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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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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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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30 01:45:1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五十章 過年

  唯馬首是瞻?

  祝纓並沒有輕信,她只是含蓄地微笑著,對眾人點頭,再次邀請諸人入座:「吃到一半兒站著像什麼話?坐。哪怕是在吉遠府,也未必有這麼全的山貨喲。」

  眾士紳都笑了:「今天可就不客氣啦!」

  彷彿是久別重逢的親人,彼此毫無芥蒂似的,他們又聊起了家常。常寡婦的白髮也密了許多,仍是管著家,說起福祿縣的倉庫:「還是您在的您在的時候建的,如今舊的朽壞了幾個,新的還沒建哩。」

  由她開了個頭兒,大家都告起了狀,什麼當年尚培基禍害福祿縣啦、什麼現在的徐知府什麼都不知道幹啦……說得熱鬧極了。祝纓認真聽著,不時點點頭,訴說的人心理上便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說著說著,就要說到一些家長里短,誰家與誰家結了親,誰家添丁進口,誰家的老人去世了等等。祝纓偶爾問一兩句自己認識的人近況如何,也都得到了回答。

  項大郎又提到了吉遠府的荊家等:「他們在知府的眼皮子底下,不方便過來,也讓給大人帶好。」

  雷保還是那副脾氣,對祝纓他是怕的,對別人可不在乎,他發出嘲弄的聲音:「有什麼不方便的?不過是在觀望罷了。他家裡有大官兒呢!還道自己這根草能穩扎在牆頭上哩。」

  他兒子雷廣也是以前福祿縣的縣學生,陪著爹一起挨過打,也跟著同學一起被祝纓推出去做了小官,年歲與趙蘇相仿,如今是個從六品。

  顧翁兩耳發燒,鎮定地說:「他宗族親戚一大家子的人,謹慎一些也是應有之義。何況也有親近大人之意,你又何必代大人趕客?」

  雷保「哼」了一聲,捏著酒盅與一旁的趙翁碰杯。

  祝纓道:「心直口快,在我這兒只管說,但是呢,哪兒說哪兒了,說完了,出了這個門兒,依舊是同鄉,人不親土親。」

  士紳們都附和。

  宴席總有個結束的時候,夜深了,花姐道:「山裡夜間冷,又有了酒,還是歇息了吧。」

  祝纓笑道:「好。」

  眾鄉紳也隨即附和,祝纓就讓趙蘇、項漁等人接待,引到客舍休息。別業的驛館並不特別的宏大,如今住進了一個冷雲、一個李彥慶,他們又帶了許多的隨從,所剩房間不多。幸運的是,別業發跡是集市貿易,往來商賈極多,因此有許多供客商居住的客房,家具齊全、飲食便利。

  士紳們當天就住在那裡。

  宴散後,祝纓去後面見張仙姑和趙娘子,順便詢問祁小娘子如何安置。花姐也帶著巫仁跟著一道往後走,巫仁是孤女逃到別業的,祝青君當年又被花姐送到京城去,巫仁也就很自然地填了祝青君當年的位置,在府內陪伴花姐居住至今。

  張仙姑面前,趙娘子還沒告完狀。祝纓與花姐一來,她便說:「阿妹?來!咱們好好說說話。」

  又將與張仙姑說的那些從頭又數落了一遍,祝纓也都聽了。巫仁心中有氣,暗道:一個鹽場,大人與蘇縣令花了多少心血?青君還親自跑了幾趟,就為了沿途安全,他們這就想要分一杯羹了?吉遠府多少盈利的行當都是大人扶植,如今連鹽利也不想放過,真是無恥!

  心裡罵了無數句髒話。

  她氣鼓鼓地,偷眼看祝纓,祝纓卻是一臉平靜,甚至還露出了一點微笑,巫仁只覺得更生氣了。

  趙娘子卻不用像她這樣憋悶著,開口就催:「阿妹,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

  祝纓道:「阿姐,我理會得。」

  趙娘子道:「說了也是白說!」

  祝纓笑笑:「您就放心吧,我什麼時候吃虧了?」

  趙娘子聽了直搖頭:「是沒吃虧,就是把便宜也給別人佔了。」

  張仙姑對趙娘子道:「打小就這個脾氣,不然也不能幹出這許多事情來,她有數的。」

  趙娘子才不說了。她夫婦二人今天住在趙蘇家裡,趙蘇在城裡也有一處宅子,不大,兩進,是祝纓給的。一家六口加僕人攏共十幾口,有些擠也湊合住著了。趙家人也不挑剔,祁小娘子道:「我打十二歲上跟著大人離了京,此後便從沒有為住處操過心了。」

  趙蘇卻知道自己的母親,過慣的「闊綽」日子,先說:「以後會更好的。姥什麼時候讓大人久居局促之地的?」

  趙娘子一想也是,嘀咕一句:「她接下來要幹嘛呀?」卻又不要求趙蘇回答,拖著丈夫回房休息去了。

  那一邊,張仙姑也問祝纓:「你接下來要怎麼辦呀?人吶,不能人鬼不共,也不能把心都扒給了人。」

  花姐道:「鹽可是個要緊的東西。」

  祝纓道:「咱們都是聽趙家阿姐說,剛才你也在,可聽到他們提了?」

  花姐道:「那你也想想萬一他們提了,要怎麼接。我瞧著,他們興許有這個心。你呢,唉,多少年前就惦記著梧州鹽貴。我不信你忍心叫吉遠府的人吃淡。你可想仔細了。我不攔你做好事,做好事時也想想你自己,成不成?」

  祝纓擺了擺手:「好。」

  巫仁心裡著急,見花姐竟不再勸,自己想說話死活張不開嘴,跟著花姐離開張仙姑的屋子,一氣跟進了花姐房裡。

  花姐問道:「怎麼?有事?」

  巫仁點頭,對花姐道:「大娘子,咱們大人不會真的要便宜那些人吧?」

  「別擔心,她有分寸的。」

  「我可真怕她又胸懷天下了。有公心的人固然令人敬佩,但如果是自己心中親近之人,卻總是恨不得她能夠自私一點才好!不能因為人好,就要叫好人吃虧!」巫仁說。

  花姐道:「不會的。」

  巫仁道:「丞相過的是什麼日子我想像不到,可我在山下住過,見識過那兒刺史府,在別業裡也見識過京城送到府裡來的各種精巧珍玩。您比一比,大人在京城過的日子,再看看現在,回來綢衫都沒見穿幾次。大人又有許多的事要做,還要經營梧州,樣樣要錢!鹽利厚的!他們有了果子、有了甘蔗、有了會館、有了糧食,養兒子也沒有這樣的!」

  花姐知道巫仁,見生人如畏猛虎,不被逼急了,能不說話就一字不言,見熟人話如泉湧。忙安撫道:「知道知道。她比咱們清楚。」又打趣巫仁,讓她做司戶是對的:「一個你,一個祝銀,可把她的家守得牢牢的。」

  「當然!」巫仁理直氣壯地說。

  花姐一樂,道:「她會做什麼,我也想不到,不過,她不是個濫好人。你忘了她在山下整肅時的手段了?」

  巫仁呆著臉,沒想起來,花姐伸出兩根手指:「二十。」

  巫仁恍然:「對哦!」

  「這下可以安心睡覺去了吧?」

  巫仁臉上一紅,提起裙子跑了!

  …………

  次日,客館諸人起得都略晚,祝纓不喝酒,照常起來。府中的演武場寬敞、諸般器械俱全,祝纓與胡師姐練了一會兒,杜大姐就來說:「早飯好了。」

  祝府有廚娘,確實不是京城的手藝,但是山間風味做得還不錯,祝纓一面擦汗一面問:「家裡其他人起了嗎?」

  杜大姐道:「也都起了。」

  祝家主人一家四口年齡偏大,都不睡早覺,祝大還是房裡吃。祝纓與花姐等人一處吃,席間,花姐說起:「乾爹胃口也不好。不讓他喝酒,他又鬧脾氣。到了這個年紀,要少飲。」

  祝纓道:「想喝就給他吧。也到了恣意的年紀了。你管著他,於他是受難。我知道你是為了他延壽,可他未必這麼想。」

  花姐道:「也罷。」

  吃完了早飯,士紳們又來到了祝府,祝纓對江舟道:「你與項漁兩個去客館,冷、李二位昨天沒逛痛快,帶他們逛街去,記得讓他買東西付錢。」

  「是。」

  祝纓對士紳們說:「好啦,知道你們還要回去過年,咱們就不講虛的了。我在的時候,你們還是梧州人,我如今看大家,還是與當年一般,總不覺得大家變成鄰居了。」

  顧翁忙說:「我們心裡也當大人是自家人。吉遠府要是能並入梧州就好啦!」

  祝纓道:「不忙,那須得是朝廷點頭才好。咱們如今只好就勢把日子過下去——會館還好麼?各地商路還通麼?有人刁難嗎?」

  項大郎忙說:「也是有一些的,自您回來,有得到消息的地方,也試探……」

  以往,大家都知道這些人有祝纓庇護,等閒也不找麻煩。祝纓南逃,各地會館、商鋪就是肥羊了。

  「虧得消息傳得慢、大人處置快,咱們平日也用心經營,堪堪穩住了。」

  祝纓道:「哪裡有人為難會館了,來告訴我,我看看都是誰無事生非。」

  眾人大喜:「多謝大人!」也在猜測,祝纓要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畢竟,梧州刺史不比丞相,管不著別的地方。

  祝纓卻又什麼都不說。他們又提及交易,祝纓笑道:「你們進山的時候,看到路了吧?」

  「是。」

  「只有更方便安全的。」

  她絕口不提鹽場的事,士紳們試探地問道:「那山貨?往年大人說過,山中物產交易時賣不上價,販到遠處中人賺了大半利潤。如今是大人在山裡,長此以往,不是咱們佔大人的便宜了麼?大人,有什麼別的貨可抵麼?」

  祝纓笑道:「有我在,這個你們就放心吧,不會欠你們的賬的。」她雖然在笑,拒絕的意思卻十分的明顯。

  士紳們不敢與她對視,齊齊低頭,不再提那些小算盤了。

  他們還需要下山過年,住不兩天便告辭下山。冷雲、李彥慶倒趁此機會把這座小山城逛了個遍,冷雲逛了幾天只看出個新鮮,李彥慶倒是看出了更多的門道——此處安居樂業,人心很齊。細問之下才得知,這裡的居民倒有一多半是各路奴隸,只有在此才能得到一個正常的身份、一份小小的家資。

  李彥慶看著冷雲正拿著一柄新買的竹笛吹破音,忙給他打斷了:「大人,您……」

  冷雲道:「難得山居,避開紛紛擾擾,你怎麼愁苦著一張臉?我都沒說想京城的熱鬧了,你這又是操的什麼心?」

  李彥慶道:「您沒看出來這兒有些不對麼?」

  「有什麼不對?哦,不說人話,除了這條,也沒什麼不好,米糕好吃可惜捎不到京城。」

  李彥慶道:「這裡,一旦有人進犯,這就是一城的死士啊!」

  「呃?為什麼要進犯?」

  李彥慶張了張口,道:「哦,不是聽說什麼甘縣獠……」

  「那不是已經梟首了嗎?」

  李彥慶扯出個標準的笑容來:「您說的是。」他是來刺探的,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一些「敵意」的評估。現在回去,是需要匯報給政事堂:沒事兒別惹,祝纓比純獠人可怕,給朝廷造成的損失也會更大。

  冷雲卻只想過年了,原本各州不在這個時候過年的,他們更多的是慶豐收,日子比這個早。「祝家莊」的存在,無疑又將兩種風俗給融合了。日子與山下相近,活動卻還是那些舊日活動。

  山裡過年熱鬧,年前年後都不幹活了,唱歌、跳舞,也不用送拜帖、寫拜帖,就很自在。家家都沿襲「獠俗」,釀酒、蒸米糕米飯、殺豬宰羊待客,一年裡數這個時候吃得最好。

  祝纓、張仙姑等人在府裡前面的庭院裡,也擺出流水席,請人吃。她們自己也會隨機走到別人家裡,吃點熱米糕,喝點熱米酒。

  冷雲今天在祝府,明天被趙蘇拉去,後天又是項家孝敬……好不快活。

  過了初七日,經李彥慶再三提醒,才說:「好吧,咱們也該回去了。哎,拿本黃曆來!」

  出行要擇個吉日,日子選在了正月十六,山上的燈節比山下冷清得多,並不會妨礙他們啟程。先派人去祝府通知,自己留在客館收拾行李。祝府又送出一些土儀。

  十四這一天,兩人同去祝府,告知就要離開了,詢問有無需要匯報京城的事項之類。

  二人在縣城這些時日,頗有點入鄉隨俗的意思,沒下帖子就步行到了祝府,卻發現府中氣氛有點怪。祝彪的笑有一點點勉強,冷雲道:「你怎麼了?大正月挨教訓了?」

  祝彪道:「大人英明。」

  「你去通報,見了子璋我為你討情——你犯了什麼事兒?」

  「失手打壞了一件東西。」

  「這不是叫碎碎平安麼?她要講究,我賠給她,快去。」

  「是。」

  祝彪慌張地跑到西院,敲了敲正房的門:「大人,老夫人,冷大人、李大人來了。」

  蔣寡婦拉開了門,探頭往外張望,祝纓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別抻頭探腦的,別人一看你就有故事。」

  蔣寡婦忙將頭縮了回去,祝彪也閃進門,返手將門插上,小心地走到內室門邊說:「客館的二位大人來了,冷大人都看出小人臉上不對。小人說,是因打壞了東西不自在,也不知瞞沒瞞過他。」

  說著,忍不住往屋裡又看了一眼。

  祝纓站了起來,對張仙姑道:「先給爹換上衣服,這屋裡炭還是依舊送,但不要點,夜裡與我同睡。飯還是照三餐送進來……」

  張仙姑雙眼通紅:「老東西,就這麼走了。」

  祝纓垂下眼瞼,輕聲道:「人生七十古來稀,也算喜喪。這兩天將冷雲、李彥慶他們送走,咱們再操辦。」

  「哎。」

  「娘就不要再去見他們了,免教他們看出來。冷雲還罷了,李彥慶倒有些眼色。羈縻之地,倒不用管丁憂的事兒,白事,還是出了十五再辦妥當些。」

  張仙姑道:「老東西,沒福氣!正月就不該辦喪事兒。」

  祝纓道:「我去應付他們。」

  花姐對杜大姐使了個眼色,示意杜大姐陪張仙姑,她自己卻跟著祝纓走出房間。祝纓道:「我沒事。倒是娘,怕是傷心了。」

  花姐擔憂地看著她,道:「乾爹那些話,你……他是人老了……你……」

  祝纓道:「我知道。」

  「你……哭出來吧。」

  祝纓搖了搖頭。

  祝大的身體這幾年都不太好,幸而有個花姐照顧。昨夜,他又顯出不對來,這一次花姐也沒能救回他。張仙姑正慶幸祝纓能見著他最後一面,祝大臨終前卻死死攥著祝纓的手:「我祝家可不能絕後啊!你沒個後,家業給誰?老了沒人養,死後沒人埋啊!你不答應我,我死不瞑目!你發誓……」

  祝纓知道他要什麼,可這事兒,不在她的計劃之內,她說:「會有人姓祝的。」

  祝大頭一歪,終沒能聽到想要的答案。

  花姐擔心祝纓難過。

  祝纓卻是抽回了手,去與冷、李二人說話,親自將二人送出山城。接下來的路由項漁負責,他正好借此機會回家探望父母。

  ………………

  濕冷的天,冷雲打了個噴嚏,嘟嘟囔囔地:「什麼鬼天氣,怪道煙瘴之地……我的娘啊!」

  他抬手指著遠處,薄薄的霧靄之中顯出一隊人來,荒山野嶺,怪嚇人的。

  項漁等人馬上警惕,護衛們大喝:「誰?」

  來人答道:「我!」

  項漁氣道:「你是誰啊?」

  來人也很生氣:「項大,我你都聽不出來了嗎?!」

  「舅舅舅舅……」項漁說。

  來人是項漁的舅舅,項漁上前交涉:「您怎麼這個時候進山?哎?這是?」

  舅舅身後又閃出幾個人來,竟是幾個士紳!項漁小心地問:「您幾位這是?」

  他舅說:「過了燈節,學校都要上學了,我們一合計,山下別的還能應付,唯有這學校裡的醫學不大好,論醫術,還得是朱大娘子。這不,這幾個毛丫頭又鬧著要學,就給送來了。哎,四娘來。」

  四娘是項漁的表妹,今年已經十五了,算是大人了,上學,十五歲了才開始?

  項漁用懷疑的目光看著自己的舅舅:「為什麼?別騙我。」

  舅舅也知道外甥是個小滑頭,低聲說:「那個,以前我們就嘀咕,大人怎麼對女孩兒格外的好,一樣的教讀書、讓做事,原來大人是女子。嗯……送幾個來……跟著學些本事也不壞不是?你可要照應你妹子,你看大娘子、女校尉再看你姑姑……你妹子以後有出息,也能幫襯你。」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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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 00:09: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五十一章 世道

  舅舅說的話聽上去挺有道理的,想一想,也是長輩們托付人的時候常說的話,項漁總覺得哪裡有一點點怪怪的。來不及細琢磨,坐下的馬刨了刨地,把項漁顛了一顛,項漁道:「起霧了,您路上小心,我須得護送天使下山。我姑在還在城裡,您帶了四娘她們先見一下我姑。」

  舅舅道:「我也是這樣想的。」

  四娘已經長大了,兄妹間也沒有太過親暱,項漁對表妹等人點點頭,順勢打量了一下其他人。一看不打緊,後面霧裡又鑽出幾個人來,走近了才看清楚,竟都是些福祿縣的士紳!他急忙叔叔伯伯地拱一拱手,同時也看清了夾在他們當中的還有一些年輕的女孩子,與四娘年紀相仿,其中幾個還更大一點。

  正月十六,大霧天,一群才拜過早年沒多久的人結伴進山?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兒。

  一水兒的「大姑娘」,不像是要上學的小孩子,他心中的違和感更甚了。只因公務在身,不得不匆匆結束了對話,心想反正舅舅是要先同姑姑會面的,還有姑姑把關,問題不大。

  他重新招冷雲、李彥慶:「二位請仔細腳下,起霧了,地上濕滑。」

  奉二人下山不提。

  卻說項漁的舅舅轉頭對同鄉趙翁說:「咱們先去哪兒?」

  趙翁道:「說好的,去趙蘇家。還是先去他家,再去你們大郎他姑母那兒。都是親戚,趙蘇也不能不叫你走親戚不是?」

  他們都是福祿同鄉,家境相仿,頗有些親戚關係。這個趙翁是與趙蘇家連宗的,也算族人。

  項漁舅舅道:「不錯,那咱們腳下快些吧。」

  趙翁道:「極是。」又招呼王翁、顧同的叔叔顧二等人。他們又各自檢查一下帶著女兒、侄女又或者外甥女之類晚輩有沒有掉隊,叮囑:「坐穩了,山路不好走,以後你們在山裡也要當心。」

  姑娘們心中有歡喜、有擔憂、有緊張、有興奮還有離愁,周遭的霧氣又添一種神秘,凡此種種摻雜在一起在少女的心中留了極深的印象。

  她們中有兩個曾成功纏著長輩進過山,但在此時也完全分辨不清路了。趙翁的女兒問道:「阿爹,好像……不太對吧?」

  隊伍停了下來,趙翁呵斥道:「別胡說,看你腳下。」

  「我留意著呢。」

  趙翁道:「我說的是這個路,這是大人去年新修的,你才進過幾次山?你就知道走得對不對了?」

  項漁的舅舅看別人訓孩子,就要做個好人,對小趙姑娘說:「咱們這次走的也不是先前的路,先前要繞遠,現在要走一線天。這條路更近。往年道不好走,如今大人回來,這不,變好了。咱們就走這個啦,省時,一天就能到了。」

  小趙姑娘有點小尷尬,不說話了。趙翁道:「不要磨蹭啦,走了。」

  小趙姑娘摸了摸脖子上掛的符,這是臨行前姐姐帶她去求的,母親早死,出嫁的姐姐就帶她去廟裡求了個平安符。

  或許是有平安符的保佑,這一路走得很順利,一線天也確實讓人心底生寒。

  過了那道關卡,天黑的時候他們趕在關門前到了縣城。一行人依舊計劃,先去了趙蘇家。

  趙翁拿著趙蘇父親的手書,趙蘇也客氣地接待了他們。趙蘇在主座上坐了,這讓趙翁等人都很感慨——他從四品了!成了別駕了!

