。

  信中都是關切叮囑,他們不圖謀她什麼,只要她平安。

  看著看著,這些日子以來的事情又在心頭浮現。淨是些鬧心的事兒。最早不過是些要動手的事務,後來添了派系之爭,現在連內闈較量都要關心了嗎?升官之後,煩心的事反而變多了!

  兩種情緒撕扯著,讓她略有點煩。

  世間安得雙全法,如果不能兩全,她該怎麼做呢?要怎麼選呢?

  祝纓坐著發了一會兒呆。

  直到祝晴天過來敲門。

  祝纓道:「來,有件事要給你。」

  祝晴天道:「是,是打聽什麼消息,還是散布什麼消息?」

  「去打聽一下,京兆近來有沒有侵奪民田的事。」

  祝晴天沒有問緣由,答應一聲,又把一張請柬放到了祝纓面前:「這是剛才門上收的帖子,是岳大人家送來的。」

  祝纓打開一看,是岳桓的帖子,邀她明天過府去品茶賞花。祝纓與岳桓有交情,但是過年的年酒已經吃過一次了。

  祝纓看明天自己還有空,便打算赴約。

  次日一早,祝纓身著便服,先去拜見了劉松年。預備稍晚一點再到隔壁岳桓家去,剛好能吃午飯。

  劉松年家正在打包行李,祝纓吃驚地問道:「您這是要幹什麼?」

  「沒看到麼?收拾行李準備回鄉。正好,不用特意知會你了。」

  劉松年不是京城人氏,二、三十年前遊歷天下,後來被先帝召回京城一困困了這麼多年。走,倒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就這麼走了嗎?」

  劉松年懶懶地看了祝纓一眼:「怎麼還走不得了?」

  祝纓還以為他留在京城是有點懷念王雲鶴的呢。

  劉松年冷冷地道:「又不是小兒女,見識少,一件事、一個人就當是整個人生了。」

  祝纓點了點頭,道:「路上小心,別往太偏僻的地方跑,年紀也不小了,嘴巴又不饒人。」

  劉松年面無表情地揚起了巴掌,祝纓笑著倒退了出去,去岳桓家吃飯去了。

  站在岳桓家門前,祝纓往拴馬石邊多看了兩眼,那裡有一匹頗為神駿的馬,烏雲踏雪,來的時候還沒有。

  門上識得她,笑著迎了進去:「我家官人與楊祭酒已等候多時了。」

  「楊祭酒?」

  「是。」

  祝纓有些詫異,她看不出來自己與這位楊祭酒有什麼共通之處。她又不讀書進學,而楊祭酒,此前並未聽聞。難道是這兩天才任命的麼?

  上任祭酒是年前告了個病假,但現在年假還沒過完,明天才開始應卯,任命是怎麼下的?

  帶著疑慮,祝纓邁進了岳府。

  岳桓與楊靜正在談笑,看到祝纓來了,岳桓起身道:「來來來!這就是子璋了!」

  楊靜站了起來,祝纓也看了過去,一看之下,不由有了同一個念頭:怪不得岳桓笑成這樣。

  楊靜是個美男子,如果為「君子」畫張像的話,畫出來大概就是他的樣子了。煦煦如玉,見之便覺他是個光風霽月之人。

  家裡有這麼一個人,是值得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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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9 00:47: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八十九章 楊靜

