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鈞蝦逵人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91
發表於 2025-4-29 00:48: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章 陳萌

  走馬上任之後,陳萌就命人張貼告示鼓勵百姓告狀,就盼著有人來告狀,好顯出他陳京兆的風範來。

  現在好了,案子又來了,陳京兆的臉也綠了。

  被告余清泉,也算是小有名氣,告的是侵奪民田,這件事與余清泉一黨之「抑兼併」的口號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嘲諷。

  京兆府衙內外圍了好些看熱鬧的閒人。陳萌將狀紙收下,先問苦主情由。

  苦主見陳萌收了狀紙,連連磕頭,口稱「青天」。接著,他便說了自己的經歷:「小人祖上留下些許薄田,也算是祖產,一直用心經營,不敢懈怠。哪知禍從天降,那位余大官人看上了小人的這點產業,派人到小人家裡說要買。小人哪裡肯?大人明鑑,自從小人的田被公主府佔了去,小人一家十二口就只剩這四十畝薄田度日了,一家衣食……」

  圍觀的人開始議論:「怎麼又有公主的事兒?」

  陳萌面無表情地抬起右手,打斷了他的話:「什麼公主?」

  苦主只好又從頭說:「小人家裡人丁繁衍,祖傳的四十畝田不夠,小人夫妻二人帶著四個兒子另闢了一處荒地。地沒開熟,還沒來得及上稅,先被魯王佔了去,後因魯王壞事,先前大理寺的祝大人又將田發還給了小人。才拿到手沒焐熱,又被安仁公主家佔了。」

  陳萌眼皮一跳,垂眼看向這個倒黴蛋,攏共兩塊地,一塊被安仁公主搶了,另一塊被余清泉給低價強買了。全家老小十幾口要吃飯,也難怪他會告狀了。

  陳萌覺得自己也很倒黴,余清泉之外,又扯進來了一個安仁公主!還被圍觀聽斷案的百姓給聽著了。事無不可對人言的青天,果然不好當!

  堂下苦主還仰著頭滿眼期待,堂上陳萌已經沉默了。兩人對視良久,苦主眼中希冀的光漸漸黯淡。

  陳萌深吸一口氣,下令派人去余清泉家拘人,苦主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陳萌卻說:「退堂,待人犯到案後再審。」命人記下了苦主家的地址。

  苦主一家走後,陳萌又喚來了捕快,命他們悄悄跟著苦主,看看苦主是否有什麼隱情。他總覺得這個苦主有點不對勁,告余清泉就告余清泉,為什麼又扯上安仁公主?這是有什麼陰謀麼?

  他自己則去處理其他的事務,不多時,余家的管家來了。見了陳萌,余家管家也不敢擺架子,跪下來陳述,說是簽了契的買賣。陳萌命將苦主帶上來對質。

  堂上,苦主哭天搶地:「誰肯將祖產輕易賣與人?公主奪了我那一處田之後,這一處就是我的命,怎麼會想賣呢?是他們逼的,說,不賣就要拿我們見官!」

  雖然也不知道犯了什麼罪就要見官,但是無緣無故被投進大牢的事兒也不少。進了大牢之後會怎麼樣,就看各人的命了。這麼一想,他們就把田給賣了。

  討飯也比丟命強不是?

  余府管家也不甘示弱:「大人,此賊必是受人指使,要誣陷我家大人!」

  侵奪民田的事是常有的,陳萌沒有全信余府的話,但是,這苦主明著告余清泉,供詞又扯上安仁公主就有點可疑,陳萌下令將雙方收監,再派人去走訪。

  走訪需要時間,今天是沒結果了,天黑了,陳萌回到家中。

  陳放夫婦已經赴任,家裡中只有夫婦二人與其他幾個子女。陳萌說了次子陳枚兩句:「跳脫滑稽,成何體統?」

  陳枚也不怵他,笑道:「阿爹,兒已經很好啦,要是阮家……」

  「阮家怎麼了?」

  陳枚是丞相之孫、京兆之子,平素相交的也都是身份相仿之人,笑嘻嘻地告訴了陳萌一個「內幕」:「阮秀,同余清泉爭一個婢子呢!沒爭過,惱著了,又花錢教唆人告余清泉呢!」

  陳萌頓時來了精神:「你怎麼知道的?」

  「他喝醉了說的。」

  「說仔細些。」

  在此之前,余清泉才與阮秀發生過一次衝突。阮秀想買一個美婢,但因自己在家裡不做主,手頭有些緊,沒有當時決定。牙人又不能只等他一人耽誤了買賣,於是又向別人推銷。巧了,余清泉看上了。

  余清泉可不是阮秀這等做不了主的紈絝,他覺得合適當時就定了。阮秀猶猶豫豫的想再要買的時候,被告知余清泉已經把人買走了。本來還兩可之間的阮秀頓時來了精神!

  兩家相爭,阮秀敗下陣來,將這筆賬記到了余清泉的頭上。余清泉也不怕他,壓根就不理會他。

  阮秀咽不下這口氣,拿了些錢出來,找到了苦主去告余清泉。

  陳萌問兒子:「那安仁公主呢?」

  「這與安仁公主有什麼關係?」陳枚也是一怔,「我再去打聽打聽?」

  「去吧,打聽得仔細些,莫要被人察覺。」

  陳枚笑道:「不會的,阮秀酒一多了就開始故作神秘,裝不兩下,你不理他,他就全說了。」

  陳萌嚴肅地說:「越是這樣,越說出來的話你越信是不是?一旦故意撒謊,你信了,豈不是要誤事?」

  陳枚縮了縮脖子,老實答應了。

  雖派了兒子當坐探,陳萌也沒閒著,仍是派了衙役接著打探消息。

  兩天後,雙方都有了反饋,陳枚回來說,阮秀不知道安仁公主的事,只是針對余清泉。衙役走訪得知,確實是有人給了苦主錢,而苦主家確實有兩塊地,本來勉強夠得上小康,結果魯王來一刀、安仁公主來一刀,最後余清泉來一刀,苦主家徹底撐不住了。阮秀與余清泉的衝突也是事實,且有證人。

  陳萌於是再審苦主,苦主道:「是有個好心人見小人一家老小衣食無靠,賞了幾串錢。小人既緩過一口氣來,自然要奪回祖產!小人家產被奪是實。」

  「教唆你告余清泉?可教唆你告公主?」陳萌認真地問。

  苦主臉上茫然了一下,道:「告的只是他,公主佔了我的地,也是實。大人問案,小人從頭講起,魯王、公主都佔過我的地啊!」

  陳萌又查了苦主與余清泉之間的交易,苦主無病無災、有家小要養,就突然把賴以生存的田地給賣了,還不是賣給自己的同族。完全不合常理。再說價格,也比市價要低不少,苦主還說:「並沒有給我們那麼多錢。」順便告發了余家還有隱田的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陳萌深感自己運氣之差,只得再派人去查。

  其實不用查,他心裡早有了猜測,苦主所告有八分是真。

  堂外旁聽的百姓議論紛紛,堂上的官吏卻一個個大氣也不敢出——上司這回是遇上事兒了。在京兆府混的,沒幾個缺心眼兒的,一眼就看出來這情況有些不妙。

  幾個精明吏目腦子轉的飛快。

  案子怎麼斷是很簡單的,只要還有點良心,結果是一目了然的。難的不是一個簡單的侵奪土地的案子,是案子背後又扯出案中案來。搶婢女的事可以不管,安仁公主呢?

  這個時候,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辦了某一派中的某一人,都要被懷疑是與這一派作對。僅僅這樣還罷了,審案過程中又多了一個安仁公主,她孫女兒是太子妃,就怕是針對太子有什麼陰謀。

  初審的時候為了立威立信,讓百姓旁聽了,余清泉與安仁公主都涉案,到時候只判一個余清泉,賬面上能平。不判安仁公主,陳萌威信掃地。在京兆這片地面上,名聲就不要再想了。

  對付一個安仁公主,陳京兆佔理的時候硬槓一下沒問題,但是投鼠忌器。

  所有人都等著陳萌給個結論。

  陳萌已非當年的吳下阿蒙,他鎮定地下令,命衙役接著查訪,然後宣布退堂,且把苦主一家安置在府衙附近。

  他在等,等著余清泉的反應。陳萌的心裡,對王雲鶴要比對鄭熹尊敬得多,他願意給余清泉一個機會。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想給余清泉、冼敬沒臉。

  鄭熹已經做出樣子來了,學,總會吧?鄭熹可是帶著鄭衍到京兆府來把事情給了結的。那件事,鄭熹做得實在漂亮。

  陳萌心中一嘆:父輩都盼能生一個像鄭熹這樣的兒子。

  退了堂,他又命人送了一張帖子去給駱晟,委婉地讓駱晟勸告安仁公主:快些把事給平了,把地給退了。您也不缺那幾十畝地,還回去,我給結案。我也不圖個剛正不阿的名聲了,你們也別拖累太子、太子妃。

  陳萌覺得自己仁至義盡了。

  ………………

  萬沒想到,第二天早朝都過了,他故意慢慢地往外走,兩個人都沒有動作。

  他卻不知道,余清泉那裡派了個管事應付此事便以為萬事大吉了。富貴人家都這麼幹的,且他有買田的契紙,又不是強搶。

  駱晟那裡就更難了,昨天他收到帖子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連夜勸母親。

  豈料安仁公主回了他一句:「什麼?還?」她被氣笑了,「事情因何而起?不是那個什麼什麼誰,發了瘋到外面說瘋話嗎?讓他閉嘴不就行了?!!!陳萌是怎麼當京兆的?這都不會?還巴巴給你遞個帖子!訛我嗎?」

  駱晟被母親給罵懵了,道:「現在不宜生事。且陛下賞賜的田莊已經很多了。」

  「那是陛下賞的,與這個是一回事嗎?難道陛下賜給你一樣東西,你原有的就要送出去?你是怎麼想的?阿姳還沒長大,東宮孩子已經有了幾個了,東宮多內寵,你這脾氣,以後我死了,阿姳能指望你嗎?」

  駱晟道:「噤聲!怎麼能說東宮多內寵?這話有傷太子德行。」

  太子的妾並不多,他也沒有自己主動去採選,帝后給兒子配的伺候的人,名份都還沒給。安仁公主這話,駱晟覺得是不對的。

  母子倆越說越歪,倒把正事給歪沒了。

  陳萌回到京城府,衙役們才出去打探消息沒回來,他又耐著性子一面處置一些公務,一面等消息。等了一天,倆沒一個過來的。

  陳萌的火氣也上來了。

  回到家裡,陳枚又帶來了打探的消息:「阿爹,那案子的苦主是個倒黴鬼,阮秀給他錢讓他告余清泉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另一半兒家產被安仁公主給搶了的,是湊巧選了他了,看中的是他家裡人口多。」

  陳萌道:「知道了,那就是公主自作孽了。」

  「阿爹?」看陳萌板起了臉,陳枚也收起了感慨的表情。

  陳萌道:「王相公難做啊!一件事不畏強權、不循私情容易,一輩子這麼做難啊!只做一件,其餘循私,就落入下乘了,人的精氣神兒就全沒了!」

  陳萌深恨這兩個人把自己逼到了一個不得不選擇的境地。

  你們行!帖子都送上了,還當耳旁風是吧?!還有余清泉,自己幹了什麼事沒點兒數啊?怎麼有臉在朝上批判別人的?我看你就是個蠹蟲!

  陳萌道:「備馬。」

  「您要去哪兒啊?」

  「你叔父家。」

  陳萌一口氣跑到祝纓家裡,祝纓家才吃過晚飯、送走客人,今天祝家也有訪客,來的是楊靜。

  這位老兄只帶了幾個僕人進京,老婆孩子都在家裡,他也不擔心,大點兒的已經長大了,小點兒的放家裡老婆也能教。

  他正在為國子監的事兒來找祝纓,他的計劃,在國子監把學生分成兩類,一類是蔭進來的,一類是考進來的,區別對待。蔭進來的當然也可以考,成績好了,也一樣對待。成績不好,因為身份關係,也不逐出去,但是嚴格管理,到了年齡趕回家去。

  考進來的他打算多花心血,希望對這些學生更好一些,給提供好一點的條件,衣食住行都優待一下。以後選官的時候,國子監優先推薦這些好學生。

  提高待遇是要花錢的,尤其是他還想為其中一部分家裡真窮而不是「寒士」的人多提供一些文具書籍。

  祝纓是管錢的。

  皇帝雖然發話了,事是戶部在幹。經手人一旦想為難你,花樣百出絕不是形容詞,而是寫實,他們能找出八百種理由,證明克扣你是正當的。

  楊靜不傻,這就到了祝府來坐著了,帶了小禮物,言辭懇切。祝纓這會兒已經打聽出來他的來歷,也就是她這樣的不知道,楊靜在仕林其頗有名聲。劉松年跑得太快,竟沒給她說明一下。

  這確實冤枉了劉松年,劉松年也沒想到祝纓竟會不了解楊靜。

  楊靜登門,祝纓就要就他吃飯。

  楊靜從容道:「那就叨擾了。」

  飯倒是吃得不錯,祝纓和蘇喆捧著飯,看著楊靜的臉都能多扒兩碗。楊靜吃完了,還稱讚:「滋味鮮美。」

  「害!只要是新鮮的東西,怎麼做都好吃。」

  楊靜的臉抖了一下,道:「也、也不一定的。府上的飯食是很好的。」

  接著就又說起國子監了,祝纓對這個倒是樂見其成,道:「可以。您再拿個數來。」

  楊靜道:「說不得,以後還要叨擾的。」

  祝纓道:「要不您給我一個總數,一回一回的,忒麻煩。」

  楊靜道:「事情要一樣一樣的辦,我亦不知需要多少。這兩年將事定下,核准每月、每年的花費,以為定例,到時候就不會再麻煩您啦。我知近來水旱繁仍、戶部繁忙,還請暫忍我些時日。」

  祝纓道:「您這是什麼話?戶部是做正事的,您的事是正事。」

  楊靜一拱手,禮貌地告辭了。

  他才走,陳萌又來了。

  祝纓道:「哎喲,吃了嗎?」

  「氣飽了。」陳萌說。

  隨從們將殘肴撤去,給陳萌上了茶果,祝纓與他對坐,問道:「怎麼了?」

  陳萌認真地看向祝纓,道:「我現在與你說正事,朝上兩黨相爭,你是怎麼想的?我是不想理會他們。」

  祝纓又問了一遍:「怎麼了?」

  陳萌深吸一口氣,把這幾天的事情統統說了出來。

  祝纓道:「我聽說了一點兒,安仁那事,是真的,正想著如何告訴你呢。這事確實為難。我得慶幸,現在我已經不在大理寺了,否則遇到這樣的事情我也是兩難的。怕倒是不怕,是有些難。你與我不同,你又不欠他們的。」

  「你也不欠他們的!鄭熹也沒為你做多少事!這些年你還他的也足夠了。王相公關愛過你,那是王相公的恩情,你也還了,再過意不去,就關照他的子孫。與旁人也沒有干係。」陳萌認真地說。

  祝纓道:「你是想?」

  「老子行得端坐得正,咱們是朝廷大臣,竟然要給別人做打手了嗎?你與鄭七難決絕,不過他那個人識趣,比余清泉強百倍。你也不須負他!

  至於其他,何必沾染?以你我今日之勢,自保是綽綽有餘的。

  你唯一的短處是出身,那個事兒,他鄭七難道沒責任?你若是大理寺評事,出身夠把你打回原形。你已是戶部尚書,陛下第一個不會放你走!」

  祝纓道:「你我?」

  陳萌昂然道:「你我還怕他們不成?別把我逼急了!」

  祝纓道:「好!」

  「哼!以你的出身,做到尚書可是憑功勞、憑本事比他們強得來的,我是丞相子……哎?你答應了?」

  祝纓道:「我說,好。」

  陳萌呆呆地看了她一陣,忽然道:「好!咱們去找施相公。」

  祝纓道:「我去不合適。我與鄭相公的淵源,不適合去遊說別人。你只管去,我的心意是不變的。」

  陳萌道:「是我疏忽了,我去就好。」

  他連夜去拜見了施鯤,施鯤正準備睡下,施季行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先出來見他,詢問什麼事。

  陳萌笑道:「突然想老世叔了。」

  施鯤披著衣服,被長子扶出來,問道:「出什麼事了麼?」他心裡已經將所有大事都轉了一遍,最大的事,難道是皇帝暴斃?他有點緊張。

  陳萌道:「是有一樁案子。」

  他將與祝纓說的話又簡單地說了一遍,最後說:「您看呢?」

  施鯤道:「黨爭不是好事,但你們想袖手旁觀恐怕不可能,從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施季行小聲道:「便是不能共處?」

  「那更糟!」施鯤嚴肅地說,「不怕有不同,就怕勢均力敵爭鬥不休,菁才耗盡!王公的想法是為天下,但是做事的人不行,必是會敗的。他盡力了,學生、學生的學生,他栽培新秀,是那些人辜負了他,想要天下都是像他那樣的人,能幹,又不辜負他,是不可能的。鄭七麼……國事至此,還想如舊也是不可能的,他那裡,能成事的更少!做壞事的倒是一堆。」

  陳萌驚呆了:「難道要幫哪一個?」難道我做錯了?我錯了,三郎也能跟著錯?不應該啊!陳萌的心思飛轉。

  施鯤道:「幫什麼?」

  「誒?」

  施鯤的臉上現出一絲微笑,顯出一個做了二十年宰相的模樣來:「要穩住!現在下場,是去廝殺,做什麼馬前卒?站穩了,到了合適的時候,出手、壓制一方,再自己去做點於國有益的事。」

  「合適的時候?」

  施鯤道:「你們問我嗎?我還沒看到呢。你們呀!沉住氣!」

  陳萌心道,這比我爹說得可含糊多了!

  不過有施鯤這一個態度,陳萌也就放心了。出了施家又去了祝家,將事一說:「什麼是合適的時候?」

  祝纓道:「國家危亡,又或者兩敗俱傷,再或者,已殺紅了眼、不講禮義了。」

  陳萌道:「但願不要到那種時候。」

  「那就是相持不下。」

  「這個可以。哎喲,我得回去了,今天可夠累的!」

  ………………

  次日一早,陳萌還是沒等到雙方來找他,陳萌一不做二不休,先把余清泉的案子給判了。

  他先把余清泉有隱田的事情給揭出來,勒令他要麼歸還土地給隱戶,要麼就登記,超出免稅額的部分,納稅補稅。

  在此基礎上,再斷他侵佔土地的案子。強買土地的證據稍有牽強,但陳萌以邏輯推理,一個有隱田的人,還想說買地公平買賣?一個只有糊口土地的人,沒遇到大災就出售祖產?哄誰呢?

  陳萌認為余清泉確實有錯,勒令歸還田地,另賠一季收成。

  接著,陳萌把安仁公主給參了!參她貪得無厭,皇帝賞賜無數,她還要剝奪小民生計!真是愧對先帝和列祖列宗!

  嗡!朝上炸開了。

  陳萌感受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快樂。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92
發表於 2025-4-29 00:48: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一章 三戰

  陳萌站在那裡,心中有一股久違的暢快。

  君臣都看向他,從他梗著脖子的站姿中恍惚地看出一點「凜然」的味道來。

  駱晟有點慌,忙出來請罪。他有點慚愧也有點委屈,帶著一點顫音,哽咽道:「是臣之過,未能及時勸阻。」

  陳萌仍然定定地站著,他有點煩這個駙馬,現在長嘴了?知道要勸阻了?早幹什麼去了?這不挺明白的麼?

  他冷冷地斜了這位駙馬一眼。

  安仁公主再有本領,她也沒能上朝,還得是駱晟當朝免冠,代替母親向皇帝請罪。這是個老實人,竟沒有辯解。

  駱晟是太子的岳父,動太子妃就是劍指太子,皇帝還沒想換太子。皇帝輕咳一聲,道:「我知你素來溫順柔和,做不了這樣的事情。你且起來。」

  兼併不是大罪,安仁公主雖然不討人喜歡,但是這眼前,還真不算大事。

  皇帝先表揚了陳萌「秉公持法」,然後又溫言說:「卿依法而斷便是。不過安仁公主是我的長輩,又上了年紀了,不要驚嚇到她。那些地嘛,原來魯逆的?」

  陳萌生硬地頂了一句:「那是百姓的!」

  皇帝做了一個向下壓的手勢:「你且冷靜。」

  早年,陳萌與還是趙王的皇帝也是有一些交情的,不那麼深刻,但是有。兩人年歲相差不大,陳萌回京後已是青年,正是四處結交朋友的時候,彼時趙王頭上一個穩穩的太子哥哥,也是個富貴閒王。一個皇帝的兒子、一個丞相的兒子,不湊一局簡直對不起他們的爹。

  陳巒不但會做人,還會做官,父子兩代都與這位趙王有點交情,所以陳萌這個官升得非常順利。他也敢跟皇帝辯駁幾句。

  皇帝想說:你本來脾氣不挺好的嗎?

