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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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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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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30 01:34: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三十章 端倪

  姚辰英策馬疾馳。

  大軍出發已經有些時日了,他身為地方官也有許多事情要做以配合大軍。祝纓將幕府前移,與他的駐地隔得遠了些,二人分在兩處辦理公務。轅門前見到他的士卒吃了一驚:「使君?」

  姚辰英問道:「節帥在否?」

  士卒道:「在的。」

  姚辰英跳下馬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便好,為我通報。」

  「是。」

  祝纓到了西陲也不改習性,時常四處亂躥,如今已能操著一口方言與當地人聊天了。她主要問一下本地人對西番的了解,以備日後之用。大戰才剛開始,她只得暫停了這項活動。

  姚辰英進大帳的時候,她才將案上的一些雜物收起,等著姚辰英過來。這些日子兩人配合得不錯,祝纓笑問:「這麼匆忙,想是有事?」

  她各方面的消息都比較靈通,朝上的消息甚至能強過正在丁憂的鄭熹——陳萌還在政事堂。因此她認為姚辰英此來,應該是為了本地的事情。

  姚辰英拱一拱手,左右看看,問道:「真個把那個路丫頭也派出去了?」

  祝纓微笑道:「是啊,她、桑大兩個都很細心,與冷將軍一道應該配合得不錯。」

  姚辰英順口一提,不再深究,沒有向祝纓說本地的事情,而是問祝纓:「節帥可知京中動向?」

  「使君說的是哪一樁?」

  姚辰英道:「陛下病了。」他見祝纓臉上沒有驚訝的樣子,估計祝纓應該也知道了。

  祝纓道:「這個消息散播出去容易動搖軍心,保密為佳。」

  姚辰英也不與她糾纏這個,而是說:「軍心沒動搖,您的麻煩也要隨之而來了。」

  「不過是催促進兵。我早有預料,離京之前已與陛下講過,前線的事,說不準的。」

  姚辰英見她還是不緊不慢的,索性攤牌了:「朝中有別人的催促,還有七郎他們攔著。可要是七郎這邊兒有人也按捺不住了呢?」

  「嗯?誰?不至於吧?」

  姚辰英道:「總有人經不住激將法。士林的嘴和筆,比刀還利,毛燥的人是經不住的。您不妨再給七郎去封信,寫得明白一些,請他壓一壓那些人。」

  祝纓道:「我與鄭相公,常有書信往來。使君毋憂。」

  姚辰英是接著了京中別人的信,詢問他戰況,尤其是祝纓究竟在幹嘛,為什麼還不進兵之類。他不能把寫信人給賣了,祝纓這些日子的安排在他看來又是正確的,權衡之下,只得作此提醒。祝纓聽勸,他也就放下心來了。

  正準備再寒暄幾句就回去,他那裡還有許多事要做呢。

  祝纓卻突然問道:「這一戰雖然不會拖太久,不過,再有幾個月也就結束了,咱們最遲明年初就能回去了。你想回京城嗎?」

  姚辰英問道:「您何出此言呢?」

  「這一戰,如無意外咱們應該是佔優的,昆達赤的內部更不穩,誰著急誰就得讓步,」祝纓說,「既然取勝,必然要論功行賞。你的本領,大家看在眼裡,不會讓你一直在此處蹉跎的。」

  姚辰英擺手道:「只怕不易。」

  「朝廷,大事上還是公正的。」

  姚辰英笑笑,搖搖頭:「節帥先莫為我想這些,先將立功的將士們安頓好是正經。再者,本地久經戰火,需要休養生息,我也怕別人幹不好。在這兒久了,不忍心升官就走。

  看到祝纓不讚同的表情,他的口氣愈發地誠懇了起來:「我是鄭家外甥,冼相公他們恐怕不會希望我這麼快回京,再者,我回京去做什麼呢?我家離京有些年頭了,舅家表兄雖在,我在京城卻是不太熟的。」

  「這有什麼好擔心的?」祝纓、說,「冼相公願不願意,總大不過朝廷大事!若只是顧慮冼相公,倒也不必這麼悲觀。若是顧慮此間百姓,不妨從現在就開始著手安排。朝廷不會讓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太久的,你在這裡已經有些年頭了,也該有這樣的準備了。」

  她說得也很誠懇,姚辰英道:「那也是後話了,眼下第一還是將這場仗應付過去。據我看,一戰而定恐怕也不是成的。要說反擊,倒也不是不成,只是進擊之後還是要後撤。西番土地並不豐饒,派員進駐眼下也做不到。這一戰,恐怕就是個恢復二十年前的樣子,他們依舊稱藩,朝廷也還是接納他們。唔,榷場之類的事情上卡一卡,也就這樣了。」

  「善後的事,比打一仗都麻煩。就在這一仗中,恐怕也還是要與西番再有些糾葛。只希望不要有人對西番提什麼禮法才好。」

  這個時候,她對維持西番的「穩定繼承秩序」沒有任何的興趣,也絕不會有必須讓西番人也遵守「父死子繼、嫡長繼承」的想法。

  姚辰英想了一下,道:「那倒不至於。西番人自己都認了,朝廷還摻和什麼勁兒?」

  兩人又聊了一陣局勢,談興上來,姚辰英也不急著走了。祝纓問了他對朝廷的看法,姚辰英道:「冼相公恐怕要白忙一聲了,他什麼也撈不到,卻又掀了別人的飯盆,損人而不利己。」

  「他的本心,也是想利天下的,只可惜,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想法與手段不能般配,就是這樣的。」

  「只做個太平宰相,他也能做到,可惜他遇到了不太平的事兒。論理,哪朝哪代到了近百年這個節骨眼兒上,也是該下一劑藥了,王相公是良醫,冼相公照方抓藥還給熬糊了,如何能入口?」姚辰英搖搖頭。

  「王叔亮呢?」

  「人是好人,可惜也收拾不起局面。」

  祝纓認為姚辰英的腦子還是清楚的,越發希望把他給弄到京城去。一則身份上也能壓一壓鄭黨內的急進派,二則在朝堂上多個清醒的人也更能鎮一下冼派。冼派如今沒有一個能服眾的人,則捏合他們就成了難題,只好先放棄了。

  兩人聊到吃飯,吃過了飯,姚辰英可真得走了,祝纓也不再留他,自己不但給鄭熹寫信,還給陳萌等人寫信,又給皇帝寫奏本。後半截與姚辰英聊得雖多,她還沒忘了姚辰英幹嘛來的。姚辰英話一出口,她就猜著背後有故事了。

  她放心西出,就是因為朝中有人,一個是陳、鄭、竇都可算是她在京城的人脈,有他們在,能攔住許多朝廷在她的背後小動作。但如果這三方中有人也想指手劃腳,催促她幹這幹那就會很麻煩。

  祝纓耐心地給鄭熹寫信,寫明自己已經派兵出去了,眼下一切安好,根據這些日子以來的情報,昆達赤的內部更加著急,所以,她就更得擺出要長久駐屯的樣子來。昆達赤一急,就會閃出破綻來,收尾的時候也就更容易對付了。又寫了自己對姚辰英的觀察,認為姚辰英是個能幹的人,只是姚辰英自己對軍事的興趣不如對民政的大,建議此戰之後把姚辰英快點調到中樞。

  她給陳萌的信裡寫得更多,還寫了自己會怎麼做,譬如擺開架勢屯田,佯作與昆達赤長久對峙。但是她的最終目標,是讓昆達赤服軟,派出使節進京,重新稱藩納貢,求國書冊封。讓昆達赤在這邊的銅牆鐵壁上撞破頭,然後掉頭回家專心收拾家裡的事兒,十年、二十年內不要再犯邊。

  最後是奏本,揀重點簡要給皇帝說了。

  將一堆信件、奏本發出之後,祝纓便安心地等著前面的消息。

  ………………

  大軍出發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狀況,許多是不可預測的,有的時候,兵馬糧草配得好好的,大軍迷路了,沒辦法與友軍會合,這一仗就無功而返了。有的時候,走得好好的,誤入險地,仗沒打,先減員,也是命。

  還有倒黴鬼正渡河的時候遇到河水暴漲……

  諸如此類。

  因此,祝纓坐鎮後方,仍是留了一萬兵馬備用。留得再多,她這兒擺布不開,留得少了,萬一出點大事不頂用。

  就在這焦急的等待中,她接了趙蘇的信。趙蘇的信是隨著公文一起到的,他兼顧著戶部的差事與一些轉運的任務,與前線有公務上的往來。因此書信消息雖然稍慢一點,卻是一直暢通的。

  祝纓拿到了信,微微皺眉——皇帝這一病,讓一些人產生了不好的聯想。朝臣們有一種議論,希望皇帝能立個太子。

  但問題是,皇帝的長子,他有點傻!還不是嫡出,帝后又都年輕,以後生出嫡子怎辦?

  另有一種聲音,則是說,如果以後生不出來,怎麼辦?現有的豈不是耽誤了?皇帝雖然年輕,但是長子也好幾歲了,一般太子是會早一點確立,早一點培養的。通常,皇室子弟的水平也就那樣,打小教,還能彌補一些。

  再有皇帝嚴懲了安仁公主,皇后脫簪謝罪,嚴歸又被冊為了昭容。嚴昭容又有兒子,僅次於長子,據說,比長子聰明一點兒。

  又是他們家這點子破事兒!祝纓將信在油燈上燒了,看著火光忽閃。

  這些都不是大事兒,皇帝早就該管一管安仁公主了,誰當太子,也沒什麼差別,早啊晚的,除非天縱英才,也都是被大臣們耍著玩兒。祝纓擔心的是,因為這個立太子,朝上別再生出什麼事端來才好。

  她又給趙蘇寫了個回信,讓他們不要摻和進去,有什麼事兒,等她回京再說。

  她的估計並沒有錯,半個月後,前線消息傳來,三路大軍雖不是勢如破竹,也頂住了番兵的進攻,並且氣勢上壓住了對方。小冷將軍來報,對面兵馬有了分裂的跡象,昆達赤本部與一些牆頭草的部族分開行動了。

  陳枚與路丹青等人初次上戰場,膽子卻大得很,越是新手越敢玩,幾人伙同桑大商議了一齣離間計。偽稱昆達赤是故意讓不肯聽命的人送死以消耗官軍。桑大是本地人,尋得好通譯散播謠言。

  陳枚最會編瞎話:「就傳說,番主說了,贏了,殺死外敵,輸了,殺死內賊。」

  路丹青很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心道:這是跟番主多大仇啊?!

  她也跟著出主意:「那咱們就只盯著一方打!」

  他們仨是被派到小冷將軍麾下的,但本身又是幕府的人,小冷將軍調度的時候不大派差事給他們,只想等最後要去殲敵了,帶他們去領一領功,。一個丞相的親兒子,一個節度使的乾女兒,桑大是本地湊數的,但貼著路丹青,就一並都抬舉了吧。

  平時,他們再求戰,小冷將軍也只充耳不聞。鬧得緊了,小冷將軍就讓他們率軍「巡邏」,絕不給具體的任務。

  直到陳、路二人擅自出動,小冷將軍被驚出一身冷汗。他打?有兩個是女人,還有一個公子哥兒。

  小冷將軍氣極敗壞,率軍前去接應,這三個人還一臉的興奮跑了過來。小冷將軍大怒:「你們擅自接敵,該當何罪?」

  誰求情都沒用,沒砍了就不錯了。

  陳枚道:「將軍,我們何罪之有?將軍讓我們巡邏人,我們不幸途中與敵軍遭遇了……」

  小冷將軍想罵他八代祖宗!這破藉口你是早就想好了吧?

  「都捆了!囚車送幕府!」

  …………

  祝纓等到了戰報,也等到了三個闖了禍的家伙。

  吳沛小心翼翼地問:「大人,他們還在外面跪著,這……」

  祝纓道:「還跪什麼?」

  「好嘞,我把他們放了。」

  「先打二十軍棍。」祝纓說。

  胡師姐有些懷念,大人好久沒有說「二十」了,她說:「還有兩個姑娘,這……當眾行刑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仨,都別扒衣服了,當眾打!別為他們求情了,要不是冷將軍強為他們尋了個『巡視』的藉口,現在他們的腦袋懸呢!打他二十是冤枉他們了嗎?不打他們,軍紀何在?」

  祝纓還怕別人不敢打,親自出去,將三人拉到高台上監督行刑。

  噼裡啪啦一通打,三人也都硬氣,陳枚一臉委屈,路丹青梗著脖子、桑大紅著臉,卻都一聲不吭地忍完了二十棍子。

  直到打完了,陳枚才說:「節帥,我們是有想法的!」

  「哦?進來說。」

  藥也沒上,先拉到了大帳裡審。三人哆哆嗦嗦把計劃說了,且說應該有效。

  祝纓道:「都有主意了?嗯?商議的時候不說,現在又顯能耐了是吧?」

  陳枚抽抽噎噎地:「是上陣見了敵軍之後才想起來的,軍情如火,不急稟告。」

  祝纓冷冷地看著他,看到他把脖子縮了,才說:「去上藥吧。」

  陳枚的辦法其實不錯,但是僅以他們手上的那點兵馬想要幹成這個事兒,未免有些托大了,這是需要整體配合的。

  陳枚等人上藥的時候,祝纓派人把姚辰英等人請了來——陳枚的腦還是好使的,這個辦法,她要拿來用一用,配合著長期對峙來恐嚇昆達赤,效果一定不錯。

  祝纓與幾位將軍等將計劃改了一改,陳枚等人且留在中軍養傷,兼作參謀。三路大軍中,對上昆達灰的,只管取守勢,並不積極。相反,對上他國中不服的部落卻是下狠手圍毆。

  祝纓有意釋放一些俘虜,讓他們將流言帶回。

  同時,姚辰英也參與進來,配合祝纓,作出屯墾的樣子來。

  如是兩個月,昆達赤堅持不住,派來了使者。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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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一章 凱旋

  自昆達赤的大營到祝纓的幕府,中間要穿過一片戰場,路過三路中任意一路的防區。使者選擇了最短的距離——直入小冷將軍的營盤。

  小冷將軍聽到有使者來營的消息,馬上警惕了起來,問道:「是真是假?有多少人?帶了多少兵馬?」

  轅門校尉道:「一正一副兩人,帶了兩個通譯、兩個嚮導,還有幾個像是隨從模樣的人,沒有見到兵馬。他們攏共不到二十人。領頭的是個老頭兒,看著牙都要掉了。」

  小冷將軍道:「不可掉以輕心,派出斥侯,再探他身後,傳我的令,各營警戒!」

  「是!」

  斥侯飛奔而出,小冷將軍卻頂盔貫甲,佩刀,命人將昆達赤的使者帶到大帳來說話。

  來使已經預料到不會得到太禮貌的對待,老頭兒也忍得住脾氣,真的跟著士卒,被兩排兵士夾在中間「護送」到了大帳外面。他的隨從們被間隔在了遠處,只有正副使與通譯得以進入。

  小冷將軍就是要給他一個下馬威,到得此時,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共識——這場仗純是因為西番人自己內亂弄出來,他們屬於白挨,差點當人家墊腳石了。他能有好臉才怪!

  小冷將軍虎著臉,先是質疑:「你真是使者嗎?」

  使者拿出了昆達赤給的信物:「這是昔年入朝時蒙先帝所賜之物。」

  小冷將軍驗看了,見上面有內造的印記,冷哼一聲:「你來做什麼?」

  使者道:「受我主之命,前來講和。」

  小冷將軍沒一點兒尊敬老人的意思,開始嘲諷:「怎麼?昆達赤不打了?我還等著與他決一死戰呢!嘿!因他為亂,朝廷調動這許多兵馬錢糧,他想停就停了?」

  使者倒也不慌,雖陪一點笑,話卻有條理:「此戰非我主所願,實是被逆賊脅迫,不得不為之。幸爾天兵神威,令逆賊膽寒,我主才能趁機做主,命我前來講和。」

  小冷將軍又冷了一會兒臉,說了一些「折我許多兄弟,這賬要怎麼算。」之類的話,接著見好就收。這件事不是他能夠做得主的,甚至不是祝纓能做主的,得上報朝廷。小冷將軍思忖再三,沒敢把事攪黃,而是命人把使者暫時安置在自己營中。

  當天晚上,斥侯來報:「未見敵軍躡後埋伏。」

  小冷將軍這才派人去通報給祝纓,並且準備好隊伍,「護送」使者前往幕府。

  信使先到幕府,如此這般一說,幕府諸人既高興又不滿足。陳枚嘀咕道:「這就要議和了?還沒過癮呢!」

  路丹青、桑大娘兩個也暗暗點頭,她們覺得自己好冤,明明主意是不錯的,還挨了打,耽誤了上一場大戰!

  祝纓掃了他一眼:「兵者,凶也,能不動還是不動的好。年紀輕輕,就這麼沉不住氣,要把人命當人命。」

  「這一頓沒把他們打痛、打怕,只怕以後他們再有什麼事兒,又要叩邊訛詐了。」陳枚馬上解釋。

  祝纓道:「你道我不想?不好弄。西番氣數未盡,朝廷卻有些後續乏力了。如今就算勉力攻克,如何善後也是件麻煩事。不能管殺不管埋呀。」

  陳枚讀聖賢書長大的,也知道這個道理,哼唧了幾聲,不再叫著要打仗了,只是說:「您說的,以後接洽使者的事兒,要交給我的。」

  「當然。」祝纓說,這方面她還是比較相信陳枚的,陳枚生長在宰相家,許多事情耳濡目染,舉手投足間自然而然就知道一些事情要怎麼辦。這一點是整個幕府裡其他人比不了的。

  桑大娘輕輕捅了一下路丹青的後心,路丹青道:「義父,那我們呢?就這樣了?就算議和,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弄好的。讓我們去冷將軍那兒替一替阿發吧?」

  郎睿他們被派往了前線,打得有板有眼,路丹青有些眼熱。

  祝纓道:「你不用管他們,我另有事派給你們。」

  桑大娘挺身而出:「下官亦可協助路校尉!」她喜歡稱呼路丹青的官職,就像她自己也喜歡別人叫她一聲「大人」或者「官人」一樣。

  祝纓道:「正要用到你們。你二人率部去冷將軍處,告訴他,萬事小心,要防著偷襲。」

  陳枚道:「昆達赤耍詐?他敢?!」

  祝纓道:「不止是他,我要是他的哥哥,知道他一旦與朝廷和議就能騰出手來收拾自己了,必然要攪黃這件事。所以啊,這使者得好好地過來,好好地上京。」

  陳枚道:「便宜昆達赤了,咱們不但為他重創了別部,還要護他周全。」他一想起來自己外袍被扒就恨得牙癢。

  祝纓道:「又不是為了他,為了朝廷、為了邊境安寧罷了。經此一戰,他也傷了元氣,西番境內反對他的人也不少,哪怕勵精圖治,他沒個十年八載也緩不過來。丹青,你們倆帶一千人馬去冷將軍處,就在那裡等候。等二郎路過,你們護送他去昆達赤處,冷將軍連日鏖戰,我怕他兵馬疲憊。」

  「誒?」陳枚發出疑問。

  祝纓道:「哪怕是要把使者往京城送,也得給昆達赤一個回信。你自己要的差使,當然要你去。今時不同往日,上一次兩軍對壘,戰場在將士身上,你一個使者不至於被針對太過,如今議和,戰場在使者身上,一旁有人虎視眈眈,當然要注意安全。」

  「哦哦!」陳枚連連點頭,「處境不同了,危險也不同了。」

  「行了,都準備去吧。你們仨,要是再自作主張,就不是二十軍棍了,你們的腦袋是暫寄在你們脖子上的。」

  三人脖子一縮,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是。」

  他們三個離開之後,吳沛又湊了一上來,眼巴巴地看著祝纓。祝纓道:「看我做什麼?使者來後,你陪同,這兩天你去找一個合用的通譯。」

  「是!」吳沛大聲答應。

  …………

  五日之後,小冷將軍派了三百人護送著昆達赤的使者到達了幕府。陳枚昂著脖子,身側跟著個吳沛,歪嘴笑著等著老頭兒:「老先生,別來無恙啊!」

  當日扒他衣服的不是這個老頭兒,老頭還客氣地攔了一攔,沒攔住,哀聲嘆氣一回也就不再管了。陳枚沒給老頭兒也扒了,還出來迎接,是個有禮貌的年輕人。只是這臉,就沒有特別的真誠了。

  通譯把話給翻譯了。

  老頭兒作羞愧狀,道:「貴使,慚愧,慚愧。」

  陳枚不在轅門與他磨牙,而是說:「節帥正在恭候大駕,請!」

  一行人到了大帳,帳前列了兩排戟,老頭兒心裡沒底,半真半假地作受驚狀跟著陳枚進了大帳。帳中兩排坐著不少人,有文有武,大多數都是年輕人,臉上透著一股子生機。

  使者行了個禮,抬頭一看祝纓,驚道:「座上莫不是當年的祝大人麼?」

  通譯還沒說話,祝纓已經點了點頭:「是我,貴使,好久不見呀!當年,昆達赤還不是番主,為人直率可愛,現在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呢?貴使當年就陪在他身邊,這些年,竟沒有規勸一二嗎?」

  使者仍是用番語說:「慚愧,慚愧,竟不能輔佐好我主,致使人主為人所迫,不得不與天朝為敵。」他又將與小冷將軍說過的話再說了一遍。

  祝纓道:「這麼說,國主現在能做主了?」

  兩人沒有用通譯,而是各說各的語言,居然能夠聊得來。陳枚扯過通譯,小聲給他翻譯。不但是他,幕府裡被祝纓捎帶過來的楊靜的學生們也是愕然。幾個月來,他們只道祝纓軍政、民政拿手,不想竟然……

  那一邊,兩人已經寒暄完了,祝纓先安排使者休息,自己也要往京城去報訊。

  使者被請去休息,陳枚好奇地問祝纓:「節帥,您懂番語?」

  祝纓道:「我是在鴻臚寺管待過四夷,怎麼能不略懂一點語言?」

  是真懂!陳枚半張了嘴,又覺得這樣子有點蠢,忙閉了嘴。祝纓道:「你去管待他,盯緊了。」

  「是!包管不叫他瞎打聽!」

  幕府的年輕官員們也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節帥居然還會番語」這個消息,祝纓卻不肯讓他們都休息了:「使者既然來了,這場戰事不會拖太久了,你們幾個,有什麼打算?」

  幾人面面相覷,都說:「願聽節帥差遣。」

  「差遣什麼?回京我就要解節度使之職,你們自然也不能留在幕府了,說說,都有什麼志向?」

  幾人推了一個最年長的張口:「為國為民,但聽安排。」

  祝纓道:「說實話。」

  「想做些實事。」他們說。他們都是在京城受過氣的人,想想京城的遭遇,再看看現在的處境,聰明人便明白了一件事,現在回京城不過也與之前一樣。不如做些實事,既利國利民也是保命自己的資本。

  祝纓道:「還不錯,不算辜負楊先生對你們的期望。他前陣子有書信來,拜托我安排你們。我既接了這件事,就不能不管到底。你們吶,如今任一任地方比在京城更踏實。行了,這件事我來安排。」

  「但憑吩咐。」

  「既然如此,現在就不要閒著了,現在就繼續練練手,去姚使君那裡看他有什麼安排沒有。這些日子你們應該也看出來了,那是個有本事的人,跟過去,能學一點兒是一點兒。」

  祝纓的想法,仗打完了,本地有些人會升走,又或調任,空缺就給他們放這兒。這幾個月,已經給他們理順了路子了,不算是猛然到一個陌生的環境,不知所措會被人坑。

  與年輕官員談完,祝纓便著手寫奏本。

  這一回走的是最快的驛路,奏本上寫了自己的意見——議和就議和,條件盡量不讓步。因為昆達赤估計還得騰出手來穩定他的後方,也需要和平。己方邊境也需要休養生息,為此,需要有一定的安排。

  京城的旨意很快來了:「准!著護送使者進京。」但是祝纓還是不能輕動,她要先善後,確定西番是真的撤走了,她才能帶著使者回京。

  她先讓陳枚去通報昆達赤。

  路丹青等人率兵馬一路護送到了昆達赤的大營,昆達赤派了兒子去迎接他。陳枚終於揚眉吐氣,架子略端一端,裝作接受了昆達赤「被人脅迫」的理由,告知了朝廷的意向。

  昆達赤也放心了,反對他的勢力在戰爭中被消耗了,他也打不動了,正好騰出手去,可以回去收拾叛逆了。他送了陳枚、祝纓許多禮物,陳枚並不收,而是笑著說:「這些只是小事,只是不知道您派去的使者能做得了主不?設若咱們談完了,您這兒不認賬,大家還要再打過,豈不麻煩?不如現在就一次打完了?」

  昆達赤心中不快,仍是說:「貴使的意思是?」

  「不能您要打就打,要停就停的吧?你們慪氣了,就衝過來朝著我發瘋,瘋完了,還要我給你好吃好喝伺候著?合著你們嘴裡的『天朝上國』,念作『上國』,看作『受氣媳婦兒』?您得有點兒表示,向陛下展示您的誠意,對吧?」

  昆達赤心中也有預期,這些滿嘴裡說著仁義道德的人,有傻子也有騙子,傻子是真的信,你說一句「朝貢」就能在他那裡換取巨大的利益,騙子是拿仁義道德當幌子,下手的時候比誰都陰狠。

  眼前這貨,可能是後者。不過對方整個朝廷而言倒不至於太狠毒,這個是之前他們也商議過的。

  他勉強說:「這是自然。已命我國國相赴京商談。」具體內容就不方便同陳枚講了。

  陳枚稍一試探,不再深究。

  昆達赤又要招待陳枚,陳枚記掛著回去復命,婉拒了,但是收了昆達赤的一些禮物。

  次日啟程,陳枚的心情變得好了起來,與路丹青、桑大娘有說有笑:「風平浪靜……」

  行程至半。

  「嗚——」號角聲起,斜地裡竟殺出一支伏兵來!此時他們正卡在雙方的中間,因為要議和,雙方都約束兵馬,這段幾十里竟成了一個空白地帶。

  桑大娘大喊:「列陣!」

  路丹青也大喊:「弓手!」

  陳枚道:「放消息!」

  「嗖!」一支箭被射向了空中,箭升至半空炸出了一朵煙花!

