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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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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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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9 00:17: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七十章 節度

  「什麼?!!!」蘇喆驚聲尖叫,「憑什麼啊?!!!!」

  蘇喆氣得要死!

  京城的旨意下來了,居然是分兵!

  蘇喆北上本是憑著一股子的意氣,她是她阿媽唯一的繼承人,是在阿翁身邊教養長大的孩子!在劉相公府裡混個閒差她也接受了,劉相公有趣、阿翁也是為了她勞心勞力。

  可是!

  「憑什麼?」蘇喆尖利地質問,「阿翁哪裡對不起他們了?打從記事起,阿翁就為這朝廷經略南方,好吧,不說以前,就說現在!阿翁這般辛苦,他們憑什麼分兵?!!!鄭侯都要將北地交給阿翁的,皇帝憑什麼要分兵?」

  這是蘇喆所不能理解的!

  卓玨等人也是一腔的憤怒!

  包主簿道:「莫不是朝廷之中,奸佞當道?若是王相公主政,當不致於此!」

  林風與祝青君努力將蘇喆給拉了回來,林風道:「你先別瘋行不行?!等義父說話,怎麼你倒先替主父做主了呢?」

  祝青君則緩聲道:「小妹,你緩一緩,看看大人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蘇喆怒道,「我自打被阿媽接回家裡來就沒受過這樣的窩囊氣!」

  林風有些無措,他是有些怕蘇喆的,只好頻頻向祝青君使眼色。

  祝青君低聲對蘇喆耳語道:「你再生氣一點兒,鬧得更大一點兒,咱們才好向大人陳情。」

  蘇喆一怔,旋即大吵起來。林風在一旁與項安等人故意一唱一和:「北地現在如此安樂,都是大人夙夜勞心!」

  「是啊!大人辛勞一年有餘,鄭侯都以事相托,怎麼朝廷又生出事端來了?」

  所有人都在為祝纓鳴不平。

  蘇喆等人可不管什麼「保全」!

  祝文將眼睛瞪出了血絲,對卓玨道:「憑它什麼!!!沒有大人,北地能有現在和樂的樣子?」

  卓玨自己的心裡已經怒氣高漲了,還要安撫這些人:「是朝廷這些人為大局考慮嘛!」

  如果沒有蘇喆等人先鬧起來,他現在應該已經鬧開了。十分不幸的是,朝廷的詔命下到了行轅,他作為一個正經讀書人出身的官員,還得安撫蘇喆等人。

  安撫了半晌,卓玨也怒了:「陛下這是要幹什麼?!索性,咱們去尋大人說明白去!這也太欺負人了!」

  卓玨有私心,為他卓氏族人,為他南士諸友,一開始不給還罷了,鄭侯先舉薦祝纓代理大營,他們也跟著忙了很久,且忙且樂,朝廷又安排了冷侯過來分兵。給出去的還帶往回收的嗎?

  最冷靜的只剩祝纓了。

  祝纓看著林風與祝青君兩個人合力將蘇喆往後拖,唇角微翹。

  蘇喆看到了更生氣了:「阿翁!你笑什麼?!!!你還笑得出來呢!!!」

  祝纓擺了擺手,輕聲道:「好啦,我知道你的心意。」

  林風與祝青君試探地略鬆了一鬆手,看蘇喆沒有撲上去,才小心地往後退了半步。

  祝纓看了看眼下室內諸人,都是自己人。才說:「要沉住氣。」

  蘇喆小聲嘀咕:「我已經夠溫和冷靜了。」

  祝纓道:「我知道你們的意思,然而無論如何,都要等到擊退胡兵之後再說呵。京城裡怎麼想的,我大約能夠知道一二。小妹,你想一想,冷侯是不好相處的人麼?」

  蘇喆是一點也沒被祝纓繞暈,她認真地說:「此一時彼一時,京城養老的冷侯與北境掛帥冷侯可不是一回事兒!」

  蘇喆越說越氣:「憑什麼呀?!!!您和冷侯分作兩路,他的補給您還得『酌情』給他籌措?怎麼就不將討胡都交給您?」

  祝纓道:「你還是來北地的時間太短,再看一看就知道了。」

  被偏愛的孩子總是格外的有底氣,蘇喆就是個被偏愛的孩子,她理直氣壯地問祝纓:「還要看什麼?咱們青君哪裡不好了?我看的就是青君立了功,也不見表彰,憑什麼呢?她難道不值一個校尉?」

  祝青君道:「哎,先說眼前。」

  蘇喆道:「我就是在說眼前!辛苦這麼久,髒的累的都是您帶著咱們在幹!」

  北地子弟們看著蘇喆等人鬧,漸漸收起了玩鬧之心,在包主簿的帶領下,往祝纓的案前一排一排地跪下:「大人,大人怎麼忍心拋下我們呢?我們還是聽命於大人!」

  祝纓拍了一下桌子,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祝纓道:「怎麼了?真當自己是新媳婦兒,就等著受欺負了?把手上的活兒給我幹好!」

  風行草偃,蘇喆再不服氣,也被林風與祝青君給按了下去。

  …………

  讓蘇喆一個平素機靈冷靜的小姑娘生氣的,正是朝廷的諭旨。

  好麼,這就分兵了?北地能有如今的局面,絕對有祝纓的辛勞!哪怕來的是冷侯,大家也是不樂意的。

  南人不樂意,北地人也不樂意!

  本來是很簡單的事情,憑本事拿功勞從祝纓手裡換好處,現在來了個冷侯!又得再多一群需要「相處」的人。

  鄭侯回去就回去了,再來一個新長官算怎麼回事兒?更讓蘇喆厭惡的是,祝纓還要兼著北地的使職,什麼屯田、決獄、轉運都壓在了祝纓的身上。

  不帶這麼欺負人的!

  蘇喆怒道:「怎麼管自家的補給就算了,冷侯的補給也要您給酌情呢?阿翁,您怎麼這麼老實啊?!!!酌什麼情?先管您自己!怎麼戶部的人都死絕了嗎?又要連累您!」

  祝纓倒不意外,朝廷麼,就是不願意讓京城以外的人有太大的勢力。朝廷下這個旨她也是理解的,她沒有領過兵,冷侯是老將,很好理解。分兵,大約是為了「制衡」。

  理由都是現成的:鄭侯的規劃也是分兵,連同大營,一共分了三路呢。如今只是分做兩部,也不算毫無根據的胡鬧。

  「怪沒意思的。」祝纓嘀咕了一聲。

  一旁的胡師姐問了一句:「大人,怎麼了?」

  祝纓道:「沒事,明天早些起,要為鄭侯送行。」

  才大捷,鄭侯又病重,京城來了旨意,接鄭侯回京,祝纓得送鄭侯。再不捨,再覺得前線有一個統一的指揮會更好,鄭侯還是得回去。

  次日,祝纓早早起來,送鄭侯回京,一氣送出二十里,鄭侯道:「回去吧,到了如今的地步,還是泯然眾人更好。不要太惹眼。」

  祝纓目送他的車隊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了官道的盡頭。

  朝廷是有些愚蠢的,如果新將領沒有一種「天授」,無論是臨陣換將還是改變布署都是不如不變的。現在,皇帝把鄭侯給召回京了。諭書上寫著是體恤鄭侯,皇帝心裡怎麼想的已經不重要了。

  冷侯便是在這種氣氛中到的大營。

  他與鄭侯在途中相遇,彼此交換了一些訊息,然後鄭侯回京,冷侯北上。冷侯此行又帶著一個拖油瓶——駱晟。

  冷侯心裡覺得帶上駱晟就是拖後腿,但是皇帝覺得應該派駱晟北上。前鴻臚寺卿,了解胡人,可以分擔一些與胡人打交道的事物。

  沒有辦法,冷侯只得帶上了駱晟。

  駱晟以前是個老實人,冷侯決定把他留給祝纓——反正,之前他們在鴻臚寺裡相處愉快。

  駱晟也是將要出孝的時候,丁憂名義上是要所有人都執行的,實際生活中卻許多變通之法。譬如皇帝的「以日易月」,譬如有些官員的「奪情」。

  冷侯決定以此為理由,將駱晟丟給祝纓去應付。

  在此之前,冷侯得先去北地與祝纓見上一面。

  駱晟也身負了一項責任——宣旨。

  因祝纓身上兼著使職,又多又麻煩,朝廷便給她了一個統一的稱號:節度使。

  許其臨時設立幕府。

  即有了短暫的開府之權,召集一定的人手,戰爭結束後幕府解散。

  權利太大,又遠離京城,這個旨意的傳達就不能隨便派個人就算完了。皇帝左看右看,點了個駱晟。

  又因冷侯以為,北地用兵,他須與「友軍」協調,這樣彼此之間才好有個照應。更因「分兵」是要從大營裡分出一部分出去,冷侯是必得去見祝纓,從她手裡分出一部分的兵馬。

  冷侯挾著駱晟到了大營。

  ………………

  祝纓先送了鄭侯回京,鄭侯千叮萬囑,將手上一些將校移給祝纓,才說:「老了,不得不回。然不能盡殲胡騎,是我心中一大憾事。」

  祝纓沒有一口答應,只說:「以君侯的謀略滌蕩宇內,也是好的。」

  唐善跟著鄭侯走了,只餘金良擔心地與祝纓一同留在北地。

  接到冷侯與駱晟一同到來。

  冷侯領兵自不必說,駱晟的到來就有些讓人不解了。

  如果派使者監督邊將,不必非得用駱晟,如果不在意邊患,就更不用駱晟了。可是駱晟偏偏被派了來。

  駱晟有些無措。

  北上之前,皇帝告訴他,是因為信任他才派他領了這個差使。因為駱晟做過鴻臚,設若與胡人有交涉,前鴻臚寺卿是非常合適的。

  駱晟只得硬著頭皮,與冷侯到了祝纓的軍中。

  他們二人於途中遇到了鄭侯,兩個交談,勉強算是知道了前線的戰況——鄭侯給胡人造成了不小的損失,但是胡人也沒有示弱,還得接著磨。

  駱晟看著鄭侯說兩句就一翻白眼累倒的樣子,也沒辦法繼續追問,只得帶著一肚皮的奇怪訊息趕到了大營。

  看到祝纓親自到大營外面迎接,並不因增加了權柄驕人,駱晟放下心來。

  他不大會應付這樣的場景,北地的驕兵悍將與京師的風雅勳貴是完全不同的。他還是祭出了自己的絕招——沉默,努力記下雙方的言論。

  冷侯說:「分兵本非明智之舉,好在鄭侯在時已然定這下了分兵的策略。」

  祝纓道:「既然朝廷有令,我自當遵循。君侯的糧草,一粒也不會少的。」

  冷侯看著蘇喆等人不太高興的樣子,又看駱晟一副不很擔心的樣子,心中一嘆,這位駙馬,還不如冷雲呢!

  冷侯滿口答應:「那便好,那便好,補給由你來管,我是放心的。」

  祝纓詢問冷侯糧草要與誰對接,冷侯笑道:「我那裡,還是你安排。我帶多少兵走,咱們商量著辦。」

  祝纓道:「我不大懂這些,還是您看著安排吧。」

  兩人一番謙讓,冷侯拿出一張單子。從單子上看,冷侯只從軍中分兵,不領民政,看起來竟比祝纓手中權柄要小一點。

  這安排有些尷尬。其實,讓冷侯代替鄭侯,祝纓還領舊職不管軍務是最好的。

  駱晟只說二位辛苦。

  祝纓與冷侯對望一眼,都知道這位駙馬是指望不上的。祝纓回味了一下旨意,並沒有給駱晟安排一個「監軍」「統帥」的職務,只是讓駱晟暫留軍前。

  這位駙馬卻是個對軍事一竅不通的人!

  祝纓與冷侯很快商量出了結果。

  祝纓搶先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我不能為自己威風強出頭以致壞事,還是要看君侯的。君侯的糧草補給由戶部撥給,我會如數轉運過去。

  若有額外耗費,只管來公文,我盡力為君侯騰挪。」

  冷侯也知道祝纓是沒有軍事經驗的,但是祝纓一直以來都挺能幹,少年得志還能克制住對兵權的渴望,冷侯對祝纓的態度更認真了。

  冷侯道:「無論內外,皆是為國!我衝鋒,你守家,一旦得勝,是你我二人之力!」

  祝纓道:「如此,全賴君侯了。」

  駱晟道:「那就這麼分了?」

  冷侯道:「鄭侯在時,不是也分兩路出擊的麼?依樣畫葫蘆而已。」

  鄭侯在時分做三份,左右兩路、中軍大帳。正好,冷侯一來就接過了小冷將軍手中的兵馬,再從中軍分走一部分將士。

  祝纓也大方,凡是官軍,冷侯要誰給誰、要多少給多少。

  冷侯與祝纓交割之後,往外小冷將軍處而去。

  駱晟見狀,不得不詢問祝纓:「這……接下來要做什麼?」

  祝纓微笑道:「冷侯是老將,他是知道輕重的。您且在行轅住下,等胡人有接洽的意圖,就得靠您了。」

  駱晟道:「以前這些事也是你更熟悉,竟不知要我來是什麼意思。」

  祝纓道:「您人品貴重,當然是您來。我以往也不過做些雜務,坐鎮還是看您,如今也還是如前。」

  她自己另有一些人要應付。

  …………

  祝纓回到大營自己的帳內,鄭侯返京、冷侯領兵而走,大帳理所當然地歸了她。

  她拿起一份公文,只見上面一個人名,乃是政事堂調來北地的人——羅甲秀。

  荊綱見她看著公文久久不動,小心地問:「大人?可是有事要吩咐我等去做?」

  祝纓輕嘆一聲:「你去驛館接一個人吧。」

  荊綱有些驚訝地問:「是什麼人呢?」

  祝纓只派過少數幾次接人的活計,都是接的天使,這個羅甲秀又是什麼人呢?

  祝纓似是知道他的想法,彷彿解釋一般地說:「他是當年與我同時被政事堂派到州縣任職的。」

  十幾年前,陳、施、王三人曾一批派了百來號年輕人到地方上任職。李彥慶是第一個主動請纓的,祝纓是要求走得最遠的。而與他們同一批的人裡,就有一個叫羅甲秀的。

  這便是荊綱所不知道的了。

  他不知道,只好猜測:這究竟是一個什麼人,竟能得到大人如此重視?

  行轅裡卻有另一個人是明白的。

  朝廷的分兵安排陳放能夠理解,所有人裡他算是冷靜的。此時蘇喆有點心煩,嘟囔一句:「這又是什麼人啊?來了能幹什麼?比咱們自己人更好麼……」

  陳放對蘇喆道:「我彷彿聽阿翁提到過,當年有些人被派到地方上歷練。世叔是最出色者,李彥慶心志堅定。其餘人能被政事堂選中,也都非凡俗。」

  祝青君戳戳蘇喆背心,蘇喆撅著的嘴一收!唇角一翹!臉上看不出賭氣的樣子來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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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一章 厚道

  羅甲秀比祝纓略長兩歲,今年將有四十,生就一副很標準的官員相。國字臉、身材魁梧、濃眉大眼,蓄著一部美髯。

  荊綱一到驛站便在人群中認出了他,寒暄畢,羅甲秀驚訝地道:「節度使也知道羅甲秀嗎?」

  他顯出高興的樣子來,荊綱自是一番恭維,又說:「祝公因近來軍務緊急抽不開身,特命下官前來相迎。府君一路辛苦,要再休息一日麼?」

  羅甲秀慨然道:「他尚且勤勉,我等怎麼能夠躲懶呢?」

  荊綱好心地道:「您有所不知,朝廷有令,祝公暫代了西路軍務,比先前更忙了,正到處給人派差事。一旦到了他的面前,恐怕就再也不得閒了!」

  羅甲秀旅途小有疲憊,但覺得沒有大礙,便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來就是做事的。」

  荊綱見他不聽勸,心道,等你到了行轅,有你哭的!

  羅甲秀的任命是知府,調他到北地做知府的原因還在祝纓身上。祝纓自到北地,至今已將北地官員換掉一半了。羅甲秀要頂的,就是一個知府的缺。羅甲秀留意邸報等訊息,又向相熟的人打探,以為祝纓是個狠人。

  由不得不認真。

  在四十歲做到知府已然不簡單,不過因祝纓等人在前,羅甲秀才不大顯得出來。他一路走一路考察,自入北地之後見百姓安寧,有時候也會遇到與大軍徵發相關的車隊、人馬,但都井井有條。不太像是一個被胡人侵擾過的地方。

  愈發覺得為公為私,自己都不能懈怠。

  荊綱見勸他不動,只得說:「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晨再動身,中間錯過宿頭就不好了。」

  羅甲秀同意了,兩人各自安歇。羅甲秀的僕人猶豫了一下,勸道:「郎君,您一路這般辛苦,既說可以休息,何不歇上兩天?也好打聽一下那一位的行事。」

  「不然,」羅甲秀道,「我須得先去見一見這位祝子璋,親眼看一看他的為人品性,才能放心。只要他心中有大義,我也可放心聽命、與他通力合作,不必費心在小事上與他鬥智鬥勇。」

  僕人低聲道:「人家上頭有人……」

  羅甲秀瞪了他一眼:「囉嗦!」

  僕人不說話了。

  羅甲秀也不以為意,他出身不算差,是個鄉紳世家,在縣裡也算富戶。父親、祖父、族兄都做過小官,不能說沒有一點兒來歷。他有不錯的能力,人品也不錯,因而入了昔年政事堂的法眼,給了他一條路走。

  但也僅此而已了,沒有人特意去扶持他。

  僕人有時候會覺得,自家大官人樣樣都好,至今還沒做到刺史,想是上頭沒人的緣故。

  次日一早,羅甲秀又特別叮囑了一句:「不可無禮,你對人無禮,便是我的家教不好!」

  僕人忙說:「小人明白的,不會給郎君惹禍的!」

  羅甲秀這才帶著僕人出門,去尋荊綱同往行轅趕去。

  荊綱見他行李不多,攏共只有兩輛車,只有四個僕人相隨,其中兩個還是車夫。也不見他攜帶家眷,讚嘆一聲:「您真是簡樸。」

  羅甲秀謙虛地道:「吏部那裡催得急,說北地要緊,限期過來應命,不好多帶累贅。」

  兩人乘馬,邊走邊聊,又敘一下各自的資歷。比起羅甲秀,荊綱的仕途就要差不少,他比羅甲秀年紀大,品級卻不如羅甲秀。兩人又說一陣,敘了一敘籍貫,荊綱才發現羅甲秀竟也算半個老鄉,是不太南的南方人。

  一番攀談,荊綱有些警惕:這羅甲秀是有些本領的。

  到得州城外面,兩人又攏住了馬,目送一隊兵士風塵僕僕地往城內奔去。

  羅甲秀道:「兵士都入城麼?」祝纓如果還兼顧著軍務,她還住在城裡就不是很方便了。最好是住在大營裡進行調度,不是麼?

  荊綱道:「好像是新來的,大人在籌建幕府,這幾日人來人往。咱們進去吧。」

  「好。」

  ………………

  如果被派出來接人的是金良,就會告訴羅甲秀,來的是自己人——溫岳。

  溫岳奉命到前線,他沒有被分給冷侯,而是一頭扎到了祝纓這裡。朝廷沒有給祝纓再增添兵馬,溫岳也只攜了二十人過來。

  一路疾馳,到了行轅門口的時候,卻見好些頂盔貫甲的人進進出出。他們見他著戎裝,有人搭話:「兄弟是哪裡來的?」

  溫岳與他們見禮,正要說,就有人叫他:「溫大!」

  溫岳是鄭府出身,軍中有不少是他的舊識,循聲望去也笑道:「老李!」

  搭話的人問:「你們認識?」

  老李道:「當然,老相識了。」

  一番介紹,彼此之間很快熟稔了起來。李校尉道:「來得正好,這兩天都在重新調撥呢。」

  溫岳笑道:「那我趕上了。」

  老李熱情地拉他去見祝纓,還沒走到書房就見祝纓親自迎了出來。老李悄悄對溫岳道:「你好大的面子。」

  然後對祝纓拱拱手:「節帥,人已帶來,末將告退。」

  「辛苦。」

  接著便是熟人重逢,金良的笑聲尤其的大。

  祝纓對溫岳道:「正盼著你來呢!」

  溫岳順勢問道:「要我做什麼?」

  祝纓道:「進來說。」

  一行人進房,溫岳第一眼便看到了牆上掛著的大大的地圖,上面標了些圖形之類。祝纓道:「先別看那個了,頭疼。家裡還好麼?」

  溫岳道:「都好!」

  「京裡還好嗎?府裡呢?」

  溫岳取出了鄭熹的信:「相公給您的。」

  祝纓接了,拆開一看,上面寫著讓她量力而為、不要太累,她現在做得已經足夠好了。

  鄭熹看得分明,祝纓不是行伍出身,經略北地不足一年,北地沒有亂。非但沒有亂,還安置了老兵、開墾了荒地,充實了北地的人口。

  在邊境有戰事的情況下,遷徙人口的同時還能維持秩序,可以說是相當出色了。

  鄭熹在信中寫道,原本鄭侯的安排是讓祝纓接手,那是不行也得行。現在朝廷要分兵,那祝纓就應該採取更穩妥的策略,仗,讓冷侯去主打,祝纓只要能撐到秋收,不需要朝廷再補貼北地,同時能夠有盈餘,朝野就能更明白她的能幹了。

  「梧州畢竟太遠,地方偏僻,做得再好、名氣再大,終究是二流。不若北地離京師更近、朝廷現在更關注,一朝有功,天下皆知。」

  鄭熹對北地很是上心,北地四州沒有流民流出,沒用朝廷再撥錢糧賑濟,還抽丁徵伕為大戰提供幫助。

  極好。

  在這種情況下,祝纓不需要再去冒險了。主動出擊,贏了不過如此,輸了反而有損祝纓的名望。

  鄭熹叮囑祝纓:守好城就行。

  到時候哪怕冷侯大勝,祝纓也轉運有功。非打不可,就讓鄭侯留下的這些將校與新去報到的溫岳等人按照當初鄭侯的安排去打,祝纓自己居中調度,一定要保證她自己的安全。

  雖然有讓溫岳等人攢軍功的意思,但是,不強求!先保證祝纓能穩拿到手的功勞,再說其他。

  祝纓看完,將信裝好,道:「冷侯帶走了一些人,如今我手上的兵馬不多,正從北地招募新軍,又調度將校、組建幕府。你來了,正好與金大哥一道訓練新兵,適應一下,咱們再安排旁的。」

  溫岳一口答應了,金良道:「北地子弟好帶。」

  溫岳道:「我與三郎相識二十餘年,什麼見外的話都不必講,我知三郎不會苛待我。到前線是為立功,但也須得聽節帥號令。好不好帶,我都帶。」

  他說得坦蕩,金良還有點不好意思,祝纓道:「那就行。」

  溫岳又問:「可是如忠武軍一般?」

  祝纓道:「我可不知道忠武軍是個什麼樣子,只管以朝廷的名義先徵集三千人,他們的糧餉我以朝廷的名義發。本土人守土有責,卻又容易形成地方上的勢力。錢,得朝廷來發。」

  溫岳道:「原來如此。好。」

  幾人正說話,荊綱帶著羅甲秀來了,溫岳道:「那我先告辭了。」

  金良熱情地帶著溫岳去安頓,他們與荊綱擦肩而過。

  …………

  羅甲秀被引入堂中,祝纓已從座上站了起來。

  荊綱向她拱手為禮:「羅府君到了。」

  祝纓向前邁了兩步,對正在行禮的羅甲秀也是一禮:「羅兄。」

  羅甲秀見她客氣,越發的謹慎了:「下官拜見節帥。」

  祝纓道:「羅兄客氣了,坐。」

  兩人坐下敘舊,祝纓知道羅甲秀的來歷,人是朝廷給派過來的,祝纓讓荊綱去接,更多人因為他的籍貫。

  卓玨極力促成許多南士鑽到祝纓的翅膀底下,謀劃能成,不是卓玨有多麼的能幹,而是祝纓也確實需要這樣一批人。

  她對羅甲秀尤其的客氣。

  這可是三位丞相都認可過的「青年才俊」,還是經過了地方上十幾年的考驗熬出頭來的。

  祝纓問他路上辛苦,羅甲秀客氣應答。祝纓又關心他的家人,羅甲秀也還是對荊綱那般回答。

  祝纓道:「公忠體國,殊為不易。你我是同年出京的,能在北地相聚也是緣份,今晚我為羅兄接風。」

  羅甲秀道了謝,又說:「那,下官明日便去赴任?」

  祝纓道:「稍等一下,拿來。」

  只見一個精壯短小的漢子用托盤托了些簿冊過來放到羅甲秀的面前,羅甲秀道:「這是?」

  祝纓道:「這是你要去的地方,你來之前,才叫他們摸過底。北地被胡人侵擾之後,戶部吏部存檔的那些東西都做不得準了。」

  羅甲秀起身,鄭重道謝:「節帥對我如此推心置腹,下官唯有盡力任事,才能上報陛下,下安黎民,不負節帥所托。」

  祝纓道:「客氣了,收下吧。明日我再派送你去赴任。我這裡要用人,有些他們本地的子弟。今晚你也見一見,或可詢問一下當地的風俗。」

  羅甲秀的表情舒緩了很多,道:「節帥周到。」

  「何必客氣?卓玨,你送羅府君去驛站安置。」

  一個年輕人閃了出來,對羅甲秀一禮:「府君,請。」

  ………………

  到得晚間祝纓在行轅設宴,款待新來報到的人。

  除了羅甲秀、溫岳,又有新到的校尉五人,卓宇的外甥沈驥等年輕人,攏共二十來個新來的,行轅裡熱鬧了起來。

  這其中有互相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互相介紹漸漸熱絡。羅甲秀冷眼看著,只見這裡年紀最大的是金良,金良之下也就是溫岳、荊綱。其餘都是比自己年紀小的,而有三分之二的人在二十到三十之間,夾雜著兩個十來歲的。