  礙於場面,這話不方便現在講。只好讓陳萌冷靜。

  陳萌正氣凜然地說:「魯逆倒行逆施,侵奪百姓產業,已然伏誅!蒙陛下恩德,發還其業。那些田產,原本是給國家完糧納稅的!如今非止侵害小民,也是禍害朝廷!」

  接著,陳萌帶著悲憤,似乎是對皇帝,又好像是對駱晟說:「陛下累年賞賜給公主的還不夠多嗎?」

  說完,他嘆了一口氣,對皇帝說:「縱使依法,臣也辦不了公主。既然陛下說依法,還請陛下決斷。」

  他是京兆尹,對權貴的家僕可以抓、可以判,公主,他還真不能隨便動,所以要參。

  皇帝此時已經換了一種想法,雖然富有天下,比起天下,安仁公主要的不過是九牛一毛,人雖然不討喜,給也就給了。但是陳萌說得對,自己給安仁公主的已經夠多了。公主還這個樣子,是有些不合適的。

  皇帝道:「著公主退還所侵田產。公主府的家令、長史呢?怎麼不會做事的?都黜了!還有……」

  這是應有之意,公主犯了錯,怎麼能動她呢?挨打的都是下面的人,最倒黴的是公主府的宦官,被皇帝下令打了四十杖,然後攆出府去。

  杜世恩心裡盤算著,這一個人算是廢了,得給公主府再派個人去。

  姚臻也在琢磨,公主府少了人,得再挑倆倒黴鬼填這個坑。

  安仁公主的事兒就算當場揭過了。

  當即又有人出列,祝纓轉頭一看,好麼,柴令遠。

  柴令遠道:「公主犯法,尚且要貶黜家令、長史,余清泉自己也強搶民產,還天天在朝上狂吠要『抑兼併』!賊喊捉賊!這是在戲弄陛下啊!」

  陳萌瞥了他一眼,知道他的心思,沒搭理他,余清泉不歸京兆府管。甚至在心裡覺得柴令遠水平不夠,你好歹加上一句「品行不端」呀!

  余清泉那是在侵奪民田嗎?不,他是拋棄了為天下蒼生的信仰!他比安仁公主還可惡,安仁公主好歹不會說自己是君子。

  告狀都不會告的傻子!陳萌很瞧不上柴令遠。

  到了這個地步,余清泉就難救了。其時,朝上不少人家都有隱田,包括柴令遠家,但這個時候是不能攀咬的。真攀咬起來,誰都逃不掉。

  皇帝已經有些厭煩了,余清泉?一紙詔書貶出兩千里。

  皇帝旋即退朝,今天朝上就沒有好消息,討厭!

  陳萌還不肯放過他,緊跟著留了下來,又找上了皇帝。剛好太子、冼敬、駱晟等與竇朋一起留了下來。

  竇朋是因為朝政,現在就剩他一個丞相了,天天得給皇帝匯報重大事項。報完了,皇帝通常沒有什麼好主意,報完就完事兒了,竇朋也就可以離開了。

  太子、駱晟是來為安仁公主的事請罪的,冼敬是陪著太子的。

  幾個人依次跪在皇帝面前,說自己沒有管好安仁公主。皇帝道:「我還不知道她麼?你們誰能管得了她?起來吧,下不為例。」

  一個公主,算不上大事。

  陳萌等他們說完了,才上前一步,道:「陛下,臣經查證,安仁公主所搶民田非止一處,自陛下踐祚以來,公主所佔民田二十三家,共若干頃。此外,又遷民宅若干戶,以建別府……」

  算來算去,安仁公主這幾年撈的好處可不少,尤其是王雲鶴死後,她更是放開手腳了。

  最後,陳萌情真意切地說:「先帝、陛下屢屢賞賜,公主猶不知足嗎?落在不知情的人眼裡,似像是皇家苛待了公主一般了。」

  駱晟才爬起來,又跪了下去。皇帝看著駱晟,有些不忍心,道:「她是有這麼個毛病。」

  陳萌道:「還請公主退還所侵田莊。」

  皇帝道:「剛才不是已經答應你辦了嗎?」

  陳萌緊盯著皇帝:「剛才說的是一個案子,現在臣問的是全部都退還嗎?陛下,您自己的江山、自己的百姓,您難道不憐惜嗎?您要不在乎,那臣等也就不必在乎了。」

  皇帝終於點了點頭:「駱晟,這事交給你,要如數奉還。」

  「是。」

  陳萌終於不再告狀了,皇帝道:「好啦,你們都做自己的事去吧。」

  眾人退去,皇帝的臉瞬間變了:「杜世恩!你親自去安仁家!問她!我給她的還不夠多嗎?把她家裡那個無用的奴婢杖斃,不用帶回來了!」

  ………………

  出了大殿,陳萌依舊神清氣爽。

  太子出言請他到東宮去:「要好好謝謝京兆,不是您提醒,任由事情發展下去,對公主的名譽也不好。駙馬向來溫柔,也不管安仁府裡的事,長史、家令又空缺了,這二十三處是何處,告有多少,還請告知。咱們到東宮裡詳說。」

  陳萌沒有拒絕。

  到了東宮,陳萌把自己搜集的長長的賬單拿了出來,道:「都在這裡了。不過,駙馬能辦得到嗎?要不還是我來?」

  太子也有些不忍心,道:「駙馬一向謙恭有禮……」

  陳萌反問了一句:「公主這些家業,將來會帶到地下嗎?還不是留給兒孫?享其利而不受其害,是嗎?」

  此言誅心,駱晟臉色慘白慘白的。

  太子也不吱聲了,駱晟坐立難安。陳萌就煩他這個熊樣,更加不想理他。北地的事,陳萌都是知道的,白送給上司好處的事他懂。可是他陳萌不是祝纓,祝纓出身的原因需要受很多的委屈,陳萌不用。

  當年自己的父親,是不是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呢?

  陳萌也沉默了。

  這時,冼敬說話了:「京兆說的都對,只是,有些事情不是直道而行就可以了結的。譬如公主的事,不免有人會想聯想到東宮,這個,於太子清譽有損。以後還請……」

  「這個是太子!是天下人所期望的儲君,不是你們家廚房的鍋架!專司為你們背鍋!要點臉吧!」陳萌蹭地站了起來,指著太子大聲說,「沒追究你們損害東宮的名譽,你們倒還有臉說別人損害太子了!是太子教你們搶奪民田的嗎?哪怕是太子自己做了,你們也要阻攔。你們已經累壞了王相公,還要累壞太子嗎?」

  太子出聲勸道:「京兆,京兆!」

  陳萌對太子道:「殿下,別什麼錯都往自己身上攬。江山壓在身上已經很重了。心疼殿下的人,就該從源頭上不給殿下生事!大臣守護殿下,可不是為了給別人擦屁股!」

  駱晟又要跪下了,陳萌現在卻不針對他,而是針對冼敬:「賞功賞能,也要你有功有能,你們幹成什麼露臉的事兒了?」

  冼敬的臉也紅了,道:「並不敢請京兆枉法,只想請京兆剛正處事之前,能知會一聲嗎?」就陳家,也收禮,也有許多的家產,怎麼好意思說他們的?

  陳萌更生氣了,矛頭又指回了駱晟:「我沒告訴他嗎?哦,你說余清泉?自己幹了什麼心裡沒點數嗎?等著我上門求他守法吶?」

  太子驚訝地看向駱晟:「怎麼?」

  駱晟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他也沒想到陳萌就只給了一天的時間,要說服安仁公主是比較困難的。

  太子道:「京兆息怒,此事是他們欠思量。京兆並沒有錯。」

  陳萌氣咻咻地又起伏了幾下胸口,然後恭敬地對太子請罪:「臣失儀,請殿下降罪。」

  太子也上前扶住他,稱讚他是國之柱石。

  兩人客套了一陣,陳萌把賬目留下,道:「公主要是不退還,我會幫她退的。」

  說完,揚眉吐氣地從東宮告辭而去。

  太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岳父和詹事,駱晟沒有急智,冼敬深吸一口氣,先向太子請罪,表示是自己沒有處理好事情。

  然後向太子獻計:「為今之計,請殿下或太子妃,遣一內官,聲勢不必大,也不要太小,赴公主府,以東宮的名義,督促,哦,勸說。」

  太子點了點頭:「郝大方。」

  …………

  另一邊,陳萌不知道父子二人都派了得力的宦官去給安仁公主添堵了,他被魯太常攔了下來,請到太常寺去喝茶。

  魯太常做過陳萌的上司,現在陳萌品級反而比魯太常高了,他在魯太常面前還是保持了禮貌。

  兩人坐下,陳萌臉上看不同剛才生氣的樣子,帶一點微笑地問魯太常:「您這是……有事?」

  魯太常道:「沒事就不能請你來喝茶了麼?今天朝上,你這是怎麼了?」

  害!就是有事才請他喝茶的。

  陳萌道:「一個人,怎麼可能左右逢源呢?左邊也討好、右邊也討好?索性哪個都不管,只管國法,只忠於陛下了。」

  魯太常道:「你看得分明就好,我就不多說了。只不過,別叫雙方都視你為仇讎。」

  魯太常比了個手勢,將拇指與食指一捏:「拿捏好分寸。」

  陳萌客套的笑也淡了,口氣誠懇了不少:「我從來沒有想過做一個像王相公那樣的人,我有自知之明,那條路以我的心性是很難堅持的。我有父輩打下的基礎,做個差不多的官員就好。所以雖然敬重他,我從來沒想模仿他。」

  魯太常點了點頭:「王相公是吾輩楷模,確是常人難及。」

  「我還有兒子,您見過的,資質不錯,從小又被悉心教導,不像我,耽誤了好些歲月。我有父有子,何苦與人紅臉?可是這些人欺人太甚!」陳萌冷笑道,「我不去爭搶,是自覺不如王相公等賢者。然自政事堂以下,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以拿捏我的!跟我這兒擺譜呢?什麼玩意兒?」

  對上那些人精沒有勝算,還收拾不了其他的廢物嗎?

  他媽的!

  回去再參這群狗東西一本!參他們「事太子不恭」!

  魯太常失笑,帶著老年人的寬容,道:「我不過閒說一句,又招來你這許多。京兆事繁,做事的時候可別帶著氣呀。」

  「不會的,」陳萌又恢復了從容,「多謝您關懷。」

  魯太常道:「我認得這些人裡,唯你與祝子璋與旁人不同。然而越往後走,越要謹慎呀。言盡於此。」

  陳萌又道了謝,才向魯太常告辭。

  因提到了祝纓,陳萌往戶部的方向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過去,而是徑直回京兆府去了。

  今天很痛快,接著做事去!

  ………………

  陳萌在朝上點了個炮仗,祝纓沒有被驚著。

  這件事兒陳萌做得對,也扛得住,有人要針對陳萌時,她再出手相助也不遲。她現在很鎮定,陳萌近來的遭遇她看在眼裡,也深知自己終有一天必得表明一個立場。

  終有對上的一天,在那之前,用心做事、努力栽植自己的人手才是正途。比現在上躥下跳靠譜得多。

  眼下,她在看鹽州發來的文書。

  江政、陳放已經到了鹽州,二人幹得還不錯。因為民亂,殺死了不少當地少紳。二人到任之後便開始重新清查土地、人口。帶著戶部往年的數據過去,截止上次統計為止,以那個數據為準,之後的兼併、隱田,兩人統統不認賬!

  果然,戰亂之後才是均平土地的好時機,別的根本沒用。

  祝纓在文書上寫寫畫畫,又扯過一張紙來記著筆記。

  接著,她又批復了國子監的申請。

  項樂仍然在查倉庫的事情,趙蘇則在襄助暗中清查各地的土地、人口,這個事辦得很慢。即使各地配合,這件事也不是短期內能完成的。

  祝纓現在比較悠閒。

  與祝纓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安仁公主。

  安仁公主這輩子也沒受過這樣的氣,皇帝派人來她府裡把她的宦官頭領給杖斃了。杜世恩帶來了皇帝的質問,杜世恩原本就不陰不陽的,厲聲質問尤其難聽。安仁公主聽得額角一跳一跳的。

  接著,杜世恩又用不陰不陽的調子宣了皇帝的旨意,把她府中的長史、家令給黜免了。兩人只得當場脫帽謝罪。

  這是杜世恩。

  然後是郝大方。

  作為東宮的宦官,他沒有帶來太子和太子妃的安慰,反而帶來了太子的話:「請公主以國事為重。」讓她退還侵佔的土地。

  安仁公主嘶啞著聲音問:「我犯了什麼罪,竟要這般對我?他知道我是誰嗎?!」

  郝大方比杜世恩有禮貌得多,恭恭敬敬地說:「您是大長公主,您要不是大長公主,就該京兆府來拿人了。」

  郝大方身負為太子賺風評的任務,自然不會對安仁公主很客氣。他催促著:「百姓流離失所,太子十分不忍心,還請公主懸崖勒馬。迷途知返,亡羊補牢猶未遲也。」

  狗東西,說話會講成語了!安仁公主大怒:「你這狗東西,竟也敢來逼勒我!」

  正發著脾氣,駱晟又回來了。

  陳萌離開後,太子對駱晟又囑咐了一些話,說得不輕不重的:「您不會想再慢一步吧?」

  太子以往對這位岳父印象是不錯的,駱晟講道理,不像安仁公主,但是這件事,陳萌都通知你了,你還不趕緊把事平了?這位岳父實在難當大任。

  不過太子還記著先帝給他定下太子妃的事,駱家,或者說永平公主多少對他有過幫助。太子催促駱晟:「大長公主年事已高,老糊塗了,堂堂男兒,應該擔起責任來。回去,把事辦好。」

  駱晟趕緊回家,永平公主已經聞訊趕到安仁公主府了,聽了兩個宦官的話之後,又詢問了怎麼回事,才知道安仁公主闖了禍。

  永平公主心裡也掛念女兒女婿,一面給宦官塞紅包,一面勸安仁公主:「請暫忍一時。便不為阿姳,也要為陛下考量。」

  安仁公主眼睛瞪得要放光:「你我顏面何存?」

  這時,駱晟回來了,對安仁公主又是一場勸:「原是咱們不在理。繼續鬧下去,對您也不好。」

  安仁公主依舊不想聽,永平公主突然站了起來,對外發令:「都愣著幹什麼?核對田產、房舍,找到原主人去!人找齊了,長史帶他們去京兆府重新開戶立契,給朝廷一個交代!」

  然後低聲對安仁公主道:「您的損失,我補給您。田舍我還有一些。」

  郝大方低聲詢問杜世恩:「杜翁翁,咱們,回去?」

  杜世恩點了點頭。

  人走了,安仁公主可氣病了,皇帝派了御醫給她診治,大毛病沒有,就是上了年紀氣的。

  安仁公主病倒,大家反而鬆了一口氣,至少她能消停了,不再鬧了。

  沒過多久,竇朋的唇上又起了個水泡——民變再發,這次換了個地方。

  ………………

  鹽州平息了,其他地方的兼併仍在繼續。

  皇帝本以為自己已經經過了魯王謀逆、胡兵叩關、鹽州民亂、南北災害,該經的壞事都經歷過一遍了,該轉運了,哪知這民變它又來了!

  轉運了,但沒轉好。

  正值夏日,才給官員們發完粽子沒多久,皇帝今年興致不錯,還去看了一場龍舟會。

  轉天,他心愛的美人給他生了個小女兒,小姑娘生下來就粉雕玉琢,不像別的孩子生下紅紅皺皺的那麼難看。皇帝高興極了,給美人晉為淑儀。

  過不幾天,太子宮中的嚴宮人又給他生了一個孫子,算來他已經有四個孫子了!枝繁葉茂!

  五月二十三,民變的消息傳了過來。

  竇朋還是老樣子,私下告訴的皇帝。這回沒有灶戶助攻,事情先是由兩村械鬥引起的。因天時不如往年,春夏爭水就鬧得尤其嚴重。百姓聚族而居,易於團結。當地官員收了一家的錢,打壓另一家。官府派人去鎮壓的時候鬧出了人命。

  本來,大家忙著種地,這事或許也就過去了。接著天旱,禾苗枯死,地也沒得種了。當地官員一門心思想上進,怕報災影響考核,竟然沒有上報,朝廷不知道,自然也就沒有賑濟。

  又沒得地種,又死了族人,官員還不管他們要餓死了,於是聚族而居就變成了聚為匪盜。

  官府以往年的經驗論,覺得自己鎮壓問題不大。悄悄把事兒給平了,朝廷不知道,就不影響他的仕途。

  他又鎮壓不了!一點點的事,終於引發了大動亂。自己還死在了動亂裡。

  直到鄰縣發現不對勁兒——怎麼隔壁縣的往我縣裡跑?弄得治安變差了?

  鄰縣給上報了。

  皇帝氣個半死,又召了平鹽州之亂的人過來議對策。

  各人都是輕車熟路,雖然不願意,但是祝纓在做預算的時候鹽州之亂已經爆發了,她留了個心眼兒,額外留了兩到三場差不多規模的預算。

  小冷將軍已經去平過一次亂了,這一次他還想去,葉將軍又與他爭了起來,也想去。

  皇帝徵詢了冷侯的意見,以葉將軍為主、冷平輝為輔,派了出去。

  直到此時,朝上大部分的人才知道,又出亂子了!

  武將雖然生氣有人搗亂,但心情還可以,有仗打,就意味著他們不但有錢拿還有功勞可賺,還能惠及子孫。

  他們的臉上帶著憤怒,憤怒中卻又夾雜著躍躍欲試。連柴令遠都有些期待,申請也到前線去。鄭熹的那位表弟,西陲刺史守城有功,人人誇他「外甥像舅」有故去的鄭侯風範。

  柴令遠聽得多了,覺得自己的親娘也是鄭家的女兒,別人說自己紈絝,興許我的長處不在這些寫詩理政,而是馳騁疆場呢?

  柴令遠也跳了出來請命。

  這些表情很扎心,禮部的一個郎中忍不住嘲諷了:「國家不幸,爾等卻只看到了升官發財的通天梯!」

  柴令遠道:「國家不幸,不就是因為你們無能嗎?」

  這話也很扎心,扎得不止一個禮部郎中。

  兩下於是開始吵起來。

  鄭熹不在,柴令遠就是只放了風的猴兒,跳起來與人理論,由吵而至於打。

  一回生二回熟,已經打過兩回了,大家都打習慣了,眼下第三場打起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沒有了顧忌。

  竇朋大喝一聲:「都住手!」

  他的反應比較快,有了之前的經驗,見沒有喝制住,他馬上向皇帝請示:「陛下,請調殿上禁軍……陛下?!!!」

  拳腳殘影的映襯下,皇帝撫住了胸口,氣昏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93
發表於 2025-4-29 00:49: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二章 放心

  在皇帝剛昏倒的時候,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下面正在打得火熱,他們還在揮舞著拳頭,要打出個高低來。

  直到竇朋喊了一聲。

  杜世恩慌得將手中麈尾也落了,搶上前去:「陛下!陛下!」

  太子離皇帝位置極近,也忙跑了過去,衝到皇帝的面前驚叫:「阿爹!」

  連新帶舊,這已經是第三次在皇帝面前打群架了,前排的王公大臣們有了充足的經驗,早不似第一次那樣的驚慌,也不像第一次那樣有魯王試圖拖當時還是太子的今上下水的情況,大臣們大多沒有下場。

  聽到他們呼喚皇帝,祝纓等人也緊趕慢趕地圍到了皇帝周圍。大臣裡,祝纓最年輕、腿腳最靈便,跑到最前面。宗室裡面,齊王更年輕,但卻被太子擋在了身後。

  竇朋憤怒不已,同時又充滿了擔憂,他可真怕皇帝就這麼氣死了,那就要載入史冊了!

  既然皇帝已經昏倒了,他就不客氣了,當即下令殿上禁軍維持秩序,把群毆的雙方分開:「都不許走!一個一個,記下名來!我看誰能逃脫了去!」

  王大夫也陰著一張臉上前:「竇相公,交給我吧,你去看看陛下。」他是沒有下場的,但是御史台竟也有人參與了。正好,最近心情很糟糕,他倒要看看誰在這個時候還在火上澆油!

  太子流下眼淚,哭道:「阿爹!」

  冼敬道:「殿下,現在不是哭的時候,請您主持……」

  祝纓截口道:「傳御醫!」

  皇帝被七手八腳地抬進了內殿,御醫被宦官挾著狂奔而來。其他人都暫退到簾外,竇朋、太子、齊王圍在床前,杜世恩接過小宦官遞過來的麈尾現在床頭,都等著御醫診治的結果。

  御醫一頭的汗,心裡把遺書的草稿飛快地打好,手一按皇帝的脈,又把遺書給撤了——好像還有救。

  一番折騰,藥在爐上熬著,針在皇帝身上扎著,皇帝終於緩過一口氣來,呼吸漸漸正常。

  御醫露出了劫後餘生的笑:可算不用死了。

  此時,竇朋及眾大臣才有時間處理「閒事」。先帝時已經演示過一回了,皇帝還沒醒的時候該怎麼辦。竇朋將皇子、近支宗室給留在了宮裡,遣各部如常辦公,又讓陳萌維持京城秩序,再召來禁軍將軍們守好宮禁。

  冼敬還想說什麼,被祝纓衝上前給薅了下來:「噤聲!」硬把他給拖到了一邊。

  太子看了他們一眼,也跟著走了出來。冼敬低聲道:「陛下抱恙,應該由太子監國。你這是要做什麼?」

  祝纓道:「你是沒打算陛下醒過來嗎?」

  「陛下醒來,見一切安好豈有不喜?殿下也可積累威望……」

  祝纓不客氣地問道:「然後呢?陛下再睡死回去?」

  當太子是非常難的,皇帝病倒了,等他好了,發現國事一團糟,你要挨罵;等他好了,發現你把國政處理得非常好,完全沒有他插手的餘地,他可以就此駕鶴西去,大部分太子的下場會比挨罵還要危險。

  眼前這個皇帝,兒孫一大把,鬼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冼敬道:「天家父子,父慈子孝,怎麼能妄自揣測有嫌隙?」

  「父子無嫌隙,詹事有敵人。還在自己的對手變成殿下的敵人。你太心急了。」祝纓毫不客氣地說。

  就眼下,別說鄭熹了,祝纓都不願意讓冼敬等人左右了太子。讓你們得勢還了得?