  半日之後,小冷將軍親提大軍殺到,圍攻陳枚等人的兵馬這才撤退。金羽摩拳擦掌:「將軍,追嗎?!」

  對面又是一陣號角與喊殺,卻是昆達赤也派兵趕到。雙方對峙起來,戰事一觸即發。

  陳枚此時一頭一臉的汗,帽子也歪了,他扶著帽子說:「且慢!別是誤會!」

  桑大娘給做了翻譯,尖著聲音喊了出去——通譯在剛才死於流矢,她略懂一些番語,暫時做了通譯。

  雙方警惕地互相審視,小冷將軍又檢視了俘虜,將俘虜一通打殺,終於問出來果然是昆達赤那位哥哥幹的好事。他搶了長兄的位子,其他的兄弟也不服:不是大哥,為什麼非得是你?借著大哥的名頭與他作對。

  眼見他要議和,果然派兵劫殺使者。陳枚去的時候他們沒有動手,看到只有一千兵馬,帶隊的還是女人,便決定在他回程動手。

  如何讓兩個本來關係不好的人變得友好起來?

  有一個共同的敵人,且聯手打了敵人一頓。小冷將軍的臉色好了一些,昆達赤也更客氣了些。小冷將軍又加派兵馬保護陳枚回到幕府,祝纓則要求昆達赤退兵,然後她才會帶著使者回京。

  這件事她有經驗的,只要昆達赤一退,想再聚集起這許多人就很難了,議和也就成了定局。

  她盯著軍報,斥侯親見昆達赤留了少量駐軍在邊境,其餘部族陸續返回,昆達赤也率兵回師,她才帶著使者一同回京。

  …………

  回京前的安排不必細說,姚辰英的新任命尚未下達,有他在,西陲這裡是可以放心的。祝纓安排各路兵馬陸續回營,請功的奏本也寫好了。

  一路風塵僕僕,終於在年前趕回了京城——正好趕上年終各州的考核。

  離京五十里,已有人提前等候了。郎睿原本左顧右盼,一股子凱旋而歸的小將軍的得意勁兒,一看來人吃了一驚:「舅,你臉怎麼了?誰欺負你了?沒事兒,阿翁回來了!會給你出氣的!」

  林風被郎睿拖到了祝纓面前,陳枚先吃了一驚:「臉怎麼了?」

  祝纓往林風臉上一瞧,一個烏眼圈,顴骨也破了,嘴角才結了痂。這是打架了,還是才打不久。

  她離京前怎麼跟蘇喆、趙蘇說的來著?

  「到時候你們別驚訝就是。」

  她還沒看到城門呢,林風就搶先送驚喜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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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二章 蘇喆

  「我沒打輸!」林風先聲奪人。

  祝纓沒說話,仔細瞧瞧他的氣色,除了有點慌,倒沒有萎靡的樣子。打架這事兒,不太適合在這個場合講,祝纓沒有當眾詢問,而是說:「跟上來。」

  因為是凱旋,又有西番的議和使者,朝廷照例是會安排迎接的人員的。回來的、迎接的,雙方事先會安排好一個場面。預先定一下在哪裡、由什麼人迎接。與西番這一戰,朝廷的感受不像北地那一戰那麼激烈。因此,出迎沒有上次遠,前來迎接的也是派了一位宗室、一位朝臣。

  宗室是祝纓認識的,跟著鄭霖私下管她叫「三哥」的廣寧郡王,朝臣則是王叔亮,他是鴻臚,接待番使正相宜。

  從與林風見面的地方到迎接的地點,祝纓有足夠的時間詢問出了什麼事。

  郎睿頻頻看他,少年臉上得意的勁兒早飛了,換上了為舅舅的擔憂。林風縮著脖子,湊在祝纓身後。

  祝纓道:「說吧,你幹什麼了?」

  「是他們欺人太甚了!不幹人事兒的東西!」林風小聲說。

  陳枚心說:你完了,問你話你答非所問,我看你辦事恐怕也不在理。

  祝纓只瞄了一眼,林風就湊上去,小聲說:「是他們,身上的土還沒抖乾淨就學會作踐人了!我是瞧不過,才與他們打了一架。」

  陳枚在馬上直起身子往林風那邊湊,提醒道:「說前因後果。」

  「哦哦!義父,是這樣的,我不是也有些同僚朋友的麼?大家去吃酒,寡酒無趣,就去聽曲兒,應酬麼,裡面有一個雪娘實在可憐……」

  他落衙之後與二、三同僚去喝酒,相中一個歌伎,長得也楚楚可憐,她會唱些南曲。雖然不是山歌,但也略有些相仿,林風喜歡她,她又特特為林風多學了一些曲子。本來林風的小日子過得挺滋潤的,不幸歌伎被嚴歸弟弟給霸佔欺負了。

  「那小子毛病不少,又不叫雪娘見別人,知道了就打雪娘。打女人,算什麼男人?」林風憤憤地說,「前兩天,我們過去雪娘家,正遇著他把雪娘吊起來打,我看不過眼,就與他們打了起來。他帶了幾個狗腿子呢,我就不一樣了,我……」

  他說了許多,祝纓就只問了一句:「嚴家?這麼厲害了嗎?」

  林風道:「還不是他姐姐拿命換來的?京城裡有人看陛下又責罰了安仁公主,就以為嚴要抖起來了。哎,小妹好像跟嚴昭容處得還好,這可不太像話。」

  「嗯?」

  林風道:「冊昭容的禮,簡直不像是這兩年辦的,禮部也優容,戶部也多撥錢了。」

  祝纓不置可否,而是問他:「你與雪娘,是個什麼交情?」

  前陣子祝纓就寫信給山雀岳父,詢問他林風的婚事。山雀岳父當然是想讓林風回家娶妻的,還是本族的姑娘更好,不行就是鄰居家的。但是林風正在京城這兒當官當得好,祝纓面前有一個蘇喆,不過山雀岳父對自己兒子有認知,覺得不太可能與蘇喆湊一對兒。

  山雀岳父也猶豫,他是對朝廷抱有極大戒心的,不希望兒子在京城娶妻。但是托祝纓向林風探個口風,看兒子怎麼想的,想請祝纓設法能不能給兒子派回家來娶個媳婦兒再回去。因為本族的姑娘,得林風自己個兒回家,顯點兒能耐唱歌跳舞做遊戲自己拐個媳婦,長輩才好出面辦婚禮。

  林風跟著祝纓,祝纓哪兒來的本事教他娶老婆呢?她自己都不太在意這個,問個口風,林風也沒想過結婚的事兒。

  祝纓也考慮過他的婚姻,但是在京城他是個羈縻的「蠻夷」,還是個次子,很難匹配到「合適」的姑娘。家世好、人出色的,姑娘家裡第一就嫁了門當戶對的,第二才是不大看得上他。家世次的,也得考慮山雀岳父的感受。人不出色的,得考慮林風的感受。

  這事兒就挺在那兒了。

  她知道林風跟同僚應酬的事,知道他在外面沒有一擲千金當傻子,也管不了那麼多。現在林風說到一個「雪娘」還「喜歡」,她就不得不問一問了。

  林風猶豫了一下:「就、就那樣啊,我是見不得姓嚴的小子作踐人!」

  「你打算把她怎麼辦?」

  林風道:「打到姓嚴的小子怕就行了。我放了話了,姓嚴的小子再打雪娘,我就打他!」

  得,這還糊塗著呢。

  祝纓又問:「京兆府沒抓你們?」

  「啊?打完就各自回家了。」

  就這?倒也不算大事,祝纓道:「今天不是休沐日,你怎麼出城來的?」

  「我請假的!」

  祝纓不再說話,林風心中忐忑,他搶著出來是因為傷在臉上,遮掩是遮掩不過的。與其被趙蘇匯報給祝纓,不如他先來告上一狀。

  趙蘇現在是戶部的人,祝纓回京,趙蘇提前迎出來匯報一下戶部的相關事宜,是在迎接的名單上的。趙蘇是比較不喜歡他在京城惹事的,趙蘇當時就罵他:「打就打了,誰個怕姓嚴的了?義父一出京你就爭風吃醋,丟人現眼。」

  林風怕了,才跑了出來,他也怕祝纓收拾他。

  一直擔憂到與廣寧王、王叔亮等人碰面,祝纓也沒搭理他。林風後悔得要命,早知道就該事後帶著人半路把姓嚴的套麻袋裡打一頓了,不該自己動手受傷的。

  他看著祝纓與廣寧王、王叔亮寒暄畢,又與趙蘇打了個照面,心裡更慌了。哪知祝纓只看了趙蘇一眼,又看了林風一眼。

  趙蘇看向林風,林風更害怕了,怎麼忘了這位仁兄也不是什麼好人,手忒黑的。他怕要報負自己了。

  此時無人關心他的想法,廣寧王代皇帝表示了慰問,祝纓代表全體將士表示了感謝,王叔亮又讚譽祝纓此行克制,祝纓又示意他來的番使。之後,大家一起進城,沿途百姓夾道相迎。

  祝纓要先進宮去面聖,王叔亮、陳枚在外面陪著番使等候。

  儀式也準備好了,皇帝一掃之前的焦慮,整張臉上都寫著高興。溫言對祝纓道:「卿不辭辛苦,是國之干城。」

  祝纓道:「幸不辱命。」又說昆達赤派了使者來議和。

  皇帝板著臉道:「他還有臉要議和?」

  祝纓道:「陛下只當是為了邊境百姓安居樂業。」

  皇帝才勉強同意召番使來見一面,陳萌看著自己的兒子與王叔亮陪同番使進殿,翹了翹唇角。近來他的日子有些焦灼,鄭熹丁憂,政事堂的事兒更多了。如今祝纓回來了,他看到了希望!

  番使之前來過,禮儀周到,皇帝的不悅減輕了一些。故作嚴厲地又質問番使昆達赤為何興兵,番使也還是拿被脅迫那一套來說話。雙方都知道這說法有水份,卻又都默契地演了一齣戲。

  真正要爭論的內容,還得接下來具體的談判裡去吵。

  番使獻上昆達赤的禮物,比往年朝貢還要厚些,除了一些特產,又有幾十匹良駒。

  皇帝於是命鴻臚寺管待番使,又下令設宴為祝纓等人洗塵。

  …………

  祝纓從宮中回府,天已經黑了,倏地,鼻尖一涼——下雪了。

  一行人回到家中,趙蘇、蘇喆等人都在,陳枚、吳沛等回自己家去了,祝府現有的就是自己人。留守的僕人接了她回來,臉上都帶笑:「可算回來了!」

  所有人都高高興興的,趙振帶著一絲興奮說:「大人此番凱旋,應該能更進一步了吧?或許封侯拜相?」

  祝纓道:「不可妄言。」

  林風嘿嘿一笑:「大家都這麼說呢!眼下朝中,鄭相公丁憂,竇相公管事越來越少,冼相公不頂用,只有一個陳相公哪裡忙得過來?再有人更進一步,必是義父了!」

  祝纓道:「別高興得太早了,先把有功的將士們安置了再說吧。你們出去,萬不可輕狂自傲!」

  她說得嚴厲,趙振等人勉強壓下了高興:「是。」

  祝纓先不管林風,而是對趙蘇說:「學會報喜不報憂了,挺能幹啊?」

  蘇喆忙說:「前線吃緊,我們就商議著,別拿這些事兒打擾您了。」

  祝纓道:「他臉上的傷還沒好,是我在前線的時候發生的?看來瞞著我的事兒還挺多?你們是自己說,還是等我一件一件的查出來?」

  幾個人忙站正了,蘇喆道:「凡有事,都已寫在信中了。」

  「至於他……」趙蘇看了一眼林風,「這樣的事,京城裡一天沒有十件也有八件。」

  不過大家都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兒,也就沒跟祝纓說。

  祝纓對林風道:「我離京這些日子,你的功課想必也是落下了?」

  林風被這一聲炸得跳了起來!

  祝纓道:「滾回去,把功課給我補了。」

  林風連滾帶爬地跑了。

  祝纓又問趙蘇、蘇喆道:「鄭家如今怎麼樣了?」

  趙蘇道:「還是那樣,冼相公也沒能奈他何。看陛下的意思,並不想冼相公佔上風。」

  「陳家呢?」

  蘇喆道:「陳相公只埋頭做事,朝中但有個什麼爭執,他總是含糊著,也不肯說他要相幫哪一方。」

  祝纓又細問了一些京城的事務,道:「都休息吧,明天你們還要上朝呢。」

  她就不一樣了,她有幾天假可以休息,這樣她也可以拜訪一下朋友,同時催促把自己報功的安排落實。

  趙蘇等人都辭出了,他們都住在府中的客房裡,蘇喆往後院疾走,轉到二門邊上等著祝纓。很快,祝纓也要回房休息了,必經過這道門。

  還有幾步遠的地方就看到了蘇喆正站在燈籠下面,祝纓問道:「有事?」

  蘇喆點了點頭:「是有一件事,要向阿翁稟報。」

  「過來說吧。」

  蘇喆跟著祝纓進了正房,侍從點上了燈,蘇喆道:「是件機密事。」

  祝銀笑笑,掌著一盞燈離開了,祝纓問道:「看來很要緊了?可是家裡有事?」

  蘇喆搖了搖頭:「不是,是另一件——嚴昭容找上了我。」

  「哦?」

  「她,想要她的兒子做太子。阿翁,咱們能助她一臂之力麼?」

  祝纓驚訝地看著她,認真地問道:「你認真想過幫她了?不是她要你傳話的?」

  蘇喆鼓起勇氣,點了點頭:「我,想幫她。」

  「為什麼?」兔崽子,排隊送驚喜來了!

  「皇后娘娘撫養的長子呆呆傻傻的,不像是能做好太子的樣子。昭容生的三郎看著反而機靈,他更有資格也更有可能做太子。安仁公主被陛下斥責,陛下上次生病,近來朝中有議論,該想想皇子讀書的事了……」

  「我們為什麼要幫她?」祝纓耐心地問,「她提了什麼條件?要咱們做什麼?咱們得到的,能與這其中的風險匹配嗎?除了她這個人,你是不是還遇到什麼事了?」

  蘇喆道:「安仁公主……」

  蘇喆又被安仁公主給懟了,因為她給嚴昭容幹這個事的時候,稍稍抬舉了一點,戶部批款,也多批了一點。人家都為了給皇帝續命絕食了,多給一點,不過份。葉登都沒阻攔,蘇喆自然也不會去壓著人家。可是安仁公主並不高興,自己被罰了要歸還田產,又被罰俸,又被禁足。

  然後她就病了,一病,皇帝也不想背上逼死她的罪名,又取消了她的禁足令。她一出來,撞上嚴歸的冊封,蘇喆又撞到了安仁公主氣不順,挨了頓。

  「跟這傻娘們打交道的日子我受夠了!」蘇喆說,「我問過嚴氏,她有家人,沈瑛是他的親戚,陳相公好大一個靠山,為何不聯絡他們。嚴氏說,他的家人駑鈍,沈瑛不置可否,陳相公並不理會。阿翁,燒冷灶比趁熱灶更好。皇長子痴愚,其次就是三郎。陛下又看重嚴氏的忠心,怎麼看也是穩的。」

  祝纓道:「這麼著急做什麼?做了太子,生了兒子,還有死了的。怎麼這麼沉不住氣?這不像你,居然能被嚴氏說服。」

  「整個後宮裡沒完沒了,誰得寵了,誰生了個什麼,誰養了個什麼,誰被臨幸得多了……我厭煩透了!我,朝廷命官,好像與宦官也沒什麼分別的樣子!禮部那裡,只分給我這樣的事做,我……如果非要管什麼老婆孩子的事,我寧願參與個更厲害的!嚴氏應允,會在陛下面前美言,您一定會做丞相的,到三郎做了太子,以後朝廷的事兒,都聽您的……」

  「她?她這麼對你講的?我要用她來舉薦?」祝纓伸手摸了摸蘇喆的額頭,「乖,說實話。我弄死姓嚴的全家。」

  蘇喆急促地喘息:「她、她還答允,事成之後,我、我不必再只做個擺設,我可以領兵、議政,不是只管著與後宮的雞毛蒜皮。我……阿翁!」

  她跪了下來,眼淚不知不覺地往下掉:「阿翁,從小,您就對我和阿媽說,要放眼天下。您把我帶到了京城,我看到了天下,可是這天下,我能幹什麼呢?在一個人而且擺上筵席,卻把她的手腳捆住、嘴巴堵上,不許她吃!」

  祝纓蹲了下來,看著她流淚的臉:「難過,再難過也不能亂,腦子要清楚!當今陛下也算是孝子了,當年太后也算是個明白人了,但是穆成宗至今也沒能有一個頂用的職位。嚴歸?她又能做到哪一步?連自己的外戚都安排不了的太后,能給你什麼?為了她的兒子、她的富貴,她現在能把太陽許給你,等她得勢了,你要怎麼讓她兌現承諾?兌現不了的承諾,你去拼命?」

  蘇喆伏地叩頭:「是我想得不周到,可是我太難受了!阿翁,您放我回家吧,回到家裡,我至少能管我的寨子。在這裡,我能做什麼呢?哪怕有您護著,我也是個異類!與男人不一樣的!您是好人,為我們撐傘,哪怕在您身邊,也只有一個丹青與我相仿。我張眼望去,連心事沒人可以訴說。哪怕是舅舅,他也不能懂我,可您的身邊,都是這樣的人。

  反倒是青君,她能回家的時候,我真為她高興!至少在家,她不孤單的!女人做官的難處,您永遠懂不了的。我這輩子,只要在朝廷,就是這樣。就像大理寺的獄丞,一輩子就這樣了。

  我進京的時候,您安排她們當我的老師,她們做獄丞,現在我做到郎中了,她們還是獄丞。她們是真的不能幹嗎?比您是天差地遠,比六部九寺裡那些酒囊飯袋強多了!但她們就是只能龜縮在大理寺獄裡,朝廷永遠也不讓她們取代那些廢物。

  除非您能再領兵,開府建衙,我還能在您的羽翼下裝作自己可以。

  讓我回家吧。」

  祝纓扶起她,蘇喆用力往下伏,祝纓雙手用力,將她的臉托了起來,一面慢慢地給她擦臉,一面說:「你怎麼知道我不會懂?明天早朝不要去了,請假吧。你的心思,我知道了,我來安排。」

  蘇喆抽噎著問:「那,您答應我了?」

  祝纓道:「來,洗個臉,夜深了,好好睡一覺,明天我有事要你去辦。」她起身擰了個毛巾,攤開,遞給蘇喆。

  蘇喆不再堅持,用毛巾捂住了臉,毛巾下,她的臉上一片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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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三章 燒尾

  蘇喆哭了一場,得到了祝纓的一句話,雖然不知道祝纓接下來會做什麼,卻也安心。她回房之後開始寫假條,請明天的假。

  祝纓洗淨了毛巾,換了盆水,慢慢地洗漱起來。待躺到床上的時候,她的心裡已是一片開闊。接下來的事,她也更有把握了。

  次日,趙蘇等人去上朝,趙蘇特意等蘇喆。因為這一天祝纓是有假,林風是之前打架臉上掛了彩,請假在家養傷,家裡只有蘇喆一個人去上朝,他想跟蘇喆同路就個伴兒。

  蘇喆與他對上了眼,頓了一下,笑眯眯地道:「我今天請假了。」

  祝纓道:「你們去吧,到了部裡,有什麼事,都等我安排完手上事回去再說。」與各地方官的扯皮正在進行中,戶部不好惹,各地方的長官也不是省油的燈,戶部也對他們頭疼。她這回來,算得上是及時。

  趙蘇躬身稱是,祝纓又對顧同說:「刑部也到年底了,凡你經手的,一定要仔細再仔細。」

  顧同忙也答應了,祝纓又說:「遇有同鄉,為我約三日後吧,這兩天我必是忙的,未必在家。」

  幾個又都答應了,才紛紛離去。

  祝纓將餘下的人帶到了書房,林風縮在一邊不敢動彈。祝纓也沒指責他,而是問他:「你與嚴家鬧了這麼一場,知道他們家的底細嗎?」

  林風道:「那,後宮的娘家,與沈瑛有些瓜葛。聽說,以前是犯了法的,後來蒙赦才回鄉的。要常靠沈家接濟呢。消息都是禁軍那裡聽來的,保真。」

  祝纓被氣笑了:「他們家現在呢?」

  「啊?」

  「晴天。」

  祝晴天忙站了出來:「在。」

  「去查一查,嚴家最近都在幹什麼。」她是不信什麼良善人家會養出個作踐人的好兒子來的。嚴家什麼家底兒?能供得起他這麼揮霍?這裡是京城,養僕人得多少錢?

  「是。」

  林風眼睛一亮!

