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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山梔子] 招魂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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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17 17:57:27
第十章 臨江仙(四)

  心中裝著母親的臨終囑托,倪素想夢見她,又怕夢見她,這後半夜再也不能安睡,她索性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留了幾粒碎銀與字條壓在燭台下,提著一盞燈籠,牽起馬,悄無聲息地離開蔣娘子的家。

  夜路並不好走,倪素騎馬慢行,有個生魂靜默在側,在淺淡吹拂的夜霧裡,伴她一道前行。

  在馬背上晃晃悠悠,倪素早前丟失的睡意不知為何又無聲襲來,壓得眼皮有些沉,她強打起精神,晃了晃腦袋,又禁不住側眼,偷偷打量他。

  他看起來年輕極了,走路的姿儀也很好看。

  「那時,你幾歲?」

  徐鶴雪半垂的眼睫因她忽然出聲而微抬,領會她所說的「那時」,他手提孤燈,啟唇:「十九。」

  倪素吃了一驚,「十九你就……」

  她的後半句話音淹沒於喉。

  「是因為什麼?」

  倪素想象不到,十九歲本該是最好的年紀,他又因何而英年早逝,游離於幽都。

  徐鶴雪聽她問「為什麼」,他也想了片刻是為什麼,但最終,他搖頭,答:「不知。」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不,」

  燈影溶溶,鋪陳在徐鶴雪的衣袂鞋履,他徑自盯著看,聽見一側江河濤聲翻湧,他抬首看去,山如墨,水粼粼,「是不知為何要死。」

  倪素聽不明白,想了想,說,「人生之半數都還不到,你一定有很多遺憾吧?」

  「時間太久,忘了很多。」

  徐鶴雪棲身於霧,更襯面頰蒼白,「如今只記得一件。」

  「就是你在雲京的那位舊友?」

  倪素看著他身上的氅衣。

  徐鶴雪聞言,側過臉來對上她的視線,卻不說是與不是。

  「就像我們說好的,你替我尋兄長,」倪素握著韁繩,聽見馬兒吐息的聲音便摸了摸馬鬃,又對他說,「我也會幫你找到你的舊友,盡力一圓你的憾事。」

  遠山盡處隱泛白鱗,徐鶴雪靜默地審視馬背上的少女,片刻他移開眼,淡聲道:「不必你幫我什麼,只要你肯為我點燈就好。」

  燈籠裡的燭焰熄滅,天色愈見青灰,右側綠樹掩映之間這一河段靜謐許多,有一橫跨兩岸的石橋在上,牽牛的老翁慢慢悠悠地從另一頭來,斗笠往上一推,他眯起眼睛瞧見那山道上有人騎馬走近。

  馬蹄輕踏,馬背上那名年輕女子腦袋一點一點的,身體時而偏左時而偏右,老翁正瞧著,見那馬兒屁股一轉,衝到草木豐茂的溝渠旁,而馬背上打瞌睡的女子沒有防備,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下來。

  老翁張嘴還沒喊出聲,卻見她歪下來的身體好像被什麼一托。

  老翁疑心自己錯了眼,揉了揉眼皮,見那女子在馬背上坐直身體,茫然地睜著眼。

  「怪了……」

  老翁嘟囔著,下了橋往河岸的小路上去放牛。

  倪素才覺手中空空,垂眼看見握著韁繩的那隻手,蒼白單薄的肌膚之下,每一寸筋骨都漂亮而流暢。

  她身後有個人,可她察覺不到他的鼻息,只是他的懷抱很冷,冷得像雪,好像要將她的瞌睡蟲都一股腦兒地凍死。

  他忽有所覺,與她稍稍拉開些距離,道:「若是睏,就睡吧。」

  倪素沒有回頭,看著原本該在她身上,此時卻掛在馬脖子上的包袱,她輕應了一聲,還沒被凍死的瞌睡蟲壓著她的眼皮,在晃晃悠悠的這一段路中,她打起瞌睡竟也算安心。

  眼下正是炎熱夏季,即便是日頭不再,天已見黑,青州城內也還是熱得很,松緣客棧的掌櫃在櫃台後頭撥弄著算盤,時不時地用汗巾擦拭額頭的細汗。

  幾個跑堂的忙活著在堂內點上燈籠,掌櫃的瞧見櫃台上映出來一道影子,他一抬頭,看見個風塵僕僕的姑娘。

  「小娘子可是住店?」掌櫃臉上掛笑。

  「兩間房。」

  倪素將錢往櫃台上一擱。

  兩間?