  祝纓問道:「純孝很難嗎?讓陛下『放心』以天下托付,『放心』的內容有很多!除了國事,還有人心。多想想陛下、殿下,二位好了,天下才安。」

  冼敬臉上掛不住了,道:「難道就袖手旁觀嗎?」

  「現在正是陛下脆弱的時候,」祝纓對太子說,「請殿下以君父為重。詹事府身家性命都繫在東宮,關心則亂,還請冷靜。」

  冼敬急了,因為他與鄭黨勳貴們的爭鬥並不佔上風。如果太子秉政,情況就會有所好轉。

  但是不行,除非這些人敢現在弒君。祝纓倒無所為,但是看冼敬這個樣子,是沒有這種膽魄的。他只會「順勢而為」。

  太子反應極快,很快一揖,當即道謝:「多謝指點為。還請尚書教我。」

  祝纓道:「您已經是太子,穩住就好。報與皇后,請她坐鎮,穩住六宮。東宮那裡還請嚴守門戶,不許妄言大話,以免樂極生悲。戡亂討賊已有定案,殿下暫時不用擔心。朝政有竇相公。殿下只管好好侍疾。沒有陛下點頭、群臣勸進,請不要輕舉妄動。召皇子侍疾,您與兄弟們都不要落單。陛下病倒了,您就要保護好兄弟姐妹、後宮妃嬪、宗室長者。如果施相公、鄭相公又或者冷公求見,留他們在宮裡,您會更安全。」

  太子都記下了,道:「禁軍呢?」

  「冷公不是會來麼?您別自己調,有人鎮著就成。一切,看陛下。」

  「好。郝大方,去請皇后。」

  祝纓對太子與冼敬匆匆一禮,轉身離去。

  ………………

  人來人往,須臾,穆皇后到了。

  她一到就問:「陛下怎麼樣了?」

  御醫答道:「急怒攻心,又有些年紀了,所以昏倒,已施了針,無性命之憂,不日便能甦醒。」

  穆皇后先賞了御醫,才說:「都圍在這裡做什麼?丞相,有什麼國事只管忙去吧,這裡有我。」

  竇朋招呼了大臣們匆匆離去,得先罰打群架的,再重申綱紀,然後辦理公務。說不得,這幾天又回不了家,得住在宮裡了。他又命人去通知了施鯤、鄭熹、冷侯,並且扼腕:讓劉松年跑了!不然,此時劉松年守在皇帝跟前是最合適的。

  人都被帶到了政事堂前,打群架的人自知闖了大禍,心中惴惴。許久,沒聽到哭聲,再見竇朋等人出來了,都略放一放心。柴令遠打定了主意,一旦有問罪他的意思,必要拖對家幾個人一起下水!

  哪知竇朋與王大夫簡單商議過後,又會同了大理寺的施季行、林讚二人,很快就下了結論:各降三級!

  群毆的人還豎著耳朵等下一句,結果沒有聽到下一句「原職留用,以觀後效」。「級」和「職」有時候並不是完全一致的,像之前先帝朝第一次群毆,不少人就是降級了,但是還辦著原先的差使,權力沒有改變。後來又陸續升回去了一些,再經今上登基一事,只要不是被魯王牽連的,差不多都恢復原狀了,部分人到現在還有了升遷。

  這一次沒有「原職留用」,降就降了。

  竇朋看著他們一個一個跟池塘錦鯉似的張圓了的嘴巴,心道:該!還等著留你們再打一架嗎?你們平時都幹什麼正事了嗎?

  正好趁這個機會,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人都掃一掃,換點沒前科的上來。

  處理完這件事,竇朋鄭重叮囑:「不得洩漏禁中情狀!以免天下不安!誰洩漏出去,我必辦了他!」

  「是。」

  竇朋接著又分派了些朝政事務,尤其是平定民亂的事,祝纓也領著給官軍供給的任務,認真聽完,便回到了戶部去辦事。

  一到戶部,就見上下官員圍了上來,皇帝氣昏的消息還沒擴散開來,但是祝纓等人回來得比平常要晚,大家都猜是有什麼事了。

  祝纓順勢開了個晨會:「都把心放到肚子裡,將手上的事做好。風,且刮不到咱們身上。」

  「是。」

  很快,施、鄭、冷都進了宮,也守在了皇帝的榻前。齊王等人反而被皇后安排到了偏殿休息,齊王在偏殿裡不停地踱步,顯得有些煩躁。

  衛王走到了齊王的身邊:「莫慌。」

  齊王叫了一聲「叔」,又說:「如何能夠不急呢?當日阿翁躺在那裡的時候,想必您也是急的,請您體諒我。我現在沒心情說話。」

  衛王的眼中劃出一絲嫉妒,提到先帝就不得不說,先帝在世的時候,對兵權把得死緊,大家都沒摸過。連冷、鄭等人都在家享受多年,後來更是安排子孫任了文職,所以當時大家都沒有重視這一條,只以為抹黑兄弟、結交大臣、討好父親就能得到太子之位。

  要說還是魯王得寵,跟在先帝身邊的時日多了,竟讓他無師自通了要用禁軍。雖然最後是敗了,但他的路卻是最正確的。到得魯王事敗,衛王才猛然醒悟,再趁機遊說趙王重用宗室,實則打著趁機染指的主意。終究未能如願。

  如今呢,自己這位哥哥,竟讓次子勞軍、巡邊,與軍隊有了接觸。

  怎麼能夠不嫉妒?如果當年先帝給他這樣的機會……

  衛王輕聲道:「你爹疼你,讓你與將軍們結交,不像我們,到先帝死,也沒有讓我們管過兵事。」

  齊王愣住了,眨了眨眼。

  兩人還要再說什麼,大殿那裡又傳來了哭聲——公主、王妃們也得到消息來了。

  ………………

  公主們哭了一場,因皇帝還昏迷著,哭了也聽不到,於是聲音漸歇。

  穆皇后一邊拭淚一邊問安仁公主:「聽說你也病了,現在好些了麼?就奔波勞累。」

  皇帝被氣昏,如果有什麼好處的話,就是安仁公主的病好了。

  她這病,半是氣憤、半是羞惱,又夾雜著一絲絲的惶恐。皇帝一病倒,她的病瞬間輕了一半,當時就從病上爬了起來,與兒媳婦永平公主一同到了宮中。

  穆皇后發問,安仁公主答道:「只要還能動,就想來看看陛下。」

  穆皇后感動得又哽咽了:「虧得還有你們。陛下一病,我這心裡……」

  此時,床前侍疾的紅人已換了一批。先帝的時候,永平公主是必在的,現在則變成了太子、明義公主等人。

  今時不同往日了,永平公主在心中嘆息。她溫言安慰穆皇后:「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嫂嫂且放寬心。不要哥哥痊癒了,嫂嫂卻累病了,到時候哥哥豈不又要掛心?」

  穆皇后道:「我寧願這病在自己身上。」

  一群人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一場哭罷,穆皇后道:「不必都在這裡了,輪流侍疾吧。」又說安仁公主年紀大了,才又生病了,也請回家靜養。讓兒子、兒媳送送公主。

  太子、太子妃二人先送永平公主與安仁公主出了大殿。

  安仁公主要說話,永平公主先搶著問女兒女婿:「東宮大郎現在還在娘娘面前撫養嗎?」

  太子答了一聲:「是。」

  永平公主撫著女兒帶著一點兒嬰兒肥的臉,少女的臉柔軟細潤、覆著一層極細的絨毛,摸上去心都要化了。永平公主心中一片溫柔慈愛。

  永平公主道:「眼下陛下面前離不開娘娘,大郎又小,沒人照顧可不行。萬一疏忽了,孩子受了虧,娘娘心裡豈不要過意不去?不如將他接回東宮,他的生母不是還在麼?由她照看些時日,大家都能放心。你們也能安心侍疾。」

  太子微一思索,覺得永平公主說得對,便說:「您說的是,我這就去對阿娘講。不是您提醒,我竟想不到這些。」

  「婦道人家應知應會的。」永平公主謙虛地說。又叮囑女兒幾句,方才離開。

  太子與太子妃也不耽誤,轉身回去同穆皇后講了。穆皇后看著床上的皇帝,再看看太子與太子妃,頗有一點躊躇。

  駱姳道:「接回來吧,東宮住得下。您也太累了,本該是我的事。」

  「好孩子,你們很周到,」穆皇后說,「辛苦你了。」

  當天,駱姳派了藍德去穆皇后處,將東宮長子一應用器連同保姆、乳母都接到了東宮安置下來。

  他的生母宮人滿眼期待,但是小孩子已經不記得她了,小手攥著保姆的衣襟,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張開雙臂的女人。氣氛傷感又尷尬。

  保姆哄了一陣兒,小孩子才收了哭相。宮人收回來手臂,站直了身體:「隨我來吧。」

  東宮愈發的熱鬧了,三個孩子,大的也才能跑能跳,小的只知道吃和睡,中間那個正在一時沒人看著就要哭時候。

  如此忙亂兩日,皇帝醒了!

  ………………

  皇帝病著的時候,早朝已經取消了,有什麼事兒都寫個公文給政事堂,又或者私下勾兌了。前番,黜了好些人,吏部還未及將空缺填滿,姚臻忙下令:「且住一住,等陛下旨意。」

  他帶著一份名單,擠到了皇帝的病榻前。

  皇帝已經能夠坐起來了,但精神並不好,說話也顯出一股子的虛弱來:「降三級?都該、都該……」

  竇朋就怕他說出一句都該砍了,忙說:「以先帝時的舊例,是降級……」

  「領頭的、都黜了嗎?」皇帝問。

  竇朋道:「沒有陛下旨意,不敢擅專,臣這就去辦。」

  皇帝嘀咕一聲:「都、該黜了。」

  竇朋裝作沒聽到。

  皇帝又問:「戰況、如何?」

  竇朋道:「大軍已在路上了,一切盡在掌握。昨日報,周邊州縣已知悉情狀,各自防禦。」

  皇帝道:「要快,不能蔓延。」

  「是。」

  皇帝說了這一陣,氣息有些跟不上,閉上眼睛專心喘氣。

  穆皇后撫著他的胸口為他順氣,道:「你才醒,歇一歇吧,緩一緩再說。」

  皇帝擺了擺手,群臣退下。皇帝對穆皇后道:「你也辛苦啦,歇去吧。」

  「我不累。」

  「去吧,看看宮裡。」

  穆皇后才告辭而去。

  待穆皇后走後,皇帝又睜開了眼:「杜世恩!」

  「在。」

  「這兩天,他們、都做了什麼?」

  杜世恩不敢有所隱瞞,一一說給皇帝,皇帝聽了,閉著眼睛,好一陣兒才說:「也還罷了。」

  他終於放心了,又復沉沉睡去。

  此後,他的身體愈發不如之前了,朝會也變成了五日一次,平常日子他也不上朝。本次事件竇朋處置得宜,皇帝日日都要見他,聽取他對政事的匯報。

  陳萌、祝纓、姚臻等人,連同皇帝信任的李侍中、時悉、穆成周也經常得以面聖。在這其中,又夾了齊王、衛王等宗室。

  衛王趁機進言:「陛下,大臣各為私利,恐不能為陛下盡心。一旦有事,他們各有主意,誤事不說,恐怕另有肚腸。還是自家人更可靠。譬如禁軍……」

  皇帝睜開了眼睛:「禁軍。」

  「陛下的安全比什麼都重要。」

  皇帝沉吟良久,死死盯著衛王,說:「也是大臣,勸諫先帝。」

  「啊?」

  大臣也曾一心,請先帝立他為太子的。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94
發表於 2025-4-29 00:49:1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三章 雙璧

  祝纓緩步走向大殿,皇帝還在養病,她依舊是可以經常見到皇帝的人之一。

  天氣很熱,夏天還沒過去,只在外面行走了一陣,便覺得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陽光烘得乾透了,接下來,就是皮膚往外滲出汗液,如果走快一點,在到大殿簷下的時候,汗水還不至於太多將外衫也給洇透。如果在外面等候得久了,就要變成一隻水鴨子了。

  一個小宦官迎了出來,打腰後抽出一把腰扇來,展開了,一面給祝纓搧風一面說:「祝大人,陛下正在與竇相公、姚尚書在裡面說事兒,就快說完了。」

  祝纓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又向他道了謝:「天兒熱,總是要出汗的,別這麼忙啦,留著力氣伺候陛下。」

  小宦官笑笑,依舊給她打著扇兒:「陛下跟前有人、有冰,我也不是專管打扇的。在這兒陪著大人說說話。」

  皇帝的身體不能說完全不見起色,看著也不像是能夠繼續活蹦亂跳的樣子,接見誰、見得多少就有了直觀的區別。到了這個時候,誰在皇帝面前得勢,誰受皇帝信任,一目了然。

  大臣看著宦官,宦官也看著大臣。互相估量著,彼此都要留一條後路。就像先帝的藍興一樣,藍興自打先帝去世之後便失了勢,如果不是還有一個乾兒子藍德在東宮,只怕此時他在京城已是查無此人了。

  這個小宦官對祝纓如此關照,也不全因她得皇帝信任,還因祝纓與杜世恩之間還有一些不大能拿得到台面上來說的交易。傳聞中祝纓對藍興也還不錯,並不因先帝過世而與藍興一刀兩斷。小宦官是希望與祝纓這樣的人有點交情的。

  祝纓耐心的站著,穿過長廊的風與小宦官手中扇子帶起的風為她帶來了清涼。祝纓等得並不焦慮,她能猜得到裡面在說什麼。

  皇帝身體的原因,聲音不大,並不能傳到殿外來。但姚臻、竇朋同時在內說的約莫就是官員的任命問題了。柴令遠等人在大殿上打的那一架打飛了他們身上的官職,這些都是要替補的,如今各方面爭搶的都很厲害。

  祝纓也與姚臻在私下勾兌了幾個人,她所推薦的多半也還是南人出身。梧州的官學生,凡她已經認識的、認為合格的,已經任命的差不多了。南方別的州的士子也互相攀著老鄉的關係想走她的路子,想從她這裡獲得一官半職。

  祝纓在心裡盤算著名單,菁才不易得,踏實肯幹的人還是有的,即使是個普通人,也比無所事事的紈絝或者叫驢強,至少人家能做事。

  眼下朝廷缺人,也不缺人。不缺的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的人,缺的是人才。無論是蔭官還是舉薦,目前的質量都不如以前了。

  殿內,姚臻雙手將一份名單遞給杜世恩,杜世恩捧到皇帝面前。

  皇帝說:「念。」杜世恩展開了名單,一個名字一個名字的往下念,某人、任某職。

  皇帝間或問一句:「這個某某,是某人的兒子麼?」

  姚臻答一句:「不是,他們只是同姓,某某的父親是某某某,居某官。」

  杜世恩見皇帝不再說話,繼續往下念。

  柴令遠等人品級都不算太差,要填補這些空缺,也不是全然由白身出來填補的。鄭熹一派與冼敬一派又都卯足了勁兒,無論如何,己方被拍出下去的人,還需有己方來頂替這個缺額。為此,姚臻的府上一直被不同的人拜訪著。前天晚上,雙方還在姚臻的家裡唇槍舌劍了一番。

  姚臻晃了晃腦袋,將前天那場鬧劇從腦子裡晃了出去。

  他的心裡有一絲嘆息。余清泉娶了鐘家女兒,鐘家與姚家同是先帝手上使出來的,彼此倒有幾分交情。鐘家人求到姚臻門上,請姚臻給想個辦法。姚臻並不敢保證余清泉馬上回京,余清泉是皇帝親自貶出的京的,這一份名單補的是能上殿的官員,余清泉如果再出現在殿上,除非皇帝瞎了、所有人都瞎了,否則豈不要斷他一個欺君之罪?

  這種事姚臻是不會幹的,不過礙於鐘家的面子,倒是可以給余清泉悄悄的在地方上升職,品級先給升回來。過幾年,等事情冷了,再調回京。

  姚臻盤算著,餘光瞥了竇朋一眼。辦的時候恐怕瞞不過竇相公。

  竇朋臉上毫無表情,嚴肅的坐在一旁。哎,竇相公自做了相公,也沒過幾天好日子。

  杜世恩高高低低的將一份名單念完。

  皇帝道:「就這樣吧。」

  姚臻接了名單:「臣回去就辦。」

  皇帝突然問道:「民亂,平復的怎麼樣了?」

  竇朋道:「尚無新消息傳來。估計他們的行程此時應該已經到了,排兵布陣再行圍剿,也須些時日。想來不出數日就該有捷報了。」

  皇帝點了點頭。

  見皇帝沒有其他的話,二人一同辭出。

  …………

  祝纓與竇、姚二人在殿外碰了個面,小宦官不動聲色的將扇子又收了起來。看三人互相點頭致意。

  裡面宣祝纓進殿。

  祝纓進到殿內,先舞拜,她的心中帶著一絲疑慮。

  她是被皇帝找過來的。此時戶部並無大事,往前線劃撥的糧草也已撥出,前天又報了一個小災,她也已經調度完畢。今年的預算還沒有到交給皇帝的時候。未到秋收,各地刺史也沒有進京,委實不知皇帝為什麼要她過去。

  皇帝先給她賜了座,祝纓謝了坐。看一眼杜世恩,杜世恩回了一個面無表情。他也不知道皇帝是有什麼打算。

  祝纓將心神放到皇帝身上,等著皇帝說話。皇帝以一種虛弱的聲音問道:「你可知道禁軍之中人可靠嗎?」

  聽了這話,祝纓愣了一下,反問:「可靠?」

  可能也覺得這話有歧義,皇帝馬上補充道:「何人忠誠可靠,可以拱衛朕躬,保證皇城的安全。」

  這話讓祝纓覺得更疑惑了,難道是有人要威脅皇帝的安全嗎?但這並不妨礙她馬上回答:「臣與標軍只粗粗相識,不敢妄言。請陛下慎重,『忠』與『不忠』的考語可殺人。」

  皇帝點了點頭:「知道。你只管回答。」

  「陛下所謂忠誠可靠,是何樣情境之下?」

  皇帝心裡,祝纓是可靠的。當年魯王謀逆的時候,祝纓的立場十分堅定。劉松年和王雲鶴的立場也非常的令他滿意,這時他又覺得王雲鶴是一個好人了。但現在王雲鶴已死,劉松年又已離京。眼下這個在先帝面前守了一夜的祝纓就是他非常信任的人了。

  他很直白的說:「倘若我有事。誰能護衛我的安全?如果我像先帝當年一樣,一病不起。何人可靠,可以拱衛安全?不使亂臣賊子陰謀得逞?!使我的祭祀綿延不絕?」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祝纓。

  祝纓忙離了座,跪地道:「陛下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皇帝道:「未雨綢繆,我要可靠的人,據你看,何人可靠?不必推脫。」

  祝纓心中已經有了方案,仍是作思索狀,好一陣兒才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陛下垂問,臣便不作虛言。若陛下若憂心安全,可以做兩件事,其一,精選可靠子弟環衛陛下。其二,調可控、可信精銳之師拱衛陛下。」

  「細細說來。」

  祝纓道:「精選忠臣子弟環繞陛下周圍,是近身護衛。選可控之師,是使外敵不敢為亂。」

  「都有何人選?」

  「陛下親衛皆選大臣子弟,陛下比臣更了解他們。至於兵士麼……臣知道的不多,只對北地熟悉一些。臣在北地,曾使溫岳教習新軍,選北地良家子,他們的家人都在北,並非某將、某人世領的私兵。糧餉全由戶部調撥,不受制於人。溫岳的父親,原是鄭侯的舊部,但他本人曾在禁軍多年。忠誠也是有的。」

  「鄭……柴令遠彷彿是鄭熹的外甥吧?」

  祝纓心道:你裝什麼裝?當了幾十年的趙王了都,宮外的親戚關係你能不知道?

  口上卻說:「算是吧,堂姐妹家的兒子。」說著笑了起來。

  「怎麼了?」皇帝問。

  祝纓道:「舅舅打外甥,鄭相公把他捆起來一頓好打,半個京城都知道了。」

  「他也是多心,我又不曾怪到他。」

  「臣倒以為,這是在警告其他人,別跟著學,瞎胡鬧。鄭相公一向看不慣胡鬧的人,這回是真生氣了。」

  皇帝笑道:「這倒是了,他從小就讓人省心,好些人家父母都拿他來教訓孩子,惹得旁人把賬記到他的頭上了。」

  「臣入京遲,並不曾聽說此事,不過,受人誇獎,也就要受些怨氣。這是自然之理。」

  皇帝聽的很認真,終於點了點頭道:「也對。你擬一個親衛名單,拿來我看。」

  祝纓道:「臣惶恐。」

  皇帝擺了擺手道:「何必自謙?你去吧。要盡快。」

  祝纓只得領命而去。

  這個親衛的名單對祝纓來說非常的簡單,目前皇帝身邊已有親衛,這些人都是權貴子弟。像冷雲的兒子在冷侯凱旋之後,就已經被納入親衛了。祝纓要做的是將其中再塞入一些人。譬如。陳萌的兒子陳枚,又或者施季行的兒子、鄭熹的次子。

  她這麼做是經過考量的,這些人出身都夠,本人也不蠢,更不是什麼極端的人。他們的父輩祖輩在朝中也還算中流砥柱。更重要的是,有了兒子在皇帝身邊,鄭熹的消息靈通一些,也省得祝纓自己總往鄭熹面前蹭。適當地接開距離是有必要的。

  這份名單很快的送到了皇帝面前,並且極快的得到了通過。皇帝看著這一份名單,倒也滿意。譬如鄭熹,當年是王雲鶴等人派鄭熹出城迎接當時還是太子的皇帝回來登基的。施鯤更是急流勇退,也是為趙王做太子出過力的人,更是支持他登基的。更不要提陳萌,近來是剛正不阿,很得皇帝好感。

  除開已經在皇帝身邊的,其他人的家裡或有為他們安排走文官之途的,或有已經考慮好了職位的。但此時祝纓一一拜訪,將他們塞進了名單之中。

  這份名單一出,便有許多人認為祝纓的立場已定。

  倒不是祝纓故意排擠冼敬等人的子弟,但做皇帝親衛,需要父祖官階達到一定的高度。而王雲鶴走後,冼敬一系的人幾乎沒有達到這樣高度的,且他們的子弟都以讀書、科舉為要,間或互相舉薦,走的便不是這一條路子。

  名單逐一落實,最後一個名額落定,皇帝又手書——召溫岳帶兵入京。

  旨意一下,鄭府門人又是一番彈冠相慶,祝纓沒有去鄭府,而是回到自己家,與自己人一起吃了個晚飯。

  席間,蘇喆沒有忌諱地問道:「阿翁,您這是要相幫鄭相公了嗎?那怎麼不去他們家?等他們來請嗎?還是?」

  祝纓搖了搖頭:「我是不想朝廷再亂下去了,鄭相公是恰好路過,受到了好處而已。」

  趙蘇道:「只怕冼詹事不這麼想。」

  祝纓道:「他隨便吧。凡一新政,想要成功,哪有那麼容易的?總不能他指點江山,說一個『新』字,高呼一聲『大義』別人便要衝鋒陷陣,為他奉獻一切吧?