  有男有女。

  年輕!朝氣!生機勃勃。

  哪怕是老人如金良,臉上也放著光,他們的眼睛裡都帶著希望。

  羅甲秀的眼睛裡也漸漸映出出些神采來,借著酒意對祝纓道:「節帥這裡好,同心協力,如此我等便可以專心做事了。」

  他背景不硬,最恨陷入黨爭,見祝纓在盡力淡化黨爭之影響,他是高興的。他在上一任上,與傾向雙方的同僚都起過爭執。

  溫岳不知道羅甲秀的經歷,也起身道:「羅府君說的是,大家都在節帥麾下,當然要同舟共濟!坦誠相待!」

  溫岳白天與金良等人聊過了,祝纓手頭的兵力確實不寬裕。兩下分兵,祝纓又大方,冷侯要什麼給什麼。冷侯當然要為自己手裡多攢點底子。祝纓做得體面,冷侯也不好當她是純粹的冤大頭,給祝纓留了差不多的人馬。

  這個「差不多」是指沒有漫天要價,不像跟別人爭的時候拼命把別人家底給掏空。冷侯以老將的經驗估算了一下,留給祝纓的人馬將將夠用。

  即,如果有意外缺員,就不夠用了,沒給祝纓留太大餘地。

  祝纓也不慌。大戰之後,鄭侯就計劃過從北地再徵一些兵馬做補充,已向朝廷報備過了。現在祝纓就拿著這個計劃來頂上。

  金、溫二人嘀咕了一回冷侯:「厚道,但不太厚。」

  羅甲秀一提,溫岳就站起來表態,要為祝纓撐撐場子!祝纓不是行伍出身,溫岳覺得自己得幫她。

  祝纓笑道:「好,明日你來,咱們再談公務。今日破例,且飲一杯。」

  大家舉杯,金良緊張地看著祝纓,見祝文給她斟的是茶,才放心自己喝酒。

  酒過三巡,外面突然有人來報:「姚校尉有緊急軍情!」

  眾人只得停杯,祝纓道:「你們吃著。」她指了指金良、溫岳二人,示意二人隨她過去。

  她命人將信使帶到了書房,餘下眾人也沒心情吃喝了,開始交頭接耳。

  信使給祝纓帶來了一個消息:姚景夏那裡的斥侯偶然聽到的消息,胡相要奉「太子」趁著冷侯立足未穩之際,去突襲冷侯!

  溫岳微驚,這倒真有可能。冷侯新到,與下面的將士還沒熟悉,協調上會略顯滯澀,反應不及時,讓敵人有隙可趁。

  金良也皺眉。

  祝纓問道:「消息可靠麼?」

  信使道:「斥侯是姚氏族人,絕不會被胡人收買的。」

  「他的胡語很熟練?」祝纓又問。

  「這……應該能聽懂。」

  祝纓道:「探明!若是講的胡語還罷了,胡人,說著官話,讓斥侯聽清楚了,再活著回來報信?」

  溫岳道:「誘餌?」

  祝纓道:「不好說。兵事我不懂,人情還是略知一二的。冷侯新到,難道我對大軍來說就不是個新人了?胡娘子,把青君和項安叫來吧。」

  須臾,祝青君、項安也從席上趕了過來,與她們同來的還有一個蘇喆。

  蘇喆道:「你進去吧,我在外面等著。」

  祝青君道:「你……」

  蘇喆踢了踢地面:「快進去吧,別讓阿翁等急了。」

  祝青君一入書房,便被溫岳上下打量,金良道:「你見過她的。」

  溫岳見祝青君一身戎裝,道:「這……」還是個女孩子呢,也太危險了。

  祝纓道:「青君,給你一件事。」

  「是。」

  「你明早就動身,帶上人,往北去探查胡相的動向!」

  「是。」

  溫岳終於忍不住了,道:「三郎,這一個小娘子,也太危險了。」溫岳承認,祝纓手裡使出來的女人也有能力,但是戰爭?

  祝纓道:「你以後就知道了。青君,能做嗎?」

  「能!」

  「項安,她的補給,你來盯。」

  「是。」

  「去吧。」

  …………

  祝青君與項安出了書房,蘇喆迎上問道:「怎麼樣?」

  「派了我差使。」

  「哦,那要好好準備。我才得到一個很好的水囊,比你現在用的那個結實還輕便,我去拿給你。反正我也用不到了。」

  項安勸蘇喆道:「小妹,你……」

  「我知道,我不能出事兒,出事兒家裡就要亂套了。我好好活著,就是一件大事了。」

  祝青君道:「那,我去收拾了。」

  「我陪你。」

  三人到了祝青君的房裡,她現在有自己的一個房間了,西牆上卻供著幾個牌位。「獠人」沒有供奉牌位的習俗,連文字都沒有的族群,牌位還是在被祝纓特意教習過官話、文字之後才仿著有的。

  牌位上一個一個的名字,都是「祝」字開頭,每一個名字,都是一個年輕的姑娘。

  祝青君拿起抹布擦了擦桌子,又換了盂中清水,再上香。

  項安與蘇喆也拈了一回香,項安道:「她們會保佑你平安的。」

  祝青君道:「她們已經夠辛苦的了,別再累著她們了。」

  蘇喆嫌棄這樣不夠吉利,道:「那就別看了,來,收拾行裝。這是水囊。別在這裡傷感。」

  祝青君道:「沒有傷感,就是有點心疼。」

  蘇喆道:「心疼也不能耽誤了正事。你去吧,反正也不許我去太危險的地方。這兒我給你照顧,一天三炷香,早晚供飯,牌位擦乾淨,行不行?」

  祝青君抹去了淚水,道:「她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女兵從來不容易!若是男丁,一戶抽一丁,或三丁抽一,就能成軍。女兵都是百裡挑一,最低也是一、二十個裡選一個,才能選出身體強體壯能上陣殺敵的,這就死了。願意來的,都是有心氣兒的。才幾天呢,就死了這些。」

  項安道:「要不,對大人說,你就別去了。」

  「不行!」祝青君斷然否定了項安的看法,「好容易拿血汗做出了一點兒成績,我不能讓她們白死了!」

  說著,她扭過頭去,麻利地收拾起了行裝。

  次日,祝青君悄悄地帶著一隊人馬出城。祝纓沒有送她,而是下令給葉將軍等人:加強戒備,以防胡人偷襲。

  然後,她派人送羅甲秀去赴任,同時向冷侯示警。

  最後才是籌建幕府,她羅列了一些官職,部分授予了北人,部分徵調南士,很快將大部分的職位填滿。

  陳放謄抄完了名單,道:「還有四個空缺。」

  祝纓道:「我有人選了。」

  四個空缺裡,有一個是個五品,她留著給一個人攢朱衣,其餘都是低階,祝纓特意留了個九品小校,只等祝青君什麼時候攢夠了功勞。給祝青君立女兵營,順便讓項安做祝青君的配套補給,把項安也提出來。

  項安與項樂同時到她的身邊,項樂已然有官職了,項安並不比項樂愚笨懶惰,卻一直沒有機會,卻又蹉跎了青春,頭上頂著項母的壓力。

  這些卻都不能提前講。

  陳放見她這麼說便也不問了,這份名單裡,還有兩個他們的同鄉子弟。凡這個時候,便是熟人、親戚、同鄉受益的時候了。陳放也有點期待能來兩個自己人。

  他看了一眼那個從五品的空缺,心道:這個又是給誰呢?難道還是南人?

  祝纓瞄了一眼他的視線,那個空缺?

  她對祝銀道:「拿我的帖子,請駱駙馬過來一敘。」

  祝銀急忙去請駱晟。

  …………

  駱晟正閒,不久便至。

  祝纓道:「您還住得慣麼?」

  駱晟道:「我又沒有什麼事忙,哪有不習慣的?」

  別人說這話可能是抱怨要權,駱晟說這話,就是閒了。祝纓道:「額,您這樣我就不好意思說了,有一件事,還要麻煩您。」

  駱晟忙問:「什麼事是我能幫得上忙的?」

  祝纓道:「我與冷侯分兵,他是宿將我不能比,但咱們也不能無所事事,也要揚長避短,有些作為才好。否則,你我在這裡枯坐,豈不顯得懈怠?」

  駱晟道:「你一向機敏,必有辦法的。要怎麼做,你說。」

  祝纓低聲道:「率軍上陣,咱們都欠點兒火候,可咱們是鴻臚寺出來的呀!」

  「怎麼講?」

  「從來朝廷對四夷,恩威並施,教化禮儀。」

  駱晟道:「哦!」

  這個他懂了,鴻臚寺麼,有時候還幹點兒給人家家裡挑撥離間、扶植對家之類的事兒。

  駱晟道:「可惜我孤身前來,也沒有帶人。要與他們接觸,得有人,有通譯,還有……」

  一想,他就覺得這事有些難。他沒幹過具體的細務。

  祝纓道:「從鴻臚寺調一個唄。」

  「妙!」

  祝纓道:「我把趙蘇調過來,您看怎麼樣?」

  「冷雲會放人?」

  「李彥慶也很能幹,不耽誤他鴻臚寺的庶務。」

  「好。」

  祝纓道:「那,這件事就請您多擔待了。我這裡——」

  她一攤手,駱晟見她房裡到處堆的卷宗,牆上亂七八糟的的地圖之類,點頭道:「你幕府初設,人員尚未齊備,此事我來辦。」

  「好。要聯署的時候,您只管說一聲。」

  趙蘇也快四十歲了,謀個朱衣,不過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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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9 00:18: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七十二章 奪情

  與北地的緊張相似的是,京城裡許多人的神經也繃得很緊。

  趙蘇回到祝府之後,有些敷衍地把撲過來的孩子抱在懷裡晃了兩晃:「去陪你外公玩。」

  小孩子偏要父親,趙蘇道:「外公累了,你幫爹娘照顧他好不好?」

  小孩子賭氣掙扎下地,扭頭跑了。兩條短腿跑得還不夠利索,吧唧,左腳絆右腳,還趴地上來了個五體投地。

  哇哇地哭了。

  祁小娘子目睹了整個過程,上前抱住讓孩子,邊哄邊問趙蘇:「這是怎麼了?」

  「鄭侯歿了。」

  祁小娘子的手一沉,好險沒把孩子落地上。小孩子更委屈了,哭得更大聲了。趙蘇道:「你哄他,我須得做些準備。」

  奠儀得上,吊唁也得去,趙蘇數不上名號,但是得以祝纓的名義去一趟鄭府。

  此外還有一件大事:鄭侯死了,鄭熹作為兒子,是不是得丁憂?

  臣子丁憂,起手就是三年。趙蘇還有另一種擔心,鄭侯年紀不小了,鄭侯夫人、那位郡主,可也不年輕了!與郡主同齡的人是先帝,既然是先帝,對吧?

  世人都知道,祝纓與鄭府關係不錯。萬一鄭熹丁憂了,祝纓還在北地,朝中為祝纓震懾宵小的人就少了一個。還是最重要的那一個。

  王相公雖好,可不像鄭熹可以「變通」地護短。

  想來鄭熹也不會坐以待斃,丁憂也可以有「奪情」。但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誰也不能保證就一定能「奪情」不是?東宮裡有一個冼敬,太子會怎麼想的可不知道。哪怕是陛下,也未必就一定會留下鄭熹。

  偏偏祝纓不在京城,趙蘇的份量又不夠,無法伸展。

  趙蘇定下神來,開始打點奠儀。接著,他去了冷侯府上。

  趙蘇如今是冷雲的手下,平素為冷雲辦了許多事。李彥慶也是個踏實肯幹之人,惜乎過於古板正直,好些事不好交給李彥慶辦,冷雲因此與趙蘇的關係越來越好了。

  到得冷侯府上時,冷雲早已知道訃聞,剛換好素服,等著管事把奠儀準備好。聽到趙蘇來了,冷雲一拍腦門兒:「哎喲,差點兒忘了!他是得來的。叫過來吧。」

  趙蘇到了廳上,見冷雲已一身素服,冷雲見他也是一身的素服,相視點頭。

  趙蘇道:「大人這是要去鄭侯府上麼?」

  冷雲指指自己又指指趙蘇,道:「你說呢?」

  趙蘇勉強笑笑,低聲道:「下官人微言輕,還請大人帶上我同去。」

  冷雲道:「拿你義父的帖子,鄭家必待你如上賓。」

  趙蘇道:「門是能進得的,話恐怕就說不上了。」

  「嗯?」

  趙蘇道:「如今大人的父親在北地,我的義父也在北地,二位能安心經略北地、抵禦胡人,皆因京中令他們放心。鄭侯猝然離世,鄭相公萬一丁憂,您的父親、我的義父,恐怕就要承受朝廷中的許多責難了。」

  冷雲跳了起來:「他們敢?」

  趙蘇道:「如何不敢?倒也不必賣國叛國,只消日日不停尋釁,今日說軍紀不嚴,明日指貪墨瀆職,又或者說某下屬犯法。派個御史去監軍,事事都要過問。縱打贏了,也得氣得折壽。所以,鄭相公不能丁憂!」

  冷雲道:「不丁憂更麻煩!那些人不會讓七郎如願的!還會說出許多難聽的話。」

  趙蘇道:「鄭相公不好自己提,他只能要求丁憂,他是丞相,須得為天下做出表率。可是您是九卿之一,也要為社稷考慮!如今朝政紛繁,離不開鄭相公。聽說,王相公也是大病初癒,不是麼?」

  冷雲道:「竇相公還是個新手!好!走,咱們見七郎去!」

  二人一同到了鄭府,那裡正在裝點。彩飾之類能撤就撤,不能撤的都拿白布蒙了,上下人等一邊換衣服一邊籌辦喪儀。又扎靈棚、搭待客的棚子,給男女僕役分派活計。

  鴻臚寺是有吊喪的職責的,但這事兒歸沈瑛管,冷雲、趙蘇兩個人此來並不管這事。

  冷雲看到了鴻臚寺的官員之後,問了一句:「沈瑛呢?」

  得到一句:「去同劉相公請教奠文去了。」

  冷雲對趙蘇道:「走,見七郎。」

  鄭熹正在廳上,身邊圍滿了人,鄭川道:「奏本已經遞進宮裡了。」

  鄭奕道:「這可如何是好?七郎,你要丁憂麼?」

  邵書新看了他一眼,鄭奕完全沒留意到,邵書新只好說:「相公是丞相,怎麼能……」

  「那還有奪情呢!」冷雲大步走了進來。

  這話姓鄭的不能自己說,得有個外人來講,冷雲先對鄭熹說:「節哀。」

  兩人先互相致禮,趙蘇跟在後面行了一禮,冷雲道:「沈瑛辦事是辦熟了的,別擔心。只說你現在。」

  鄭熹道:「丁憂的奏本已經遞上去了。」

  冷雲道:「我這就進宮,勸諫陛下!如今政事堂這個樣子,不能離了你!」

  鄭熹道:「有王、竇二位,哪裡就離不得我了?」

  冷雲道:「這都什麼時候了?咱們就不要說這些客氣話了!」

  鄭熹不能「一勸就聽」,還是堅持要辦好葬禮、結廬守孝,兩下爭執,看的人乾著急也不敢插話。鄭川只能說一句:「我、我守。」

  鄭熹道:「難道你還想不守孝的嗎?」

  冷雲氣得直翻白眼,對趙蘇道:「哎,你來說給他!」

  趙蘇暗罵冷雲是個王八蛋上司,愚蠢的九卿,這個時候居然推下屬過來頂缸。冷雲不能對鄭熹說「我爹還在前線,你不能因為你爹死了就不給我爹扛事兒了」,難道他趙蘇能這麼說嗎?

  這裡的人也都認得趙蘇,都看著他。

  趙蘇道:「相公,君侯難道是自己願意在北地未平之時就回來麼?情非得己、天不假年罷了。但凡能有一絲機會,故去的君侯也必是想親自平定北地的!您身為人子,應該是最明白父親心意的人啊!如今鄭侯的心願未了,您卻拘泥於凡夫俗子的細枝末節,作小兒女態,是為『愚孝』。

  當此之時,您更應該為北地戰事繼續出一份力,早日傳捷,以告慰君侯在天之靈!什麼是大義?什麼是大孝?都在這件大事裡了!」

  冷雲附和道:「對啊,就是這樣!世伯泉下有知,也會盼著你振作的。」

  這理由,鄭川未必就想不出來,但是不能由他來說,趙蘇給說出來了,鄭川、鄭奕等人也就跟著添油加醋了起來。

  鄭奕道:「七郎,咱們難道不知道你的品德嗎?現在不過是為了大義而不得不為之!」

  鄭川道:「我願守孝三年!」

  鄭奕道:「對啊,他是嫡孫,讓他來。」

  冷雲忙釘上一句:「就這麼說定了啊,我去上表建言。你要實在不甘心,等北地大捷,一切底定了,你再擇機丁憂嘛!」

  鄭熹仍然說:「不妥,不妥。」

  爭執時,岳家又派了人來道惱,岳桓雖未至,先派了兒子過來。孩子來見了姑父,對鄭熹道:「我爹正在劉翁翁家裡,陪著寫祭文。」

  冷雲道:「好了,我得回去換身衣服進宮了。」

  鄭熹道:「你這人!」

  正說話間,鄭氏族人、姻親等又陸續來人,鄭侯府上人口不算多,但鄭氏家族龐大、姻親眾多。不多時,鄭霖又帶著兒女過來了,然後是高陽王府,此外又有許多人,不能一一記數。

  趙蘇本來打算窩在鄭府看看情況的,卻被冷雲一把薅走:「你跟我來!」

  兩人出了鄭府,趙蘇道:「您去勸諫陛下,我……」

  「你再幫我參謀參謀,」大概的意思,冷雲都聽明白了,但具體怎麼說,還得再琢磨琢磨,「要是有人說,我是為了我父親,怎麼辦?」

  「公私兩便!且鄭相公又不是不丁憂。古人有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是說處事持正,如今竟為了一點點庸人的閒言碎語,倒要自縛手腳,聽人擺布了麼?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是為國乎?」趙蘇說。

  他覺得也沒必要把全副身家都掛鄭熹身上,鄭侯會死,鄭熹難道就不會了?鄭、王之爭,兩家各自出招,看得多了,便也覺得不過如此。

  怪沒意思的。

  只要讓鄭熹頂在前面,頂到義父凱旋就行了。只要義父還京,誰怕誰呀?

  冷雲道:「你說的是!你別走,等我。」

  趙蘇道:「大人想岔了,此事不能只由您一個人來說。」

  「嗯?」

  趙蘇道:「畢竟還有個『孝』字,只有您一個人硬講道理,講不過的,您還要為千夫所指。您先上本,再多找幾個人,也請他們為鄭相公進言才好。」

  冷雲道:「妙!」

  當下分頭行事。

  鄭侯的喪事辦著,冷雲先向皇帝進言,建議奪情。

  趙蘇則往陳府去,向陳萌痛陳利害。陳萌兒子都送到祝纓面前了,去就是要攢個資歷。這麼年輕的時候,參與了一場這麼大的戰爭,對陳放好處頗大。

  陳萌的問題在於,他自己死了爹守孝守得足足的,現在卻不讓別人守孝,這有點不對。

  陳萌給趙蘇出主意:「不要求太子,免得戳著了陛下的眼。其他的,我來想辦法。」

  他的辦法就是,派人宣揚有人要查不法兼併之事。一提抑兼併,就容易讓人想起王雲鶴,弄得許多大臣必要與冼敬等人作對,堅持要留鄭熹在政事堂。很多人在朝上為鄭熹說話。

  有想鄭熹奪情的,就有想他滾蛋的。仕林對丞相不丁憂表現出了極大的憤慨,乃至於民間都有了些非議。

  「要是北地戰事拖個三五年,他就一直做著丞相了?要是三、五年後他自己也死了呢?到地下丁憂不成?」

  鄭熹已經到了一個死了也不算太意外的年紀了,說這話的人也確實是嘴毒的。

  一番爭吵,太子裝聾作啞,被皇帝問急了,只說:「丁憂,為父,奪情,為君。」

  太子的話說出來,便有穆成周說:「去了的鄭侯就是個忠臣,讓他為兒子選一樣,會怎麼選呢?」

  這什麼屁話?太子用力咳嗽了一聲,瞪了舅舅一眼。

  李彥慶在一旁看得厭煩,出列奏道:「不如給其假期治喪,待喪儀完畢,回來理事。北地大捷之後,再丁憂也不遲。」

  當時便有老大臣說他「乳臭未乾」,天知道李彥慶兒子都十幾歲了,哪來的乳臭未乾?