  祝纓道:「你,滾回去,把功課給我重頭來一遍!」

  林風哭喪著臉跑了。

  祝纓將自家收到的帖子逐一翻看,蘇喆道:「這一撂是南邊兒人的,中間那個都是您的同鄉,最左邊兒上是您舊時手上使出來過的人。」

  祝纓道:「正好,分三天吧。你們一人一份,準備帖子。」她指了路丹青、郎睿、項漁。三人一人抱了一撂,去幹活兒了。

  最後剩下了一個蘇喆,祝纓道:「他們都是有幾個月才回來的,林風有些馬虎,這些日子京城發生的事兒你多提醒一下他們。」

  「是。」

  祝纓接著取出兩張帖子:「這一份送到陳家,這一份送到竇家,你親自去。」

  「是。」

  「回來有功夫,去看一看那個雪娘,打聽一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不要驚動人。」

  「是。」

  祝纓自己也不閒著,她要拜訪一些人。第一個是鄭熹,與陳萌約的是晚上,竇朋今天當值,就只能約個明天了。

  …………

  鄭熹丁憂在家,他已經丁憂得很熟練了。書房裡,案上鋪著一幅大大的素絹,他正在揮毫潑墨,鄭川在一旁給他捧硯。鄭紳丁憂也不在自己家,依舊在公主府裡。

  陸超將祝纓引進書房,鄭熹一幅垂釣圖畫到了最後幾筆,畫的不是寒釣,池面上菡萏初發,一個人形坐在一葉小舟上伸出了竿子。

  祝纓不好這口,不過看得出來這是想顯露一點「悠閒隱逸」的意思。

  她走了過去,看鄭熹往空中又畫了隻鳥才收筆,也不寫題跋,也沒用印,將筆一扔,一邊洗手一邊說:「就剩最後幾筆了,斷了,意境就續不上啦。」

  鄭川見縫插針叫了一聲:「三哥。」

  祝纓對他含笑點頭,又對鄭熹說:「您這畫的可不是眼下的景兒啊。」

  「一畫寒釣我就容易想起來前天,」鄭熹擦淨了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與祝纓在一旁榻上對坐,「我把池塘冰面鑿了個洞,釣線伸進去,魚沒釣上來,線凍住了!還畫什麼?」

  祝纓與鄭川都笑了。

  鄭熹顯得有些高興,將祝纓上下打量:「不錯,不錯,總算安全回來了。」

  祝纓道:「是啊,幸不辱命。不過,這次與北地不同,北地胡人分作幾部,西番如今仍是一體,也是個隱患。」

  鄭熹道:「那是以後的事情了。眼下,卻是你的好事要近了。」

  祝纓奇道:「按部就班罷了,不敢想什麼好事兒。我才幾天沒在京裡,小子們就四處惹事,不被御史再參一本我就謝天謝地了。」

  鄭熹也有點好奇了:「什麼事?」

  祝纓道:「林風,與嚴家的小子打了一場,傷著了臉,都沒臉上朝了,正在家裡養著傷呢。」

  鄭熹失笑道:「嚴家?小孩子淘氣,能是什麼大事?打就打了,誰小時候沒打過架呢?」

  「我才回來就聽說,有人開始念叨皇子的學業了。這總是大事了吧?」

  鄭熹依舊不太在意,輕聲說:「那又如何?凡事總有個規矩。休說如今,當年怎麼力保先帝的?」

  祝纓點頭道:「我想也是。」

  鄭熹道:「不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了,你呢?如今你……」他把祝纓重新打量一番,「功成名就,該承擔起責任了。如今這個政事堂,嘖!」

  他的鼻子皺了一皺,像是聞到了隔夜的餿飯一般。

  祝纓搖頭道:「政事堂也還可以,您再不久也就回去了,依舊有人主持大局。」

  「我是說你,資歷也夠了,功勞也夠了,難道你還不敢想一想宣麻拜相的事兒?這可不像你了。」

  祝纓雙手一攤:「天時地利人和,還得看別人怎麼想,話也不敢說太滿。」

  「那就差不多了,陳大必是願意的,我這一卦再也不會錯的。不要擔心冼敬,竇相那裡,我會講,他現在是巴不得有個人進政事堂,他好休致。你怎麼想?」鄭熹說著,認真地看著祝纓。

  祝纓道:「我不挑活。」

  鄭熹放聲大笑:「你呀!!!好吧,這活兒,你打算怎麼辦?」

  「先把姚辰英調到京裡來,這麼些年,您還藏著這麼個寶貝呢?」

  「嗯?怎麼突然說到他了?」

  祝纓認真地說:「非常好。戶部交給他,您是能夠放心的。」

  鄭熹奇道:「這麼些人,少有誰能得你如此考語。」

  「能不能幹,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一眼看不出來,再多看一眼他怎麼幹活兒,也就差不多了。他行,是個明白人。」

  鄭熹道:「我們以武勳起家,後來太平了,我也習慣了這仕途,他卻是打小就不愛弓馬,惹他父母生氣。」

  「不愛什麼不打緊,能幹好什麼才要緊。」

  鄭熹點點頭,又問起這次議功的事。祝纓道:「正要說,奏本已經遞上去了,能有八分準。這次不比上回,不敢邀功太過。」

  「京中這半年等得著實心焦。」鄭熹做了個手勢,沒讓她把話說

  「我尋思著,職位不在乎太高,但要有機會做些實事。打鐵還要自身硬,不磨煉,長不出真本事。根扎牢了,以後才能好好長個兒。我想,把路丹青、金羽他們放到禁軍,您看怎麼樣?」

  鄭熹對鄭川道:「聽到了?明年你還接著去地方上。」

  鄭川躬身道:「是。」

  鄭熹才對祝纓說:「路丹青是個婦道人家。」

  祝纓道:「對呀,婦道人家才好,就像蘇鳴鸞母女,她們依靠不了別人。要不是別無可依,當年羈縻哪有那麼容易?當時我手上可沒有一個兵,可不是威服別人的。」

  鄭熹想了一下,道:「也罷,女人家進出後宮確實更方便些。聽說,自打有了蘇喆,禮部與後宮的事兒就通暢多了。」

  「那是因為那些都是受氣的差使,都推給她了。換個得意的事兒,您再瞧有沒有人搶。」

  鄭熹笑道:「安仁公主以後也威風不起來啦。」

  「這您看走眼了,她前陣兒才給孩子臉子看呢。多大的人了,兒子、孫女兒愁得跟什麼似的,她還是我行我素。都說兒女是債,我看是別人上輩子欠了她的。」

  鄭熹又笑:「咱們可不欠她的,再過份,可不值得再忍讓了。留意分寸啊。」

  「好嘞。」

  「他舅舅還提起,你帶走楊靜的學生,怎麼樣了?」

  「留在當地吧,」祝纓說,「換到別的地方又得重頭開始,說不定還要陷入泥沼。那就可惜了。與西番日後恐怕還有得磨,西陲得穩固。年輕人,吃得了苦,又有幹勁兒,可以。」

  鄭熹取笑道:「這就有宰相風範了。」

  「您又取笑我了,我是遇到事兒了想辦法,不過如此。」

  此後兩人說的就輕鬆了,鄭熹又留祝纓吃了午飯,然後祝纓才告辭:「我得回家收拾淘氣孩子了。」

  鄭熹道:「莫要太嚴厲,對趙蘇嚴厲些還罷了,林風,不出格就別逼他,逼不出來,你還要白惹氣。」
  「哎。」

  ………………

  祝纓壓根兒就沒打算跟林風置氣,她在教導學生方面本就不在行。

  她回到家中時,蘇喆已經回來了,告知她:「兩張拜帖都送到了,陳府是他們家二郎收的帖子,竇府是夫人收的帖子,都說恭候大駕。雪娘……」

  「嗯?」

  「說是歌伎,其實從她母親起就是在冊的官妓。後面放良了,又沒別的營生,就依舊開門做這個。林風被他的那些狐朋狗帶過去一次,此後就常去了,兩人談得來。林風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錢,但不敢把她帶回家。那事兒倒也不怪林風,姓嚴的太不是東西了,要我說,打得好。就是太笨了。」

  祝纓道:「你再拿我一張帖子,去京兆府,討一紙文書,開脫了她全家吧。」

  「那她們沒個生計,保不齊以後還要重操舊業的,您在姚京兆這兒的情面,就白費了。」

  「我自有安排。」

  「是。」

  蘇喆這一天忙忙碌碌,到了晚間方才辦妥,祝纓卻又去了陳萌家。

  陳夫人與陳枚見到祝纓比陳萌還要高興,陳枚嘴硬,死也不肯說自己被祝纓打了二十軍棍的事。陳夫人見兒子精神了、顯得成熟了,又報了軍功,一疊聲地對祝纓道謝。

  祝纓似笑非笑地看著陳枚,陳枚面露乞求之色,祝纓對陳夫人道:「是我向大郎討的他,當然要好好地帶回來啦。」

  陳萌催夫人去準備晚飯,又對祝纓說:「燒尾宴,要你嫂嫂幫忙嗎?」

  「啊?」

  陳萌道:「啊什麼?難道你還想再繼續逍遙嗎?早些到政事堂來!」

  「這話說的……」

  「心裡都有數。」

  「看破不說破。」

  「行!今天不說這個,且樂一樂。」

  一時宴席擺上,祝纓道:「樂之前,還有一件不太樂的事兒,你得知道。」

  「什麼?」

  「嚴歸,找上了小妹。她好像覺得她兒子能行。」

  「噗——」陳夫人一口酒噴了出來。

  祝纓看向她,陳萌嘆氣道:「前陣子,舅母也讓你嫂嫂試探我的口風了。」

  陳夫人道:「我可沒應承,只說要問相公,還沒給她回話呢。不過,三郎不行?」

  「行什麼?」陳萌說,「立嫡以長,他算老幾?」

  祝纓笑問:「她許了什麼願了?大郎已經是丞相了,是許了兩個侄兒接著做丞相?還是封爵?又或者是什麼她根本辦不到的事兒?」

  看陳夫人的表情,她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陳萌揉著太陽穴,道:「昭容的腦子,在後宮夠用了。後宮裡用完了,就不剩下什麼能用來籌劃朝政了。」

  祝纓道:「只怕嫂嫂難做,沈侍郎不好在你面前端架子,沈夫人為了親侄女兒,恐怕不會介意謀算外甥媳婦兒。太后當年多麼地看重陛下,為親兒子選人,恐怕是看不上犯官之女,你們猜,嚴歸是怎麼進宮的?」

  陳夫人道:「難道?」

  「嗯,聽杜世恩說,她可為了嚴歸花了不少錢。」

  陳夫人道:「可是,三郎確實比大郎聰慧可人。」

  陳萌反問道:「為什麼非要一個聰明的?」

  陳夫人道:「你們莫哄我,難道要一個晉惠帝不成?」

  祝纓道:「如今滿朝也湊不出一個有兵的親王啊。聰明也有高有低,什麼樣的聰明才夠用?惠帝太子聰明嗎?他怎麼就死了呢?」

  陳萌道:「我這就著手,把他調出京去!免得在京中攪風攪雨。」

  「不知道哪裡的百姓又要倒黴嘍!」祝纓說。

  陳萌一噎。

  祝纓道:「不說他了,反正也掀不起風浪來。你們心裡有數就行,畢竟還有一位長輩。」

  陳萌道:「那也不能讓他們胡鬧了。」

  「要不我來?你動手不好看。正好,林風跟嚴家小子打了一架。」

  陳夫人道:「你會不會為難?」

  「不會。」

  陳萌舉杯道:「多謝。」

  …………

  次日,祝纓抽空帶著蘇喆、林風去了雪娘家。

  林風有點哆嗦,一路上小聲說:「義父,千錯萬錯我的錯,你打我一頓吧,別為難她們了,怪可憐的。」

  「你還挺憐香惜玉。」

  「那……」

  「憐惜她,還放任她接著過那樣的生活?」祝纓嘲笑一聲,「你不是憐惜她,你是喜歡憐惜人,她要不可憐了,你就沒得憐惜了。」

  林風一聲也不敢反駁。

  雪娘家住在一處小院子裡,外面看頗為精緻,門前掛著漂亮的燈籠。正是白天,大門緊閉。胡師姐上前叩門,裡面一個顫顫巍巍的聲音問:「誰呀?」

  祝纓看了林風一眼,林風硬著頭皮說:「我。」

  裡面的聲音帶著點惶恐:「林大官人?您、您怎麼來啦?可別再惹禍……」

  門被打開了,一個臉色灰敗的中年男子拉開了門,看到祝纓等人吃了一驚,說到一半的話也落地上了。裡面一個婦人的聲音問:「誰呀?哎喲!!!小祝大人?!」

  祝纓也有點吃驚,問一句:「能進麼?」

  男子呆呆地點了點頭:「咱家就做開門的生意的……」

  祝纓等人走了進去,抬眼一看,裡面倒還精緻,但是有不少東西已經被打破了,西廂的窗戶本應是雕刻精緻的,此時用草簾子擋著。她能猜出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婦人卻驚喜地道:「真的是小祝大人。」

  男子道:「怎麼這麼無禮?不會說話,這是尚書大人。」

  婦人陪禮道:「咱們,說習慣了,習慣了。大人,妾是……」

  祝纓記起了她:「哦,有二十幾年了吧?當時你是九娘家的?」

  「是!」婦人高興地落下淚來。

  「只有你一個?她們呢?」

  「死了幾個、走了幾個,只有我還在京城,虧得前兩年除了籍,如今倒是自己賺來自己吃。」

  蘇喆等人在祝纓背後眼神亂飛,心道:故人?

  林風膽都要嚇破了。

  祝纓也沒想到,當年花街還有活下來的人又在這兒遇到了。她問這婦人:「雪娘,是怎麼回事?」說著,一手提著林風的領子薅到面前按住了。

  婦人擦著眼淚道:「命苦罷了。我們,也有能從良的,多半下場不太好。我們一家三口,就指望這丫頭,誰承想。也不過是當年姐妹們的命。」

  祝纓道:「總要有些改變的。」她取出讓蘇喆去京兆府辦的文書。

  婦人道:「大人是好人,可是我們,沒別的營生。孩子又生得好看些,我們又是那樣的出身,不知道哪一天就被人拖走了。」

  祝纓又給了她一紙契書:「這裡,有二十畝田,拿去吧。我也不是見著一個就能管一個的,那孩子運氣不好,遇著了這個傻貨,總要有個交代。」

  婦人呆住了。

  祝纓一手薅著林風,又示意蘇喆取了些錢給這婦人,說一聲:「叨擾了。」帶人離開了。

  回到府中,祝晴天也把嚴家的不法之事給查出來了。一則嚴家將將發家,可查的事比起安仁公主來算少的,二則嚴家也不會遮掩,祝晴天沒兩天就給摸清了,一條一條寫明白了,交給了祝纓。

  林風還正要高興,祝纓看他臉上的傷淡了不少,微微一笑:「不錯嘛!來,二十!」

  林風驚呆了:「怎麼打我?不是,怎麼現在才要打我?」

  …………

  祝纓休假的幾天,處理的盡是私事。待到銷假,林風仍然在家中養傷,她沒有哼哈二將,只帶著蘇喆一個獨苗去上朝了。

  這幾天的時間裡,她的奏本也批下來了,涉及到文武兩方面。陳萌管吏部,批得快一些。皇帝盯著禁軍,武職批得更快!

  當天朝上,一切正常,還帶著「大勝」的餘韻。

  散朝之後,皇帝留下了祝纓單獨說話。凱旋之後,這還是兩人首次單獨會面。

  皇帝慰勞祝纓辛苦,祝纓也還是答:「份內之事。」

  皇帝道:「這不是戶部尚書的份內事,若說是丞相的份內之事就差不多了。」

  祝纓連說:「不敢。」

  皇帝認真地說:「如今一西、一北已平,各地盡在掌握,你也該幫我澄清天下了。竇相也舉薦你,他說,他看了你二十年,你很好。我曾寄希望於冼敬,但是他不行,王相遺志,總要有人來做。」

  「臣……」

  「你想好了再說話。」皇帝說。

  祝纓道:「我不挑活兒。」

  皇帝笑開了:「好!好!好!你我可一定要在青史上留下一段佳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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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30 01:35:5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三十四章 交替

  時值寒冬,離過年已經很近了,眼看各衙司就要封印,祝纓本以為皇帝召見只是通個氣,無論下詔還是別的什麼事,應該都是在年後了。照她的估計,竇朋是會在極短的時間內休致,政事堂必有一番變動,這些都要花時間。

  不太適合在眼下這個時節裡辦,頂好是過完了年,可以從容地完成。在此期間,姚辰英也能進京了,她也有時間把戶部交到姚辰英的手上——這個也需要交割許多事。

  豈料皇帝卻不是這麼想的,皇帝希望新年有個新氣象,正旦的時候丞相堆裡再添一個年輕的、有朝氣的面孔,才能有個「耳目一新」的感覺。

  為此,他催促著下詔,政事堂很快就知道了。

  冼敬驚訝道:「怎麼這麼突然?」

  陳萌樂見其成,但也覺得有些倉促了,也嘀咕了一句:「是啊,時間也太緊了,要辦的事還挺多,一時交割不湊手反而不美,不如到了正月再說。」

  冼敬還想說,拖到正月也很著急。竇朋臉上卻笑開了花:「哎~你們怎麼這麼講?要辦的事多,不更得添個人嗎?子璋一向不讓人失望,就這點子事,有什麼好抱怨時間緊急的?他資歷、人望、功勞也都夠了,又年輕,早該來了。」

  二比一,冼敬也知阻攔無益,祝纓總比鄭熹強些。

  政事堂加緊辦理相關的文書,得擬詔、交皇帝批准,經中書門下,最後發出去。

  緊趕慢趕當天也沒弄完,熬到了第二天。第二天辦好了的時候又到了後半晌,皇帝嫌棄已經過午了,說:「明天一早再宣詔。」

  竇朋著急,道:「那我親自去。」

  這天早朝起,竇朋就開始心不在焉了。散朝後,急忙去取聖旨,再趕到戶部去。

  祝纓正在戶部帶上葉登、李援、趙蘇等人清點今年的舊檔。三人原本戰戰兢兢,今年祝纓出征,核算與預算都是他們在做,三人自覺不如去年祝纓在的時候做得好,都等著挨批。

  祝纓卻看得開,有時候不是能力不行,而是她是尚書,葉、李是侍郎,趙蘇的職位更低,身份就不一樣,「諸侯」們是慣會看人下菜碟的。她粗粗看了一下,他們做得還行,就沒有再追究。

  接下來就是姚辰英與他們共事了,她要抓緊時間把戶部事務再攏一遍,方便開年交給姚辰英。一邊清點,祝纓一邊指著一些要注意的內容:「這個記一下,連著兩年大旱了……」之類的。

  葉登等人漸漸放下心來,宣旨的人就到了——居然是竇朋。

  祝纓得到通報,忙出去迎接他,丞相親至,禮數得周到了。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笑容可掬的老頭兒,手裡托著個東西,越瞧越覺得不對勁兒。

  竇朋含笑道:「哈哈,子璋,還不準備接旨?哈哈哈哈,是好事。」

  這笑得……

  戶部正堂,擺起了排場,竇朋上面站著宣讀,讀完整個詔書,祝纓微怔了一下。

  竇朋道:「明天你就要到政事堂去處理公務啦!來,我先領你去看看。快把這個接了。」

  戶部上下先是怔,繼而狂喜,待祝纓接了旨意,轉身交給趙蘇捧著,戶部官吏們又開始擔憂:尚書大人升了,是兼管著戶部,還是會派個新尚書來?

  一想到新上司,大家又是一陣抑鬱悶。新上司哪有丞相兼管著好呢?

  竇朋一把攥向祝纓的腕子,祝纓手一抖縮了一縮,竇朋一下沒抓著,微訝地看了祝纓一下。祝纓道:「您怎麼比我還著急呢?」

  「哎,國家大事,不能馬虎,有旨意下,我當然要盡快領你入道啦。走!」

  祝纓道:「我這兒得安排一下……」

  葉登馬上說:「這裡有我們!相公且去!」

  「我還要上表給陛下。」祝纓說。

  「哦哦!」竇朋的高興勁兒這才減了一些,「那好,明天你就直接過來吧!今天就算啦,雖然你先前也常到政事堂,但有些事兒不經手還是清楚的,今天我與你講一講,你就不用今天值宿了。過了明天,咱們四個再排班……」

  葉登心道:怎麼竇相公看著比咱們尚書大人還高興吶?!

  ………………

  彷彿是怕祝纓反悔一般,政事堂做事雷厲風行,當天,小道消息就滿天飛了,第二天邸報上也刊了。

  看到消息的人都不覺得意外。

  許多人卻都不約而同地忙碌了起來,第一個是祝纓,她得給皇帝寫奏本。暫時代管戶部事務,同時向上推薦一下姚辰英接替自己。看竇朋一副要跑路的樣子,她進政事堂就得幹活兒,怎麼幹,也得有個章程。

  同時,還要應付不斷上門的客人,再重新安排新年計劃——以往那樣主要與同鄉、朋友、故舊的聚會之外,還要添加一些會見陌生官員的事項。又添加了一些宴請的名單、還要拜會一些人。

  她又特意與陳萌碰了個頭,托了他一件事——祝煉在北地做縣令也有些時候了,看情況做得不錯,祝纓希望能給他升上一升,往南調一調,做一府司馬也行,做一州司馬亦可。腿快點兒還能趕上到京城過完新年再南下赴任。

  陳萌兩個兒子都經過祝纓的手,祝纓拿學生托他,他也拍胸脯保證了。

  祝府上下自不必說,準備給祝纓慶祝的禮物,準備過年,準備接待客人等等。蘇喆承擔了大部分的事務。

  第二個忙的居然是陳夫人。陳萌許諾的就要兌現,祝纓家裡沒個女主人主持,就由陳夫人操辦燒尾宴等事。蘇喆再能幹,奈何祝府底子不行,陳府的廚房承擔了大部分的任務。

  然後是竇朋,整天逮著機會就是把手上的事務交到祝纓手裡。

  祝纓私下問陳萌:「你剛進政事堂的時候也這樣?」

  陳萌雙手一攤:「你運氣好,遇到他想休致。」

  合著她成替身了!

  終於,在各處封印前,祝纓正式進入了政事堂,四人粗略分工。即使是政事堂,名義上是管著全天下的事兒,不同的人也有其側重點。

  竇朋屬意將原本手上的那一攤交給祝纓,他雖然資歷最老,論理手上的事本該更多,但之前生過一場大病,此後就將手上的事分出去一些,現在手上管的事兒不多,倒也符合祝纓一個新來者的身份。

  竇朋打的好算盤,他手上的事務一移,祝纓還有一個戶部。以後政事堂再打起來,祝纓也能穩一穩局勢。誠如竇朋所言,他觀察祝纓二十年了,反而覺得祝纓與鄭熹沒有那麼的親近。

  其他三人都明白他的心思,祝纓仍然要問一句:「那您幹什麼呢?」

  竇朋微笑:「老了,不頂用了,該休致了,以後就看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了。我年後就上表,這些時日子璋可先試行,有什麼事只管問我。」

  他有點怕像施鯤當年那樣,總也走不了,因此先聲奪人。

  三人又是一陣惋惜。

  竇朋倒有些高興的樣子,回家過年去了,這一年除夕是陳萌值宿,初一才是祝纓。原本祝纓要搶除夕的,陳萌道:「明年你,明年你,今年你太倉促了,家裡須得你鎮一鎮。」

  祝纓也不知道就一個除夕有什麼好鎮的,不過既然是陳萌的心意,她也就心領了。

  正旦朝賀,皇帝看到祝纓一身簇新立在前排,再往下又是「眾正盈朝」,胸中也升起一股豪氣來。心道:阿翁阿爹沒有做、沒做成的人,不能在我的手裡再滑過去了!