  我敬重王相公,是因為王相公自己做了,而不是因為王相公說了什麼。冼敬起先是做過一些事的,所以我才與他同行一程。如今他陷入迷障,難道咱們也要陪著他一塊兒迷路嗎?

  王相公故去,我所怨恨的不是鄭熹。

  世上總有一些人,微賤之時慷慨激昂,也肯拋灑熱血,到得後來有了名聲利益,便面目可憎了起來,變成了他起初厭惡的人一樣的嘴臉。溫岳替代了溫岳,冼敬也殺死了冼敬。

  咱們都要自省,不要變得嘴臉難看才好。」

  一提到王雲鶴,大家都放下了筷子,這一天的剩飯特別多。

  ………………

  冼敬這兩天不免著急上火,余清泉被貶之後,他的府裡也沒少了讀書人進出。這些人或年輕氣盛,或一腔報負,都集聚在他的周圍。

  一個書生打扮的人說:「您還說祝纓持正公允,如今看來,也不過是權貴門下客。」

  冼敬道:「不可直呼其名。」

  書生道:「他絕非純臣,自他入京,南人勢力大漲,您知道嗎?南方來的貢士,經他之手得官者不下百數!有晉升遲滯者,不須開口,凡經他手核查,謂勤勉稱職,便為說項。南人稱之為『菩薩』。在京南士拜二神仙,拜完文昌帝君,再去拜菩薩以為指代。難道不是結黨嗎?

  他又與陳、施勾連……」

  「夠了!」冼敬大聲打斷了他,「你是什麼人,卻來指責大臣!」

  旁邊一個中年男子道:「說得倒也不算錯呢。」

  他穿著更服,但從捋鬚,撣袖,飲茶的動作上看,必是一位官員。這便是所謂「掛相」,容易被人看出職業、身份。這樣的人,「微服私訪」是很難查出實情的。

  冼敬瞪了他一眼,道:「你也是,收斂一些吧。險些與柴令遠打起來!」

  中年男子微笑道:「終究是他衝動打了旁人,罷了官,我還好好的。紈絝子弟,倚仗祖蔭,不過如此!祝尚書一味維護他們,終究是落了下乘。還是楊祭酒,雷厲風行,國子監風氣一新。兄長,不如拜訪一下祭酒。」

  原來,此人便是與柴令遠爭執的那個禮部郎中,也是冼敬的弟弟。他與柴令遠吵得火起,柴令遠陷進去打人,他反而走脫了出來,降職的人裡沒有他。

  冼敬心道:還真是叫驢!我不如楊祭酒,但願楊祭酒的學生裡,能有可造之材吧。

  要去拜訪一下楊祭酒了。

  中年男子正在說年輕書生:「年輕人,莫要衝動,一衝動就反落入別人的圈套了,要讓別人暴怒、犯錯。」

  年輕書生唇角一翹,終於忍不住道:「鄭衍為何會被告?」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向他,品味話中之意:「難道是你?」

  書生笑了,很矜持。

  冼敬道:「好了,今天就到這裡吧。再晚,就要宵禁了。陛下的病才好,都收斂些,不要事生非。」

  ………………

  冼敬以為,他警告之後事情就告一段落了,不想次日,禮部郎中冼玉京就給了他一個大驚喜!

  次日,終於到了皇帝露面的朝會了。

  這樣的朝會,照例不會當面匯報什麼復雜的事項,重大事項都已寫成奏本,經政事堂篩選上呈了。大家舞拜畢,竇朋先報捷,再揀了幾樣已經安排好的小事拿出來奏給皇帝。在朝上簡要地討論一下,走個形式便退朝了。

  這一天,皇帝準備聽楊靜給皇太子講授經義。其他人漸漸散去,杜世恩落後兩步,喊住了祝纓,兩人低頭說了幾句。

  便在此時,冼玉京笑嘻嘻的指著二人對周圍的同僚說:「瞧他兩個都得陛下信重,可謂『雙璧』。」

  此言一出,有兩三個人陪同他發出哄笑,戲弄之意毫不掩飾。周圍的人聽到之後面色大變,都不敢附和,腳尖更是轉了個方向,繞著他們走。將他們兩三個人閃開,以這幾人為中心,空出了一個巨大的圓形。

  陳萌出宮之後,還有京兆府的事務要辦,因此走的較快。冼玉京的話恰入他耳中,陳萌聞言大怒!他抽起笏板就要上前,卻被施季行給拉住:「陛下還沒走遠!要收拾這等豬狗,什麼時候收拾不了?」

  陳萌很快冷靜了下來,是的,現在不過是一句戲言,如果他鬧了,鬧大了,所有人就都知道「雙璧」了。陳萌恨恨地說:「他給我等著!」不把他祖十八代查個底兒掉,他就不姓陳!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95
發表於 2025-4-29 00:49: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四章 拖累

  「喂。」一個聲音打斷了陳萌和施季行的談話。

  兩人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不遠處站著一個穿著紅色官衣的男子。

  趙蘇。

  陳萌有點頭痛,怕趙蘇一時衝動,當場將事情鬧大。

  「壞了。」陳萌說。

  施季行也看了過去,道:「是他?」

  兩人對望一眼,齊齊踏上一步,準備阻攔。

  他們都知道,是祝纓將趙蘇從梧州的煙瘴中帶出。助他入學、幫他出仕,一路扶持,直到衣緋。

  許多名門望族的旁支子弟在四十歲的時候還做著青綠小官,在偏遠的地方苦哈哈的熬著資歷。趙蘇呢?剛到四十,沒有親族、岳家沒有背景、自己沒有師承,在祝纓的提攜下已成為能夠上朝的官員了。五品,多少人一輩子都邁不過的坎兒。

  休說是義父,便是親生父親,能夠做到這一步的也不是很多。如果說趙蘇願意為祝纓拼命,陳萌是相信的。

  此時陳萌卻希望趙蘇能夠不要這麼有義氣,大吵大鬧的,讓人記住了祝纓與杜世恩的「雙璧」,不好。

  陳萌快步走過去,才伸出手,就聽到一聲:「做甚?」

  卻是冼玉京接話了。

  挑事兒的就怕沒有人接茬,冼玉京正愁著無人搭話。在身邊空出一大片空地的時候,他已經意識到似乎是有些不對,可惜開弓沒有回頭箭。

  趙蘇搭了話,他反而來了精神。用下巴對著趙蘇的方向反問。

  陳萌的頭更疼了。

  趙蘇神色如常,不是沖冼玉京,而是對著冼玉京身邊的人說:「你們怎麼回事,竟然讓一頭驢在宮中公然嘶吼嚎叫,還不快拉下去塞口豆餅?」

  「噗哧,」陳萌忍不住笑出了聲,「哈哈哈哈。」

  施季行也不禁莞爾,笑聲感染了許多人,在一片笑聲中,冼玉京的臉漲得通紅。

  此時,皇帝、太子、竇朋、楊靜、冼敬等人都往東宮去了。祝纓也與杜世恩說完了話,杜世恩快走幾步趕上了隊伍。兩人皆不知發生了什麼。

  祝纓循著笑聲慢慢踱了過去,還不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待她走近便聽到冼玉京勉強的聲音:「爾是何人?竟然敢在宮中大放厥詞?」

  趙蘇彈一彈袍角輕聲道:「我蠻夷也。」

  見趙蘇能應付得來,祝纓停下了腳步先觀望。

  陳萌又笑了出聲。真是太有趣了。

  此時,祝纓一旦搭理了冼玉京,無論給出什麼樣的反應,都是認可了冼玉京有資格與她辯論,無形中抬高了冼玉京的地位。祝纓要是搭理了冼玉京,冼玉京輸了不虧,贏了,翻倍。

  所以祝纓此時是不該出面的。這也是許多時候「小人物」能夠暢所欲言的原因。

  趙蘇就不一樣了,他是祝纓的義子、戶部的郎中,身份與冼玉京相當,正好。

  陳萌比較疑惑的是,冼敬有這麼傻麼?放任冼玉京這麼……發蠢?

  趙蘇可也不是一個善茬呀。

  誰帶出來的像誰,沒與祝纓七分像,五分總是有的。

  冼玉京反唇相譏:「標榜蠻夷,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趙蘇笑了:「我本是獠女之子,何須標榜?」

  他見祝纓已經抬步走了過來,忙說出了後半段:「蒙祝公不棄,教以王化,得為朝廷效力。祝公親赴煙瘴之地,勸課農桑,教化蠻夷,自掌戶部,倉廩豐足,才讓你這隻配吃泔水的豬也能吃飽飯,還在那裡有力氣罵廚子。」

  斯文的罵法冼玉京會一萬種,像趙蘇這樣直接而生動地罵他是豬是驢,他反而沒有了「對等」的回應。他噎住了,伸出手來指著趙蘇罵道:「你,你簡直斯文掃地!」

  圍觀的人發出失望的嘆息,這一回冼玉京竟沒能對等地罵回去。

  幾個清醒過來的朋友意識到他已輸了這一陣,忙將拉到了一邊:「莫要逞一時口舌之快。」

  趙蘇正要乘勝追擊,祝纓已經走了過來:「怎麼了?」

  趙蘇恭敬的對著祝纓彎一彎腰:「沒什麼。」

  「哦,那就回去吧,還有事要做呢。」祝纓說。

  「是。」

  現在已經是夏末,要開始做來年的預算了。現在開始動手,可以慢慢地做,不用像去年那樣趕時間,也能考慮得更周到一些。

  祝纓對陳萌、施季行等自己的熟人點了點頭,此時,不用去東宮的人已經陸續聚了過來了。

  冷雲不緊不慢地踱了出來,看著冼玉京被拖走的背影啐了一口:「什麼玩意兒?!」

  祝纓問道:「怎麼了?」

  「雙璧」這個詞,她沒有聽到,只能猜到自己被說了壞話。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在這個時候對她講明。

  冷雲拍拍趙蘇的肩膀:「同你義父回去慢慢說吧。」又對祝纓說:「有事要幫忙就說一聲。」接著又踱走了。

  陳萌是已經打定了主意的,一言不發,也離開了皇城。

  …………

  祝纓往戶部走,趙蘇臉上的表情仍然很不好。雖然他罵了冼玉京,但「雙璧」這個詞已經出來了,一些看祝纓不慣的人極有可能拿這個說事,那可真是太噁心了。

  才罵了兩種動物,形容詞也不是特別的令人印象深刻,便宜冼玉京了!

  他越想越氣,琢磨著是不是可以在半路上將冼玉京套個麻袋打一頓,反正上朝的時間很早,天還沒有亮,兜頭一頓打,誰能認得出來是他行凶呢?

  不對,才與他起了衝突,如果現在打了他,豈不是落下痕跡了?

  須得仔細籌劃。

  尚未籌劃完,戶部已經到了,葉登、李援以及其他幾個郎中也差不多知道了剛才發生的事情。他們望向趙蘇,趙蘇對他們點一點頭。祝纓看到了他們的動作,只作不知,如常安排完了晨會的內容,布置製作預算的事情。

  接著,她對趙蘇說:「你隨我來。」

  葉登等人無心公務,都尖起耳朵來聽。

  過了一陣,便到祝纓的笑聲隱約的傳來,眾人心頭一鬆。

  趙蘇一從祝纓房裡出來,就被葉登叫了過去,李援已經在裡面了。二人沒有問趙蘇剛才的事情,只是看了一下趙蘇的臉色,雖然沒有笑,但也已經沒有那麼難看了。葉登胡亂拿了份公文給趙蘇讓他去辦。

  趙蘇接了過來,向他一禮,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桌子邊一打開,趙蘇嘆了口氣,這一份核查鹽州戶口的文書,昨天他才交給葉登的……

  趙蘇合上了公文,繼續琢磨怎麼整冼玉京。

  一個計劃在他的心中漸漸成型的時候,這一場「插曲」也在慢慢地傳播開來。比起「雙璧」,「叫驢」「吃泔水的豬」顯然更加通俗易懂易於傳播。

  不多時,皇城內外已經有不少人知道了這件事,隨著一天公務的結束,這個故事必將隨著各人散入各處。

  一落衙,鄭奕便跑到了鄭熹家,將今天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了他。

  鄭熹道:「兒女都是債,沒想到冼敬的兄弟也是債。」

  「七郎,咱們要不要做點什麼?」鄭奕問,「總不能就讓三郎被那頭豬誹謗吧?」

  鄭熹道:「我親自去見他。」

  鄭熹輕車簡從,到了祝纓的家裡。

  祝纓正在趙蘇等人的擁簇下趕回家。今天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對於「南人」來說是一件大事,南士們群情激憤!

  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冼敬等人看勳貴,是妨礙了他們上進的路,巧了,南士們看北人,也是如此。祝纓願意幫助南士,現在要動祝纓,南士自然氣憤。

  雙方在門前相遇,祝纓先向鄭熹施禮,鄭熹還了一禮,南士中有人很快認出了鄭熹,亂哄哄地問好。鄭熹也含笑點頭:「都是精幹之士。」一句話就讓不少人帶了點激動。

  他來了,旁人都到一旁小廳裡候著,祝纓請鄭熹到正堂上座。

  鄭熹也不與祝纓客套,開門見山:「今天宮裡的事情我聽說了,冼玉京,你打算怎麼辦?」

  祝纓道:「他?用不著我辦。」

  「趙蘇是個人才啊!」鄭熹感慨一聲,又說,「此事也與我有些關係,總不能讓你白受委屈。不過我動手,不會只動一個人。」

  祝纓平靜地看向鄭熹:「您還沒起復,就要下一盤大棋了?」

  鄭熹嘆了口氣:「這就算大了嗎?冼敬還是太子詹事,投鼠忌器呀。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先老實些還是能辦得到的。」同是詹事,不同命!

  「是啊,太子。」祝纓輕聲說。

  鄭熹道:「真個出手你不心疼?不顧念王相公的舊情了?」

  祝纓反問道:「王相公?在哪兒呢?他們連王相公的半分氣韻都沒有了。」

  鄭熹道:「那便好。冼玉京,狂生耳,要是將他的話當了真,就要貽笑大方了。」

  祝纓笑笑:「杜世恩於國有功,他從刺客的手裡救過陛下。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夠力挽狂瀾,那倒不虛此行了。」

  「這麼誇一個宦官,雖然是實話,但也不宜在外面說。」

  「這是我家,這裡只有你我。」

  鄭熹道:「好了,這事不用你操心了,」他隨意地指了指偏廳的方向,「安撫好,年輕人容易衝動,不聽話會闖禍的。」

  「好。」

  鄭熹一走,南士們便在趙蘇的帶領下過來拜見祝纓。就在鄭熹與祝纓說話的空檔,趙蘇、卓玨等人已經與一班南士們在商討對策了。

  趙蘇起的頭:「辯解是最無用的,不用一個更獵奇的新聞壓過這一個。」

  卓玨也笑道:「不就是比誰的聲量大麼?他們固然是一時學士,咱們聲音也不能小了!咱們許多同鄉,皆賴大人之力得以出仕、升遷,地方上可也有咱們的人,給他們好好宣揚宣揚。一群吃奶罵娘的東西!」

  趙振聞言附和:「就是!大人為國為民,做了多少事情,一頭叫驢兩嘴一對就想抹黑嗎?」

  趙蘇再次提醒:「不要提冼玉京說了什麼!」

  「好好。」

  ………………

  與此同時,冼敬也知道了自己弟弟幹了什麼好事。

  他將弟弟叫了跟前,氣道:「你這張嘴,也要分分時候,分分人!祝子璋並非庸碌蠹蟲,你如何要折辱於他?還反被別人恥笑了去!」

  冼玉京臉脹得通紅:「他分明是鄭七一黨,意圖把持朝政,隔絕君子!」

  冼敬道:「不然呢?依著你,這禁軍要如何分派?這也是你能夠議論的?陛下親衛,向來須得親貴子弟,難道還有旁人?有這心思,去做些實事。你……我與姚尚書說,你到地方上去吧,好好知道一下民生!」

  冼玉京道:「我走了,那你呢?京中能幫你的人就又少了一個!」

  「聽我的。」冼敬把髒話給咽了回去。你還幫我呢?!!!

  「哦。」

  「你收拾一下,與我同去祝府道歉。」

  「什麼?我不去!」冼玉京跳了起來,打死也是不肯去的。任憑冼敬怎麼說,說得多了,他拔腿跑了。

  冼敬深吸了一口氣,感覺特別的累。

  冼玉京跑了,冼敬卻不得不收拾這樣一個爛攤子。他稍作收拾,便到了祝府門外。

  祝纓家裡正在吃飯,設宴招待南方的士子們。照例是沒有酒的,但是大家齊聚一堂,說說笑笑,環顧四周全都是南方人,一時之間,個個歡欣雀躍。

  有人高興,捏著筷子敲擊著碗盤打著節拍唱起了家鄉的歌謠。你也唱,我也唱,歌聲飄了出來。

  冼敬在門外聽著,猶豫了一下,仍然決定進府。祝文認得他,急急的將他迎到府內,大聲向祝纓稟報。

  堂上一靜。

  祝纓笑道:「快請。」說著,離席走了出去。

  冼敬大步走了進來,滿臉的愧疚之色。一見祝纓便說:「子璋,對不住。」

  祝纓笑道:「快來,詹事來是好巧。」

  賓主坐下,冼敬看了一眼滿廳的士人,又對祝纓鄭重說道:「我的過錯。」

  「過去就過去了,休要再提。」

  冼敬嘆了口氣,只得坐到了為他新設的席上。祝纓絕口不提白天的事,而是詢問今天楊靜為太子講經義。

  冼敬稍稍說了些概要。

  祝纓對南士們說:「楊祭酒的學問是極好的,平日難得聽到。不是詹事轉述,咱們可都聽不到,可要謝謝詹事。」

  南士們參差不齊的對冼敬道了聲謝。

  冼敬道:「非我著述,不過借花獻佛而已。」

  因有冼敬到來,原本很熱鬧的氛圍一變,唱歌的也不唱了,小聲罵冼玉京的也不罵了。趙蘇笑著對祝纓道:「咱們鬧騰得很,怕打攪了您和詹事用飯,要不,咱們去那邊玩?」

  冼敬忙說:「何必?是我打擾了。」

  祝纓對趙蘇道:「莫要作怪。」

  趙蘇笑笑,執箸敲著桌沿,唱了一支山歌,林風、蘇喆也跟著唱了起來。

  一切彷彿都過去了,什麼衝突也沒有發生。

  冼敬的心稍稍安了一些,回去將冼玉京日日訓誡。

  冼玉京正不自在,自那日「雙璧」之後,說祝纓的人不多,說他「叫驢」的人倒是不少。許多人都繞著他走,往日能打個招呼的也都斜眼看他,這令冼玉京氣憤非常,恨恨地又罵祝纓「奸詐」「必是背後弄鬼了」,只是又以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罵。

  冼敬也管不了他背人說話,只要他別再鬧到外面幾天。冼敬自己另有事忙,他將帖子遞到了楊靜的府上。

  …………

  論理,楊靜與冼敬應該相處不錯,實則二人相交不多。

  楊靜在家中接待了冼敬。

  看到楊靜的臉,冼敬的心中就是一寬。

  二人坐定,楊靜問道:「我觀兄面相,必是有事而來。」

  冼敬道:「正事,有事相托。」

  楊靜問道:「什麼事?」

  冼敬先盛讚楊靜在國子監中所做之事,感嘆道:「老師生前,也有這樣的想法,只可惜天不假年,事務又多,竟未能做成。他老人家泉下有知,想必也是欣慰的。不知國子監中,可有賢才以繼前輩之志?」

  楊靜道:「有,不給你,免得糟蹋了材料。」

  冼敬有點吃驚,一看楊靜,仍然是那麼一張溫和的面孔。楊靜與劉松年全然不同,劉松年的臉上從來喜怒形於色,刻薄譏諷也形於色。楊靜說話再刻薄,還是一副溫和可親的樣子。

  「楊兄何出此言?」

  「冼兄身邊小人太多,會學壞的。」

  「這話過了。」

  「余清泉是好人?令弟又是慈寬之輩?」

  冼敬張了張口,道:「他們總也不是……很……不會比那些紈絝蠹蟲更糟糕。」

  「那就是很糟了,你非要保這些人,讓他們擅作威福嗎?」

  「他們都黜了去,架子就散了,老師的抱負也就沒有實現的可能了。做事是需要人的,好不好,都得先留下。給我合用的人,我會將他們漸次替換掉的。」

  楊靜很失望:「等你做成了,天下正直之士也被你身上的臭蟲咬死了,你,也要被你身上的臭蟲咬死了。憑什麼讓別人受那等小人的搓磨?」

  「他們可以……」

  「他們可以投效你?在你的手下與小人爭搶一口殘羹冷炙?還是要受著小人的排擠仍然不計前嫌為你做事?你管不了那些小人,卻要讓真正的棟樑聽命於你、受小人的欺壓,未免太過荒唐。」

  冼敬仍不肯走,他還要做最後的努力:「並不是為我!是為天下。

  我知我有不足,也知你有不滿,可天下的事就是這樣,即使是你的學生,等他們入仕了,你便也會發現他們的心中,除了有老師、有師長,還有聖賢之道。

  人人都讀聖賢書,都可走聖賢之道。每個人對聖賢都自己的解釋,師長難道能夠高過孔孟?