  皇帝卻把李彥慶的話聽了進去,道:「有志不在年高,他說得有理。」

  事情這才定了下來。

  …………

  鄭熹在家中接到消息,又上表要求守孝。皇帝再不准,鄭熹又哭著要求。

  如是者三,終於,鄭熹領了旨。皇帝為了「補償孝子」,多給了金帛治喪,將鄭侯祔葬先帝。

  冷雲聞訊放下心來,對趙蘇道:「這下可好了!咱們都能安心了。既安心也省心。」

  趙蘇迅速拿出了一份公文,道:「操心的事又來了。」

  冷雲從來辦理公務都是下面的人先篩一遍再給他過目的,這回也是這樣,他一面接過來,一面問:「什麼事?」

  趙蘇道:「駱駙馬在北地應付胡人,要鴻臚寺協調,奏請調下官去一趟。」

  「誒?什麼?!!!」

  趙蘇耐心地說:「鄭侯在世的時候,就有扶植奚達部的意思。如今鄭侯去了,這事兒也不能就此擱置,否則,前線將士就要多流血了。」

  冷雲道:「我看就是姓駱的既無能又想出風頭,一定是他!」

  「這與駙馬何干?」

  冷雲道:「你不懂,好吧,去就去了,為我捎封家書過去。」

  「是。」

  趙蘇又與同鄉辭別,祝纓臨行前是把京城的一些事務交給他的,他不得不將事情又囑咐給趙振等人。

  接著是去鄭侯府上辭別,看鄭熹有什麼話說。

  鄭熹也拿出一封信來,道:「沒想到又要再給三郎一封信。把這個帶過去,告訴他,京城有我。」

  「是。」

  趙蘇將京中安排好了,領了公文之類,又帶上了幾個吏目,一路疾馳往行轅報到。

  ………………

  趙蘇一路吃了不小的苦頭,他在路上的時間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到了行轅,人被曬得黑了一檔。

  行轅門口,守門的人是後來到祝纓跟前的隨從,並不認識他,收了帖子,客氣地說:「大人稍等。」

  趙蘇也耐心地等著,直到蘇喆提著裙子跑了出來:「舅!」

  隨從吃了一驚,趙蘇對他笑笑,蘇喆道:「舅,你別逗人家,他們新來的,不認識你。」

  拖著趙蘇去見祝纓。

  一路上,卓玨等熟人不斷與他打招呼,趙蘇臉上的笑越來越明顯。

  只有在看到金良時,趙蘇斂起笑容。金良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到自己腰間的白布,眼圈也紅了,說:「三郎在等你了。」

  趙蘇看他身邊兩個軍士手臂上繫著白布,而一路行來其他人並不如此,便知各人來歷了。

  蘇喆小聲說:「訃聞傳來,阿翁已經設祭過一回了,沒失禮數。金將軍這是另外的情分。」

  趙蘇道:「知道了。」

  到了祝纓面前,趙蘇才重新有了笑意,當地一拜:「兒拜見義父!」

  祝纓道:「快起來,正有事等著你呢!」

  趙蘇順著她的手指的方向坐了,蘇喆挨著他坐下,一臉的期待。

  趙蘇前身子往外扯了一扯,問祝纓:「這丫頭是不是有什麼壞主意?」

  一室皆笑。

  祝纓道:「哪裡來的壞主意?她好得很。」

  趙蘇新來,寒暄之後,其他人就都識趣離開,留下趙蘇向祝纓匯報了京城近來的諸般情狀。鄭侯死後怎麼爭執的,王雲鶴大病一場才好,東宮又多了一個兒子之類的。

  祝纓一一聽了,道:「知道了,咱們還是幹咱們自己的事。機會難得,不要分心。你且安頓下來,我再同你講。」

  趙蘇道:「是。」

  他還捎了些書信、物品,有他準備的,也有別人托他捎帶的。留下祝纓的,再出去分發別人的。

  都分完了,趙蘇指著一口箱子對蘇喆道:「喏,都是些小娘子用得上的東西,你拿去分給你的小女伴們。」

  蘇喆道:「都是些什麼呀?步搖之類太累贅的不要啊!咱們可忙著呢,打扮得利索。」

  趙蘇嘖嘖兩聲,打量著她,道:「給你東西,你倒挑起來了!不要算了。」

  「要的!」蘇喆趕緊說。

  趙蘇斜眼看她:「你不對勁,什麼時候這麼乖巧可愛了?無事獻殷勤。」

  「嘿嘿。」

  趙蘇道:「你同我過來。你長大了,別叫我動手揪你。」

  舅甥倆到個小廳裡說話,不等趙蘇發問,蘇喆先說:「那個,舅,阿翁要讓您管的事兒,您已經知道了吧?」

  「嗯,一會兒還要拜見駙馬去。難道還有什麼內情?」

  「不是不是,就是一件差事。這事兒,你帶上我唄!上陣又不讓我去,治理地方哪兒不能幹呢?我到北地來,最難得的機會不就是學點兒新鮮的麼?」蘇喆的語氣裡有一點乞求的味道,「我不去太危險的地方,不能幹危險的事。」

  「行。」趙蘇說。

  「真的?」

  「嗯。」

  「那阿翁那裡呢?」

  「我去說吧。」

  「好!」

  兩人一同望向祝纓書房的方向。

  祝纓正在裡面拆信。鄭熹的信裡說了些奪情的事,然後叮囑她:北地一定要穩,她的名下絕不能有敗績!只要奏凱,就趕緊回來,代替鄭熹盯住朝堂,如此一來鄭熹也能放心地丁憂。

  這孝是非守不可的,早守比晚守強,不然得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祝纓收好信,對祝銀道:「下張帖子給駙馬,今晚我請客。把小妹、青君、三娘也帶上。」

  祝銀道:「三娘有傷,也來麼?」

  祝纓道:「當然,有她們的事兒。」

  祝銀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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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9 00:18: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七十三章 虛實

  最先到的是趙蘇,他在行轅裡只有幾個熟人,還沒有領具體的事務。分完禮物之後,左右無事,便又到了祝纓的面前來了。

  祝纓很忙,身兼四使職,有多大的權利就有多麼的忙。隨著秋收的臨近,又有種種跡象表明,胡人也會在近期南下再劫掠一番,祝纓身上的壓力可想而知——她不太懂兵。

  見趙蘇又來了,祝纓道:「來得正好,把這些理一理吧。」

  趙蘇一邊上手接過了一疊雜七雜八的訊息,一邊說:「我以為我是來為教化胡人的。」

  祝纓道:「說人話。」

  「我不是就為著離間胡主與其它部族來的麼?這個我會!」

  祝纓道:「你現在開始幹了麼?」

  「還沒有。」

  「那先幹這個。」

  「哦。」

  說話間,陳放、卓玨等人又來了,祝纓又指一指桌子,道:「幹活。」

  幾個人幹了好一陣兒,到天色暗了下來,開始掌燈了,祝纓才說:「就到這裡吧。」

  晚宴是祝纓給趙蘇接風,駱晟提前了一點到。祝纓先為他介紹趙蘇,趙蘇上前行禮。駱晟將他扶起,對祝纓道:「在京城就見過啦,果然是一表人材。人都說他能得你七分真傳。」

  趙蘇道:「晚輩比義父還差得遠了,能得三分便此生無憂了。」

  祝纓道:「幾天不見,嘴見甜了,背著我們偷糖吃了。」

  蘇喆噗哧一笑,對趙蘇扮了個鬼臉兒。趙蘇絲毫不覺得尷尬,坦然地道:「以後我還接著吃。」

  須臾,祝青君、項安等人也來了,又有荊綱等人。項安被個女僕扶著,走路看起來不夠便利,左手還吊在頸間。

  趙蘇問道:「三娘這是怎麼了?」

  項安笑笑:「出了個醜,耽誤了事兒。」

  祝青君道:「是我……」

  項安道:「你在前頭的好好的,我安安穩穩在後頭,倒傷著了自己。」

  她倆一直搭配得不錯,祝青君衝在前面,項安給她保證後勤。事情偏偏那麼巧,到處穿插、偶爾殺敵的祝青君除了被蚊子咬,身上沒受過傷。倒是送糧的項安,前幾天遇襲。是一小股的胡兵遊擊,糧草沒有太大損失,項安卻受傷了。

  祝青君因此十分自責,認為是自己的疏失,把胡騎漏放南下了。項安受傷,祝青君就為她醫治,三餐陪也著她一起吃。

  趙蘇道:「兩軍交戰,無處不險,你們兩個都要照顧好自己才好。」

  不多時,溫岳又趕了過來。大家齊聚。

  席間,駱晟見無人提及趙蘇的公務,想要提時,又聽他們只說著京城的事情。既感慨鄭侯走得太早,又慶幸鄭熹沒有丁憂。

  駱晟說了一句大實話:「有七郎在,咱們才能安心在此做事。就怕換個人,又要換條路。」

  祝纓道:「是啊,中途改道,確實為難人。還是現在這樣好,不浪費功夫。」

  駱晟捱到宴散,特意留了下來,又頻頻拿眼睛去看趙蘇。祝纓會意,將他們都留了下來,又對祝青君、項安使了眼色。

  幾人便都停步,跟著祝纓到了書房裡。

  祝纓請駱晟坐下,其他人才敢落座。

  一坐下,祝纓與駱晟對望一眼,駱晟做了個「請」的手勢,祝纓道:「前幾天。我與駙馬商議一事,要你們去辦。」

  趙蘇道:「但憑二位吩咐。」

  祝青君與項安都安靜地坐著,千里迢迢地把趙蘇叫過來,可見此事以他為主,自己二人為輔。

  趙蘇是已經知道了的,且還受了外甥女蘇喆的請托。是以祝纓重復了一遍他要做的事情,他絲毫沒有顯出驚訝的樣子來。

  耐心又聽了一遍,就說:「下官一定盡力而為。」

  祝纓對祝青君、項安道:「如今北邊的事情你們知道得更詳細些,一會兒給他說一說。」

  又讓趙蘇這幾天先把概況理一理,再定具體的計劃。

  駱晟道:「不與冷侯說一說,他會不會心中不快?又或者兩下辦重了?說了,又恐消息洩漏,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反對。」

  祝纓笑道:「當然要與他講明。您擔心的,都不是事兒。您忘了,現在的鴻臚寺卿是什麼人?」

  「冷……哦!」

  祝纓指著趙蘇道:「難道我把他這麼調過來,是只為了要給他機會麼?既為駙馬謀劃,就要做得妥貼,少結怨才好。」

  駱晟臉上現出些感激的顏色來:「子璋有心了。」

  祝纓又推了一疊材料給趙蘇,讓他熟記。趙蘇一面接了,一面說:「此事也確實要請冷侯相助。他親率大軍在前線,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過他的。」

  他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計劃,也確實要冷侯的配合。厚贈反叛部落金帛,是之前鄭侯在世的時候已經做了的,這是叫讓人看到實惠。光有實惠還不行,容易被當成冤大頭。看鄭侯似乎還沒來得及進行下一步,那下一步就由他來辦。

  譬如,抓到俘虜之後,不同的部族區別對待啦。故意在俘虜面前說些挑撥的話讓他們帶回去,玩一齣「蔣幹盜書」啦。

  而兵分兩路,都想自己更出彩。冷侯與祝纓關係不錯,架不住手下的人也想要勞,冷侯也得給手下人謀軍功,不免會有競爭關係。

  冷侯那裡配合與不配合,完全會是兩個效果。把趙蘇弄過來,就是把鴻臚寺也給拉過來了。趙蘇有功,鴻臚寺也能露臉,鴻臚寺卿冷雲,當然也能蹭上一蹭。

  那可是冷侯的親兒子。

  駱晟這幾天本以為自己已經想明白了,祝纓當然也是幫著他摻和點事兒,也是給趙蘇機會,他們是雙贏。駱晟也就接受祝纓給他的計劃。到現在才發現,祝纓連冷侯的反應都算計到了。

  與鴻臚寺有關,想向冷侯打聽些戰報都更容易了呢!

  駱晟也可以比較放心地把事情交給趙蘇去操辦,但他還是對趙蘇保證:「有要我出面的時候,只管來找我。」

  趙蘇道:「下官這兩日便盡快擬出個計劃來呈給駙馬過目。只是……」

  駱晟問道:「什麼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你盡管說。」

  趙蘇道:「下官只帶了幾個吏目過來,人不太湊手,也沒有副使。那個,能把蘇喆撥給我麼?派一生人過來,彼此不熟,麻煩。那丫頭是我晚輩,罵兩句也不怕她記恨。做事方便。」

  駱晟道:「子璋你看?」

  祝纓對駱晟道:「他還想繞過行轅自己單幹不成?我就把這兩個讓人頭疼的家伙交給駙馬了,您多費心教導。」

  祝青君、項安對望一眼,都有點笑意,都說:「大郎要知道什麼,只管問我們。小妹與我們住得近,捎話也極方便的。」

  祝纓道:「好了,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趙蘇見駱晟露出點要與祝纓再單獨談話的意思,對祝青君、項安道:「咱們去探望小妹吧,她一定等急了。」

  三人離開後,駱晟的表情更加靈活了,誠懇地對祝纓道:「多謝。」

  祝纓道:「都是為了朝廷、為了百姓,您這話就見外了。」

  「你本不必操這許多心的,便是做,也不必讓我上表請示,這是給我機會。我雖駑鈍,也不至於不知好歹。實不相瞞,我如今也正需要做出些功勞來。」

  祝纓道:「人往高處走,誰不想建功立業?鄭侯年過古稀,仍然志在千里,您還年輕,怎麼倒羞愧於胸懷壯志了?」

  「做父親的,不能不給孩子長臉呀!」駱晟說,「當初先帝把阿姳嫁給藥師,家裡是多麼的歡喜!是阿姳的福氣,也是我們的福氣。先帝崩了,是阿姳做了太子妃,家裡才能維持以往那樣的體面。嫁為人婦,哪有在父母膝下自在?不能叫她一個孩子熬在那裡。可是我呢,著急又沒有什麼辦法。看陛下要派人到北地,我便請命,唉,做些跑腿的活計罷了。我真羨慕你啊,無論什麼樣的境況,都能找到出彩的事來做。我便沒有這樣的智慧。子璋,你的情誼,我記下了。」

  祝纓連連擺手:「您過譽了。咱們把事兒幹好,皆大歡喜。我就開心了。我寧願把心思花在做事上,不想花在勾心鬥角上。」

  「是極,是極!」

  兩人一番客氣,祝纓將駱晟送了出去。

  ………………

  趙蘇第二天就與蘇喆去見駱晟,轉頭再回行轅,兩人辦公的地方仍在行轅。

  蘇喆拖著趙蘇選了一處三間屋子,指揮著僕人打掃乾淨。祝青君與項安都在行轅休整,也過來幫忙。她們搬了些材料、卷宗過來,又特意派了自己心腹過來守衛,把架子給搭了起來。

  趙蘇一面看卷宗,一面對蘇喆說:「我帶了兩個通譯過來,你的胡語怎麼樣?要不要一同來學一學?」

  蘇喆道:「胡語?青君都為我準備好了,小鳳!」

  趙蘇看著一個小姑娘跑了進來,問道:「這是什麼人?」

  小鳳有僵硬地上前行了一個禮:「大官人,小娘子。」

  蘇喆道:「她也會胡語,也會官話,是青君為我找來的。」

  「哦,哦,不錯,我正要說,你們都是女子,做起事來方便。」

  「哼,我是女子怎麼啦?我從來都是與男子一塊兒讀書、做事的,便是一屋子裡的都是男子,誰也別想把我擠走!」

  趙蘇舉手投降:「誰個要擠你走了?!義父護著你,你阿媽只有你,我又何曾要你守什麼『規矩』了?」

  蘇喆高興了起來:「就是這樣!小鳳,來,看看這句怎麼說。」

  小鳳小心地說:「娘子,我……我不識字。」

  蘇喆「咦」了一聲。

  趙蘇道:「你道這裡是梧州?」

  蘇喆道:「那也沒關係,我有想要知道的,就現問你翻譯。」

  「是。」小鳳將頭埋得越發的低了。

  祝青君道:「哎喲,大家都忙得忘了這件事兒。沒事兒,我給你尋個識字課本,他們忙的時候,你在這兒枯坐著也無聊,趁閒學一學。」

  蘇喆道:「到了北地,沒印啊。你上哪兒找去?」

  項安笑道:「他們手裡都有,隨身帶著的,捨不得扔的。淘換一本就行,再不行就抄一本。」

  祝纓來這兒一年,卻是緊張的一年,完全沒有精力去推廣識字。不過是胡亂往村口、街頭設點識字碑,隨從們胡亂唱一唱識字歌而已。

  因而北地現在的識字率,是比不上舊梧州的。

  祝青君道:「那就行,走,這兩天我教她唱歌。」

  小鳳低聲道:「我、我就不學了吧。」

  祝青君道:「不難的。」

  小鳳只管搖頭,祝青君再三追問,小鳳才說:「您賞口飯吃,我能來掙幾個銅子兒,還要養家的,沒有閒錢閒工夫弄那個。」

  項安道:「我送你一套文具不就齊全了?不識字,賺錢都沒人賺得多。就這麼定了。」

  小鳳聽了,馬上同意了,又向她道謝。

  這時,一個隨從過來道:「大人召大家議事哩!」

  蘇喆道:「有我們什麼事嗎?」

  「說是,軍報。」

  幾人互看一眼,匆匆趕了過去。

  ………………

  行轅上下幾十號人在祝纓面前密密麻麻地站好了隊,趙蘇等人趕到之後飛快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站好。

  蘇喆旁邊是林風,趙蘇旁邊是陳放。陳放對趙蘇道:「是冷侯那兒的事。」

  「多謝。」

  人齊了,祝纓先沒說話,又過一陣,駱晟也飛奔而來。

  駱晟問道:「子璋,怎麼……」

  祝纓道:「坐,我一起說。」

  隨著駱晟的到來,冷侯那兒的戰報也披露了出來——冷侯來報,他跟胡兵打上了!

  祝青君皺眉,上前道:「大人,我探聽的消息,胡相攻冷侯東路是虛,攻咱們西路是實,絕無謊言。」

  蘇喆道:「胡人那麼多部落呢,進攻冷侯的,未必就是胡相。」

  祝纓道:「無論是不是他,咱們都要準備起來了!已經跑起來的胡兵,就像是水一樣,哪裡沒有堤壩,他們就會往哪裡流。趙蘇、蘇喆,你們的事也不要耽誤了。」

  「是。」

  「祝青君你不能再歇了。」

  「是,我這就北上。」

  祝纓又分派陳放等人督促秋收,又派包主簿等人轉運糧草。此外還有項樂等人,被派出去特別關照一下屯墾的老兵。

  接著,行文到各州縣,下令醒戒。又重申,不得私下加增賦稅。

  一條一條的命令發了下去,祝纓心裡也不免奇怪——怎麼是冷侯先挨了打?

  她不知道的是,冷侯不是挨打,而是主動去打人。

  接到她的警報,雖然說的是,胡相有可能聲東擊西,請冷侯做好準備,如果自己頂不住,請冷侯增援。

  冷侯是個極有經驗的老將,並不因「聲東擊西」而懈怠。戰場上的局勢瞬息萬變,誰抓著了機會誰就能贏。冷侯毫不猶豫地下令整軍、備戰,又派出遊騎去試探胡兵。

  胡相把大兵壓在了西路,那東路不就空了嗎?

  此時不打,更待何時?真要坐視胡相與「太子」去打祝纓嗎?祝纓能不能打還是兩說呢,不能冒這個險!

  他硬是把自己這一路虛的,主動出擊成了個實的。如此一來也可減輕祝纓這個新手的壓力,免得落到救援她的境地。

  只是這些都是冷侯的隨機應變,冷侯本人在仗打完之前,也不知道對面下了多少注,給祝纓的消息就是:我這兒打起來了。

  行轅被調動了,祝纓一面給冷侯提供補給,一面讓西路也準備起來。葉將軍移師北上,溫兵的三千新兵跟在他的後面。

  邊境上,姚景夏等人也忙著幫同百姓搶收糧食。

  祝纓在後方走不開,前線一兩場敗仗沒有太大的關係,如果耽誤了今年的秋收,接下來的麻煩會非常的大。

  到得九月,冷侯那裡傳來了一個捷報,道是擊退了胡兵,且這一仗還是在境外打的,斬首八百餘級,是個不錯的戰績。

  祝纓的西路卻吃了虧。

  累利阿吐是個機敏的人,先是因為冷侯的主動吃了一個虧。累利阿吐很快調整了策略,也將虛實先顛倒,與冷侯硬碰了一回,又贏了冷侯一局。接著,趁冷侯休整不出的時機,再將虛實調換,抽兵來打祝纓。

  又調僕從部族的兵馬填充東路,以消耗冷侯。

  祝纓沒有在前線坐陣,前線的將士傳說胡兵主攻東路,不免有些鬆懈。累利阿吐移到西路之後,先派小股兵與葉將軍等人接觸,以小敗麻痺葉將軍。五戰皆敗。

  葉將軍難免放鬆了警惕,然後累利阿吐再驅大軍南下!葉將軍的兵士死死抵住了他的進攻,折損了兩成的兵馬,好險沒鬧出個潰敗來。

  虧得姚景夏在祝青君的帶領下抄了累利阿吐的後路。累利阿吐的後路沒有大批的糧草,兩人也不客氣,把累利阿吐後路的小土城給燒了。姚景夏以牙還牙,將土城還未收獲的莊稼一把火也揚了一大片。

  他還很不滿意:莊稼沒有完全成熟,不太好燒。

  姚、祝二人各有斬獲。

  累利阿吐進攻不下,後路被抄,也不戀戰,也不往東,乃往更西處去。

  一場仗下來,累利阿吐的損失不小,祝纓這邊也吃了一個不小的虧。互有勝負。比起冷侯的戰績,祝纓這邊讓人打到了家門口,實在是不太好看。冷侯先贏累利阿吐,接下來對陣的是並不精銳的各部兵馬,連番勝仗,又斬首兩千餘級。

  祝纓這裡,攏共斬首不到一千級,光葉將軍那裡死亡就近千人,傷者數千,沒潰敗得感謝之差鄭侯的整頓。

  祝纓開幕府,武將們一個個耷拉著腦袋。

  溫岳滿臉怒意:「只恨我新兵還未成軍!」新兵上陣是吃虧的,一上陣,或不知道躲,或只知道跑,傷亡頗多。他臉上也掛了彩。

  葉將軍又檢討:「是我疏忽了。又上了他的邪當!他又是小敗誘人深入。」

  祝纓道:「好在這次不曾被他們攻破城池,咱們反倒攻破了他們的。」

  祝青君的隊伍勝在輕捷迅速贏了個「先登」,姚景夏等北地子弟與胡兵有血仇,斬首頗多。葉將軍也不是全無收獲。

  吃了虧,倒也不能說是敗。

  祝纓道:「傷亡的,撫恤。有功的,記功。各守營寨,不得懈怠!」

  「是!」

  ………………

  眾人散去後,祝纓把趙蘇、蘇喆叫到了書房。

  祝纓先說:「這樣不行,溫岳新兵尚未成軍。葉將軍比先前強些,也還須要休整。得想辦法,拖一拖。」

  趙蘇道:「我已聯絡上了奚達部!他們也不願意與朝廷交戰!累利阿吐總推他們頂在前面,他們早就不滿了!」

  祝纓道:「哦,他,先放一放。」

  「誒?」

  「奚達諸部本來就弱,也打不過胡主,先留著這條線,當閒棋冷子吧,」祝纓道,「胡主有幾個兒子?幾個兄弟?知道嗎?」

  「他的兄弟早些年被他斬殺殆盡了!只餘兩個侄子,都不敢輕動。兒子倒有十幾個,如今長大成人的有四個,都頗有些勇力……啊!」趙蘇突然眼睛一亮。

  祝纓冷笑道:「窩裡鬥才有意思呢!我才不信他們能同心協力。」

  趙蘇道:「我去清點俘虜,再去聯絡冷侯,看他們有沒有捉到旁的王子領的兵。」

  打仗,祝纓是不精通,但是心眼是足夠耍的了。

  趙蘇、蘇喆得了指點,又忙了去。

  留下祝纓寫戰報。

  不能寫吃了敗仗,要寫葉將軍警惕,五戰五捷之後謹慎,沒有如上一次冷平輝那樣被胡相反攻連拔四城。要寫守住了己方的城池,要寫沒有耽誤自家的秋收,還要寫己方還攻破了對方的一個城池,將對方嚇退!