  他發誓,要經營好這座江山,再傳之子孫,千秋萬代。

  祭祀的時候,他又默默許願:願國家遇到困厄之時,能有忠貞之士、能臣幹將。

  這個新年,皇帝過得很舒心。西番的使者條件還沒談妥,省去了昆達赤再派使者來的麻煩,此外又有胡使等,端得是「四夷賓服」,飄飄然間,他彷彿置身於祖父年間,有了一種可與祖父比肩的自信。

  過年總要有許多場宴會,宮裡的、宮外的、熟的、不熟的。

  皇帝大宴群臣是其一,自家的「家宴」是其二。

  家宴的時候,皇帝飄飄然的情緒還沒有下去,看到呆呆木木的長子也誇一句:「大郎倒是沉穩。」駱皇后與長子生母一同稱謝。

  皇帝的笑容在看到長子沒有反應之後淡了一些,接著,他又看到了第三子,相較之下,這個孩子就機靈太多了。皇帝重又高興起來,招招手,保姆要抱孩子過去,不想這孩子掙扎著下了地,自己搖搖晃晃地跑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更高興了,伸手將他抱到了膝上,耐心地逗弄了一會兒。

  這一幕落到了許多人的眼裡,各自起了心思。安仁公主猶豫著發作,被永平公主眼疾手快地按了下去,提醒道:「切莫弄巧成拙。」

  嚴歸的身上承受了許多的目光,她努力保持著平靜,盡量讓自己少說些話,只含笑看著自己的兒子,眼角卻忍不住往新婕妤的身上瞟,她與李才人等算「老人」,皇帝登基後新納的幾位算「新人」。新婕妤出生又好,如今又有了身孕,由不得人不關注。

  一旁的李才人扼腕,她生的女兒還太小,這個場合並不適合出現。

  穆太后將眾人的心思看到眼裡,她不想讓兒子在這個時候不開心,而是在宴散之後,命宦官給皇帝捎了個話。皇帝本欲就寢,聞訊急忙往太后宮中趕去。

  穆太后卸了大妝,一個宮女正在給她揉肩,另一個跪在地上捶腿。穆太后道:「來了?坐。」

  皇帝問道:「阿娘這是……不舒服麼?」

  「有年紀的人了,不經累。」

  「那……」

  穆太后道:「你一直抱著三郎,不管大郎,這樣不太好。」

  皇帝皺眉道:「他有保姆,難道要我給他擦鼻涕?」

  「兒子,隨你喜歡哪一個,大郎是長子,又是中宮撫養,你不喜歡,也別讓他們沒臉。要不,就先都別抱。以後你孩子多了,還能個個都這麼帶著?男人家,也不興帶孩子。」穆太后語重心長地說,如果大郎不合適,又何必三郎?她更願意讓後來新人開枝散葉。

  皇帝的高興勁兒去了一半,悻悻地道:「以後有好孩子,我也抱。」

  穆太后道:「大郎,也到了該有師傅的年紀了,教一教,會好的。等他長大了,你想像現在這樣抱他也不能夠了。」

  皇帝只聽進去了前半句,胡亂答應了:「我與丞相們商議一下師傅的事,就不打擾了阿娘了,您歇著吧。」

  …………

  穆太后說「到了該有師傅的年紀」只是約指,實際上大郎再等個兩三年也不算很晚,三郎現在更是才開始識字。但是皇帝上心了,無奈正在假期,他只好把值宿的祝纓召到面前來,先問一問她的意見。

  祝纓對孩子上學的年齡也沒個概念,早的晚的都有,反正皇子一個人配十個八個老師盯著學都配得起,她也沒理由反對:「能讀書是好事呀,選合適的師傅就成。天子富有四海,不缺鴻儒,但是品性要好。可惜了楊靜。」

  皇帝也惋惜地道:「他就是氣性太大。」

  「沒這點氣性也成就不是了他。」祝纓說。

  皇帝又說:「大郎與三郎資質有所不同,總是三郎更強些。」

  祝纓認真地看著皇帝,問道:「陛下這是什麼意思呢?坊間有傳聞,您更喜歡幼子,有廢長立幼之嫌。」

  「這是哪裡的話?」皇帝驚訝地說,「他們都還小,哪有這麼著急的?都想幹什麼?我只是覺得三郎可愛。再說了,便是要立嗣,也要看一看賢愚!」

  說起這個,他就一肚子苦水了。「我是天子!怎麼能讓痴兒壞了我的江山?他是怎麼、怎麼成這個樣子的?我更看重三郎,有錯嗎?」

  皇帝,什麼都應該是最好的,包括孩子。

  「下一個會更好。」祝纓終結了這個對話。

  事到如今,祝纓才明白為什麼要「立嫡以長」以及「立賢」就是在扯淡,尤其在皇子都還小的時候。不談孩童可能的夭折在皇帝也不能幸免,只說這個「賢」,現在會背幾句前人詩賦就算賢了,那下一個不到一歲就會說話了,算不算天才?你再換?

  你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比什麼?以後不生了嗎?

  皇帝似乎也感覺到了自己有些失態,嘀咕著解釋道:「太后也說我,讓我不要偏心,哪一個也沒虧待他們。大郎不堪大任,扶不起來,逼他有什麼用?難道你們想要一個晉惠帝做天子?」

  祝纓耐心地聽著他的牢騷,並沒有拿「天子無私事」「不能以愛害公」之類來說教他。等他一通說完了,才說:「先讀書吧,慢慢看。人有百種,也有早慧,也有晚成。陛下身繫天下,總會有人揣度聖意,外頭傳出什麼話來,還請陛下一笑置之。」

  皇帝道:「為君難呀!」

  「是。」

  「朝上的事,你有什麼看法麼?」

  祝纓道:「臣才摸著政事堂的邊兒,現在不敢妄言。」

  「怎麼就是妄言了?先前不是看得很準的麼?戶部的籍簿又報上了,你打算怎麼做呢?我什麼時候能夠看到條陳?」

  祝纓道:「臣盡力為陛下籌劃妥當。容臣再斟酌一下,陛下還沒准姚辰英入主戶部,接下來的事兒不太好辦。」

  「必得是他?」

  「他很能幹,不偏激,不至於來了之後與人鬥雞。」

  其他的原因,祝纓在奏本裡已經寫過了,皇帝一直不置可否。此時聽到這一句,才點頭道:「也好。」

  祝纓也放下心來,見皇帝心情好了些,趁機告退:「夜深了,陛下請安歇,這幾日雖是放假,比早朝也不輕鬆。」

  皇帝苦笑道:「誰說不是呢?」

  …………

  次日,祝纓與冼敬交接了班。她與冼敬漸漸無法深談,兩人安靜地交接完,祝纓對冼敬道:「昨日陛下問起皇子讀書的事,您留意著些。」

  「陛下可有屬意之人?」

  祝纓搖了搖頭:「沒說。」

  「我知道了。」

  祝纓離了宮城,回家稍事休息,便帶上祝煉、蘇喆去了鄭府。彼時鄭府雖然在丁憂,往來親友並不少,鄭霖也與丈夫一同來了。

  初二,京城風俗是出嫁的姑娘回娘家的時候。像岳妙君這樣自己也有女婿的,就回不了娘家了,轉而成主持自己家的主母。

  看到她來,僕人飛奔去報信,鄭熹親自跑出笑著說:「可算來了!我就說,你是會來的。」

  祝纓笑道:「豈有不來的道理?」

  鄭熹邀她入內,與自己一同上座,祝纓要推辭,鄭霖夫婦都說:「你坐,你坐。」

  鄭熹又笑問:「在政事堂當值,感覺如何?」

  祝纓道:「屋子比在戶部寬敞些。」

  一屋子的人都發出善意的笑來。

  都是熟人了,各人說些恭喜的話,祝纓也道了謝。待到起身入席的時候,才似不經意地對鄭熹小聲說了兩件事:皇子要上學了,皇帝點頭讓姚辰英做戶部尚書了。

  鄭熹道:「我就知道,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

  「可也難說。」

  鄭熹不以為意。

  接下來,他們就沒再聊什麼特別的事情了,接著,祝纓照著計劃過完了假期,然後正式到政事堂辦公來了。

  陳萌、冼敬各有事忙,竇朋就領著祝纓,繼續給她講一些事項。正如祝纓從梧州轉任戶部時一樣,從戶部進入政事堂,所要理會的事務陡然增加!幾個丞相雖然各有側重,一般事務還要是知會一下其他人的。每日各種信息雪片一般地飛過來,能幹到丞相的,無不起早貪黑。

  祝纓雖不覺得苦,卻仍然很好奇,她問竇朋:「您為何急著休致?」如果說陳巒是因為幹得太久,頂著的皇帝又不好相與要休致。施鯤是因為幹得也很久,年紀大了,當時的皇帝想讓老丞相回家而休致。竇朋其實沒有他們當時那麼老。

  為什麼要退?

  竇朋道:「誰人不知道權勢好?皇帝求長生,丞相恨不得幹到老。可是我太累了。鄭七雖然丁憂,他的勢力還在,這個你是知道的。我本是中人之姿,鄭、冼之爭,我一把老骨頭是壓不住了,倒是你,要遇到這樣的事嘍!好自為之,心中要有公義啊!陛下對你寄予厚望,你也要勉力前行才好。」

  祝纓道:「這是自然。」

  祝纓信譽極佳,竇朋見她應允,十分放心,在他休致之前,只需要做最後一件事——討論一下皇子的老師是誰。

  攏共倆孩子,還那麼的小,字也沒認全,但卻要從全國讀書人裡選最好的。冼敬這裡有推薦的人選,陳萌也有,他提到了楊靜。竇朋只能慶幸,這會兒鄭熹不在,否則又是一場爭執。

  竇朋做了最後一次調停人,他提出了另一個方案——岳桓。

  岳桓資歷比楊靜老,出身書香門第,算來楊靜是岳桓祖父的徒孫,而岳桓從血緣上來說更「正統」一些。

  除了岳桓,皇帝倒也同意了冼敬提議的幾個人選,倆孩子配了一正四副五個老師。同時從勳貴、高官子弟中選取合適者入宮就學。

  丞相們默契地沒有提「東宮」之類的話,岳桓等人是「兼任」授課,一如當年陳巒兼職給皇子們上課、順帶捎上鄭熹。

  但師傅還是要拜一拜的,也因此,蘇喆又有了新的差使。皇子雖然是男的,卻是孩子,年紀又小、不易教導,岳桓又把這事推給了蘇喆。

  從管女人到管孩子,蘇喆反而沒有那麼焦躁了,祝纓已進了政事堂,無論是給她換個差使還是讓她南下回家,能安排的餘地都更大了。

  她坦然地接受了岳桓分配的任務,又往後宮教兩個孩子——孩子還小,禮儀,要在皇后宮中學。

  這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祝纓也沒有放在心上,她對蘇喆確實另有安排,見蘇喆沉得住氣,她也有些欣慰。

  豈料數日之後的一個晚上,藍德竟然登門,卻是為蘇喆而來!

  ………………

  彼時已是正月末,祝纓這天空出了晚上,大家要為祝煉餞行。卜算的出行吉日是第二天,但祝纓顯然抽不出白天的空來送他,就晚上大家一聚。

  祝煉與項漁一對好友再次碰面,相聚沒有幾日就要分別,都頗不捨。宴席正在擺著,路丹青問:「小妹呢?」

  門上就來報:「宮裡藍大監與咱們家大蘇官人一道回來了!臉色瞧著不太好。」蘇晟來了之後,為與蘇喆區別,府中就以大蘇官人、小蘇官人以作區分。

  回來的正是蘇喆。

  祝纓道:「帶去小花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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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五章 驚雷

  藍德與蘇喆一同到的小花廳,祝纓正坐在榻上,手邊擺著一壺茶。天氣仍然寒冷,火盆也才燒上,兩人從外面進來,倒不嫌房裡涼。

  藍德見面拱一拱手:「相公。」

  祝纓從榻上起身,道:「坐。有什麼事都不急在一時,咱們慢慢說。」

  蘇喆叫了一聲:「阿翁。」臉色也不太好看。

  祝纓看二人的舉止,不似互相之間鬧別扭,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蘇喆輕輕地走了過去,看祝纓坐回榻上,她才又坐下了。胡師姐塞給她一個小手爐子,她勉強笑笑。

  藍德就沒那麼安靜了,低聲抱怨:「嚴昭容真是小門小戶裡出來的,眼皮子忒淺。」

  祝纓看了一眼蘇喆,蘇喆道:「我沒理會她,早就回絕她了。」

  藍德陰陽怪氣地哀嘆:「小娘子也是沒法兒,也難避開這昭容,她得管著教拜師的禮儀吶!誰叫人家養下個皇子呢?嘿,她還真是養了個寶貝疙瘩了!」

  陰陽完了,見祝纓仍然面不改色,他怏怏地說:「虧得是我遇著了,要是讓別個人看到她糾纏著咱們小娘子,小娘子就是滿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祝纓道:「她又做了什麼?」

  藍德冷笑道:「我的兒子,是要做太子的。你們幫我,我必有厚報。」

  他的聲音本就不粗獷,又帶了點刻意的模仿,聽得人非常不適。比腔調更讓人反感的是話的內容,顯然是他聽到了嚴歸對蘇喆說的話。

  蘇喆道:「她本想讓我去她那裡說話,我說還有差使,不敢在後宮胡亂走動。她就在中宮外面的亭子裡等著堵我,她說的這都叫什麼話?」

  藍德陰陽完,腔調變得正經了一些,甚至帶了幾分誠懇:「相公,如今宮裡不太平,比上兩代都亂,快擺上明面兒了。我爹伺候的時候,天子威嚴聖明,後宮不敢擅動。先帝朝,咱們如今的太后是個理事的人。如今,陛下與娘娘都年輕,一個想不到、一個應付不來。您可千萬仔細。

  我如今雖是中宮的人,咱們娘娘性子綿軟些,但有那樣的出身,也不至於壞事兒。後宮裡旁的人,還不知道是龍是鳳呢。陛下又年輕,誰說得準她們將來?後宮這地方,恩寵這東西,沒個準頭的。

  今天的事兒,看在咱們交情的面兒上,我沒往娘娘那兒說。可也只有這一次了,再多,我也瞞不住。昭容那裡,您的本事,還是盡早處置了的好。不過一些小手段,宮中與宮外隔絕,她在宮裡演得像有靠山,宮裡人也就信了,您在宮外還不知道,自然也無從辯解,久而久之,內外生出誤會來就不好了。」

  他說得很長,祝纓也聽得很仔細,間或點頭,最後說:「這件事我記下了,以後不會讓你再為難的。」

  藍德再三囑咐:「要快呀。兩邊兒的娘們兒都不省心!您別當這些金枝玉葉有多麼斯文高貴,我們在宮裡見得多了,她們看著光鮮,也彷彿有兩個斯文人,其實呢,給三分顏色就能開染坊。別給,半分都別給。」

  祝纓道:「放心。」

  藍德放心了,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擾啦,得趕緊回去,宮裡有事。」

  祝纓送他出廳,邊走邊說:「你們家去世的那位大監,可以瞑目啦。」

  藍德苦笑道:「在咱們這位娘娘身邊,熬出來的。安仁公主,忒難伺候,為了給她擦屁股,吃了不少牽累,少不得多琢磨些事兒。留步。」

  藍德走後,蘇喆有些訕訕地:「阿翁……」

  祝纓道:「你去備一份厚禮,送到他家,這是咱們欠他的人情。回來再去找晴天,她已經找著苦主了,出了正月就讓苦主去京兆府告嚴家去。」

  「是。」

  「再見到昭容,明白無誤地告訴她,不要上躥下跳。否則後果自負。」

  「是!」

  …………

  一個插曲過後,祝纓又回到大廳,席面已經擺上了,顧同左顧右盼:「哎?小妹呢?」祝煉與項漁兩個一左一右,也跟著張望,三個人三條脖子亂動,顯得有些滑稽。

  祝纓道:「她一會兒就過來了,咱們來先吃著。」

  眾人入席,祝煉先恭恭敬敬地敬了祝纓一杯:「此去路遠,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老師,我有今日,都是老師教養提攜。我一定用心辦事,不墜老師的威名。」

  眾人陪了一杯。

  祝纓也說:「此去一路順風。」

  正經的場面也就這樣了,接下來就開始熱鬧了。郎睿開口就唱起了山歌,許多人跟著唱了起來。唱不兩首,蘇喆回來了。林風道:「罰酒三杯。」

  蘇喆道:「只管拿來!」

  眾人一片叫好,路丹青托了一盤子烤肉過來:「墊一墊再喝酒,空腹容易醉。」

  蘇喆吃了半盤,又與祝煉喝酒,兩人碰了一杯,各生感慨。兩人是事實上的同學,以前還打架,如今都長大了。祝煉感慨於蘇喆的出身,一個女子也能做到郎中,比他品級高。心想,便是再苦再累,我也要做出一番事業來,不能比她差了。

  蘇喆卻羨慕祝煉是真的「自在」,她與祝煉喝了兩杯,忍下了再碰第三杯的手——喝再多就過了。

  趙蘇與路丹青都看出她有些不對勁,祝纓看起來無事發生,是套不出話的,兩人都決定過一時要同蘇喆好好聊一聊。

  祝煉第二天要啟程,大家沒敢敞開了喝,天黑沒多久就催著祝煉去休息了。趙蘇扯過蘇喆耳語:「你有心事?與宮中有關?」

  蘇喆道:「嗯,嚴氏煩人。」

  「中宮興師問罪來了?」趙蘇一挑眉。

  「不是,中宮不知道,藍撞到了嚴氏為難我。阿翁已有安排了。」

  「好,有事只管找我。」

  「哎。」

  路丹青則是藉口蘇喆今晚多喝了一點,步子不太穩,要送她回房,接著就抱著枕頭要同蘇喆一起睡。蘇喆恰有許多的心裡話想同她講,也沒有拒絕。兩人頭並頭地躺在被窩裡。蘇喆不等路丹青開口,就先說:「你說,咱們的前路在哪裡?」

  路丹青家裡早有哥哥繼承,但自打她記事起就知道蘇鳴鸞的存在,想法自與別人不同。蘇鳴鸞發現了她的這一點點不同,特別建議路果把她送到京城來。她很堅定地說:「我要做大事、做大官。」

  「跟我現在似的?」蘇喆反問。

  路丹青被噎住了,頓了一下才說:「有義父在,不會埋沒咱們的。」

  蘇喆道:「不是的,不能單指望阿翁護著,還得想想自己。我這些日子想了很久,我終須回家的。咱們在家是頭人,在京城算什麼呢?你,想好你接的將來在哪裡了嗎?」

  路丹青道:「自然是追隨義父更好些,義父要是另有安排,我就聽他的。如果在京城不行了,我也回去,投奔你。單打獨鬥,哪有結伴而行好?」

  兩個姑娘聊了半宿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蘇喆仍需入宮教授禮儀。嚴歸前一天吃了藍德一嚇,今天沉默了許多,也不偷著空找蘇喆說話了。落衙回府,蘇喆就找上了祝晴天,與她商議,取了幾貫錢,去看望苦主家。蘇喆看了幾家,與祝晴天選中恨意最深的兩個人,一個是寡婦,兒子與嚴家毆鬥被打傷了。一個是祖傳的地被嚴家搶了,沒田產就養活不了老婆,老婆跑了。

  蘇喆遠遠看著,自己並不出面,由祝晴天找了兩個街上的混混,給這兩家錢,讓他們先將養幾日。蘇喆自己依舊去宮中應卯。

  卻說,嚴歸安靜了兩天,眼見兒子禮儀學得比別人快,駱皇后已說:「三郎既學會了,你們娘兒倆就不必日日過來了,孩子還小,天又冷,歇著吧。」

  不能不來!嚴歸沒什麼機會接觸外面大臣的,早先與皇帝出宮,總被說,現在皇帝自己都不怎麼出宮了,她就更沒有機會了。

  只得抓緊最後的光景,又硬貼上了問蘇喆:「娘子,我上次說的事,府上不再多想想嗎?我雖在深宮之中,也知道朝上不太平。祝相公雖已拜相,不招人妒是庸材,他總會需要有人在陛下面前為他說話的,不是嗎?」

  許諾做丞相這事兒,已然是吹破牛皮,不過嚴歸總有一個想法:他們怎麼知道是哪片雲彩上落的雨呢?他們就不會猶豫,猜是不是自己從中說了好話?

  蘇喆一臉認真地說:「阿翁是純臣!只知禮法制度,從不弄權。也請昭容遵紀守法,毋越雷池一步。」

  說完,果斷離開。回去之後一天也不多等,二月初一,與祝晴天兩個人,暗中教唆著把狀紙遞到了京兆府。眼見著人進了京兆府,鼓也敲了起來,蘇喆對祝晴天道:「去知會安仁公主府一聲。」

  此時,嚴歸還不知道要倒黴。

  嚴歸並不氣餒,懷著心事,帶著兒子回了自己殿中,打發兒子去復習禮儀。很快,她就又有了主意,借皇帝看兒子的機會,看皇帝高興,請求讓自己的母親和姑母能夠進宮來探個親。

  後宮的親眷也不能隨意進出——皇后家的除外,她家本來就是公主——皇帝同意了。

  嚴歸稍作準備,兩日後,嚴老娘就與沈夫人一同進了宮。

  兩人先是樂呵呵地看著三郎笑,將三郎看得扭頭埋在保姆的懷裡。嚴歸道:「把三郎帶下去吧。」

  兩人兀自高興,嚴老娘低聲道:「聽說,那邊兒的那個,是個傻子……」

  「娘!」嚴歸喝止了母親,「咱不管他,說咱們的事兒。」

  沈夫人關切地問道:「有什麼是要我們做的?」

  嚴歸道:「姑父又不肯奔走。」

  沈夫人老臉一紅,沈瑛這個人,彷彿跟後宮沾邊羞著他似的。可升做侍郎的時候,還不是高高興興地接旨了?難道心裡不知道這侍郎也與侄女兒的體面有關?這些話她只能爛在肚子裡。

  嚴歸道:「如今只好咱們再使使勁兒了。祝相公那裡,總也不肯答應,我在宮裡不好出去,娘,姑母,這事兒只好你們跑一趟了。祝家雖沒有夫人,倒也有女眷,硬賴也要賴在他家等到相公回府,把話捎到。」

  沈夫人道:「這……求人的事常有,總要顧及點體面。」她不由自由伸手摸了摸臉。

  「想活命,想吃飽穿暖就不能要臉。」嚴歸說,哪怕是對自己的親姑母,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姑母疼她,為她進宮盡心盡力,半是因為娘家人,半是因為她之前在姑母面前奉承得好,幾乎與姑母面前的大丫鬟一個樣兒。

  她就是這麼一步一步過來的。臉皮算什麼?貼了臉皮進了宮,如今做到了昭容,是姑母也要先向自己行個禮,自己再回半禮的。

  「為了三郎,就算熱臉貼冷屁股,我也認了!姑父又不肯親自說與陳相公,陳夫人又做不得主,咱們還能如何?等著皇后娘娘殺了我們嗎?我母子有事,你們難道逃得掉?安仁公主是什麼樣的性子你們不知道?」

  嚴老娘與沈夫人都害怕起來,道:「好好,我們去就是了。」

  嚴歸又千叮萬囑:「不要怕丟臉。」

  …………

  嚴老娘與沈夫人回去之後,先到沈府去商量。去丞相府,不能空著手,再要準備拜帖。兩人又套了一陣詞兒,商議了一天,仍然覺得為難。

  就在這一天,京兆府接了狀子。

  接著,朝上就熱鬧了起來。雖然安仁公主自己違法的事幹得比嚴家還多還過份,此時卻又義正辭嚴了起來,死咬著要「稟公辦理」,揚言姚臻如果偏坦,她就去把姚臻給告了!