  便是師長也無法讓他們只聽一人之言。

  我只能盡力彌合。老師生前,亦為尋找出路。只要士子們還在朝堂,終有一人能夠成功。我要做的便是讓這朝堂不全被無能的紈絝所佔據,能夠有一絲縫隙,我要先把地方佔了。否則,縱有萬般計策,終是無處著力!

  要做事就要有人!要有人,便不得不被攻訐為『結黨』,我,別無他法!如果我們都走了,就是將朝廷拱手讓人,老師的志向,再沒人提及了。

  我也想要志同道合之人,我也很累啊!楊兄,還請幫我。」

  「你不能回護縱容他們,黨同伐異,攻擊大臣,」楊靜笑笑,「詹事,請回吧。」

  如果說,針對王雲鶴會讓旁觀者厭惡鄭熹的話,那麼針對祝纓,絕對會讓人厭惡冼敬一系。

  無他,王、祝都是用心做事的人,他們行事、為人,無可指摘。

  無論立場如何。

  楊靜知道冼敬的意思,但不打算體諒:「你像是個只記得要把書抄一遍,卻無暇學習書中道理的蠢學生。」

  冼敬灰心地離開。

  ………………

  京中,流言還未平息,為了蓋住「雙璧」,趙蘇等人賣力宣傳。又將余清泉等人拉出來鞭屍,除了避開王雲鶴不去攻擊,他們變著花樣地攻擊冼玉京等人。

  捎帶著,冼敬也受到了一些非議。

  事情還沒完,過不數日,皇帝突然傳出旨意來,將冼玉京貶出京城,與他一同被貶的還有八人。貶黜之地都頗遠或做別駕,或做司馬,也有貶做縣令縣丞的。

  詔命一出,冼玉京在家破口大罵。祝纓自己都不認識的祖宗八代都被他罵完了,罵歸罵,確又不敢抗旨,只得灰溜溜的收拾了行李去赴任。

  「皇后娘娘對陛下說,這些人不安份,突然帶壞了太子、齊王,很不像話。」杜世恩對祝纓說。

  兩人正在杜世恩家裡喝茶,他們都去參加了藍興的葬禮,葬禮上,杜世恩約了祝纓到他家裡坐一坐。

  祝纓道:「皇后?什麼時候討厭起這些人來了?」

  「您怎麼也糊塗了?當然是鄭相公,我也不必瞞著您,當年,鄭相公與潛邸可是有過兒女婚約的。這些家伙打著太子的旗號在外為非作歹,也有傷太子的名聲不是?」

  祝纓明白了,穆皇后其他的事情可以不管,唯有兒子、丈夫是她第一在意的,仔細論起來,兒子還擺在丈夫的前面。

  穆皇后沒有動冼敬,只是暗中派人「提醒」了冼敬一番。冼敬確實為太子盡心盡力,穆皇后倒也恩怨分明。

  祝纓道:「你也沒少說話吧。」

  杜世恩道:「慚愧,我不過是個奴才罷了。以前府裡面好些事都是娘娘在打點,她說話,陛下也肯聽。咱們娘娘是個有福之人,除了娘家兄弟不爭氣,旁的都好。那幾個小賊本不是大事,只是拖累了您。」

  「這話從哪裡說來的?」

  杜世恩道:「在我這裡,就不必這樣客套了。」

  祝纓笑著搖了搖頭:「我並不會生氣。我又不是二十歲沒出仕的清流,何必要他們的誇讚?」

  杜世恩感慨一聲:「您豁達。」

  「過獎了。」

  杜世恩也只能在外耽擱一小會兒,一盞茶還沒喝完,宮中便來了人:「師傅,快回去吧!陛下,陛下又……」

  祝纓與杜世恩對望一眼,杜世恩問道:「又怎麼了?」

  「又說頭疼了。」

  祝纓雖沒有問,杜世恩卻仍是小聲說了一句:「都瞞著,其實,總是頭疼、頭暈,時常不能視事。竇相公來回事,也只是聽一聽而已。」

  祝纓點了點頭。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96
發表於 2025-4-29 00:49: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五章 信任

  京城裡死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宦官,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人人都添了一點小心。

  一個病歪歪的皇帝,容易讓人心裡沒底。

  情況彷彿又回到了先帝的最後幾年,皇帝並不經常出現在大臣們的面前,但是他還活著。你又不能當他完全不存在,還要考慮到他的感受。

  這一日,項樂正在向祝纓匯報調查倉儲的事情。

  「他們借著幾次用兵,平了一些賬,但仍有蛛絲馬跡,我查到的都在這裡了。每一項的經手人姓名,也都寫在這裡了。」項樂將一份賬本交給了祝纓。

  賬本很厚,項樂做得很用心。賬冊之外,又有一份薄冊子:「這是他們虛報的倉儲地點,我親自去看過了,並沒有。」

  接著,項樂又說:「做假的手段無非那幾樣,要麼是賬目做假,要麼是實物做假……」

  他一一細數做假的手段:「若是以上皆不濟,還有一個殺著——失火。一把火,無論證據還是實物,燒沒了,就死無對證了。」

  祝纓道:「好,這些都留好,暫時不要動。」

  項樂沒有遲疑:「是。」

  見祝纓沒有別的吩咐,項樂出聲詢問:「大人還有事指派給我嗎?」

  祝纓笑問:「怎麼?正在興頭上?」

  項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商人出身,讓他出仕很晚,又蒙知遇之恩,是很想做些事情的。

  祝纓道:「會有你忙的……」

  腳步聲打斷了祝纓的話,一個小宦官跑了過來:「尚書,陛下有召。」

  祝纓只得對項樂道:「你先去幫同趙蘇,一會兒我再來與你細說。」

  「是。」

  ………………

  祝纓到了大殿,只見皇帝正歪在榻上。

  皇帝未讓她行大禮,而是讓她坐在榻側的圓凳上。

  祝纓看皇帝的臉色,不見好,但也還沒到要死的樣子,聽皇帝說:「當年,齊王開府,花了多少錢,你知道麼?」

  祝纓道:「當時臣沒在戶部,不過看過舊檔。當時開府與成婚一同準備的,陛下的內帑出若干、戶部出了若干,又有舊邸可供改建,省了若干。共計若干……」

  皇帝道:「二郎已經做了父親了,三郎也該成婚了,二娘也該出嫁啦。」

  那就是冊封、婚禮、開府一起準備了?花費不小。

  祝纓問道:「陛下打算花費多少?吉日定在何時?」

  皇帝道:「越快越好。」

  祝纓道:「那可能就要儉省些了。去年的錢花得差不多了,再省,就只好將預留應急的錢拿出來了。一旦有事,易為人詬病。」

  皇帝的臉色略有不虞,旋即問道:「能拿出多少?」

  「戶部能出的,不超過撥給齊王的,略少個一、二成,每人。」

  皇帝的臉色變好了不少,道:「那夠啦,他們給我說,有現成的府邸。你看如何?」

  從府邸的選擇上。其實有一個府邸是現成的,修一修就能用,那便是王雲鶴才搬走的地方。對此,祝纓心底是極不願意的,她還希望有朝一日王書亮能夠回來,成為府邸的新主人。

  因此她說:「改丞相邸為王宅,以後再有丞相又要再動一遍,不太劃算,陛下留著賜給下一個丞相更省事。」

  當年魯王謀逆附逆的許多人宅邸也被收回,陸續被賜給有功之臣。還有一些仍然封存,祝纓的意見,將其中兩座府邸併作一座,重新修葺,作為王府。兩宅合併,會比王雲鶴留下的那個更大一點。

  皇帝聽到「更大一點」便同意了:「那就讓他們辦去吧。果然要問過你,才會更妥當些。」

  又有安德公主的舊邸。安德公主當時到府邸也是皇室所賜,如今公主已死,這座府邸的規制就不適合於駙馬以及公主之子居住。因而也被收回。

  新王封號、公主封號、他們各自的配偶人選,皇帝沒說,祝纓也沒問。

  若論年齡,這位公主與鄭熹的次子,冷雲家的兒子年貌相當。阮將軍、王大夫等人家都皆有合年齡合適的子弟,祝纓是絕不肯搭這個話的。

  不做媒、不做保,不做中人三代好。

  就在祝纓以為今天就是為了皇帝的家長里短耽誤正事的時候,皇帝又問了:「溫岳什麼時候到?」

  祝纓道:「這個須得問兵部,臣卻不知,不過按腳程算,應該快了。」

  皇帝道:「他們的兵馬如何安頓,糧草劃撥,總是你的事了吧?」

  祝纓道:「是。臣親自出城安頓。只是不知他們與現在的禁軍以及兵部等處該如何統屬?後續的糧草之類如何發放?」

  「聽命於朕,有事,讓溫岳與你講。」皇帝認真地說。

  「是。」

  溫岳所攜之新兵是以招募制,與之前的兵馬配置方式完全不同。皇帝讓祝纓來做準備,倒也不算是戶部越俎代庖。

  見皇帝沒有別的話了,祝纓才辭了出來。

  回到戶部,她便叫來了項樂:「溫岳要到了,他的補給單列,你負責。」

  「是。」

  這天晚上,祝纓又派了蘇喆往鄭熹府上去了一趟。

  鄭熹戴頂斗笠,在家中池塘邊釣魚,就在水邊的涼亭裡接見了蘇喆。蘇喆好奇地看著鄭熹這個不倫不類的打扮,說漁夫,又太富貴了些,說丞相,那斗笠又不太搭。

  鄭熹對小姑娘還是比較寬容的,笑問道:「這樣的天氣,你阿翁怎麼讓你跑這一趟了?」

  「阿翁說,這樣不打眼。」

  「哦?那是有大事了?」鄭熹指了指對面的座位,讓蘇喆坐。

  蘇喆坐了過去,道:「溫將軍要回來了,今天陛下問起了。阿翁說,相公必有安排,不過多費一句口舌,練一練我的腿腳——陛下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很看重自身安危,或許不太樂見禁軍與旁的大臣走得太近。要是溫將軍還不避諱一下,興許這支兵馬也要不歸他了。請您忍耐一時,溫將軍那裡,也請您提前囑咐一句才好。您說過的,斂翼待時。」

  她留意看著鄭熹的神色,卻失望地發現,從鄭熹的臉上竟看不出什麼端倪來,只得怏怏地低頭喝茶。

  鄭熹從容地道:「回去告訴你阿翁,我也是這麼想的。」

  蘇喆嗆了一下,放下茶杯:「是。」

  鄭熹笑道:「莫急,慢慢吃完茶果再走。皇帝也不差餓兵的,何況於我?」

  「哎。」蘇喆甜甜地笑了。

  ………………

  溫岳抵京的時候天氣仍然帶著夏季的余熱,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帶著北地招募的子弟。

  抵京前一天,信使便到了營前:「大娘子聽說將軍回來了,派人來送些換洗的衣衫好穿了面聖。」

  溫岳假意責怪幾句:「婦道人家,就是事多。」

  將人叫了來一看,來的也確實是他府裡的人,溫岳不以為意,不想來人卻對他說:「娘子說,有幾句私房話要囑咐。」說著,對他頻使眼色。

  溫岳這才單獨見了他,兩一番耳語,溫岳大聲道:「我是領兵,軍中不得留有女子,哪裡來的外室?」

  聽得帳外的人會心一笑。

  很快,他們就到了城郊,祝纓帶著項樂等人出來見他。見到祝纓之後溫岳有些激動,比他更激動的是他身後的北地子弟。

  他們見到祝纓之後都不不由自主的行禮:「節帥!」

  祝纓也含笑對他們點頭致意,對溫岳道:「你們的營房另有安排,這裡有我,你先去面聖吧,等你回來,包管已經安排好了。」

  溫岳聞言,道:「好。」

  便頭也不回地走了,他的手下也都不以為奇。

  祝纓親自為他們挑選了營房,帶他們去安頓。

  兵士們句句都是「節帥」,祝纓道:「哎,現在可不是節度使啦,已經解職了。如今是溫將軍帶你們,不過,要是糧草後勤之類有什麼難處,還是可以來找我的。」

  彼此又認了一回,祝纓先與他們辦交割,頭一遭的交割是她親自盯的:「北地飲食與京城有些不同,按你們的習慣調撥的。」

  「哎。」無論校尉還是小兵,聲音都帶著感動。

  祝纓與他們清點一番,然後說:「項樂。」

  項樂也正式地站了出來,祝纓道:「以後,就照這樣給他們調撥。好了,你再與他們走一遍,熟悉一下。」

  「是。」

  也有一些人認識項樂,其中幾個校尉與項樂都能互相叫得出名字,出來兩個人與項樂勾肩搭背地去了。餘下的校尉請祝纓去主帳,祝纓道:「不啦,我在這裡轉轉。來,給我說說,北地今年的年景怎麼樣啦?」

  ………………

  那一邊,溫岳也到了宮中。

  溫岳不是常有這樣單獨面聖的機會,他很重視這個機會,也略有一些緊張。舞拜畢,皇帝問道:「你便是溫岳?」

  「是。」

  皇帝先慰問了一句辛苦。溫岳有些激動,稍有結巴地向皇帝表明了一片赤誠之心。

  皇帝微笑的點了點頭,又問:「帶了多少兵馬來,一路如何行進?北地情況如何?北地的子弟以及訓練的情況如何?」

  溫岳都一一作答。

  皇帝道:「是祝纓舉薦了你。」

  溫岳心頭一緊,忙答道:「是。當年在北地。他是節度使,後因分兵,節度使帳下,兵馬不敷用,故而招募新軍。臣後至,他們已有安排,故爾命臣編練新軍。」

  「你以前是禁軍?」

  「是。」

  「我怎麼彷彿聽說你與鄭侯還有些關係?」

  「先父生前是鄭侯帳下小校,先父過世之後,鄭侯對孤兒寡母多有回護,待臣面聖之後。安頓好兵馬就去拜祭。」

  皇帝微笑道:「倒是有情有義。」

  「臣惶恐。」

  皇帝突然問道:「如果鄭熹有事相托,你會照辦嗎?」

  溫岳倒吸了一口涼氣:「那要看是什麼事情。」

  「什麼事?」

  溫岳道:「無害於陛下,無害於國家。凡事總要先公後私。」

  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去吧,給你三天假。」

  「是。」

  祝纓在軍營等到溫岳回來與他交接,溫岳將人馬安頓好之後,便趕去了鄭熹家拜祭。

  祝纓陪他去鄭熹家走了一遭,溫岳先拈香,祝纓也跟著拈了一回香。

  鄭熹道:「以後就不可過從甚密啦。」

  溫岳聽後心中有些難過,不禁低下了頭。

  祝纓道:「又不是不能來往了,總不能不讓人串門。不過是正在節骨眼上,稍有些忌諱。等溫大站穩了腳跟,再從容聯絡也不遲。上來就調明顯聽命於相公的人當禁軍?在陛下這裡就先會被否決掉。」

  她說服皇帝的理由是「招募新兵」與舊制沒什麼關係,可不是與舊制關係很強。估計皇帝的想法是:能獨領一軍,直接聽命於皇帝,溫岳應該知道怎麼選擇。

  鄭熹微笑道:「我知道你們的心。你們兩個,都去忙吧。」

  溫岳哽咽的答應了一聲,與祝纓一同辭出鄭府。

  溫岳回到家,發現府中一切安好,溫大娘子迎了出來笑意笑意盈盈的道:「將軍回來了。」

  府中上下都歡迎他的凱旋。溫岳比一同出征的同袍們晚回來了許久,家中人正在掛念。一番敘舊之後溫大娘子又絮絮的說了這些日子以來鄭府對他們家的照顧。溫岳心中又是一陣感激。

  至此,溫岳便率軍駐扎了下來,對他的命令直接出自皇帝,讓他接手了禁軍的部分防務。他的糧草之類,從祝纓手裡直接撥給,不受任何人的擺布。兵士都是北地來的,別人也沒辦法插手。

  見此情狀,好些大臣都詫異:陛下何時精明至此?

  …………

  「是不是你對陛下說了些什麼?」

  陳萌也很懷疑,他自認與祝纓是自己人,有懷疑就直接跑到祝纓家來問了。

  他是知道的,皇帝常見祝纓,也常問祝纓一些問題,且看皇帝的樣子,不大像是能安排出這樣事情的人。

  祝纓道:「或許吧。」

  「那就是了。」

  「不可聲張。」

  陳萌笑道:「這還用提醒嗎?要是先帝時有這番動作,人心該不穩了,該懷疑先帝有疾,又或者有疑心。當今陛下麼……大家反而安心,陛下終於做了一點像是人君會做的『正事』了。」

  「他一直在做人君會做的正事。」

  「想法很好,眼高手低。」陳萌說。

  祝纓道:「慎言吶!」

  「也就是同你講講,你口風緊。哎,怎麼沒見蘇家丫頭?」

  「與晴天出去逛街了。姑娘家家,拘在家裡像什麼話?」

  她說得太過理所當然,陳萌沒聽出不對來,卻被勾起了癮,說:「說起來,我也有好久沒有逛過街啦。怎麼樣?『微服私訪』一下?怕不怕遇到無賴?」

  「有陳京兆在,京兆怕是沒有無賴了吧?晴天前陣子說,京城街面很乾淨了。」

  陳萌小有得意道:「怎麼樣?走著?萬一遇到些不長眼的官員,正好辦了他!」他憋著一口長氣,本來是要弄冼玉京等人的,他這裡才準備到一半,皇帝出手了,把人貶了。正有氣沒處撒,誰撞到他的手上,是要吃大虧的。

  這天是休沐日,是官員撒歡的時候。

  祝纓道:「行啊。」

  不多時,兩人都換上了便服一同出現在了街上。陳萌微有發福,鬚裡也雜了兩根銀絲,祝纓面白無鬚,身形勁瘦,本就比陳萌年少一些,一眼看去就是兩代人。

  陳萌咳嗽了一聲,微有嫉妒。

  兩人走在大街上,祝纓留意了一下,地痞無賴是少了很多,小偷扒手今天也沒看到。不過也說不好,現在他們還沒走出自己居住的這一坊,本坊裡富貴之家多一些,咦?

  陳萌低聲道:「那個不是東宮?」

  還真是!

  太子正帶著四、五個人往這邊走,竟也是個「微服出行」的模樣。

  本朝太子,乃至於皇帝並不都是鎖在宮裡的,太子往外跑的時候還要略多一些,但是這回隨從是有些少了。

  祝纓皺眉,看向太子身側的一個青衫少年。

  陳萌問道:「怎麼?」

  「女的。」祝纓說。

  太子還帶了倆宦官、倆護衛,女扮男裝,祝纓是個行家,一般人在她面前一眼顯形。

  兩人迎了上去,先拱手,太子搶著也拱手:「陳公、祝公。」

  說著,還使眼色。

  陳萌道:「殿下如何私挾婦人出遊?若為人所知,又是一場麻煩!」

  嚴歸聞言,往後縮了縮。

  太子其實是來見一見祝纓的,皇帝調動了宮廷守衛,他已知皇帝信任誰了。兼之近來三弟也要開府,二弟又日漸長大,身為太子,他總要做些什麼。

  太子如果大肆勾結朝臣,做得太明顯,只好將有限的力量放到合適的人身上。說起來,鄭熹也是合適的,但是太子手上實在拿不出更多的籌碼來打動鄭熹了。且鄭熹是個更狡猾的人,祝纓也有城府,但比鄭熹似乎坑人會坑得輕一些。

  祝纓又與許多人有勾連,是個不錯的選擇。

  太子道:「昨天偶然聽宮人說起,宮外百姓生活,想看看貧苦百姓究竟是什麼樣子的。總在宮裡,都要忘了在宮外的時光,忘了人間疾苦了。宮人家在京城,讓她帶路。」

  理由找得正正好。

  陳、祝二人只得放棄追問這個,陳萌問道:「家在何處?」

  嚴歸小聲報了個地址,祝纓心頭一動,這不是沈瑛小舅子家麼?

  陳萌道:「容臣叫上些人,陪同殿下。」

  「京城豈有不認識衙役的?還是我來吧。」祝纓說。

  嚴歸有點驚訝地看著祝纓,她聽說過祝纓的,關於祝纓的傳聞不少,宮裡的、宮外的,只是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秀氣的一個人。面白無鬚,不是少年了,卻也不顯老相。

  陳萌指責太子帶她出行的時候,她心底已默默回了一句「你不也帶了一個」的。倒不是看出來祝纓是女人,而是習慣性地練習反抗。這是她的經驗,與爭吵的時候,不要辯解,要給對方反扣一個大帽子,讓對方辯解,這樣容易脫身、容易贏。

  虧得沒有說出口!

  這可是祝纓啊,殿下時常在東宮說起的人。因一時之氣將人得罪了,豈不要惹殿下不快?

  不多時,蘇喆與祝晴天就帶了些女隨從過來,一行人挾著太子等人到了嚴家。

  嚴家都不認得祝纓等人,但是見到嚴歸都是意外:「大娘回來了!哎喲!這是怎麼了?你不是逃……」

  嚴歸忙上前低語幾句,嚴家頓時慌亂了起來,叭叭跪了一地。

  太子咳嗽兩聲:「我是微服,不要驚動了旁人!我們來坐坐就走!阿歸,與你母親有私房話,也說幾句去。」

  嚴家一通亂,嚴歸的父親哈著腰著一行人留到了正堂上。祝纓與陳萌幾乎要翻白眼,這就是「貧苦人家」?