  掌櫃伸長了脖子往她身後左右張望,也沒見有第二個人,他疑惑道:「瞧著您是一個人啊。」

  倪素一怔,她險些忘了旁人並不知徐子凌的存在,她「啊」了一聲,也沒改口,「我等一個朋友,他晚些時候過來。」

  掌櫃的點了點頭,「您放心,咱們客棧夜裡也是有人在堂內守著的,您的朋友若來敲門,定能迎他進來。」

  「多謝。」

  倪素簡短地應了一聲,隨即便提裙跟著店小二上樓。

  簡單向店小二要了飯菜,倪素將包袱放到床上,回身便滅了房中燈燭,又親手點燃,她一連點了五盞燈燭,果然見那道身影在燈下越發真切。

  「是不是我多點一些,你在旁人眼前顯出身形的時間就越長?」倪素在桌前坐下,倒了一碗茶喝。

  徐鶴雪掃了一眼桌上的燈盞,輕輕頷首:「這些足以支撐一些時間。」

  他並非是不能顯身,而是招魂者為他點的香燭越多,他的身形就會越發真實,以至於與常人一般無二。

  「那等你去見你那位舊友時,我給你點一屋子的燈。」

  倪素撐著下巴,對他道。

  徐鶴雪抬眸,片刻,卻道,「其實你不用再要一間房。」

  「你是守禮的君子,不肯與我同處一室,我不再要一間房,那你今夜在哪裡棲身?又在外面找一棵樹嗎?」

  見他又不說話,倪素放下茶碗,「徐子凌,你做了鬼也這樣謙遜有禮,我又豈能因你是鬼而不對你以禮相待?與我兄長有關的線索如今全在於你,請你不要推拒。」

  她這樣說,不過是為了讓徐鶴雪接受她的好意。

  他這樣守禮知節,生前一定不是尋常人,而孤魂棲身人世,若無片瓦遮頭,豈不更加彷徨?

  畢竟,他也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多謝。」

  半晌,徐鶴雪垂下眼簾。

  趕了整日的路,倪素疲乏不堪,所幸客棧有人打水,她終於沐浴洗漱了一番,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沾枕即眠。

  萬籟俱寂的夜,店小二強撐著睡意在堂內守夜,有一瞬,他覺得樓上有孤光一晃,壓下去的眼皮立刻挑起來,往上一瞧,那間還沒人住進去的房內燭火明亮,樓上靜悄悄的,並無人聲。

  店小二百無聊賴,想起那間房中燃的數盞燈燭還是他去替那位姑娘找來的,明明她那位朋友還沒來,也不知她為何要在那空房中點那麼多的燭火。

  心裡總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店小二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心中期盼著這夜快點熬過去,他才好回去睡上一覺。

  樓上燈籠遇風搖晃,一抹極淡的霧氣順著半開的門縫潛入房中,在燈燭明亮的焰光裡,化為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形。

  徐鶴雪靜默地打量房中簡潔的陳設,半晌,他在榻旁坐下,就那麼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直到他輕皺起眉。

  挽起左袖來,暖黃的燈火照見他肌膚慘白的手臂,完好的皮肉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寸寸皸裂,形成血線般凌亂的刀傷劍痕。

  殷紅的血液順著他的手腕流淌滴落,一觸地面卻轉瞬化為細碎的瑩塵,浮動,散開。

  徐鶴雪放下衣袖,指骨觸摸綿軟的床被,他試探般,舒展身體,就像好多年前,他還曾作為一個人時,那樣躺下去。

  房中瑩塵亂飛,又轉瞬即逝。

  他閉起眼。

  聽見右側櫺窗外松風正響,雀鳥夜啼,還有……篤篤的敲門聲。

  徐鶴雪一瞬睜眼。

  他起身下榻,走過去一打開房門,便見外面立著一個睡眼惺忪的姑娘,她烏黑的長髮披散著,幾縷淺髮貼在頰邊,聽見開門聲就大睜了些眼睛,望他。

  「怎麼了?」

  徐鶴雪出聲。

  「忘了問你,你要不要沐浴?」倪素忍著哈欠沒打,眼睛卻憋出了一圈兒水霧。

  這一段路風塵僕僕,他看起來就乾乾淨淨的,一定也很愛乾淨。

  徐鶴雪一怔,沒料到她覺睡一半,起來竟是為了問他這個。

  「我,」

  他斟酌用詞,答,「不用水。」

  「不用水?那用什麼?」聽見他的回答,倪素的睡意少了一些,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

  底下的大堂內,店小二已趴在桌上熟睡了,鼾聲如雷。

  倪素輕手輕腳地下了樓,掀簾走到客棧的後院裡。

  渾圓的月被簷角遮擋了大半,但銀白的月輝鋪陳院中,倪素看見徐鶴雪站在那兒,他身上沒穿那件氅衣,一身衣袍潔淨如雪。

  被廊廡裡的少女注視著,徐鶴雪清寒的眸子裡流露幾分不自然的神情,他雙指稍稍一動,倪素只覺這院中的月華更如夢似幻。

  照在他的身上,點滴瑩光從他的衣袂不斷飛浮出來,很淺很淡,比他地上的影子還淡。

  倪素實在難以形容自己此刻看到的這一幕。

  她幾乎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曬月亮……就可以嗎?