  姚臻心中直道晦氣。

  嚴家猛吃了這一記官司,將登門的事暫放了一放,兩個女人慌著去應付這件事。沈瑛是不想沾,此事已經超出了他能管的範圍。嚴家是找不著門道,往京兆府送禮,被安仁公主派人給截住了,又是一場大鬧。

  一場鬧劇之中,姚辰英進京了。

  祝纓樂得將他引到皇帝面前,姚辰英長相端正,有一部美鬚,談吐頗稱皇帝之意。皇帝因而同意了祝纓的推薦,任命姚辰英做戶部尚書。

  姚家在京城也有宅子,鄭熹早派人給他收拾好了。府中的破舊家具統統換成了新的,京城最時新的新料、配飾都是齊全的,甚至預備了兩房奴婢,預備萬一姚辰英的奴婢不稱手,現在就能用得上。

  連姚府準備招待賓客的宴席,鄭府這裡都有準備,萬事具備,就等表弟了。

  姚辰英萬事不操心地住了進來,接了告身,再就是宴請京中親朋。第一天是家宴,第二天開始是應酬,特意給祝纓送了張帖子。

  中宮與昭容兩家正熱鬧,一點也不耽誤皇子把禮儀學完了吉日拜師,蘇喆也得以從後宮中脫出身來。

  祝纓因此心情不錯,準時赴宴。

  席間,鄭熹滿意極了,他頭一天與姚辰英已碰了面,叮囑了許多事項。今天又特意出現,是給表弟撐腰來的。看到祝纓,他走過來拉著祝纓的手,與他相鄰而坐。笑問:「戶部交給了他,你做什麼去?總不能一點事不往手裡攥。」

  祝纓道:「我先歇兩天。」

  因人多口雜,鄭熹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越看祝纓越滿意。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姚臻臉上的笑容就顯得有些敷衍了。席間有人逗他:「怎麼魂不守舍的?」

  有知道的人就如此這般一說:「正被公主追著煩呢。」

  鄭熹笑著對祝纓說:「斷案的事兒,咱們倒是熟啊。」

  姚臻順勢請教。

  鄭熹道:「你依法而辦就是。」

  祝纓也說:「案子依法而斷,在你面前嗡嗡的,也拿來罰一罰不就結了?」

  姚臻心中也有解法,只是下不了決心,聽二人一講,也拿定了主意。回去真的把嚴家給判了,又將安仁公主派到京兆府門外盯梢的人給抓起來每人打了二十板子。打完之後,姚臻的心裡又忐忑又快意。

  這下輪到嚴家哭了。

  他們此時才發現,之前太大意了,並不是他們有多麼厲害、嚴歸母子有多麼的被天下人害怕,而是……人家沒想收拾他們。

  嚴老娘一慌,又跑去找沈夫人,兩個女人匆匆「賴」到了祝府。

  ………………

  祝府賓客不少,女客也有,但多是故人,比如金大娘子之類。

  她們一到府上就顯出了與眾不同來,府裡人也好奇,聽說是找蘇喆,也只好請她們先入內。待哼哈二將與祝纓回府,蘇喆聽說來了這麼兩個人,先跳了起來:「她們想要幹什麼?我非……」

  「行了,」祝纓出聲止住了她的話頭,「不要總把事攬到自己身上,她們不是沖你,是沖我。」

  「難道您要見什麼?」蘇喆的臉色糟糕透了。

  「不見!」祝纓說,「你同嚴歸把話說明白了嗎?」

  「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祝纓道:「那你去見她們,再把話對她們說得更明白一點,告訴她們,不行,然後請她們回家。別遇上宵禁,又要被京兆府囉嗦了。」

  「是。」

  祝纓去換了衣服,坐在書房裡,拿出一本空白的奏本,一筆一筆地寫。

  寫到第二頁,蘇喆匆匆過來:「阿翁,她賴著不走,想見您。說,今天不見,明天還來。這沈夫人以前不這樣啊!」

  「你把話說明白了?」

  「說明白了!丞相,只會為國家遵守禮法。有長子在,中宮又年輕,以後未必沒有嫡子。讓她們老實一點兒。」

  「告訴她們,我不跟她們說話,叫沈瑛來,」祝纓說,「我跟她們說不著。問她,沈瑛是不是就在家張著大嘴等著吃現成的了?衝鋒陷陣女人做,因為後宮寵妾而升職他就坦然接受?沈瑛不來,就讓嚴歸自己來見我!支使兩個做不得主的傳聲筒來噁心我?這次便罷,下一次,我管她是不是夫人,都扔到大街上去。」

  「是。」

  又過一陣,蘇喆回來:「走了,說是會讓沈瑛來的。阿翁,那沈瑛,不像是個能辦事的人吧?還有嚴歸……」

  祝纓擺了擺手:「我不要他們辦事。我已經警告過他們了,本不想把他們牽扯進來,是他們自己硬要往我手裡跳的,我只好讓他們倒黴了。」

  「要不要知會陳相公?」

  「不用。我有別的事讓你做——你現在,還想回梧州嗎?」

  蘇喆道:「我在朝廷裡果然前程不怎麼樣的。不過,阿媽也只有我一個孩子,讓我在京城,我也不能安心的。阿翁,要我回去嗎?」

  「你準備幾件事……」

  「哎?」

  「附耳過來……」

  祝纓讓蘇喆將之前在城外置辦好的屋子收拾好,將府中雇來的僕人遷出府,場外馬場準備好良駒,給每個隨從一人雙馬,再提出一批錢來……

  蘇喆越聽越吃驚:「我……我用不著這麼些啊。」

  「聽話。」

  「哦。」

  蘇喆緊鑼密鼓地準備之時,祝纓也沒閒著,她的那個奏本也寫好了,沈瑛,也被沈夫人逼到了祝府。

  沈瑛是很怵到祝府的,這是一種很隱秘的心態,他見識過祝纓最初的樣子,現在……

  他還有一種擔憂,當年的「退婚」可不是什麼謙讓。所以之前無論沈夫人怎麼吹風,他都不肯往祝纓這裡走動。

  祝纓的臉色看著還好,請夫婦二人坐了。夫婦二人小有不安,沈瑛咳嗽了一聲,竟不自己開口,而是以眼神示意夫人先說。

  沈夫人才低低說了一聲:「相公,我夫婦來了……」

  祝纓就很善解人意地接口了:「夫人果然守信。」

  「那相公的意思是——」

  祝纓的表情突然變了:「侍郎知道我的出身,我不從不圖虛文,只講實利。與我做交易,須得買賣公平,我不問你能為我做什麼,我只問你們,你們能為奪嫡這件事做什麼?」

  夫婦二人面面相覷。

  祝纓道:「做不了什麼是不是?只能擎等著吃現成的?做事的是我,出錯的就也是我,有了罪過還得是我的,是不是?憑什麼?」

  沈夫人忙說:「一旦有成,絕不會虧待您的。」

  「我不信這些虛的,我只要能看得見的實的。你怎麼兌現承諾?怎麼分擔罪過?」

  沈瑛被逼到了死角,脹紅了臉,怒道:「你想要什麼?」

  「你們立字據。你、嚴歸,要給我寫字據,否則免談。現在是你們求我,記著,立嫡以長。或者,你們能去找陳大?」

  沈瑛的心被刺痛了,因為妻子逼他的話也是「你如今不出力,我以後只為兒子求官爵,兒子比老子官大,你還要不要臉?」

  沈瑛站了起來:「好!紙筆在哪裡?」

  祝纓笑道:「只有你可不行,我要嚴歸的手書,要有印信。」

  沈瑛深吸了一口氣:「等著。」

  祝纓又搖了搖頭:「我還要聽夫人說,你又不能見到嚴歸。」

  沈瑛眼前一黑,險被氣昏過去:「你戲弄我?既她的手書,要我來做什麼?」

  祝纓笑嘻嘻地道:「我見不得我辛苦你白吃,要你畫押做證人,你雖做不了什麼,我要你一直提心吊膽。這活兒,你接不接?」

  沈夫人用鞋尖輕輕碰了碰丈夫的靴子,沈瑛道:「好!」

  「來,照著這個抄,你來抄,去讓她畫押用印,帶回來給我。」

  草稿的內容很簡單,即,只要祝纓幫助三郎入主東宮,等到三郎登基,就會給予她怎麼怎麼樣的回報。內容都是嚴歸之前對蘇喆講過的。

  沈瑛忍著氣,潦草地抄了。祝纓將他抄好的字紙交給了沈夫人:「有勞夫人了。」

  沈夫人接過字紙的手在發抖,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來。

  祝纓又變了顏色,含笑做了個「請」的手勢,將夫婦二人請了出去。

  ………………

  沈瑛回到家裡就反悔:「不行!我總覺得這事兒不準!」

  沈夫人道:「你何曾做成過一件事情?當年回京,是姐夫為你家昭雪,祝相公明明該是外甥女婿,你又眼睜睜看著到嘴的鴨子飛了,連升侍郎……」

  「那是我盡忠職守該得的!」沈瑛怒道。

  沈夫人道:「嗯,還有呢?你真是個有本事的人,我求了你多少年,求你救我娘家,直到我爹娘都死了,你也沒幫他們。還是遇赦還鄉。你做成過什麼事?」

  沈夫人以前是聽丈夫的,但是現在,侄女兒更能幹,她轉而聽侄女了。

  她急急尋了個由頭,托宮中採買的宦官捎信,再次求見了嚴歸,當天便將那一紙字據交到了祝纓的手上。

  祝纓有些驚訝,沈瑛當時的樣子,能被騙得寫了。嚴歸痛快地簽字畫押,她是沒有十足把握的。騙人,就得趁著那股子勁兒,一旦給對方多一點時間,對方就容易回過味兒來。

  她仔細地核對了上面的印,是嚴歸的無疑,蘇喆是經過手的,這玩意兒還是她交給嚴歸的呢。

  核對完,祝纓道:「這個,我收下了,夫人請回吧。」

  沈夫人還等著她給許諾,祝纓已經示意蘇喆把人送出去了。蘇喆心中驚濤駭浪,提著裙子飛奔回來:「阿翁!您這是……難道……」

  「什麼?」

  蘇喆壓下了聲音:「答應了幫著嚴昭容?」

  「我答應什麼了?」

  「那字據。」

  「那是他們寫的,又不是我寫的,」祝纓毫無愧疚地說,「它拿著窩裡的那點子破事兒煩人,咱們就非得就範?喏,把柄在這兒了。」

  「那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您名字在上面就容易被猜忌……」

  「切!」祝纓毫不在意地說,「誰說我一定要用了?它安安靜靜的不來煩咱們,這個,永不見天日。敢囉嗦,就讓它試試龔劼的下場。牌在手裡,可以打、可以不打,別人猜不著你什麼時候打,才是威力最大的時候。讓你準備的事,都準備好了嗎?」

  「是,都準備好了。」

  「好了,去休息吧。」

  蘇喆心中五味雜陳,自己這是快要回去了吧?不捨之意在心中徘徊,狠了狠心,也開始收拾起行裝來。

  次日一早,祝纓道:「給你們都請了假,你們都不必上朝了,一會兒你舅舅他們都會過來,我書房裡有個匣子,鑰匙在顧同手裡,你們人齊了,打開。」

  蘇喆雖然覺得奇怪,還是乖乖地答應了。祝纓出門,過一時,趙蘇等人陸續趕到,顧同到得晚一點,幾人碰了個面,由蘇喆去取了匣子,顧同摸出鑰匙。打開匣子一看,裡面是一份奏本,幾人面面相覷,趙蘇道:「我打開讀了。」

  「好!」

  趙蘇將奏本打開,才開口念了一句:「臣……」就哽住了,彷彿一隻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公雞。

  蘇喆道:「怎麼了?」搶過來一看,也傻了。

  顧同、林風等人都湊了過來,就著蘇喆的手上看去,只見上面寫著,他們的義父/阿翁,自陳是個女的!

  趙蘇最先反應過來:「這是個奏本!他、她?沒讓咱們上朝,那今天朝上……」

  ………………

  今天的朝上,鴉雀無聲。

  皇帝眼冒金星,腦子裡滿是「青史」「佳話」「澄清天下」……

  陳萌滿腦子都是:真的假的?那我妹夫……是女的?

  冼敬是最先開口的:「你瘋了?」

  祝纓道:「比你清醒些。」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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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30 01:37: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三十六章 虎兕

  被祝纓回了一句之後,冼敬突然產生了一種懷疑,祝纓的神情太過平靜,全不似在說一件在石破天驚的大事。

  這讓他有了「他開玩笑的」想法。

  罵一個男人娘們兒兮兮的,會讓他生氣,但是如果自嘲、自憐、自喻,又或者是好友、熟人之間打趣玩鬧,他們什麼話都說得出來。別說以女子自喻,就是以婢妾、外室、妓女自喻的狗屁詩文也沒少寫。祝纓這個人,行事常出人意表,拿這個事兒當個引子,又要勸諫什麼也說不定。

  冼敬狐疑地看著祝纓,生出點警惕之心,也不生氣祝纓說「比你清醒」了,他倒要看看,祝纓又要作什麼夭。

  大臣們心裡也有點慌,他們從來沒遇到一個丞相當朝拿出奏本來說,我有一件事要宣布,我是個女的。不知道怎麼應對。

  那可是丞相!

  不到禮樂崩壞的時候,正經的丞相就是百官之首,動他,是會引起朝局震蕩的。

  在朝上說這個話,這是開玩笑的吧?還是要設個什麼套、整什麼人?

  還是真的要發瘋?

  他們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怎麼看,都看不出來她有什麼「女氣」,個頭高挑,除了白晳無鬚之外,祝纓的一舉一動只有斯文沒有扭捏。大臣們有時候還會跟上司、跟皇帝撒個嬌,祝纓連這個都沒有。

  魯尚書曾是祝纓的老上司,如今上下易位,過往仍在,他也解不透祝纓想幹什麼。他的想法與冼敬有了某種共鳴,略一猶豫,他問道:「相公這麼說,是有什麼深意麼?」

  祝纓搖了搖頭:「只是通知大家。」

  此言一出,君臣全懵了。

  魯尚書失聲,陳萌找回了聲音,卻是對皇帝說的:「陛下,事出突然,請先散朝吧。」

  總不能當朝拌這個嘴,皇帝點點頭,陳萌趕緊又對群臣道:「統統不許議論!」他知道在這樣的消息面前這話說了也是白說,因而色厲內苒。但場還是要先清的,留這麼些人幹嘛?當眾給丞相驗明正身?朝廷的臉還要不要了?

  冼敬等人不受他的管,丞相們都留了下來。

  所有人裡,只有祝纓還原封不動地站著,其他的人眼神多少有些改變。皇帝撐著御座起身,郝大方直到他站了起來,才想起來要扶一下。

  郝大方也有點兒懵:祝相公是女的?那……會不會被問罪?那糖的抽成……

  郝大方一時心慌意亂,不知是吉是凶。魂不守舍地摻著皇帝往下走,皇帝走下了御座,繞著祝纓轉圈打量,祝纓也由他看。

  皇帝的聲音有些嘶啞:「你,真是女子?」

  「是。」祝纓點點頭。

  皇帝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祝纓,想從她的臉上找出一丁點兒的心虛玩笑來,然而他失敗了。

  祝纓對他點了點頭:「沒必要拿這個事開玩笑。」

  皇帝感覺十分的不可思議,站在他面前的是丞相,瘋了都比是個女人更讓他能夠接受一點:「女人?你……怎麼出仕的?」

  祝纓好脾氣地解釋道:「考上的,當年考的明法科,那時候陛下還沒降生。」

  冼敬道:「女人怎麼能夠科考?你怎麼作弊入場的?」

  祝纓眉毛微挑,口氣裡帶了一點點的詫異:「你是說,獲得男人的身份是一種作弊嗎?」

  冼敬氣道:「你不要避重就輕!我說的是男女有別,陰陽有道。你是女子,如何考試?」

  「女人考試犯了哪條律法了?」祝纓問。

  祝纓幾乎從來不與人辯經,水平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她精研律法,是個絕對的訟棍。冼敬及時止住了這個危險的辯論,突然之間他也沒有一個萬全的、能夠處置好眼前局面的辦法。

  陳萌覷著皇帝的臉色,想要說什麼,便見有通報:「陛下,鄭相公求見。」

  ……倒敘……

  卻說,趙蘇等人看到了祝纓留下的奏本,起初也懷疑這是一個玩笑。誰會相信這個呢?

  可是祝纓平時雖然和氣,也會說笑話,從來都是有分寸的,他們也不敢不理會。

  蘇喆的心上,彷彿有人把鐘樓鼓樓都搬了進去用力地敲擊,一聲聲,鐘鼓齊鳴,震蕩心靈。她已然相信了八分,祝纓之前的許多行為也都有了解釋。為什麼願意支持她阿媽做頭人,為什麼願意讓女孩子上學、做官。

  因為大多數男人不是「不願意」而是「想不到」,想到了,才輪到願不願意。

  也只有女子,會那麼對待朱大娘子。也只有女子,才能解釋「潔身自好」。出入宮禁多了,見識的骯髒事也多。哪怕是宦官,都還做夢娶媳婦兒呢。

  蘇喆心頭慌亂,人也不由自由地顫抖起來,往匣中一看,見裡面還有幾張紙,抖著手拿起來。只見上面寫著囑咐:不要貿然進宮,留在外面,相機而動,不行就南下,她自有安排。不過現在不能說,說出來就不靈了。

  顧同是受到打擊最大的一個,聲音變了調子:「這是什麼意思?老師怎麼是女人?她是戲弄我們,還是有什麼別的布局?一定是有用意!不會是騙咱們的,對不對?」

  蘇喆用力地說:「就是你看到的!你現在再驚訝也沒用!照著做!既然寫在奏本上,八成已經在朝上奏明了!這是一件大事,後果難料,我現在就去準備!你們呢?在這兒等我的信兒,還是先離開這兒避一避?」她想起來了祝纓之前的安排,就要去執行。

  趙蘇道:「且慢!」

  蘇喆道:「舅舅,我知道這件事情太大,太……可是,咱們不能無動於衷。梧州各家承阿翁的情,但對咱們的好是真的!阿翁縱使有所隱瞞,必有苦衷。她安排好了一切,安排咱們離開危險。」

  顧同道:「這……那志向呢?他、她……當年,志向……現在就都不要了?那麼多的南人,也唯她馬首是瞻,她這……置大家於何地?」

  蘇喆認真地說:「你縱然想質問,也要她平安之後!我只問你,你信不信她?」

  顧同眼睛通紅:「你們竟沒有一絲的憤怒嗎?我要不信,當年何至於逃家投效?可現在……他竟不是她,你要我怎麼樣?」

  趙蘇心中也有一絲疑問,但他仍然說:「那你要她怎麼樣?」

  「我……」

  趙蘇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不知道,那就先動起來,要保她安全才好。我是獠女之子,這些年受的恩惠不是假的,無論有什麼,總要她好好地站在面前,才能請教。二十年的教導提攜之恩,該給她一個回答的機會,更該給自己一個弄明白的機會。」

  顧同冷靜了下來,道:「好!聽你的。府裡的隨從們知道了嗎?讓他們也準備起來吧。不錯,該問一問,該問一問。」

  蘇喆道:「都別念叨了!快點兒!」

  趙蘇道:「你們帶人出城,城外有準備好的院子,有幾處。這府裡不要留人,什麼金銀細軟都不用了,外面備有金錢。晴天呢?前後門各留一人,留意萬一有人到府裡來。知會項漁他們一聲,讓他們別亂摻和。我想,義父應該會有別的手段應付此事。」

  顧同問道:「你呢?」

  趙蘇拿起了那份奏本:「我去鄭相公府上。義父出仕是他的手筆,他別想置身事外。」

  一句話得到了所有人的讚同,他們背地裡對鄭熹早有微詞,現在又覺得,祝纓之前一直不與鄭熹疏遠,是真有先見之明。

  蘇喆道:「那我讓人捎個信兒給藍德。」

  「他?他能做什麼?皇后在這件事上也是無能為力的。」

  蘇喆道:「阿翁手裡,有一份沈瑛、嚴歸簽字畫押的字據。對她會有用的。只要阿翁無事,她就能得到。」

  趙蘇道:「那趕緊吧。哎,再給沈瑛傳個信兒,告訴他,只要義父,呃,沒事,他就能拿回字據。」

  蘇喆道:「我會把舅母和弟弟們接走。」

  趙蘇點了點頭。

  於是,各人分頭行動,蘇喆與路丹青等人出城。路丹青還處在很奇妙的情緒裡,道:「義父,不,現在要怎麼稱呼大人了?他、她……真的……」

  蘇喆臉上又是擔心又是想笑:「不管怎麼樣,做好咱們的事兒。對了,你上京來,身上帶印了嗎?」

  「什麼印?」

  「看來是沒給你,我上京的時候,阿媽給了好些空白的加蓋了印的紙。無論到什麼時候,咱們都要保住阿翁!呃……不叫阿翁叫什麼?」

  她也有點迷糊了。

  路丹青看了一眼身後,她們除了自己的隨從,又帶了一些祝府的隨從出來,路丹青有些擔心:「他們……」

  祝銀道:「我們只認主人,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有什麼關係?讓我不用做奴隸的是她、讓我吃飽穿暖的是她,讓我識字的是她、教我本事的是她。」

  蘇喆道:「好!走!」

  趙蘇也在此時抵達了鄭府。

  鄭府的人認識他,笑著將他迎了進去,很快,他就見到了鄭熹。鄭熹悠然自在地釣著魚,池塘已經化冰了,現在釣魚極容易。不多會兒就是一尾,都放到一個小桶裡,等桶裡擠了,再把整桶的魚倒回池塘。

  今天不是休沐日日,鄭熹將竿子交給小廝,起身問道:「這是有什麼事?」

  趙蘇道:「有一件事,這裡不方便說。」

  鄭熹與他到了書房,趙蘇請鄭熹坐穩了,才將奏本拿給他看。鄭熹愀然變色:「什麼?」

  他的腦子裡幾個「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黑字排成了一道線,又嗡嗡地轉成了一個圈。

  趙蘇道:「不是玩笑。若是玩笑,不該玩得這麼大。她,今天去早朝了,讓我不要上朝,去府裡看這個。看完我就到這裡來了。相公,明人不說暗話,眼下,咱們都脫不了干係。只有她安然無恙,咱們才能繼續下去。」

  「你早就知道了?」

  「比您早半個時辰。請速決斷。」

  「她還有什麼安排?」

  趙蘇搖了搖頭。

  鄭熹板著一張臉冷冷地看了一眼趙蘇,趙蘇不等鄭熹說話就搶先道:「相公放心,我這就回府,讓府裡的人不要輕舉妄動。」

  鄭熹看著這隻小報喪鳥,又是一陣的糟心,他擺了擺手:「這會兒流留言恐怕已經從宮時往外傳了,你速回去,讓你們府裡的人都不要往外亂說。」

  「是。」趙蘇一個長揖,步子輕輕地離開了,臨行還不忘揣走了奏本。

  鄭熹看了一眼身上,回房換衣服,紫衣之外,再罩一層麻衣。

  岳妙君一邊看著侍女幫鄭熹穿衣服、重新梳頭、佩飾,一邊好奇地問:「出什麼事了?」

  鄭熹招招手,岳妙君走了過來,鄭熹對她附耳輕輕說了一句話,岳妙君面色大變。

  鄭熹道:「還得我去收拾殘局!你也梳妝下,去公主府,請公主去求見太后。」

  岳妙君怔怔地站著,鄭熹道:「怎麼了?」

  岳妙君忽然對他行了個大禮,鄭熹衣服也顧不得的換了,扶起妻子的雙臂:「夫人,這是為何?」

  岳妙君道:「這件事可好可壞,也有受制於人的做法,也有反制的辦法,請相公一定要選聰明的辦法。」

  「怎麼說?」

  岳妙君道:「請一定要保她周全。」

  「我與她已勾連太深,冼敬又在旁虎視眈眈,當然不能讓人拿她做文章!」

  岳妙君卻搖頭:「死人不會說話,您可以把一切都推到她頭上,但那有什麼用?事情本來就擺在那裡。二十年來,她從未負人。這件事,想也怨不得她,她那樣的出身,想過得好些,也是人之常情。

  我常常想,像她那樣一個人,樣樣周全,忠孝貞義,再無瑕疵,竟像個假人一樣令人害怕。

  如今倒放下心來,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反而可以結交。她的見識、手段咱們都是知道的,相公,保全她比出賣她更合適。」

  鄭熹道:「我理會得。」

  岳妙君誠懇地說:「相公,她身為女子隱瞞了您,您要處份她,是個不錯的理由。如此絕情終究不美,請您一定要幫她。就當是我的一個心願吧,我想這個人好好的,想您與她有始有終,是個善果。」

  鄭熹的臉色變了幾變,終於說:「好,我答應你。」

  ……轉回……

  鄭熹匆匆入殿,先不拜見皇帝,而是死盯著祝纓:「這麼多年,我竟不知道,你是個女子。」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祝纓說。

  鄭熹彷彿聽到了一個笑話:「什麼?」

  祝纓好心地解釋了:「溺嬰。」

  「哦。」陳萌與冼敬先想明白了。

  陳萌急切地說:「你是從小被當成男孩兒養大的,是也不是?你起初不知道,一步錯、步步錯,後來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大家伙兒見識過被定罪謀逆的丞相,見識過被皇帝針對的丞相,知道那樣要怎麼應付。自陳是女人的丞相,是真沒遇到過。陳萌自己也不知道祝纓會是個什麼下場,但祝纓現在處在困境之中是事實。

  陳萌本能地想,至少得先把她保全下來,全鬚全尾的,不能讓她被扣個重罪的大帽子,至於以後怎麼算賬,那等這事兒過去了再說。

  冼敬的心情有些復雜,溺嬰之殘酷,冼敬是知道的,祝家的起點,冼敬也是知道的。他只是說:「老師在世的時候,曾對你寄予厚望!你怎麼忍心欺瞞了天下人這麼久?」

  「我哪裡對不起天下人了?」祝纓問,「答應王相公的,我也都做到了,不是嗎?」

  鄭熹道:「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處置才能不鬧笑話?」

  皇帝怒道:「我已然是個笑話了!」

  「我不明白你們在急什麼,我一根頭髮絲都沒有變,只是告訴你們我是女人,你們就當我不行了。我是拿不動刀了,還人變傻了?」

  陳萌道:「你就少說兩句吧!」

  祝纓笑笑:「已經答應陛下,要澄清天下了,接下來做的事很重要,所以我要提前解決所有的隱患。既然陛下以國事相托,我自然也要真誠以待。我答應王相公的,就會做到,答應陛下的,也是一樣。只要陛下點頭,我接了的活,會做下去。」

  皇帝急怒攻心:「你還想接著做丞相不成?荒唐!」

  祝纓心中嘆息,倒也不失望,仍然從容地說:「我已經準備好了,南方引入種麥,可增產量,百姓不至餓餒太甚。戶部是個要緊的地方,姚辰英能幹可靠。胡人、番人都已平定,十年之內不會對朝廷有大威脅。西陲地方上,也有扎實的年輕人。舊年丞相們為國儲材,能幹之士也都得到了任用。楊靜功成身退,國子監也有樣子了,不會斷了人才的來路。」