  趙蘇看了父親的信,很快明白了是什麼意思——這是山下士紳們這一個新年期間商議出來的一個絕妙的主意。以前,祝纓在福祿縣的時候,她找各家要學生,辦縣學,帶著學生做事,送學生當官。

  那時候,她還是他,是當地的父母官,帶男學生,包教包會包吃包住還包前程包學生全家的前程。現在她是她,那就送女兒來!女人當官這個事兒吧,看著別人家女人,那是有點離經叛道的。不過如果是自己家的,也不是不能接受。

  趙蘇卻是個頂混蛋的人,對趙翁道:「小娘子們作別父母,你們也忍心?」

  項漁的舅舅道:「我那外甥當年到府城的時候,比她們現在還小呢。阿漁做得,她們也就做得。再者,十五、六歲的姑娘,這天下還有比大人身邊更安全的地方嗎?」

  放到一個女性長輩的身邊,又不是給男性老刺史做妾!安全,放心。說來,大家白在背後嘀咕了項安好些年。

  趙蘇的話更混蛋了,他笑得很刻薄:「女兒來安全,兒子就不安全了嗎?倒是懂事。家中子弟,官兒做著、學上著,送女孩兒進山?」

  同行的張翁忙說:「他們朝廷命官,不敢就逃回來。都回來了,恐朝廷猜忌大人。賢侄,明人不說暗話,咱們家業妻小可都在山下,有闔族老小要照顧的。咱們要是沒長腦子,怕也入不了大人的法眼吧?」

  小趙姑娘道:「大人,是我們自己願意來的。」

  趙蘇看了她一眼,小趙姑娘漲紅了臉,卻不退讓,她爹讓她下去她也不動,仍然對趙蘇道:「我不知道,為什麼非得要我們的叔伯、兄弟才算是誠意。咱們福祿的姑娘,做事哪樣比人差了?」

  趙蘇笑道:「真不知道?你與你兄弟真的一樣?你們要真的一樣,這次就不會只有你們這些女孩子來了!」他把「只有」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那肯定是不能一樣,小姑娘再看自己不比別人次,兒女還是有差別的。

  小趙姑娘脖子也紅了,道:「到了大人這兒,我就不會差。」

  趙蘇點點頭:「有志氣,可誰沒有夢想呢?你得做出實績來才行。」

  趙翁趕緊給女兒打圓場,把話題又扯了一扯,道:「在福祿,兒子女兒當然是一樣疼的。」

  話雖如此,他也有點臉紅。

  這次士紳們拜年,祝纓只是答應如果有難處可以來找她,話沒說實。趙蘇家這樣的當然是不擔心的,趙娘子把兒媳、孫子都送上山了,人家托上喬木了,認準了。哪怕以後就在山裡當蠻夷了,也是個穿紅袍的蠻夷。

  山下的士紳們卻是無所依的,雖然抱團也是一股勢力,仍嫌弱,且沒個方向。他們仍然是傾向於祝纓。反正這個女人幹的事兒從來就沒有被人料中過,卻樁樁應驗、件件妥貼。

  既是想合作,就得拿出誠意來。送兒子進山,也確實有點小尷尬,兒子們自己也猶豫。敬佩一位「相公」對天下所有的普通人來說是很容易接受的,但不是所有的士紳人家能夠毫無芥蒂地接受一位女上司。當鄰居、合作,他們還不覺得如何,也希望祝纓能夠平安,全副身家押上,就大可不必了。

  他們研究過了,如今的梧州是羈縻,那幾個縣人家自己管著,官職是人家自己族人做著,祝纓能夠拿得出手的官位十分有限,還瓜分得差不多了。這些子弟入梧州能幹什麼呢?祝纓還能像以往那樣給他們全天下的安插職位嗎?

  相較之下女兒就顯得很合宜了。再不濟,也能跟著花姐學點兒本領,不算浪費光陰。能幹些的,不說花姐、二江,項安、祝青君、巫仁哪個又差了?

  士紳們自認自家出身比那三人都強,家中女兒也不應比商賈、奴隸、小財主差。從女兒身上看出祝纓還像以前那樣有本事,再把子弟送進山來謀生。

  因此他們選擇了幾個相貌端正、比較聰明伶俐的姑娘送了過來。

  趙蘇已摸清他們的想法,便不再刻薄,輕聲道:「姥一向慈愛,卻不軟弱,包容,從不任人欺凌。公平公正是說,給的時候大方,追債的時候,我會親自出手的。你們可要想清楚了,別玩吃了吐那一套。」

  趙翁說:「那不能夠!」

  趙蘇道:「今天已經晚了,我安排你們去客館休息,明天一早我就稟報給姥。」

  「好。」

  ………………

  一行人到了客館卻並不休息,而是由項漁的舅舅與張翁做代表,又去項安家裡拜訪,說明了來意。

  項家也是與祝纓捆得很緊的人家,項安也看出來了,這些人心裡有盤算。她說:「我也做不了你們的主,只請你們自己有些良心才好。」

  項漁的舅舅忙拍著胸脯說:「這個你放心。」

  項安道:「我是為你們好。」

  你們要是沒良心,大人處置起來可就不會顧忌了。

  項漁的舅舅又攀起親戚,訴說了自己等人的難處:「梧州要還是以前的梧州,福祿縣還在大人的治下,咱們什麼都不用想,一門心思地跟著大人,她要幹什麼咱們就幹什麼。如今……頭上還有個婆婆。出入關卡、路引、出身統統在朝廷手裡,咱們能怎麼辦呢?」

  項安道:「大家都難。不過,孩子來了,我會照看好的。你是阿漁的舅舅,我是他的姑姑。我也提醒你一件事兒——凡跟著大人的,越早,越好。心越誠,越好。我們家對大人,稱不上雪中送炭,反倒是承了大人的恩,勉強算是共患難,因而可以共富貴。越後來的,人越多,就越不顯眼,就得跟在別人後頭打轉。」

  項的舅舅漁唯唯。

  項安見狀不再多言,但是見小趙姑娘與四娘幾個眼睛亮亮的,反而有一點意思。她說:「我一直都在這兒,只要大人收留了你們,有什麼事可以來同我講。」

  眾人心頭一喜。

  次日,祝纓見了他們,眼前六個女孩子,年紀差不多,高矮胖瘦的,說話都接近官話,行禮也比較標準。

  祝纓道:「這是做什麼?」

  趙蘇道:「山下官學可不收女學生,就是番學,也荒廢了。她們都是父母的掌珠,不忍她們失學,所以來求學的。」

  他還幫大家把理由給編全了,趙翁之前對趙蘇的意見也消失了不少。

  祝纓道:「我這兒的學校,可要先考試的。」

  小趙姑娘道:「我們願意。」她儼然是這一批人裡的一個小小領袖。

  祝纓將六個姑娘挨個兒看了看,小趙姑娘努力挺直了脊背,背上也冒出點汗來。祝纓是一個只存在於她們的「傳說」中的人物,大家交易、發誓都用她的名,因為據說不管什麼樣的壞事都瞞不過她的眼,壞人逃到哪裡都會被她追捕緝拿。

  頸中戴著廟裡求的護身符,廟是她的生祠,她對女孩子極好,愛護著女孩子。

  之前廟中塑成男子的模樣,既知她是女子,小趙姑娘的心裡便將那個一身紫的佩刀丈夫換成了花釵大袖的雍容美人。必是柳眉鳳眼、直鼻櫻口、膚如凝脂。

  哪知眼前這人醜是不醜,但只有膚白勉強沾邊,她一身俐落的窄袖袍服,束冠,佩短刀,比塑像俊,卻與想像中的廟中女仙完全不搭邊。

  她就是一個正在考驗你的長者、老師、官長,你想像中的她的樣子,絕影響不到她本人。

  祝纓忽然問道:「你們幾個,都認識?處得還不錯?」

  小趙姑娘道:「是,我們是同學。」

  她們的家在二十年前被祝纓遷到了縣城,祝纓管這些鄉紳是方便了,鄉紳之間的聯繫也緊密了,小輩們很容易就熟絡起來。她們無法進官學,但福祿風氣,有錢人家的姑娘有不少也讀書,姻親們湊一湊,請個女先生給姑娘們上課,更容易處成一種親厚的關係。

  學生的性情也是各種各樣,四娘與小趙姑娘就很高興能夠進山,隱隱成了小頭目。

  祝纓道:「好,祝錦,帶她們去見大姐,準備考核吧。」

  祝錦是回府之後,祝纓又從縣中另選的補充隨從的一個姑娘,今年十六,個頭也是不高,一雙大眼很是靈活,笑著對幾個姑娘說:「請隨我來吧。」

  祝纓對趙翁等人道:「考試不過兩、三天,等她們出了結果,你們也能安心回去。」

  「是。」

  正寒暄,杜大姐從後面跑了過來:「大人,老翁病重了!」

  祝纓道:「我失陪了。」

  趙翁等人忙說:「大人請。」心中有些不安。

  祝纓卻命趙蘇:「你替我陪陪他們,祝彪,去請大姐,讓小江去學裡陪幾個小娘子。」

  「是。」

  祝大早涼了,祝纓這不過是作戲。她又等了兩天,等到項漁回來,報告了冷雲已經動身的消息,才公開發喪。

  祝府開始辦喪事,訃聞也發往幾個縣。

  趙翁等人心中惴惴,覺得這兆頭實在不好,連帶的,幾個小姑娘考試時也更加緊張了,不知道會不會被退回去。幾對父女在客館中急得團團轉,趙翁一面說:「咱們也要準備奠儀。」又推舉項漁的舅舅去打探消息。

  項漁的舅舅找外甥。

  項漁道:「先莫去。老夫人傷心得躺下了,大娘子正在與大人說話。她們倆說體己話的時候,等閒人不敢打擾的。不過,有大娘子在,大人心情會好很多。這些人裡,只有她最能開解大人。等她們倆聊完了,再求見,事情會好辦一些。」

  「那好,我就等你的消息啦。哎,你妹妹她們的考試……」

  項漁道:「都什麼時候了?您還惦記這個?只住幾日,等忙過了,大娘子閒下來了,你們再來問。」

  「好好!」舅舅一面答應,一面尋思著要托商人往山下送信,告知同鄉,也得來上禮不是?

  只盼大娘子能把大人給開解好了,可別再節外生枝。

  那一邊,祝纓正盤膝坐在棺材邊的蒲團上,花姐半跪著燒紙。

  祝纓道:「別弄那個了,等會兒我燒元寶給他。」

  花姐道:「你要難過,就哭出來。」

  祝纓搖了搖頭:「過了勁兒了,沒得哭。」

  花姐小心地問道:「他最後走的時候,老糊塗了,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祝纓道:「不是為這個記恨他,也不是非得哭出來不可。他也不是老糊塗了,倒是有幾分道理……」

  「你!」花姐有些驚駭。

  祝纓續道:「我是要想一想,我死了,這片基業要交給什麼樣的人才好。要開始尋覓這樣的人了。我走第一步,預料不到第二步在哪裡,更管不著別人怎麼走,誰也不能把第二步賴我頭上。可是,我總得選個有腿又願意走的,你說是不是?」

  「誒?」花姐的心情在轉瞬間大起大落,一時忘了接話。有點生氣,有點想打人,最終嗔了一聲:「你都想好了,哪有不是的?」

  祝纓伸手捏了幾片紙錢也扔到火盆裡化了:「沒有想好。」

  「啊?」花姐又擔心了起來,「有什麼難處麼?趙大郎、青君他們都不行?大郎是你義子,又有情有義,你又讓他做了你的別駕。也沒有打算托付給他?這些人裡,就他城府深。這個地方,沒有城府是守不住的。

  要說大郎年紀與你相仿,不適宜。要不就是青君,她……其實比大郎更合適些。打小看著長大的,為人也好,有點兒像你小時候。

  他倆要是不都不行,你……」

  祝纓道:「我不是說哪一個人。」

  「嗯?」

  祝纓道:「你看,爹走之前說的什麼?他心裡明白。大家都知道留後是什麼意思。哪怕中間斷了,都得再續回來。大宗小宗,子子孫孫,倫理綱常。根本不用擔心身後怎麼繼承,那是已經定好了的,自己不說,也都知道應該怎麼做。自有人『主持公道』。

  我呢?我死了,誰繼承?按照什麼規矩繼承?下一代、下下一代,後來人會不會改弦更張?把我定的規矩都翻過來?後人很難還與我一樣,對吧?困不住我的東西,卻能困住別人,為什麼會這麼難呢?」

  花姐喃喃地道:「世道。」

  「所以啊,周公孔子被尊奉為聖人是有道理的,制禮作樂是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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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 00:10: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五十二章 三次

  花姐也揀了把紙錢,慢慢往火盆裡續,她的心裡沉甸甸的。如果以世人的眼光來看,祝纓無疑是成功的,以祝纓的心願來看,她無疑只邁出了第一步,且接下來的每一步都會比現在這一步更難,且完全看不到前路。

  花姐也不知道自己能幫助祝纓些什麼,她輕輕地說:「你知道我的,身邊兒姑娘多,一樣米養百樣人,也有溫柔的,也有急躁的。也聽著些氣急了的小孩子說,必要將世道全反過來,要女人出來做事、男人不許拋頭露面。可是我想,人生在世,除了欺負人和被人欺負,應該也有別的活法。」

  祝纓咧了咧嘴,花姐這一說,讓她想起了周娓,周娓剛入大理寺的時候,就是這樣氣兒氣兒的。她輕輕地說:「我懂。」

  花姐搖了搖頭,說:「我不是要你非做什麼、必不能做什麼,只將一些事告訴你。我想告訴你,別急,咱都別急。別把自己逼得太狠了,該歇的時候就歇歇。這世道,也是人心,也難改。好在世上總有不服氣的人,路不平有人踩。」

  她知道難,這讓她想起了一個久遠的人物——馮夫人。當年在京城,她給馮夫人做了一陣的女兒,那位夫人九死不改其性,世道,哪有那麼容易掰過來的呢?馮夫人高高在上,身邊人無不受其戕害。可即使對上這樣的馮夫人,要花姐反過來虐待她,花姐也是覺得不應該。

  但花姐又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與馮夫人這樣的人和諧相處。馮夫人還只有一個人,馮家最後請她去莊上「靜修」,也勉強算是比較和平地解決了問題。如果周圍的人都是馮夫人呢?那樣又將如何和平相處?