  倪素滿目愕然,幾乎是呆呆地望著立在庭內的年輕男人,不,應該說他還尚是個少年的形容,神清骨秀。

  此時身在一片光怪陸離的瑩塵裡,且帶疏離,又具神性。

  「你一點也不像鬼魅。」

  倪素走到他的身邊,伸手觸碰點滴瑩塵,只顧仰頭,卻不知她手指相觸一粒瑩塵時,他的眼睫細微地顫動了一下。

  地上那團毛茸茸的瑩光也晃動了一下尾巴。

  「我覺得……」

  倪素仰望著飛簷之上的那片夜幕:「星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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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臨江仙(五)

  雲京,集天下繁華於一城,帝居壯麗,芳桂祥煙。

  今日天陰,瓦子裡樂聲隱約,雲鄉河上虹橋寬闊,兩旁的攤販們顧不上吆喝,一個個地都在朝不遠處的御街上張望。

  河上行船,船工們也心不在焉,都搶著往那處看。

  「那穿紫袍的,便是孟相公吧?」

  有人伸長了脖子,看見那堆青綠朱紅的顏色裡,那道紫色顯眼極了。

  「不是孟相公還能是誰?」光著膀子的大漢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孟相公從文縣回來便正式拜了相,如今又受官家器重,卻還不忘親自來迎舊友回京。」

  「哪裡還算得是舊友喲。」

  一個儒衫打扮的白鬍子老頭在橋上言之鑿鑿,「當初兩人一個貶官,一個流放,就在那城門口割袍,不少人都看得真真兒的,再說,如今孟相公拜同平章事,是正經的宰執,而那位張相公呢?這一流放十四年,聽說他兒子死在了流放路上,前兩年,他的妻子也因病去了,如今他孤身一人回來,卻屈居與他恩斷義絕的故交之下,拜參知政事,是為次相,這兩人如今在一塊兒,只怕是不好相與的。」

  說話間,眾人只見乾淨整潔的御街盡處,有一架馬車駛來,那馬車破舊而逼仄,沾滿泥濘。

  老馬夫驅趕著馬車近了,風拂起破了洞的簾子,隱約顯露端坐其間的一道人影。

  「張相公來了。」

  一名綠服官員瞧見那馬車,便露出笑臉。

  而立在所有官員之前的紫袍相公年約五十餘歲,鬢邊有斑白之色,玉簪束髻,神清目明。

  他靜默地看著那架馬車停穩,馬夫扶著車中那白髮蒼蒼的老者一出來,他臉上才不由露了些詫色。

  奉旨前來迎次相張敬回京的一眾官員中,也有幾個張敬早年收的學生,十四年後再見老師,幾人皆是一怔,隨即紅了眼眶。

  張敬比他們印象中的模樣老得多了,後背稍顯佝僂再打不直,頭髮全白了,面容清癯又鬆弛,這幾步路走到他們前來,還要拄一根拐。

  其實他也只比孟相公孟雲獻年長五歲,但如今卻是傷病加身,不良於行了。

  「崇之兄……」

  紫袍相公一見他走近,心中滋味百轉。

  「有勞孟相公與諸位前來相迎,張敬謝過。」張敬錯開眼,稍微一頷首,極盡疏離的態度令場面一度有些冷卻。

  張敬不作停留,步履蹣跚地往前,聚在一處的官員們立即退到兩旁,他的幾位學生哭腔哽咽地連聲喚「老師」,張敬也不理。

  「張相公。」

  才行過禮,卻生生被忽視的一名緋服官員重新站直身體。

  張敬停步,回頭,他仔細端詳了那名官員的容貌,視線定在他長在鬢邊的一顆黑子痣:「是你。」

  「下官蔣先明,不想張相公還記得,實乃榮幸。」蔣先明已至中年,蓄著青黑的鬍鬚,端得一副板正的好儀態。

  「如何不記得?我離開雲京時正是你蔣大人春風得意之際,十四年過去,聽說你如今已是御史中丞了?」張敬雙手撐在拐杖上。

  蔣先明迎著那位老相公的目光,「張相公這話,可是還氣我當初在雍州……」

  「你別跟我提他。」

  話沒說罷,張敬神色一沉,打斷他。

  這一霎,場面更添劍拔弩張,御街上無有百姓,翰林院的一名學士賀童不由憤聲:「蔣大人,今日我老師回京,你為何要提及那逆臣?官家已許老師再入兩府,你當街如此,意欲何為?」

  「賀學士這是何必?我只是好奇,你們這幾位張相公的學生在旁,張相公為何理也不理。」蔣先明上前兩步,聲音卻壓低了些,「還是說,在張相公眼中,原有比你們幾位,更重要的學生?」

  「蔣大人這話是怎麼說的?」孟雲獻倏爾出聲,見蔣先明垂首,又笑,「張相公最討厭人哭哭啼啼的,七尺男兒當街無狀,他不理,又有什麼奇怪的?」

  蔣先明聞聲,再看向被他那幾個學生護在中間的張敬,縱然華髮衰朽,依舊氣骨清傲。

  片刻,蔣先明鄭重再行一禮,這一番態度忽然又鬆懈許多,帶些尊敬,「懇請張相公勿怪,只因先明多年未忘您當初離開雲京前在城門處對下官那一番痛罵,先明今日誠心來迎相公,並非有意為難,十五年了,先明承認當初任雍州知州時,對逆臣徐鶴雪所行凌遲之刑罰實為民憤,也為吾憤,確有私心所致,大齊律法無剮刑在前,我先刑罰而後奏君,的確有罪。」

  「官家不是已免了蔣大人你的罪責麼?」有名官員小心搭腔,「您當日所為即是民心所向,快不必為此耿耿於懷,那逆臣叛國,若非凌遲,也該梟首。」

  「可我想問張相公,」

  蔣先明仍躬身,「您心中,如今是怎麼想的?」

  什麼怎麼想的?