  楊靜三十來歲的模樣,連鬍鬚都是清秀的。

  很好看。

  岳桓請祝纓,找這麼個陪客,是顯得出對祝纓的重視的。只可惜祝纓打小就一肚子鬼主意,與這二人一打照面就覺得他們有什麼事。

  當下,她不動聲色地與楊靜見禮,口稱「祭酒」,祭酒是個什麼身份她懂,楊靜是個什麼人,她就真不知道了。於是維持著一貫的禮貌。

  岳桓沒有預料到祝纓會不知道楊靜,他還很熱情地說:「本該早些為你們引見的,只恨假太少!捱到今日,未免倉促。」

  祝纓笑道:「您這樣講就不夠瀟灑了。」

  岳桓道:「瀟灑是神仙的事兒,三郎莫怪便好,請。」

  岳桓的酒席是經過精心準備的,沒給祝纓上酒,這引得楊靜稍稍好奇地看了祝纓一眼。

  岳桓卻樂呵呵的,給二人再仔細地介紹一回。兩人敘了齒,祝纓才發現楊靜比自己還大上兩歲。祝纓大大方方地稱其為:「楊兄。」

  岳桓比楊靜年紀還要大一點,有點以前輩自居的意思,對楊靜道:「你先前都在著書講學,對京城不甚熟悉,既到京城,第一個要識得的就是三郎啦!」

  祝纓謙虛了一下,也算弄明白楊靜的來歷了。難怪之前自己不知道,人家跟自己就沒有什麼交集,她是混官場的,人家是研習學問的。祝纓認得的做學問的人,也就是一個王雲鶴,再加一個朱家村學堂的老學究。

  然後就沒了。

  連劉松年,與她也沒探討過什麼「學問」「詩詞」。

  岳桓又對祝纓說:「祭酒還兼著為東宮講經,如今東宮,嘖!不說了,吃酒。」

  祝纓咂摸著這個味兒,準備抽空再細問岳桓一些事,眼下也跟著應酬。岳桓是國子監的前輩,既與楊靜相識,自有他來指點正事。祝纓只關心一下楊靜住在哪裡、是否方便,以及為梧州的學子說兩句好話:「是梧州的底子差,不是他們的資質差。」

  楊靜微笑了一下,道:「我在書院便聽聞祝公上表,以地域配額收錄學生,心中很是欽佩。偏遠之鄉也當沐王化,種種前因,又使邊陲子弟不得進學,這是錯的。」

  祝纓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近來我也沒做什麼,好些事都沒功夫去做。」

  楊靜卻是很欣賞祝纓做事,道:「您在哪裡都有建樹,令人嘆服。」

  祝纓舉起袖子擋了一下臉,道:「誇得我太過啦。」

  楊靜沒有這樣比較誇張的表現,依舊口氣正常地說:「都是實情。」

  岳桓道:「你們兩個別再這裡客氣啦,來。」示意一起動筷子。

  祝纓心裡轉了八百個圈兒,實在是找不到與楊靜相關的話題了,只得硬著頭皮指了指劉府的方向,示意岳桓。

  岳桓道:「他是昨天到了,昨晚就拜見過叔父了。」

  「那……你也去了?見著了府裡的樣子?」

  岳桓點了點頭,不再笑了,低聲道:「要是性子急,明天就得走,等也不會多等三兩天的。請你來,也是為了商議這件事,竟是勸不動了麼?」

  祝纓道:「名利場是他的牢籠。知己不在,何必久留?」

  岳桓嘆息一聲。

  祝纓道:「我詢問他什麼時候動身,他也不說,您有什麼消息,好歹告訴我聲。我好再來見他一面。」

  「等上本了,你必須會知道的,再來送別也不遲。」

  做過丞相的人,離京之前一般會知會皇帝和朝廷一聲。

  有了劉松年,話題就打開了一些,祝纓努力聽岳桓與楊靜回憶往昔,原來,這個楊靜是劉松年另一位同學的學生,娶的老師的女兒。老婆樣樣都好,就是水土不服,在家鄉活蹦亂跳,離了家鄉就生病,楊靜竟在家裡開課授徒,陪著老婆過了二十多年。