  花姐想不出。

  難,是真的難。

  她說:「可是呢,要讓我選,我必是想要你先把自己的日子過得舒坦了。你、乾娘,都都吃太多的苦了。我的心,也是偏的了。」

  祝纓點點頭:「知道。」

  花姐扶著膝蓋站起來,祝纓彈跳起來,攙著她:「去歇著吧,這兒我守著就行。」

  花姐握著她的小臂,說:「睡不著,上了年紀覺就少了,我去看看廚下還有宵夜沒有。拿來咱們吃點兒。」

  「好。」

  花姐轉過身,卻見蔣寡婦扶著張仙姑,她們側後兩個小姑娘抱著氈子、被子、柴炭過來。

  張仙姑眼睛紅紅的,花姐與祝纓快步上前,張仙姑道:「夜裡涼,別凍著自己。」

  祝纓道:「放心。」

  張仙姑搖了搖頭,看蔣寡婦她們先把地上的稻草攏起,在靠牆的地上厚厚地墊了一層,又將一張稻草編的厚席鋪在稻草上,再往上面鋪氈子、被子,最後往上壓上一床厚被。給火盆裡添了柴炭,把火撥旺。

  張仙姑道:「哎喲,老東西死得真不是個時候兒,這般冷。守靈就守靈,也別虧著了自己。活著的比死了的金貴。」

  「哎。」

  張仙姑看到了火盆、紙錢,慢慢蹲了下去,也往裡續著紙錢,心裡默念著:給你錢,你在下面好好過,你要有心,就該保佑孩子,別再挑孩子的錯。

  祝纓也蹲著,陪著張仙姑燒紙,花姐一見此情景,低聲讓蔣寡婦再去取些紙錢來,隨她們燒。蔣寡婦道:「我這就去,您也勸勸老夫人,有年紀了,不好這麼熬著。她老人家又不像我們,做了寡婦怕人欺負。有錢有地,不愁吃穿,別這麼難過才好。」

  花姐道:「我知道了。」她又示意小丫頭留意那邊母女倆,自己去了後廚,翻看有什麼食材。如果照著「禮」,講究點兒的孝子至少在喪禮上得吃素點兒。

  可是,管它呢!花姐想,這麼累了,還非得在這個時候作踐人,又不是吃不起。

  她裝了一缽雞湯,撕下來兩隻雞腿放進去,又裝了一大碗羊肉,取了一碟子熏魚,再裝一缽子的米飯,往上罩了兩個大碗、取了筷子,都放到一個大食盒裡提著,來到了靈前。

  此時母女倆已經燒了一回紙錢,祝纓的眼睛也熏得微紅,正在勸張仙姑回去休息:「我得熬今夜,娘就別在這兒了,冷,別叫我擔心。」

  花姐道:「乾娘先去睡,我同她吃些再走。」

  張仙姑道:「你也別熬啦。」

  「我省得。」

  張仙姑走後,兩人也不用人侍候,食盒提到了鋪前,打開蓋子,一人一個碗,坐在鋪上披著被子吃飯。

  花姐道:「吃完了就睡吧,這時別想這麼,殯事上頭,我同趙大項三他們商量著張羅?你的事夠多了,山裡山外的客,得你接待呢。」

  祝纓把一口飯嚼嚼咽了,才說:「行,你們張羅,只有一條——照著山裡的規矩葬。」

  「啊?」

  祝纓道:「照著山外的規矩,沒個男丁供飯,還吃不到死人嘴裡呢。有什麼意思?既然要在山裡長久地住下去,就不能把自己當客人。我看著咱們城後面十里那座山就不錯。」

  花姐想了一下,才說:「哎。明白了。」心裡盤算著花費、步驟,棺材是少不了的,但葬俗也未必就全要依著山裡,碑也是要一塊的……

  她吃得少,食物大半進了祝纓的肚子,兩人動手把碗筷放回食盒,坐在鋪上接著聊天。

  花姐吃得飽了,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緩了不少,對祝纓道:「事情未必有那麼的糟糕,山裡人純樸,就看誰能幹。就是山外,他們不也送了幾個小孩兒過來麼?我看他們是還吃不準你能不能成事,可是能放閨女出來,可見他們也沒那麼不堪。」

  祝纓又點了點頭。

  花姐見她話少,恐她因喪父而沮喪,引逗著她說話:「那咱們,接下來要做什麼呢?」

  祝纓道:「先穩住吧。不招惹朝廷了,連西邊兒的那幾家,只要他們不來犯,咱們也別管。先把甘縣的地種好、人管好。無論要做什麼,打鐵都要自身硬,手上都得有硬貨。

  就從手上的這點兒地方立規矩,試一試。我也吃不準,什麼樣的規矩能行得通。你說除了欺負人和被人欺負,應該也有別的活法。這話不錯,可是,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想的。如果是這樣,那藝甘洞主就該聽我的,把奴隸放了。可即使在我做丞相的時候,也有一堆人跟我唱反調。」

  花姐道:「咱們不急。山下送上來的那幾個孩子,看著都是新手,我先帶著?總歸,咱們有更多的女學生了!」同類多些,總是好的。

  祝纓笑道:「好。你知道的,我不會教學生,只會吃現成的支使人。」

  花姐道:「你才不是。貓抓老鼠、狗看門,各有各該幹的事兒,你就不是帶孩子的。睡吧,明天還有正事兒呢。」

  兩人就在靈前和衣而臥。

  ………………

  次日,又是哭靈,項漁先過來探口風。看花姐正與一個小丫頭收拾鋪蓋卷兒,再看祝纓在一邊,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心道:差不多了。

  他湊上前來,說了趙翁等人的意思。

  祝纓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紅白事,等閒也沒有趕人的。」

  項漁忙去通知自己舅舅,又帶了舅舅過來當面向祝纓道惱。祝纓道:「你們來了,我家倒有事了。」

  「大人家事要緊!」

  「你們的孩子,既然來了,我就會看顧好她們,不必擔心,我這兒的女孩兒都有安排。」

  「是。」

  期間,趙蘇又過來,他已起草了一份給朝廷的奏本,祝大死了,得跟朝廷說一聲,這是一位老封翁,朝廷得管你。祝纓看了一眼草稿,略改動了幾處用詞,語氣改得稍微柔和了一點,說:「就這樣,發出去吧。」

  趙蘇又問:「那……老翁的下葬之處?真的……」

  祝纓點了點頭。

  趙蘇道:「碑、志還是要有的。」

  祝纓道:「行。」

  他們沒有等著朝廷的安排,而是按照自己的步驟把葬禮的諸般事宜走完。五縣的人都趕了過來,吉遠府、尤其是福祿縣,士紳們也幾乎都來了,此外,又有一些福祿縣城的小販、窮人、手藝人之類也跟著來了幾個——他們都是當年祝纓做縣令的時候,祝大、張仙姑閒來無事到街上閒逛時結交的。

  入葬的這天,人們按著風俗,往棺材裡放了許多祝大喜歡的、慣用的東西。祝纓往裡面放了把搖鈴,又將羅盤、八卦之類的東西與一本黃曆放了進去。最後抬到了後山,放入一處洞穴裡葬了。

  在外面立了一塊碑。

  此時,趙蘇起草的那份報喪的奏本才將將遞到了政事堂。陳萌打開了一看,心中微堵。他認識祝大,這個老神棍庸俗、淺薄、滑稽,但卻是一個認識了三十年的故人。故人又有些純樸、偶爾狡猾,待人竟有些真誠。

  鄭熹是個細心的人,見狀問道:「怎麼了?」

  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陳萌將奏本給鄭熹看了。鄭熹嘆道:「她回去得倒是時候,還能見上最後一面。」

  照例,朝廷也需要表示慰問,一般是發個公文,打皇帝的旗號,說些褒揚、安慰的話之類。陳萌也打算就這麼辦了。

  鄭熹卻說:「派個人去看看吧。」

  「誒?吊唁?那離得有點兒遠了。派僕人,顯得輕狂,不派僕人,又興師動眾了。」

  「狀都告到我這兒來!我聽說,梧州開始產鹽了。」

  陳萌有些詫異:「沒聽二郎說起。」

  「有她的地方,沒點兒新鮮動靜反而奇怪了。哪怕二郎去的時候還沒有,這會兒恐怕也有了。」

  原來,祝纓自回到梧州之後,是一點兒也沒閒著,她親自過問了鹽場,鹽場的產量就不能不漲。除了梧州自用,多餘的她還往鄰州去賣。這就影響到了附近。

  吉遠府還好,大家習慣了。

  其他的州就「受私鹽之苦」,鹽鐵是官營的,有暴利,是肥缺,但同時承辦這兩項事務的人也需要承擔著朝廷的一應攤派索取。從中揩油的人越多、手法越嫻熟,官鹽是越賣越貴,普通人越來越吃不起,買了梧州鹽,越發不去買官鹽。

  梧州鹽的產量要優先供梧州,五縣的縣令是低價拿鹽,但是喜金是個聰明人,他沒有把鹽完全放到自己地盤去平價出售給族人,而是從中抽了一部分賣到山外,他的縣裡,鹽價就比別的縣略貴一點。

  很快,路果也學會了。倒黴的鄰州的官鹽賣得越發的不好了。

  狀告到了鄭熹這裡。

  陳萌道:「我讓二郎再去一趟吧。」

  鄭熹道:「讓邵俊與他一起吧。」

  邵俊是邵書新的兒子,也算有點香火情。

  陳萌道:「只怕都年輕。」

  鄭熹道:「年輕才好,她下手還能留點情。」

  春冰乍破的時候,陳枚第三次往梧州去了,名義上是去安慰祝纓兼吊唁。

  ………………

  陳枚已是輕車熟路了,帶著邵俊這個新手,先到吉遠府,再去梧州。他留了個心眼兒,一路詢問著鹽價,發現各地鹽價並不一致。吉遠府的算比較便宜的,一斗只要五十文,貴的地方,比如鄰州,每斗鹽值一百五十文。

  他對吉遠府算比較熟悉了,又往集市等處鑽,與人聊天,詢問梧州的鹽價。吉遠府有不少山裡出來販賣山貨的異族,回答倒也實誠。他們告訴陳萌,以往山裡不產鹽,貴,一斗能上到二、三百文。現在好了,差不多是一斗二十文——但是限量。

  陳枚心道:換了我,那也得……

  邵俊小聲說:「這樣的人不能為朝廷所用,真是遺憾啊。」口氣老氣橫秋的。

  陳枚心中也有此意,卻不說。

  兩人催馬前行,臨近一線天,邵俊警惕地勒住了馬,問道:「前面只有這一條路麼?」

  陳枚道:「放心,安全。」

  一行人步入一線天,馬蹄聲在山谷中迴響,敲打著耳膜。冷不丁的,忽然傳來幽幽的女子啜泣的聲音。邵俊忍不住叫了一聲:「什麼聲音?」

  陳枚也嚇了一跳,喝問:「誰?」

  對面好像也被嚇到了,哭聲立止,然後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你們是誰?」

  雙方一個懷疑對方是山精鬼怪,在這避開陽光的地方作祟,另一個懷疑對面是強盜,還要恐嚇:「這裡可是梧州!你們怎麼不做好事?仔細了被大人拿了去問罪!你們逃不掉的!」

  互相喊了話,才弄明白了身份。

  對面一個士紳模樣的人說:「原來是天使,可是您怎麼自己來了?怎麼沒有人接您上山的呢?」

  陳枚這不是第三次了麼?就想自己過來。

  他不答反問:「你果真是良民?如何帶著個哭泣的女子?真不是拐帶?」

  「這是小女!到府裡求學,因想家,不願讀了,我接她回家。」

  陳枚問那女孩子:「果真如此麼?你如實說,我為你做主。」

  女孩子聲音很輕地說:「是,是我要回家的。」

  陳枚與邵俊便不再過問,與他們擦肩而過——他們自己還有正事要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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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三章 思凡

  山霧打濕了外衫,露出來的髮絲上結成了極細微的小水珠,風吹過,邵俊打了個噴嚏。

  陳枚道:「快些走吧。」

  錯身之時,他們也看清了對面來人,一對父女,都騎著馬,馬前各有一個牽馬的僕人。馬後還有一個隨從,這隨從並不騎馬,也騎一匹馱馬,上面馱著些箱籠。

  確實不像是山鬼精怪。

  陳枚等人仍是不由自主地加強了戒備,一線天這種地方,道路太窄,逼得陌生之間的距離極近,兩側又沒有回旋避讓的餘地。

  直到雙方完全拉開了距離,陳枚等人急忙催馬前行——身上更冷了。

  一線天盡頭的關卡比上一次稍稍變了點模樣,旁邊加蓋了幾間屋子,粗木柵欄圈出來的範圍也大了一些。守衛認得陳枚,但是之前沒有接到通知,因而很詫異:「大人怎麼自己來了?」

  陳枚道:「總叫他們來接,多麻煩人呀?怎麼?不能過?」

  守衛忙說:「不是。當然能,您先歇息,飲馬,容我派人向我們大人稟報去,城裡也好準備招待您。」

  陳枚指著外面說:「現在什麼時辰了?再一來一回,我可不想趕夜路。」

  守衛見狀,點了兩個手下:「你們倆陪這位大人去見咱們大人。」

  帶路的兩個人很年輕,卻像是啞巴一樣,邵俊好奇,問他們是哪裡人,他們只說:「祝家的。」再問年紀,竟然都說不知道。再多問,就沒有了。嘴巴比蚌咬得還緊。

  因有霧,天暗得早,又是摸黑到的城門前,核對身份之後,城裡出來一隊人迎接他們。

  陳枚一見打頭的那人,心裡一陣輕鬆,笑道:「怎麼是你親自出來的?」又向邵俊介紹,「這位就是世叔座下大將了!世叔賜姓祝的,名青君。」

  邵俊對祝青君一抱拳,祝青君也抱拳:「邵郎君。」

  陳枚「哦」了一聲:「你們認識?」

  邵俊道:「家父與使君也是舊識,我在京裡也曾隨家父拜訪過使君,自然見過娘子的。」

  「哦!對對對!想起來了。」

  三人簡短敘話,祝青君道:「才見邸報,說是郎君又要辛苦一遭,大人還說,估摸著這兩天您就要到了,還叫項漁這兩天別亂跑,預備下山接您呢。二位,請。」

  陳枚是熟客了,邵俊看這裡卻是哪哪兒都新鮮,沿途的辛苦、凶險,石頭城的質樸,都很值得一看。他來之前見過鄭熹,鄭熹安排他來自有用處,其一便是仔細看一看祝纓的地盤。

  「她暗中施為,一朝發難震驚天下,其中必有隱瞞。陳家二郎所見未必是全貌,他看到的那些,也不會如實告知。冷雲更是個不走心的人,李彥慶有些迂腐,不肯往細處用心。你年輕又細心,到了要仔細查訪才好。」

  邵俊當時很激動,回家卻被父親先潑一盆冷水:「去碰碰壁,也是好的。」

  邵俊當然是不太服氣的,他知道祝纓是個能人、前丞相,但年輕人總有一種可愛的倔強,仍然想走這一遭。就……反正,他不去直接試探祝使君本身本人不就行了?可看的地方可多著呢。從她身邊人、所處地、所行事,都能看出東西來嘛!

  帶著這樣的心情,邵俊略顯亢奮。陳枚就顯得比他穩重得多,清清嗓子,見邵俊沒反應,他拍了拍邵俊的肩膀,率先與祝青君進城了。

  山城夜霧,只有兩列火把的範圍能看得清楚一些,沿街的房簷下也有掛燈的,也有不掛燈的,都很模糊。直行向北,祝府倒是燈火明亮。

  項漁站在門口迎接,這位也是認識的,略一寒暄,再往裡,就見祝纓站在大廳的台階之上,周遭燈籠火把,將霧也驅散了。

  邵俊驚訝地發現,祝纓彷彿與在京城時沒有什麼區別——哦,她似乎過得更滋潤了。因喪父,她一身素服,不加修飾,又透出一股從容。陳枚整容上前,先道個惱,再說朝廷派來的差事。

  祝纓道:「你們遠道而來,這一路的辛苦我知道,進來慢慢說吧。」

  賓主坐定,祝纓又問他們的父親如何。陳萌過得不咋地,陳枚當然不能當著邵俊的面明講,只說:「依舊是忙。」

  邵書新過得倒還可以,邵俊雖然也說「忙」,表情的輕鬆與陳枚的嚴肅形成了對比。祝纓清楚,陳、邵本非一路,有些話都是不好當著另一個人的面與另一個人細說的,因此只是尋常寒暄。

  祝纓道:「我這兒守孝,招待不周。」

  二人忙說:「我們並非為享樂而來。」

  他們二人各有任務,也不能當著對方的面同祝纓講,因此二人也只是問候一下張仙姑。祝纓見微知著,知道自己所料不差,也就不再拖著他們浪費時間,很快同意陳枚的要求,由著他們率眾往客館安置了。陪他們去客館的依舊是項漁。

  到了客館,項漁笑對陳枚道:「咱們這兒,二郎是熟的,客套話就不囉嗦了。有什麼事兒只管吩咐。」

  陳枚也笑著說:「我是有一件事要請教,只怕你不肯對我說實話。」

  項漁笑嘻嘻地道:「您先說是什麼事兒。」

  陳枚道:「我看府裡大家伙兒都繃著臉,可是有什麼事麼?」

  項漁道:「您也知道的,咱們府裡老翁才走,大人還戴著孝呢,誰能高興得起來。」

  陳枚道:「不想說就算了。你我二人總還算是朋友,你不說就不說,說了些言不由衷的話,我又聽出來,倒要覺得你見外,朋友也做不好了。」

  項漁連連討饒,道:「怕了你了,怕了你了,真沒什麼事兒。縱有事,有大人在,還能叫事兒?」

  「那就是有事。」陳枚說。

  項漁道:「說與你們也沒什麼,你們看這縣城,在這片地方不算小了,你們都是京城來的,見過大世面的,這小縣城就不算什麼了,對不對?」

  陳枚道:「話雖如此,能在群山之中有這一片樂土,也是難得的。」

  項漁道:「再好,它也小,人也不多,所以呢,有什麼事兒也容易傳到大人耳朵裡,好些事兒都是大人親力親為。這不,就有一件家長里短,事涉年輕小娘子,要大人決斷。事情已經處置完了。人麼,都有點兒聽大戲落淚——替古人擔憂的毛病,臉上就帶出來了。只是恕我不好在背後議論女孩兒。」

  陳枚歪頭看了項漁兩眼,項漁將腰桿挺挺直,陳枚道:「罷罷,一時好奇,誰個要逼問你來?照你這麼說,叔父近來都得閒了?我明日還可以見到他?」

  「當然,宿麥收完了,春耕也已過半,要忙的事情不多了。咱們大人又守孝,有功夫的。您二位千里迢迢,就只為了吊唁麼?」

  陳枚道:「朝廷的差遣,還有能假?既然來了,就趁此機會再與叔父、老夫人敘一敘舊。你也說千里迢迢,沒有朝廷差遣,我們此生哪有機會再來?當然要珍惜機會。」

  項漁與陳枚都得到了答案,項漁也不想多呆、陳枚也不想多留,項漁很快離開了客館。

  邵俊道:「他說的,是真話嗎?」

  「春秋筆法吧,」陳枚含糊地說,「不過這處山城頗有可觀之處,你得閒往市集去看一看,也很有意思。」

  「是麼?那可真要看一看了。」

  兩人雖是同行,卻又各自有著盤算,說一會兒,很快都休息去了。

  另一邊,項漁卻是不得休息的。先回去向祝纓匯報了陳、邵二人明天要求見,且說:「大人,相府公子這二年來回奔波,不像是只為這一件事。」

  祝纓點頭道:「當然,算上冷雲,都是來掂量我的份量的。無妨,你也休息去吧。」

  「是。」

  項漁回到自己的住處,卻見四娘正在堂上坐著,一見他來,四娘站了起來:「表哥。」

  項漁的臉就拉了下來:「你們怎麼回事兒?好好兒的,說是要來上學,又不是大人求著你們來的,是你們父母巴巴送過來的。我和姑姑又在大人面前說了許多好話,如今學沒上幾天,就鬧著要走,要我怎麼交待?」

  四娘也憋屈得要命:「我們是一心求學的,三娘來的時候也說得好好的,她、她也是有苦衷的。大人、大人,生氣了麼?我們還能留下來麼?」

  項漁道:「究竟怎麼回事兒?」

  四娘還在猶豫,項漁的臉色就變得特別的難看了:「怎麼?到現在還要瞞著我?那你自己想法子交代去吧。」

  四娘只好說:「那個……她在山下有個相好的,她想那個人,就……」

  項漁目瞪口呆:「啥?那她上山來幹嘛?留家裡嫁了,大家都省心!」

  「上山是好事,她爹娘想她好好學些本事。表哥,那我們?」

  項漁眨眨眼:「一坨爛泥非要往牆上糊!還耽誤別人的功夫!怪不得……」

  怪不得府裡人不對他說實情。王三娘一個小姑娘,在學裡上學的,山上女孩的課業與男孩是一樣的,有些重,小姑娘初來時新鮮,兩個月一過,就吃力了。在這兒,學生也沒個僕人伺候,大部分的事情都要自己動手。更兼與小情郎分開,王三娘越發的想家。

  祝纓的風範,凡學生,就是要吃苦出力的。且女孩兒十五及笄算成人,男孩兒二十冠禮算成人,留給女孩兒的時間本就不多,更得加緊,沒功夫金尊玉貴地養著、哄著。

  這六個姑娘,是士紳人家送來的,並非經過篩選的周娓等人,這苦,三娘咽不下。她要回家。

  如果只是鬧著要回家,也不至於避開項漁這樣的青年男子。小趙姑娘知道,大家是一體,不讓她走。三娘必要找花姐,說要回家,小趙姑娘知道三娘的情事,就將三娘的小情郎送的一件綴著同心結的信物玉佩給扣了下來。