  孟雲獻眼底的笑意淡去許多,但他沒說話,張敬的幾個學生正要幫老師說話,卻見老師抬起手來,他們一霎噤聲。

  天陰而青灰,雲鄉河畔柳樹成碧,瓦子裡的樂聲傳至御街更為隱約,張敬雙手拄拐,闊別已久的雲京清風吹動他的衣袖,「那逆臣十四歲時,便已不再是我的學生了。」

  作為張敬的學生,賀童為首的幾名官員無不鬆了一口氣。

  要說朝中官員最怕的,還得是這位以剛直嚴正著稱的御史中丞蔣大人,他手握彈劾之權,官家且許其以風聞言事,不必有足夠證據,哪怕只是隻言片語也能成為彈劾之詞,上奏官家案頭。

  再者,誰又能保證他今日這番詰問,不是官家授意?

  「下官蔣先明,敬迎張相公回京。」

  話至此處,蔣先明的神情更為恭謹,他朝這位老相公再度俯身。

  御街上的官員們來了又走,簇擁著當今大齊的兩府相公往禁宮的方向去,守在道旁的官兵也分為幾隊,陸陸續續地離開。

  「徐子凌?」

  倪素在橋上看夠了熱鬧,才轉過臉,卻見身邊的孤魂身形好似更加單薄,天色陰沉日光淺薄,而他發呆似的盯著一處。

  「你看見誰了?」

  倪素又回頭,御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影了。

  清風拂煙柳,滿河波光動,這是徐鶴雪離開好多年,也忘記好多年的地方,可是他此刻再站在這裡,過往種種,又明晰如昨。

  「我的老師。」

  他說。

  那是他十四歲那年,在永安湖謝春亭中,對他說「你若敢去,此生便不要再來見我」的老師。

  「你想見他嗎?」

  倪素問他。

  徐鶴雪不言,只是目光挪回到她的臉上,半晌卻道:「我這裡仍有你兄長的魂火,只要我將它放出去,便知你兄長行蹤。」

  這一路魂火毫無異樣,正說明倪青嵐並沒有離開雲京。

  他話音才落,倪素便見他輕抬起手,也不知施了什麼術,比火星子還要散碎細小的光痕從他袖中飛出,倪素順著它們漂浮的方向轉過身,看見它們飛躍至雲京城的上空,掠入重樓瓦舍之後。

  「要多久?」

  倪素望著那片瓦簷。

  細如銀絲的流光在徐鶴雪指尖消失,他的臉色更蒼白了些,衣袖遮掩之下的無數傷痕寸寸皸裂,殷紅的血液順著手腕淌進指縫,滴在橋上又化瑩塵,他強忍痛楚,聲線冷靜:「魂火微弱,也許要些時辰。」

  倪素回頭之際,他收攏袖袍,玄黑的氅衣也看不出血跡浸潤。

  「與我兄長交好的那位衍州舉子在信中提過他與我兄長之前在雲京住過的那間客棧,我們不如先去那裡?」

  「好。」

  徐鶴雪頷首。

  倪素一到慶福客棧,便照例要了兩間房,才在房中放好包袱,她便下樓與掌櫃交談。

  「小娘子誒,先前的冬試是官家臨時御批的一場會試,以往可沒這先例,也是因著官家想迎孟、張二位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才辦了這冬試為新政選拔新人才,那些天不光咱們這兒住滿了舉子,其他客棧也是啊,那麼多人,我哪記得住您問的那麼一個人啊……」掌櫃被問得頭疼,連連擺手,「您要問我殿試的三甲,我還能跟您說出名姓來,只不過住在我這兒的,沒一個中的。」

  倪素沒問出一點兒消息來,更不知她兄長之前住在這客棧的哪一間房。

  天色漸暗,雲京的夜市顯露出有別於白日的另一番熱鬧,櫺窗擋不住瓦子裡的絲竹之聲,倪素卻無心欣賞雲京這番與眾不同的風情,只吃了幾口飯菜,她便擱下碗筷跑到隔壁房門前,敲了敲。

  榻上的徐鶴雪睜眼,他艱難起身,啞聲:「你進來。」

  倪素聽見他的聲音推門而入,桌上燃的數盞燈燭皆是她先前為他點的,她走近,見徐鶴雪坐在榻上,披起氅衣。

  「你的臉色不好。」

  倪素看著他,說。

  「沒事。」徐鶴雪撫平衣袖,遮住手腕。

  倪素在他對面的折背椅坐下,燈燭在側,她順手再點一盞,「我來是想問你,你的舊友叫什麼名字?如今芳齡幾何?」

  聽清「芳齡」二字,徐鶴雪倏爾抬眸。

  「倪素,我從沒說過故交是女子。」

  「不是女子?」

  倪素望向他,明亮的燭光裡,她依稀還能看見他衣袖邊緣的繡字,「對不住,我見你衣袖上的字跡娟秀,所以……」

  她理所應當地以為那位給他預備寒衣的,應是一個女子,畢竟一般而言,是沒有男子會在寒衣上繡一個名字的。

  「他有一位青梅,這繡字應當是出自她之手。」

  徐鶴雪說道。

  「是我會錯意了。」

  倪素赧然,看著榻上端坐的年輕男人,他蒼白文弱,連唇也淡得沒什麼血色,衣襟嚴整,風姿斐然。

  徐鶴雪正欲說些什麼,卻見她身後那道櫺窗外絲縷銀光纏裹而來,其中卻並無他白日放出去的點滴魂火。

  他神色微變,本能地站起身,卻不防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

  倪素只見他一個踉蹌,便立即上前扶他,這一相觸,倪素握著他的手腕只覺自己握住了一捧雪,冷得她一個寒顫。

  但倪素沒鬆手,將他扶到榻上,「你怎麼……」

  手指觸摸到冰冷且濕潤的一片,她的話音倏爾止住,垂眼才覺他藏在氅衣之下,雪白的衣袖染了殷紅的血跡,血珠順著他的手臂蜿蜒而下,弄髒了他瘦削蒼白的手,修長的指節蜷縮起來,以至於單薄的手背肌膚下青筋微鼓。