  嚴家已經得了太子的補貼,可以說是小財主了。

  嚴老翁果然在致謝:「虧得殿下體恤……」

  那一邊,他的兒子們跪在下面,看向太子的眼神裡都帶著期待。

  太子也簡單地問了兩句生計,嚴老翁一邊說「蒙殿下看顧,」一面又說「家裡都是吃白食的,他們又沒有正經的差使」。

  祝纓與陳萌沒一個說話的,就看太子與他們尷尬地一問一答。

  後院裡,自家人之間說話就流暢得多了。

  嚴老娘道:「太子真來咱們來的?跟女婿上門似的!要是能見著你生的兒子就好了。」

  「會有機會的。」

  嚴家大嫂道:「殿下,是不是……有意抬舉咱們家了?你是不是很得殿下之心?咱們外甥,以後……」

  她說的時候沒想什麼,但是話趕話的,說得嚴老娘的心也跟著火熱地跳動了起來!以後,要是自家外孫能當太子……

  嚴歸聽她們越說越離譜,臉上變色道:「你們要是想全家死絕,就再說下去!」

  她做姑娘時在娘家就說話頂事,現在變了臉,連母親也被嚇得不敢說話了:「我、我們沒說什麼呀……就、瞎想想,還不興做夢了?」

  「沒見著把夢說出來的!想害死我,害死我兒子,你們就說!我死前,必要拉人下地獄!」

  「好好、不、不說了,不說了。」

  嚴歸落下淚來,道:「我在宮裡,容易麼?又沒有出身,到得又晚,察言觀色、陪著小心才有的今天!為著給家裡求些家產,我受了多少的委屈,她們背後說了我多少不堪的話!你們就輕狂上了?誰害我,我必要他死得透透的!」

  家裡人都怕嚇著了,道:「不說了。」

  嚴歸緩過一口氣來,道:「殿下現在兒子就有三個。大郎居長,娘娘養過。二郎生母雖然名份上是宮人,人家是大家閨秀,誰都知道,以後絕不止是個宮人。太子妃還沒產育。宮裡那麼多的美人,誰不會生?我有什麼?姑父也不頂用,你們也不頂用,三郎又小。

  咱們什麼都不算!你們做的什麼白日夢?!

  你們是過了幾天舒服的日子,就忘了流放的事了,想再賺一個流放嗎?」

  一家人忙給她陪不是,嚴歸道:「告訴阿爹和兄弟們,都管好自己,謹言慎行!誰闖了禍,連累了我,我饒不了他!老實本份過日子,我自然還有好處給家裡。」

  母親、嫂嫂與妹妹們都說:「知道了。」

  嚴歸心道:隨別人爭去,他們爭來爭去的惹了殿下嫌,我三郎說不定有意外之喜,能多得些金錢封戶,娶一好妻。將來,我一個太妃跑不了,不比找死強?

  一通話說完,前面已經無話可說了,祝纓、陳萌都是機靈人,但誰也不想給嚴家搭話。嚴老翁倒是提到了沈瑛,太子對陳萌道:「京兆的舅家彷彿姓沈?」

  陳萌道:「是。臣倒不曾聽他提起過這門親戚。」

  然後兩個人就更不搭話了,今天這事很蹊蹺了。就算要跟東宮搭線,也犯不著用一個東宮沒名份的妾的家人。

  小心沒有錯的。

  太子也聊不下去了,起身道:「好了,時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又該聽他們囉嗦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97
發表於 2025-4-29 00:50: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六章 正心

  「這……這就走了啊……」嚴老爹的聲音中滿是不捨。

  陳萌和祝纓站了起來。

  太子的面色稍有不虞,他掩飾得很好,但是陳、祝二人都發現了問題,他們卻只作不知。瞥一下兩個宦官,他們平日裡便是仰太子鼻息過活的,估計也研究出來了。

  一個宦官忙去後面喚嚴歸出來,嚴歸看到他的表情,問道:「怎麼?」

  宦官笑了一下:「姐姐,您家這……殿下要回宮了。」

  嚴歸整了一下衣襟跟到了前面,她的母親、嫂子等人也巴巴地跟在了後面。到得前面,看到了太子平平淡淡一張臉,嚴歸恭順地站到了他的身後。

  宦官對祝纓道:「大人,咱們,走?」

  他們出來就帶了幾個人,外面護送的是祝纓的人。祝纓與陳萌舉步前引,太子跟在了後面。

  嚴歸回頭一看,自家父親兄弟還一臉的興奮,她的心中有懊惱,卻不後悔。她放心不下家裡人,一家人以前一起吃了許多的苦,不能自己在宮裡吃得上飯了、生了兒子也有了一個宮人伺候起居,就把家裡人給忘了。所以她設法求了太子,賞給家裡一些薄產度日,好不至於再到姑母家打秋風。

  她也知道自家人的性子,又怕家裡人輕狂,不想他們給自己兒子丟臉,這一趟是非出來不可的。

  只是回到東宮之後,自己又得陪著小心,好好將太子哄回轉過來了。不過,也還好,她還年輕,還有兒子。

  心事還沒想完,就見一個英氣的女侍說:「請您登車。」

  女侍皮膚微黑,個頭不高,卻顯得很精神,嚴歸好奇地又看了她一眼,出門也要女侍相隨,祝尚書還真是風雅之人。貴人呵!總有些奇特的癖好的。

  她又往前看了一眼,只見宦官服侍太子上了前面的那一輛車,路上沒有辦法與太子說話了,一個好機會就沒了,這讓嚴歸多少有些不快。

  祝纓與陳萌翻身上馬,陳萌看了兩輛車,讚道:「妙極。」

  祝纓道:「應有之義。」

  宦官們跟在車後,也沒留意到他們倆說的是什麼。太子被塞進一輛車裡,不由有些氣悶,他今天出來是想找祝纓聯絡一下感情的,帶上嚴歸,也算是個藉口,也是好奇,好奇嚴歸這樣開朗俐落的女人是怎麼生長出來的。

  以後,他或許會回歸到喜歡柔順嬌媚的女子,但是現在,在東宮裡,嚴歸的脾性卻是讓他感到新奇的。

  結果倒好,兩件事都虎頭蛇尾。

  太子撩開車簾的一角,卻見陳、祝二人端坐馬上,一臉嚴肅,端正大臣的模樣,就差當面勸諫了。只得嘆了一口氣,將簾角放下:看來,陳萌並不想同什麼嚴家扯上關係。

  此時他方有些後悔,今天這一趟草率了,不該把嚴歸給帶出來。

  陳萌和祝纓把太子一行人送到了宮門口,看著太子與嚴歸從車上下來,祝纓去看一下禁軍的記錄。太子當然可以出宮,只要進出登記即可。

  禁軍校尉輕笑一聲:「怎麼是尚書來的?」

  祝纓道:「悔不該休沐日在街上亂晃。」

  禁軍的嘴咧得更開了:「哎喲,過午了,等您回府,這一天也差不多了。」

  陳萌則在叮囑太子:「您帶的護衛太少了,如今更該愛惜自己。」

  太子也從善如流:「我今記下了。」

  宮裡給他備下了步輦,他登輦之後回望,卻見祝纓與陳萌兩人依舊站在當地目送他。他放下心來,對二人揮了揮手。這兩個人,應該是不會拿這件事大做文章的,他就是有這種信任。

  ………………

  直到看不到太子一行人了,不等禁軍招呼,祝纓與陳萌便轉身離開了。

  把太子送回宮裡,這一天真的過了半天,陳萌與祝纓都還不覺得餓。

  祝纓對祝文等人道:「你們回吧,李大娘應該已經留飯了。馬也帶走,我自己在城裡轉轉。」

  陳萌因太子心緒不佳,但是仍然對祝纓道:「我與你同行。」

  「你不餓?」後半晌了,她還以為陳萌不想轉了呢。

  陳萌道:「說好了請你看看這京城的。害!」可惜這皇城不歸京兆管,不然,哼!

  兩人算是另類的「貧賤之交」,有志一同地走離了皇城。

  陳萌想向祝纓介紹一下京兆,扭臉一看祝纓,只見她平靜的臉上透著一絲厭倦。不由說:「殿下還年輕,偶有些出格的事,也……怎麼就這麼不明白了呢?現在是個什麼時候了?他還到處跑!還跑到嚴家去,那是什麼好人家?」

  陳萌低聲抱怨著,這樣的話,他同別人也都不敢講。一則旁人未必會保密,二則他們也沒個辦法。與祝纓講,或許,二人還能商量出個對策來。

  祝纓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多少算你姻親。為勸東宮,可作不理睬狀……」

  「不為勸也不想管,人為什麼有五服九族?就因為親又親,無窮盡。嚴家祖上便是犯官,又賄賂入宮,怎麼看也不是個正路子。宮人有心機,但家裡人太愚笨會壞事的。你永遠不知道一個蠢貨會從哪裡給你捅個簍子。哪怕真有萬一,我也不想沾。」陳萌認真地說。

  「真不管?」

  「我只想知道她是怎麼引誘太子出宮的。」

  「你還挺關心東宮的。」

  「那是太子,能不關心麼?」陳萌壓低了聲音說,他見四下沒有亂人,又加了一句,「當今天下,氣數未盡,東宮不能出岔子。這可是大事。」

  祝纓卻依舊懨懨的,反問道:「這是大事,天下算什麼?」

  「啊?你這是什麼意思?」

  「就在剛才,我看著他們回到宮裡,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侍奉了兩代帝王、見過三位太子了。」

  「對啊。咱們都是兩朝老臣啦。」

  「沒完沒了,」祝纓說,「那個嚴宮人,還是個生了兒子的,她那個沒滿周歲的娃娃,以後是不是還要咱們操心?你處事的時候敢忽略還有這樣一個人嗎?管他是賢是愚,你都得供著、跪著。

  朝廷大臣,一切的雄才大略和抱負,都要看坐在那個位子上的那個人是誰。大臣?圍著皇帝和太子轉的樣子,真像是一群沒有被閹割的宦官。」

  陳萌有些發怔:「這話可不能說出口來,你怎麼把自己也罵進去啦?怎麼能夠一樣?大臣關心天子,也是關心的禮教大事。且一旦關係親近,就必然要介入人家家事,這是人之常情。所謂通家之好,也是因為關係親近。不是麼?」

  他又有些慌地左右看看了,又為太子說話了:「太子還是明白的,知道該做什麼,不過是不知道怎麼做妥當。你看陛下,以前也是不大通庶務的,這二年來也是知道輕重急緩了。給他們些時間,再加以引導,都會好的。說來,太子做世子的時候,年紀雖幼,看著倒是不壞,不知為何,做了太子之後反而不盡如人意了。」

  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這話哪裡有點不對,彷彿又印證了祝纓的上一句話。

  祝纓的話給他解了圍,道:「你也說了,那時年幼。小時了了。」太子有點聰明,但不多。這是廢話,聖君哪裡這麼輕易就能遇到的?

  「哎~哎~我只說他父親不如他祖父,你怎麼……」不提個高標準就說他不行?

  「別緊張兮兮的,離咱們最近的一個人在一丈開外,咱們只管往前走,別站在這裡等人圍觀,沒人聽得全咱們在說什麼。」祝纓笑笑。

  她不緊不慢地走著:「以前年紀小,所以要求就會比較低。一歲的時候,會叫爹娘就說他不笨。三歲了會自己吃飯就可以了。現在可不是三歲了。

  大儒們教他溫良恭儉讓,擱在事實裡他見到的是什麼呢?他的兄弟漸漸長大,也許還有了一點不該有的心思。他的父親有了年輕的美人,他能怎麼辦?

  誰敢教他怎麼對付兄弟?應付父親?教了,離間骨肉。不教,他又覺得你不愛護他。學了,流於陰險,也容易誤入歧途。」

  陳萌有些發怔,他想到了他自己。母親早亡,又有了繼母、弟弟,弟弟還要逼迫,他能怎麼辦?那個時候……

  「誰都有年輕的時候,他要是個明白人就好了,他要不明白,那你讓他先明白了。他就只差這一步了,」陳萌對太子倒有比較清晰的認識,「你要不教他,由他亂來,麻煩更大。你要不管東宮,冼敬就去管了。你要不管陛下,穆成周就貼上去了。」

  祝纓道:「咱們就直說吧,他差『權術』,差學會收拾大臣的手段,你教?教來收拾你?收拾你的兒孫?那也得教得正正好,一不小心,就變成刻毒,一旦有事他想起來你的手段,你不害怕他、他都要怕你。一旦有事,第一個疑你弄鬼!你家中還有妻兒,別動傻念頭!只管走正道,行君子事!」

  陳萌一驚:「是啊!他還是這樣的好。不過,你今天怎麼這麼多的感慨?就因為一個宮人?」

  「戶部正在做來年預算,水旱災害減賦、賑濟,算不算國家大事?連年用兵,糧餉開支,算不算大事?還有新軍。哦,還有修河,築路。然後呢?陛下要冊封皇子、公主,給他們開府了,得擠出錢來。那位出個門,他說想看貧民生活?他看到哪兒去了?」

  陳萌覺得自己聽明白了,道:「你就是這些日子太累了,陛下……或許是在安排,嗯,不放心自己的子女。」他說得很委婉。

  祝纓站在十字街口,偏西的陽光打在她的臉上,她閉上了眼睛,道:「我好不容易才有一個休沐日!」

  不想給這一家父子祖孫做老奴,可是換一家父子難道就會好一些?堯舜禹湯,古之賢王,他們的子孫們亦有不肖,有丹朱、有桀有紂。你又不能要求凡人父母不愛子女,不為子女做長遠計。譬如冷侯之對冷雲。

  可惜。這麼大的國家確實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中樞,否則百姓的生活會更苦。梧州的宿麥,沒有朝廷調撥,單以一己之力,恐怕二十年也未必能成。更不要提水旱災害賑濟調度,外敵入寇、組織抵禦了。

  竟是個死結了。

  陳萌卻是心頭一鬆,笑道:「那還不珍惜?趁著還有半天!你想夜遊也行,我舍命陪君子了!走!」

  兩人又往前走,卻見百姓倒也安樂,人們走在街上,表情也顯得從容了。

  陳萌問道:「如何?」

  祝纓道:「不錯。」

  陳萌也高興了起來,道:「我總想,能有王相公三分也就好了。」

  「那你不止三分。」

  陳萌更加高興了,給祝纓介紹著沿途,某處本是被無賴霸佔了,是他查明之後歸還原主的之類。說著說著,忽然失落地道:「我們也不如王相公他們,竟不能為國進賢,也不能平息動亂。」

  「想要做的多了,才會覺得自己無能無力。有抱負,才會痛苦。」祝纓說。

  陳萌道:「這就是志大才疏了吧?」

  祝纓道:「那大家都一樣,看開了就好。也不是咱們不如王相公,咱們也沒有一個先帝。便是王相公,生前幾年過得如何?有人鎮著,你能做實事,沒人鎮著,你得先自己當鬥雞。你我雖想中庸,真能置身事外嗎?」

  如果想要維護百姓,首先需要奉承好皇帝太子,這也太可笑了。如果放棄百姓,倒可以與皇帝互相噁心,只管玩弄權術、轄制天子。

  過得還不如一個神棍,神棍奉承好了主顧,銀貨兩訖,拿錢走人!從此一別兩寬,直到下回她缺了錢再來騙。

  可她是戶部尚書,最清楚俸祿是百姓一升一斗一尺一匹繳上來的。

  陳萌又左右張望了,然後沉默了。是的,一個好皇帝挺重要的。

  他說:「那也要盡人事。不能置百姓於不顧!且將來未必沒有中興之主,你我怎麼能夠輕易放棄?三郎,你我雖離政事堂還差一步,但也不能沒有志向,我已老了,你還年輕,當要澄清天下,為民請命!」

  祝纓卻覺得,世間固然有明君能開創盛世,但大多數的皇帝像是一個綁匪,手裡拿著天下億萬黎民作為人質,想做點人事的人像是一個可憐的被勒索的人質家屬。

  「啊?我沒要放棄啊!」祝纓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我什麼時候說要不管百姓了?」

  陳萌驚呆了:「那你?!」

  「如果不知道前途有多少艱險,怎麼能夠做好事?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厭倦嗎?他要是撒謊倒還好,要是真心覺得嚴家就是『貧困』,以為其他人再窮也窮不過嚴家,就會錯判形勢。是下一個『何不食肉糜』。惠帝雖蠢,這句話問出來,不怪他,該怪那些不讓他知道真正窮人是怎麼生活的人。」

  陳萌道:「那……還教嗎?」

  祝纓道:「當然不能不管,不過要換個法子。」

  陳萌道:「剛才你可嚇壞我了!還以為你……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你想怎麼做呢?繞開鄭相公還是?」

  祝纓笑道:「誰我都不繞開,明著做,咱們裝正經!直道而行!」

  「詳細說說。」

  「這幾天,你在京中找些貧戶,真正的貧戶,無論是做工還是種田,讓他見識見識,把腳落到地上。像你說的,不能置百姓於不顧。他自己找的藉口,就得把這藉口給咽下去。日子久了,見得多了,也許能有些用吧。」

  陳萌道:「好。」

  「不要教他任何『心機』。」

  「放心,」陳萌道,「我看,也不會有什麼人會教他這個的。」

  祝纓心道,你就是最可能教他這個的人,你還沒有發現?

  ………………

  夕陽西下,兩人站在了一座橋邊。

  祝纓道:「我想家了,想爹娘和花姐了。」

  咳!說到花姐,陳萌略有些不自在,低聲道:「那你就把人接過來,越拖,老人家身體越不好,路上越怕磕碰。」

  「來了之後,花姐的官職就沒了。」

  「她畢竟是女子,算來也年近五旬了吧?有你在,她做富貴閒人,不比自己做一個小官安逸麼?」陳萌漸漸鎮定了下來。

  祝纓看了他一眼,道:「那她就很難在外自由行走了。她還挺喜歡自己有個告身能夠做事的。」

  「女子為官,拋頭露面,畢竟不雅,」陳萌含蓄地說,「也就是你縱容她們。男女有別,陰陽有道,尊卑有序,女監是不得已。其餘……命婦品級……」

  祝纓擺了擺手:「她有自己的想法。」

  陳萌以為花姐是要守貞,也是一番嘆息。做為官員,他倒不介意治下有一位節婦,作為兄長,他絕不想讓妹妹自苦。萬沒想到,祝纓一直未婚,竟是花姐不願再婚。

  他又看向祝纓。

  祝纓卻覺得有些可笑。

  夕陽太美,她都險些要沉浸在身為「朝廷大臣」的一員的氛圍裡了。

  女子頂好不能為官,但是要她有志「澄清天下」,力爭輔佐聖王,開創盛世。

  可她,是個女人啊!

  想要討一口殘羹冷炙,卻要先將別人餵得腦滿腸肥!他們吃得滿嘴油流,口中甘肥有你的奉獻。更可笑的是,他們覺得你的奉獻是本份,且並沒有打算給你一口剩飯泔水,肯給的人,都算是大善人了。

  何其荒謬?!

  問就是陰陽有道,原是不配。

  祝纓眯起眼睛,看向夕陽。

  虧得她早就不抱幻想,沒打算在別人限定的「君子大臣」的圈子裡拉磨打轉。也不打算為了完成自己那一點卑微的心願,先去完成別成的大業——他們的大業對自己的目標沒有任何補益。

  以「男子」的身份做這個官,太沒意思,別人的一切言論都像在提醒她,你的生活是偷來的。今天,這個太子、這個生了孩子的宮人提醒她,他們也是子子孫孫無窮盡,一直忍著、陪著他們,不是個事兒,熬,是熬不到頭的。只能把自己的油熬出來點了,自己變成油渣。

  祝纓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楚——

  澄清天下她要,堂堂正正在生活她更要!她祝纓種下了麥子,種莊稼的人想吃一碗飯,不叫偷!更不是誰的施捨!

  總有一天,她要告訴所有人,對,我是個女人。

  不但自己要堂堂正正的,還要花姐、要小江,要她們也能昂首挺胸,不被攻訐。

  如果誰要攻訐,讓他們來說自己好了!

  「該回了,」祝纓說,「回家吃飯。」

  她坐主桌。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98
發表於 2025-4-29 00:50: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七章 設計

  今時今日,祝纓與陳萌都不必再為「犯夜禁」而發愁了,陳萌不必說,到了祝纓這個位置,也有了夜間行路的特許——京城多權貴,許多人都有這樣的特許。

  陳萌臨了還去了祝纓家蹭了一餐飯,他覺得祝纓的情緒有些低落,想陪「好友」吃個飯開解一下。

  兩人回到祝府,裡面已經飄出了飯菜香,此時兩人方覺得有些餓了,不由相視一笑。

  陳萌揉揉鼻子:「兩餐作一餐,我可要多吃些。」

  祝纓大方地道:「我這裡別的沒有,飯是管飽的。」

  陳萌道:「你也該吃得精細些了,年紀一年大似一年,該開始養生啦!咱們都是要做祖父的年紀了,不能還當自己是少年了。」

  說著,又不無嫉妒地看了祝纓一眼,可惡!看著還很年輕!