  哪知三娘也是個犟脾氣,竟不受這個要挾,事情就鬧大了。

  虧得主事的人是花姐,將「思凡」的事兒給瞞了,對外只說了「想家」,祝纓召姑娘們詢問的時候,也支開了些閒雜男子。

  三娘走了,剩下的女孩子擔心了一整天,四娘就來探聽消息了。且說:「表哥,這事兒你可不能傳出去啊!」

  項漁道:「我知道了,你們回去好好地聽話。別再生出事來。」

  「哦。」

  項漁看表妹也有點可憐,又安慰了一番,說:「大人對女孩子總是寬容些的。」

  「哎。」

  「我送你回宿舍。」

  ………………

  項漁讓個僕人打著火把,親自把四娘送回了宿舍,再回家時夜已經很深了。第二天還有許多事要做,項漁匆匆洗漱,以備次日早起去祝府。

  此時的祝府,祝纓還沒有休息,她正在書房裡,與祝青君大眼瞪小眼,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且憂且喜的花姐。

  祝纓問道:「西卡家的男人?」

  祝青君的臉用力繃緊:「嗯。」

  花姐道:「對你唱歌?」

  「嗯。」

  祝青君與項樂駐在甘縣,甘縣更難管束一些,兩人帶著一群年輕的幫手,從去年到現在,忙得不可開交,期間也發生過幾次危險,傷了幾個人。虧得去年教種宿麥,收成不錯,他們又不課重稅,還要分田產。人心漸安。

  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也是青年男女交友的時候。祝青君與項樂的分工,祝青君更多的是管安全防衛,項樂管庶務更多。

  這日,祝青君率眾在邊境巡邏,就遇到了一個西卡家的青年。西卡家與藝甘家通婚,有部分藝甘人逃到西卡家,因此西卡家與梧州的關係,也不是特別的友好。

  「我把他打了一頓,他當時逃了,沒說什麼。後來又來挑釁,我就又打了他……打著打著,他就……」

  花姐聽了直想笑,祝纓有些不可思議:「他什麼毛病?沒什麼圖謀吧?」

  花姐嗔道:「咱們家是青君女孩兒家,小心些是好的,防人之心不可無。你也不要看誰都不像好人,也要看青君的意思。」

  祝青君的樣子十分嚴肅:「老師,我也不知道。怪別扭的。打也打不走,死皮賴臉。大人,咱們,真的先不跟西卡家打麼?」

  祝纓伸出兩指,在桌面敲了敲,道:「我守孝呢,怎麼好輕易動手。我也該去甘縣看一看了,以往是放心你與項二,現在麼……」

  祝青君鼓了鼓臉頰。

  花姐道:「可是,陳家二公子他們……」

  「他們不會久留的,也就這幾天的事兒,應付完了我就去甘縣。」

  花姐笑道:「好。青君,咱們有些日子沒好好說話啦,今晚住我那兒吧。」拖著祝青君走了,留下祝纓眨著眼睛想了好一陣兒,才回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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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四章 查探

  邵俊一路辛苦,到了客館不知為何總也不能入睡,他自覺並不緊張,卻輾轉反側直到下半夜才沉沉睡去。

  清晨雞啼,好好睡了一夜的陳枚爬了起來,洗漱完畢不見邵俊的身影,問了隨從。隨從答道:「邵郎君尚未起身。」

  「哎喲,這可不大好。」陳枚嘀咕一聲,他們是帶著差使來的,昨天到的時間不太好,因此正式的差使沒有辦,今天得早些到祝府,把正事辦了。

  他腳步輕快地走到邵俊窗下,故意用輕鬆地語氣說:「邵郎還在沉睡嗎?是山居安逸,令人沉醉麼?」

  可憐邵俊攏共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就被僕人推醒,低吼一聲就要罵人。僕人一頭的汗:「郎君!陳大人在外面等著你呢?」

  邵俊黑著一張臉,含糊地問:「什麼事?」

  「天亮啦,等您去辦差使呢。」

  邵俊抬眼看向窗子,果然,天已經很亮了,邵俊用力揉了一把臉,裝作很有活力的樣子對窗外說:「就來!」

  冷水洗了臉,清醒了一點,邵俊強打精神與陳枚碰面。陳枚看破不說破,只說正事:「咱們先去刺史府,將差使辦完。我今天還想在城中轉轉,你呢?」

  邵俊道:「當然是先辦正事。咱們一路過來,須得修整好了再回去,我今天要回來安放一下行李。明天再逛。」

  「好。」

  陳枚暗喜:不用想辦法避開邵俊了,今天邵俊回客館,他就能從容見祝纓了。

  兩人到祝府的時候,祝纓剛開完晨會。她名為刺史,實際上刺史府的政令下去能夠令行禁止的只有祝縣與甘縣兩處。其餘五縣有需要安排的地方,都需要另行規劃。因此她每日下令的內容就只涵蓋兩縣,通常很快就能安排完。

  州裡、縣裡的官員都在堂上閒聊,等著陳、邵二人過來。

  二人一到,先與祝纓見禮,兩人名為天使,卻不敢往上座去坐下,只在祝纓下手新放的兩張椅子上坐下。陳枚先說了來意,祝纓道:「稍等。青葉,把老夫人也請來,就說要宣旨了。」

  青葉也跟著姓祝,是在別業長大的。祝纓身邊的老人被抽調走了一部分,她是後來補進來的。聽了吩咐,忙小跑去請張仙姑,堂內眾人也慢慢站起來,正衣冠、設香案等。

  蔣寡婦、杜大姐扶出了張仙姑,陳枚與邵俊先向她問個好,然後才宣旨。給了一位前神棍死後哀榮。

  陳、邵二人要做的都是官樣文章,很快就結了。此時天還早,也不到午飯的時間。張仙姑道:「你們有正事兒,我就不添亂了。晌午來吃飯?」

  邵俊眼看要打哈欠了,陳枚笑道:「阿婆,都不是外人,這一早上一套下來,也辛苦您了。我且不馬上就走,您也且休息一下兒,明天咱們再消消停停地吃頓飯?」

  張仙姑多看了邵俊一眼,心道,你們兩個跑這麼遠的路,只怕也累著了。順勢說道:「好。我這兒有放養的老母雞,在山上吃蟲子長大的,味道香。」

  「那我明天要多吃一點兒。今天就先告辭啦。」

  陳枚說走,就真的與邵俊告辭回客館。回到客館,邵俊是撐不住了,脫了外袍倒頭補眠。陳枚昨夜睡得不錯,換了身便服,他徑往刺史府而去。

  …………

  祝纓庶務不多,但卻有一件大事要考慮——孩子都長大了,他們接下來的人生要怎麼辦?

  她近來都在思考兩個問題:一、怎麼經營好梧州並且擴大這一片「基業」;二、這片「基業」以後何去何從、由誰繼承。

  突然之間就深切體會到了兩代先帝的苦處,她起身翻了塊黑綢,慢慢疊好,縛在雙目之上,默默地站在當地。久不如此,她邁出的第一步,竟有一點點不穩。

  胡師姐伸出雙手,虛護在她身遭。祝纓又站住了,憑著記憶,慢慢走到桌前,路上不小心踢到了門檻。

  坐下之後,她就不說話了,胡師姐也不說話,只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才坐下不久,陳枚就來了,祝纓嘆了口氣,伸手摘下了黑綢,道:「請進來吧。」

  陳枚快步走入,沒忘了先行個禮,然後說:「叔父,我爹讓我捎封信來。還有些話要對您講。」

  祝纓點點頭:「坐。」

  陳枚看祝纓,只見她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心底也是佩服的:這才是宰相氣度呢,與阿翁就很像了,我爹且還不及。

  一想到自己那倒黴的爹,陳枚也是同情的。他先不坐,而是說:「叔父,朝廷裡也不太平。」

  邊說邊將一封信放到祝纓手邊:「我爹見天兒的惹氣。對了,陛下的脾氣也變糟糕了。」

  祝纓問道:「有什麼話要捎來的?」

  陳枚道:「信裡也寫了一些,您先看。」

  祝纓打開信來一看,陳萌寫了一些京城的情況,寫了祝纓留下的一些比較能幹的南士、下屬,他也都安排了,讓祝纓不要太擔心。又寫了一些熟人的情況,譬如王叔亮,他與岳桓漸成了好友,只是二人一個按不住冼敬,另一個也動不了鄭熹。

  祝纓想起來王叔亮給自己的信,也是唏噓。王叔亮固然指責她破壞了朝廷的布局,但也承認梧州這樣的地方比較適合她,她能在梧州活得自在些,梧州在她的治下也能得到更好的發展。提醒她不要忘了根本,要善待百姓,不要成為邊患。

  現在看,她在梧州是自在了,王叔亮在京城反而不得自在。

  陳萌花了兩整頁寫皇帝,皇帝這個人,不能說他愚蠢,他就是個普通的、有點小聰明的年輕男人。他接手的國家就不是個好攤子,以他的能力無法「中興」。他偏偏有宏圖大志。陳萌不得不批評一下祝纓,祝纓讓皇帝看到了一點「中興」的希望,然後走了。如果沒見曙光也就罷了,見過了,又給塞小黑屋裡。皇帝整個人都很暴躁。

  最後,陳萌寫道:陛下都已經這樣了,你就別再弄出什麼動靜來了。我們已經很努力瞞著他,不同他講梧州的事了。你就不要總是提醒他還有一個你了。提醒得多了,他真要做點什麼事噁心你,政事堂也不是時時都能看得住他的。陳萌與鄭熹還能合作,可架不住還有冼敬之流,他們很有可能為了打擊鄭熹、爭奪皇帝的好感而順從皇帝。

  譬如鹽的事兒。你能幹,先管好梧州吧,別讓鄰近的州告你的狀。百姓販私鹽就販了,你可別公開的低價傾銷。

  祝纓看完信,問陳枚:「你爹說什麼了?」

  陳枚道:「我爹說,您才到回梧州,萬莫再生事了。冼、鄭黨爭,冼勢力上落下風,口頭、筆桿子卻是更厲害一些的。您是鄭相公引入朝廷的,要罵鄭相公,必先提您一提。您……梧州畢竟貧瘠偏僻,設若……以吉遠府為前線,不與您交戰,只是圍困,您恐怕也……」

  陳枚慢慢地數道:「梧州有糧、有鹽、有兵、有物產,有、但是不多,自給自足夠了,再多也是無的。否則就不能被稱為蠻荒、煙瘴之地,便是您,也消耗不起的。您這兒又缺鐵、少錢,文教也是才開化。

  我爹說,只因梧州鄰近的兩州一府互不統屬沒有一個統籌的,單個兒誰也困不住您。可真將他們逼急了,兩州一府合力將您圍住,您也麻煩。」

  祝纓點了點頭,道:「哦,朝廷還是這麼缺德,看來我不用擔心胡人和西番了。」

  陳枚苦笑道:「您別取笑。阿爹說,您比政事堂高明,政事堂能圍困,您必會設法破局。只恐這破局的法子不會太和氣,到時候不免兩敗俱傷。請您高抬貴手。還是彼此和諧、相安無事的好。」

  祝纓問道:「百姓就活該吃淡的?」

  陳枚道:「鹽政,政事堂會管一管的,就是邵俊的父親,打算派他統籌一下……」

  祝纓道:「他一個人不成的,他是鄭七的故吏,有許多人情他都要顧及。且辦法誰不知道?能把這法子不折不扣地執行了,才算完。這事兒啊,還要有一個鐵面判官鎮著才好。這樣的人難選。冼敬也會想插手的,他手下的那群野豬,嘖!」

  陳枚虛心地請教:「那叔父的意思是?」

  「我的辦法,告訴了他,他也用不了。」

  「您先說嘛!」

  祝纓道:「殺。」

  陳枚噎住了:「殺……那個……」

  祝纓道:「我就說,他用不了。」

  陳枚苦笑道:「豈止這一件事用不了?戶部的姚尚書,也說,抑兼併的辦法,他也用不了。殺了這一個,換上另一個,也是換湯不換藥,一樣的。何況這樣做一定會開罪許多人,史上這麼幹的,最後無不被拿來平息眾怒……」

  祝纓雙手一攤,道:「你們什麼都知道,就是不做。我哪裡比政事堂高明了?只不過是我真的會動手罷了。

  回去告訴你父親,想要不得罪人而辦成事,是不可能的。梧州的鹽場不大,產量本來就不多,我自己吃還不夠,流出去的不會太多,讓他不用太擔心。他自己也做過刺史,難道不知道這些諸侯的把戲?被扎一針,就能哭得像被砍掉了胳膊。

  讓他放心,我還要守孝呢,近來不會再激怒陛下和朝廷的。」

  陳枚就是要的這句話,當時陳萌對他說的是「求這祖宗別再惹事了!」

  現在祖宗發話了,陳枚高興地道謝,然後提供了一個情報:「邵俊似乎是奉了鄭相公之命,他這一路十分用心。」

  祝纓道:「這樣麼?那倒有意思了。」

  ………………

  「有意思」的邵俊睡了半天,午飯也沒吃,下午醒來的時候,陳枚不在客館,隨從說他去逛集市了。邵俊於是也不吃飯,也不去集市,打扮一番,去祝府投帖求見祝纓。

  他,也是帶著任務來的。

  在小花廳裡,祝纓請他坐下,等著這個年輕人先開口。

  邵俊口稱「使君」,說明了來意:「奉鄭相公之命,有書信一封,還請過目。」

  祝纓接了過來,問:「鄭相公還好麼?」

  「除了冼相公,一切都好。」

  祝纓笑了笑,又問鄭府其他人:「夫人安好?」

  「也好,正在張羅二娘的婚事。」

  「哦?哪家才俊?」

  「是阮家的公子。」邵俊答完,眼睛盯著信。

  祝纓一挑眉,邵俊有點緊張,道:「鄭相公說,請您看完信,給一回信。」

  祝纓道:「有事?」

  邵俊小聲說:「為了鹽的事……」

  祝纓慢慢拆開信,只見鄭熹寫的與陳萌寫的差不多是同一件事,連順序都差不多,只是措詞有些不同而已。鄭熹沒有過多的寫京城的形勢,只寫祝纓的學生們都還安好。然後也是借鹽價,讓祝纓不要再搞事了。

  害他也天天挨罵!也就祝纓離得遠不知道,反正吧,她因為大理寺的經歷,已經開始被罵「酷吏」了。

  祝纓歪歪嘴,樂了:「還有這說法?」

  邵俊道:「酷吏可不是什麼好名聲呀。」

  祝纓搖了搖頭:「你不懂,罵就罵吧。信,過兩天給你。」

  「是。」

  邵俊也不知道她是個什麼章程,再問,祝纓也不告訴他。祝纓對自己身邊的人一向有耐心,也愛教,對會傳話的邵俊就沒有這樣的寬容了。她也不給邵俊解說,由著他一頭霧水地走了。

  邵俊是安心要把這個山城看個遍,回去好有話說的,也匆匆辭說,號稱要買些好玩的土儀帶回家給母親、妹妹。

  祝纓道:「要付錢。」

  邵俊沒想到她會冒出這個話來,只得反射性地答道:「會的。」

  然後茫然地出了府,心道:這是什麼意思?

  ………………

  邵俊不明白祝纓,然而此時,京城中卻有一個人正在述說自己的見聞。

  冷雲、李彥慶返京了,他們在途中才知道祝大死了,但調頭回去吊唁也是不可能的了,兩人只好按照原本的計劃先回京。

  冷雲,誰也不指望他能幹出什麼大事來,他只要與祝纓敘個舊,糊弄著,好讓李彥慶能夠仔細觀察就行了。

  李彥慶也不負所望,在政事堂裡將所見所聞都說了,最後說道:「她更願意與『諸獠』相處,小小的山城裡許多種語言亂飛,客館的差役裡就有分別來自不同的三個族屬的獠人。」

  冼敬問道:「她還有什麼志向?會不會……」

  李彥慶知道冼敬的意思,搖了搖頭,道:「我以為,祝子璋現在自己還沒有『書同文、車同軌』,她應該會很克制。甘縣在西,我看她接下來會更往深山,而不是出山。冼相公,她是朝野公認的能臣幹將,心中自有判斷,不會失智到挑釁朝廷的。」

  鄭熹又問鹽務,李彥慶道:「她確實關懷民生,不愧是能做丞相的人,沿途所見各州縣,皆不如她。相公,還請憐憫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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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 巡視

  這些派往梧州的使者裡,李彥慶帶回來的消息最實用,但是他的話卻讓冼敬很不舒服。明知他說得有道理,冼敬還是說:「防人之心不可無,此人城府極深,三十年來身份上瞞過了所有人,二十年來經營梧州也是暗中施為。話不可說滿。」

  鄭熹如今看祝纓,再沒有先前「手植喬木」的欣慰了,但冼敬不痛快了,他就沒有那麼不痛快了,道:「話不可說滿,也不妨礙實話實說。總比危言聳聽、擅開邊釁強。且侍郎說得有理有據,安撫地方本就是個慢功夫,以常理推測,她確實幹不了別的。縱有心,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陳萌對李彥慶道:「侍郎不妨將見聞詳細寫來。」

  李彥慶道:「我正有此意。」

  鄭熹道:「著緊些。」

  李彥慶應聲辭出,回去寫他的見聞錄。剩下三個丞相,個個有心事。

  政事堂在如何對待祝纓上是有默契的,陳萌更傾向於懷柔和善,鄭熹也不願意將祝纓定位為「叛逆」,即使是冼敬也得承認,以朝廷現在的情況,不宜釋放敵意。三人都確認,與她兵戎相見是不合時宜的。

  身為丞相,又不可能對這樣一股勢力不聞不問、不管不顧,三人各施手段,都想盡可能多地刺探到梧州的情況。

  將近一年的時間裡,他們召了不少南士詢問,也派人與梧州會館的人接觸過。得到的訊息都不能令人滿意,「南士」對梧州的了解也不深,許多人甚至一輩子都沒見過所謂獠人。顧同、趙振等人是福祿縣出身,但是兩人回話都是「深山閉塞,我們也不往山裡去。」話裡話外,一點訊息也不透。

  會館那裡倒是蘇晴天等人主持,這些人在祝纓剛離京的時候很是沉默了一段時間,主事的是蘇晴天,在京城很久、在祝纓身邊的時間極長,也套不出什麼話來。問她就說,她們奉公守法,可是主動歸附朝廷的,丞相這樣懷疑她們,可真是讓人寒心。

  因此,派人親自去梧州看一看就成了必要的選擇。也之所以,陳萌要派親兒子過去,別人也沒有很反對,鄭熹又接著送去了冷雲、邵俊,冼敬也把李彥慶派了過去。

  現在人回來了,情況還算樂觀。冼敬口上說得嚴厲,心裡倒鬆了一口氣。

  陳萌也算看出來,祝纓這是「施鯤休致——逃離苦海」,可以安心在梧州生活了,只苦了他留下來要面對這樣的朝廷。別的不說,就眼前這兩個貨,一旦梧州可能有的威脅解除,他們倆又會鬥起來。

  哪知冼敬卻要下一盤大棋,他說:「既然梧州無反心,她又有心教化蠻夷,不妨賜予書籍。」

  陳萌心道:你好歹毒!時日久了,受你教化,她怎麼辦?