  要給祝青君、姚景夏報功,要為祝青君請一個校尉的職銜。

  要安排撫恤事宜,要安排補充兵源。

  祝纓又忙了小半月,才將這些事情安排完。

  這個時候,鄭熹的好處就顯示出來了。祝纓的請示,他都給爭來了。祝纓沒管朝廷再多要糧草,沒管朝廷要北地的賑濟。反而將倉儲回填了一些。

  秋風涼了起來,邊境上放牧的人耳朵都豎了起來。

  秋糧入庫,按照經驗,胡人有可能再來一次大的進攻,以搶奪過冬的物資。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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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9 00:19: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七十四章 暴斃

  秋收之後,照便是各地刺史進京的日子,不出意外的,四位刺史又到行轅來了。

  今年比去年的情況略好,雖然因為戰事也耽擱了一些,但因墾荒之類,北地的收支略有盈餘。北地的官員一如所有的官員,遇到個災變正好拿來平賬。北地的賬面比前幾年好看多了。

  光有這些是不夠的,北地的稅賦被截留了很大一部分。他們如果拿著剩下的這麼點兒上京,也不太好過關。

  最終,還得祝纓給他們一總攏一攏賬,寫個奏本代他們說明一下。比他們自己進京去磨牙好使。

  祝纓也不推辭,客客氣氣地接待了幾個人。

  賓主坐定,祝纓道:「你們此去,一路辛苦,早去早回。」

  陽刺史看了一眼作為陪客的陳放,問道:「那大人如何述職呢?今年是否還從行轅派人與下官等一道入京?如此,彼此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祝纓道:「這是自然。」

  陳放一張臉皺了起來,他一直在祝纓身邊,知道祝纓的計劃。原本,祝纓這個使職,安撫下北地之後差不多就該回去了。今年祝纓就該撤了。

  但是事情起了變故,又是冷侯替了鄭侯,又是分兵兩路,再加上才打過了一仗,還要防備累利阿吐再次趁虛而入。現在正是關鍵的時候,祝纓走不開,只得另定計劃。

  秋收完了,祝纓的計劃就是再巡察一下,尤其是邊境的防備、新軍等等。

  這是極好的機會,能夠學不少東西,運氣好的話還能蹭上一場大戰。陳放不想走。

  好在祝纓沒有說今年會派誰走,陳放覺得自己還有機會繼續留下來觀摩。他熬到了宴散,祝纓與刺史們講定,後天吉日,派人陪同他們一起進京。

  陳放留在最後,祝纓道:「有話要講?」

  害!世叔從來不喝酒,不能趁他醉糊塗了的時候哄他點頭。陳放有些遺憾,放正了面孔,誠懇地道:「叔父久滯北地,為防朝廷小人忌憚,頻繁述志才更合適些。當選一個合適的人去,我去年已經回去過一次了,今年是不是換個人?」

  祝纓問道:「你是想回呢,還是不想回?」

  「不想!我想留在叔父身邊觀摩,」陳放說得理直氣壯,「自從到了叔父身邊,我就學會了一個道理,人不能只幹一樣事兒,也不能找著一樣還算擅長的就不思進取,不想再試著學其他的了。我想在地方上學一學、看一看,回京城的機會,給更需要的人,您看……」

  「你覺得誰更需要?」

  陳放猶豫一下,輕聲道:「其實,都不錯。要我說,如果不是現在正忙,趙蘇是不錯的。」

  「他就不用在地方上學一學、看一看了?換個人。」

  陳放道:「蘇喆也很機敏的,可惜不太方便。唔,項樂才有了出身,也不太合適。卓玨……心眼兒有點兒多……」

  祝纓笑笑,道:「為什麼一定要我身邊的人?搭配著來不是更好?」

  「叔父是說?」

  祝纓道:「讓項樂、丘一鳴陪同梁老先生進京。」

  「梁翁?您雖徵辟他入幕府,可他就是個……」

  就是個擺設。老梁頭今年七十四了,看樣子還能再活十年,在北地也算有名的賢達了。早些年也出仕過,後來先死爹、再死娘,一口氣丁憂了六年。守孝的時候又研究《易》,還著了一部書。

  祝纓到北地之後,把北地子弟當牲口使,對北地的「賢士」還是非常照顧的。正在壯年的如包主簿,給官,再讓他幹活。老者如梁翁這樣的,給個虛銜,供起來。然後把他的子侄薅過來當牲口使。

  不得不說,北地人做官的機會比梧州人要多得多。

  祝纓道:「就是他!怎麼也得給朝廷看一看北地太平、百姓歸心不是?」

  項樂帶她的奏本繼續去表忠心,梁翁、丘一鳴就是送去給朝廷看的展示品。後者本質與前者是一樣的,都是為了表示祝纓在北地一直幹活,也沒犯法、也沒驕縱。

  陳放道:「要是能派顧同就好了。」

  「他連知府都還不是,湊什麼熱鬧?且幹著吧。」

  「哎!」

  祝纓道:「明天一早,你去把梁翁請來。」老梁因為是個虛職,也不常到行轅來應卯,住在離州城三十里的一個別莊裡。莊子旁邊有一個湖,有活水連通一條大河,夏天他過去避暑。等到了冬天再回城來過冬。

  次日一早,陳放去接人,祝纓就繼續寫奏本。

  人不在京城,奏本就得一直往京城發,得向皇帝表忠心。一個月一封奏本她都嫌少。沒辦法,現在手上有兵。

  待奏本寫完,趙蘇和蘇喆又過來匯報:「我在戰俘裡找了找,沒有找到胡人王子的手下,但是卻有一個部族,是胡主次子的舅家人。」

  祝纓道:「身份一定要確定好,並不是所有的舅舅都向著某一個外甥的。」

  「明白。已經確認過了……」

  趙蘇又低聲匯報了一些情況,接著說了自己的計劃。即,對「太子」、累利阿吐、二王子的人區別對待。理由是,累利阿吐是個挑起戰爭的壞人,「太子」是被蒙蔽的傻子,二王子是無辜被捲進來的,所以會更寬容一些。

  其他人以此類推。

  蘇喆道:「冷侯那兒也來回信了,說,咱們只管放手去幹,他那邊能頂得住。咱們要的俘虜,他給咱們挑出來了。對了,說,胡主有四個大的兒子,他那兒知道另外兩個的聯絡方式呢。」

  「怎麼說?」

  「與奚達部有關。」

  這事兒還得從累利阿吐的「改革」講起,累利阿吐要集中胡主的權利,訂立一整套的新制度,這對胡主、「太子」是好消息。對別人就未必了。以往,其他的兒子能分得更大的家業,一集中,弟弟們相對於「太子」得到的就會少一些。

  權利這東西,一旦集中了起來,就很少有人願意分出去。

  此外,胡人的繼承制度沒有規定得那麼死,必須是嫡長子。人家習慣裡還有「推舉」。

  本身,奚達等部已有另立大汗的想法,「太子」與親爹一條心,恐怕是不行的,其他的王子倒是可以。

  蘇喆道:「我想,即使對奚達部也保密,直接聯絡上其他的王子。知道這事的人越少越好。」

  趙蘇也說:「不錯,有二、三壯士,一擊即中,胡主暴斃,他們必亂。」

  祝纓道:「王庭離咱們千里之遙,你說得太容易了,做什麼都要考慮到最壞的情況。」

  趙蘇道:「是!我備下幾套方案,總有一套能成功的。」

  「好,後天咱們啟程,你們倆也隨我北上。」

  「是。」

  ………………

  刺史與項樂等人回京,祝纓便帶上陳放、趙蘇等人北上去。沿途順便檢查一下各地的情況,看有無私自加徵捐稅,同時看看老兵新墾田地、與本地人相處的情況之類。

  祝青君提刀上馬,在祝纓的側前警戒。這姑娘身上的殺氣直往外冒,看得林風羨慕不已。蹭到了祝纓身邊,說:「義父,您看,小妹吧,她不能有危險,我不一樣啊!我家裡不指望我,有我大哥呢,是不是……」

  祝纓看了他一眼,一旁趙蘇說:「難道你就能出事了?」

  林風道:「嗯,反正是不那麼心疼的吧。已經不心疼了,還不許我再痛快痛快。」

  祝纓道:「你要是為了痛快,就趁早閉嘴。」

  「不是!我是為了志向!」林風馬上改口。

  將人逗得一笑。

  蘇喆道:「那你先得叫人放心不是?你看看青君,再看看你,你正經一些嘛!」

  「不叫舅了是吧?」林風怪聲怪氣地說。

  兩人又拌上了嘴。

  這一路走得便不很快。

  祝纓是巡視北地,而冷侯也駐扎在北地,因此她也順路往冷侯的大營裡走了一趟。

  冷侯的大營與鄭侯的差不太多,營盤不比當年的鄭侯小多少,士卒因打了勝仗,士氣還更高一些。

  他也從轅們列隊,派了小冷將軍出營迎接,待祝纓進了大營,就是冷侯親自出來了。較之當時鄭侯,還顯得更親切些。

  冷侯臉上帶笑,道:「我正想見你呢,又想秋收,你現在必忙,才說再過幾天去你那裡,你就來了。」

  祝纓道:「秋收差不多了,我再巡一巡。這仗總是沒完,使職在身上,又不能不管。」

  兩人邊說邊進大帳,賓主坐定,冷侯這裡的伙食也不比當年鄭侯的差。更因祝纓這一年的經營,北地還能有盈餘,也給冷侯這裡添了一些。冷侯招待起祝纓來也是毫不吝嗇的,他又命人拿出兩隻銀筒:「這是他們新給我送的貢茶。你捎些回去。」

  祝纓道:「那就卻之不恭了。」

  兩人都算是打了勝仗,冷侯比祝纓贏得更漂亮,冷侯話裡總離不了:「若是沒有你,這場仗誰也不能就這麼贏了。」

  「我什麼都不懂。」

  「哎,那可不一樣!就算我說得不準,老鄭可從沒看走眼過,他既看好你,你就是最合適的。這個行軍打仗啊,補給第一,民心第二。北地要是沒這麼太平,官軍也沒這麼勝利。」

  兩人又聊了一回軍事,冷侯簡要給祝纓解釋了一下他的「變虛為實」,因為當時的情況這樣打是最合適的。冷侯兵多,不主動上,難要把硬骨頭留給兵少的祝纓?

  祝纓道:「明白。就像兩伙人打架,是搏命和餵招是不一樣的。」

  「對啊!」

  兩人越說越投機,冷侯看到祝纓下手的葉將軍,又為葉將軍求一個情。葉將軍也是他的晚輩,這一次打得不太好。祝纓道:「奏本我已經上了,也向朝廷解釋過了。」

  葉將軍忙請罪、道謝。

  祝纓道:「接下來可就看你的了,別讓我下不來台,也不枉君侯為你討情。」

  葉將軍忙說:「是!」

  到了晚間,祝纓又帶著趙蘇、蘇喆去見冷侯。

  冷侯看到這兩個人就說:「他們要的人,我都扣下了。倒是個好辦法,不過……」

  「您吩咐。」祝纓說。

  冷侯擺了擺手,道:「不是吩咐,是老子囉嗦。倚老賣老說一句,有些事能幹不能說,能暗地裡自己動手,不能假手他人讓別人知道了。幹了,出了成果,也得換個法子去摘果子。這是離間別人家父子呀!是弄權喲!君子們又有話說了?」

  說著,他直直地盯著趙蘇。

  趙蘇會意:「鴻臚寺只與可堪造就之人議和。」

  「哎~什麼議和?不能自己主動說。」

  「是。」

  祝纓道:「他是個心裡有數的人,何況也不能將兩國交兵的大事都寄托在宮闈爭鬥之上不是?還是說說咱們的事吧。他們倆忙他們的,咱們準備咱們的。」

  冷侯道:「我怎麼看著你有點兒著急呢?你如今與我不同,我麼,還是想早些大勝班師的,你身為節度使,多留一時是一時,正是施展本領的時候,在北地多養兩年,名望就更扎實啦。」

  祝纓笑道:「抱負誰都有,但現在情勢不對。我十二歲進京,能走到現在,就是從不空想。眼下還是盡力結束這場戰爭,對大家都好。所以啊,不能單把勝負交到他們手上。用一切可以用的辦法吧,沒準兒哪一條就能成了呢?可無論如何,打鐵還要自身硬。」

  冷侯道:「是啊!不過啊,京城,嘖!」

  祝纓笑笑:「北地冷得快,冬衣您這兒要補多少……」

  …………

  祝纓一路蹓跶,將北地又巡了一回。

  路過農家,又詢問他們過冬的衣物情況,北地這麼冷,窮人的冬衣卻很困乏,每天冬天,總有一些凍死的老人。

  「今年已經好一些了,」羅甲秀說,「沒有加徵。吃得飽一些,自然就能多活一點。」

  大部分的官員都比較勤勞守法,其中羅甲秀十分的優秀。不但沒有私自加征,也沒有翻新府衙,還親自往鄉下跑,核實各地情況,兼與駐軍協調。

  他比顧同做得都好。

  祝纓道:「只還是缺衣食。」

  兩人都是嘆息,他們兩個人再努力,尋常窮人的冬天還是非常難過的。哪怕是豐年,窮人都不免一年不如一年,直到改天換地,新朝雅政鬆一鬆手,讓人喘口氣。

  何況是北地?

  羅甲秀道:「還是要想辦法。」

  然而時至今日,還是束手無策的,他能做的就是自己清廉一些,對下面的監督嚴格一些。若說其他,終是力有不逮。

  祝纓道:「那就置換吧。」

  「咦?」

  祝纓想了一下,道:「不能虧待了將士們,得給他們置辦冬衣。淘汰下來的舊的,取出來分發了吧。不過也是杯水車薪。」

  「那也夠了,」羅甲秀突然高興了起來,「赤貧老者數目也不多啊!雖是舊衣,能禦寒就行。不愧是您,我便沒有想到這個。」

  祝纓道:「不是我比你高明,是軍中不歸你管。我在一日,你有差不多的想法,只管對我講,咱們看看能不能實行。」

  羅甲秀笑道:「好!」

  祝纓如此巡視了一圈,在邊境上又見到了姚景夏。他蓄了兩抹鬚,臉黑黑的,眼睛微亮。他身上的皮甲有的地方磨得發亮,有的地方又舊得陳舊黯淡。

  他的父仇也算是報了,當時是混戰,也只知道是某部的人殺了他父親,具體是誰,不清楚。他至今殺過的敵人數目早已抵消,唯一的遺憾是不知道具體的人。

  他因立功,如今是本城武官之最高者。祝纓將他打量一番,不得不說,這些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比葉將軍手下的兵要更精幹一些,氣勢也更足。

  祝纓詢問了他的人員、補給等情況,又問對面胡人的訊息。

  姚景夏道:「前天有小股試探。這幾年來他們總是這樣,貓一樣,一會兒來撓一下,一旦煩了不搭理當成尋常,就狠狠來一下子,讓人見血。咱們也都習慣了。」

  一語說得葉將軍臉上微紅,他就是還沒習慣、動作反應慢了。

  姚景夏又向祝纓要求再添五百人,這五百人不是隨便添的,如果是調兵,得從別人手裡摳過來。如果是募兵,得跟朝廷報備。此外還有五百人的裝備、以後的糧草之類。

  姚景夏也是仗著自己新立了功才敢這麼提。

  葉將軍警覺了起來,看著這個年輕人。

  祝纓笑道:「好啊。青君!」

  祝青君上前一步,祝纓道:「你領五百人,駐在這兒!協防!」

  葉將軍無聲地笑了,挺好。姚景夏吃驚地看了祝青君一眼,想了一下,問道:「她歸我調度嗎?」

  「協防,你們協商。」祝纓說。

  「是。」兩人一齊應下。

  葉將軍還想開點玩笑,不意祝纓對祝青君道:「別太拼命了,我要你好好地回來。」

  祝青君道:「您是知道我的,我無論在哪兒,都能回到家裡。」

  祝纓點了點頭:「邊境,就交給你們了。」

  …………

  祝纓回去籌措冬衣,又有羅甲秀等人協助置換、分發冬衣。將軍中舊冬衣回收,拆洗,再分發給貧苦老者。

  前線也不太平,沒有大仗,但是小衝突不斷。胡人並非「故技重施」,而是習慣使然,對面想要一次聚起大軍也是不容易的。平常出動也就是小股,倒將這邊的邊境將士給磨得心煩。

  到得入冬,雙方僅西路便打了大小十餘仗。

  趙蘇、蘇喆處進展依舊不快,此事卻也急不得,要避人耳目地聯絡,還要能夠合謀成功。來回一趟,認路本領差點兒的得花一個多月。

  祝纓與冷侯還是以對陣為主。

  終於,在十一月末,累利阿吐與「太子」再次率軍南下,這一次他直撲葉將軍防線。葉將軍頂住了他最初的進攻,冷侯處又分兵來救。

  姚景夏、祝青君還是依樣畫葫蘆,再抄累利阿吐的後路。

  雙方打的都是套路。

  兩軍鏊戰之時,累利阿吐派人往更西,越過了北地的範圍,連克兩城,洗劫了一番。在第三座城前,被當地的刺史率兵民擋住了!

  累利阿吐走的這條新線也不能說是新,乃是數百年前曾有人南下走過的。近來卻沒人這麼幹了。

  因為它離西番比較近,而胡人與西番沒有結盟,互相也有些提防,這片地方是個緩衝。

  擋住累利阿吐的刺史也不是外人,卻是鄭熹的表弟。表弟的父親是武將,表弟本人卻好文墨,走的是文官的路子。有個好舅舅,又有個好表哥,表弟仕途頗順。他今年四十,已做到了刺史。

  朝廷發文來詢問祝纓、冷侯北地戰況如何,二人報上了戰況。朝廷一時無奈,只得抽調了部分禁軍往西。又命祝、冷二人務必拖住胡兵,要求明春主動出擊,牽制住胡人。放他們四處亂躥還得了?

  祝纓與冷侯商量之後,便也派小股人馬突入胡人後路去攪動。

  旁人動作皆不如祝青君,她起初領五百人,由她帶路、左突右轉,總是出奇不意地襲擊一些落單的部落。

  祝纓為她表功,連升三級,冷侯十分眼饞這個小姑娘。思忖再三,沒好意思開口,但是提出來:「下回一同北上,我派一隊精銳與這丫頭合兵一處,她帶路,成不成?」

  祝纓道:「先說好了,聽誰的。」

  「行,聽她的。」

  祝纓也給祝青君補充精銳,免得被冷侯那裡的兵比下去了。

  祝青君與蘇喆關係極好,兩人謀定,打人都要分出個輕重來。總是累利阿吐、胡主的人挨打最凶,二王子、三王子、別部等人更容易被她放過。

  她新年都是在邊境上過的,正月的時候,趙蘇在行轅給祝纓過生日,祝青君正帶人在風雪裡扎帳篷。

  累利阿吐不得不應戰,他的處境變得艱難了一點。改革是有成效的,他再次劫擄兩城就是明證。但成果也是讓他不太滿意的,冷侯骨頭硬,祝纓這裡則是出奇招,讓他也不得安寧。

  誠如祝纓所言,最後還是拼的兵馬糧草,累利阿吐消耗不起。

  好在他調了一些三心二意的別部上前做炮灰,贏了,滅外敵,輸了,滅家賊。他總是不虧的。

  胡主思之再三,下令給累利阿吐:「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南人的氣數還在,不是現在可以消滅的。不如議和。」

  累利阿吐便建議:「縱使要議和,也不能這樣就議了。要將他們打痛!他們才會好好地談,接受一些條件。咱們這兩年也受了不少損失,須得從他們那裡補一些回來。」

  胡主認為他說得有道理,決定親赴前線。

  戰事一觸即發,冷侯緊張地排兵布陣,他親自到了祝纓行轅,與她商議:「各種跡象,大戰要來了。雖然朝廷要分兵,咱們須得合力。」

  冷侯看得明白,祝纓分在軍事上的精力不如在民政上,而北地和大軍都需要祝纓管好民政,他便主動承擔起軍事上的大任來。

  祝纓也不與他爭權,道:「您的計劃是?」

  冷侯布置了兩道半的防線,自己為主力,祝纓的西路為策應。

  「另外半道要看你!」冷侯說,「萬一有胡兵突入,你要馬上抽丁!這事兒只有你能辦得到。北地的人,聽你的。」

  祝纓在此一年有餘,北地軍民確實聽她的。她的政令下來,比別人的都管用。

  祝纓道:「好。」

  冷侯又說:「小祝丫頭給我!我知道這是個寶貝,不會焚琴煮鶴的。」

  「好。」祝纓心裡也是各種事務,春天了,得開始種地了。這一場仗要是繼續拖下去,耽誤了春耕,秋天整個北地的收成就會給朝廷好看。

  ………………

  這一次,胡人善解人意了起來。

  胡主到達親線後的第七天,他們吹響了號角。

  祝纓不在前線,她還在督促著陽刺史等人春耕,王刺史那兒的春耕是耽誤了,得另想辦法。又有大軍轉運、應付朝廷來人的各種詢問。

  冷侯在前線,反而比她要輕鬆。

  雙方不斷地投入了兵力,損耗以驚人的速度往上升。

  三月末,戰爭戛然而止。

  祝青君察覺不對,帶人突襲到地方駐扎的地方,才發現他們已經走了半日了!從痕跡上看,走得十分匆忙,還遺留了一些以前很少會留下的東西。

  祝青君不明所以,不敢隨便追擊,回來報與冷侯。冷侯再派斥侯探查時,卻是趙蘇與蘇喆那裡先有了反饋——胡主暴斃!

  四子爭位。幾乎要陣前內訌,累利阿圖不得不奉胡主遺骸北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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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9 00:19: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七十五章 輝煌

  蘇喆的臉蛋兒泛上些興奮的紅,做出成效了,這讓她很開心!

  她問道:「阿翁,咱們乘勝追擊嗎?!多好的機會啊!」

  祝纓卻搖了搖頭:「戒備防守,以防不測!」

  「誒?」蘇喆好看的眉毛皺了起來,「雖說窮寇莫追,但是……他們也還沒到窮途末路吧?趁著他們現在人心不穩,不是很好麼?」

  祝纓道:「知會一下冷侯,也請他小心。」

  她先下了令,然後對蘇喆解釋:「如果是我,遇到這樣的大事必須要撤退,一定會做好安排,不讓對手有可趁之機的。累利阿吐不是傻子,他能撤得毫無聲息,就能在路上設下圈套伏擊。一次、兩次,乃至三次,徹底絕了追擊的心,他好安心北上,扶助他看好的人選正位。」

  趙蘇道:「確實,胡兵征戰慣了,行動迅捷。咱們這些官軍,守城現在是夠了,追擊,還差著些。青君麾下迅捷是夠了,可堪大用的數目又不夠,萬一中途有波折,損失不起。」

  軍隊、尤其是重裝的騎兵必須得靠錢堆起來,沒錢是不行的,但是,光有錢也不夠,還得有時間,「堆」是一個過程。現在對祝纓等人來說,錢是夠了,「堆」還沒堆好。

  追擊,就得派精銳,不一定能贏,折了還心疼。

  祝青君麾下的人,數目也不多,最頂尖的那一批死一個少一個。其中又有祝青君個人的能力加持,實則不足以做一次摧枯拉朽的大反攻。深入太遠,補給也跟不上。

  一旁聽著的陳放在祝纓下令的時候就開始起草文書了,趙蘇說完,他也寫完了。將草稿拎吹一吹,拎起來拿給祝纓過目。

  祝纓道:「差不多了,給冷侯送去。你們兩個也不要鬆懈,接著打聽,無論他們的結果如何,接下來都有你們的差使要做。」

  蘇喆很快收拾好心情,道:「是!那……如果是胡相與他們的太子贏了呢?」

  祝纓道:「不要讓他們贏得太輕鬆。」

  甥舅倆對望一眼:「是!」

  祝纓又下令給葉將軍、溫岳等人,命他們加強戒備,同時,又催促著春耕。

  荊綱道:「如今戰況未明,邊境春播之後若遇戰事,種子就浪費了。」

  祝纓道:「不過損失些種子。萬一呢?這一年就白費了。幹吧。」

  「是。」

  祝纓又喚來北地士子與項漁等人,對他們道:「著手統計物資,以備撫恤之用!」

  包主簿的侄子聲音帶點猶豫地問道:「大人,現在仗還沒打完呢,該統計的是傷亡數吧?」

  一旁項安代為回答了:「攏完了數,報給朝廷,等上頭扯皮完了再發下來,不定什麼時候了。人家家裡不定要受多少罪呢。」

  祝纓道:「且也是為了北地而戰,死傷的也有北地的子弟。」

  溫岳的新兵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戰鬥中磨練成熟、不斷減員。

  祝纓道:「好了,都忙去吧。把駙馬請來。」

  駱晟到了之後也不上躥下跳,但是對胡主還是很關心的,這事兒得讓他知道。接下來如果有議和,還得拉他上前去當個招牌哩。

  駱晟獲悉胡相北遁之後,便開始做議和的準備了。他一面召回了通譯,一面收拾自己,又開始盡自己所能地猜一下皇帝想要提什麼樣的條件。

  雖是信任祝纓與趙蘇,但也不能事事都等著別人遞到眼前。好歹表現一下自己是願意做事的。

  與此同時,冷侯也接到祝纓的傳書。

  他沒有馬上下令追擊,而是下了兩道命令,第一,派斥侯再去確認;第二,做出了一個與祝纓同樣的決定——戒備!