  無聲昭示他此時正承受著什麼。

  倪素鬆手,看著自己掌中沾染的,屬於他的血液一點點化為漂浮的細碎瑩塵,在燭火之間轉瞬即逝,倪素意識到了什麼,猛地抬眼:

  「你幫我找兄長,會讓你自己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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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癯:音同渠,清瘦、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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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18 02:00:02
第十二章 臨江仙(六)

  「我的傷多是生前所受,你不必多想。」

  衣冠之下肌膚緩慢皸裂,滿身的刀傷劍痕洇濕他的衣衫,徐鶴雪盡力攏緊衣袖,不欲讓她再看。

  他沒有血肉之軀,身上的傷與所流的血,其實都是魂體受損的具象表現,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樣帶著滿身傷口,淌出殷紅血液,但其實那血液,是他減損的魂火。

  只要他在陽世動用術法,那麼不論他生前還是死後所受之傷,都將成為嚴懲他的刑罰。

  可這些,徐鶴雪並不願對她講。

  「可是你幫我,的確會讓自己很痛苦。」縱然他常是一副病弱之態,但倪素也能分得清他此時比之以往又是何種情形。

  難怪,從虹橋之上到此間客棧,他走得很慢,比往常要慢許多。

  「我雖通醫術,卻於你無用,」倪素蹲下去,知道他不願讓她碰,她只將雙手放在床沿,「你告訴我,我要怎麼樣才能幫你?」

  徐鶴雪垂著眼簾,看倪素趴在他的床沿,她身後數盞燈燭同燃,明亮暖融的光線為她的髮髻鑲上一層淺金的茸邊。

  「請你再點一盞燈。」

  他說。

  「好。」倪素聞聲立即起身,回到桌前再添一盞燈燭,她放穩燭台回頭,見徐鶴雪一手扶著床柱,緩緩坐起身。

  他又在看窗外。

  倪素順著他的視線轉身,櫺窗畔,絲線般的銀光纏繞著一粒魂火。

  「倪素。」

  身後傳來他虛弱的聲音:「找到了。」

  雲京夜落小雨,不減夜市風光,氈棚底下多的是消夜閒談之人,臨河的瓦子裡燈火通明,層層燈影搖落雲鄉河上,掛燈的夜船慢慢悠悠地從橋洞底下穿過。

  街市上人太多,何況天子腳下,本不許騎馬夜馳,倪素在人群裡疾奔,綿軟如絲的小雨輕拂她的面頰,多少雙陌生的眼睛在她身上短暫停留,她渾然不覺,只知道跟著那一粒旁人看不見的魂火跑。

  雲京城門猶如伏在晦暗光線裡的山廓,倪素眼睜睜看著那粒魂火掠過城牆,她倏爾停步,看向那道緊閉的城門前,身姿筆挺,盔甲冷硬的守城軍。

  一陣清風吹斜了雨絲,天邊悶雷湧動,倪素只覺被一隻手攬住腰身,她抬頭望見一個人的側臉。

  又濃又長的睫毛在他的眼瞼底下留了片漂亮的影子,倪素手中提燈,頃刻乘風而起,隨著他悄無聲息地掠去城牆之上。

  燈影在頭頂輕輕一晃,城門處與城樓上的守城軍幾乎是同時抬頭,卻只見夜幕之間,雨霧愈濃。

  風雨迎面,倪素看見其中夾雜瑩塵浮動,立即去拉他的衣袖:「我們快下去。」

  哪知話音才落,徐鶴雪便脫了力似的,失去支撐,與她一齊墜向林梢之下。

  雨聲沙沙的,預想的疼痛沒有來,倪素睜眼,最先看見玄黑銀鶴紋的衣袂,她躺在一個人的懷裡。

  那是比打在她臉頰的雨要冷百倍的懷抱。

  「徐子凌,你怎麼樣?」倪素立即起身。

  徐鶴雪搖頭,骨節修長的手指一抬,倪素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發現了那粒漂浮的魂火。