  鄭熹氣道:「你為什麼不瞞下去?」

  祝纓依舊平靜地看著他,反問道:「然後呢?無論你們對我如何,我已做了能做的了。我做事,一樣買賣公平,對別人是,對自己也是。我做到了這些,自然要自己活得自在一些。」

  鄭熹陰惻惻地說:「那你隱瞞身世的事,又要當如何回報?」

  冼敬神奇地發現,祝纓沒再反駁鄭熹這句話,而說:「您要怎麼處置我呢?」

  鄭熹對皇帝道:「陛下,祝纓該先下大理寺獄。」

  皇帝已經被氣懵了,道:「准了!」

  祝纓聽了,也不等人來押送,自己離開大殿,去大理寺獄裡報到去了,留下皇帝說:「無禮!荒唐!她這是不裝了嗎?」

  鄭熹道:「陛下,暫息雷霆之怒。她是丞相。丞相,可以罷黜、可以降職、可以流放,但都要給朝廷留一絲顏面的。」

  陳萌道:「要怎麼辦?她確實曾有功於國!她不是你府裡的門客,也不是只能攀附裙帶的紈絝。朝廷,也要顧及到人心的。」

  冼敬道:「便是不能顯戮,也不能姑息呀!」

  陳萌道:「那就放逐,她已經四十三歲了,一個四十三歲的女人,還能做什麼呢?陛下!」

  鄭熹道:「最好悄悄地辦。此事,臣亦有失察之過,幸而她這些年為官倒也勤謹。魯王之亂,也曾有功勞,請陛下赦其罪,以彰陛下聖德。臣去與她談談,最好是讓她做個隱逸。」

  皇帝道:「她辜負了我!她辜負了我!就這樣縱容了?」

  鄭熹道:「陛下,天子富有四海,也當容忍四海。」

  皇帝道:「我要再想想。卿等且去。」

  丞相們也離開了大殿,出了大殿,冼敬道:「這個事……」

  陳萌冷冷地道:「做人要講良心的!她既是女人,就再也不能做什麼了,你還要趕盡殺絕嗎?未免過於心黑手狠了。」

  「她亂了倫常。」

  陳萌冷冷地道:「你只管這樣說,看走在大街上會不會有人沖你背上吐唾沫!」

  鄭熹道:「莫要爭吵了。她出仕三十年!一朝如此行事,你們該擔心,朝廷上會不會出亂子!咱們該彈壓住下面的人,讓他們不要想著混水摸魚。」

  陳萌率先離去,他想去找一下親家,商量一下對策。

  …………

  鄭熹則去了大理寺獄,大理寺獄的氛圍很怪。幾乎整個大理寺的人都圍在了外面,又有裴談在一間牢房的門外,想進又不敢進的樣子。見到他來,才匆匆讓開。

  鄭熹道:「讓我們說幾句話。」

  裴談低低地叫了一聲:「相公。」

  鄭熹擺了擺手,裴談沉默地走了。

  鄭熹走進囚室,見祝纓正盤膝坐在床上,居然像是沒事人一般。祝纓見他來了,倒也禮貌,從床上下來了。床板吱呀作響,聽得鄭熹直皺眉。

  「你不能是女子。」鄭熹說。

  「我就是。」

  「你閉嘴!你曾大病一場,已然喪命,遊於九泉之下,令堂篤信佛法,心誠感動了上天,菩薩顯靈渡化了你。起死回生有違天道,觀世音也是男轉女,你就轉了女身!」鄭熹說。

  祝纓道:「您怎麼比我還會編呢?有誰會信吶?」

  鄭熹咬牙切齒:「待到遇赦,我安排你到一所道觀裡居住!你,老老實實等著,不許再挑釁了!」

  「相公是厚道人,我也絕不會刻薄的。」

  「你最好是。」

  鄭熹出了大理寺獄,冷冷道:「拿副鐐銬來。」

  武相和崔佳成的臉色頓時煞白,崔佳成年事已高,臉上的皺紋突然之間顯得更深了。武相低下頭,低聲道:「相公,女監裡……」

  「我說了。」鄭熹說。

  最後從男監裡拿了一副來,鄭熹看著給祝纓上了鐐,自將鑰匙收了:「從現在起,她,比照當年龔逆,你們都不許單獨見她!只許在外面守著,飲食送進去也不許搭話,一個字也不許交談。誰也不許議論她。還不當值去?」

  「是。」

  眾人作鳥獸散,官員固不敢再來,獄卒們也面面相覷。男監才要說話,武相大聲道:「都議論什麼?沒聽到相公的吩咐嗎?」

  周娓與傅娘子提著兩個食盒進來,兩個人都不說話。祝纓抬起手來拿筷子,鐵鏈叮噹作響,傅娘子一聲抽泣。周娓道:「你既見不得,你到門口等著,我伺候大人用飯,收碗碟,咱們再一同回去復命。」

  傅小娘子低頭走到了門邊站著,周娓小聲說:「大人,您先吃。我、我,會救您出去的。鑰匙在鄭相公那裡,我能帶鋸進來。我再帶一身衣服……」

  「咔嗒」,手拷開了,周娓目瞪口呆。看著祝纓從釘成排骨架子的竹床板上剝下一窄條竹片插進鑰匙孔,三兩下捅開了鐐銬。

  一個四十三歲,失去了之前三十年奮鬥來的地位的女人,能做什麼?

  越獄。

  祝纓接著吃飯,邊吃邊說:「你也來點兒?」

  周娓震驚了,半晌才說:「那、那您……」

  祝纓吃完了飯,把小竹片從鑰匙孔抽了出去扔在地上,合了鐐銬扔到床上。揉著手腕,對周娓笑笑:「衣服呢?」

  「有、有的!」

  傅小娘子一邊抹眼淚,一邊從裙子裡摸出一個小包袱出來,裡面是一套書吏衣服。

  周娓道:「這個是吳娘子家的衣裳,她家裡,您知道的,都是幹這個的,這是小陶以前放在衙裡備用的。漿洗得乾淨,也沒上身過幾回。」

  祝纓抖開了衣裳,周娓幫她換衣服。

  周娓眼角已有了兩道細紋,眼睛仍然發亮,小聲說:「大人,您帶我走吧,總要有人跑腿的。至少讓我陪您出京城。」

  祝纓看一眼鐐銬,道:「現在還不行,過一陣兒,你就知道到哪兒能找到我了。」

  周娓又遞過來一塊腰牌:「這個您拿著。」

  祝纓一看,是小陶的腰牌,問道:「我拿走了,他怎麼辦?」

  周娓小聲說:「先前丟過一次,補了一個,後來找見了,這個也沒還回去,也沒人找他要,就留下來了。從西門出,那裡是新人,不認識小陶。」

  傅小娘子咳嗽一聲,周娓住了口。

  又過一陣,武相過來了,說:「崔娘子絆住了那邊的人。」主著,又將一包錢交給了祝纓。

  祝纓道:「錢我有,這個你們自己收著。我留下的衣服你們分了吧。」

  武相微微低頭一禮。

  是夜,女監裡一片紅光,大家敲鑼打鼓準備救火,當值的武相道:「壞了!是祝相公住的地方!」

  眾人衝了過去,武相取鑰匙開了房門,裡面哪裡有火?只有一根蠟燭點著。床上一副鐐銬,祝纓已經不見了。

  …………

  祝纓一路從囚室往外走,女卒們有補衣服的,有從外面收被子回來的,個個如同鬼打牆,好像看不到她一樣。

  祝纓出了西門,微微駝背,抬手揉著後頸,驗了腰牌,一路往外。出了宮就加快了腳步,轉過街口,就見胡師姐與祝晴天坐在車轅上。

  兩人已顧不上驚訝,祝纓跳進了車裡,祝晴天道:「大、大人,那個,衣服在那個包裡。」

  祝纓打開包袱,是一套準備好的道袍。很快地換好了衣服,祝纓問道:「他們人呢?」

  祝晴天道:「都出京了。」

  「咱們與他們會合去。」

  「是。」

  趙蘇準備的地方頗為隱蔽,離京三十里,在一座小山附近,是一處還算寬敞的小宅院,此時裡面滿滿的都是人。

  蘇喆看到祝纓從車上下來,跑過來,張了張口,猶豫了一陣,說出一個字:「姥。」又覺得將她叫老了。

  祝纓笑笑:「走吧,進去說話。」

  屋裡滿滿當當的,緊張而興奮的情緒淹沒了他們。

  顧同一肚子的心事,仍是等趙蘇、蘇喆詢問了祝纓情況,祝纓告訴他們:「鄭、陳有意為我開脫。」

  趙蘇道:「鄭相公也怕您手裡有他太多把柄吧?您的本事他最知道,把您逼急了,他是沒有好處的。可是,您……為什麼……」

  祝纓道:「溺嬰。」

  兩個人,不用再有其他的解釋,聽的人都聽懂了。蘇喆心道:太公果然……

  顧同原本一腔的怨氣就要噴發出去,聽到這兩個字,活把怨氣咽了回去,將自己噎了個半死!他深呼吸了幾口氣,道:「也罷,這些身外之物,由您得到,由您失去,倒也,沒有遺憾了。」

  祝纓驚訝地問:「為什麼這麼說?」

  蘇喆悄悄地拉拉祝纓的衣角,她也看出來了,顧同是有怨的。他們雖因祝纓得到一切,眼下又可能要因為她而受到牽連,以後仕途不順,更有可能被問責問罪。顧同沒有鬧起來,已算不錯了。

  「我沒打算失去。」祝纓說。

  顧同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連連咳嗽。

  蘇喆覺得,這位「姥」簡直渾身發光!她問道:「您要怎麼做呢?」

  「不過是從頭來過。四十三歲的祝纓,可比十三歲的祝纓懂得多,學會的本領也更多。我可沒打算明天就死,日子,還長著呢。重新掙回來就是了,我的,也包括你們的。」

  顧同吃驚地問:「什、什麼?」

  祝纓問道:「我答允過你們的,什麼時候食言過?咱們先住下,你們幾個,該請的假接著請,避嫌嘛!小妹、丹青,你們就不要請假,報請歸鄉。這裡一下子住這麼多人,必會引人懷疑,分散來。半個月後,趙蘇,為我上一個奏本。」

  趙蘇問道:「是什麼?」

  祝纓道:「請敕縣令。」

  「縣令?」

  「嗯,祝縣。」祝纓說。

  蘇喆眼睛一亮!旋即說:「您要回梧州?!!!」

  「當然。我只有離開京城,才能讓朝廷有所忌憚,他們才不會輕易動大家。所有人才能安全。梧州的地方很大,梧州以西,山外有山,直連西番。西番使者,可還沒走呢!霍昱,可還沒能回京呢。當年我放了奴隸,丹青、林風、金羽,你們的阿爸可都不忿呢。如今與梧州相鄰的頭人們是不是也鬧起來了?咱們也得回去鎮一鎮場子。不能說服,唯有一戰。就像對待索寧家。」

  蘇喆道:「為什麼要做縣令?要做就做刺史!縣令份量太輕啦。」

  祝纓道:「慢慢來。羈縻嘛。」

  趙蘇與顧同也是精神一振!

  顧同道:「若是這樣,您不離開京城也行。兩位相公要保您,何不當面定下?」

  「我為什麼要讓他們審判我?再等陛下一道旨意赦免?」祝纓笑問,「天恩浩蕩?憑什麼?這就想定我的罪了?」

  趙蘇低頭良久,輕聲說:「義……呃……義父,我想辭官,隨您南歸。」

  顧同道:「你?」

  趙蘇點了點頭,道:「如今朝廷這個樣子,再往上也是千難萬難,不如歸去。」

  祝纓輕聲道:「也好。天地廣闊,大有作為。」

  顧同內心掙扎,一時沒有吱聲。

  祝纓道:「好了,大家開始分散吧。」

  顧同提醒道:「要不,您現在就南下吧。」

  祝纓搖頭道:「現在一定有人南下搜尋我的,等他們搜索過了,咱們跟在他們的後面,慢慢地走。對了,讓會館的人替我探望一下大理寺的女監。」

  「是。」

  ………………

  鄭熹自己編了胡話,卻不相信祝纓「憑空消失」,他與陳萌都知道祝纓的底細——全家都是神棍神婆。

  他千算萬算,也沒想到祝纓能逃脫。但是整個女監都一口咬定,鐐銬是他讓上的,鑰匙也不在她們手裡,如何能放得出來?

  另一邊,皇帝被三個女人連番勸慰,穆太后說得最有道理:「可也做了不少事。千金買馬骨,這樣的人能容,還有什麼不能容?」

  皇帝還沒轉過彎兒來,王叔亮又來匯報,西番使者要求,不見到祝纓就不肯答應已經談得差不多的條件了。

  朝廷裡人心浮動,也有冼黨開始彈劾,要翻她舊賬的。也有御史指責她欺君的,甚至有要求連坐拷問抄家的。恨不能夷她三族。

  祝纓哪來的三族?她家只有三口。且沒一個在押的。

  也有人為她說話,認為她的事情過於靈異「子不語」,不如就當她已經死了,追究下去沒意思。

  朝廷一邊與西番使者磨牙,一面派人搜捕祝纓,毫不意外地無功還未返。

  半個月後,一本祝纓親筆寫的奏本被遞到政事堂。

  陳萌焦急地打開來一看,上面寫著給皇帝的話——

  我是女人,感念您的大度,我回梧州去了。當年我在梧州幹得還可以,回去之後他們也沒拋棄我,有一些人願意跟我一起居住,我們找了塊地方開荒。我想,不歸朝廷管終究不好,我願意做一個縣令,請您承認這個地方是朝廷的。給我一個羈縻的名份就行,我會守好邊疆的,請您相信我也有這樣的本事。畢竟邊境開戰我幹過,一回生二回熟,眼下已經是第三回了。

  陳萌心頭一顆大石落地,接著猛然想起來:祝縣?一下子就設一個縣?沒有早做準備,誰信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生氣,可是,煙瘴之地,有人能經營也不錯。

  陳萌道:「也不失為你我外援。」

  鄭熹看向他,陳萌的目光毫不避讓,輕輕地點了點頭。

  鄭熹道:「你去找王叔亮,他恐怕也知道這件事,你們一同陳情。」

  「好。」

  陳萌與王叔亮商議良久,由陳萌先找到皇帝。朝廷裡留一個女丞相,皇帝是接受不了的,但是梧州多一個羈縻縣令,陳萌還是能讓皇帝聽進去一些話的。皇帝又召王叔亮,王叔亮此時正為西番頭疼,也言明當年確實有這樣的謀劃,只是祝纓在那裡年載太長,被調了回來。

  「況且,她年過四旬了。」

  皇帝道:「一個老嫗,無兒無女,也罷。」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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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30 01:37:1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三十七章 到家

  趙蘇收拾完自己最後的一點東西,一個書吏小心翼翼地上前,趙蘇回頭看了他一眼,書吏道:「尚書大人有請。」

  趙蘇將手上的東西統統扔到一個竹篋裡,書吏上前一步道:「我來。」

  趙蘇擺了擺手:「不用。」

  他緩步往姚辰英的屋子走去,這裡原是祝纓的地方,好些東西都還是祝纓置辦的,半個月之前,他跑這兒就像是回家,今時不同往日了。他仍然恭敬地站在桌案前,心境全不似舊時。

  姚辰英道:「坐,咱們聊一聊。」

  趙蘇拿捏著尋了個座兒坐下,姚辰英問道:「真的要走?」

  趙蘇點了點頭:「東西已經收拾好了,這兩天辦完交割就可以啟程了。」

  姚辰英道:「我早就知道你,鹽州平叛的時候,轉運糧草也有你的手筆。要是因為那件事心裡不自在,大可不必。你在戶部,一如往昔。」

  趙蘇短促地笑了一下:「家父家母年事已高,妻兒還不曾拜過祠堂。故鄉遠隔關山,不趁此機會回鄉一趟,早些年也下不了這個決心。倒不僅是為了不自在。蘇喆是我母家晚輩,我也不放心她一個女孩子孤身上路。」

  姚辰英嘆了一口氣:「看來是留不住你了。」

  趙蘇道:「戶部的底子還不錯,大人也不必擔憂。至於我,不連坐就已是法外開恩了。」

  姚辰英道:「不至於,不至於。」

  趙蘇道:「下官告退。」

  他沒有請假,而是直接辭官歸故里,理由寫的是回鄉祭祖。外面風傳他這是因為靠山倒了,怕被誅連才要逃跑。他懶得搭理這些閒言碎語,他現在最掛念的就是趕緊離開京城!祝纓一天不回到梧州,他就不能安心。

  祝纓此時人在城外,與趙蘇的妻兒住在一起,趙蘇也狠下心來沒有去探望,半個月來都在執行祝纓的指令,留在京城處理善後事宜。

  祝纓留下的攤子很大,首先是一座皇帝賜的府邸,這個府邸估計朝廷是會收回的。裡面的東西祝纓幾乎都沒帶走。祝纓不在乎裡面的財物,只讓蘇喆提前帶出了一些輿圖、籍簿之類的東西,金帛財貨,只讓隨從們帶了隨身能帶得動的,並沒有裝車搬運。

  狡兔三窟,她的財產並不都在府裡。各會館、一些鋪子、貨棧裡分別存了不少。此外還有人送的一些房產、鋪面之類,又有蘇晴天、項安等人經營擴大的產業。

  祝纓安排趙蘇將其中很大一部分都送人的時候,趙蘇一句也沒勸,很果斷地執行了。

  與祝纓本人比起來,這一筆巨大的財富可謂身外之物,不值得為它們爭論。

  趙蘇抱著竹篋,邊走邊在心裡數著已經辦好的事——

  南方同鄉們幾乎都見過了,祝纓藏身、南下的事情不能對他們講,但是各有一注錢給他們壓驚。

  當時也有人提出疑問,畢竟馬長角對人沒影響,恩師變性跑路,麻煩就大了。總得給個說法,至少留句話。

  趙蘇道:「莫聽外面小人之言。她是女人,也將咱們帶出來入仕了,袞袞諸公當政,咱們不過是蠻子、煙瘴之地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也不配與諸公坐而論道、臨民治世。義父毫髮無傷,大家才能好,她才是我們的所有人的底牌。」

  南方同鄉們算穩住了。

  大理寺的女丞、女卒們,各得一筆小小的財富。

  跟隨過祝纓的小官吏如牛金等人也得到了一些贈予。

  祝纓外放期間溫岳幫管的田產,都正式贈送給溫岳。

  王叔亮是不肯收宅子的,就由岳桓代管,借給王叔亮居住。

  此外還有金家,金彪得到了祝纓送的兩匹馬。

  這些都是小數目,大的在後面,祝纓將自己名下的財產分作幾份,陳萌、鄭熹、竇朋等人都有份,連同藍德等人都得到了一些。

  陳萌沒要,讓他帶走,祝纓不要就帶給花姐和小江。趙蘇見他態度堅決,只得把東西暫時存放在會館,由會館轉運。

  差不多了,趙蘇想,就剩下把府邸一封,對了,還有自己家。他現在住的地方是祝纓給的,他可不想送給任何人。心中一個聲音說,留下來吧,以後如果再回京裡,大家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

  不過需要有個人來看宅子……

  「站住。」一個聲音讓趙蘇回過神來,到宮門口了,趙蘇回望了一眼巍峨宮殿,轉過身去,示意禁軍看他的腰牌。

  李校尉有些惋惜地道:「你這就走了?」

  趙蘇道:「我二十年沒回家了,家母想我了。」

  李校尉道:「走了好,走了好,快些,別等他們哪個想起來要治你的罪。」

  趙蘇頷首致謝,出了宮門見自家僕人迎了上來,將手中的竹篋交給他,僕人將竹篋放到馬上。主僕二人打算先回自家放下了東西,換了衣服往祝府去。今天貼了封條,以後就不用再過去了。

  臨近自己家才發現有人,趙蘇警惕地握住了腰間的刀,在看到立在大門外的兩個門神的時候更加警惕了——是鄭府的人。

  這二人一臉嚴肅,對他說:「相公有請。」

  趙蘇問道:「敢問有何貴幹?」

  二人依舊不鬆口:「我們如何得知?大人,請吧。」

  趙蘇看了一眼隔壁,左邊略年長的那一個說:「冼相公今天值宿。」

  趙蘇思忖片刻,對僕人道:「把東西拿進去。」

  然後跟著二人到了鄭府,鄭府裡主僕都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趙蘇到了書房,鄭熹也是一臉高興不起來的表情,他只當沒察覺,先行禮。

  鄭熹道:「你要南下追尋你『義父』了?」

  趙蘇道:「我想家了。」

  鄭熹嗤笑一聲,道:「遇著事兒了都會想回家。朝廷真要問罪,拿不到她,你以為你能逍遙到現在嗎?」

  趙蘇道:「晚生駑鈍,不敢妄加揣測。」

  鄭熹指了指桌上的一張單子,道:「她闖下這樣的大禍,還想破財消災?你既要南下,就把這些都帶回去給她吧。南下之後她再也享用不到這些了,這些都是她辛苦積蓄,相識一場,都帶給她吧。」

  「這?」

  鄭熹道:「她的奏本批了,會有使者南下宣諭。這一關,讓她過了。」

  趙蘇忍不住露出歡愉的笑容來。

  鄭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趙蘇就勢問道:「您起復了嗎?趁這個機會也是意外之喜,義父知道了,想必也會為您高興的。」

  鄭熹口氣沒有回暖:「有什麼好高興的?她又不是沒進過政事堂!回去見到她之後,告訴她,安安份份在梧州待著!朝廷不想宣揚這件事,她自貶蠻荒,陛下也就忍了。要是鬧出動靜來,哼!」

  祝纓失蹤了,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政事堂很快冷靜下來,鄭熹又被皇帝臨時召到宮裡商量對策。鄭熹認為,對祝纓,裝作這個人不存在才是目前的最優解。冼敬都知道「不能顯戮」,想幹什麼也要等到事情冷下來。

  所以,悄悄的、就當無事發生才是最好的。朝廷不需要事事都向百姓解釋,普通鄉紳也最好少知道些不該知道的東西。

  趙蘇臉上的笑容沒有減:「是。您知道的,她一向有分寸。」

  鄭熹的臉色更差勁了:「分寸?她的分寸就是來拿捏我、拿捏朝廷的?」

  趙蘇口上說著:「不敢,朝廷豈是能夠隨意拿捏的?」

  心裡卻更加踏實了。

  祝纓越獄的那一天就告訴過他了,她必須迅速地消失,這樣才能讓朝廷不會也做不到馬上對她做什麼。

  越獄,是她早就計劃好了的,她孤身上朝,一個人不帶,自己脫身比捎上幾個人容易。當時女監諸人主動幫忙,讓越獄這件事變得更加的容易。

  她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宮廷中相信她已經到了梧州,並且手上握有相應的勢力。如此,才能在天下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完成身份上的替換。

  這個身份必須要朝廷認可,形式上還是朝廷一份子而不是「敵國」。如此一來,針對她的攻訐就會減少、烈度能夠得到降低、形式也能夠忍受。

  朝廷不如二十年前,也不是真的一兵一卒發不出來。不過連年興兵,對朝廷損耗極大。政事堂、包括王叔亮、魯尚書等人在震驚之後,一定也會看出來問題所在。朝廷現在懵了,不會一直懵下去,醒過味兒來多半會採用其他手段遏制她。

  但只要不涉及到朝廷大軍直接「平叛」,她那些不及、不能、不合適南下的學生、同鄉之類才會免於被明晃晃的針對。

  只要她不死,就有周旋的機會。接下來就看雙方博弈了。三千里,真是個很好很好的距離。

  瞧,這不就拿捏住了?