  帳下的將校們有一半的人覺得不解:「君侯,咱們如何不追?!西路那個丫頭已是拔得頭籌,咱們不能比一個丫頭慢吶!」

  「君侯,西路祝大人是文官出身,謹慎就謹慎,他除了做節度使,還有旁的使職,人家不單指望軍功。北地百姓說他好,他已經能夠向陛下交代了。咱們就是來打仗的,跟他可不一樣吶!」

  一個一個的,說得都很有道理。

  冷平輝卻非常冷靜,說:「莫要中了圈套才好。」

  他之前跌的一跤太狠,一朝被蛇咬,打得太順了、敵軍跑了,他就懷疑敵人要害他。一旁的小冷將軍也不嘲笑兄長,他的眉頭也是微皺,道:「咱們也不是一無所獲。」

  「那首虜數呢?」

  小冷將軍看了看這位還想上的同袍,問道:「你傷亡呢?一仗打完,必會有人下來查點有無空額的。」

  分兵的時候,冷侯領的多是舊式的官軍,沒有募兵,都是有數的。整頓之前他們吃空餉吃得凶,信譽不佳,朝廷不警惕才怪。

  一查,好麼,打死了這麼多的青壯,皇帝不管、朝廷大臣也不會放過他們的。

  冷侯環視帳內,道:「派出斥侯。」

  …………

  托賴於祝纓和冷侯的謹慎,大軍沒有貿然行動,又過三日,另一批斥侯來報:「胡相撤退的路上有設伏的痕跡,現在已經走了。」

  累利阿吐設伏本就是為了拖延時間,祝纓與冷侯沒有追上來,他也很自然地把兵馬撤回去爭位。

  到得此時,冷侯才親自到祝纓行轅,與她商量接下來要哪何應對。

  祝纓客氣地問冷侯:「您看呢?」

  冷侯忍痛道:「依著我的脾氣,當然是追上去,打到他們服為止。可惜啊,恐怕不能如願的。你說呢?」

  祝纓道:「我不大懂兵,聽您的。」

  冷侯道:「現在已經不是兵事上的事兒啦,到了這時節,是要想一想怎麼善後了。」

  「您的意思是?」

  「意思是先深入個一、二百里,再撤回來!」

  冷侯的想法很簡單,如果現在手上的是四十年前的精銳,想都不用想,直接開幹!現在不是他不行,是手下的兵差著點兒。

  冷侯慢慢地說:「出了山口,再往北,一望無際,有城,但不好守。不但要步兵,還要騎兵。」

  總之,不劃算,除非去搶一票就走,那倒劃算了。

  除此之外,冷侯還有別的事要同祝纓商議——報功。

  雖然是分為兩路,但冷侯的意思是:「你我風雨同舟,這些日子老夫多蒙小友照顧,回去之後不好叫別人看笑話的。」

  他是武勳出身,祝纓雖然與鄭家走得近,卻是個文官的底子,回去之後使職一解,依舊是個文官。關係和睦一些總比假意翻臉,讓人「放心」來得好。而兩人報軍功,互相勾兌一下,通個氣兒,少生事端,在朝廷那裡也更容易通過一些。

  祝纓道:「好!只是,我想多留幾天,善後。您知道的,我原本北上是為了安撫北地,如今大戰過後我不能一走了之。須得您先行。咱們得先上表,看朝廷如何安置邊軍。我留下來,將您帶過的兵都安頓妥當了,您看如何?」

  冷侯道:「好!對了,駱駙馬呢?」

  祝纓微笑道:「他當然也要留一留。」說著,往北方指了一指,讓駱晟留下來主持議和?那是不放心的。

  冷侯道:「這可也是善後中的一件事,你可不能撂開了手去。」

  「好。」

  兩人一番勾兌,冷侯又在行轅住了兩天,試探地問祝纓:「那個青君丫頭,你打算怎麼安排她?徵婦人服役,本就不是長久之計。」

  祝纓道:「她立了功,不能用完了就把人扔了。」

  「你要把她留在北地?」

  祝纓道:「朝廷恐怕不會答應的,職位留著,先回京看看風聲再說吧。戰事結束了,北地她能做的事不多。」

  尤其是這樣的女官,如果上頭沒人,就只能蜷著。還不如跟自己回京,自己好歹能給祝青君尋找機會。等祝青君幹的事多了,更加成熟了,再放手也不遲。

  冷侯惋惜地道:「可惜了這麼一個丫頭,要是個小子,這會兒……」

  祝纓道:「能活下來已經是謝天謝地了,還挑剔什麼呢?」

  冷侯不知她心中之意,也跟著嘆了一回,兩人串供好了,開始著手收尾的事兒。

  冷侯要動身回去,祝纓也得安排一下葉將軍、溫岳、林風等人也北上一回,來一個「兩路大軍出擊,二百里外會師」的戲碼。

  葉將軍比冷平輝還要謹慎。他是吃過累利阿吐兩個大虧的人,累利阿吐一撤,再說胡人後方出了變故,他也不肯輕信了,壓著大軍行進的速度,斥侯不斷地往外灑,就怕有人暗算他。

  冷侯這一邊,他親自追出百里,剩下的一百里讓冷平輝兄弟追出去。

  一個吃過一個大虧的冷平輝,一個吃過兩次虧的葉將軍,抱著「就讓東/西路先到一步也無妨」的想法,一對難兄難弟竟是幾乎同時會合了。

  見面之後,面面相覷,又都笑了起來:「哈哈哈哈!」

  兩路大軍一路掃過去,又遷了數百戶的牧民「內附」,也算是一種功勞。

  …………

  祝纓與冷侯比較輕鬆的時候,累利阿吐卻在拼命的趕路。

  胡主年長的四子,並沒有同時被帶到前線,第三子在老家與一些年幼的弟弟在一起。在陣前的三位王子,在胡主過世之後,跑了兩個!現在只有「太子」與四王子與他同行。

  「太子」恨恨地罵道:「我就知道,那個女人不是個好人!二弟必是與她相勾結,謀害父汗的!」

  四王子看一眼大哥,再看一眼累利阿吐,沒吱聲。

  一旁的「王子」道:「我已派人給我阿爸送信了,讓他們穩住家裡,等您回去即位。」

  「太子」紅著眼睛說:「我要誅殺她所有的族人為阿爸報仇!」

  累利阿吐有心勸他不要牽連太廣,說出來的話卻是:「咱們的習慣,不殺女人和低於車轅的孩子。」

  「你們就是對那些人太寬容了!我恨不得現在就殺了她!」

  累利阿吐道:「且息怒,她還有用。」

  「太子」安靜了下來,道:「就讓她再多活幾天吧。可是,她與二弟串謀,真的會指認二弟嗎?」

  累利阿吐道:「我會說服她的,您想讓她指認誰,咱們就讓她指認誰。」

  「太子」不發怒了,認真地點了點頭:「只要她聽話,我給她一個全屍。」

  累利阿吐應了一聲是。

  當日扎營,累利阿吐來到了一座戒備森嚴的帳篷前,守衛的士兵對他行禮:「國相。」

  「怎麼樣?」

  「她說,要讓她說話,就得國相您親自見她。」

  累利阿吐緩步走了進去,他的心是憤怒的,胡主是他遇到的明主,現在,明主被這帳篷裡的女子給暗殺了!

  累利阿吐微微低下頭:「夫人。」

  坐在折疊椅子上的女子抬起頭來,她很年輕、也有些憔悴,她的身邊有兩個侍女日夜不停地看著她,以防她自殺。

  她冷冷地道:「我不是你們的什麼夫人!」

  累利阿吐道:「二王子已經逃了,他把您拋下了。」

  年輕的夫人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他又不是我的什麼人,說什麼拋棄不拋棄?」

  「夫人不是為了他嗎?那你們近來過從甚密,又是為了什麼?夫人有自己的親人,難道不知道這麼做是會傷害到他們的嗎?」

  年輕的夫人翻了他一個白眼。

  累利阿吐強忍著滔天的怒意,沉聲道:「大汗是不世出的英主,宏圖偉業就在眼前,對夫人寵愛有加,夫人完全可以好好地生活,突然行刺,究竟是為了什麼呢?難道是中邪了嗎?是誰,教唆的夫人?二王子嗎?或許還有三王子?」

  年輕的夫人「哈」了一聲,目光便如兩柄劍,直刺累利阿吐,她張了張口,又閉上了。

  帳中沉默了片刻,年輕的夫人突然發問:「你想做什麼?又想要我做什麼?」

  「揭發二王子。」

  「三王子呢?」年輕的夫人嘲弄地問道。

  累利阿吐道:「我會告訴你怎麼說的。」

  年輕的夫人陰惻惻地盯著他,累利阿吐道:「我會把夫人的帳篷、侍從、牛馬還給夫人,夫人可以帶著他們。」

  「他們還肯聽你的?」

  「當然。」

  「好。」

  累利阿吐道:「既然夫人已經答應了,還請先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還在乎真相嗎?」

  累利阿吐認真地點了點頭,年輕的夫人怪異地斜著臉看他,一顆腦袋左歪歪、右歪歪,最後點頭道:「好吧。二王子找到我,告訴我,太子很討厭大汗身邊的年輕女人,因為年輕的女人會不斷地給大汗生下兒子。太子說,一旦他做了大汗,就要把我們賞賜給奴隸。

  他就不一樣了,如果他做了大汗,會對我們好的。只要我殺了大汗,留下太子的佩刀,說是太子幹的。剩下的事,他會去做。」

  累利阿吐道:「太子並沒有這樣的想法,夫人被當場抓住,二王子也逃了,把夫人留下來直面太子的怒火。夫人願意讓他脫身,繼續享受生活嗎?他會有更多的美人陪伴,有無數的子女,夫人,您呢?」

  年輕的夫人閉上了眼睛:「你答應我的,別忘了。」

  「好。」

  累利阿吐出了帳篷,下令:「守好這座帳篷,不許別人靠近!」

  「是。」

  累利阿吐出去向「太子」匯報,「太子」道:「我該早早殺了她的!」

  累利阿吐道:「冷靜!」

  「太子」道:「知道了。」

  一行人匆匆地趕回王庭,胡人因其生活習慣,王庭是一個比較大的範圍,在這個範圍內有兩、三處常駐地,視季節、氣候的變化,一年中有時候遷徙一次、有時候遷徙兩三次。如今是夏季,他們趕到的是春夏季的駐地。

  二王子、三王子已與駐地的貴族等勢力見過了面,他們推舉二王子做新汗。而駐地內擁戴「太子」的勢力必不肯信,雖然群龍無首,仍然比對方更堅定。雙方僵持不下。

  累利阿吐便是在這個時候到的。

  他一到,局勢頓時一變,二王子、三王子只得孤注一擲,他們的母家也只能繼續站在他們的背後。

  累利阿吐先組織葬禮,在胡主的靈前審問那位年輕的夫人。

  年輕的夫人看起來端莊秀麗,行動自如,並不像被挾迫的樣子。二王子臉色大變對累利阿吐道:「她是你帶的證人!怎麼能保證說的都是真話呢?」

  年輕的夫人道:「我知道你害怕什麼,放心,我只說真話。」

  「太子」沉聲道:「快說!」

  年輕的夫人輕輕地掃了他一眼,還是說了:「大汗對我說,這個太子不頂用,要換掉他。太子知道了,很害怕,要我殺掉大汗,回來告訴大家是二王子讓我幹的。」

  累利阿吐與年輕的夫人的目光對上,情知不妙,便要命人將她帶下去。四王子則代大哥質問:「父汗一向喜愛大哥,讓他做太子,怎麼會要換掉他?」

  「國相和太子戰敗,大汗很生氣,嫌棄他們沒用,才親自到前線去的。改來改去,害了那麼多的部族貴人,最後,還是沒打過南人。他們騙了大汗,大汗厭倦了。」

  「太子」目眥欲裂:「你!你這惡毒的女人!父汗什麼時候說過……」

  「和我在床上的時候,那時候你不在。」年輕的夫人輕飄飄地說,將「太子」噎了個半死!

  場面熱鬧了起來,「太子」簡直不知道這場鬧劇是怎麼結束的。好在累利阿吐見勢不妙,忙把這年輕的夫人又押了下去。此時,幾位王子已經打了起來,接著,他們身後的部族貴族、改制設立的官員位也加入了戰團。

  這些人打起來比南朝實在得多,拳拳到肉、砰砰作響。

  好半晌,才各自分開,到自己的住處去,分別密謀。

  「太子」憤怒不過,要去殺了這位庶母,累利阿吐道:「她已經那樣說了,現在只有弄明白緣由,讓她改口。她要死了,就坐實了是咱們在殺人滅口。」

  「你保證她會指認二弟的。」

  「是我的疏忽,我這就去再問。」

  「同去。」

  年輕的夫人被關在她原本的房間裡,原本的侍女已經被替換成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女奴,她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著她。

  「太子」進房之後,看這庶母居然沒有一點愧疚不安,還端坐在妝鏡前,不由生出一股無名業火來:「你這條毒蛇!」

  累利阿吐攔住了他,他開始認真對待這個年輕的女子,他問道:「為什麼?我已答應了你,會給財富,放你離開,你可以好好的生活。」

  「好好地生活?」夫人笑了。

  累利阿吐不客氣地揭了她的老底:「你不是族中貴女,大汗一直知道,你是被獻上的最普通的族中的女子。大汗的寵愛,讓你過上了現在的生活。你本也沒有許多財富。我答應給你的僕人和牛馬,也絕不算少。比起你本來的生活,當然要好上許多。」

  「那些都不是我要的,我有自己的愛人。」年輕的夫人的手撫在胸口,她的腦袋端端正正地安在脖子上不再歪來歪去,她毫不畏懼地看著累利阿吐。

  「太子」笑了:「二弟?」

  年輕的夫人冷冷地看著他:「他也配?我的愛人,是最好的勇士。」

  「你們族裡把你獻過來的!誰稀罕麼?」「太子」很憤怒,各部之間的聯姻,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麼?!!!現在又說什麼狗屁的愛人!早怎麼不說?

  「我的愛人死了,你的父親、那個糟老頭子殺死了他。」

  累利阿吐怒道:「那是大汗!是大英雄!是所有部族的希望!大汗娶各族女子,與她們生下孩子,與各族的血脈相融,從來如此。」

  「那他就該去專心做他的英雄,別做年輕姑娘的丈夫!」年輕的眼睛直直地看著累利阿吐,「你也是個糟老頭子,你們這些老掉牙的東西,看著讓人噁心!沒有年輕的姑娘會真心喜歡你們!

  被迫罷了。

  在你們的身邊,不過是因為你們手裡的刀!你們本身沒有一丁點兒讓人喜歡的地方!

  看到那邊了嗎?衣服好看嗎?跟衣服架子有什麼關係?汗位真好啊,跟坐在上面的人又有什麼關係?殺他跟殺條狗沒有區別,狗挨上一刀,也會死,大汗挨上一刀,也會死,大汗和狗,沒有區別。」

  累利阿吐氣得眼前發黑:「你這個愚蠢的女人!大汗的偉業,可以讓所有的部族都得到好處!你做出這樣的事情,就不想想你的族人嗎?!」

  「不,吃第一口的是他,吃第二口的是他的家人,你這條狗只能吃到第三口,第四口是跟在你身後搖尾巴的。我們?輪到我們就只有你們啃剩的骨頭了!不,你們會先啃了我們的骨頭,再去啃南人的!啃完了我們,你們啃不動南人了,又縮了回來,接著啃吃我們嗎?!你們從來沒有把我們當成『自己人』!」

  「夫人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想想我的族人?他們在哪兒呢?拿我們的族人去澆滅南人怒火的,難道不是你?讓他們用血肉之軀擋住南人鋒利刀箭的,難道不是你?」年輕的夫人輕蔑地看著這位國相,人人都說,這位國相是草原的賢者,是會輔佐大汗創造輝煌的人。

  真輝煌啊!

  這光芒裡,有一縷是以她與她的族人為柴燒出來的吧?

  燒我的骨頭給你煮飯?那就一起餓死算了!

  「太子」憤怒地拔出佩刀:「我殺了你!」

  年輕的夫人輕輕地放下了手,一支長長的簪子插在心口,沒了遮掩的衣衫上一大片血跡展現在眾人面前:「你弟弟找上的我,讓我行刺,我答應了。國相也找到了我,讓我指認,我也答應了。我照著你們說的做了,你們可還歡喜?」

  …………

  「哦,居然是訃聞?」駱晟說。

  此時已是五月,大家在一起吃粽子。

  冷侯年輕大了,嫌不能消化,吃了三個就停手了,說:「看來,我能回去了。」

  祝纓道:「奏本已經上了,等他們批復下來再動身,免得扯皮。」

  冷侯笑道:「好。」

  現在不告訴朝廷,朝廷就會認為接下來還有可能再打仗,對報功的奏本批得就會比戰爭結束之後要快一些。

  而奏本批下來,冷侯也確實該回京了。大軍消耗巨大,拖得太久,朝廷怕是要算賬的。祝纓還可以多留幾個月,她也準備好了奏本,名義就是「安撫」,大戰這不是到現在才算是結束嘛!

  那善後,也就是從現在開始。

  祝纓是想拖到秋收再回去的,現在又有和談的事兒,到秋收後,問題不大。

  所謂「和談」,也是從「訃聞」說起的。雖然胡人的繼承不是由朝廷定的,但兩國算是鄰居,鄰居家死人了,給你一個訃聞,沒毛病!

  有這一個口子,就可以開始談了。

  祝纓又說:「這個,得奏報朝廷。」

  趙蘇道:「我這就行文回鴻臚寺。」

  「行。」

  冷侯心情不錯:「那我可在京城等你們了!等你們回來,螃蟹正肥。」

  祝纓笑問:「您請客?」

  「我請!」

  「好嘞!都聽到了?回去找君侯吃螃蟹,吃窮他!」

  冷侯笑道:「光螃蟹吃不窮。」

  他們不知道王庭發生了什麼,但是知道,他們可以暫時鬆上一口氣了。

  十日後,冷侯啟程,官軍調走了一部分,留下少部分駐守。祝纓與趙蘇忙碌了起來,祝纓之前的善後計劃可以開始執行了。

  如果是民政的話,就全是在她掌握之中的事了。她將計劃呈交政事堂,列了日程表,將將在秋收後可以攜眾南歸。

  趙蘇這裡進展也很順利,冷雲那裡來了一封公文:盡量分而治之。

  次日,旨意下來,也是個「盡量分而治之」,要削弱胡人的力量。政事堂緊接著發來一個份更詳細的指導。

  蘇喆很懷疑,冷雲的公文是照著政事堂的作業抄的,只不過鴻臚寺裡他說了算,不用走太多的手續,所以搶先送了過來。

  到得八月末,趙蘇與雙方終於談妥,朝廷同時冊封「太子」與「二王子」為可汗——累利阿吐是發訃聞的,二王子是早就與趙蘇眉來眼去的。

  朝廷還假惺惺地在詔書裡勸他們以和為貴,讓他們雙方不要再打了。

  單看兩份詔書,祝纓都要相信朝廷裡全是良善之輩、可憐的勸架老翁翁了。

  嘖!

  「待雙方使者到來,咱們就動身吧,快著些。今年難得沒有大災,搶收秋糧要緊。雙方使者來了,給他們放到同一個驛館裡,但不要住在隔壁。要能看得見,但互相摸不著。對了,保護好他們的安全。北地,可有許多人與他們有血仇呢。」

  趙蘇笑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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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9 00:19:5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七十六章 召回

  越是臨近回京,祝纓反而越忙碌。需要她安排的事情很多,即便把胡使給駱晟和趙蘇、蘇喆接待。,她依舊有許多事要忙。之前幕府的人員需要安置、即將到來的秋收也需要盯緊,今年的年景依舊稱不上風調雨順,只能說「勉強正常」而已。

  此外,祝青群麾下的女兵也需要安置。祝青君不可能只依靠祝纓從別業那裡調來的幾十號女兵就能打得這麼順手,北地招募的兵士裡,也有祝青君麾下的一些。這些人,哪怕不給個官做,也得給人家一個交待。

  整支隊伍調走也不太現實,祝纓計劃著給兩種選擇,一是分一些土地,二是將她們分到各州縣,給個女吏之類的缺幹著。隨便她們自己選。

  此外又有依附的普通胡人,人家是想好好過日子的,南下來種個地。但是北地與整個「胡人」都有血仇。也得安置好了。

  又有之前墾荒的老兵……

  她攏共才在這裡待兩年,時間真的不夠用!

  祝纓又有一個自己的念頭:我多留一日,至少今年的賦稅能夠輕一些。

  眼看著田裡的莊稼在黃中還帶著一點點的綠,祝纓盼著明天它就全熟了!

  祝纓蹲在地頭,看著飽滿的穗子彎垂下來,一旁的老農笑道:「比去年好些,能夠安心等莊稼熟了再好生收了晾曬,去年收得急,好些散的穗子落在地裡沒來得及。回過味頭來想再收拾,好些也不知怎的竟發芽了。」

  祝纓道:「豐收就好了。」

  老農一笑,臉上泛起一堆褶子,眼睛也亮了起來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忽然,遠處一騎飛奔而來,項漁道:「大人,有天使來了!」

  祝纓蹲那兒仰起頭:「啥?」

  項漁跳下馬來,說:「說是急召您回京,陳大官人正應付著呢!二叔叫我來請您回去。」

  項樂招呼了好幾路人分頭出來找祝纓——祝纓此人,閒時亂逛,不多派幾路人馬容易找不著她。

  剛才還笑的老農臉都變了,跟著祝纓站了起來,眼巴巴地看著祝纓,問道:「大人,這就要走了麼?」

  祝纓輕嘆了一口氣,如果是京城來人相召,大概是不走不行的。

  老農道:「還沒嘗著今年的新糧呢……」不知怎的,說到一個「呢」字,他的嘴裡發酸,抬手抹了一下鼻端,不停地抽著鼻子。

  祝纓道:「我回去看看他們,你留神些。」

  「哎。等等!」老農忽然叫了一聲。

  他彎下腰,從地裡揪下幾綹泛青的穗子,放在粗糙的手裡搓去外皮,左手倒右手右手再倒左手,一邊倒一邊吹,終於搓出一捧飽滿的顆粒,捧著遞到祝纓面前說:「還是生的,可也甜,您嘗嘗?」

  項漁眨眨眼,別過了頭去,不敢開口。祝纓抬手接了,往嘴裡塞了半把,嚼了嚼,沒有完全成熟、曬乾的顆粒嚼起來有點韌勁又不太費牙口,帶一點草木的清香,又有一點點的香甜。

  「挺好吃的。」她說,「別再揪啦,留著熟了自家吃,粥還能稠點兒。」

  「一頓兩頓的,」老農含糊地咕噥著,「真的就走了啊?」

  「哎,我回去瞅瞅。」

  ………………

  回到行轅,項漁鼻尖還紅紅的,看祝纓冷著一張臉,他也無心勸解。

  祝纓跳下馬來,自有隨從接了,牽馬去飲水餵料。祝纓一面往裡走,項樂迎出來一面說:「天使才到,看他們的面相,像是有急事。要不要去知會駱駙馬一聲?萬一有個什麼事兒,他總得來說句話的。」

  駱晟雖然不太會做事,畢竟身份在那裡。

  祝纓道:「現在先不用。」

  祝纓到了大堂上,卻見陳放、荊綱等人正在陪著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累得兩眼發直,顯是急匆匆趕過來的。

  祝纓記得這個人,年齡的原因,她與如今京城的年輕人接觸不多,只能記得一些見過的人臉。這個年輕人有點來歷:他是今上舅舅家的孫子。

  今上登基的時候,生母已經死了好幾年了,如今宮中沒有太后,但是皇帝也沒有忘了舅家。現在這個年輕人,年紀只有祝纓的一半,細論起來算是太子的表弟,在禁軍中任職,約摸是當年陳放的那個位置。雖然是儀式擺設,確實是真正的天子親衛。

  他正與陳放聊得投機。

  看到祝纓來了,他也不敢托大,站起來問一聲好,然後說:「有旨。」

  他帶了皇帝的手書,非常簡短的「旨意」,讓祝纓即刻返京。陳放對祝纓使了個眼色,輕輕地點了點頭。

  祝纓接了旨意,道:「便是要動身,也要明天一早了,天使且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咱們就走。我這裡的事便是能撂下不管,也得向駱駙馬交代一聲。」

  「晚輩沒有催促您意思,明日就明日,路上快著些就好了。」來人說話有氣無力的,看著腿還在發抖,可見趕路十分用力了。

  「不催促」「明天就走」「路上要快」,祝纓示意親自送他去休息,一邊走一邊說:「京中出了急情?能給我交個底嗎?不然咱們這麼沒頭蒼蠅似的,趕回去有什麼用?」

  來人有些猶豫,祝纓耐心地看著他,來人走路有點飄,左右看看,低聲說:「晚輩來的時候,陛下……病重了……」

  「啊?」

  來人面色凝重,道:「昏睡了一日一夜,醒來看到我,就派我來找您回去。」

  祝纓點了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她將這人上下看了看,道,「你還能趕路嗎?」

  「不能也得能。」來人苦笑道。

  「好。明天一早,咱們就動身。」

  祝纓甚至沒有來得及給這人辦個像樣的接風宴,來人路上跑得太猛了,不但腿抖,走路像個鴨子,手也抖,筷子都拿不穩,索性在自己房裡讓僕人餵飯吃了。

  祝纓只得囫圇安排一些事務,連夜拜訪了駱晟,留下趙蘇、蘇喆幫他,又留包主簿等人協助行轅善後,以溫岳等人協調最後官軍的安置——這些本是她打算花半個月時間親自抓一抓的。現在只好放手。

  她甚至來不及召來顧同等人安排事項,只好給羅甲秀、顧同、姚景夏等幾人寫了便箋。又將一些事務寫了簡略的安置計劃,一氣忙到半夜,才匆匆睡了兩個時辰。

  次日一早,她帶著祝青君等人在金良的護送之下,挾著宣旨的使者,一行人騎馬衝出了州城。

  來使以為自己就夠拼命了。他雖不是出身特別高貴,也是自幼錦衣玉食,能下得了狠心吃這個苦,他覺得自己已然不錯了,豈料一位「中年前輩」發起狠來比他厲害多了!