  鄭熹心道:傻貨!你送書過去,用不用都在她。真以為她還是福祿縣令,想著法兒從國子監求書嗎?

  陳萌道:「一年沒到已經派了一撥使者,太隆重了。待秋賦入貢,讓他們回程的時候把書籍捎回去就是。」

  鄭熹故意說:「二郎還沒回來,他這一年著實辛苦。」

  陳萌道:「趁年輕,多見識見識,到了你我這個年紀,想動也動不了啦。」

  二人輕輕巧巧,把話題給轉開了。陳萌是信任李彥慶的,心裡一面罵兒子還是欠歷練、沒能看到李彥慶看到的東西,一面又為祝纓的「克制」感到安心,想來兒子回京之後,短期內不用再跑腿了。

  他嘴上與鄭熹閒扯,心裡已經在算陳枚的歸期了——四十天應該夠回來了,不知會帶來什麼樣的信呢?

  …………

  陳枚在山城裡住得不錯,這裡並不繁華,卻有一股生機,讓人看了精神舒爽。陳枚準備回京的時候,甚至產生了一點點不捨。

  邵俊又拉著一個通譯,去與人問話了。陳枚趁機再去見祝纓,詢問回信的事。

  祝纓已知他們在收拾行李了,算著他們也快離開了,正吩咐準備些土儀讓他們帶回去。

  祝青葉進來說:「大人,陳大人求見。那位邵大人沒有跟來。」

  祝纓道:「帶他過來吧。」

  陳枚與祝纓很熟了,進來之後少了拘謹,多了些恭敬:「叔父,我就要啟程回去了,特來辭行。」

  祝纓道:「再晚,天氣就熱了,道上就不好走了,我就不多留你了。回去以後要當心了,朝堂會變得越來越惡劣。」

  陳枚吃了一驚:「什麼?」

  「規矩壞了,」祝纓說,「以往朝堂不是沒有爭鬥,爭鬥的人總算還有些腦子,還空出點兒良心裝著百姓。如今,滿口仁義道德,百姓卻只是個藉口,是畜產,看什麼都是棋子。一旦起了這樣的心,就不會好好對待百姓,麻煩就要來了。不過,這對你們父子倒不算太麻煩,回去告訴你父親,當心皇帝。」

  陳枚心跳加速,上前一步,一揖到底:「還請您明示。」

  祝纓道:「咱們這位陛下,他的麻煩也還在後面。他性子急,也不英明,是個半瓶子的酸醋,偏偏天下繫在這半瓶醋上。他是天子,他在哪兒,哪兒就有大義。聰明人固然看不上他本人,但不能忽視『天子』。自齊桓公起,有多少人借了天子的光成就了自己?

  你不理天子,自會有別人理他。冼、鄭二人,誰能得到天子的支持,誰就贏了。如今這位,他是還想著制衡之術,才有意留著雙方,連同你爹,政事堂幾個丞相不一心,他才能覺得安心。

  不要因為他不夠聰明就當他不存在,你見他時,一定要認真、誠懇。」

  陳枚飛快地記著,知道這些話是很難得的,只恨不能掏出筆寫下來。

  「他的年紀也不算小了,皇子會陸續的出生、長大,你們馬上就要面臨著立儲。中宮無子,長子比他爹還差,人心浮動。必有一番爭鬥,讓你爹小心。縱有千般的麻煩事,只要大事上站對了地方,就能立於不敗了。不過,我不看好沈瑛。」

  陳枚請教道:「那,我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祝纓打量了他一下,看得陳枚緊張得渾身發麻,才說:「相府公子,人又不傻,脾氣也不討厭,唉……到地方上走一走,沉下去,扎實些。有些事,你不自己經歷,是沒有感覺的。鄭七就是吃了浮在天上的虧。」

  「是。」陳枚又問,「不知叔父給我爹的回信?」

  祝纓拉開抽屜,拿出一封很厚的信來放到了桌上,陳枚上前,叉手捧接過,竟感受到了信的重量。

  祝纓道:「以後再想通信就沒有這麼方便了,你也未必再有什麼機會過來啦。」

  陳枚忽然覺得有點難過,他低聲說:「您保重。您……」

  「嗯?」

  陳枚道:「不識真神的時候,我們就為您擔心過,您又沒有宗族子嗣,南人學生不大靈光,很擔心您的晚年。如今,您是孤身在此,還請早為次來做打算。聽說,狼王老了,牙齒掉了,也會被狼群驅逐。請您一定要保重自己。如果您遇到危險,請一定要讓我知道,我願意奉養您。」

  祝纓聽了哈哈一笑:「好啊。」

  陳枚捧了信,恭敬地退了出去。出了門,將信揣好,陳枚回到客館去正式宣布要回京了,後日動身。又派人去找邵俊回來,卻並不告訴邵俊自己去見過祝纓的事:「明日咱們就去刺史府辭行。再晚,南方就很熱,路上太遭罪。」

  邵俊不疑有他,讚同道:「好。反正能看的也就這些了,使君又不會將她府中案卷開了任我等查閱。」

  陳枚道:「梧州本就是羈縻,哪怕刺史不是她,咱們也須客氣些。」

  邵俊道:「我明白的。唉,這樣一個人……不過,總也算有個好下場了,留在京中,不定是個什麼模樣哩。」

  陳枚有些不悅,反駁道:「你這樣說,倒似是小瞧了她。」

  邵俊本是順口一說,聽陳枚的口氣,他也詫異了:「你這是?」

  陳枚板著臉道:「咱們現在還在客館呢,慎言!」

  「哦。」

  兩人次日又正式去辭行,在府裡看到許多的箱籠,祝纓指著庭院中的物品道:「梧州荒僻,只有這些土產。」

  二人客氣了一番,也都收下了。以陳枚的經驗,什麼金銀珠寶是不想要有了,估計就是土儀。邵俊還有點期待,與陳枚領了東西回客館,他暗中清點了一下,是有點驚訝的——真的只有土產,唯一稍貴的就是一點靈芝。

  這不像是傳說中的祝纓能幹出來的事兒,邵俊長嘆一口氣:看來,明天要到集市上採購一番,沿途還要再買些其他的東西了。

  出這一趟差,家裡得捎點禮物,鄭府更是不能忘了,須備南方特色的厚禮……

  陳枚倒是適應不錯,祝纓給的禮物裡有梧州特色的紙、布、糖之類,還有一些不貴但頗有特色的小飾品,他能應付家裡就行了。

  兩個人,來的時候陳枚帶著點疲倦,回去的時候倒是平靜。邵俊出差,一腔豪情,回去的時候僅是人情世故就讓他頭大了一圈,一張年輕的臉看上去也滄桑了許多。

  ………………

  祝纓親自將二人送出城,又派了項漁將二人送到吉遠府。項漁在吉遠府住了三天,第三天上,又與徐知府、龐司馬一起送二人上路,才轉回山上。

  回到山城祝府,項漁向祝纓匯報了天使已經動身的消息,祝纓道:「好。趙蘇,我明日動身去甘縣,這裡的事務交給你了,項漁,你們要相幫趙蘇。邸報、文書,每日派人送到甘縣。」

  「是。」

  趙蘇又問:「您帶多少人走?什麼時候回來?」

  祝纓道:「青君與我同行,我先到甘縣住一個月,如有變動,會派人通知你的。」

  「是。」

  祝纓這次出行,就不帶張仙姑了,花姐要隨行,小江、周娓等人就留在府裡陪著張仙姑。張仙姑萬分不捨,道:「既然都是自家地方,我與你同去又能怎地?咱們已經過了明路的,也不怕朝廷抓咱們。」

  祝纓笑道:「路還沒修好哩。過兩年,路修好了,我陪娘到處逛逛去。我與大姐都離開了,咱這家裡,沒個人壓陣不行。您得在家好好的。」

  張仙姑只得無奈地說:「好吧,照顧好自己。」又要看祝纓的行李,嫌她衣服帶得少了,又要看她驅蚊的香包帶得夠不夠……

  一直念叨到祝纓帶著花姐、祝青君等人消失在通往甘縣的路上,張仙姑才被祁小娘子、小江等人擁簇著回城。

  那一邊,祝纓騎馬並不快,祝青君做前導,胡師姐陪在她們的身邊。祝青君向祝纓介紹著沿途:「再往前二十里,就有一個小寨子了,裡面的人還算溫和,去年分了地,都安順了下來。如今依舊留在甘縣的,極少有藝甘家的死黨,那樣的人,早在去年就跑了。」

  途中,遇到了田地,祝纓又下馬去看,發現種得不是很好,問道:「派來的人沒有好好教麼?」

  祝青君無奈地一攤手:「教了,也得學得會、學得好。一是語言不通,教得慢,二是原本他們也有經驗,未必肯信一個生人的話。有些陽奉陰違。我與項二郎商議,做出幾個樣子來,讓他們看著哪樣產量高。哦,就是前面那塊地!」

  祝纓點頭:「是個辦法。」

  一路走走停停,相鄰的縣,祝纓走了三天才到了甘縣的縣城,即原本藝甘洞主的大寨。

  項樂卻不在縣城,前來迎接的人是從山城派過去的,其中兩個還是祝纓原來的隨從,他們高興地上前:「大人!校尉!」

  祝纓問道:「項樂呢?」

  兩人對望一眼,忍不住餘光瞥到了祝青君的身上,趕緊端正了眼神,說:「昨天接到信兒,西卡家的那個討厭鬼又來挑釁了。校尉不在,項二郎只好親自去交涉。」

  祝青君的臉沉了下來,祝纓依舊不動聲色:「有什麼事,先進城再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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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六章 親切

  祝纓先不進城,而是打量起這座縣城。自打把項樂、祝青君派駐到這裡,她這還是頭回過來。

  甘縣的縣城比祝纓那個「別業」還要小一點,規劃也很不規整。它半依矮山,在外面看過去,它的外面圍牆還算新,卻不是一個很標準的城牆模樣。

  祝縣的縣城,修建的時候是祝纓打的底稿,參考的是朝廷營建城池的標準。甘縣的縣城底子是藝甘家的大寨,寨子就不標準。

  祝青君道:「咱們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也想修整來,只是一直不湊手,就怕中途被偷襲,工程也大,一時半會兒不能完工。」

  祝纓道:「不必膠柱鼓瑟。」

  祝青君道:「裡面也沒有咱們家那樣規整。底子是原本藝甘家的一個小寨子,藝甘家的老洞主搬過來之後又在外面護建了一些,也沒個規劃,想哪兒蓋哪兒。」

  祝纓道:「原來的寨主呢?」

  「藝甘洞主來了之後沒多久,他的寨子保不住,家裡人也死了,剩下的人跑到吉瑪家去了。」

  藝甘洞主幾代人營建、居住的大寨還在祝纓那個山城的下面,後來藝甘洞主捨棄了那裡,那裡倒是地勢平坦、佔地比這個要大。這次被迫搬遷,也可稱為藝甘家與祝纓的一大仇,弄得雙方很難和解,最終不得不兵戎相見。

  藝甘洞主是這一片的頭兒,於是尋了一處還算大的寨子搬過去,不免也來了一個鳩佔鵲巢。

  祝纓耳朵裡聽著祝青君的解說,打馬進了縣城。裡面果如祝青君所言,道路也不很平直,依山借勢,顯得兩邊的房子也起伏不平。住在城裡的人倒還算安逸,小孩子也不避人,圍著馬前後地跳,樂呵呵地看熱鬧。

  還有小孩子用花帕族的話沖祝青君喊:「回來了喲!」

  祝青君對祝纓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也對小孩子大大方方地說:「對啊,回來了!」

  她的花帕話還帶點口音,小孩子們笑著學她的口音說「回來了」,祝纓聽了直樂。

  也有小孩子問她:「這才是你的男人嗎?」

  祝青君哭笑不得:「哪兒學來的屁話?」

  小孩子對她扮了個鬼臉仍然拿眼晴瞟向祝纓,祝纓已經跳下了馬來,小孩子們往後退了兩步,好奇地打量著她。見她長得白白淨淨、臉上帶點笑,也不凶惡,小孩子們又往前進了兩步。祝青君等人也緊跟著下了馬。

  祝纓從兜裡摸出點糖來,一面給他們分糖,一面笑著說:「不是的喲,為什麼這麼問她呀?又不是走在一起就要是一對的。」

  聽她會說花帕族的話,小孩子們有點小驚訝,又有點理所當然,道:「有人給她唱歌了。」

  一個小姑娘含著糖說:「那是個討厭鬼,耽誤我們收穀子。你不耽誤我們過活,我們就不討厭你。你也唱歌嗎?」

  很快,有大人過來拉孩子回家。祝纓自到梧州之後更加不講究吃穿,祝大死了她要穿孝,新製的衣服就都是普通的細布,出門的時候張仙姑經她準備了不少換身的衣服,也都是從這些裡面拿。與在京城時的精細打扮不可同日而語。

  可是,它是新的、還沒有補丁,式樣也與普通人的不一樣。

  小孩子看不明白,只覺得好看,有生活經驗的成年人一看就知道她身份不一般。他們又怕小孩子衝撞了「貴人」惹禍,緊張兮兮地盯著孩子。其中忽然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麼,附近的人又小聲詢問,他們開始沖著祝纓指指點點,隱隱地說道:「像是他。」

  祝纓彎下腰,很認真地說:「不唱,我也不是她男人。」

  「哦——」小孩子們發出一點失望的聲音。一個小瘦子把口中的糖噴了出來,把他自己給氣哭了。

  祝纓又摸了一顆糖給他:「吶!這回拿好了,嘴裡有東西的時候別說話,吐出來還好,要是嗆著了,可要命。」

  小瘦子認真地點了點頭,剝開糖紙,含到了嘴裡,把嘴巴抿得緊緊的。

  祝青君見人越圍越多,對祝纓道:「咱們還是去衙內再說吧。您出來巡視,既不急著回去,以後有的時候時間體察民情。我和項二,絕不會像朝廷那些官兒一樣,安排好了父老、學生應付上官問話的。」

  接著,又小聲添了一句:「安排了也瞞不住您,就不安排了。」

  慣會「排好了父老、學生應付上官問話」的「朝廷那些官兒」之一的祝纓一點也不覺得尷尬,點頭道:「好。」

  祝青君大聲對圍觀的人說:「這位就是我常說的刺史大人啦!給大伙兒分田地的大人!」

  人群裡議論的聲音更大,一個人控制不住聲音地說:「我就說沒認錯,那一年他來……」

  有人糾正:「不是說是女人嗎?」

  祝青君的目光變得凌厲了起來,直直地看過去,祝纓在她肩上拍了拍,道:「放輕鬆些,別嚇著了人,慢慢說。我呀,曾經到過藝甘家的老寨子。」

  接著她揚聲問道:「是老寨子裡的人嗎?」

  那人大聲說:「是,我們是後搬過來的。」

  祝纓道:「連累你們搬家了。」

  那人說:「不連累不連累,現在才算有家了。」

  這事兒說起來話就長了,誰也不願意背井離鄉的,這十年來,也沒少埋怨過祝纓這個人,山外的人就是陰險狡猾又不厚道。但是去年,就從去年開始,普通的藝甘家人口風就變了,刺史大人為人還是可以的,老洞主多少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祝纓笑笑,又環視一周,對眾人道:「我來打擾啦,大家伙兒以後都是自家人了,以後都好好過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好!」他們一齊應和,多少帶了一些真心。

  …………

  祝纓從城門走到縣衙花了半天的功夫,進了縣衙裡面反而比在外面俐落多了。

  祝青君道:「我平日不在這兒住,都在旁邊的營裡,只在這裡有一間值房歇腳。項二住這兒,他的妻兒沒跟來,這裡有的是房舍。」

  項樂雖然不在,縣衙裡的卻都是從祝縣調過來的人,幾乎都姓祝,倒有四個衙役、一個班頭是項樂用慣了的親信。另有一個賬房,也是他從項家借出來的。項樂出行,還帶走了兩個衙役隨行。

  賬房跑了來,忙著要給祝纓騰房間,話說到一半猶豫了起來。

  祝纓道:「不用了,項二還沒回家,哪有把他的房間給騰出來的道理?等我回去了,還要再給他挪回來,多麼的費事?我去青君那裡住。青君,在你房裡添張床給我。」

  賬房臉上有點苦,他就是有點忌諱這個性別,如果是個男上司來,沒得說,祝纓搬進去就得。一個女上司來,把項樂一個男人的房子騰給她,多少有點不好說話。

  祝纓卻沒有這麼多的彎彎繞繞:項樂又不在衙門裡,自己想了解一下情況問個話,還是得是跟祝青君問。

  當下,祝青君帶著行李去安置,祝纓沒有馬上去營裡,而是在縣衙的廳裡,一一詢問甘縣的其他官員。甘縣的官員都是她任命的,無論新老,都經過她的眼,個個都叫得出名字來。祝纓先問司戶佐:「戶口、土地都造冊完成了嗎?」

  甘縣是新拿下來的,之前連個文字都沒有,萬事都是從頭開始。去年,祝纓調派了一些人過來,才開始清查戶口、清點土地。這不是小半年就能幹完的事兒,也因此,去年整個甘縣的稅收,也是含糊著收的。

  分給誰多少地,按一畝多少斤租子,暫抽了一個什一之稅。沒有統計到的,那就恭喜,你少交了一年的稅。同樣的,教授種植宿麥,也是從在冊了的地方開始,你都不在冊,州裡不知道有你,當然就找不到你、不會教你。

  抽丁服役也是如此,不在冊,徵發沒有你,其他按人頭來的一些好處譬如平價的鹽,也就沒有你。

  司戶佐道:「差不多了,比去年上報給大人的時候又多搜出了三百七十一戶,共一千五百六十九人,都按戶分給他們土地了,今年秋天就能交租、服役了。」

  祝纓又問帳史:「甘藝賬上可支多久?」

  帳史道:「藝甘洞主兵敗之時損失不少,所餘之物俱已造冊。」說著奉上了一個賬本。

  祝纓又問司法佐:「有沒有糾紛?你都是怎麼斷的?」藝甘沒有文字,就更沒有明確的律法,都是些習慣法。習慣法中,又有一個潛規則——聽頭人的。頭人決斷,往往比較隨性。這事兒祝纓早在與阿蘇家打交道的時候就知道了,因此設立甘縣的時候特別指出了,讓項樂等人注意。