  祝纓問道:「夫人如今?」

  楊靜道:「孩子長大了,可以侍奉母親了。朝廷紛亂,我輩自當澄清天下,不可再任、率性避世了。」

  岳桓道:「瞧你,國子監,能澄清什麼?用心教學生,讓學生去澄清吧。」

  這也是他的經驗,把學生教好了,國子監的學生做官的概率是極高的,到那時,開枝散葉。

  楊靜沒反駁他,給他留了一絲面子。

  祝纓直覺得楊靜也算是個靠譜的人,但是具體怎麼樣,還得看他幹了什麼。譬如冼敬,以前幹得也不錯,現在卻是泥足深陷。

  她對楊靜一舉杯。

  岳桓今天看來就為了給兩人牽個線了,祝纓也不知道有沒有把這位師弟給托付給鄭熹,不過看樣子是沒有的,因為岳桓壓根沒有提妹夫。

  祝纓留意,臨別前向楊靜討要了文集書稿。楊靜也痛快:「現在沒帶,明天我派人送到府上,還請斧正。」

  「我沒讀過多少書,就愛看些個,別嫌棄才好。」

  楊靜道:「有志向學,怎麼會討嫌?不肯進學的、以為做了官之後就可以高枕無憂不再學習的人才可厭呢。」

  祝纓道:「那我可就等著了。」

  「好。」楊靜說。

  ………………

  祝纓完全不知道楊靜是個什麼人,出了岳府,有心去劉府詢問,在兩府之間的窄巷站了片刻,卻又扭頭回了家。回家之後,也沒有讓人去查楊靜,她家裡的這些人,跟楊靜是不沾邊兒的。

  回家之後,她又去看了庫房,這所府邸是皇帝新賜,庫房也比以前更大,裡面的東西也更多、更名貴。祝纓仔細挑選了一些東西,除了藥材、衣料之外,又將珍藏的一些文具挑出來。

  劉松年手上的文具當然都是極好的,皇帝好個風雅,可惜當年劉松年不愛搭理人,如今是可了勁兒給了劉松年不少好東西。不過,祝纓手裡也有幾樣不錯的。皇帝給的,以名貴為主,祝纓手裡這些是以「便捷」為要。

  劉松年要啟程了,或許還有一顆遊歷的心,旅途上需要的是一些便攜的東西。

  祝纓挑揀的就是這樣的,文具都比在寬敞書房裡使的略顯纖細些,也方便收納。

  都打包好了,只等劉松年離開。

  次日早朝,果然有詔,以楊靜為祭酒,這一天他還不是去國子監,而先給太子講個課。太子還年輕呢,得上課。

  朝上沒有聽到劉松年的消息,祝纓溜達回了戶部。

  今天的晨會,戶部的人到得很齊。

  祝纓一看,一個個精神飽滿,這個新年都過得不錯。葉登、李援二人明顯胖了一圈,都笑吟吟的。

  祝纓道:「從今天起,只要沒有大事,咱們都先緩緩。」

  「咦?」葉登發出了疑惑的聲音。

  祝纓笑道:「還沒忙夠嗎?該歇的時候就得歇著,現在不是最忙的時候,縱有事,也輪流著幹。」

  底下都笑著說好。

  這就是懂事的上司了,有事兒的時候給安排好了,還給發錢,沒有公務的時候就讓大家歇著,不用折磨人來顯得他有權力。

  祝纓對戶部的人也有些認知,幾個月了,哪些是與她一說話就想往後縮的,比如那個趙郎中,那有事就不必讓他上。哪些是一門心思想表現的,比如員外郎郭振聲,那有事兒就讓他上,幹得好了再多派點兒活,有機會晉升了就推一把。