  祝纓在北地也沒置辦什麼家什,回來也沒帶什麼土儀,一晝夜便行了二百里,當天就把使者累得像條死狗,沾床就睡。次日一早,祝纓精神抖擻,吃完早飯略歇一歇就又催促上路,使者面如菜色,累得午飯是一口也吃不下了。

  祝纓還勸他:「吃點兒,不然沒力氣趕路。」

  使者抖著手往嘴裡塞了一筷子小炒肉,「哇」一聲,扭頭又吐了出來,抱著茶壺一陣狂飲。一邊喝,一邊擺手:「不、不成的,吃、吃不下去,您只管吃,不用理我。」

  終於,在他覺得自己會被累死的時候,京城到了!

  一行人風塵僕僕,祝纓終於發話,先在離京二十里的驛站裡洗沐一番,養一養精神再好進城。

  一路行來,使者累得沒精力管別的,祝纓卻已經收到了鄭熹、冷侯、陳萌等人從京城設法傳來的消息——皇帝病了,但是已經有點好轉了,前兩天還召見了冷侯與丞相們一次。

  正因收到了這樣的消息,祝纓才會在驛站裡休息,否則,即使累死使者她也會拖著這個小孩兒的屍首及時進京的。

  眼下,她先把使者給搖精神了,再說:「既然已經到了,便先具本吧。否則你我這麼匆匆而來,落到有心人的眼裡,又要傳出什麼謠言來了。」

  使者的手連日拉著韁繩,已經抖得像個篩子,喝粥的勺子跟飯碗一直沒停地「篤篤篤篤」像是在敲木魚。他苦笑一聲:「晚輩……」

  祝纓看了看他的手,道:「沒關係,手抖就手抖,可以解釋,但是要寫。」

  兩人寫了個奏本,派人送到京城,次日一早整束停當,一同進城。

  金良大聲吆喝著:「把節帥的儀仗打起來!」

  使者十分服氣,千里奔襲,你們儀仗還帶著呢?

  ………………

  祝纓回京不比冷侯,冷侯是得到了完整的「大勝凱旋」的待遇,祝纓一路疾馳,又是事出突然,皇帝還病著,朝廷也沒有心思舉行什麼盛大儀式迎接她。鄭熹還沒忘了要求擺一個簡單的儀式,把祝纓給迎進城。

  冷侯自告奮勇:「我親自去!」

  冷侯凱旋而歸,晉爵為公,食邑也增加了,皇帝又賞賜了金帛,讓他多蔭一個孫子,很實惠。仗打得順手,也是祝纓識趣配合,冷侯也要給祝纓做這個臉。

  他出面是很合適的,兩人共同禦敵,勉強算是「同袍」。冷侯帶了一干將校出來,場面也還算熱鬧。連冷平輝的臉上也不再是陰沉,他因為最後一戰,官復原職了。

  祝纓與冷侯見了禮,面上的寒暄過了,冷侯與她並轡而行,低聲道:「陛下略好了一些,他還是信任你呀!」

  「誒?」

  冷侯道:「召邊將回來,要麼是特別的信任,要麼是特別的防備。對你,是信任的。」

  祝纓道:「借您吉言。」

  冷侯道:「別不信,如果是先帝,或許還有說法,咱們這位陛下,質樸純真。陛下當時第一想的是劉松年,接著就是你。」

  祝纓道:「當時就這麼凶險了麼?」

  「先是一日一夜不醒,再是接連七日不起,齊王也從宮外趕回來侍疾,一直沒有出去。」

  「現在呢?」

  「昨天又露面了,時間很短。」

  祝纓道:「那就好、那就好。」

  兩人交換了眼色,都想到了先帝駕崩時的光景。祝纓心裡全是不樂:多少人的心血,你們一個就是不死,一個突然要死,誤了多少事。

  城門到了,兩人住了口,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祝纓直接進宮面聖,從宮門到殿上,一路都有人點頭示好,但他們都不太敢笑。

  祝纓邁上大殿的台階,看了一眼侍立的禁軍、宦官,禁軍她不能盡數了解,但是皇帝親衛還是都認識的,皇帝身邊的宦官也都是熟臉——皇帝的近侍沒有被替換,問題不大。

  她進了殿,適應了光線,舞拜。

  皇帝賜了坐,祝纓聽他的聲音有些虛弱,謝座坐下。

  「看到你來,我就放心啦!」皇帝說。

  他的氣息有些微弱,白髮也多了許多,眼袋特別的大。祝纓道:「陛下怎麼變成這樣了?」

  皇帝不想談這個話題,而是說:「你這一路奔波,辛苦啦。」

  祝纓忙表了一回忠心,說自己聽說皇帝病了,「五內俱焚」不敢說辛苦,現在看到皇帝痊癒了,才勉強放心。請皇帝「保重」,因為「北地漸平」,順勢簡要說了些北地的情況。

  皇帝卻不太關心的樣子,聽說一句「太平」,便擺了擺手:「知道了。」

  杜世恩覷了個空兒,低聲勸道:「陛下,該吃藥了……」

  祝纓便辭出去,皇帝道:「不要走遠!」

  「是。」

  皇帝又想了一下,還是不放心,道:「卿有功!當賞!」

  皇帝很快下令,爵祿之類的先放一放,先賜給祝纓一處離皇城很近的房子,近到步行上朝都不會遲到。

  皇帝欲言又止,他突然病倒,自己也驚慌得不行,一醒就想著如何應對。思來想去,覺得現在的祝纓與先帝的劉松年比較像,這讓皇帝安心。以皇帝的心意,祝纓頂好能值宿宮中,但是這不太合規矩。只好退而求其次。

  祝纓謝了恩,看杜世恩服侍皇帝吃了藥休息,才往政事堂去。

  政事堂裡只剩下竇朋一人。

  祝纓不動聲色,先拜見竇朋。竇朋唇上的水泡突破鬍鬚的覆蓋冒了出來,他說:「終於回來了。北地自在,不思京城了嗎?」

  祝纓向他說了北地的事,竇朋道:「你的奏本我這裡都看了,你辦事,再沒有人不放心的。你收拾收拾,早日就回來上朝吧!」

  祝纓道:「呃?是。」

  竇朋懨懨地看了她一眼,道:「接下來可就不得閒了!冷侯能有假,你是沒有的!」

  「怎……」她本不想問的,可是這裡既不見王雲鶴,又不見鄭熹,就不對味兒。

  竇朋道:「王相公又病了,鄭相公……今天早朝遞的丁憂的奏本。」

  「啊?不是,怎麼這麼突然?」

  竇朋道:「他早就該丁憂了,當時是為了北地戰事,如今你們都回來了,他當然要丁憂啦!從冷侯回來就有人上本,督促他早早回去守孝。他一走,壓不住那些鬼。」

  鄭熹在的時候,不但能夠壓一壓冼敬等人,還能壓一壓鄭奕等人不要瞎跳。鄭熹一旦不在朝上,不能及時壓制,由著鄭奕、冷雲等人發揮,竇朋簡直不敢想像那是什麼局面!

  王雲鶴,同理。老頭兒一病,不能上朝,就有人上躥下跳,讓鄭熹也滾回家守孝。

  你一拳我一腳的,什麼時候是個頭?

  祝纓道:「那我先去王相公府上探病。」

  「可別被打出來才好。」竇朋小有不滿,王雲鶴一病,冼敬等人因不安而躁動,可沒少給他惹麻煩。

  祝纓道:「您說笑了。」

  兩人說話的時候都沒什麼笑意,祝纓看竇朋不想多說話的樣子,也識相地辭了出來。

  秋高氣爽,藍藍的天,造物完全感受不到世人的愁苦。

  祝纓動了動脖子,抬腳往大理寺走去。

  大理寺消息靈通的已經知道她回來了!施季行率眾迎接,笑稱「節帥」。

  祝纓道:「回來就解職啦!你不厚道,拿我開玩笑。」

  施季行笑道:「是高興!您回來了,咱們就有主心骨了!」

  大理寺上下都高興,祝纓不在的時候皇帝突然疾病,他們一時沒了主意。原本,祝纓離開兩年,大理寺雖然不如她在時,但是施季行也很能幹,一切運轉正常,施季行也自認完全可以勝任。

  直到皇帝突然病倒。大理寺上下看著他,施季行第一反應是回家詢問父親怎麼辦。施季行才發現自己缺在哪兒。

  這節骨眼上,祝纓回來了,施季行也是鬆了一口氣。

  祝纓先不問公務,與眾人寒暄一番,告訴大家明天就回來上朝,眾人便也不急著向她訴說了。

  祝纓接著去鴻臚寺,當面告訴冷雲有關胡人的事物概況,掏出幾張紙來:「這個一定要多看幾遍,記熟了。朝上他們要是問起來,也好有得說。」

  冷雲接了過去,笑道:「知道啦!才回來就閒不下來,你呀,勞碌命!要我說,你趕緊回家,能歇幾天歇幾天,現在不歇,接下來恐怕沒功夫歇了!」

  「怎麼?」

  冷雲大大咧咧地說:「他們能再打起來你信不信?還有藩王,也不老實。」

  「老的小的?」

  冷雲道:「那誰分得清?你去看看鄭七吧,他啊……」

  「好。」

  祝纓又去吏部、兵部等處,告知自己回來了,因為回來得急,相關解職的交割容後再辦。順便和兩處溝通一下,她還有舉薦做官的人選。

  在皇城轉了一圈,她才出去往王雲鶴府上探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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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七章 探望

  陳放陪著祝纓回京,與金良等人都在皇城外面等著。如果情況允許,祝纓會給他們創造機會面聖。

  祝纓獨自出了皇城,就是皇帝不願意了,陳放不免猜測起皇帝的龍體是否安康。

  還沒想出個所以來,祝纓就到了他們面前,他們說:「還不算太麻煩,剩下的事咱們慢慢與他們聊,你們也都許久沒有回家了,先回家,有什麼事都以後再說。」

  陳放問道:「那您呢?」

  「我去王相公府上探病,你們自己安排,」祝纓說,但是林風是個例外,「你去劉相公府上,代我致意。」

  林風指著自己的鼻尖,道:「我我我我……義、義父,那您什麼時候過來救我啊?」

  祝纓道:「我是去探病,你告訴劉相公,從病人家裡出來,去別的地方不好,今天就先不過去了。哎,什麼叫『救你』?你在劉相公府上還沒習慣嗎?」

  「這會不一樣,以前每天訓一點兒,現在他老人家可攢了兩年的話呢!」林風打定了主意,見勢不妙就先跑,留給義父去善後。

  陳放用餘光瞥了金良一眼,只見金良欲言又止還帶著點兒焦急又摻了些不解。他輕輕咳了一聲,道:「叔父操勞許久,忙完了也請早日回府歇息。家父知道您回來了,怕是要等不及見您呢。」

  祝纓道:「好。」

  陳放拖著林風走了,皇城門口已經有不少人在看他們了。祝纓這次回來得就很急,全不像冷侯回來時的那樣。金良是有心要問,看到圍觀的人有點多,忙壓低了聲音,道:「我還要去府裡,您……」

  祝纓道:「你把這些先還回去吧,我回來要解職的,這些儀仗現在用不上了。到了府裡代我向鄭相公問一聲好。我去探完病就去府裡致奠。青君,代我謝謝他們。」

  祝纓的謝,一般都很實惠。祝青君會意,得給這些人準備紅包。

  金良道:「先、先去他那兒?相公丁憂在家,你先去別家,不太好。」

  祝纓道:「先去喪家再探望病人?不會被打出來嗎?」

  「呃……」

  祝纓道:「咱們今天要辦的事還多著呢,別發呆了,快著些吧。」說完,帶著自己的人一路往王雲鶴的府上去了。

  王雲鶴家離皇城不遠,離祝纓的新宅子也不遠,她現在沒功夫去接收那個皇帝賜給她的新府邸,拐個彎,直接到了王家投帖。

  王雲鶴人病著,門上卻有許多人在等著探病,門房坐了許多文士模樣的人,街上又有很多出頭露腦的京城百姓往他門上看。

  門上,還有人在與王家的人理論:「我們只是關心相公的身體。」

  王府的管家道:「相公正在養病。」

  攔著不肯讓他們進,但是這些仕子又確實是關心王雲鶴,府裡的人也不好惡言相向。爭執了幾句,裡面走出一個中年人來,他也微胖,祝纓認出來這是王雲鶴那個調到了京城的兒子王叔亮。

  只見他向外一揖道:「多謝諸位關心家父,然而御醫囑咐要靜養,還望各位見諒,我會將各位的關切都轉達給家父的。」

  仕子們卻不肯離去,內中一個中年文士道:「咱們回家也是著急,無心做事。世兄只管侍疾去,我們坐在這裡反而安心。」

  互相都不能說服對方,祝纓上前,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她的身上。王家人認出了她,王叔亮提起衣擺,款步迎了上來。

  為了不讓王家的人為難,祝纓先下馬,到了府門前,道:「煩請通報相公,祝纓自北地還朝,面聖畢,從政事堂竇相公那裡來,求見王相公。」

  王叔亮心頭一鬆,祝纓這話說得滴水不漏,他忙說:「請。」

  門上仕子投向祝纓的目光中帶著評估,他們知道她是誰。

  王叔亮與祝纓並肩入內,路過這些人時,王叔亮聲音不大不小地說:「家父需靜養,恐不能多談,還請祝公見諒。」

  祝纓順勢問一兩句病情,眾人尖起耳朵來聽,王叔亮與祝纓已經走遠了。

  轉過一道門,王叔亮臉上的擔憂就更明顯了,他對祝纓道:「很不好。這兩年越發的累,我只恨自己沒有習得他半分的本事,只能乾著急。還請您體諒一下我為人子的心,一會兒別說太愁人的話。」

  「這話從何說起?」

  王叔亮道:「有些人擔心家父,不過是為了他們自己。家父……」

  祝纓道:「我明白了。」

  王雲鶴正躺在床上,簷下是一排小藥爐,四下彌漫著藥香。王叔亮先進房去,很快出來:「請。」

  祝纓進了內室,裡面的光線不太明亮,王雲鶴半倚在床頭,胖得搖搖欲墜。

  祝纓先向他見禮,王雲鶴有絲欣慰地笑道:「回來啦。」

  「要是能再多給我幾天就好了。」

  王雲鶴輕輕點了點床前的凳子,祝纓坐了過去。王雲鶴看著祝纓道:「還好,陛下在危急的時候還能想到你。」

  祝纓道:「您把我看得太好了。」

  王雲鶴搖了搖頭:「這樣就好。」

  祝纓見王叔亮在側,眼睛一直盯著王雲鶴與自己,顯出不想她多說話的樣子。對王雲鶴說:「我說,您聽,有什麼不妥的地方,您再發話。」

  她簡要地說了北地的情況,包括了就地安置開荒、就地招募新軍等等。王雲鶴道:「這些我都知道啦,你做得很好,我也可以放心了。」

  祝纓一噎。

  王雲鶴虛弱地笑了,對祝纓道:「忙碌一生,倒不如你在北地腳踏實地做得好。不過我對揚州倒也有些心得。把我的那本手札拿過來。」

  王叔亮取了手札,王雲鶴對祝纓道:「這個給你了。」

  祝纓雙手接了,王叔亮對她頻頻使眼色,祝纓道:「您安心靜養,我回去研讀,有不明白的地方再來請教。」

  王叔亮眉頭一鬆,外面管事卻又來匯報,說是冼敬來探病。王叔亮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了,對王雲鶴道:「我去迎一迎他。」

  祝纓也起身,與他一同往外走。兩人中途遇到了冼敬,祝纓看他的面相,也透著點急躁。冼敬看到祝纓,微一怔,旋即點一點頭,擠出個笑容來:「子璋回來了,恭喜。聽聞你在北地做的……」

  王叔亮聽他與祝纓說起了北地的事,也知道他們背後議論起祝纓的時候,認為她在北地做事情路數與己方一致,但是又不是為他們這一派做事,余清泉懷疑祝纓是要自立門戶。

  冼敬卻認為,自立門戶也沒有關係,比當鄭熹的打手要好。還讓余清泉等人對祝纓要禮貌一些,別把人往鄭熹那邊推。

  做得過份了,祝纓本就與鄭熹有淵源,頭也不回扎鄭熹那邊,豈不是給己方找麻煩?

  然而王叔亮實在討厭再聽到這些黨派之議了,說:「可有什麼要緊的事麼?阿爹才吃了藥歇下了。要是沒有要緊的事,莫要把人叫醒了,這些日子總也歇不好,好容易能睡一會兒。」

  冼敬道:「我落衙回家,順路來看一看。既然能夠安睡,那就不要打擾老師休息了。」

  王叔亮道:「真能靜養就好了!誰要能勸他休致,就是我的恩人了!」

  冼敬臉上一片為難之色:「此時休致?老師的心血就要付諸東流了。」

  王叔亮道:「我只想我爹能安度餘生。」爹總是要死的,丁憂也總是要丁憂的,可是他希望他爹不要是累死、窩囊死的!

  祝纓道:「二位不要動怒,都是為了相公。」

  王叔亮臉色不豫,但給面子沒有反駁她,冼敬也後退半步,顯出退讓的樣子來:「我又何嘗不心疼老師?」

  王叔亮點了點頭。

  祝纓與冼敬相比算「外人」,不好當著祝纓的面與冼敬再起爭執。自從王雲鶴再次病倒,兩人已經吵過一次了,想說的話也都說過了。冼敬不再打擾老頭兒,王叔亮也就不馬上發作了。

  冼敬憂鬱地看了一眼這位師弟,王叔亮能力不如其父,卻是一片孝心,不想別人累著了老師。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別人可不會容老師休養生息之後再殺個回馬槍。叔亮,還是太天真了。

  王叔亮心裡沒來由的煩。他與冼敬認識幾十年了。這個人,師生情誼、孺慕之心是有的,為了扯父親當大旗進行黨爭,恐怕也是有的。一個安閒的王雲鶴是沒有用的,得是一個「王相公」。

  自己人還不如祝纓一個外人體貼,至少祝纓處處透著體貼,讓王雲鶴少說話、少表態,既不示威也不示弱,更不是挑釁宣戰。沒氣著老頭兒,看得出來父親的心情變好了一些。

  王叔亮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將祝纓送出大門。

  ………………

  祝纓將手札揣好,一路奔到自己家裡。趙蘇沒回來,祁小娘子將府裡管得井井有條。

  祝纓道:「辛苦了。青君,一會兒把趙蘇的家書找出來。」

  祁小娘子笑道:「都回來了,誰也不急著等著看他的囉嗦,熱水也燒好了,灶上茶飯也好了,請您更衣。」

  祁泰拄著杖,他的外孫在他的身後閃出個腦袋來,好奇地看著祝纓。祁小娘子招呼兒子叫:「阿翁。」

  祁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祝纓從袋中摸出個木雕的知了,逗小孩兒,那薄薄的翅膀還能動。這讓擁有不少玩具的小孩子感了些興趣,先揖一揖:「阿翁。」看一眼母親,見母親點頭,伸出雙手接了。

  祝纓道:「去玩吧。」然後告訴祁小娘子,先不吃飯,她得先去鄭府吊唁。

  祁小娘子道:「他家靈棚早都拆了。您要去道惱,我這就去準備四色禮物。您換好衣服就得。」

  祝纓回房換了素服,出來時祁小娘子已經準備好了禮物。

  李大娘托著一張小桌,上面擺著些菜肴、湯品、飯食,道:「才回來,墊一墊,喝口熱湯再去吧。」

  祝纓問道:「還有麼?給他們也弄些來。」

  「有的。」

  祝纓托起飯碗來,往裡撥了幾樣菜,飛快扒進了口中,一口吸了半碗湯,很快塞了一頓飯下肚。那一邊,胡師姐等人也吃了個六分飽。

  祝纓道:「嘴擦乾淨,走。」

  一行人又去了鄭府。

  …………

  鄭府如今的主人是鄭熹了。

  祝纓到了府門前,只見整個府邸安靜而肅穆。與王府賓客盈門而不得入內的情況不同,鄭熹丁憂,閉門謝客,不讓人到他家湊熱鬧。眼下只有金良在安置好儀仗之後,帶來的幾個僕人在門邊閒話。

  看到祝纓,鄭府門上的管事笑道:「大人來了!剛才金大過來,咱們就說,您不會不來的。」

  祝纓道:「我當然會來的。相公近來可好?」

  「說終於可以安靜讀書了。」

  幾句話功夫,祝纓被引到了鄭熹的書房,鄭川、金良都在,金良看她的目光裡透著關切,鄭川還是叫一聲:「三哥。」

  祝纓先給鄭熹道個惱,又說:「君侯歿於軍中,當時戰事緊急,諸事不便,竟沒能親自送他老人家回來。也沒趕上那件大事。請您允許我上炷香。」

  鄭熹道:「隨我來。」

  祝纓跟著他,往到以前鄭侯的書房裡去。金良、鄭川等跟在兩人的身後。

  書房經過重新的布置,一些舊物拿去陪葬,現在供奉著鄭侯的牌位。

  祝纓洗手、拈香。然後說:「我沒照顧好老人家。」

  鄭熹悵然道:「你已經做得夠多的啦。」

  祝纓道:「請您不要太過悲傷。如今陛下大病初癒,竇相公著急上火,剛才看了王相公也在病中。您一定要保重身體,朝堂上不能沒有您。」

  鄭熹道:「老啦!」他打量著祝纓,祝纓一直是個勁瘦的模樣,永遠精神飽滿。

  祝纓道:「這才到哪兒?」鄭熹不太顯老,清俊的模樣又添一點歲月沉澱的氣質,外表依舊出色。

  鄭熹道:「比不得你們年輕人,你在北地那些事,我就做不來。」

  祝纓道:「都是些雜事,我也不懂軍事,就不添亂了,仗還是他們打的。」

  鄭熹卻知道,在北地這兩年祝纓做的事不是「雜事」這麼簡單。兩年的功夫,南人的勢力大漲,祝纓用兩年的時間,堆了三個朱衣出來,南人裡原本仕途不錯的人,也都向祝纓靠攏,隱隱形成了又一股勢力。

  與有深厚積累的名門望族通過多少代聯姻形成的勢力還不能比,但也夠祝纓這樣一個平凡出身的人用的了。上一個這麼顯眼的,還是死了的陳巒。陳巒的出身比祝纓強得多得多。

  「雜事也不簡單!整個國家,也就是這些雜事堆起來的。」

  金良看這兩人似乎沒有芥蒂,不由咧開了嘴。他之前一直擔心,祝纓出了宮先去探望王雲鶴,是與鄭熹離心了。又擔心鄭熹會因為祝纓第一個看望的不是他而起疑心。

  現在看來,還挺好的嘛!