  譬如這個戶婚律,你就不能強求什麼三媒六聘,得讓人家自己唱歌。

  司法佐略有一點心虛,道:「還好。他們到衙門來告訴的很少。」

  祝纓沒有追問,而是說:「很少,就是有,把案宗拿來我看。」

  「是。」

  祝纓又依次問了其他的官吏,賬房又來請示飯在哪兒吃。祝纓就在衙門裡與祝青君等人吃飯,席間,她也不說政事,只說大家辛苦,待到甘縣都步入正軌了,給大家輪流放假整休。並且戲言:「都要好好練本事,你們的前途,不止於此。」

  眾人都高興了起來,一個書吏打扮的年輕人站了起來,道:「咱們前途,都在大人。也不全是為了前程,跟著大人,總覺得有奔頭。」

  附和聲旋即響起,祝纓也認得他,是從別業裡出來的。原是索寧家的一個小奴隸,他的父母是被索寧家捉上山的山下人,也因此,他有自己的姓,是別業裡少量的保有自己舊有姓氏的人,名叫徐苗,現在是在司戶佐手下做事。

  祝纓道:「有奔頭就接著奔,會有更好的風景的。」

  「是!」

  祝纓這一晚就住在祝青君那裡,這一片是原本頭人的宅子,中路被拿去做縣衙了,左路有馬廄,就被圈做了營房。甘縣的兵馬並不算多,常備的少,更多的是臨時抽調。祝青君把自己的房間讓了出來,她自己去了隔壁湊合。

  祝纓是個不會早睡的人,拖著祝青君半夜出門,打著火把將縣城轉了一圈才回來休息。

  次日,祝纓與營中土兵一起吃飯。營中男兵女兵都有,人人都知道她是個女人,但見到她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有點像,又有點不像。

  說像,是皮膚白皙五官也挺好看、整個人都潔淨講究,這寨子裡的好些年輕姑娘也沒有這麼白,說不像,是她個頭又高,男裝、行動間整個身體都舒展拉開、不帶女態。

  祝纓拉開了鍋蓋,說:「都坐著吃吧,我看看大伙兒吃的什麼。吃得飽麼?」

  一面自己也盛了一碗,捧著碗與土兵說話。

  土兵們回答得有些磕巴,但也說:「吃、吃得很好。」又添了一句「比以前強多了!」

  祝纓沒說話,點了點頭,扒拉了兩口飯。雜糧,還摻點菜,有鹽味,但是沒有肉。早飯沒肉,也行。她打算吃過午飯、晚飯再說。

  土兵看祝纓不說話了,怕祝纓不信,又結結巴巴地解釋:「我們就是藝甘家的人。」

  祝青君跟著解釋:「是抽丁。」

  「哦。你們報過,我知道。」

  祝青君率領一部分祝縣的兵馬攻打藝甘家,打完了,即使祝纓現在也不能一直供養一支這樣的隊伍。其中一部分抽丁的土兵回祝縣依舊種地去了,但是甘縣也不算太平,西卡家又不時騷擾。所以祝青君就請示了祝纓,從甘縣抽丁,從奴隸中抽取合適可靠的人,編入土兵的行列。

  這個土兵就是這麼來的。家裡分了地、有了屋,當個兵就當得很甘心。

  普通人常年都是只有六、七分飽的,還要勞作,不是不想吃,是沒有。如果是奴隸,處境就更慘了。家裡人口多,老人一天就只能吃一頓,也談不上「飽」,不是兒女沒良心,是沒得吃,得給青壯年吃,吃了好幹活兒。每家都有老人或者小孩兒餓死的。

  所以這只有一點鹽味,也沒有肉的飯,他們都覺得不錯。

  甘縣過得,比其他幾縣是要差一些。

  祝纓吃過了早飯,又往縣城裡轉去,她還是老樣子,好在街上蹓跶,不時往路邊一蹲,就跟老人、小孩兒閒聊。遇著個賣竹筐的手藝,還幫人家破竹篾,一邊破著竹篾,一邊聊,身邊很快聚了一圈的人。

  說是巡視,也不急著去邊境,也不急著召項樂回來。倒是整個甘縣的大寨都知道有這麼一位大人,學什麼都很快,還拿竹篾編蟈蟈給小孩兒。遇著可憐的人,還要順手幫個忙。寨子西牆根下那個柴刀斷了,沒錢換新的小子,就得到了一把新柴刀。又很厲害,一眼就分辨出了正在爭一個笸籮的兩個鄰居,誰才是笸蘿真正的主人。還把一個欺負姑娘的小流氓給親自打了。

  等到項樂從邊境回來,滿寨子裡的小孩兒已經不叫祝纓「大人」改稱她為「姥」了,雖然看著不太像是一個印象中的婆婆嬸嬸的樣子,可是管它呢!姥說了「你們認得我這樣子就是了」。

  他們覺得,「大人」如項樂,不如「姥」親切可敬。

  項樂從外面回來,路上人再稱他為「大人」的時候,他總覺得「大人」這個詞,在他們的口氣中變得不那麼親熱尊重了。

  …………

  項樂直接回縣衙,衣服沒換就得到祝纓的最新情況,忙說:「大人現在哪裡?快帶我去迎接。」

  賬房道:「怕是在城東。」

  項樂道:「前面帶路。」

  匆匆找到祝纓時,天也暗了下來。這一天,祝纓新去了一個打鐵的鋪子,正圍著個破圍裙,跟鐵匠學打鐵。看到項樂,祝纓對周圍的人說:「我去看看他,別耽誤了你們的正事兒。明兒我還來。」

  解下了圍裙,項樂也跑到了面前:「大人,您怎麼……」

  祝纓擺一擺手:「回來了?回去說吧。」

  「是。」

  項樂也是知道祝纓的脾氣的,他倒也不怕,他在甘縣也沒有作威作福魚肉百姓,那就不用怕。

  饒是如此,路上還要解釋:「人手不足,有時做事不得不糙一些。此地又不認王法,有些習慣也不合。我只能分辨個對錯,輕了重了,未必周全。」

  祝纓笑笑:「做得還不錯。」

  項樂頓時高興了,忍了忍,等進到縣衙才說:「西卡家的那個小子,著實惱人,不過,看著倒有一點誠心。」

  「哦?」

  項樂也不知道要怎麼跟祝纓解釋,如果是以前,他會給祝纓一個「男人都懂」的心領神會的眼神,但祝纓她是個女的啊!

  想了一下,他說:「如果有人這麼對三娘,我也不會覺得他是圖謀不軌。就是……」

  祝纓看著他為難的表情,大概知道了他的意思,對方看著還行?

  項樂看祝纓的表情,也鬆了一口氣:「不過,還要看青君,妨礙到青君、妨礙到大人的安排,也是不行的。西卡,如果能夠兵不血刃,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青君年紀也不小了,草草嫁了,恐怕不好,要門當戶對,梧州頭人的孩子,我看配不上她。青君也沒有家人宗族,如果有一賢內助,她也能省些心,更能專心建功立業。」

  說著說著,項樂竟惆悵了起來,他想起來自己的妹妹,如果妹妹也能有個賢內助……

  祝纓道:「此事不急,過幾日我往邊境上瞧瞧去,見著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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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七章 真心

  項樂回來了,就不能再讓祝纓等人在旁邊的「兵營」裡湊合了。他又要張羅收拾了房間主祝纓住下,祝纓道:「不用啦,搬來搬去的麻煩。我瞧你這兒也不過才安定下來,就甭忙我了。」

  項樂道:「縱使您不想挪動,大娘子她們住在營裡恐也不方便。」

  花姐是與祝纓一同到甘縣的,隨行還帶了幾個女學生。女學生不是山外新近上山的那幾個,是花姐已經教習數年的,也都能看些病、醫些人。花姐一動,就是施醫贈藥來的。這幾天她與祝纓分頭行動,各忙各的。

  以項樂以前的經驗,祝纓要巡視邊境,花姐多半是留在寨子裡,大寨忙過了,再往附近的小寨裡接著瞧病人。祝纓與花姐,雖然同行,卻並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則花姐還是搬到衙門裡住著的好。既然要搬了,不如祝纓一起搬到縣衙。

  「您心疼我們,不想讓我們勞累,就與大娘子住一處,我不給您二位另安排房舍,豈不也方便?縣裡的許多事務,我還沒向你秉報哩,籍簿、卷宗都在縣衙裡呢。」

  祝纓想了一下,道:「也罷。」她的行李還沒花姐帶的草藥多,搬一搬,也不費事。

  當下由花姐與項樂的管家一起安排搬遷的事宜,項樂向祝纓匯報甘縣事務。祝纓道:「你遠道而來,先換身衣服休息休息,我的事不急,你先把回來的土兵的功過賞罰擬好。我幫她們搬家去。」說著,捲起袖子就去幫花姐了。

  營房裡,隨同項樂一同去邊境的土兵也加來了,有幾個掛了彩,花姐等人顧不得搬行李,先看他們的傷勢。祝青君是女子,出巡的時候所攜土兵男女摻半,項樂出巡帶的就都是男兵了,被一群女娘看著,又是得意又是不好意思。

  祝青君咳嗽一聲:「都老實點,認真答話。」土兵們才正經了起來。

  祝纓所問,自然是西卡家的事兒,土兵們看瞥一眼祝青君,說出來的情況也與祝纓這些天滿大街亂躥的時候聽到的大差不差:「他們早就與咱們不對付啦。往年也打的,也不獨為哪一樁事。哪家不打呢?」

  誠然!在祝纓到福祿縣之前,阿蘇家與塔朗家對著抓人砍頭放血,花帕族雖然戰力比這兩家略遜,也沒忘了習俗,路果、喜金他們倒不拘泥於某一種斬殺人牲的方法,是人命就行。與路果、喜金分屬的藝甘家,想文明也文明不到哪裡去。還有一個已經沒了的索寧家,也未見看在同族的面子上對阿蘇家手軟,當然,阿蘇家也沒給索寧家好體驗就是了。

  西卡、吉瑪當然也是如此,雖然各族、各家也不免有聯姻的時候,卻也是時不時地互相打一打、獵取點人頭、人血、人皮之類。

  據言,西卡與吉瑪風俗更接近一點,人家祭禮比較喜歡用人皮以及人骨製成的祭器。

  當然,也與塔朗家一樣,抓的外族人不夠祭祀的時候,也拿自家奴隸、甚至是身分比較尊貴的人當祭品。

  也之所以,雖然整個藝甘家的範圍內,對以祝纓為外代表的「外面人」印象很差,但當祝纓派了項樂、祝青君坐鎮甘縣,廢除了奴隸制,廢止了人牲、人祭,風評就開始變好了。再分給土地租種,甘縣一年之內就漸漸穩定下來了。

  祝纓又問:「這次又是為的哪一樁?」她到之前就聽到匯報了,但是傳過來的信息可能有誤,眼前這些是剛從邊境回來的土兵,說話會更可靠。

  土兵又瞥了祝青君一眼,道:「過境來,跑到小寨裡大吃大喝的,又要踩咱們的禾苗,又是嚇人的,太可恨了!」

  說著,也不看祝青君了,開始真的生氣。他家也分得一份地,產出不像以前那樣被頭人抽去大頭,看土地也像是自己家的了,不免對有人想毀禾苗十分氣憤!

  祝青君的臉沉了下來,問道:「踩了多少?」

  土兵縮縮脖子,說:「也、也不、不多,就、就是,停在那兒,故意等、等我們過去。」

  哦~祝纓明白了,祝青君更生氣了,陰著臉才沒把髒話罵出來。花姐抱著一隻水瓶走過來,說:「這是怎麼了?天兒這麼熱,來,喝點兒水。我才煮的涼茶。」

  眾人喝涼茶,氣氛略緩了一緩。祝纓與祝青君、土兵們接著聊,更知詳情。這西卡家讓甘縣比較難受,甘縣希望穩定,他偏要搗亂。每次來的人不多不少,是一個拉開了防線去防不值當,不管它又確實會礙事的數目。

  祝纓問道:「每次都是這個人?」

  祝青君道:「奇就奇在這裡,以往也有別的人,近來就只有他。對了,還有一些從藝甘家逃到西卡的人,也與他混在一起。」

  另一個土兵撇撇嘴,道:「到了西卡家,他們就是西卡家的人了,跟咱們甘縣可沒關係。」

  祝纓又問了對方的兵器、武力之類有無變化,土兵道:「也還是那個樣子。他們有兵器是真。」

  西卡有碳和一點鐵,再往裡一些的吉瑪有大量鐵礦又產生金,冶煉的水平雖然不高,但夠用。

  幾人喝光了涼茶,縣衙也收拾好了,花姐道:「我先去布置屋子。」

  祝青君送祝纓與花姐出門,項樂那裡也擬好了功過賞罰之事。祝纓就徵用了簽押房,與他、祝青君等人開了小會。項樂描述西卡家與土兵略有出入:「作勢傷了一點禾苗,補種及時,沒有什麼損失。我看他不像是真要動刀兵。」

  多的,他也不好當著祝青君的面講。

  祝青君的表情已經不太好了:「大人,我回府向您稟報,就因那人很是可厭。甘縣新附,田還沒有種熟,人心也還沒有大定。大人也說,總要有個兩三年才好。這個時候徵兵,也是不合適的,容易逃跑、嘩變。對面又不缺兵器。可這兩三年,總被這樣襲擾,也不能安心做事。實在可厭。」

  項樂道:「西卡……地方大,又有鐵、石炭等物產,打起來可不太容易,如果能像大人收伏阿蘇、塔朗幾縣一樣收伏,似乎會更方便快捷一些。」

  祝青君撇了撇嘴:「然後呢?還讓他們家接著管?有什麼事兒還要同一群行屍走肉好言好語地商議?他們有鐵有石炭,就不能還放在他們的手裡!

  你又不是不曾隨大人出征過,大人征伐,軍政大權集於一身,令出自幕府,一切才能那樣順暢。

  不是憑真功夫拿到的,就攥不牢,總要受制於人!大人,我看甘縣就很好,比藝甘家好百倍!西卡家的小子看著精神,可西卡家的奴隸也是人。大人既然給了我一次重生為人的機會,給了整個梧州的奴隸做人的希望,請也憐惜一下西卡的奴隸吧!」

  項樂輕輕吸了口氣:「這……也是……釋放奴隸,是件美事。只是眼下,甘縣新設,咱們力有不逮,又恐他們魚死網破。大人,不如先像對藝甘家那樣,先禮後兵,如果他們願意釋放奴隸轉為佃戶、部曲,也是兵不血刃。不願意,再懲罰不遲。我們也好趁此機會多得一些準備的時間。」

  祝青君也說:「大人!要是為了對他們用兵,我情願苦些、累些,巡守邊境。要是為了對他們依舊懷柔……」

  「梧州羈縻的地方已經夠多了,可以不遵王化,不能有更多的地方不聽我的話,我要令行禁止、升降褒貶,」祝纓慢慢地說,「五縣也就罷了,我容忍。其他人已經沒有這個運氣啦。地方,我要,人,我要,祖宗?就不必再多要啦。」

  項樂有些緊張,祝纓慢慢踱到他的面前,將手放在他的肩上,輕聲問道:「你帶了多少心腹到甘縣?打算給他們前程嗎?是不是還想過你兒子的前程?遇到一個就羈縻一個,你們將要在何處容身?」

  祝纓的話連疑問的語氣都很輕,落到項樂的耳中卻是炸響了一連串的驚雷!

  他緊張得喉嚨開始發乾,跪了下去:「大人!我、我錯了。」

  祝纓抓住他的肩膀一提,道:「起來。用心做事!今天的話,一個字也不許洩漏出去!」

  「是!」

  「青君隨我過來。」

  「是。」

  ………………

  兩人到了祝纓與花姐的房間,祝青君的心情很美好,她與大人想到一處了!這是不是說明,她看事情也有長進了?

  祝纓仍然面目平靜,問祝青君:「西卡家的小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祝青君平靜地道:「一個必然要死的人。大人要對付他,其實也不難。我看,他背後的長輩們也是故意讓他過來撩架,好試探咱們。他也就借機生事。我只管看他做了什麼,眼下他妨礙了咱們,自然不是好人。」

  「哦?」

  「我知道項二覺得他人不錯,他在那裡了,結局就已經注定了。以前我和小妹在京城的時候,可憋氣,又不知道大人真身,又沒旁人可訴說,只好兩個人聊,聊人生、聊際遇、聊未來。無可寄托,只擔心您中途放手。

  只要您的功業能夠成就,我們追隨大人,有什麼是得不到的呢?情愛是最微不足道的。小妹還有阿媽、還有她祖傳的寨子,我本是什麼都沒有,更該先成就自己。多少人,多少女孩子,沒有這樣的機會,我得到了,再不珍惜,就叫我再當回索寧家的奴隸!再不珍惜,我就是真真活該做卑賤之人!

  我在天上飛過,就不想再回到籠子裡去!」

  祝青君說完一長串,深吸一口氣,鄭重地跪在了祝纓的面前。

  祝纓抬手按在她的頭上:「好。起來,七日後,你隨我巡行甘縣。」

  「是!」

  ………………

  祝纓又在大寨住了數日,這幾天的時間裡,她先批復了項樂對土兵的賞罰,接著檢查衙門的檔案籍簿,也不忘在大寨裡繼續蹓跶。

  眼看預定離開的時間一天一天的接近,終於到了要啟程的日子。因祝纓要巡邊,花姐隨行到附近的寨子就停,不帶她到邊境。

  衙門裡就有花姐給祝纓收拾行李,祝纓抱著一大包的糖,最後一次到街上給小孩子和老人家發糖吃。一路被好些人圍隨,也有小孩子拿到了糖放在小兜兜裡藏好,兩條小腿倒得飛快,跑到前面,再折返過來,假裝沒有領過,是新來的。

  祝纓好笑地看著她,說:「你領過了喲,剛才在那邊三婆婆家門首的石鼓邊上。」

  將小姑娘臊得兩頰通紅,眼淚也在眼眶裡打轉,一旁另一個小孩子仗義地說:「她阿婆病在床上,她想給她阿婆吃的哩。」

  祝纓挑挑眉,說:「帶我過去。」很奇怪,她不記得這小姑娘的阿婆生病了。如果生病,就是花姐的事兒了,她也沒聽說。

  一群小孩子引路,她走了過去,果然見到一個阿婆病在床上。祝纓打開口袋放到小女孩兒面前:「你可以抓一把。」

  小女孩強自鎮定,伸出小手去抓了一把,放到阿婆的圍裙裡。祝纓對阿婆道:「這是她為您掙的,慢慢嘗。一會兒讓小郎中來給您瞧病。」

  小女孩兒與一群小孩兒圍著她往外走,一些聽到消息的人也來看熱鬧,周遭圍了不少人,他們也在議論,也有感慨的。

  猛然間,從人堆裡衝過來兩個人,一男一女,拔刀衝向祝纓,邊跑邊揮舞著手中利刃,驚得圍觀的人失聲尖叫,小孩子們像被細犬衝擊的雞群,嘰喳四散奔逃。一個小男孩兒跑錯了方向,在那男子行進的路線上,被男子一腳踢開。小孩兒跌到一邊,頭磕在了石階,頓時流了半額頭的血,血還在往外冒。

  祝纓鬆開袋子,拔出長刀,胡師姐的彈子也往外打出。隨從們驚出一身的汗,他們也被人群擠得散了一些。祝纓回梧州之後,身邊的老人陸續派出很多,近來身邊新人不少,經驗也不足,頭一回遇到這種情況,隊形也很難保持。

  胡師姐的彈子雖然有準頭,但當被撥落兩顆,第三顆將一個路人打得哇哇大叫之後,她手下不由一頓。反手拔出了短刀。

  刺客已經衝到了面前!