  哪些是不幹活還壞事兒的……呃,這個已經沒有了,已經被祝纓給踢走了。

  她與姚臻關係越處越近,互相幫個忙,不用下帖子,幾句話的事兒。她從來不忘姚臻的請托,姚臻辦她的事也上心。

  都安排完,祝纓叫了趙蘇、項樂去說話,別人也都笑吟吟的,嫉妒之心也輕了一些。

  到得祝纓面前,項樂微有拘謹,祝纓道:「有話就說。」項樂在她身邊多少年了,雖然一向可靠,但有沒有心事,她還是看得出來的。

  項樂鼓起勇氣,輕聲道:「大人,倉裡的一些毛病。」

  「哦?」

  項樂道:「下官,一面接收各地繳上來的穀子,一面又查了舊年的陳穀,發現少了不少。」

  趙蘇道:「我記得幾年前,也是因為北地的事,清查過一次呀。從那之後,沒有補上?且這次北地用兵,正是平賬的好時候,他們沒平?」

  項樂笑道:「大郎果然是個用心幹正事的人,哪知道這賬面和倉庫裡的事兒,只有一直漏窟窿的,沒有放著就慢慢平了的。我就不一樣了,我家裡從來都是看重盤貨的。」

  笑完了,他對祝纓道:「每年都有新花樣,今年吃了飯,明天也不能不吃。讓人看倉庫,就是讓人看米缸。大人們日理萬機,不能挨個倉都看一遍,他們能幹的可就太多了。」

  「悄悄的查。」祝纓說,她沒有生氣,這是很常見的。她抄家的時候還得昧下東西來呢。

  項樂道:「是。」

  趙蘇問道:「那……各地方上的底,還摸不摸了?」

  祝纓點頭:「當然要做,不要驚動太多人。一地一地地查,先不要動作。先派人去西陲、鹽州周邊,就說為防不測,要有所準備,到時候好轉運調撥。人你去挑,要肯下去、能認真做事的。部裡人手不夠,就從知根知底的人裡調。」

  「是,」趙蘇說,「若是南方的士人不夠,您府裡的祝文他們,能用一下麼?他們比此間一些年輕吏目還能幹些。心地亦好,沒那麼油滑,不抬舉一下可惜了。」

  「可以。」祝纓說。

  趙蘇笑道:「我明白了,這就去安排。」

  此事急不得,祝纓耐下性子,安坐看書——鄭奕又來了。

  ………………

  他到戶部之後,禮數倒也周全,先給祝纓叉手一禮,祝纓很快還了一禮,請他坐下:「稀客。」

  「是夠稀罕的!」鄭奕不見外地說,「過年的時候,我怕掃興沒提,這年過完了,咱們是不是得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了?」

  「誒?」

  鄭奕提醒道:「那邊的!不能七郎一休息,咱們也休息了,由著他們打上門呀。」

  「他們幹什麼了?」

  鄭奕道:「王大夫老臉可掛不住了啊。」

  「大理寺真沒深究他,江政也不是針對他。」

  鄭奕道:「你這脾氣怎麼這麼……是不是針對我不知道,我看不透人心,可事情擺在明面兒上,實打實的丟了臉。」

  「你想怎麼樣?鹽州可才平定下來,正等著人去安撫呢。收拾不好,今年賦稅怎麼辦?江政你不能動。」

  「沒說他,換個人。你之前在北地、在大理寺,不也辦過一些偽君子麼?抑兼併,自己兼併,嘿!那幾個案子辦得可解氣了,你沒瞧見他們那會兒的臉色!」

  祝纓問道:「安靜幾天吧。王家的案子才斷下來沒多久,你這兒反手一巴掌,生怕別人看不明白?」

  「反正,不能叫人小瞧了。那個余清泉……」

  祝纓道:「余清泉是鐘家的女婿。」

  「都打到門上來了,我管他是誰的女婿!」

  祝纓卻是不想的,她也討厭偽君子,但是:「鄭相公在家,咱們只要安安靜靜地等他回來就好。且陛下、東宮,你還看不透麼?跳得太狠了,他們會厭煩的。」

  就數她能耐了是吧?鄭熹一丁憂她就能帶著這群蝦兵蟹將去橫掃天下了是吧?鄭熹明年就回來了!她這是要趁機奪鄭熹的權,給這些紈絝當保姆嗎?

  還是算了吧!