  鄭熹看金良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說:「你可以放心了吧?」

  金良憨笑兩聲,鄭熹對祝纓道:「他打進了這門起,就跟做賊似的,擔心你要與我生分了呢。」

  祝纓看看金良,金良的臉有點紅,祝纓笑著搖頭:「這是打哪兒來的奇怪念頭?」

  金良道:「那我還是白操心了?」

  祝纓聳聳肩。

  鄭熹讓甘澤送金良出府:「就此打住,回去好好歇著,吃壺熱酒,好好睡一覺去。不許再多想了。」

  金良答應一聲,放心地離開了。

  祝纓目送他走,道:「金大心腸一向很好。在北地人生地不熟的,有了他,我才能安心。」

  提到了北地,鄭熹問道:「王相公怎麼說?」

  「沒說什麼,他正病著,我也不便多打擾,略說了幾句我就辭出來了。看著是有些重,怪不得竇尚書那麼著急呢。」

  鄭熹認真地問祝纓:「你看王相公的情形,休致合適麼?」

  祝纓道:「我看挺合適,只怕有些人不願意。」

  鄭熹輕蔑一笑:「冼敬那些人?離了王相公,他們什麼也不是。王雲鶴還有些信念在身上,冼敬能得他三分之一,其餘人不過豬狗而已。」

  「您這火氣有點兒大。」

  鄭熹道:「余清泉出仕的時候小有家資,他父親名下有田一百頃,娶了個鐘家的女兒,花了許多聘禮,你猜猜,到現在,他還能剩下多少?」

  「明著有一百五十頃,又有鐘娘子的嫁妝五十頃田,私下不在冊的還有二百頃。這裡頭有投效,但也有他家新買的。」祝纓慢慢地說。

  鄭川有點詫異地看著祝纓,沒想到祝纓竟然查余清泉了。

  鄭熹笑得直拍桌子:「別告訴老王,他要知道了,怕不是要氣死!冼敬卻不會太生氣,他得用著這些人吶。哪有什麼為黎民計?都是門戶私計,倒裝起清高來了!辛辛苦苦抑兼併,抑的誰呢?是要排擠了舊族給誰騰地方呢?老王啊!君子!有人敬,卻沒人能做他的同路人。」

  祝纓道:「王相公應該已經知道了,不然不能親自去管揚州,又把自己累著了。想要做事,手上無人、無權不行,所以要先結黨、爭權,結黨爭權,就要與人爭鬥。弄著弄著,王相公還記得初心,其他人眼裡就只剩權勢、陰謀了,大義成了他們的遮羞布。自己的褲帶還鬆著,就要伸手扯掉別人的衣服。

  我對王相公保持最後的敬意,這份敬意,是絕不會延續到他的學生身上的。冼敬……」

  「他有太子喜歡。」

  「太子誰都不喜歡,」祝纓說,「天家無私事,沒有人喜歡當傀儡。」

  鄭熹道:「你都看明白了。那也應該知道,再念舊的人也會任用新人的。東宮就很欣賞你。」

  祝纓道:「我可不敢這麼想。」

  「不妨略想一想。」

  「誒?」

  鄭熹道:「陛下也病了。齊王又長大了,他做父親了,你知道了嗎?」

  「看來我離開的這兩年,京城發生了許多事情。可是太子與齊王都還年輕,陛下也不算很老,還沒到那個地步吧?」

  鄭熹道:「那也要準備起來。」自己得守孝,自己的人雖然也往東宮放了幾個,但是並沒有得到太子的青眼,不如冼敬近水樓台。

  太子對冼敬沒有言聽計從,也能看出來太子還算有主見,但是終究不能放心地讓冼敬一直這麼影響太子。

  太討厭了!

  王黨不好,鄭黨的不法之事更多!王黨面上還要臉,鄭黨許多人,比如柴令遠那個小王八蛋,他犯法了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他敢明著犯。

  冼敬不用構陷,只要稍稍把幾件事往太子面前一擺……

  祝纓道:「咱們不是只忠於陛下的麼?」

  「太子也想要些『自己人』,莫離他太遠了。」鄭熹說。

  「只怕以前與太子沒什麼交情,無事獻殷勤,倒顯畫蛇添足。」

  鄭熹道:「既然你已經回來了,咱們就可從容籌劃了。可惜你太年輕,否則……」

  祝纓冷靜地看著他,鄭熹忽地一笑:「齊王會幫著你與東宮親近的。」

  「誒?」

  鄭熹道:「北地才好了,西番又有些異動。衛王有心建言,要親自往邊陲走一遭。當時王相公還沒病,攔下來了。衛王便推薦齊王去,陛下於是下旨,詢問西陲事項。」

  他表弟正在那邊附近,消息靈通得很。

  「先帝這些兒子……」祝纓說。

  鄭熹道:「這幾天,陛下一定會問到這件事的。」

  「好,我明白了。」

  鄭熹指著鄭川道:「他還嫩得很,其他人或只擅長一事,或機緣不對,都不讓人放心。外面的事,你多照應。」

  「我等著您回政事堂。」

  「斂翼待時,候風雲而後動,」鄭熹道,「你這樣我就放心了。要不是前陣子十三郎他們與冼敬鬧得太凶,陛下也不能又聽了衛王的話。」

  祝纓道:「謹領訓。」

  鄭熹又留祝纓吃飯,他守孝,也不飲酒。祝纓在自己家也沒吃飯,又吃了一頓。席間,他們不再說朝局,鄭熹只告訴祝纓:「京城有緊急要打聽的事聯繫不上我,就找十三郎問。」

  「好。」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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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9 00:20: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七十八章 明珠

  祝纓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胡師姐等人也都在鄭府得到了妥善的招待。

  一行人吃飽喝足,吹著涼風回到了祝府。祝府今天特別的熱鬧,項大郎置辦這處府邸的時候,祝纓還嫌它太大,沒那麼多人打理。如今她這兒又添了趙蘇一家,除了之前的祝銀等人,又有一些人從別業被調了過來。

  此外卓玨一個單身漢,好久沒回京了,住處也得收拾,今天也要暫時住在祝府。加上聞訊趕回來的阿金、蘇晴等人,府裡都快要住不下了。

  祁小娘子與項安、祝青君等人忙了半天,才將所有人都安頓下來。

  祝纓回來之後便說:「都辛苦了,先歇下,有事兒慢慢打理。」

  所有人都笑著應好。

  祝纓的臥房已經被打掃好了,還是她的習慣,房裡也不放伺候的人,祝文帶著兩個人給她把熱水之類擔進房便出了二門,不再進來。祝纓簡單洗沐一下,挑亮了燈芯,拿出王雲鶴給的手札慢慢地看著。

  手札的內容很扎實,祝纓看了兩頁就知道今天要是想把它看完,得到半夜。

  明天還要上朝呢……

  祝纓掐了半支香點著了,香燃盡,書還沒看完,她仍然把手札合上,睡覺去了。

  第二天起來,揣著手札,吃完了飯去上朝。

  鄭熹丁憂,鄭奕他們都湊在了一起,一看就是一小團。看到她來,鄭奕招呼了一聲:「三郎,這裡!」

  祝纓走了過去,冷雲搶先問道:「哎,你真的沒有假嗎?」

  祝纓道:「交割沒辦完。」

  冷雲道:「那你怎麼搬家呢?」冷雲覺得皇帝未免太不靠譜了,就給房子?田莊奴婢呢?官職爵位呢?金帛呢?

  就只給一個房子就打發了?沒瞧見已經有人嘀咕了嗎?

  祝纓道:「現在還住得下,把手上的公務忙完了,再請幾天假消消停停地搬。」

  冷雲口中嘖嘖有聲:「也就是你,不緊不慢的。不為自己,也該為下面的人。」

  祝纓道:「奏本已經上了。」

  冷雲怪異地看著她,給手下的人都安排好了,把自己給忘了?

  幾人說了一小會兒,早朝的時間就到了。今天不是大朝,人不太多。祝纓留意皇帝,見他是扶著小宦官的肩膀走過來的,步伐有些虛浮,一副大病初癒的樣子。看起來並不好。

  不好也比死了強,看到皇帝往御座上坐了,大家的心情都不錯。

  今天比較大的兩件事:一、祝纓凱旋回來了,二、西陲的事情。

  由竇朋先起個頭,說了祝纓已經回來了,但是他現在缺人手,要求把祝纓調到戶部尚書。

  竇朋是以丞相兼著戶部尚書的,不是他不愛這份權,實在忙不過來了。要麼添個丞相——竇朋還沒發現誰合適又能幹,要麼把身上的部分兼職拆出來給別人。

  在竇朋看來,祝纓這個替死鬼真是再合適不過了。梧州和北地,一南一北都幹得不錯,說明什麼?說明不是撞大運,碰巧了能治理好這個地方,而是有能力因地制宜。馬上各地刺史就要來了!跟下面算賬的事兒,交給祝纓正合適。

  皇帝輕咳一聲,道:「可!」

  諸王、大臣,眼神亂飛。

  祝纓回來得又快又簡捷,這是反常的。通常而言,這樣「大勝」的,最後壓軸回來都得慢一點、歡迎儀式盛大一點。整場戰爭從冷平輝那兒算起也得有三、四年了,善後的工作就得花些功夫。

  而且,如果條件允許,戰勝了的將領們是會在自己凱旋的時候帶上「異族」的使者的。

  祝纓自己跑回來了,把此戰的兩個大大的果實——兩位胡使,留給了駱晟和鴻臚寺。

  若說是「親近」「香火情」那這情份也太重了!反常即妖,看來之前陛下病得確實嚴重,才著急召祝纓趕回來。

  之前消息靈通人士確定了一點:祝纓是簡在帝心的。

  這事兒沒得爭,魯王謀逆,祝纓把握住了機會。

  皇帝生了一場大病,就要給予信得過的人更高的位置,就像當年先帝把姚臻放到吏部尚書的位子上一樣。

  祝纓卻不想接這一攤子破事。當年,她還是個小破縣令的時候,覺得整個朝廷挺好的,一個龐然大物,穩重如山。官越大、管的地方越大,才發現這朝廷也爛。

  她當刺史的時候,跟戶部討價還價,覺得朝廷見天從她們地方上收這麼多的錢糧。後來才知道,裡面到處都是窟窿,以前年景好、沒有大開銷還能糊得住,現在……

  在地方的時候,她可以跟戶部賴賬。如今自己管戶部,要怎麼平賬?!!!

  祝纓忙出列道:「不敢。」她誠懇地向皇帝解釋,說自己「年資淺薄」,不敢接這麼大一個活兒。自己的使職還沒交割完,而且她還是大理寺卿呢,那個活兒幹得更順手。得讓合適的人幹合適的事。

  竇朋急了:「什麼大理寺?施季行這兩年不是暫代得挺好麼?還讓施季行以少卿暫管!」

  皇帝也覺得竇朋說得對,道:「卿不必過謙,你是國家棟樑,沒有比你更合適的啦!」又大力誇獎竇朋,「你看,竇相公不戀棧權位,以戶部相托,你如何能忍心讓他再操勞呢?就你啦。你們說呢?」

  竇朋是願意的,太子也說:「陛下說的是。」

  冷雲等人巴不得祝纓再升一升,鄭奕等人更是希望「自己人」腰桿再硬一些。冼敬等人也沒有反對,如果祝纓都不合適的話,那其他人就更能被挑出毛病來了。

  最不樂意的是祝纓本人,皇帝卻對她說:「你一向勇於任事,不是說過不挑活的嗎?」

  嘿!他腦子突然就好使起來了。

  祝纓見狀,不好當面硬槓,只好安靜低頭裝恭順。心裡打的卻是一個「我先去摸摸底,如果不好幹,找你們談妥了條件再說」的主意。她現在還不了解戶部的整體情況,一頭扎進去怕被坑了。

  皇帝高興地說:「這就對了!你有功,也當表彰獎賞。」

  祝纓又說:「不敢。北上之前,臣寸功未立,陛下加臣金紫光祿大夫,臣當是預支的。如今是臣來還功課。請陛下對將士們論功行賞,臣已經得到該得的了。」

  皇帝笑眯眯地:「不必過謙。」

  昨天他只賜了個宅子,到吃晚飯的時候才想起來:誒?我光給出去個宅子,其他的還沒給呢!

  今天就給補上了,從來軍功最重。鄭、冷兩家本來有爵位,就是升格、增加食邑。祝纓頭回立功,就給個爵位。

  祝纓又推辭:「比起國初的功臣們,臣些許微功不算什麼。」高了她就不肯要了。

  皇帝給了她一個子爵,食邑兩百戶,祝纓這才接受了。

  皇帝頗覺稱意,又命兵部、吏部把她奏報的請功奏本盡快議完。

  祝纓風光一些,尚在意料之中,都看出來皇帝對她有些偏愛。這一件事,氣氛還是比較和諧的。

  說到齊王的時候,情況就稍有不同了。

  祝纓耐心地聽著,從各人的話語中結合鄭熹說的,推測出了個大概來。累利阿吐繞了個彎兒,洗劫了西邊的城池,被鄭熹的表弟給捶了回去。表弟被表彰不提,還引發了另一個後果——提醒了西番。

  兩邊對陣,響動挺大,瞞不了人,讓西番一看,原來你們挺虛的。累利阿吐那個還湊合,至少搶到了。朝廷這邊呢,讓人搶了幾座城了。

  所以西番「流寇」也多了起來,把邊軍打了好幾頓,把鄭熹表弟累的夠嗆。

  皇帝下詔問了鄭熹表弟,西陲究竟如何,回答說是蠢蠢欲動,但是都被擋了回去,目前問題不大。

  衛王認為,雖然如此,但是也不能忽視了西番的危險。之前都說胡主勵精圖治,胡相都親自來打聽消息了,朝廷還沒重視。這次不能在西番的問題上重蹈覆轍。

  馬上聚齊大軍是不太現實,應該派個重臣巡視一番,以震懾西番。

  皇帝雖不是個英主,但是冷平輝等人「三戰三捷」然後被累利阿吐暴打的教訓近在眼前,他起了疑心,怕鄭熹表弟也是個冷平輝。皇帝希望派個信得過的人順便去看看。但是不能明著說不信任邊將和刺史,巡視兼慰問就比較合適了。

  衛王主動請纓被阻,轉而推薦齊王。

  冼敬等人不建議齊王去。

  衛王的理由是:「齊王身份貴重。」

  冼敬便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怎麼能讓齊王遠行呢?」

  齊王自己也願意。祝纓看著這個少年,齊王的臉現在還帶著青澀之氣,眼睛裡充滿了對廣闊天地的嚮往:「臣願為陛下分憂!」

  皇帝又問太子,太子道:「二郎還年輕。」

  齊王瞪大了眼睛:「大哥,你之前不是這麼說的!」

  之前,太子是支持齊王去西陲走一遭的,現在好大哥突然改口,齊王生出一股被背叛的感覺來。他委屈地看著自己的哥哥,太子一臉的擔憂回望他。

  皇帝又問冷侯的意見,冷侯道:「全憑陛下做主。」

  皇帝又問祝纓。

  祝纓正在計算著萬一,萬一西番要有異動,得花多少錢。聽皇帝問她,她說:「臣不知西陲詳情,不敢妄言。容臣研究一下再奏報。」

  皇帝沒有再追問她。

  凡事,一旦有人爭吵起來就很難馬上達成共識,早朝吵了一架,沒有絲毫成果。

  散朝後,齊王追著太子到了東宮:「大哥,你怎麼變卦了?」

  太子道:「我想了一想,阿爹還在養病,怎麼能在這個時候讓你離家呢?」

  「阿爹已經痊癒了。我想為阿爹分憂!」齊王的眼睛亮晶晶的。

  太子嘆了口氣,道:「父母在,不遠遊。」

  「遊必有方。」

  太子道:「就當是留下來幫我,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可是西陲……」

  「有朝廷大臣,讓他們先探探路,你再去。不然,我怎麼向婕妤交代呢?」

  齊王的頭垂了下來:「哦。」

  與齊王相反,竇朋笑得喜慶,對祝纓說:「你去大理寺辦交割,再來戶部!今天能辦完麼?」

  祝纓道:「您容我兩天,不但有大理寺,我恐怕還得搬家。」

  「哦哦,」竇朋和氣地道,「你自己看著辦,不過呀,他們快要進京了,你要先有所準備呀。」

  祝纓一噎,竇朋將手往身後一背,離去的腳步也輕盈了幾分。留下祝纓開始轉陀螺,先被一群人圍著恭喜,然後是戶部的一些官員圍著要套近乎,施季行差點被擠出去。

  祝纓對戶部諸人道:「諸位容我先去大理寺收拾一下,過兩天再去戶部。」

  戶部不少人認識她,都說:「咱們都等著您過來呢。」

  祝纓笑道:「旨意未頒,政事堂、吏部還沒過,可不敢猴急。」

  戶部眾人無奈,只得回去,三三兩兩,猜測她要怎麼管戶部。

  祝纓對施季行道:「我去找竇相公理論。」

  施季行很想跟過去看個熱鬧,瞄到祝纓平靜的臉,他忍住了:「我回大理寺等您。」

  祝纓大步往政事堂走,一路遇到不少人向她道喜,她也禮貌地點頭致謝。又禮貌地到了竇朋的門外,請人代自己通報。

  裡面是竇朋的聲氣:「子璋麼?請進。」

  祝纓不客氣地進去,只見竇朋含笑看著她,說:「你我初見的時候,我是刺史,你還是大理寺下一小官。二十年彈指一揮間,你已衣紫。」

  祝纓口才一張,竇朋以與年紀不相符的靈敏指著桌上的卷宗說:「要麼去戶部,要不你就在這兒幫我。」

  祝纓打了個嗝兒,頭一次被噎住了:「這兒您自己留著吧。」

  竇朋不笑了:「這才對嘛!要是鄭七還在,我何至於此?戶部,交給別人我也不放心呀!背後不說人,就事論事,旁人,誰也不能持正為公。我也不要他們持正為公,只要他們不要公器私用就謝天謝地了!」

  他很憂鬱地說:「我才德平庸,王、鄭又因故不能視事,還請你幫我呀!」

  祝纓只好說:「不敢,您也不必太憂心了……」

  竇朋擺了擺手,嚴肅地問道:「你真要躲?」

  祝纓抱怨的話都被卡住了,她的口中突然泛起了一股清甜的生麥仁的味兒,她說:「好吧。我盡力而為。」

  她從一旁的桌上取了紙筆,開始寫。竇朋踱到她的身後,見她在默寫戶部的人名,寫了一張人名之後,又寫了天下州府的名目。

  祝纓寫完了,放到竇朋面前:「您給點評點評?刺史們就要進京了呀!」

  …………

  從政事堂出來,祝纓徑往大理寺去。

  大理寺的交割並不麻煩,這地方本來就是她管的,施季行也是個有數的人,祝纓離開的這兩年裡,施季行也做得可圈可點。

  麻煩的是道別。大理寺上下都舍不得她走,他們恨不得祝纓在大理寺多幹幾年,大家的日子也能更好過一些。

  自大理寺丞往下,個個淚眼汪汪的。祝纓看了看祁泰,他哭得最慘。祝纓道:「不要哭啦,你跟我走吧。」

  施季行鬆了一口氣,祁泰,活是能幹,但是真不適合當官。本來以為祁泰有會過人之處,仔細觀察,根本沒什麼特別的。施季行還往戶部打聽了一回,祁泰在戶部的時候就是個廢物。

  看穿了祁泰之後,施季行一看到他就佩服祝纓,這樣一個人,祝纓居然這麼念舊,給他捎到南、捎到北的。

  只能說,有的人天生就是運氣好,趕上了祝纓當年缺人,這情份就種下了。

  祁泰不哭了,幫著二人辦交割。

  餘下的人哭作一團,女監們哭得更是真情實感。祝纓一走,她們真怕又要過上被排斥的日子。

  祝纓見眾人哭得實在不像樣,說:「少卿待你們極好,且我還在皇城之內,都做事去吧。」

  大理寺的交割辦得順利,祝纓卻沒有直接去戶部。戶部的交割,絕對是個巨坑,她得準備準備再往裡跳。當年竇朋接手的時候,是從大理寺調了些賬房吏目做幫手的,饒是如此,祝纓猜他也填過前任的窟窿。

  祝纓就更要小心了。

  到落衙時,祝纓與祁泰一同回府。

  她將那本手札又掏了出來,本來以為今天能抽空在大理寺裡看兩頁的。竇朋鬧了這一齣,她一個字也沒機會讀。

  回到家裡,趙振等人又登門道賀,陳萌父子也來了,施季行等人又陸續趕到。此外又有鄭川代表鄭熹來道賀,鄭奕、金良等人自己過來。冼敬是鄰居,也來道一聲賀。

  來的這些人裡,冼敬官位最尊,祝纓陪他多說了一會兒話。

  冼敬神色是有些復雜的,當年,他在王雲鶴的京兆府裡第一次見到祝纓的時候,祝纓還是個半大孩子。他當時看祝纓,是俯視的,縱欣賞也帶著指指點點。如今,不但要正視祝纓,還得留意籠絡。

  造化弄人。

  冼敬道:「戶部在你的手裡,總比在別人的手裡強些。你接手戶部就知道了,這天下的人口、田地,是非抑兼併、括隱不可了。你我都任過地方,地方上做這些事還不算太難,可是當你執掌了戶部,想要將之推行全國,就全是另外一件事了。切記!切記!」

  祝纓道:「多謝提點。」

  冼敬見她面色誠懇,稍覺安慰,道:「老師一直想做成這件事,可惜我在戶部的時候,只能察覺些過失,想要撥亂反正,力有不逮。你精明強幹,必不會令人失望的。」

  祝纓道:「我真不想接戶部,還沒到任呢,就一堆的事兒。以為回來能歇息一下的。」

  冼敬輕笑一聲:「能者多勞,別人求之不得。」

  祝纓道:「我還真不著急。」

  冼敬道:「可朝廷等不得、百姓也等不得了。北地雖安,西陲又生波瀾,都要錢。」

  祝纓與他一齊嘆氣。

  到最後一名客人離開,祝纓又點了半支香,將剩下的半本手札看完。

  翻到最後一頁,卻見上面只有一行字:君子群而不黨,和而不同,周而不比。

  祝纓將手札合上,鎖在了箱子裡。

  …………

  祝纓與大理寺的交割才辦完,祁泰又病倒了,不得已,祝纓只得另外從大理寺借兩個賬房,再從自己的隨從中抽出兩個,打算一同帶到戶部。

  就是這兩個隨從,讓她頓了一頓——其中有女子。

  她的隨從,男女各一半,比較起來,女子能力上還略勝一籌。同樣是甄選,三丁抽一與百裡挑一,前者的質量還是比後者要差一點的。

  但是帶走的時候,卻又是前者更容易進皇城。祝纓的隨從們一向機會很多,借著北地戰事,祝纓給祝青君、項安都弄到了出身,其他的女性隨從暫時還沒這樣的好事。一旦回京,機會就更小了。

  最後,祝纓不得不讓祝青君們留在家裡一起籌備搬家的事宜,自己給男隨從辦了門籍,好帶去戶部聽用。

  戶部的交割比別處更繁瑣一些,祝纓第一先清點舊檔,取了今年各州縣的預算來看,以準備不久之後與刺史們討價還價。其他的事,先交給手下去辦。

  正清點間,駱晟等人回來了。

  趙蘇與蘇喆兩個人一面糊弄駱晟一面算計兩邊的胡使,蘇喆很快取得了駱晟的好感。駱晟每每看到蘇喆,便容易想到自己的女兒。趙蘇則還要保證胡使的安全,哄騙著姚景夏不要再「護送」。出了北地,他才放心了一點。

  眼見京城在望,突然聽到消息——祝纓升了!

  祝纓升官是意料之中的,但是上手這麼快,也是出乎二人意料的。

  祝纓正在搬家,蘇喆來了,正好挑一處喜歡的院子處。趙蘇則暫留在現在的宅子裡——祁泰病了,祝纓就把這宅子留給他們暫住。

  「辦完這一件事,你可願到戶部來幫我?」祝纓問趙蘇。

  鴻臚寺,趙蘇也是待得不舒服,正卿冷雲、少卿沈瑛,真是造孽!

  趙蘇道:「願意的!」

  祝纓道:「手上的這件事要辦得漂亮一些,才能到戶部來。」品級都升了,遷個戶部郎中,不過份吧?