  祝纓對胡師姐:「一人一個!」

  操刀沖那個男子衝了過去,此間男子身形不高,祝纓個頭是女子中很高的那一撥,一來一去,祝纓竟比那男子還略高一點,對付這個男子並不吃力。兩人一番打鬥,胡師姐先制服了那個女子,隨從們將女子押在地上。

  那一邊,有了胡師姐加入,祝纓的戰局也很快進入了尾聲。祝纓刀長,胡師姐刀短,一長一短,配合默契,將男子逼入死角,長刀在男子身上割出道道傷口,男子漸漸不支,祝纓一個掃堂腿,將人絆倒,隨從們一擁而上,又擒住了一個!

  「你們不認得我了嗎?」那女子大聲呼號!

  人們議論紛紛,那女人又自暴身份——她是原本這寨子裡巫師家的女兒,祝青君等人率軍來攻,巫師家也遭到了打擊,只有一雙兒女逃了出去,其他人或殞於戰亂,或死於逃亡。這寨子裡的巫師,為人倒還算溫和,又有些神秘的色彩加身。因此兄妹倆近來悄悄回來,知道的人倒也沒有首告。

  哪知他們幹了這樣一件事,更不知道他們將賬都算到祝纓的頭上了。

  要說,報這樣的殺親滅門之仇,也是佔理的。

  祝青君與項樂直到此時才得到消息趕了過來,祝青君抽出了長刀!項樂也下令:「押回去,仔細審!審出同黨來!」

  祝纓道:「且慢。」

  她彎腰將受傷的男孩兒抱起來,將手帕按在傷口上,環視四周,看到有幾個人低下了頭,更多的人臉現感慨、擔憂之色。

  祝纓對那女子道:「你們與我有仇,沒有不讓你們報仇的道理。為報家仇,也值得敬佩。我這一次,可以放過你們,下一次,咱們手下見真章。

  你們逃走之後,可以告訴所有仇恨我的人,以後你們還可以來殺我,也只能憑你們的本事對我一個人動手。

  整個梧州,只要是我的地方,除我之外,別人你一個也不許傷,無論是佃戶還是部曲,是奴婢還是商旅,是官吏還是學生,無論以前是哪家哪寨。他們現在是我的人,只要動他們一個人,上天入地,我也要殺了你們,誰收留你們,就懲罰誰。」

  隨從們猶豫著要不要鬆手,祝纓道:「放開他們吧。禮送出城。」又將孩子交給一個衙役,說:「去,送給大姐瞧一瞧傷。」

  兄妹倆面面相覷,互相扶持,狠狠地瞪了祝纓一眼,踉蹌地跑走了。

  祝纓收刀,拎起地上的袋子,撣了撣土,打開袋子,又抓了一把糖,彎下腰來遞給一個還不及領到糖的小孩子,笑眯眯地道:「來,多給你一顆,吃了糖就不怕了。」

  胡師姐叫了一聲「大人」,祝纓頭也不回地道:「沒事兒。」

  又揚聲道:「有事兒幹的都散了吧,讓我們一道玩一玩。今天知情不報的,不追究,永遠不許再提,以後可不興這麼幹了。這地啊,我憑本事搶的,憑良心分給大伙兒的。我不管誰給大伙兒許諾了什麼,我不來,可也沒見他們對你們怎麼好,該拿你祭天還是拿你祭天、該把你砍手砍腳也沒少一刀呵。散了吧,好好種地,好好吃飯。」

  又接著把糖發完,才踱著四方步回到了縣衙。

  祝青君與項樂臉都綠了。祝纓沒事人似地說:「什麼樣子?沒有這樣的人我才覺得奇怪呢!我又不是頭回遇到刺客,這回還沒受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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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 00:11: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五十八章 規劃

  祝纓回到縣衙,磕破了頭的小孩兒也上好了藥包扎好了。小孩兒還懵懵的,好好的討個糖吃就遭了這麼大的罪,也是倒黴。

  祝纓摸摸他的頭,說:「要管到他傷好。」

  花姐提著兩串藥包走過來:「我都準備好啦,這個是留給他的。你呢?」

  祝纓道:「我明天動身。」

  「我去接著打點行李,有你在,我能多走幾個寨子。」

  「好。」

  祝纓答應完,又對項樂說:「今天的事情,不必深究,尤其不要拷問百姓。還是要懷柔。」

  在自己的地盤上出了這樣的事,項樂大感丟臉,暗下決心,必要暗中查明,查明之後怎麼處置另說,查是一定要查的。

  祝纓看著他掩飾不住的嚴肅模樣,語調輕鬆地說:「你做得已經不錯啦。再接再厲。」

  項樂心中感動,又勸說祝纓:「大人再出行,請多帶護衛,留意安全。要見百姓,也請先甄別。」

  那還能知道個屁啊?給下來巡視的上官準備一堆套好詞兒的「父老」,這是祝纓的拿手好戲,自然知道其中的貓膩。她是斷然不會讓自己高高在上,被別人安排好了的。不過剛發生這樣的事,她也不嘴硬,只是說:「明天我們動身,這裡就交給你了,讓青君陪我走一走。」

  項樂大為讚同:「有青君在,我們也好放心。」

  祝纓道:「那就這樣吧。」

  項樂沒有再追著她囉嗦,躬一躬身,離開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查這對兄妹,第二件事則是暗中調查一下他們怎麼回來、怎麼隱匿的,什麼人幫的他們。

  祝纓這裡就輕鬆了,花姐打頭,下面胡師姐、祝青君兩個門神,今天是不許她再亂躥了,祝纓也從善如流在縣衙消磨時間。她慢悠悠地擦著刀,對祝青君道:「甭板著臉了,你去寨子裡問問,有沒有順路的商賈、走親戚的婦孺,咱們捎他們一程,他們路上也能安全些。」

  這是正事兒,祝青君與胡師姐交換了一個眼色,祝青君道:「那我去問問。」

  「哦,如果有熟悉西卡話、吉瑪話的商人更好。」

  祝青君微怔,旋即綻出一個笑容:「哎!」

  到得次日,祝纓如期啟程,離開前又探望了一次那個生病的婆婆,看她家有沒有被為難,再給受傷的孩子家裡留了些柴米,才與花姐、祝青君等人離開大寨。

  離了寨子,祝青葉大大地出了一口氣:「哎喲!」

  祝青君問道:「怎麼了?」

  青葉道:「不知道為什麼,剛來的時候還好,就這兩天,心頭跟壓了塊石頭似的。如今離開了這大寨,忽然覺得一身輕鬆了。」

  花姐道:「有事兒積在心裡就是這樣,走吧。」

  她們也有騎馬的,也有騎驢騾的,後面還有二十名祝青君的土兵,一行也人幾十人,浩浩蕩蕩,往下一個寨子裡行走。甘縣的路比其他幾縣落後些,因為是新附、百廢待興,抽丁不敷用,修路的事兒就略緩一點,因而大家走得並不算快。

  長途無聊,也有土兵小聲哼著歌,很快,青葉等人也小聲哼唱起來,唱著山中風光、勞作辛苦之類。祝青君卻非常的謹慎,彷彿路邊樹叢裡隨時會跳出個刺客似的。

  祝纓沒有阻止她,花姐見狀不由擔心,小聲問祝纓:「是不是有危險?我們是不是拖累你這一程了?下面要是容易讓你分神,我就先不去太遠了,免得添亂。」

  祝纓道:「沒事。」

  祝青君也忙湊過來說:「沒有危險的,不過是出行戒備而已。」

  三人並排,祝纓在最中間,祝青君與花姐一左一右,連胡師姐也被擠得落後了兩個馬身。胡師姐摸著腰間囊袋,在這裡如果有個突發事件,倒不怕誤傷。

  花姐四下看看,繼續小聲地問:「那兩個刺客?」

  祝青君小心地看了祝纓一眼,說:「我想查一查,不殺他們,也得知道他們的行蹤。」

  祝纓道:「這就對了,現在不要動他們。」

  「誒?」

  祝纓抬眼往西看了看,道:「既然是必有一戰,又豈有不作準備的道理?練兵、撫民、囤糧之外也要有個說法。除了吊民伐罪,還要另外準備一個理由。他們從此老實度日就罷了,一旦有不軌之舉,西卡窩藏刺殺我的刺客,我動手,不過份吧?他們逃到哪兒,我就追殺到哪兒。」

  花姐有點驚訝:「你?吊民伐罪不是已經夠了嗎?」

  祝纓道:「因為要說服的是兩種人。對咱們,吊民伐罪這個理由就夠了。但是西卡家有姻親,有盟友,他們也長了嘴。你公然說就是要釋放奴隸、設州置縣、拋開他們,他們是會心驚的!太容易抱成一團,負隅頑抗、作困獸之鬥。對這些人,私仇反而是個不錯的理由,到時候只要有人信了,就能省咱們不少事兒,可以逐個擊破了。青君。」

  祝青君應聲道:「在!」她把聲音壓得低低的。

  「最後終究是靠拳頭說話,現在不過是先把理由找好。勾心鬥角、坑蒙拐騙真是再容易不過了。知道就行,別學,更不要把陰謀當成靈丹妙藥,沒意思。把心思放到帶兵上。」

  「是!」

  祝纓回頭看了看,隊伍的末尾還跟了幾個商人,他們是從甘縣進貨的,這一批進的主要是鹽。甘縣也從鹽場分得了一部分的平價鹽,有關民生,祝纓一向是盡力照顧周到的。甘縣新設,又是通過一場小規模的戰爭,有死傷、有損耗,鹽作為一個重要的收入,祝纓多批了一點給甘縣。賣出後的利潤也可補充甘縣開銷。

  他們用大竹筒盛著鹽巴,放到馱馬的背上,馬頸上的鈴鐺一晃一晃地響,給枯燥炎熱的山間帶來一絲活氣。

  祝纓勒住馬,馬隊還在往前行進,她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後面,與商賈們落在了一處。商人有點緊張倒不至於害怕,只是不明白她要幹什麼。

  祝纓看了看他們身上的衣服,改了口用吉瑪話問:「第幾次來進鹽了呀?」

  商人震驚得眼睛瞪得滾圓!

  祝纓微笑著問道:「數不清了麼?甘縣應該沒有那麼多鹽值得跑許多趟呀。」

  商人回過神來,忙說:「來了兩次。」又誇祝纓吉瑪話說得好。

  祝纓笑道:「也沒有那麼好,我見過的吉瑪人還是少,只有一些商人會辛苦過來。路也不好走,旁人也不方便來。只知道你們會用生金買東西。還有什麼別的有趣的東西嗎?我阿媽在家很無聊,我想給她買些有趣的東西。不是吉瑪產的也行,你們從別處交易來的也可以,只要新鮮、不曾見過的。」

  兩人一搭一搭地接上了話,直到下一個寨子也沒有停下來。到了寨子裡,大家吃了晚飯,祝纓意猶未盡,祝青君安排休息、保衛等事項,花姐帶著學生又給人看病去了,祝纓先不在寨子裡轉悠,而是又與吉瑪商人聊上了。

  這會兒功夫,她已經從商人口中套到了許多有用的信息。譬如「西卡家」與「吉瑪家」就不是一個很準確的概念,人家不是能說是「家」,確切地說應該是「族」,下面又分幾家,佔地頗廣。當年,山雀岳父他們小的時候,「獠人」與朝廷一戰,這些人也有參與。只是因為位置的關係,沒有像阿蘇家山雀岳父他們那樣與朝廷結怨大。

  吉瑪商人說漏了嘴,原來他們販的鹽,路過西卡家的時候也會分售一部分粗鹽。除了鹽,也還進些糖、酒之類不怎麼產但是梧州及以及地區質量更好的東西。

  祝纓只作不知道他說漏了嘴,接著跟他們聊:「你們那兒除了生金、石炭還有什麼物產?有什麼不一樣的吃食嗎?」

  到夜深要休息的時候,祝纓已經知道了,再往西,深山之中沿著河谷還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小塊平原,也種莊稼。他們與西番是有聯繫的,時常換點對方的物產,也見過阿蘇縣與西番的貿易,賺點阿蘇人路過的食宿錢。並且,他們也還往北設法渡江,江的對岸是朝廷管轄的地方,那裡有鹽井。

  「哦,那得有六、七百里外了吧?」祝纓說,這個地方她也是知道的,只是交通十分的不方便。兩岸的山也頗陡,又少有安全的渡口,水流湍急,江上也沒有橋,僅止比塔郎家背後的那個崖岸強一點兒。從那裡運鹽,也是非常困難的。也就怪不得梧州有鹽之後,會有商人將梧州當作一個重要的補充了。

  …………

  吉瑪商人還不覺,祝纓已經把話套得七七八八了,她也沒有全信這些商人的,看著商人離開梧州地面,她依舊在自己境內的寨子裡巡視。邊境與西卡接壤,長住在這裡的人更了解一些西卡、吉瑪的情況,祝纓又巡回探問。

  直至預定回程的時間到了,祝纓不得不動身返回。

  祝纓這一次收獲頗豐,只除了那個想向祝青君唱歌的年輕人沒有遇到,這讓祝纓有些遺憾。

  祝青君沒好氣地說:「一個鬧騰的人,有什麼好看的?只怕您看了,也會嫌煩的。」

  祝纓沒有強求非見此人不可,故意對祝青君說:「你這孩子!我偵查敵情怎麼了?他現在不是個麻煩?」

  玩笑過了,又囑咐祝青君:「接下來你辛苦些,邊境不能亂。等到咱們準備好了,好叫你一勞永逸,不再為這個人操心。」

  祝青君才重新笑起來,痛快地答應道:「好!」

  祝纓又說:「與項樂少些爭執,他長於庶務,又是府中老人,如果他沒有明顯的過錯,你們之間有不協,會被指摘的是你。

  他做了什麼,你覺得不對,記下來,告訴我。既不要衝動與他起衝突,也不要忍氣吞聲地不說。面上要和氣,心裡更要分得清是非。嗯?」

  祝青君笑著點頭,又有些不捨,在祝纓的身邊,她總是能夠身心放鬆的,雖然這位大人常有驚人之舉,但也著實可靠。是在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夜裡,回到了家點一盞燈、在火塘裡添了柴,吊起一鍋肉湯,牆是嚴實不透風的、屋頂是蓋著厚瓦茅草一滴雨也不漏的,安心。

  祝纓揉揉她的頭,說:「我不能離開府裡太久,府裡也還有事,等秋收完了,我要再抽一個月的功夫,趁著天沒有涼透,去西卡、吉瑪兩處稍稍轉上一轉,探探虛實。明年春天,春耕之後,再深入一趟……」

  祝青君不笑了,她跳了起來!才說可靠呢?!!!這就來驚人之舉了?!!!

  祝纓仍然含笑摸她的頭,微微用力把倒黴孩子腦袋給按住了:「我只告訴你,回家也只告訴你老師和阿婆喲。」

  祝青君的手按到了刀柄上!

  祝纓揚長而去。

  …………

  祝纓途中仍然到甘縣的縣城看望了一下大寨中的人,見磕破了頭的小男孩兒留了個疤,說話、走路看著腦子沒壞,也便放心。只可惜那位生病的老婆婆卻是病死了,祝纓又拿出兩串錢來,權作奠儀。

  項樂這一個月也沒閒著,暗中察訪,也讓他查出了一些端倪。卻是兄妹倆又逃回寨中,寨中昔年受到老巫師照顧的人哭訴,道是逃出去後也是孤苦無依,想了想,還是回來生活了。受托之人不疑有他,收留他們住了下來。

  原本,這與祝纓也沒有關係的,上面的「貴人」自有城池營寨,一年也沒往這邊來一次。藝甘家也沒個文字記述,甘縣在統計人口土地,兄妹倆過來之後上個籍簿,就算正式落戶了。

  哪知,祝纓來了,趕巧了。

  項樂仍然不敢掉以輕心,派人留意這一家,暫時按兵不動。預備那對兄妹只要再過來,又或者這家有什麼異動,就立時動手。

  「免教再生禍患。」

  祝纓心道,那又怎麼樣呢?只要甘縣的人越過越好,又許奴隸除掉枷鐐、可以耕田謀生,西卡、吉瑪必有容忍不下的時候。打是一定會打的。可惜項樂如今卻是只想經營甘縣。

  祝纓也不點破,只是說:「我既說過了,就沒有不算數的道理,他們不傷人,咱們也不傷他們。要言而有信。商君變法,始自徙木立信。兩個刺客,比起大業不值一提。」

  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但項樂狠了狠心,還是說:「是。我一定會盯緊他們,不會壞了大人的好事的。」

  祝纓巡視一周,在第三十天趕回了祝縣。

  路過了一片水田。

  此時,藝甘洞主已成雲煙,遺留下的廢棄大寨及周邊平坦的空地就變得安全了起來。祝纓下令,將大寨修整,拆掉低矮腐壞的建築,將仍然保留比較完好的大屋牆體加以利用,又修成一片不錯的房舍。周邊的平地原本就是耕地,離水源也近,也有簡單的溝渠灌溉。稍加用心,不出兩年就又能出一片良田。

  她路過的就是這一片田。

  綠油油的,很是喜人。

  別業已經有十幾年的歷史了,眼看一代人就要成年,多出這一片土地,對於繁衍出的人口是很有好處的。

  田中勞作的的農夫農婦直起腰的時候看到了她,有大聲喊叫的,也有捶著腰笑的,祝纓也在馬上對他們揮手。

  一路打招呼到山城,從城門到府裡,不時有人叫她,祝纓也一路揮手,直到家裡。她先跳下馬,將韁繩給了府內隨從,快走幾步向花姐伸出了手,將花姐從馬上抱下來。

  花姐道:「哎喲,回家嘍!」

  祝纓抬手將她鬢邊一縷灰髮攏到耳後,不動聲色地道:「嗯,回來了。」

  兩人牽著手進府,裡面正熱鬧,幾個少男少女在玩兒,一邊一隊,打得熱火朝天。

  花姐道:「那不是江珍江寶麼?哎?趙霽?那另外那個孩子是誰?」

  趙霽是趙蘇的兒子,江珍、江寶是二江收養的雙胞胎,另外還有兩個男孩子,卻是面生。

  項漁與林風跑了出來,項漁道:「老四,你不許頑皮!」

  這一個卻是他的胞弟,項大郎的小兒子。林風也揪住另一個穿著塔郎家服色的男孩兒的後領子把他提了起來:「你小子,錯子眼不見就淘氣!看我不打你!」

  「舅!!!」男孩兒發出尖叫四肢亂舞,像隻被捏著殼子提到了半空的小烏龜。

  好麼,熱鬧了!