  鄭奕還是嘀嘀咕咕:「你一軟弱,他們會得寸進尺的。」

  祝纓道:「那不能讓他們這麼幹。」

  「真的?」

  「我什麼時候服過軟?」

  鄭奕想反駁,忽然發現祝纓確實沒有退讓的時候。平時對自己人太禮貌,讓人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很容易忘記她的脾氣。

  他起身,拍拍屁股:「成,我信你!那我走了。」

  「慢走。」

  祝纓突然覺得,鄭熹帶著這些人,也是有些不容易的。但鄭奕提到的事,她也不打算幹。她一個戶部尚書,能幹什麼?且以鄭奕等人的脾氣,肯定是忍不了太久的,跟她說一聲算是眼裡有她,他們想動手的時候,也是不會聽她的勸的。

  …………

  祝纓猜得沒有錯。

  次日,劉松年辭出京,皇帝再三挽留,劉松年堅決要走。皇帝賞賜無數,親自到了劉松年的府上。劉松年走後,他還少吃了一頓飯。

  劉松年真真是長在他心上的一個人,文采斐然,忠誠可靠,敢於擔當,最最重要的是,急流勇退。

  人一走,皇帝就惆悵了。

  好在還有一個楊靜填補了這個空缺,楊靜儀容秀美,學問亦好,學問之外,他也頗擅文章。楊靜這個祭酒,還是劉松年過年的時候見到皇帝時薦的。

  劉松年很少推薦人,不,幾乎沒有,皇帝頗為重視。

  楊靜給人的感覺很柔和,皇帝深為滿意。待到楊靜請求整頓國子監的時候,皇帝不假思索地說:「不錯!這些小子不務正業,越來越過份了,是該整頓一番!」

  楊靜聽他這麼說,就知道他沒聽全,又補充道:「臣想,將考核懲獎之法再明確一下。又有校舍要翻新,獎勵也要錢帛,還須戶部撥款。」

  「這是應當的!」

  只因皇帝這一句話,楊靜就提著他的方案親自找到了祝纓來要錢了。

  祝纓懷疑,楊靜肯到岳桓家見她這個文盲,是為了這個錢!

  楊靜端坐在戶部正堂,含笑將一張要批復數目的公文遞到了祝纓面前。祝纓低頭看著上面的數目,咦?居然挺靠譜?

  凡要錢的,必得是多要的,但是楊靜這回要錢的名目清晰。修房子要多少錢、獎勵若干等要多少錢、整修書籍要多少錢……

  楊靜還要申請多加一些吏目,吏目的薪俸自然也要算上的。

  都理得井井有條。

  不是說之前沒條理,岳桓在的時候也算有規矩,但楊靜像是要動真格的了。他把學生的底也給摸完了,把老師也給摸了一回底。先考老師,不合格的老師也斥退,另擇合格的。

  在哪裡就做哪裡的事,只有不會做事的人,沒有無關緊要的事。

  楊靜道:「能盡力壓抑、不使黨爭壞了朝綱傷了國家,就是大功德了。」

  祝纓道:「只怕壓不住的。」

  楊靜道:「那也要盡力的。」

  祝纓笑笑。

  很快,預言成真了。

  ………………

  先是,祝纓一心撲在戶部上,有人坐不住了。

  首先發難的不是鄭奕,而是故去的阮大將軍的孫子阮秀。

  阮秀也是個紈絝,托阮大將軍宮變時站在皇帝這邊的福,也蔭了個官,但不高。因為他前面有爹、有叔叔、有哥哥,輪到他的時候只有個八品官了。

  八品也沒能攔住他興風作浪,這時節講究個聚族而居,他家還沒分家,他就住府裡。進出還是公府的公子,傲氣一直在身上。

  為了買一個婢女,他與余清泉槓上了。他家勢力大,但他只有八品,還不是長房長孫,說話不頂事。余清泉是鐘家女婿,背後有人。余清泉長得還比他周正,瞧婢女的神色,不是很喜歡阮秀,眼睛卻往余清泉身上看。

  這是不能忍的!

  余清泉也兼併,也收禮,阮秀便派家丁去找到苦主,給了苦主一筆錢,教唆他們到京兆府,告余清泉侵奪民田。

  狀紙擺到了陳萌的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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