  鄭熹看他低著頭好像很恭順的樣子,心裡累得緊,擺手道:「你去吧。」

  「相公,今日一別,不知何日重逢,還請相公保重。」

  「帶上。」鄭熹說。

  趙蘇不與他客氣,拿上了單子離開書房。鄭府的管事已經準備好了,又將一張存貨的單子還給了他:「請大人查看仔細,上面的東西咱們都沒有動,還在貨棧裡。」

  他們送禮也是這樣,東西存貨棧,拿票送人,收禮的人派人拿著票去取貨。趙蘇送的也是貨棧存貨的票,現在又如數奉還了。

  趙蘇拿了票,道一聲謝,帶著回了家。

  今天,他注定是不能好好地處理他自己的家事了——顧同來了。

  ………………

  兩人再次見面,顧同有點小尷尬。這處宅子已經在收拾行李了,顧同先問:「你,真打算走了?」

  「對。」

  顧同道:「你,等我兩天,我也與你一同南下。」

  「不用了,」趙蘇說,「我南下還有舅家,你南下做什麼?開私塾教學生?還是有人給你安排了新的官做?」

  「當然不是!」

  「那你南下幹嘛?」

  顧同口氣有點不好:「當然是追隨老師……」

  「你不情不願的,還是覺得她不合你的志向。你永遠記著她瞞了身世做了丞相,你覺得這是錯的。如何為難自己?留下吧,魯尚書人不錯。京裡同鄉也需要有人照顧。你夢裡是三代之治,是家國天下,你不甘心。聖人之言,又是女子與小人難養。你自己沒想明白,不要強求。這是義父說的。」

  顧同瞪大了眼睛:「她……」

  「她當然會為身邊的人著想。」

  「我……」

  「你沒有告密。」趙蘇說。

  顧同鐵青著臉:「我還不至於出賣恩師。」恩師二字他說得異常的別扭。

  趙蘇笑笑,命僕人取出一封信:「這是義父寫給魯尚書的信,你有難處的時候,拿著這個給他看。」

  顧同猶豫了一下,趙蘇把信塞到了他的手裡:「拿好了。我這就要走了,也不與大家告別了,免得為大家惹眼,你代我說一聲吧。」

  「好。」

  趙蘇這才有功夫把自家的事處理了。

  第二天,他就不去上朝了,先去貨棧,取了幾大車的東西。貨棧的人又指著另外幾口箱子,道:「這是府裡吩咐的,您取那幾樣的時候,就把這些也給您。」

  趙蘇先打開來檢查了一遍,裡面都是些服飾、玩器之類,是京城眼下最時興的樣子。一個箱子裡還裝了字畫,鄭熹彷彿真的有心讓祝纓在梧州也過得如在京城一般。趙蘇也將東西一並帶回。

  回家吃飯的時候,家裡又有人登門——金大娘子與兒子金彪來了。

  趙蘇客氣地接待了母子倆,問道:「不知有何貴幹?」

  金彪是陪母親來的,只管看金大娘子,金大娘子躊躇道:「就是,聽說您要走了,來看看,看看,就當是看到三郎了,害!是三娘。您不會怨她吧?」

  「當然不會!」

  金大娘子放心了:「她東西都送了人,自己回去怎麼過活?家裡大哥大嫂年紀也大了,這些個請您捎給她。」

  她讓金彪取了一小匣的金子過來:「她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就是沒本錢,有點兒本錢就能翻身的。這些不多,好歹能用。千萬捎給她,她一定能過好,到時候您也是有功勞的。她不會虧待您的。」

  趙蘇道:「我們有錢。」

  金大娘子道:「小京官兒日子難過,都說地方上富,也得分在哪兒做官。她又到南方做縣令去了,上一回就得京裡給衣服給鞋才能穿得光鮮。捎去吧,就當我算還她的馬錢。」

  趙蘇想了一下,接了,金大娘子露出舒心的笑容來,起身告辭而去。

  趙蘇嘆了口氣,把匣子給收了,也一並放到了行李裡。到了天黑,正要準備休息,又有人來了——這回是個比較生的人,周娓。

  周娓孤身一人,背著個小包袱就來拍門!

  趙蘇看到一個中年婦人,背著包袱跑他家裡來,好懸沒當是什麼騙子。虧得武相、崔佳成做過蘇喆的老師,連帶的女卒與蘇喆也算點頭之交,趙蘇對外甥女還算關心,將這些人都認得,才沒有讓人將她趕出去。

  周娓進門先說:「是大人許我追隨的!」

  趙蘇眉頭一皺,周娓趕緊向他解釋了獄中發生的事情,又說:「今天邸報上說,要授大人縣令,我就知道這就是她說的要去哪裡找她了。可是我不認得路,您要回鄉,總是順路的。我不是累贅,也會洗衣做飯,還會……」

  「好。」

  「啊?」

  趙蘇道:「她已經告訴過我了,既然來了,就先住下,我明天還有些事。後天你與我同行吧。」

  周娓笑道:「好!」停了一下,又說,「多謝。」

  次日趙蘇又整整忙了一天,第三天一大早,城門一開,他就帶著自家僕人連帶著捎上了周娓,離京而去。沒有人給他送行,趙蘇也不在乎,先去城外接上妻兒和祝纓等人。

  周娓內心忐忑,邸報上說,祝纓已經到了梧州了,她這一路就全與生人同行,心裡也是沒底的。一切的不安,在進了院門之後就沒了,她的心跳開始加速!她的腿開始發麻了!

  祝纓一身道袍坐在樹下,身邊一隻肥貓,正安閒地看著林風與郎睿過招。

  周娓的喉嚨像堵了一團棉花,輕輕地叫了一聲:「大人!」

  祝纓看了過去,對她點了點頭,周娓背著包袱跑到了她的坐榻前:「我、我來了。」

  祝纓看到趙蘇對她點頭,道:「那咱們可以動身了,這一路可不好走啊。」

  「我走得。」

  「好。行了,你們倆,停手吧,咱們準備回家了。」

  郎睿怪叫一聲,蘇喆道:「噓——」

  現在還不能讓人發現祝纓仍在京畿。

  一行人無聲地收拾好了行李,裝車,祝纓雖然有馬,且不能騎,與祁娘子等人坐車。趙蘇雖辭了職,卻不是被罷免,品級還在,一路仍能使用驛站,但是祝纓要避人耳目。

  他們計劃從水路回去,一則載人載貨多,二則上了船,祝纓也能從容些。

  周娓覺得很滿足,一路上需要她做的事情很少,她就陪在祝纓的身邊。沒事兒的時候就看著祝纓樂,祝纓道:「怎麼了?」

  周娓笑著說:「以往總看不出來,其實,現在也不大看得出來……」

  她有許多話想跟祝纓說,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好見一樣就提一樣。樣樣都是誇的。「這貓真肥。」「她們都聽大人的,您治下有方。」「蘇小娘子本事很大……」之類的。

  祝纓也由著她去,祁娘子又拿著針線過來了。鄭府給祝纓的那些衣服之類太奢華了,祝纓現在還穿著道袍裝道士,越往南天氣越熱,祁娘子就動手給她再縫兩件薄一些的。拿過來比著她的尺寸。

  周娓又對她產生了好奇:「您早早地在大人身邊,怎麼不做官呢?」

  祁娘子笑道:「我不成的,我不成的,大人先前也說來,我是做不來。」

  周娓還想勸她,祝纓對她搖了搖頭,周娓憋得想跳起來,一個沒忍住,決定出艙房透透氣。推門就將門推到了林風的臉上,林風捂著鼻子:「誰?」

  周娓也嚇了一跳:「怎麼樣?怎麼樣?」

  亂了片刻之後,幾個人將祝纓的艙房給塞滿了。

  祁小娘子看趙蘇也來了,很自然地問他:「你們這是要做什麼?那我出去。」

  「不用。」趙蘇說。

  祝纓問道:「怎麼了?」

  蘇喆眼睛晶亮:「往梧州去敕封您的使者已經上路了,是陳家二郎!這豈非正好?我們就想,到下一站,就派出兩個人先回去,聯合五縣,共同推舉您做梧州刺史!等陳二到了,咱們也準備好了,讓他把我們五縣的奏本帶回去!」

  說著,她們幾個年輕人狡黠地笑著:「讓朝廷再敕封一次。您做了刺史,大家都高興。」

  林風道:「我與丹青回去吧。我爹最狡猾了,得我去賴。」

  山雀岳父當然比較狡猾,因其狡猾,就不可能因為一個十年沒見的兒子賴皮而答應這樣一件大事。

  不過,祝纓還是答應了,她說:「好。」

  山雀岳父不一定會聽兒子的,但一定會防範朝廷。祝纓只要不與朝廷一心,他樂見其成。

  趙蘇看著傻樂的林風,搖了搖頭,不去戳破他的英雄夢。

  ………………

  到了下一站,林風與路丹青下船,轉快馬回梧州。

  待到祝纓等人換船、轉車馬陸路,到吉遠府界的時候,驛站裡已經有許多人在等著她了。

  人們穿得五顏六色,祝纓在一群人裡看到青色衣服的花姐與一身大紅的蘇鳴鸞,扶著紫衣黑裙的張仙姑站在人群的正中央。

  看到親娘了,就算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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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30 01:37:3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三十八章 安心

  祝纓的目光沒有釘在母親的身上,深深看一眼母親,她便掃過在場的所有人。

  頭人、士紳、平民,密密地擠了一片,平民的衣服永遠比「貴人」們的黯淡,便是紅、綠等色,也不如別人身上的紅綠耀眼。一大片黯淡之中,兩小團的光鮮就惹人眼了。蘇鳴鸞等頭人都到了與張仙姑在一起,與他們略有一些距離的,是幾個官員模樣的人。

  蘇喆站在祝纓身邊,高興地大喊:「阿媽!」對著蘇鳴鸞揮手,一臉的笑意。

  祝纓道:「戒備起來。」

  她的眼睛毒,看得出無論是蘇鳴鸞還是那個知府,他們的周圍都有一些看起來精壯的人物,神情警惕。

  這符合她的預料,想入梧州,必經吉遠府,吉遠府是朝廷的。

  胡師姐的手摸到了腰間的囊袋上。

  那一邊,吉遠府的官員也緊張得要命!十年過去了,吉遠府的官員已經換了一批,新上任的知府與司馬等人暗暗叫苦。

  知府問司馬:「那位,在哪裡?是哪個?」

  司馬苦笑道:「府君忘了,我也不曾見過那位。」他招來一個衙役:「你是府中老人,看看,哪位是……那位大人。」

  衙役十分為難,眼神帶一點點的不情願,道:「就是中間那一位。」

  「啊?」知府吃了一驚,「不是說,是女子麼?怎麼還是男裝?」

  女人當然能穿男裝,這事兒天下各處都有,別的地方,女孩子會被說,在梧州,別人說都懶得說。可是祝纓,她不自曝身份的麼?你都自曝了,還是老樣子,你曝個什麼勁兒?不是多此一舉,給大家找麻煩麼?

  這邊嘀咕,那邊林風粗聲粗氣地問:「你們在商量什麼呢?有什麼要我們幫忙的嗎?」

  知府忙說:「我因未曾識得真人面,故而發問。」

  林風大大咧咧地說:「義父當然是在正中間的那個啦!」又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盯著他。

  知府道:「多謝告知。」故作鎮定地扭臉去看祝纓。

  她的道袍已經換下了,身上這套是從舊衣裡揀了套淺藍的外袍,蹀躞帶,佩刀,頭上挽了一隻金冠。與之前所有的裝束沒有大差別。女裝,鄭家的箱子裡倒是準備了幾套,從衣服到首飾都給佩全了,祁娘子路上也想給她置辦一些不累贅的日常衣服,也被她拒絕了。

  穿這一身是有好處的,她一露面,對面就歡呼了起來。有嗓門兒大的,喊了一聲:「祝大人!」

  見此情狀,祝纓心中警惕,分了一隻眼睛瞟著官軍,這才揮手向對面致意。

  胡師姐道:「您只管往前走,我跟著。」

  祝纓對她一笑,下了馬,快步奔向張仙姑。

  「娘。」她說。

  張仙姑抽著鼻子:「哎!」

  兩人就這麼站著,相對笑著,花姐道:「回來就好,家裡一切都好。放心。」她鬆開手,祝纓很自然地上前接住了張仙姑的胳膊。

  張仙姑道:「走,咱們回家。」

  「好。」

  祝纓口上答應著,卻不急著走,隔著張仙姑對蘇鳴鸞點了點頭。蘇鳴鸞早經過一番衝擊,接受了「義父」是女人還要回來了的事實,兩人見面了,又是新的一輪刺激。路丹青回來第一個找上的就是她,她也是最快做出決定支持祝纓做梧州刺史、並且盡力說服其他人的。

  活人站到面前,蘇鳴鸞覺得,自己還是有許多的話想問、想說。直到蘇喆大聲叫了一聲:「娘!」

  花姐的一句:「這些都是青君帶出來的兵,她在路上等咱們。乾爹腿疼在家裡休息,小江和侯五在家陪他。」

  蘇鳴鸞馬上答道:「我們這些人也都跟來接您回家。」

  趙蘇、金羽等人也與親人團聚,趙蘇提起兒子對父母說:「就是他了。」

  祝纓又逐一與頭人們點頭致意,他們的眼神都有點詫異,卻又都不當面質詢,面上也帶著笑。不過這笑中又添了十年的光陰,略顯模糊了一點。

  人群中一個尖利的童聲說:「讓我看看,讓我看看,我還沒看過呢!」接著「嗷」一聲,大概是因為太吵被打了。聲音又帶上了哭腔:「我就只在廟裡見過嘛……」

  祝纓面帶微笑,又看著知府等人擠了過來,場面安靜了許多,只有一些不明就裡的小孩兒的聲音。

  知府一個長揖到底:「早就知道您的事跡,一直很想當面請教,只恨沒有機會。您一路舟車勞頓,還請到府衙暫歇。」

  祝纓還了一禮,道:「徐府君。」

  「正是在下。」徐知府此時也端不起架子來,態度很是端正。

  祝纓道:「承蒙您的美意,不過,我離家十年,應該先回家拜見父親才是。」

  「呃……」

  祝纓微笑著看著,徐知府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這種壓力不是從祝纓身上感受到的,祝纓很親和,壓力來自於周圍,無數雙眼睛盯著他。

  徐知府道:「如此,我就在府裡等候您的大駕了,您什麼時候得閒了,還請千萬來看一看,看看這些百姓。」

  「好。」祝纓說。

  徐知府道:「請。」

  祝纓又不「請走」了,她向士紳、富商們團團一揖:「我回來了,十年不見,多有怠慢。發生了許多事,容我先回家拜見父親,再與諸位敘別情。」

  士紳、富商的心情也很復雜,梧州、吉安府對女人比別處一向高看一眼,但是祝纓變成女人,還是讓他們覺得不可思議。虧得消息從府衙洩漏出來也有一個月了,大家震驚過了,現在勉強能保持平靜。

  雖不如百姓之熱情,卻也都想觀望一下,畢竟,祝纓向來是個有主意的人。

  吉安府大部分的老封翁們都來了,他們的封翁也可以說是祝纓給的,一個個拱手作揖。也有人提心自家孩子,忍不住問道:「大人回來了,我們家那個小子呢?在外面別再給您惹下麻煩。」

  祝纓笑道:「能有什麼麻煩?咱們都在這兒,就是他們在外面闖蕩的底氣。」

  這話雖然不能算是大包大攬,卻也能暫時安撫下這些士紳了。他們終於可以放心地歡迎祝纓了:「咱們都等著您呢。」

  祝纓道:「我也很想這兒。」

  寒暄幾句,祝纓又對人群手,對圍觀她的普通百姓說:「等我回來看大伙兒啊!」

  口氣之熟,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百姓只要吃飯穿衣,並不關心什麼「仕途」,他們只根據經驗,知道祝纓出現,大家能過得好一些就夠了。年長者抹淚,青年人含笑,幼童好奇,都圍隨著,看著祝纓一行人穿過吉安府,往山中去。

  …………

  徐知府也不離開,一路送行。

  祝纓笑問:「府中無事?」

  徐知府苦哈哈地:「您何苦打趣我呢?我得護送您安全進山吶。」

  祝纓道:「那就來呀,換我招待你,龐司馬?一同?」

  龐司馬指指自己的鼻尖:「您也知道我麼?」

  祝纓忍不住笑了:「對。你們兩個,還是留一個看家的好。沒監視我,會被斥責,不辦好公務就不會了?」

  「是是。」他們連聲說,很快分工完了,徐知府跟著,龐司馬回家。

  祝纓一行這才又繼續前行。

  因徐知府還跟著,祝纓不便多言,只對山雀岳父等人說:「到我那兒吧,我請客,有好酒。也要同大家伙兒好好聊一聊。」

  山雀岳父豪氣地一揮手:「那我就不客氣啦!」祝纓是女人,瞞著大伙兒,這不厚道。但是呢,只要跟朝廷不對付,他就要幫幫場子。

  龐司馬抓緊機會把徐知府拉到一邊:「您真要進山?」

  「送到州界,」徐知府說,「進什麼進?地方官員不能擅離職守的!」

  龐司馬道:「高啊!」

  一個月前他們就接到了快馬急遞過來的指令——暗中留意梧州,尤其是查探祝纓的蹤跡,如果能夠將祝纓的父母「請」下山來奉養,那是最好的。

  這個指令就差明著說在針對祝纓了。

  官員們接到消息的時候非常的不解,祝纓好好的,可謂大家在朝廷中的靠山,這是要做什麼?

  用力瞅,才從字裡行間讀出了一點訊息——等等!她是個女的?!!!還從大理寺獄裡離奇消失了?

  官員們一陣怕恐,想執行,又不太敢。朝廷和祝纓,哪一方他們都不敢得罪。論起來,梧州更近,危險更大。二人派了信使往別業送了個請帖,請祝大與張仙姑下山赴宴,說是得了幾樣珍味。

  不如所料地,被山上婉拒了,說是老人家身體不好,不宜挪動。

  這樣的拒絕讓徐知府很開心,他火速寫了公文遞交朝廷——二老病了,在山中靜養,不宜挪動。請不動。至於山中,沒有聽到有關祝纓的消息。

  接著,他們又有些不安地等著下一個指令。

  朝廷新的新令下來之前,徐知府卻指到了一個讓他想哭的消息——邸報上說,朝廷敕祝纓為「祝縣」的縣令了。祝縣屬梧州,祝纓成他鄰居了。徐知府派人送信,想請祝纓見一面,別業裡卻說,長途回來,要休息。休息好了再見。

  徐知府也不敢強求,祝纓在大梧州這一片的聲望無人能及,彷彿是個傳說一般。徐知府雖然不願意承認,也無法反駁這種名聲有一部分是他貢獻的——你比不上前任,就越發襯得前任好了。

  徐知府與龐司馬早就商議過了,對祝纓,「敬鬼神而遠之」。他們不是很看得慣本地一些風俗,但是也發現了本地人不好惹,彼此相敬如賓地過。吉遠府不算窮地方了,油水夠,留著命攢點家產不好麼?

  哪知前兩天,山裡的頭人們集體出動了!每人帶幾十上百號的土兵,把徐知府嚇了個半死,忙也讓府裡的衙役、白直之類準備起來。又埋怨朝廷——怎麼不調點兵馬幫忙呢?

  他自己去找當地的校尉,校尉卻死活不肯同意:「我可沒接到將令啊!」

  徐知府這一天,提心吊膽,直到祝纓慈祥地同意他一路跟到山口交差。

  …………

  徐知府恨不得一眨眼,祝纓就過了州界,他也就有了理由可以回去復命了。

  誰料整個吉遠府知道祝纓回來了,再沒人問她是男是女之類,反正,看著人還是那個人就行了!好些人哭著跟著她往山裡走,這一路就沒辦法走快。

  這還是在祝纓有意加快速度的前提下。

  祝纓這次是從阿蘇縣路過,因為聽說蘇鳴鸞的母親病重,她要順路去探望一下。也因此,需要經過福祿縣。

  當天晚上,滿天星子,祝纓到了福祿縣。福祿縣準備好了清風樓,當地酒宴也擺上了,屋子也收拾好了,苦留祝纓住一晚。

  祝纓也答允了。

  徐知府便也陪著,他不住清風樓,卻佔了縣衙,縣令只好自己去住書房。倒黴的縣令也是新來沒兩年,垂拱得緊。

  清風樓裡,士紳父老同祝纓說著話,大家敘舊。祝纓還記得縣中所有的士紳,還指著張翁說:「令郎現在京中,我來的時候他還很好。」

  話匣子說開了,士紳們也就敢說話了。開口的是顧同的爹,顧翁老邁,也是不宜挪動,於是由他作為代表過來。

  當爹的惦記兒子,又因在福祿縣,與祝纓更加親近,便問出了一個問題:「您……怎麼就想著使這個法子回來了呢?先前咱們有眼無珠,竟不識您的真身。」

  祝纓隨口胡扯:「我前頭兩個哥哥都死了,生下我來怕養不活,就假充男孩兒。」

  顧同他爹覺得這話聽著怪怪的,然後突然醒悟,這不就是「生了兒子怕養不大,假充女孩兒」的變本麼?

  不過,只有男充女養大的,怎麼還有女充男這個說法?而且,不是哥哥死了麼?你還敢充男孩兒?

  一旁許多人已經聽明白了,看得祝纓的目光也多了一點同情。這個話題就此略過。

  祝纓對士紳們說:「以後,大家又能長久相處了。來日方長。你們的兒子們,仕途也還很長,你們且看就是了。我說過的話,都會應驗。」

  良好的信譽讓這些人的疑慮消掉了,不知道她會用什麼方法,但是應該會有辦法的吧?

  有些人左看右看,從祝纓的身上也看不出嬌羞之態,甚至懷疑她就是在開玩笑。

  不過,隨便了。

  見祝纓吃完了飯,沒有挽留的意思,大家也就識趣告退了。

  祝纓這才對蘇鳴鸞等頭人說:「咱們聊聊吧。」

  ………………

  林風道:「我倆已經說明白了呀,對吧?」

  他問路丹青。

  路丹青道:「義父自有道理,咱們聽就是了。」

  她也想跟著蘇喆叫一聲「姥」,卻不時習慣性地叫「義父」。

  殘肴撤去,換上新茶醒酒。山雀岳父大大咧咧地笑問:「那以後,咱們怎麼稱呼大人呢?」

  祝纓道:「朝廷已敕我為祝縣的縣令了。」

  蘇喆看向林風,林風也急了,道:「阿爸,咱們說好的,共同推舉義父做刺史!你們都答應的!你不是也說,藝甘他們總來鬧事,打得很麻煩,要是有義父領著大家就好了麼?」

  郎睿上去把這個破舅舅給扔到了一邊:「舅,讓長輩們說。」

  郎錕鋙道:「義父……呃……」

  「你說。」

  「我是信得過義父的,這些年,義父不在梧州,也遠遠護著咱們。」

  路果道:「你們好囉嗦!大人,這兩個小東西來說,咱們聽了,但不真切,咱們要大人來說才好。」路丹青是他女兒,他也就擺了一點架子。而且,他嫌山雀家的兒子傻,要聽個真切的。

  祝纓道:「好,我把話放在這裡。家裡的信我都看了,我早說過,咱們不惹事,可也不怕事。我向來不願意看到大家伙兒爭鬥流血,可是,如果別人挑釁,殺傷了咱們的人,仇結下了,對方又不肯改,也就只好動手。

  我進山,借過他的地方,他對我有恩。這樣,我再給藝甘家一次機會,他要答應,就也是咱們梧州的人。如果不答應,再動手不遲。」

  山雀岳父問道:「您與朝廷,怎麼相處?」

  祝纓微笑道:「我如今,也是頭人了。」

  山雀岳父道:「好!打下的地方,怎麼處置?」

  祝纓道:「照索寧辦。」

  喜金忙說:「阿蘇家已經分得了索寧的地方!這次也輪到咱們了吧?」

  祝纓道:「都會有份的。有人能得到官職,有人能得到土地,有人能得到機會,有人能得到財帛。如果藝甘家同意與咱們好好過活,地雖沒有了,我也別有安排。我只欠藝甘家一份人情,可不欠別人的。」

  蘇鳴鸞第一個表態:「請您做咱們梧州的刺史吧!誰讚成,誰反對?現在說!我奏本寫好了,讚成的就來按手印!」

  路果道:「我讚成!」

  山雀岳父道:「算我一個!」

  郎錕鋙、喜金甥舅倆同時也表示出了讚同。

  蘇鳴鸞拿出了寫好的奏本,道:「來!」

  奏本打完手印畫完押,蘇鳴鸞道:「聽說朝廷的使者就要到了,等他一到,咱們這份奏本就送上京去!」

  大家都說好。

  蘇鳴鸞頓了一下,又語氣誠懇地問:「以前叫您義父,現在,您還願意認我嗎?」

  祝纓點了點頭,道:「當然。我年幼的時候不好養活,我的母親才把我當成男孩兒教導。不管我是什麼人,我與大家相處,答應過的事,總會盡力做到。我答應過你阿爸,就一定會照顧你。絕不相負。」

  蘇鳴鸞收好奏本,端端正正給祝纓拜了下去,也叫了一聲:「姥。」

  山雀岳父等人年老,頭髮都白了,叫了一聲:「小妹。」

  郎錕鋙與蘇鳴鸞一樣,又叫來郎睿:「你也重新認真拜過,都是自家人了!」

  一番認親,終於結束,夜也深了,祝纓道:「今夜值夜是誰?」又分派了守衛。

  最後才說:「明天還要趕路,都休息吧。詳情,到了我家咱們再聊。我必為大家一一安排。」

  ………………

  終於,祝纓可以睡覺了。

  她步入臥房,兩個人從床邊站了起來!