  「我兄長怎麼會在雲京城外?」

  倪素心中越發不安,也更覺怪異。

  「跟著它,就知道了。」

  徐鶴雪扶著樹幹起身,松枝上的雨水滴下來,淌過他的指節。

  燈籠裡最後一點焰光被雨水澆熄,倪素本能地抬頭去看他的眼睛,果然,漆黑又空洞。

  倪素伸手,卻又忽然停住,輕聲詢問,「我可以碰你嗎?」

  她記得方才在客棧中,他那份無聲的抗拒。

  徐鶴雪循著她聲音所在的地方側過臉,就好像在看著她一樣,雨絲拂來,他半垂起眼簾,慢慢地伸出手。

  倪素看著他伸來的手,毫不猶豫地握住。

  雨水順著兩人的指縫滴落,倪素扶著他跟著那粒魂火往前,雖無燈籠照明,但徐鶴雪身上浮出的瑩塵卻如淡月輕籠,令她足以勉強視物。

  山間雨勢更盛,悶雷轟然炸響。

  殘破的佛廟裡,靠著牆根安睡的小乞丐猛地驚醒,眼下雖是孟秋,時節仍熱,但乞丐在睡夢裡被雨淋濕了破舊的衣裳,此刻醒來不免打一個寒顫。

  廟裡也不知誰點上了蠟燭,那麼小半截燃著,小乞丐仰頭,雨水順著破碎的瓦縫遞到他的臉上。

  窸窣的響動傳來,小乞丐聞聲望去,看見他的爺爺正舉著半截殘蠟在佛像那兒細細地看。

  「爺爺,您在看什麼?」

  小乞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頭髮花白的老乞丐探頭,見朝他招手:「小子,你來看這菩薩的後背。」

  小乞丐不明所以,從草堆裡爬起來,雨水順著破瓦縫四處亂灌,弄得地上又濕又滑,他腳上沒鞋穿,小心翼翼地踩水過去,嘟嘟囔囔,「山裡的菩薩,都是咱們這樣窮狠了的人用泥塑的,有什麼好看……」

  話還沒說罷,小乞丐聽到一陣越來越近的步履聲,爺孫兩個一下回頭,只見雨霧茫茫的山廟門外閃電驚芒,照亮一名女子的形容。

  她梅子青的羅裙沾了泥水,雨珠順著她鬢邊的幾綹淺髮滴答,她的視線最先落在廟中那對乞丐爺孫身上,但又很快挪開,她提裙進門,四下張望。

  爺孫兩個的視線也不由追隨著她。

  老乞丐不防被蠟油燙了手,他嘶了一聲,見那女子又朝他看來,他摸不著頭腦,問:「姑娘,你這是做什麼呢?」

  山野佛廟,夜雨聲聲,冷不丁遇著個年輕姑娘,老乞丐心中甚怪。

  「您何時在此的?可有遇見一個年輕男子?」

  倪素鞋履濕透,踩水聲重。

  「這又不是什麼好待的地方,除了咱們爺孫,誰會到這雨也避不起的地方來?」小乞丐先開了口。

  這的確是個雨也避不起的地方。

  四面漏風,潮濕積水。

  可是倪素是追著那一粒魂火而來的,若她的兄長倪青嵐不在這裡,那魂火又為何會游離至此?