  「是。」

  「已是朱衣加身,住的就不能太狹窄了。」祝纓說,把這個宅子又給趙蘇再住著。老宅也就可以騰出來了。

  趙蘇道:「老宅我住得就很好,我這兒人口也不多。」

  祝纓道:「讓你住你就住。」

  「是。」

  祝纓喬遷,又是賓客盈門,眾人看她不緊不慢,除了住的地方大了點兒,依舊不蓄妓樂,不鋪張。投帖的人雖多,每個都很客氣地接待,也要讚一聲好氣度。朝上,兩伙人爭得亂七八糟。

  祝纓搬家、接手戶部的時間裡,皇帝的身體在一場大病之後漸漸恢復了一些。齊王見狀,又要向父兄討情,想去西陲看一看。太子還是不讚成,冼敬等人也勸阻。衛王卻支持齊王。

  齊王道:「阿爹已痊癒,我無後顧之憂,總可以出發了吧?」

  就是因為皇帝好了,才不讓你走的啊!

  祝纓看著這個傻孩子,直想翻白眼。皇帝快要死了,把你扔出去,防止你爭位。皇帝病好了,就得把你留下來,免得你去西陲蹭軍功、養名望、撈資本。

  祝纓覺得,太子這位子是穩了。

  皇帝卻也覺得齊王說得有理,出去向西番展示一下立場,自己的兒子更讓他放心一些。無論王黨鄭黨,都讓皇帝覺得不太舒服了,他覺得這些人靠不住。給他們機會,他們養望之後,就會反過來轄制自己。

  這可不好。

  皇帝喜歡祝纓,就是因為她除了幾次隨大流,一般不跟皇帝叫板,讓幹什麼就幹什麼。

  太子對皇帝道:「陛下,齊王以前從未領職,驟然送到苦寒之地,恐不能適應。不如慢慢來。」

  皇帝道:「那就從這件事開始嘛!」

  衛王又趁機說:「齊王已娶妻生子,男兒當頂天立地,將齊王拘在王府之中無所事事可不妥當啊!醇酒婦人,紙醉金迷,不是父兄該教導子弟的。」

  太子道:「誰讓他紙醉金迷了?」

  兩人吵得皇帝腦仁兒疼,對太子道:「就讓你弟弟去做些實事又如何?不讓他做,他如何能成人?!」

  太子被逼到了南牆,沉默不語。

  衛王見狀,私下散播謠言,是太子提防兄弟,齊王如果不識趣自污,恐怕有性命之憂。不消數日,謠言傳得到處都是,連穆皇后和張婕妤都聽到了。

  張婕妤嚇得臉都白了,先到穆皇后宮裡請罪,再到皇帝面前表白自己母子絕無此心:「從在潛邸時,二郎都是跟在他哥哥身後,哥哥讓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兄弟同心,從來沒有違逆。如今名份已定,就更不會有貳心了。」

  將太子又架到了火上烤。

  皇帝將祝纓召了過去,問道:「西陲的情勢,你弄明白了嗎?」

  祝纓道:「是。齊王去亦可,不去亦可。不過衛王殿下說得也有道理,不能把孩子養廢了,見見世面,也沒什麼不好。」

  皇帝問道:「你聽說過外面怎麼說太子嗎?」

  祝纓道:「是為齊王的事嗎?臣這些日子忙著接手戶部,沒打聽消息。不過要是說太子與齊王,臣倒想起來一件事。那一年,臣回京述職。訪友的時候遇到兩個童子,大的把小的放在自己的身前,騎馬帶著他,說是看望姑母,大的先下馬,伸手要接小的,牽著手進了公主府。」

  皇帝道:「他倒比我還捨不得了!」

  祝纓道:「太子背負得比別人要多一些,他要極力讚成,萬一齊王受損,流言會非常難聽的。不過呢,您決定。」

  皇帝道:「唔,還是讓二郎去吧。」

  祝纓道:「也好,太子殿下會習慣的。」

  皇帝對杜世恩道:「把太子叫來,我親自開解他。」

  祝纓順勢告辭。

  太子莫名其妙,到了皇帝面前聽了一串「知道你擔心二郎,二郎便是小有不豫,別人也怪不到你頭上」。太子還以為皇帝是要警告他,更加擔憂了。

  那一邊,皇帝見兒子還是愁眉不展的,讓祝纓去開解他:「還是你去說他吧。」

  …………

  祝纓奉命往東宮去。

  東宮裡,太子勉強堆起點笑,冼敬的樣子倒還從容。

  祝纓與二人見禮,冼敬代問:「子璋忙完了?」

  祝纓道:「只要想忙,永遠有事呢。今日卻是奉旨……」

  二人馬上站了起來,祝纓請二人坐下,說了皇帝的意思:「陛下有言,讓太子不要擔心。」

  冼敬道:「怎麼能不擔憂呢?」

  祝纓道:「殿下,雛鳥總有飛的時候。您要是實在擔心弟弟,就為他做好準備。厚贈齊王,為他打點行裝。」

  太子道:「我心亂如麻,不知準備什麼,又恐犯了忌諱。」

  「那,臣請太子開東宮寶庫,隨齊王取用!」

  太子猛地看過去,祝纓與他對視,目光毫不避讓。

  冼敬道:「子璋說得對啊!」

  太子也回過味兒來,道:「是啊!」

  祝纓道:「做點實事,總比背著人垂淚要好,是不是?」

  太子的臉頰抖了一下,強把笑給閃了回去,道:「不錯。」

  祝纓點到即止,順手往自己腰間又掛了件佩飾,太子垂目,只覺那顆明珠十分眼熟。

  祝纓理好了珠佩便起身道:「臣將話帶到,太子寬心,臣告退。」

  太子起身,將她一路送出東宮,出了東宮又送出老遠,道:「尚書說的對,我待齊王,只有不捨,然終究要放他展翅高飛的。」

  祝纓請他留步,自己回去向皇帝交差。太子果然下令,讓藍德去走一趟,請齊王到東宮的寶庫裡來「隨意取用」。

  那一廂,祝纓也向皇帝交差:「太子殿下想明白了。」

  皇帝笑道:「這就對了。這孩子,從小就愛操心!」

  君臣二人沒說兩句,突然,竇朋一臉蒼白地過來求見——王雲鶴,歿了。

  皇帝的笑容不見了,淡淡地說了一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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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9 00:20: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七十九章 身後

  王雲鶴死了,也不算意外,祝纓這樣告訴自己,心裡仍然有些失落。

  在皇帝「哦」了一聲之後,整個大殿一片安靜。宮女、宦官把頭埋得很低,杜世恩的身子前後微晃,腳卻始終釘在地上——陛下沒有痛哭失聲,不用他上前勸解。

  竇朋臉上的空白表情閃了一下又消失了,他的心裡難過得緊。那可是王雲鶴啊!

  可是,皇帝就「哦」了一聲,竇朋強忍著難過,請示該怎麼辦。

  皇帝道:「依例。」

  這個「依例」就很靈性,竇朋也簡略地答了一個:「是。」便匆匆出去安排了。

  竇朋跨過門檻的時候腳下一個踉蹌,皇帝的身子不由往前傾了一下,杜世恩做個手勢,兩個小宦官小跑著過去扶著他送回政事堂去。

  祝纓走到皇帝正面,躬身道:「陛下,臣告退。」

  皇帝道:「哦,嗯?」

  祝纓也很疑惑,抬頭給了他一個不解的眼神。君臣二人對了一會兒眼,祝纓試探地問:「陛下還有事要吩咐嗎?那個,臣的差使都辦完了。」她的口氣顯得十分的不確定,手指還小心地往東宮方向指了指。

  皇帝被她這個樣子也弄得一陣迷茫,脫口而出:「是要去王家嗎?」

  祝纓道:「同殿為臣,王相公又是前輩,落衙後自然是要去吊唁的。」

  皇帝知道王雲鶴對她也不錯,看她好像還不如竇朋難過,又問:「王雲鶴過世了,你不悲慟嗎?」

  祝纓道:「臣有些不知所措,看不清自己的心。想回去找點事做做,靜靜心再去吊唁。」

  「這又是什麼道理?」

  祝纓道:「即使不是王相公,聽到有人過世了,心情也難免會變。臣一旦遇到有事兒的時候,悶頭去想,越想越亂。手上稍做些簡單的事,反而還好些。回去靜一靜,免得人前失態。這個時候,王相公家裡必是忙亂的,臣不去添亂就算幫忙了。」

  皇帝道:「去吧。」

  「啊?」

  皇帝也覺得這話有歧視,補全了句子:「去你的戶部靜靜心吧。」

  祝纓躬身退去,皇帝看到她的背影消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還是太年輕了。」

  竇朋問王雲鶴死了之後要怎麼辦的時候,皇帝第一想的其實不是喪禮,而是:沒了一個丞相,政事堂得補個人吧?少了一座大山,天子的威儀能漲幾分呢?

  頂好是往政事堂裡塞幾個皇帝自己的心腹,細細算算,先帝過世都幾年了?也該讓他這個天子做主了。

  祝纓能力也出眾,也不給自己找麻煩,惜乎資歷太淺,否則,祝纓辦事,必能稱心的。

  罷了罷了,便是天子,又豈能事事如願呢?

  先帝老臣離開了,對新君本身就不是個壞消息了,不能太貪心了。皇帝這樣告訴自己。

  …………

  祝纓回到戶部,卻見戶部的兩個侍郎葉登、李援正被幾個郎中之類圍著說話。葉登家姓葉,乃是先帝時很信重的葉大將軍家的近親。李援雖與今上的老師李侍中不是同族,卻是出自另一李氏大族。

  一見她回來了,幾人都起身:「尚書。」

  祝纓見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些惶然,問道:「怎麼了?」

  葉登小心地問道:「您還沒聽說麼?」

  「什麼?」

  「王相公……歿了。」

  「已經傳開了麼?」

  「是。」

  祝纓長嘆了一口氣,擺了擺手,沒有說任何話就回了自己的房裡。在戶部,她也有自己的房間,也是很寬闊的。她安靜地在桌案後面,一動不動,祝文輕手輕腳地把桌上冷掉的茶換了。

  祝纓坐了一會兒,拖過一份案卷,又扯過一張紙,慢慢地演算起來。已經秋天了,各地陸續秋收,刺史和今年的租賦已經在路上了。他們進京,不但是要「交功課」,另一項事務就是「領任務」。

  國家財政做預算是「量出制入」,估計一下要花多少,再定接下來要收多少。在刺史進京之前,戶部得先有個數。明年一定要花費的比如官員俸祿之類,再有應付突發事件的比如天災人禍,再有一些有可能需要預備的比如皇帝其他的兒子是不是也要開府之類,以及朝廷希望能夠有的一點盈余,然後根據各州縣的情況,攤派下去。

  此外,戶部又與九寺還有些公務往來,譬如司農寺下面的太倉署。

  算了兩行,回頭一看,突然覺得這些數字自己好像不認識了,疑心算錯了。推倒了重算,好像是把個四乘以二算成了六。重算了一回,發現那個四也不見了。

  祝纓果斷地將筆放下,不算了。她起身,把書架上的書、卷等一件一件取下來,拿了塊抹布,取了根簪子裹著劃過架子上犄角旮旯縫兒,一點一點地清理乾淨。

  祝文有點害怕地上前,道:「大人,我來!」

  祝纓擺了擺手,重新洗乾淨了抹布,再將架子擦乾淨,然後將書、卷、按次序一件一件擺好。

  最後洗了手,再往桌案前坐下,慢慢地算了起來。這一回,好像順了一些。

  午飯的時間到了,祝文也不敢催她吃飯,祝纓若有所覺,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你回家一趟,讓家裡準備奠儀。順道過四夷館,告訴趙蘇一聲,讓他也準備。哦……還有鄭家,也說一聲。」

  「是。」

  會食的時候,葉登、李援都湊到祝纓這裡一起吃,他們探聽了一會兒消息,心裡沒底,大家坐一塊兒好壯膽。

  王雲鶴死了,無論喜不喜歡他,都得承認這是一件大事,沒了他,許多事情都會改變。

  葉登感嘆道:「王相公要是早兩年休致,就是個完人了。」

  李援也附和一聲,又說:「不知道王相公身後會如何。鄭相公又丁憂了。明天早朝……」

  說著搖了搖頭。

  祝纓道:「戶部要將自己的事做好。秋天了,容易上火,不要叫別人挑出刺兒來,咱們不當別人的出氣筒。」

  葉、李二人都說:「那是當然!」

  葉登又說:「反正戶部就是這個樣子!想拿咱們做筏子殺雞儆猴,也得看他配不配。」

  李援道:「不過,您二位說的是誰啊?」

  祝纓道:「不管是誰。」

  葉、李二人對祝纓早有了解,能幹是其一,還肯為下面的人扛事,他們二人也還算滿意。「肯扛事」極大抵消了二人對於頂頭上司從丞相換成個「普通尚書」的不樂。

  祝纓道:「對了,咱們戶部自己的賬上還有多少?理一理,上回說的宿舍……」

  來了來了!祝纓的三板斧,清查、發錢、帶著升官。

  葉、李二人安下心來,與祝纓邊吃邊聊。吃飯的時候聊輕鬆的,怎麼給戶部的小金庫裡存錢。也不知是哪位前輩聰明睿智,為戶部攢下了偌大的家業,比祝纓之前接手的地方都好。

  葉登笑道:「咱們除了與各地算租賦錢糧,還會收各地土產哩。」

  「互通有無。」祝纓說。

  她是何等靈敏的一個人?當年,冼敬與她談過梧州的麥種,竇朋又她談砂糖,此外又有鹽、茶、鐵之類,還有各地的特色貢品。這些東西九寺、內侍局之類也能管一部分,戶部卻都能明正言順地插手。

  既知各地物產,可做的文章就多了。

  不知哪位前輩的遺澤,戶部除了放貸、收租之外,還掌握著幾樣交易,都是做老了的幾家商人去代辦的。譬如某地產絲、質量極佳,就由這些人往那裡去收絲再往他處販賣。這樣的信息,是許多商人完全無法掌握的。

  葉登笑道:「正是。」

  祝纓道:「先清查一下,以往有沒有舊貸,利息是不是太高。不能殺雞取卵。」

  李援稍有些為難,道:「那……就怕牽一髮而動全身。」

  祝纓道:「理順了,接下來幹什麼都會順利的。也是趁勢把一些有的沒的給翻篇,接下來恐怕會很熱鬧。別在陰溝裡翻船。」

  李援道:「是。」

  吃過飯之後,稍做休息,三人又開始處理公務。祝纓已經恢復了平靜,葉、李二人見她平靜,又肯擔責,他們比她還要平靜。

  直到祝纓說:「今年的節餘也太少了……」

  葉登才說:「那個,北地的租賦,不是免了麼……」

  李援咳嗽了一聲,祝纓也回過味兒來,當然是免了啊,她知道,還是她爭取的呢!現在這個窟窿扣她頭上來了!

  祝纓道:「哦,知道了。」

  預算不是一天能做出來的,到落時,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各自回家,換衣服去王雲鶴家吊唁去。

  …………

  祝纓出了皇城,騎上馬往自己新府走去。不長的一段路,途中竟聽到了哭聲。

  小販們收了攤子,也有老人倚著大門抹淚。聽到馬蹄聲,他們抬頭看了她一眼,又別過頭去。

  祝纓鞭馬回家。

  祝家的人都知道祝纓心裡對王雲鶴很親近,都不說笑。家裡已經為祝纓把素服給準備好了,項安道:「奠儀,與送往鄭家的一樣,可以麼?我又多備了一些,不夠再添。」

  祝纓道:「多取些錢,翻倍。」

  「是。」

  王雲鶴家裡不窮,但也比不上鄭家。祝纓還有一個擔心:皇帝看起來對王雲鶴並不很滿意,則在王雲鶴身後事上,就不會額外再給他什麼。

  到了王府,祝纓抬頭看了一眼門楣,又低下了頭。王雲鶴兒孫不少,但派了在老家的、外出做官的都來不及趕回來,在眼前的只有一個王叔亮。好在有冼敬、余清泉等人都過來幫忙,又有鴻臚寺沈瑛親自帶人過來張羅。

  祝纓與他們打過照面,祝青君遞上了禮單,王家管事接了。王叔亮哭得頭髮也亂了,冼敬像是八天沒睡過覺,余清泉卻還有些不忿之色。

  祝纓對王叔亮道:「還請節哀,相公走了,家裡的事兒現在都落到了您的身上。」

  王叔亮道:「我如今不管別的,只要家父入土為安。」

  祝纓又遞給他一疊紙:「這裡還有十簍茶餅,二十匹白布,豬若干、羊若干,餐具瓷器、茶具杯之類,都在這裡了,您看著府上先應急用。」

  「這……」

  祝纓道:「我在鴻臚寺待過,朝廷為官員治葬,物品未必齊全了。便是有,數目上也未必夠用的。撥了錢帛,現買,也得找著貨不是?派人拿著這些,到鋪子裡直接拿貨就能用。都是我在京城這些年用過的,好用。」

  辦過葬事的都知道,這個時候普通消耗品的用量會是平時的幾倍、幾十倍,即使以相府之尊,也不能每樣東西都囤夠了。王雲鶴不是貪官,有錢還要周濟一下親族,身後事必然會有不足之處。

  祝纓是不指望別人能把王雲鶴的後事辦好了,他們不在葬禮上打起來就不錯了。她在鴻臚寺待過,也幫過溫岳辦葬辦,經驗很足。所有需要的,都給準備好了。王家人拿著提貨單子,對著上面的地址去取貨就成。拿來就能用。

  果然,余清泉低聲道:「便要用,難道朝廷會……」

  祝纓一抬手,制止了他:「湊手嗎?一時不及,就挺在那兒等著?眼下第一要務,是把相公的後事辦好。這兒,現在還是相公的家,是他的地方,不是給別人唱戲用的。但凡還有點良心,就別指桑罵槐,借機生事。」

  她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惹得不少人看了過來。祝纓禮貌地對大家點頭。

  王叔亮又手接過了這一疊單子,向祝纓道了一聲謝。祝纓道:「這個時候我就不耽誤您。」

  她看到了,鄭熹等人又過來了。

  鄭熹的相貌一向出眾,一身素服,更好看了。鄭熹身後是鄭奕等人,他們的表情也都帶著傷感,並不顯出興災樂禍。鄭熹神色肅穆,上了香,竟流下了淚來:「王公,太匆匆!」

  他的聲音裡飽含著感情,竟是一股哀戚,聽得人鼻頭一酸,眼淚也跟著落了下來。

  祝纓捏了捏自己的鼻尖,看他與王叔亮致意、感謝之類。鄭熹致奠完並沒有走,祝纓走了過去。鄭熹道:「你也來了。」

  祝纓道:「在陛下面前聽到了噩耗。」

  鄭熹看了她一眼,祝纓點點頭。

  王府的人請他們到一旁的廳裡坐著奉茶。鄭熹道:「聽到這噩耗,我一時也不敢相信。」

  祝纓道:「措手不及。」

  鄭奕道:「說句不中聽的……」

  鄭熹道:「不中聽就別在這兒說啦,安靜幾天吧。」

  鄭奕把話又吞了回去。

  過一時,施鯤、竇朋、冷侯、駱晟、冷雲、陳萌、魯太常等人都來了,比大朝會還熱鬧。

  冷雲躥過來找鄭熹和祝纓,探頭看了一眼,問道:「哎,劉相公呢?」

  王叔亮陪著竇朋進來,說:「劉叔父在為家父寫祭文。」

  冷雲道:「差點忘了,他寫是最合適的。」

  除了這幾句話,在坐的竟沒有人再聊天了,他們都靜坐在這處屋子裡,各自想著心事。

  難得的平靜時光。

  ………………

  皇帝說「依例」,大臣們也就很配合,接下來三天,沒人上朝。

  死了個丞相,皇帝得輟朝表示一下哀思。

  皇帝起了個大早,要往前殿去的時候,杜世恩小心地提醒了一句:「今日輟朝。」

  皇帝站在當地,正展開雙臂等著穿衣服,聞言,架著胳膊又站了一陣,道:「知道了。」

  朝不用上,竇朋又準時送來了一疊分好類的奏本。第一件便是請給王雲鶴死後哀榮。

  袝葬先帝陵,竇朋認為王雲鶴是配的。此外,再有死後追贈、加官,等等。之前陳巒有的,竇朋認為王雲鶴也應該有。

  這樣走過場的奏本,按照常理,是當時就能得到一個批准的。哪知皇帝聽了,只點了點頭:「知道了。」

  愈發古怪了。

  三日過後,更大的麻煩來了!

  到了王雲鶴這個地位,死後會有個謚號,冼敬認為禮部給擬的不好,應該用「文正」,禮部咬定了用「文肅」更合適。禮部就是幹這個的,道理一套一套的,而冼敬等人滿腹經綸,吵架就沒輸過。

  吵了一天,沒吵出個結果來。

  皇帝不耐煩地對禮部道:「你們早些定來,也好準備齊王出巡的儀仗。」

  祝纓抬頭看了他一眼,只覺得這位皇帝如果在自己回京的時候就死了也挺好的。

  落衙之後,祝纓換了衣服,直奔王雲鶴府上。

  王府的葬禮進入了後半程,家裡的賓客越來越少了,冼敬等人都在王府陪著王叔亮,見她又過來了,他們也有一點驚訝。

  祝纓對王叔亮道:「借一步說話。」

  王叔亮道:「好。」

  兩人到了旁邊的一處小廳裡,祝纓道:「這宅子,當年是我收拾的。」

  王叔亮不知道她沒頭沒腦說的什麼意思:「誒?」

  「它是先帝賜宅,給相公居住的。相公一旦故去,你們再回來,也住不得這裡了。這個,我幾年前就準備好了,你拿著。」

  說著,將上次送給王雲鶴但是他沒收的房契取了出來。

  王叔亮推辭道:「太貴重了,如何使得?」

  祝纓道:「收下吧,這個在這京城裡可真不算什麼呢。」

  王叔亮正色道:「這個我可不能收。」

  祝纓道:「是來路乾淨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祝纓道:「我也沒送過王相公什麼東西。」

  王叔亮道:「待先父喪禮過後,我恐怕也回不來了。」

  祝纓道:「這又從何說起?」

  「您過幾天就知道了。」

  祝纓道:「你可不要做傻事。」

  王叔亮笑笑:「不會的,詹事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家父人已經去了,我只想他早日入土為安。家父的知己為他寫了墓志、祭文,也不必別人再誇耀了。謚號之類,家父自己也不在意的,別人為他爭的,有多少是覺得他值得,又有多少是想把他推做個牌坊呢?」

  「這話說出來傷人。」

  王叔亮道:「我的父親已經遍體鱗傷了,我就是想傷人。」

  他將房契往外推一推:「心領了。以後我要是能憑本領回來,自然能有落腳的地方。回不來,要這房子何用?多謝您沒拿家父做筏子。」

  祝纓只得把房契又揣了回去。

  次日,朝上繼續爭謚號,皇帝不置可否。大臣們不免有些猜測,看出皇帝似是不喜王雲鶴。

  然而,即使是鄭熹也覺得詫異:王雲鶴難道當不得一個「文正」?有這樣的丞相,還有什麼好不滿的?挑剔王雲鶴,也得看自己配不配吧?

  皇帝就是不放話。

  此時,王叔亮又奏上一本——王雲鶴臨終有一份遺本。

  竇朋擔憂地將奏本遞給皇帝,皇帝問道:「這又是什麼?」

  竇朋嘆息一聲:「請抑兼併。」

  這個抑兼併不是悄悄幹的那種,而是一份很明確的計劃。包括如何保護小農的土地,如何增加兼併的成本,甚至寫了限制蔭官、增加科考名額,全國範圍內丈量土地、確定各級官員免稅額度等等。

  他其實早就有一整套方案。

  「嗡」!朝上交頭接耳了起來。

  御史忘了維護秩序,皇帝掃了掃群臣,指著王大夫說:「你就看著這麼亂?」

  御史維護一下秩序,余清泉出列,發誓要為王雲鶴爭到「文正」。穆成周比鄭奕跳出來得更快,道:「難道你比禮部更懂?」

  祝纓不動如山,冷眼看著這一齣鬧劇。

  一群垃圾!她想:文正就文正,你們爭不來,我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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