  「娘,大姐?」

  張仙姑和花姐揉著眼睛,張仙姑道:「哎喲,受苦嘍!快,先睡,人都回來了,咱不急著說話。水……」

  花姐走過去試了試,道:「還溫著,你先洗臉,我討熱水去。」

  祝纓飛快洗了臉,張仙姑拉她到床上坐著,彎腰給她脫靴子。祝纓兩隻腳對著蛄蛹,嗖嗖兩下把靴子踢掉,彎腰嗖嗖又扯了兩下,襪子也扯了下來,抬頭對著張仙姑一笑。

  張仙姑嗔道:「又作怪了!」

  熱水很快擔來,祝纓泡腳,也不催她倆去睡覺,回頭看了看床,說:「睡得開咱們仨。」

  張仙姑靠在女兒肩膀上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可算安心了。」

  祝纓道:「我也安心了。」

  她們有無數的話要說,卻又都沒有說,默默洗漱完,祝纓將二人往內一推,自己睡在了最外面。花姐想讓她睡中間,自己睡外面。祝纓道:「我睡慣外面的。」

  花姐不疑有它,坐在床上看向張仙姑,看她們倆怎麼睡。

  張仙姑道:「你睡裡面去。」

  花姐心道:她們娘兒倆十年沒見,這是想了。

  默默地躺到了最裡面,看張仙姑時,果見她抱住了祝纓。花姐一笑。閉上了眼睛,安心地睡著了。

  祝纓往張仙姑手臂上蹭了蹭,張仙姑口中發酸,忙也閉了眼睛,怕自己哭出來:兒大避母,她有三十年沒能和親生女兒睡一張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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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30 01:37: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三十九章 歸來

  雞還沒開始叫,祝纓的手指動了動,長久以來的習慣讓她醒得很早。她睜開了眼睛,略緩一緩,將手輕輕地從張仙姑身邊抽開,揭開被子,下地赤腳站在了床前。

  窗紙透過來一點淡淡的光,外面掛的燈籠早燃滅了。

  祝纓抻了個懶腰,回頭看看床上,張仙姑和花姐睡得正香。光線很暗,並不能將二人看得很仔細,但是悠長而平穩的呼吸,聽起來沒來由的一陣安逸。

  她走到窗邊,輕輕地打開窗戶,外面更亮了一點,隱約能夠將福祿縣城看個大半。已經有人家起床了,零星亮了幾盞燈。河邊停泊的船頭也亮起了燈。漸漸的,有了犬吠聲、雞叫聲,燈越來越多,天也漸漸亮了。

  然後,燈又陸續滅了,一絲天光從東方透了過來——天亮了。

  張仙姑在睡夢中抽搐了一下,反手摸了摸,只摸到了花姐,登時心頭一慌。花姐也驚醒,懵了一下,想起來了:「小祝?」

  祝纓聞聲轉過頭去:「醒了?」

  張仙姑挺著的腰往後一沉:「你也不多睡會兒?」

  祝纓道:「看看景兒,好些日子沒看過了,看著房子比以前也好些了。」

  張仙姑抓起衣服披上,邊穿邊說:「可不,這些年日子好了不少,過年能穿件新衣裳了。」

  花姐穿好了衣服,一邊用手攏頭髮一邊說:「洗漱?」走到桌邊,又順手把燈給點上了,給屋裡貢獻了多一絲的亮光。橘色的燈光將三人的眉眼都映得柔和了幾分。

  屋裡說話的聲音也驚動了外面的人,祝銀扣了扣門,笑問:「大人,起了麼?我們拿熱水進來了。」

  祝纓道:「來吧。」過去開了門。

  幾個人魚貫而入,又點了幾盞燈,屋裡更亮了,很快,陪著張仙姑的蔣寡婦也來過來了,笑嘻嘻地說:「我來給老夫人梳頭吧。」

  她的頭上也已經能看地看到明顯的白髮了,只是比張仙姑還是要年輕一些。張仙姑一向不太愛使喚傭人,但年紀漸長之後,還是不得不需要一些人幫忙。她往妝台前坐下,道:「攏起來就得啦,昨天是才見老三,得打扮得好看點兒。見都見過了,攏起來就成了!」

  花姐一笑,先洗臉,等張仙姑梳完了頭,又自己梳了頭。她的髮型也很簡單,樣子上又有點山中特色,拿塊帕子纏了一圈,再別上幾根簪子。

  祝纓樂了:「你們倆都差合著只糊弄我一天啊?」

  張仙姑笑道:「對啊!哎,你怎麼光腳站地上?哎喲!可真是……怎麼變得這麼不會過日子了?」

  祝纓搖了搖頭,飛快把衣服穿好,往腰間掛好了各種零碎,伸手找花姐拿梳子。花姐扯過她的手,將她按在了妝鏡前:「你坐好,別動。」她給祝纓把頭髮挽起,頸後碎髮編成了兩綹小辮兒也盤了上去,扎緊,再將一頂小金冠端端正正別在了祝纓的頭上。

  張仙姑一手襪子一手手絹兒,彎下腰來,蔣寡婦和祝銀不敢讓她動手,都說:「我來,我來。」

  祝文接過了手絹兒,祝纓道:「你們這樣不得勁兒,我這就好,一會兒自己弄。」

  花姐將簪子扶好,道:「好了。」

  那邊祝纓也接過了襪子,祝銀道:「大人,我看那邊他們也起來了,我去拿飯,您在哪兒吃?」

  祝纓道:「就在這兒吧。各自用飯,吃完了咱們就走,山路不好走,到阿蘇家中間還得歇一夜呢,得早點兒動身。」

  「哎,我去告訴他們。」

  很快,洗漱完了,飯也端來了,福祿縣供的早飯很精致,比京城的祝府也不算差了。各色小菜,肉食、熏魚之類都有,又有糕點,粥、湯等等,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大盆水果,等著飯後上。

  很精緻,碗都比祝相公府裡的碗小兩圈。祝纓摸摸碗沿,吹了吹,一口吸溜掉半碗雞湯,提起筷子一抄,碗裡的麵條被她一筷子捲走大半塞進了嘴裡。那一邊,張仙姑的肉粥才吃了兩勺,花姐的米糕才咬了一口。

  祝纓早飯吃了四個肉包子、兩碗雞湯麵,往一嘴裡塞了一盤切好的煮羊肉,伸手摸了串鮮龍眼,慢慢地剝著吃。這時候,張仙姑也吃完了兩碗粥、一個鹹蛋,花姐也咽下最後一口甜粥,漱口、擦嘴。

  蔣寡婦這才把燈都吹熄了——天已經很亮了。

  張仙姑道:「咱們明天見你蘇家大嫂子,後天、大後天回家,裁幾身兒衣裳吧。」

  祝纓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趕路隨手換的,我有新衣,才帶了些來,過了秋天再添置吧,夠空了。」

  張仙姑道:「都好好兒的回來了,還穿男人衣裳,不合適。」

  祝纓道:「害,衣裳是給人穿的,怎麼舒服怎麼來,怎麼方便怎麼來。什麼男人衣裳女人衣裳?我穿了就是我的衣裳。我說合適,就合適。」

  張仙姑還是有些遺憾,祝纓對著自己身上比劃,道:「不過回家得把現在的衣裳改一改。這兒,掐個腰,還有這兒這個,收一收,穿著不得勁兒。」

  張仙姑繞著她轉,將幾處都記下了,說:「那也行。」

  花姐道:「好啦,這些我都記著,回去再理會。該動身了。」

  ………………

  早飯過後,徐知府還是跟著祝纓等人走,他這一夜睡得也不安穩,此時頭點得像小雞吃米。一行人出了清風樓,又見許多士紳百姓圍著。

  祝纓與他們招呼,她離開十年了,一些老人已經過世了,一些孩子長大了。祝纓不時與他們交談,一路聊出了縣城,說:「我回來了,以後見面也容易了,別跟了,該怎麼過活還怎麼過活吧。」

  一些人回去了,另一些人依舊跟著。

  跟隨的人越來越少人,路過趙蘇家時,祝纓道:「你們一家難得團聚,先在家裡安頓?」

  趙蘇回頭看了看車隊,道:「我送您回去,再回來也不遲。」

  趙娘子依舊是個有什麼說什麼的性子:「阿妹莫管他,叫他去!」趙蘇分出自己的行李給父母放家裡,留下妻兒,自己則押送著祝纓的東西,跟著去阿蘇家。

  好容易到了州界,徐知府終於放心了,拱手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一路平安。」

  祝纓也笑道:「借您吉言了,安頓下來,我會去拜訪您的。」

  徐知府心頭一緊,硬著頭皮說:「恭候大駕。」

  祝纓微微一笑,與蘇鳴鸞等人往山裡進發。

  進山的界碑還是祝纓在的時候立的,下半截長了些青苔,蘇鳴鸞笑道:「接下來的路,咱們可以放心地走啦!」

  蘇喆笑得特別大聲!

  一行人在中間一個小寨裡歇息了一晚,吃過晚飯,花姐就說:「你與乾娘住一屋吧,適才一個學生來說,遇著難治的病人了,我得去看看。不定什麼時候回來,也不定要搗鼓些什麼,我單住一間就得。」

  這裡花姐比祝纓還熟,祝纓也放心,笑道:「好。」

  她也不馬上就睡,而與山雀岳父等人一處說話。山雀岳父等三人年紀也大了,精神不濟,卻都願意與祝纓多說兩句。路果、喜金是訴說藝甘洞主的無禮:「過幾天就來人罵一回,還派人到我的寨子裡抓逃奴!嘿!咱們哪裡來的奴隸?我告訴他,我們家可沒奴隸了!他又沒與咱們訂那石頭上的盟,到了我家,就是我的農夫了!」

  山雀岳父還加了一句:「他們還記著當年索寧家的仇呢。當年的事兒,咱們都有份兒,他要報仇,咱們都不能手軟。」

  郎錕鋙道:「這一次我一定要親自會一會他!」

  祝纓又問了藝甘家如今的狀況,喜金道:「他的兒女,與西卡、吉瑪好。吉瑪家有鐵,他就把女兒嫁了過去。西卡家有金,他就讓兒子娶了人家的女兒。」

  山雀岳父道:「誰也不是怕他們這個,他們有鐵,打出來刀並不很好,可是朝廷,雖然認了我們是縣令,也收我們的糧食和布,卻不肯多給我們鐵。」

  祝纓認真地聽著,說:「打仗是要死人的……」

  「我們才不怕!」郎錕鋙說。

  祝纓道:「不是怕不怕,是自己人盡量少死一點。一家子戰死一個,這家的日子就難過了。敵人死得多了,那麼一大片的土地,沒人去打獵、種田豈不浪費?待我尋個法子。」

  路果道:「反正,我家丫頭就跟著您了。」

  喜金道:「我那小子,也給您了。」

  「好,我來安排。」祝纓說。

  夜深了,山雀岳父熬不了夜,開始打哈欠,眾人散去。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趕到了阿蘇家的寨子,蘇飛虎親自在寨前迎接,蘇晟高興地喊了一聲:「阿爸!」

  蘇飛虎笑笑,笑容又很快地隱了下去,他看看妹妹,猶豫地將目光定在了蘇喆身上:「這是小妹?」

  蘇喆乖乖上前叫了一聲「舅」。

  蘇飛虎忽然激動了起來:「好,回來就好,剛好能見上你阿婆!」

  說完這些,才他看著祝纓,更猶豫了。蘇鳴鸞給他介紹:「姥如今回來了,還做我們的頭領,帶著咱們。」

  蘇飛虎也借著蘇鳴鸞的稱呼拜了祝纓,祝纓問道:「阿嫂怎麼樣了?」

  蘇飛虎道:「上了年紀了……」他分得了自己一個大寨,要不是母親眼看不行了,也不會守在這裡。

  花姐道:「我再去看一看。」

  蘇飛虎急忙說:「哎!你那兩個學生一直在看著,我看她們年輕,還得是你給瞧。」

  祝纓道:「同去。」

  老太太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蘇鳴鸞低聲說:「她病重,不敢告訴她您的事兒,怕擔心。」

  祝纓點點頭:「我明白了。」

  蘇鳴鸞先請祝纓去見老太太,祝纓到了床前一看,果然是臉色灰敗,一股死氣,她俯下身來,叫一聲:「阿嫂。」

  老太太的眼睛睜得老大,祝纓道:「你看誰來了?」

  蘇鳴鸞又把蘇喆推上前,老太太眼睛亮了一亮,吃力地動了動胳膊,蘇喆忙握住了她的手,祝纓又對蘇晟使了個眼色,蘇晟也上前了,老太太一手一個,看也看不夠,最終卻看到了祝纓的身上。

  祝纓道:「我回來有事,放心,他們我會照看的。」

  老太太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蘇喆嚇了一跳,伸手去試她的鼻息,被老太太噴了一指頭的潮氣——原來只是累了想休息。

  蘇喆的表情變得精彩極了。

  花姐道:「都散開吧,我來,你們去休息吧。」

  蘇鳴鸞也開始安排,女兒回來了,她就打算給帶在身邊了,屋子也安排好了。阿蘇家的大屋經過了翻新、擴建,大了不少,布局還是照著原來的習慣。祝纓住的客房也擴建了,不過還在原來的方位,其餘人也有住處。

  蘇鳴鸞親自把祝纓和張仙姑往送往客房,站在客房門前,她忽然渾身尷尬了起來。房子變了一點,但這個地方,容易讓她想起來自己想給人家生個孩子什麼的。

  張仙姑還怕別人怪自己女兒瞞著身份的事兒,口氣帶點兒試探地問:「這是怎麼了?」

  蘇鳴鸞忙說:「想起了一些事兒,那一年,姥到這裡,告訴我,要自己當家。」

  張仙姑道:「對啊,你阿爸也是這麼說的呢。」

  蘇鳴鸞笑著搖了搖頭:「您先歇息吧。」

  祝纓知道她有話要說,又反過來送她出去,張仙姑很自然地留在屋裡,巴著門框張望。

  蘇鳴鸞低聲道:「原來您也是女郎。」

  祝纓道:「我當然是女人,我不是女人,怎麼會知道女人也能做這許多的事?接下來,我們還會做更多的事。」

  蘇鳴鸞認真地點了點頭:「小妹,我得留下來,她離開太久,不能與寨子裡生份了。」

  「應該的,對藝甘家,盡量過幾個月,秋收之後再大戰。那時候,她也略熟了家裡,可以帶兵出去了。戰爭,是最快的樹立威信的方式。在北地,我不能讓她衝在前面。回家了,她得拼命站穩,延續下去。」

  蘇鳴鸞道:「讓她也去?也好!地方,恐怕不容我阿蘇家再多分了,兵我出、糧我也帶,東西,我想多分一些寨子裡不產的。」

  「可以。」

  蘇鳴鸞道:「還有鹽的事情,我都與姑姑還有項三她們商議過,產量還能再高一點兒。只是您不在這裡,我們……」

  「好,我來籌劃。」

  蘇鳴鸞最後說:「別業裡,舊時的老管事有些跟不上了。您……」

  「所以要盡量到秋收後。」

  蘇鳴鸞笑道:「聽您的。」

  …………

  兩人很快聊完,各自安歇。

  次日,祝纓再次啟程,花姐看過了老太太,就是老病,只能靜養,沒別的招。蘇鳴鸞還是帶著女兒去別業,一路順便給她再介紹一下自家的縣。蘇飛虎留守,讓蘇晟跟著姑姑一起去別業。

  一行人行至中途,前面一隊人來,一個熟悉聲音問:「前面是誰?」

  趙蘇道:「項二麼?是我!我陪同義父回來了!」

  項樂一聽祝纓來了,也衝了過來,跟著的項漁叫了一聲:「二叔。」

  項樂先見祝纓,一眼看過去,跟在京城沒多大變化,實在想像不出她是個女人。他先行禮,蘇喆道:「您是例行的巡邏,還是來接姥的。」

  項樂頓了一頓,項漁給他小聲解釋改了稱呼的事兒。項樂道:「是來接大人的。」他家省事兒,跟祝纓沒親戚。

  祝纓道:「咱們回去再說。」

  「是。您請。」

  項漁湊了上來,將事情小聲對他講了,項樂道:「縣令?」

  「大家伙兒已經推舉大人做梧州刺史了。」

  項樂緊繃許久的心鬆了一些:「不愧是大人!」

  趙蘇的神經卻緊繃了起來,他看到了,項樂帶的人一聲不吭,只跟著項樂向祝纓行禮。

  又往前走,是祝青君挎弓佩刀,率眾而來,她帶領的女兵多一些,個個臉上都帶著好奇、歡迎的表情望向祝纓。趙蘇也略放心了一下,見禮畢,祝青君做前引。

  到了別業門前,又有小江、項安等人率眾迎接。

  張仙姑拉著祝纓的手說:「咱家到了!」

  祝纓上前一步說道:「我回來了!」

  小江她們都有一種既驚訝又奇異,最後不知怎麼的笑出來了的模樣。

  項安道:「恭喜大人,平安歸來!」

  祝纓道:「辛苦你們啦。」

  小江問花姐:「事情竟是真的?」花姐點點頭,小江道:「難怪……」

  「呃?」

  小江笑笑,與花姐咬耳朵:「挺好的,早該想到的。換個人,十有八、九早為你我安排婚姻了。我竟沒往這上頭想,竟做了二十年的瞎子,白白提心吊膽。」

  一旁一個藍衣的女子替花姐扶著張仙姑,張仙姑道:「這是……」

  祝纓道:「巫仁。算術很好。」

  巫仁驚訝地道:「大人還記得我?」

  「被我記得不是什麼好事,得幹活兒。」

  巫仁笑道:「好!」

  她們的身後,也有些穿得略體面的人,也有些粗布衣衫。

  趙蘇的眼睛又微微眯了起來。

  這裡的人,對花姐和張仙姑更熟悉一些,對祝纓更敬畏一點,他們會叫:「大人。」但叫一聲「大人」之後,要叫兩聲「老夫人」「大娘子」。不能說不認祝纓,卻總有點生疏,笑得也不及對張仙姑等人親切。

  趙蘇很警惕,再仔細觀察「別業家丁」。他拋棄了京中的一切,可不是為了讓祝纓回來反被「自己人」質疑的。他對別業不甚了解,這幾天與蘇鳴鸞聊過了才略知道別業也不過十年多一點的時間。而祝纓離開這裡也十年了,十年的時間,誰管的,就跟誰親近。

  項家代祝纓經營了不短的時間,趙蘇有些擔心。

  除了項家,既能設縣,人口也得有個上千戶甚至更多——具體看過了「祝縣」的籍簿,親自摸查一下才能確定真實數目。

  這許多的人,必然會生出一些小團體,譬如「鄉紳」之類,一個縣,得有六曹,都是有實權的人物。朝廷大臣能夠架空皇帝,一個縣的官吏,也能這麼幹。祝纓不是那個傻皇帝能比的,但也不能不先有所防備。

  寧願枉做小人,不要被人坑了。

  這是趙蘇的原則,他決定了,一會兒問一問祝青君。

  祝纓一行人進到別業的主宅裡,又是一番熱鬧。祝大腿不好,躺倒了,但侯五等人還在。侯五一雙眼睛瞪得像銅鈴,真不敢相信祝纓是個女的!祝纓道:「這裡就是你的家,安心養老,不會讓你沒下場的。」

  侯五仍然覺得不可思議:「這、這……唉!行。」

  趙蘇更不放心了,他還得跟侯五談談。

  花姐給各人安排了住處,祝銀笑道:「這下好了,咱們能幫著大人收拾屋子了。」

  項安正拉著胡師姐的手,扭頭說:「你想不收拾也行,我找人到大人屋裡去,你捨得?」

  祝銀將袖子一捲:「什麼捨得不捨得的,我聽不懂,我得幹活兒了。」

  趙蘇對祝青君使了眼色,祝青君會意,趁祝纓等人去探望祝大的機會,走到趙蘇面前。

  趙蘇也不廢話,開口便問:「我知姥一向有成算,但還要問一句,這個別業裡的人,可靠麼?」

  祝青君笑道:「這個你倒可以放心,他們都受大人的恩惠。是大人給了他們身份,從侯五叔起,訓練他們每天都要說幾遍,今天的一切都是大人給的,命是大人給的,飯是大人給的,房子是大人給的,家,是大人給的,要忠誠。」

  這是個別莊,大家都靠祝纓吃飯,有什麼問題嗎?

  趙蘇問道:「身份,也不介意嗎?」就蘇鳴鸞,頭人的女兒,想當頭兒還費勁呢。

  祝青君道:「您還記得,以前跟著大人的時候讀什麼書嗎?我只知道,識字之後第一篇,就是陳涉。咱們這兒出來的人,禮儀看著像樣,禮法從來沒有全的,經史都不是成本順序讀的。」

  趙蘇恍然!

  他也一直覺得有點奇怪,但只當是祝纓不是明經進士,所以揀「實用」的教。現在想想,她分明是有意為之。二十年了,這裡的人雖然會說兩句,但是對女子任事的態度極其寬容。非但男女之間,夷夏之間也是如此。

  祝青君道:「所以啊,不用太提心的。」

  那廂,祝纓也探望完了父親,蘇鳴鸞等人也各自去客房安置,祝纓對花姐道:「我先什麼都不動,你來,我去房裡歇著了。對了,幫我找兩套布衣來吧。」

  她在京城,衣服早換了幾輪,都是綾羅綢緞的。

  花姐道:「好。」

  ………………

  祝纓回到房裡,一眼望去,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覺,祝銀道:「大人,咱們的行李都搬來了,杜大姐在書房放書,您的衣服在這兒,那邊是鄭家、陳家退回來的箱子,您看怎麼安排?別業有庫房,入了庫的東西再取又麻煩,您先挑著要留下的,我把剩下的入庫。」

  祝纓道:「我看看。」

  她挑了一些要分贈給各家頭人,又取出一些綢緞、一套銀壺杯,準備給藝甘家。又挑出一些,要給這些日子在別業裡管事的人。

  揀出往父母、花姐等人房裡用的,也留下。

  都分派完了,剩的還有不少。祝纓讓把金珠寶貝先入庫,祝銀強行要祝纓房裡也留下一些。然後指著一個箱子說:「這些字畫,這裡也只有您這兒配掛了。」

  祝纓道:「我瞧瞧。」

  一些名家的字畫,鄭、陳都沒收,她也懶得掛。不過字畫需要好好的保存,她說:「也留到我這兒吧,庫房恐怕沒保管過這樣的。」她是暴發戶,哪有這經驗?

  一樣一樣清點,最後發現一個長匣子,上面沒有標簽,好像也不是她的東西。她將匣子打開,是一面卷軸。抖開了一看,上面四個大字——時維鷹揚。落款卻是岳妙君。

  祝纓指著北牆正中,道:「掛那邊牆上吧,字兒比我的好。」

  祝銀也看了過去,道:「確實好看。」

  收拾完,天也黑了,杜大姐跑過來請祝纓去吃飯,又繞著祝纓轉了一大圈,祝纓道:「我頭上又沒長角。」

  杜大姐道:「我們可擔心死了!」

  祝纓道:「知道知道,以後都不用提心了。」

  杜大姐狐疑地看著她,看得祝纓喉嚨發癢:「幹嘛?」

  「一家人好好的,可別再分開了。老夫人天天盼著您回來!我們大娘子,也忙得不得休息哩,老夫人年紀您是知道的,您想想,大娘子今年也快五十了,別人家,都是有兒媳婦伺候,孫子也長大了,她還在忙哩……」

  「好。」

  「哎,吃飯吧!今天有客人,要做得多,是廚下她們做飯。您在京城十年,南方菜怕也吃不慣了。我親自下廚給您做了京城好吃的,您一路過來,得好好補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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