  電閃雷鳴,短暫照徹破簷之下,閃電冷光與老乞丐小心相護的燭焰暖光相撞,倪素又看見那一粒魂火。

  她的視線追隨著它,快步走到那那一尊泥塑菩薩身後。

  魂火消失了。

  雨水擊打殘瓦,淅淅瀝瀝。

  倪素匆忙張望,可這間佛廟就這麼大,除了殘垣就是破窗,冷光斜斜一道落來她的臉上,倪素渾身僵冷,猛地回頭。

  光影如刀割在菩薩彩繪斑駁的肩頸。

  而它寬闊的脊背泥色與其它地方並不相同,像是水分未乾的新泥。

  乞丐爺孫兩個面面相覷,正茫然之際,卻見那姑娘忽然搬起來地上的磚石用力地朝菩薩的後背砸去。

  「你這是做什麼?可不敢對菩薩不敬啊!」老乞丐嚇得丟了殘蠟。

  倪素充耳不聞,只顧奮力地砸。

  煙塵嗆得她忍不住咳嗽,磚石倏爾砸破菩薩的整片脊背,一塊塊泥皮掉落下來,那老乞丐忽然失聲:「菩薩裡頭居然是空……」

  這一剎,裡頭不知是什麼被黑布纏得嚴嚴實實,重重地砸在地面,也砸沒了老乞丐的後半句話。

  潮濕的雨水裡,腐臭的味道越發明顯。

  閃電頻來,小乞丐定睛一看,黑布底下露出來半腐不腐的一隻手,他嚇得瞪大雙眼,驚聲大叫。

  老乞丐忙捂住孫兒的眼睛,回頭卻見那個臉色煞白的姑娘竟朝前兩步,俯身,伸出手。

  她的手止不住地發顫。

  停在半空片刻,倏爾手指蜷緊一個用力將那黑布徹底掀開。

  雷聲滾滾,大雨如瀑。

  老乞丐只一瞧便即刻轉身,幾欲乾嘔。

  地上的屍骸面目全非,但倪素認得他髮髻間的銀簪,認得他身上的衣裳是母親在他臨行前親手縫製。

  大腦轟鳴,倪素嘴唇微張,顫抖得厲害,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

  乞丐爺孫兩個嚇得不輕,眼下也顧不得什麼雨不雨的,兩人一前一後的,匆忙跑出廟門。

  夜雨聲重,四下淋漓。

  倪素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兄長……」

  眼淚如簇跌出,倪素雙手撐在泥水裡,「兄長……」

  扶著門框慢慢摸索朝前的徐鶴雪身影很淡,淡到方才從他身邊跑過那對乞丐爺孫根本沒有發覺他的存在。

  「倪素?」

  他輕聲喚。

  廟中尚有一盞殘燭在燃,可那光亮不屬於他,他的眼前漆黑一片,聽不到倪素回應,卻聽她嗚咽聲重,模模糊糊地喚著「兄長」兩字。

  夜雨交織她無助的哭喊,

  徐鶴雪循聲而摸索往前,一點,一點地挪動到她的身邊。

  他試探著伸手,逐漸往下,耐心地摸索,直至觸碰到她的肩背,沾了滿手雨露。

  她渾身都濕透了。

  徐鶴雪觸摸繫帶,解下自己身上玄黑的氅衣,沉默俯身,輕輕披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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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菩薩蠻(一)

  「那清源山上的泥菩薩廟已經荒廢了十幾年了,誰曉得那菩薩裡頭怎麼封著一具屍體……」

  光寧府衙議事廳內,楊府判緋服而坐,肩頭還殘留雨水的深痕,他用汗巾擦拭起桃子的絨毛,想起自己天不亮在停屍房中見過的那具屍體一霎又沒了胃口,將桃子擱下轉而端起茶碗:「聽說砸開菩薩後背,發現那舉子屍體的,正是該舉子的親妹。」

  「親妹?」

  靠在折背椅上的陶府判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捶打官袍底下的風濕腿,聽了這話不由坐正了些,「荒郊野廟,她一個弱女子如何知道自家哥哥被封在那尊泥菩薩像中?」

  連在廟中棲身的那對乞丐爺孫都不知道,何以她能找到那兒去,又知道屍體就在裡頭?

  「聽她說,是兄長托夢。」

  一名推官恭敬添言。

  「托夢?」陶府判吃了一驚,手中的茶碗也擱到一旁,「這算什麼說辭?不可理喻!」

  「現如今,那女子人在何處?」

  楊府判被汗巾上的桃子毛刺了手,有些不大舒服地皺起眉。

  「正在司錄司獄中,早前那乞丐爺孫兩個跑來報官便驚動了尹正大人,尹正大人的意思是她所言實在不足以解釋她為何會出現在那泥菩薩廟中的一干事,故而尹正大人讓田啟忠先將其帶進司錄司審問一番。」

  推官繼續說道。

  「如此,豈不是要先來一番殺威棒?」陶府判一聽,與那楊府判相視一眼,他捋了捋白鬚,「這案子,甚怪啊……」

  議事廳這廂說起的田啟忠,正是光寧府中的另一名推官,此刻陰雨綿綿,他正在司錄司獄中審案。

  「倪小娘子,你如今還堅持你那番托夢的說辭麼?」

  田啟忠面無表情,端坐書案後,審視著春凳上伏趴的那名年輕的姑娘。

  梅子青的衣裙上鮮血濡濕,她滿鬢冷汗,幾綹淺髮貼在頰邊,一張臉慘白如紙,渾身都在不自覺地顫抖。

  「是。」

  倪素一手撐在春凳上,氣音低弱。

  「子不語怪力亂神。」

  田啟忠緊皺眉頭,厲聲呵斥,「你這小女子,還不快快招實?」

  只見他一個眼色,一旁的皂隸舉起水火棍重打下去,逼出倪素已近喑啞的慘叫,她渾身顫抖得更厲害,暗黃燈影裡,倪素半張臉抵在凳面上,汗濕的亂髮底下,一截白皙的後頸纖細而脆弱。

  刑杖之痛,絕不會麻木,只會一杖比一杖更痛,痛得人皮肉戰慄,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洇濕衣料的黏膩。

  「大人不信鬼神,身上又為何帶一避邪黃符?」

  她的唇顫抖不停,努力發出聲音。

  田啟忠神情一滯,不由觸摸自己的腰側,他這件綠官服下,的確綁著一道折角的黃符。

  那是家中老母親特地求來給他隨身帶的,縱然他不信那些,也不好辜負母親的心意。

  可黃符藏在官服底下,這女子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說過,我在夢中夢到那間泥菩薩廟,也夢到自己砸開菩薩的後背,」倪素艱難呼吸,一字一句,「我甚至夢到大人您,雨天路滑,您的黃符掉在了山徑上,然後是您身邊的皂隸幫您撿起……」