  祝纓問江珍:「你們與他們怎麼玩到一起的?」

  江珍姐妹倆年紀比這些男孩子要略大一點,且她們平日都在上學,此時出現在這裡就很奇怪了。

  江珍上前一抱拳:「姥!您回來了!哦,他們有事,娘和姨就把我們帶來,說一起玩兒的呢。」

  林風解釋道:「這小子,是他阿爸送來上學的。阿發跟著您長進了,他阿爸就說,把人送過來也學點好的。」

  項漁的弟弟就更簡單了,項安不打算嫁人,家裡尋思是不是給她過繼一個嗣子,先送個來看看投不投緣。

  祝纓揪著趙霽頭上小冠的垂纓,問道:「你爹呢?」

  趙霽仰著頭,笑著說:「跟阿婆在後面說話,我娘和江娘子她們都在呢。」

  祝纓提起了他:「走,瞧瞧去。」

  ………………

  「你還知道回家。」張仙姑嗔了一句。

  祁娘子則讓兒子趕緊下來,嫌他外面鬼混了一身土,把祝纓的衣服都給沾髒了。

  張仙姑一手一個,問祝纓和花姐累不累。

  場面熱鬧得緊。

  祝纓道:「我已經回來了,咱們就消消停停地,一件一件地辦,來,該換衣裳的換衣裳。一會兒一道吃個飯,都來。」

  二江等都答應了下來。

  很快,祝纓收束停當,趙蘇又來匯報一個月來的情況,祝纓也向他交了要吞併西卡家的底。

  趙蘇大喜:「我就知道,必有一戰!」

  祝纓道:「不是現在,要甘縣穩固才好。怎麼也要兩三年。再者,不是打了就完了的,打完之後如何治理才是難點。咱們的學校,還是太簡陋了。手上可用的人才也還是太少了。雖然補了些學生,但是再開一縣,是鑿空,所需人手也不少。這兩三年也要加緊培養。不但西卡要用,以後吉瑪也要用。我是要直抵西番的,這麼大一片地方,要人!」

  「是!只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一時半會兒,響應的人不會多。」趙蘇飛快地思考。

  祝纓道:「正式開科考吧!」

  「誒?即使這樣,山外人進山為官?也都要思量的。」

  「不限男女,」祝纓說,「考取的人,先試用,合用了,再留下來,我為她向朝廷請封。不是現在,發出消息去,今年她們復習,明年春暖花開,春耕完了,開科取士,我親自主持。」

  趙蘇有點驚愕,想了一下,又說:「雖與朝廷不同,倒也不失為一種方法。」

  「哼,」祝纓輕笑一聲,「朝廷?朝廷可沒有這樣的主考官呢,丞相主考,什麼成色?」

  趙蘇也笑了,人麼,可用就成。

  張仙姑又走了過來:「吃飯啦,都不餓麼?快著些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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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 00:12:1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五十九章 奇聞

  張仙姑高興極了,她與祝纓坐在上首,下面兩排的席面,都是認識的人,有大人有孩子,小孩子們雖然有禮卻又不失天性地發出些奇怪的小聲音,熱熱鬧鬧。

  祝纓她們在席間也不說什麼正事,更不提遇刺之類,說些花姐又救治了幾個病人、祝纓在甘縣見到了些以前沒有見過的風俗等。小孩子們聽得入神,江珍忍不住插言問了句:「他們還沒改過來嗎?」

  花姐道:「已經在咱們祝大人的治下了,當然改過來啦。」

  「祝大人」三個字說得不無戲謔之意,被祝纓翻了個白眼,花姐抿著嘴直樂。

  她們說的是甘縣一些舊俗,梧州移風易俗十余年,這些小孩子們都沒見過舊有儀式的殘暴,現在聽起來像聽天書一樣。

  大人們是寬容且有耐心的,與小孩子們一遞一遞地聊天,很快就看出這些小孩子的情況了。郎睿的弟弟,小名叫阿撲的,官話就說得不怎麼樣。江珍江寶官話極流暢,與趙霽以官話交流毫無障礙。項漁的弟弟渟的官話介於二者之間,帶口音,但仍大致能沾邊。

  就算都留下來當學生,阿撲同學也得比別人低兩級先學點語言文字,至少也有個老師補習。

  祝纓心裡給幾人分了個類,當面不提,心中卻已將他們與學校的「改制」與整個梧州的人才規劃、開拓布局勾連了起來。口上還要問:「都住哪兒呀?怎麼安頓的?」

  項漁道:「四郎與我同住。阿撲……」

  阿撲雖然有個舅舅,可這個舅舅是林風,林風自己也是客居,還沒在梧州官場上領上實職哩。

  祝纓對林風道:「你且留下,不也曾隨軍征戰麼?留下來試著領兵吧,阿撲先與你同住。哎,你不是成婚了?」

  林風嘿嘿一笑,手掌在大腿上來回抹著:「是,那個,阿爸說,叫我先來,再接她來。」

  祝纓道:「這樣啊……你是新婚,該給你準備新屋子,新娘子來之前,你們舅甥倆先住我這兒,外頭給你把屋子收拾出來了,你再親自把新娘子接過來,看屋子滿意了,再搬過去。」

  「哎!」林風樂呵呵地答應了,又去跟阿撲逗著說笑。

  花姐嗔道:「就算新娘子滿意了,阿撲也還是在咱家住下吧,人家新婚燕爾呢。」

  一句話說得祁娘子等人都曖昧地笑了起來,祝纓見她這麼說,也就順水推舟。阿撲身份不同,他雖不是塔郎家的繼承人,郎錕鋙卻是拿了將要分給阿撲的戰利品——幾個寨子,湊進了甘縣裡。阿撲長大,無論如何也得給個交待。

  則養在府中就是很合適的了。

  吃過了飯,祁娘子、二江等都很關切地對祝纓和花姐說:「才回來,好好歇息。」帶著孩子回家去了。

  整個祝府彷彿怕驚著祝纓一樣,很快也都沉睡了過去。

  …………

  次日一早,祝纓按時整來。時已入夏,日出得早,祝纓穿衣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兩個年輕姑娘拿了水盆之類來敲門:「大人,起了?」

  祝纓道:「擱那兒我自個兒來就成啦。」

  「那怎麼行?」杜大姐應聲而至,手裡抱著疊衣服,「以往還道您是不慣別人在眼前伺候,白叫您受那麼多累。如今回家了,咱們就得給您伺候得妥妥貼貼的,您只管操心大事兒。」

  祝纓戲言道:「我回來好久啦,你才想起來?」

  杜大姐理直氣壯地道:「您出遠門回來,累嘛!」而且,該說不說的,年歲也一年一年的漸長了。今天,花姐起床動作稍有遲緩,杜大姐才驚覺——主人家年紀都不小了!

  張仙姑早幾年就已經有蔣寡婦及兩個小丫頭照顧起居了,花姐、祝纓從來都是能夠自己動手就自己動手,家裡也漸漸習慣。花姐有學生在跟前,也不大支使學生伺候,有眼力見兒的學生如青君幫著杜大姐拿飯、打水的另算。有小丫頭灑掃院子,花姐也不好叫人幫著穿衣、捶腿、抬著走路。

  今天這一下,一道驚雷就這麼炸在了她的頭上!扳著指頭一數,不好!自己這個後宅的管事真是大大的失職!如今滿家三個正經的自家主人,有兩個她沒照顧到!

  那不行!

  不但緊急給花姐配了兩個侍女,就專管花姐起居,又特意找了倆利索的來放到祝纓房裡。

  要了親命了!怎麼能把這個事兒給忘了呢?想當年,自己剛到祝家的時候,老夫人的年紀還沒有現在的大娘子大呢。

  杜大姐的這些想法祝纓全然不知,她還跳得上房頂、打得了流氓,實在不明白杜大姐一副心虛的樣子所為何來。隨口問了一句,杜大姐卻硬說:「咱們府裡後頭也太冷清了。既叫我管,我就要管!」

  祝纓「哦」了一聲,打算抽空問問花姐,再作安排。杜大姐見她沒有再說話,以為此關已過,打發了她洗漱。

  祝纓照例要練一會兒功,然後去張仙姑那兒蹭個飯。今天人多,就大家一起吃,連林風、阿撲和花姐一起,都在張仙姑面前吃。吃過了就是晨會,她有許多規劃,但都不必在今天說,於是各司其職,一筆帶過。

  只有趙蘇在散會後沒有離開,跟著祝纓到了書房,匯報一下情況。在她離開的這一個月裡,並無大事發生,山下也很太平。趙蘇想要詢問的是「開科考」:「總要有個細節章程。」

  祝纓指著椅子讓他坐,並且說:「不但這個,還有其他。」

  趙蘇洗耳恭聽。昨天祝纓只對他說了個大概,而向西開拓、設節度本就是祝纓說過的,細節,他們確實沒有討論清楚。

  祝纓伸出兩根手指,道:「兩樣,一樣招徠賢才,一樣自己教,哪個都不能丟鬆。

  雖然開科考是要招徠外面的人才,可也不能只靠著那個。他們讀的聖賢書,想法未必可心。我已經能夠猜到,天下大才肯過來恐怕沒有,正經讀書人願意過來的也會很少。女子或許會有一些,但能不能走到這裡還是未知。

  便是有人來了,也要考察心意、行跡。有不合的地方,也須改正,不能為我所用又或者想反客為主的,不能要。

  終究是要落到自己教,不能都指望外面的給。」

  趙蘇道:「是。」

  祝纓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你說得不錯。怎麼樹,還是有講究的。學校裡既缺老師、也缺時間,梧州也就咱們有數的幾個人懂得略多一些。依我看,不能叫大姐一個人忙,她於醫學生盯得緊些,其他的,還是小江他們教些識字歌。外頭看著梧州,百姓識字,好於別處,再往上,就差別人一大截了,可用之人得練、要精進。咱們幾個人,也要兼做老師,尤其是你!我不會教學生。」

  趙蘇失笑:「您還不會教?自福祿縣學起哪個沒有青雲直上?」

  祝纓道:「那不過是安排仕途。我對小鬼是沒辦法的。而且,教什麼、怎麼教也要有講究。若是以後有會教學生的人來,也請她做個先生,咱們就能騰出手來了。」

  「是,」趙蘇說,「教出孝子還罷了,給朝廷教出些忠臣來,可就得不償失啦。」

  祝纓道:「就是這個意思。」

  但是朝廷的課業,成百上千年來已自成一體,想自己另設一套,並非一時之功。兩人不得不探討一番教什麼、要教成什麼樣子。

  趙蘇道:「我看老侯調教新兵就不賴,您回來,別業裡的親兵沒有疑慮就乖乖聽話了。雖然有青君從中出力,老侯打下的底子委實不錯。可以借鑑。」

  祝纓道:「他是給『我的別業』調教護衛,吃了主人家的飯,忠於主人家就在情理之中了,至於主人家是什麼樣的人,倒在其次了。

  咱們接下來要教的,可不是一家的護衛。如果只關注在我身上,我終有死的那一天,接下來呢?無論法統還是忠誠,抑或『文明開化』梧州與山外比,還是差著些的。

  不能照著他們的道理來,照著他們的道理,咱們是女子、是蠻夷,是永遠也不配上桌的的。」

  趙蘇也嚴肅了起來,輕聲道:「眼下就很好,您能讓梧州安寧,梧州百姓就擁戴您。」

  這個事兒,他也想了很久了。自打下定決心跟著祝纓舉家南下,他就開始思考。

  「實用就好。」趙蘇說。在朝廷裡幹過的人,是再明白不過彼此實力的差距了。

  祝纓點了點頭,從趙蘇不反對科考不限男女,她就知道趙蘇是可以商量一些事情的。她忙碌三十年,前三十年攢的好些助手,如顧同等人在這個時候都是沒有辦法放心用的——大家信念不同。梧州女子與她算是同道中人,但三十年來囿於種種原因,不得隨她接觸更多的政務,能力、眼界都還沒有練出來。

  唯有趙蘇,有幾分叛逆在身上,人也是在朝廷地裡歷練過了的,很是精明能幹。

  祝纓道:「先把文書發遍梧州,再往外傳消息吧。時間就定在明春。考的科目麼……不必會寫詩詞歌賦,但要讀一點史,會寫會算……」她也不要求什麼君子六藝了,好用就行。主要就還是寫算等比較實用的技能。

  「是。」

  下一件是祝纓深思熟慮過的——律法。

  梧州地方沒有像樣的法律,還是當年祝纓與頭人們約定的盟約,條文也很粗疏。

  趙蘇聽了就先搖頭:「宜粗不宜細,目今山中簡樸,太細的律條恐不合適。再者又有許多大事要做,騰不出手來。咱們如今可用的人手確實太少!」

  祝纓道:「我知道。不是要現在就拿出一本律法來,朝廷定律的時候,多少明白輕重的大臣、多少博學之士聚集,才能。我的意思,將判例匯集成冊,先依著判例仿著來斷案,先適應一下。」

  這個倒是很好的辦法,也方便記憶。趙蘇道:「這個好。」

  祝纓另有一種想法,她完全可以借著這個機會,通過判例影響更多。

  接著,兩人又討論了一下西拓的方略,主要是一個時間進度,祝纓希望再用兩到三年的時間大致消化完甘縣,然後:「不用他們出兵,只以手上兩縣之力,再往西拓。要花多久才能與西番接壤,要看今明兩年探路偵測的敵情。最好能在十年之內拿下,設節度,再以十年安撫,則大業可成、自保無虞。接下來,就看老天能讓我再活多久了。」

  趙蘇想了一下,道:「小妹,恐怕也是願意出力的。」

  祝纓道:「只可惜,我不能再分茅裂土了。」

  趙蘇問道:「如果是阿蘇縣的人,也可以考試麼?」

  「那倒可以。」祝纓毫不猶豫地說。

  趙蘇又問了一句:「如果,一時兵力不湊手,用到了各縣的兵,可否因功賞賜田宅?」

  「應有之義。」

  趙蘇的眉頭舒展了開來,道:「那我就沒有疑問了。我去擬告示。」

  「去吧。」

  趙蘇走後,祝纓將寬大的書桌清理乾淨,在上面鋪上了一張大大的素帛,開始畫地圖。將這一個月來自己探知的路徑,先打個草稿,更精細的,還需要接下來再上心。

  另一邊,趙蘇擬了草稿,他知道這其中內容的驚世駭俗,再三斟酌,到午飯時也沒寫好。吃了午飯繼續寫,寫了兩天,才把草稿拿給祝纓看。

  祝纓一看,條理清晰,要求明確,日期也對,甚至寫了「某月某日至某月某日期間,趕到福祿縣某處集市,向某人報到,即可被引入山中考察」以及「如被選中留下,包食宿,未被選中,有一技之長,願意留下,也與房舍安置。願意回鄉,發路引、盤纏。」

  祝纓看了,道:「不錯。」開始蓋印,分發。

  ………………

  道路的關係,訊息傳播得也慢,祝纓沉下心來在府裡畫圖、處理庶務,陪張仙姑,抽空去學校教教課、到街上瞎蹓跶。給學校分了班,花姐、二江乃至周娓等都被拖來教與阿撲水平相仿的,以及入門的學問,巫仁、趙蘇教更深奧一些的,巫仁主教一個算術之類,其水平堪與祝纓教學生相提並論,枯燥且乏味。趙蘇好些,聽課的人更喜歡上他的課。

  另一邊,告示也以奇怪的方式傳播了出去。

  梧州境內的還好,頭子就是個女人,大家日子過得也挺美。

  梧州之外,告示就散布得不那麼名正言順了。趙蘇派人,先給進山貿易的商人塞了幾張,由商人帶下山往遠處去。再派人送了一些到福祿縣,讓自己的父親分發。

  他爹娘也是精明人物,派了家丁先到吉遠府,往客棧等處張貼分發。吉遠府自祝纓經營以來,往來客商便絡驛不絕,見到這麼一份奇特的招賢布告,也都議論紛紛。

  徐知府起初不知,過了三天聽衙役議論才知道了這麼一件事,下令去把布告繳來。衙役去了客棧,半天空手回來:「大人,小人不曾看見有什麼求賢布告。」

  「胡說!明明是你說有的!」

  衙役摸摸鼻子:「小人也是聽說。」

  徐知府很是疑心他們心中還惦記著前不知多少任的上司,故意隱瞞,氣得要打,衙役們又互相求情。龐司馬對徐知府使了個眼色,又假意相勸,徐知府才斂了怒容與龐司馬二人退到後面密議——二人索性親自去查繳!

  也不帶這些衙役了,就帶自己的家丁親隨!

  他們一走,衙役們就開始互相埋怨:「又闖禍了吧?」

  「掌櫃的平日沒少照顧咱們,能攔就攔,哎喲,快點兒!去報個信兒!」

  信兒還是報得晚了,徐知府直撲了另一家客棧,從牆上揭下了那個招賢文榜,一看之下,大驚失色!二人面面相覷,都有一個想法:壞了!這事兒不能咱們自己擔!

  二人飛快回府,寫了個聯署的奏本,連同告示,一道遞入京城,請政事堂決斷。這事兒,他們是管不了的。再請相公們快點拿個主意,不然,以客商流轉的情況來看,要不了久,消息就會傳出去了。哪怕是現在,保不齊已經有進完貨的商旅把這樁離奇的傳聞帶離吉遠府了。

  寫完奏本,兩人又忐忑地等著,也不去收繳其他的布告,只當整個吉遠府只有這一份。

  徐知府在府裡直打轉,恨不得第二天就調離這個地方!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與那位做鄰居就是我前世不修的報應!」

  龐司馬也心煩意亂的:「她這是要做什麼?既是羈縻,就也是朝廷官員了,如何自作主張?倒像是不把朝廷放在眼裡了!這也太張狂了!況且,這男男女女的都能考試?這、這還了得?不是要反了天了嗎?從來沒有這樣的規矩!」

  「噓——」徐知府趕緊讓他閉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你耐她何?看朝廷的吧。哎喲……這朝廷,看不透吶!也不知道相公們怎麼想的。她一次一次的挑釁,如何竟不理會?」

  難道是要先縱容,待時機成熟再?徐知府胡思亂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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