  祝纓道:「我吃得挺不錯的。」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陳萌依然秉承著聖人之訓。

  祝纓卻覺得自己家這飯配自己挺夠的了,精米、細麵,有魚有肉,有果蔬,還有菜,李大娘的廚藝也不賴。

  她一向不愛在這些細節上與人爭執,便笑笑:「今晚憑你怎麼挑剔,也就跟我吃的一樣。」

  陳萌也笑著搖頭:「吃什麼不打緊,同誰一起吃才重要。晌午我還真怕就在嚴家吃了飯了。」

  兩人的對話被府中人都聽到了耳中,項樂心思又活絡了起來:這卻是我的疏忽了!到大人身邊時是為的侍奉大人,如何大人與我官職之後,我竟敢不再關切?明天就讓鋪子裡的人在京城找好廚娘。

  祝纓家擺上了飯,賓主坐定。蘇喆等人都作陪吃飯。

  祝纓環視廳堂,覺得自己的人手還是不足,蘇喆、林風已經有了些成人的模樣,還有不在府裡的趙蘇等人,但是仍嫌勢力太弱。

  她離梧州、離別業又太遠,離家時間太長了!久不回還,她不免有些擔心,擔心別業裡的人心。秋季將至,今年秋冬也該將京中的隨從與別業的隨從再做一次調換,讓他們繼續輪替。還要再給家裡寫信,安排一些事務……

  隨從們端上今晚的飯菜,祝纓收斂了心神。

  陳萌吃的時候卻又不挑剔,他確實餓著了,也不喝酒,先吃了半碗飯,才慢下筷子來:「東宮那裡,你預備怎麼與他說?」

  「先緩兩天吧,總要有個由頭。他出宮沒什麼,我戶部這許多事,總要有個安排。」

  太子還在戶部後面?陳萌笑著搖頭:「你這……罷了,明天我要同他談一談。」

  陳萌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他今天這事辦得很糟糕!我有勸諫之責,你來不?」

  「不了,咱倆岔開吧。」

  「行。哎,陛下的身體,大不如前了。」

  祝纓道:「真要好了,就不至於五日一朝了。」

  「就是不知道能撐多久。」

  又是天下大事都繫在一個平庸之輩身上,祝纓道:「他比之前清醒了不少。至少,沒重用衛王。要是哪一天,他突然把禁軍交給衛王或者齊王,咱們再著急也不遲。衛王前陣子可是向陛下進言,要重用宗室子弟,聽那意思目的還是他自己。」

  陳萌頓覺食難下咽:「呵呵。聰明反被聰明誤,誰在這個時候把身家性命交給兄弟啊?我只擔心齊王,他可別行差踏錯啊!」

  「盯著點兒唄。」

  「嗯。」

  兩人又交換了一些訊息,陳萌漸漸又有了胃口,吃完最後一道湯,摩著肚子說:「我該回去啦。」

  祝纓把他送出府,陳萌出門還在勸祝纓:「你這家裡,夫人不要,伺候起居的貼心人總要有一二吧?還有,你這一片家業,以後交給誰?該養育子嗣啦。」

  祝纓道:「沒吃酒,怎麼說起醉話來了?」

  「別人不敢同你講,只有我厚著臉皮啦,你就當我醉了,酒後吐真言,行不行?」

  「行。慢走。」

  陳萌啞然。

  …………

  夫人子嗣,過耳秋風。祝纓並不在乎,她現在要考慮的是太子。

  很討厭這套天家父子,但是現在還不能讓他們行差踏錯,還得管著。免得他們又整出一堆麻煩來。

  國家大事不能考慮事件本身,還得管一個完全不能確定的因素——皇帝的壽數,就特別的討厭!

  皇帝活著是一種辦法,太子登基又是另一種。祝纓敢打賭,這京城之中,許多人都在分神考慮這件事。耽誤了多少正事!

  哪怕黨爭呢?好歹能磨磨嘴皮子。

  太子身邊有一個已經魔怔了的冼敬,祝纓不知道他心中還存著幾分王雲鶴的教誨,但是,太子是不可能完全放棄冼敬的。趙王父子原本的勢力很弱,否則當初立趙王為太子的時候就不會這麼麻煩。

  太子當然不會放棄冼敬。

  太子現在有點急,其實他根本不用急,因為他的腦子,著急也沒什麼正面作用。

  祝纓從書架上抽出一份文書來,這是項樂交給她的一件戶部舊事,如今正可一用。

  接著,她取出信箋,開始給梧州寫信。她與梧州的通信,以三千里的距離來說,算頻繁。對經營一處家園而言,又顯得少了,因而每次都要寫得很長、很厚。

  寫完信,夜已經深了,祝纓吹滅了蠟燭,起身離開書房。

  次日不是逢五逢十,沒有早朝,祝纓主持了戶部的晨會。夏季將過,馬上秋天了,下半年的百官俸祿之類要開始準備了。

  祝纓輕描淡寫地將昨夜文書所載倉儲提了出來:「那一處許久沒動了,糧食放太久黴壞掉了就不好了,還是要陸續以新替舊的好。從那裡調撥,先去準備,把陳糧運出來。」

  她當初領米的時候,裡面也是摻了不少陳糧的。這都是慣例,要不斷消耗陳糧、補充新糧。她這樣安排完全是按照戶部正常的做法來,唯一的一點點變化是點了某個倉庫。此處倉庫,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甚至比較沒有存在感。

  「是。」

  她知道這一處是有問題的,不出幾天,必然會暴露出來,她就可以趁機做一些事情了。

  其餘的就都是一些正常的公務了,預算也做出來了,祝纓道:「咱們再核一遍,遞到陛下面前時,不能出紕漏,不能讓陛下耗神。」

  眾人心領神會,皇帝這身體不適合去幹這個事,他好的時候也幹不明白,得給他一份簡單、明白、一眼看過去沒毛病的預算。

  戶部忙碌了起來。

  與此同時,陳萌也沒去面聖,他直接去了東宮——勸諫。

  冼敬還不知道昨天太子出宮了,直到陳萌找上了門,冼敬作為詹事,覺得京兆尹直接找上太子不是很妥當,才知道太子不住出宮,還帶了個宮人出去,還去了宮人的娘家。

  「只帶了兩個護衛嗎?」冼敬大驚!

  陳萌板著臉道:「又有女眷,一旦有事,如何忙得過來?」

  冼敬比陳萌還要急:「殿下!白龍魚服,本就不妥!您這般輕動,讓陛下與娘娘怎麼辦?又置江山社稷於何地?」

  太子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前又不是沒出去過!」

  陳萌道:「以往臣不知道,但是昨天,是輕率了!陛下欠安,臣恐陛下擔憂加重病情,尚不曾稟報。只止一次,下不為例!縱使殿下要出宮,不用儀仗,也請先知會一聲。否則,京兆也難辭其咎。」

  太子只好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以後再不會了。」

  陳萌見好就收,很快告退。留下冼敬又將太子一番數說,太子出宮,他是不反對的。將太子拘在宮中也不太對,太子應該知道一些市井民生,但是不該輕率!

  太子被兩個人輪流念了一回,好在二人都不想將事情鬧大,只是私下來講沒有聲張。

  太子放心的同時也在想:昨天祝纓也在場,他應該也不會說吧?唉,這個人是能幹的,就是難琢磨。明明收我明珠,如何又不理我?

  很快,他就可以與祝纓相處了。

  ………………

  祝纓親自埋下的雷,沒幾天被她自己給起了出來。

  倉儲有問題,算是戶部自查出來的,往上能追溯許多年,無論是竇朋還是冼敬也都能比較輕易地從中洗脫出來。但是,百官的俸祿可迫在眉睫了。

  祝纓通過杜世恩了解了一下皇帝的身體狀況,揀在皇帝頭暈目眩的時候匆匆跑去見皇帝。將預算這件戶部的頭等大事與倉儲的「案子」,連同給皇三子將封永王的那位殿下以及皇帝次女恭安公主開府的錢款事項一並報到皇帝跟前。

  此時,竇朋正在奏事,臨近秋收,他又收到了向處報災需要賑濟。陳萌又恰在這個時候奏了幾個「權貴為非作歹」,包括衛王家奴縱馬傷人案、齊王侵佔田地案等,請求皇帝支持自己穩定京兆秩序,下旨申飭宗室貴戚。

  這麼大一個國家,每天發生些事情是很正常的。只要祝纓、陳萌兩個人在這個時候再堆上一堆事務上前,包管平庸的皇帝應付不過來。

  油滑的小吏們就是這麼對付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長官的。

  祝纓還要請罪:「臣有罪!不能及早察覺!請示陛下,眼下該如何是好?」

  這個事竇朋也算有責任,他低聲問祝纓:「錯訛在何處?」

  「賬上沒有任何錯,但實地早被人上下其手了,」祝纓說,「是我沒能及早發現。早些派人挨個兒查看就好了。」

  皇帝頭痛欲裂,竇朋自己一個人也是應付不來這許多事情。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太子。皇帝不能理政,自然而然就會輪到太子。

  皇帝道:「藥師。」

  太子上前。

  皇帝道:「你與他們議一議這些事,一併報來。好好查一查。祝纓,你在大理寺不是最擅查案的麼?」

  「是。」

  太子原本就是上朝議政的,但是沒有獨當一面、主持過事務。因皇帝才病不太久,也沒有馬上讓太子監國。

  太子現在明確得到了皇帝的許可參與,雖然不是明詔監國,他的也心情頗為高興。

  竇朋心道:也好,太子總比陛下聰明些,早早引導,不失為一件好事。

  祝纓與陳萌對望一眼:好了,現在可以放心哄騙,哦,不,是引導太子了。

  皇帝抱著腦袋趕他們走。

  幾人一同出來,太子額外囑咐杜世恩照顧好皇帝,才與等候的幾人一同離開。

  陳萌道:「那臣先回京兆府準備案卷。」

  祝纓道:「戶部離得近,請太子先移駕,臣向殿下解說原委。」

  竇朋道:「你二人務必用心。」

  他兩頰的面皮往下耷拉得更厲害了,看著有些可憐。

  祝纓道:「相公放心,我有應付的辦法,誤不了發俸祿。只因這件事有些不湊巧,俸祿是官員切身相關,不免有人上心。與其讓陛下聽到別人的彈劾著急,不如我先對陛下說明,故而先對陛下講的。」

  竇朋放心了,道:「那便好,你好生對殿下講解。」

  祝纓請太子到戶部去。

  太子起初還繃著,快到戶部的時候,他忍不住問道:「既然已經有了彌補的辦法,咱們現在做什麼?查出蠹蟲,再補新官嗎?」

  「臣會先對殿下說明二位殿下冊封、開府的事。陛下最關心這二位殿下的事情。如果看到您愛護弟妹,想必也會高興的。一旦放心了,病情緩解也未可知。您為了父親,也該先把弟弟妹妹的事情安排好。」祝纓說。

  太子想了一下道:「好。」

  片刻,兩人便到了戶部,裡面的官員都出來相迎。

  祝纓道:「把那幾樣卷宗調來備用,殿下,請。」

  兩人到了祝纓的房裡,她先給太子奉茶,然後說:「那些案牘上的事臣已有草稿,沒有個應對之策,怎麼敢輕易拿到陛下面前呢?所以殿下現在並不很急著去復旨,時間來得及。不但來得及,您還有時間幹點兒別的。」

  說著,拿出永王、恭安公主相關的卷宗給太子:「這件事是早經準備的,並沒有疏漏。剛才陛下的樣子不適合再對他多講。這個,請務必記熟。比齊王的少些,因為長幼有序,且現在用錢的地方多,需要節儉。這是皇家愛民之意。」

  太子放下茶,接了卷宗略翻看了一下,道:「我回去便背下來。」

  祝纓又拿出一份文書來:「百官俸祿已經調撥了,殿下可以隨時拿去向陛下復命。不過臣不建議殿下現在就拿過去,您還有時間,臣想請您到宮外走一走。」

  「誒?」

  「不是想看看貧民百姓的生活麼?」

  「呃,是……」那個是藉口,不過太子突然想到,他當時也是為了與祝纓接觸,現在機會擺在面前了,他趕緊說,「那就有勞尚書了。」

  「不敢,盡臣的本份罷了。」

  太子顯出虛心的樣子來,問道:「尚書有什麼要教給我的呢?」

  「六部之中,吏部第一,戶部第二,足見其重要。冼詹事曾任職戶部,想必已經給殿下講過一些戶部的事情了吧?不知道殿下對戶部知道多少?」

  太子道:「說過一些,一鱗半爪。」

  祝纓道:「我不知道他對殿下說了多少,不過,我會從您最該知道的,最容易弄明白的地方講起。不會耽誤殿下太多的時間。」

  太子高興地道:「好!咱們先做什麼?」冼敬給他講過了戶部的基本結構、所承擔的事務,平常的運作。他有點想自己操作。

  祝纓打量了一下太子,道:「明天吧,您今天先把這兩份卷宗看了,明早設若陛下問起,好有個應答。如果明天陛下沒有別的安排,您又沒有急事,早朝後,咱們出宮去看看。便服即可,帶上一隊護衛,先看倉儲。這個是要交差的。有時間的話,去看看百姓生活。」

  「好!」太子說。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99
發表於 2025-4-29 00:50:3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八章 幸虧

  太子心情不錯。

  回到東宮,冼敬等詹事府官員正在等著他。這是東宮的日常,正常的日子裡,太子上朝,從朝上回來之後再在自己的東宮與自己的屬官開個小會,也是模仿著朝中事務再復盤、討論一番。

  只要這個國家還正常,太子到了一定年齡之後差不多都這樣,這也是在培養太子。

  如今皇帝身體不好,太子還是每天去看皇帝,回來再開小會。

  正常早朝的時候,冼敬等品級夠了的官員是能夠上朝的。皇帝一旦不上朝,見誰就全憑心意,得等太子回來。

  今天,太子回來得略晚了一些,冼敬擔心會有什麼事故,正翹首以盼。

  接著了太子,大家在殿中坐定,太子居主位,冼敬請示:「殿下,不知殿下今日為何事耽誤了時間?」

  太子微笑道:「些許小事,明日一早我要出宮。」

  「又要?!」冼敬的調子不由自主地飆高了。

  太子道:「想到哪裡去了?這次是陛下欽命,我先與戶部祝尚書查倉儲,再與陳京兆過問京城秩序。」

  冼敬道:「戶部?倉儲?」

  他也是任職過戶部的,細問太子倉儲出了什麼問題。太子道:「一些陳年舊事。」

  冼敬更擔心了,請求明天與東宮的部分官員陪同太子過去:「臣曾任戶部,或可有所助益。」

  太子笑道:「這回卻不必勞動詹事啦,要去的略遠,讓左、右內率府派人隨行即可。你留在東宮,以備陛下垂問。」

  三師三少日常不在東宮,詹事留守是不能推辭的,冼敬只得答應了下來。左、右內率府領了任務,先去戶部問地址,再與京兆定路線,以保障太子安全。太子之前跑出宮去,他們也是一肚子的火。

  太子耍了個小心機,他不對祝纓說冼敬教過他什麼,也不讓冼敬跟著去看祝纓與他辦事,是想印證一下,這二人說的有什麼不同。比較之後,也許能看出一些更深的東西來。

  帶著這樣的想法,第二天早上,到皇帝面前簡要回了一部分祝纓寫在公文裡的內容,太子就換上常服,要同祝纓一起出宮了。

  ………………

  祝纓還是穿著紫袍,因為今天是先查倉儲的事,要先去倉庫那裡。她得憑這一身顏色,主持事務。

  雖然大致的情況項樂已經查得差不多了,這個過場還是要走的。並且要一直以這個為藉口,才能帶太子往城外、偏僻處走,「路過」一些貧戶。捎帶手的,再讓太子知道一些京城權貴的惡形惡狀。

  祝纓帶著戶部的幾個官員、吏目,項樂作為祝纓心腹,也得機會同行。

  太子也被護衛擁簇著,東宮就是一個小朝廷,全是仿著朝廷的設置做一些削減來的。他的護衛們隸屬於一整個大的所謂「禁軍」系統,實則也有自己的名目。

  這次太子沒有帶太多的人,攏共二十個,個個衣甲鮮明。領頭的兩個,祝纓都認識,其中一個是柴令遠的弟弟柴令誠,也是鄭熹的外甥。他很年輕,是柴令遠的幼弟。柴令遠之前犯了事兒一時回不來,他的母親求到了鄭熹面前,鄭熹只好把柴令誠先給安排一下,以安慰兄弟倆的母親。

  祝纓道:「咱們出城,與陳京兆會合,倉庫在他的轄境內。」

  「好。」

  出了宮城,陳萌已經準備好了,他又帶了些衙役。

  雙方見過了面,陳萌道:「地方離京城略有些遠,咱們要速速趕路,否則要誤了飯時了。」

  太子笑道:「那便於途中不拘哪處隨意用些飯食就好,出門在外,何必講究?」

  陳萌不想與他客套,直白地道:「是。」他對後面做了個手勢,就有衙役先行出城,給沿途打好招呼——太子出行,怎麼可能不做準備呢?安全、補給都得有。

  除非太子自己跑出去玩。

  一行人出了城,先去倉儲。沿途先由陳萌給介紹京城的風物,太子笑道:「我以前也在京城居住許久,遷居宮中,這幾年倒看得少了。」

  祝纓心道:你這是沒發現京城治安好了很多嗎?

  仔細一想,京城治安好不好,與趙王世子有什麼關係?壞不到他的頭上的。

  出了城,不遠就見田中已透出了點金黃色。他們先不作停留,中途休息一次,用些食水,是陳萌已經安排好了的。祝纓留意看了看柴令誠,見他一路神色好奇,很符合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的表現。

  在中午前後,他們抵達了倉儲所在之地。朝廷的糧倉範圍極大,單個兒的「倉窖」也大得驚人。

  太子等人都嘖嘖稱奇。

  說來有趣,太子也會檢查東宮的寶庫,他檢視過自己的財貨珍寶,綢緞金銀,卻從不曾看一眼糧倉。

  匆匆掃過一眼,卻又到了用飯的時候。太子說出門在外不講究,但是戶部與京兆卻還是與東宮一道給他準備了飲食。陳萌、祝纓陪同太子用飯,一邊吃,祝纓讓項樂一邊給他介紹一些情況。

  太子聽項樂介紹有多少個倉、每個能有多少米、如何存儲、從何處轉運、如何保存等等,都是冼敬曾說過的,這一部分倒是沒有什麼不同。

  真正的不同是在飯後。

  祝纓帶他認真轉了倉房,從外面看,許多糧倉是完全一樣的,滿滿當當的。祝纓不客氣地讓他挨個兒轉,不騎馬,從最基礎的入倉開始。讓他親自走過一遍流程,太子也認真而在隨從的幫助下走了一遍。

  然後問道:「所以,他們是怎麼偷樑換柱的?」

  祝纓嘆了口氣,如果不上手,不管換了誰來教他,都是一樣的。但如果參與的時間太短,也是很難發現內情的。除非他能扎扎實實過來隱姓埋名當三個月的小官小吏,否則,全是隔靴搔癢。

  「殿下只在這裡半日,如果在這裡一月、一年、三年、五年呢?」

  「什麼意思?」

  祝纓沒有回答他,反而提出了另一個問題:「您看這一窖,大不大?」

  如此龐然大物在眼前,太子也點頭:「極大。」

  「不過五千石,齊王開府,一次撥給便不止此數。」祝纓說。

  齊王開府,得給屬官、隨從發祿米,給僕從發口糧,還得給齊王留家底。這還只是戶部撥發的部分。

  祝纓執起一旁的大斗,鏟了小半斗的麥粒拿給太子看:「這是一斗。」將斗塞給了太子,讓他自己試一試。

  太子很疑惑:「然後呢?」

  祝纓道:「這幾天,您得自己找答案。殿下只管體會。搬運些試試吧。」

  太子幹活,隨從們也不能閒著,他們也或取筐籮,或執升斗,過不多時,都樂起來,將糧食潑灑得到處都是,踩在腳下也不心疼,彷彿找到了新玩具。祝纓的隨從們面露不忍之色——糟蹋糧食啊!

  陳萌終於忍不住了,咳嗽一聲道:「這些都朝廷征收上來的租稅,不要糟蹋了。」

  他與祝纓對望一眼。

  祝纓道:「天色不早了,明天咱們再來吧。」

  太子不明其意,祝纓道:「沒關係,多來幾次,多看看。殿下,有些事不是能夠講解的,要您自己體會。」

  此後祝纓連著帶太子跑了倉儲數日,在此期間,倉儲公案早就查明、結清了。犯案的人、作案的經過也都理清,文書都寫好了。不外是報損時多報、倒賣糧食、偽造賬冊等等……手段都不新鮮。

  祝纓將涉案之人黜了,另提拔了幾個戶部的吏目升任小官,其中便有牛金等人。至此,之前隨她南下過的舊僕,皆得出身。她又將自己府中別業出身的隨從補了部分吏目的缺,讓他們也吃上了朝廷的米。

  太子與一干護衛在糧庫裡轉悠了幾天,只看出來「糧庫很大,如果在其中弄鬼,確實很難發現」。

  祝纓也不焦急,她的目的也不是讓太子一天就脫胎換骨,只是想讓他曉得一些事、親自看一看。

  不想太子卻誤會了她的意思,向皇帝進言,道是祝纓已經做到了能做的最好,糧庫那麼大,有人弄鬼是在所難免的,能夠及時發現,證明朝廷官員還是很聰明、盡職的。

  太子向皇帝匯報的時候,祝纓作為戶部的官員,也在一旁聽著,心中五味雜陳。

  當天下午,為了「報答」太子,她又伙同陳萌將太子薅到了郊外。

  太子道:「倉儲案不是結了麼?還要出城做甚?」

  陳萌道:「請殿下看一看田園。」

  此時,已有零星的莊稼成熟了,不少農人正在收割。陳萌便請太子下地,一點一點地收割、脫粒、晾曬。

  太子哪幹過這個?忙了大半天,攏共打出兩斗就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了。他幹活,柴令誠等人也不能閒著。

  陳萌一邊洗手,一邊嚴肅地說:「今日可知稼穡之艱了麼?」

  太子邊擦手邊點了點頭。

  祝纓問道:「這連半畝的收成都不到,兩斗,差不多是一畝地要繳的租子了。請殿下再回憶一下,前幾天咱們在糧庫裡見到的。」

  太子微怔:「是為了讓我知稼穡之艱麼?」

  祝纓道:「不是。是請您體會一下,一個人,如果一年到頭都這麼幹,遇到些天災人禍,心裡會有怎樣的想法,絕望、憤怒還是……連年民變,殿下當知『民』的感受。殿下要學會害怕。」

  她也沒別的辦法了,就太子這樣的,論大道理,他身邊的博學鴻儒哪個學問不比她祝纓強?就是冼敬,也是任過地方、任過戶部的,能講的也都講了。「不可濫用民力」「民貴君輕」,對,能背下來,然後呢?

  沒有切膚之痛,不了解,不會害怕。甚至連「悲憫」都是懸在空中的。

  天子藉田親耕,他扶著犁、別人扶著他,前面又牽牛的,旁邊有幫忙的,就已經算是勞動了。實比不得陳、祝二人不許別人幫忙,讓太子務必「親手」去做。

  但願太子能夠記住今天的感受。

  陳萌對太子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至冬又有徵發,上有父母下有妻兒,便是京畿,百姓也僅糊口。一旦田產為人所奪……」

  他搖了搖頭。

  太子也是一番感慨。

  陳萌又說:「生民可憫!還請殿下憐惜百姓啊。」

  祝纓則一面看著太子嚴肅的表情,一面瞥著他的隨從。

  柴令誠知道祝纓是誰,心裡是有些親近的,看祝纓這作派倒與傳說中那些「苦心老臣」重疊了。與祝纓的目光一觸,柴令誠也生出感慨來。

  他有些後怕地道:「還好還好,幸虧人生而有貴賤,咱們不用做他們,受這一分累。」

  他的同僚們看著周圍農夫灰撲撲的樣子,農夫的鞋子沾滿了塵土,有一半鞋面上有破洞,衣服也都陳舊灰暗,打著補丁。不由點頭,對柴令誠的話深有同感。

  太子道:「百姓不易啊!應該愛護,否則天下窮弊,朝廷也要入不敷出了,社稷也要不穩了。如何令其安分守己,不為盜匪才好。還是要恩威並施,加以教化,令之畏威柔順不敢造次……」

  陳萌心道:只要你以後凡遇到事能想起來今天,好些蠢主意就不會有了。

  祝纓心裡卻是閃了一下:都說勳貴肉食者「只為門戶私計」,皇家,難道就不是了麼?他們提「天下」,只因為覺得這天下都是他們家的。

  不能把母雞餓死了,不然就沒蛋吃了。

  祝纓道:「天不早了,該回去了。」

  「是不早了,」太子說,「尚書和京兆是愛我的,我心裡很明白。」

  你明白個屁!祝纓彎腰撿起一把掃帚扔到穀堆上。

  ………………

  直到拎著太子在田地幹了三天之後,祝纓與陳萌才將最後定稿的奏本拿了出來,交了份完美的答卷。

  這份成績,當然要算太子一份。

  皇帝依舊只是聽,聽完了道:「那便如此吧。對了,還有一事。」

  祝纓與陳萌都抬頭等著他說話,太子也豎起了耳朵。

  皇帝道:「國家多事,竇卿一人太過辛苦……」

  陳萌心頭猛地跳動了一下,他對丞相之位沒有特別的野心,但是他已經是京兆尹了,皇帝還當著他的面……是不是?也可以?他年紀也不小了,現在太子又需要有人輔佐……

  皇帝道:「我意以李侍中入政事堂相幫竇卿。」

  不是詢問,是陳述。

  陳萌一陣失望,乾巴巴地道:「侍中昔為陛下潛邸王傅,只恐其年高。」

  皇帝微笑道:「這卻不必擔心,他身子骨還硬朗。」

  李侍中比皇帝的身體還好呢,皇帝天天御醫陪著,李侍中這把年紀還能自己騎個馬來上朝呢。

  皇帝就不是在征詢意見,祝纓自然不會與他起爭執,道:「臣年輕、見識淺薄,丞相的事,不是臣能夠議論的。不敢誤導陛下。」

  皇帝笑道:「那就準備吧。」

  陳萌與祝纓對望了一眼,一齊出來。

  出了大殿,陳萌小聲抱怨:「哪怕是冼敬,也比……」

  祝纓道:「陛下信任他。冼敬,陛下反而有顧忌。」

  陳萌自我解嘲般地道:「其實,魯太常也不錯。要不就是姚臻,多少年的吏部尚書了……」

  祝纓道:「最累的是竇相公。」

  「鄭七什麼時候回來啊?!」陳萌懷念起了鄭熹。

  祝纓道:「這個時候縱然是有能人,也是不想在陛下面前冒頭的。你我,還是安靜些的好。」很多人都在等一個「明君」,但是祝纓知道,明君不會有了。

  「只盼太子能夠清明。」

  兩人嘆息一回,各自分開,他們都還有事要忙。

  從城外回來之後,祝纓就不得閒了。秋收既然已經開始,那便離刺史進京不遠了。

  祝纓除了準備戶部的事情,還要準備她自己的事情——不少做官的南士,都會趁這個機會來拜訪她。她在猶豫,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做一件事情。

  這件事在她面前放了有一陣子了,要做,就得抓緊,得在刺史們都在京城的時候提出來。

  她正思考著時機,項樂帶著項漁一路衝到了她的面前,當地一跪:「大人!」

  胡師姐一個沒攔住,驚訝地看著這叔侄倆哭倒在書房的門檻上。

  祝纓站起身來,問道:「怎麼了?」

  項樂哭道:「大人,家母亡故了!」

  祝纓道:「消息確切麼?」

  「是,大哥寫信來的。我、我……」

  祝纓道:「莫急,一樣一樣來。先把手上的事務暫移給單明寶,再丁憂。為你母親請個追贈……」

  單明寶也是個南人,不是梧州人,早年自己謀了個小官,後來遇到了趙蘇得到引見,只能算半個老鄉。

  項樂一一答應了。

  祝纓道:「阿漁孝期一年,明年這個時候,如果你大哥放心,就讓他自己過來找我。我再安排他。」

  叔侄倆擔心的,一是項老娘的喪事,二就是項漁的前途,聽了這句話,一齊拜倒。

  祝纓道:「好了,去吧。」

  兩日後,項樂將手上事務交割完畢,帶上項漁和幾個伙計,一路快馬南下。

  項樂與項漁在祝纓面前是承擔了一些事務的,他們一走,祝纓除了戶部,還有府中的事務要安排。

  祝彪等四個人被她安排進了戶部做了書吏,祝纓在皇城裡又有了真正的「貼身」心腹。

  如此一來,家中他們的一些職位又需要有人填補。

  祝纓讓祝銀等人先兼管家中,等今年別業派了人過來,再作調派。

  接著,祝纓又喚來林風:「你願不願意去東宮?」

  林風正自無聊,聞言大喜:「願意的!是要我監視,呸呸,保護東宮嗎?那小妹呢?」

  祝纓有點想讓蘇喆回家,她作為繼承人,離開阿蘇縣太久了,不如回去熟悉阿蘇縣、與族人拉近關係。但是又希望蘇喆的眼界能夠再開闊一些。

  林風訕訕地道:「她,不行麼?」

  祝纓道:「她,我來安排。」

  「那我去東宮,陛下身體不好,東宮要緊。」

  祝纓有些欣慰,道:「收拾收拾,準備上任吧。」

  「是!」

  往東宮裡安排人,對祝纓來說並不太難,太子還「遙領」梧州呢!現在提,正好有由頭。只要等梧州的貢賦到了,就能對太子講了。再同竇朋、姚臻勾兌一下,也就差不多了。

  祝纓又與蘇喆談了一次,蘇喆已經是個大姑娘了,祝纓希望她能夠自己拿主意。

  蘇喆想了一下,道:「我想去東宮看看。我雖然有官職,但是朝廷的事情我從來沒有參與過,只有在阿翁的幕府,才能與他們一樣說話。現在沒有幕府了,能在東宮參與一下,也是好的。」

  祝纓道:「好,我來安排。」

  …………

  她先去找姚臻勾兌,把事情都準備好了,再去同太子講一下,水到渠成。

  第二天祝纓在宮門外遇到了姚臻,對姚臻說:「一會兒我尋你去。」

  姚臻笑道:「好。」

  祝纓見他頰上微紅,眼睛發亮,神情顯得有些亢奮,問道:「你有事要辦?」

  姚臻道:「沒有,沒有。」臉上卻不由自主地要扯出個笑來。

  祝纓心中嘀咕,又不好逼問,自己先去戶部安排晨會,然後往吏部踱去。

  沒到吏部,就發現那裡一片嘈雜。

  她沒走進去,而是讓祝彪:「去問問,發生了什麼。」

  祝彪跑了過去,很快回來了:「大人,姚大人被陛下貶黜了!」

  「?!」

  祝彪小聲說:「說是,上本,請太子監國。陛下就生氣了,說,我還沒死呢!先帝病得快死了也沒有讓陛下監國,現在陛下還好好的,姚尚書就要擁立新主子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00
發表於 2025-4-29 00:51: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九章 威脅

  祝纓平靜地看了祝彪一眼,祝彪忙說:「是真的!」

  他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跟在祝纓身邊久了,多少有些見識了,皇帝這麼樣發作的,他也是頭一回聽說。

  祝纓問道:「他們竟肯說?」一般,一個地方出了這樣一件大事,裡面的人都會下意識地保密。

  祝彪道:「他們本是不願意講的,穆侍郎在那兒罵人。」

  祝纓道:「知道了。」

  「那——」

  「回去吧。」姚臻挨了皇帝一頓,在結果沒有明朗之前,是不宜再與吏部講她要辦的事的。萬一不幸被穆成周遇到,不定會出什麼麻煩。

  祝纓囑咐祝彪:「回去什麼都不要說。」

  「是。」

  祝纓沒有著慌,回到戶部之後依舊辦她自己的事。林風、蘇喆的事要經吏部、東宮兩處安排才好,現在姚臻跳出來,這兩處現在都不宜動了,祝纓也就靜下心來想一想這是怎麼了。

  她與姚臻算熟人,也經常勾兌,畢竟不是「密友」,姚臻的機密事也不告訴她。姚臻此舉,透著些不同尋常。

  太子監國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識趣的皇帝,在身體不行的時候就該主動提出來讓太子監國的。一般的皇帝,遇有「出巡」、「出征」,也會留太子監國。哪怕太子還是個孩子,也會再指定幾個親信大臣襄助監國。

  今上與先帝毫無相似之處,但病得七死八活還要死死把著權利這一點,可真是親父子。

  先帝是因為兒子太廢,今上……總不能說這個太子他看不上吧?眼下的東宮,配他這個「父皇」是綽綽有餘了。

  祝纓又想到了姚臻,今天早上姚臻就點兒不太對勁,他這又是為什麼呢?

  ………………

  姚臻一臉嚴肅地跪在大殿前,凜然不懼。

  杜世恩踩著重重的步子走了上前,彎腰道:「姚尚書,您明知道陛下不宜動怒,為什麼還要氣他?」

  杜世恩氣得要命,他可不想這麼快就當藍興第二,這麼快就滾出宮廷。宦官比所有人都希望皇帝好好的,誰讓皇帝不好了,宦官比皇帝本人還要恨。

  姚臻卻不怕他,只說:「我只盡朝廷大臣的責任罷了!」

  「你!」

  姚臻輕哼一聲,不再搭理,端端正正地跪著。

  杜世恩忍著氣道:「陛下才召了御醫,並不想再見你,你請回吧!」

  走就走!

  姚臻從容起身。

  杜世恩更生氣了,道:「陛下有旨,姚臻目無君上,命其即刻出宮!非召不得再入!」

  姚臻的臉色還是變了一下,杜世恩有些快意,正要催促,姚臻一轉身,走了。

  杜世恩哼了一聲,小碎步跑到殿中——皇帝剛才被氣得不輕,御醫正在診治,他得趕緊盯著去。

  姚臻被趕出宮,也不急著回吏部了,現在回去也沒有什麼大用。

  在各色的目光中,他一撞袍角,越走越穩。

  很快,他就回到了自己家中,家人莫名驚詫:「您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這個時間是各衙司辦公的時候。如果是在地方上,長官懶散一點,可能一天也沒幾個人去衙門應卯,但這是京城,大部分的衙門還得糊弄個半天、大半天的,在皇城內的各衙司更正規一些,全天有人。

  吏部更是重中之重,吏部尚書是沒有道理在上午回家的。

  姚臻道:「這是在問我嗎?」

  家人將脖子一縮,不敢說話,躬著身將他迎入了府內。

  姚夫人聞訊也步出後堂:「怎麼回來了?是有什麼忘了嗎?」

  姚臻露出些煩躁的樣子來:「沒事。」

  「那……」

  「近來讓孩子們都老實些,約束下人,不許生事!」

  姚夫人答應了,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不告訴我,我可拿不準讓他們怎麼做呢!」

  姚臻故作不經意地道:「我向陛下進言,請太子監國。」

  姚夫人見他四肢僵硬,便知此事沒有這麼簡單,道:「你……拿得準麼?」

  姚臻生氣地道:「這是在質問我嗎?」

  姚夫人道:「如今你有事,正該全家同舟共濟,無端向家裡人發火是什麼意思?太子監國,也不是什麼大事呀!值得你這樣?」

  「婦道人家,知道什麼?」

  姚夫人氣咻咻地回了他一個白眼,忍了。

  姚臻卻又忍不住了說:「陛下生氣了,看來是不想讓太子監國!都這個時候了,他還……真是的!」

  「你沒猜中陛下所想?」

  「他那心思!」聰明人是猜不中的!姚臻腹誹。不過,這一試探倒是試探出來了。

  「你也沒與人商量一下,就這麼魯莽行事了。」姚夫人一面幫他脫了官袍換衣服一面說。

  姚臻道:「你不知道!現在不提,以後就沒機會啦!」

  「怎麼?」

  姚臻卻沒有回答妻子,而是在心裡又將盤算過了一遍。

  李丞相自打做了丞相便開始大肆干預官員的任命,起先,皇帝潛邸派多任虛職,現在,他們開始將手往實職上伸。譬如戶部,才因倉儲等事騰出幾個空位來,祝纓自己的人還沒安排完,就被李丞相安排進了兩個員外郎。

  吏部受到的影響更大。以前只有一個穆成周,還是自己的副手,掰掰腕子也就掰了,反正那是個草包。

  現在李丞相是丞相,且不是個純草包,位置又比姚臻高,這就讓姚臻非常難受了。

  姚臻是半路出家投靠今上的,他本是先帝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幾年都是左右騰挪賺來的!無論祝纓是怎麼想的,幫他向今上「投誠」,他才能保住吏部尚書的位置。但是,祝纓背後有鄭熹,又有魯王謀逆時的功勞,姚臻沒有!

  這讓姚臻很不安心。

  吏部是六部之首,放到更大的範圍來說,歷朝歷代,凡是管著授官的,都是最最要緊的部門。這樣一個地方在他的手裡,他又不是皇帝的鐵桿心腹,皇帝不太放心他,他更要擔心自己的「將來」。

  與今上已經比與先帝疏遠了一層,只是勉強握著吏部而已。等到了太子登基,就更遠了,自己還能有什麼前途?這是眼見的要被踢開。

  與今上的緣份只能如此了,但是與太子,卻是來日方長的。

  現在是一個大好的機會擺在面前,提議了,皇帝同意,太子監國,他是首倡,算是投名狀。皇帝不同意,他也表態了,太子那裡有了好感不是?他估計,同意的面兒大。

  哪知道皇帝這人,他就能不同意!

  不過也不虧,姚臻想,太子已然坐穩東宮了,哪怕自己一時受到斥責,將來太子也會念著自己的好。

  未來,宣麻拜相也未可知。

  姚夫人見他眼睛都直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卻見他一動不動。姚夫人將他牽到坐榻前,將人按到了榻上,任由他發呆。

  姚臻發呆沒多久,宮中又追出了一道旨意來——皇帝把他的吏部尚書給摘了,姚臻如今是無官一身輕了。

  姚夫人眼前一黑,姚臻卻勉強維持著鎮定,他接了旨,卻是一句軟話也沒有講,只下令把府門一關,就窩在府裡等著後續了。

  ………………

  吏部尚書被免,風波不小,尤其事關東宮。

  竇朋急匆匆地趕到皇帝面前說情:「姚臻也是關心陛下,想請您安心靜養吧……」

  皇帝冷笑道:「他還是少關心我的家事!」

  皇帝心中不承認在安排身後事,但手上卻是沒停。他正在琢磨著兒女的婚事,給兒女冊封、開府。姚臻跑過來說:你別管了,讓太子來吧。

  他能忍得下去才怪!想當年,他的儲君之位就是大臣們為他爭來的,皇帝對大臣們從信任變成了忌憚:「你也要我將國事交給太子嗎?」

  竇朋當然不接他這個話,這屁話聞起來味兒就對。竇朋道:「吏部現在怎麼辦呢?穆成周幹不了!」這一點他是非常堅持的。一個李丞相,比穆成周好些有限。

  皇帝道:「少了一個人,就做不得事了麼?!那吏部餘下的這些人,平日都幹什麼?不能做事,就都黜了去!」

  竇朋內心一陣疲憊,也不是很想同皇帝講道理了,含糊地應道:「是。」

  君臣二人有些相顧無言,穆皇后到了。

  她平素是不大管前朝的事的,但是這一回與太子有關。一個小宦官目睹了一切,一道煙跑到了穆皇后面前,如此這般一說,將穆皇后驚出一身冷汗:「陛下說太子了嗎?」

  「沒有。」

  穆皇后到底不放心,先去了一趟東營,與兒子通了個氣。

  太子聽說「監國」,先是心頭一蕩,及聽說皇帝發怒了,才轉為憂心:「這可如何是好?要我親自去請罪嗎?」

  姚臻此舉,也是出乎他的意料的。從先帝末年開始,大家就沒有一個太子監國的習慣,這件事情只發生在故紙堆裡,太子本人是沒有想過這件事的。因此如何應對,他的心是沒有預先設想過預案的。

  穆皇后道:「我先去見你爹,你隨後再來。」

  「好、好。」

  一旁冼敬低聲道:「不如趁姚尚書提了,臣等一同向陛下建言,請殿下監國……」

  太子道:「萬萬不可!陛下已駁了他,我怎麼能逼迫父親呢?」

  冼敬道:「殿下是要為父分憂。陛下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如今這樣,也不能安心休養!一旦累壞了,豈不更是罪過?」

  此話倒也有理。

  太子有些猶豫。

  穆皇后拍板:「別弄那些沒用的!我先去,你再去請罪。」

  「這……是。」

  穆皇后風風火火趕到了皇帝面前:「怎麼聽說又宣御醫了?這是怎麼了?」

  皇帝沒好氣地說:「你的好兒子!」

  「我的兒子都很好,你說哪一個?」穆皇后反問,「我的兒子都是極好的,大郎二郎娶妻生子,三郎也快開府了,哪個都省心。你這又是從哪裡生出來的脾氣,沒的遷怒孩子們。」

  她就生了太子一個,但其他的皇子也算她兒子,一句話把皇帝堵得沒脾氣了。早在王府時候,家裡的事就是穆皇后處置,皇帝嘆道:「都是姚臻,這是要給藥師賣好呢!」

  穆皇后問道:「藥師?」

  皇帝一長一短把事兒說了,穆皇后道:「那是他沒眼色,你與他置氣,豈不是與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倒叫我們擔心。」

  皇帝被她一套埋怨,再也發不起脾氣來,說:「你怎麼與我置起氣來了……」

  一語未畢,太子又來請罪。

  太子也不敢穿素服,只除了一些佩飾,跪倒在父母面前,涕泗齊下:「阿爹!請阿爹賜死我吧!」

  好大一個兒子,開始一哭二鬧三上吊,皇帝、皇后又勸兒子。

  太子只管哭:「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猛然聽說有拿我說事。我身為人子,怎麼禁得住這樣的話呢?打小時候起,爹娘有吩咐,我就聽話去做,做好了,得阿爹一句誇獎就高興好些日子。那時候,只為了家裡好,誰細分辨來?如今卻又要理論了,索性將我的心剖開……」

  穆皇后大驚,流淚道:「你這個孽障,好好的說這個做甚?父母養你這麼大,你怎麼能輕易說這樣的話?」

  皇帝反倒要安慰他們母子:「不干你們的事,都是姚臻不好。」

  穆皇后也說:「就是他不好!我們一家好好的,用得著他來多嘴?!」

  一家三口抱頭痛哭,穆皇后與太子又回憶了許多在趙王府的溫馨時刻,當年,母子倆承擔了許多的事務,才使趙王能夠安心做個富貴閒人。

  一番回憶,三人又重拾回了舊日情份,只有一個姚臻,被皇帝認為是「多事」「投機」。

  …………

  穆皇后與太子在皇帝面前哭了一陣,皇帝也陪著哭到累。母子二人直到皇帝累得睡著了,穆皇后對太子道:「我在這裡,你且去吧。」

  皇后就此打定主意,要為了兒子一直守在皇帝身邊,寸步不離。

  太子則要回到東宮去,與心腹商議,約束東宮相關人等,在這個時候絕不許生事。

  太子心中很焦慮。他原本只以為自己的敵人是弟弟,或者還有叔叔。直到此時,他才恍然——自己的最大威脅一直以來都是父親!

  能夠對太子造成傷害的還有誰呢?只有比他更強大的人。誰比太子更強?

  答案昭然若揭!

  太子心頭發寒,回到東宮便下令:「誰都不許仗勢欺人!更不許輕易離開東宮,與外交通!違令者,斬!」

  太子也不能隨便殺人,但發狠的時候除外。

  東宮諸人見太子發狠,都老實地答應了。

  冼敬還要說什麼,太子對他擺了擺手:「你們也是,不要輕舉妄動!誰擅動,我必請旨誅之!」

  冼敬手下的人毛病不少,最大的一個毛病就是喜歡擅作主張,個個喜歡指手劃腳,都有無數的計劃想指揮太子。

  冼敬不敢造次,道:「是。」

  太子道:「但願,這一次能夠平安度過。」

  冼敬道:「殿下又無過錯,怎麼會有意外呢?」

  太子心道,誰知道陛下會不會……

  令太子沒有想到的是,皇帝暫時被穆皇后安撫住了,出事的是在前朝——皇帝沒有發難,御史發難了。

  有御史參安仁公主目無法紀,強行買良為賤,又有種種不法事。以為太子妃祈福為由,強行賤買民宅以建佛寺。句句不提東宮,卻句句繞不開太子妃。

  朝上,有了一絲躁動。
信者恆信乎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5-14 20:38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