  她越說,田啟忠的臉色就越發不對。

  「哎呀田大人,她怎麼會知道……」

  站在田啟忠旁邊的一名皂隸驚愕捂嘴。

  今晨西城門才開,那對乞丐爺孫跑到光寧府報官,田啟忠便帶著人往清源山上的那間泥菩薩廟裡去。

  廟中一具腐屍,再就是跪坐在屍體旁的這個年輕女子。

  田啟忠先令人將她押解,自己則與幾名皂隸跟在後頭慢行,他分明記得自己身上這道黃符掉落時,這女子已被押著去了山徑底下,不可能看見他身上掉了什麼東西。

  可如此一來,

  此事就更加詭異了。

  難道……還真有托夢一說?田啟忠摸著衣袍底下黃符的棱角,驚疑不定。

  「大人,她暈過去了。」

  立在春凳旁的皂隸忽然出聲,打斷了田啟忠的沉思。

  田啟忠抬眼一看,果然已經不省人事,可她以荒誕言論應對光寧府審問,按照章程,是無論如何也該先給一頓殺威棒,才好教她不敢藐視光寧府。

  可她一弱女子,不但生生捱過這頓殺威棒,且仍不改其說辭。

  「找個醫工來,」

  田啟忠話說一半,又惦記其是個女子,便指著近旁的皂隸道,「再讓你媳婦兒來幫個忙,給她上藥。」

  「是。」

  那皂隸忙點頭。

  倪素昏昏沉沉,偶爾聽到一些刻意壓低的人聲,又感覺得到有人解開她的衣裙,一點一點地揭下與皮肉黏連的衣料,那種痛,痛得她想叫喊卻又頭腦昏沉,掀不開眼皮。

  藥香是最能令她心安的味道,她下意識地辨別其中有哪幾味藥,思緒又逐漸混沌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勉強半睜起眼。

  晦暗牢獄裡,哪有半點人聲。

  但是有一個人乾乾淨淨地立在那兒,因為牢獄遮蔽了天光,而獄中的燈於他無用,他那雙眼睛是暗淡的,沒有神采的。

  也許是聽見她不同昏睡時的吸氣聲,徐鶴雪敏銳地朝她這處望過來,他看不見她,卻聽見她在輕微地啜泣。

  他摸索著,慢慢地走到她的床前,蹲下去。

  「徐子凌。」

  倪素眼眶濕潤,喃喃,「我好疼。」

  她的嗓音乾澀而沙啞。

  徐鶴雪沉默片刻,道:「我本可以……」

  「我們說好的,」

  倪素打斷他,半睜的眼睛並不能將他的面容看得清楚,「你已經幫我找到了兄長,可我還沒來得及幫你。」

  「即便沒有那對乞丐爺孫,我也是要報官的,可如此一來,我要如何解釋我為什麼知道兄長在泥菩薩廟?他們都查得出我是昨日才到的雲京,我有什麼手段,什麼人脈可以助我查清一個失蹤幾月的人就在清源山上那座無人問津的破廟裡?」

  她慢慢搖頭,「既都說不通,那就說不通吧,但若你再用你的術法幫我逃脫這頓打,那到時候,不是你被發現,就是我被當做妖怪處置了。」

  「反正他們既知我是昨日才來雲京,那麼害死我兄長的凶手,也就絕不可能是我,我一個雀縣來的孤女,無權無勢,且無時間與動機謀害我的兄長,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以我結案。」

  在泥菩薩廟裡,在兄長腐化的屍體旁,倪素已經想清楚了這些事。

  那田啟忠身上的黃符其實也是她所想的一環,看見黃符的不是她,而是徐鶴雪,她提及田啟忠的黃符,也不過是為了印證自己這番「冤者托夢」的言辭。

  倪素疼得神思模糊,她更看不清面前的年輕男人,淚珠壓著眼睫,她很快又昏睡過去。

  牢內靜悄悄的,徐鶴雪再沒聽見她的聲音。

  細雨如絲,光寧府司錄司正門之外對著長巷,穿過巷子口,便是一條熱鬧街市,留著八字鬍的窮秀才支了個攤在牆根兒底下,這一上午也沒等來一個代寫文書的活計。

  他百無聊賴,正嘆了口氣,卻覺一陣清風拂面,他微抬眼皮,只見攤子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此人幕笠遮面,身上還穿了一件獸毛領子的冬衣,老秀才心頭怪得很,卻聽幕笠之下,傳來一道凌冽平靜的聲音:「請代我寫一封手書。」

  「啊?」

  老秀才瞧見那人蒼白的手指將一粒碎銀放在他的攤上,他反應過來,忙道,「好好好,公子想寫什麼,只管說來就是。」

  老秀才匆忙磨墨,匆忙落筆,可是越寫,他就越是心驚,忍不住道:「公子,您這手書是要送去哪兒的?」

  年輕公子不答,他也就不敢再問,吹乾了墨就遞上去。

  人已走出老遠,老秀才還禁不住張望,瞧見那年輕公子在路旁蹲下去與一孩童似乎說了幾句話,那孩童便接了他手中的書信蹦蹦跳跳地跑了。

  光寧府司錄司幾道街巷之外左邊的地乾門內,便是夤夜司所在。

  夤夜司中,知鑑司使韓清正聽底下親從官奏報。

  「昨日官家將張相公原來的府邸歸還於他,張相公回府以後,親自收拾了家中的雜物,在院子裡燒了。」

  「雜物?」

  韓清是個宦官,年約三十餘歲,眉目肅正,聲音清潤,聽不出什麼尖細的調子。

  「回使尊,二十年前逆臣徐鶴雪進士及第之時,他曾贈張相公一幅親手所畫的《江雪獨釣圖》,其時,張相公讚不絕口,並在畫上題詩,其詩也曾流傳一時。」

  那親從官恭謹答道。

  「你是說,張相公將那幅圖燒了?」

  韓清端著茶碗,將飲不飲。

  「是,親手燒的。」

  親從官說罷,見使尊遲遲不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他便小心翼翼地又道:「使尊,如此您也好向官家回話了,張相公對那逆臣,情義早絕。」

  簷外雨露沙沙,韓清手中的茶碗久久沒放下。

  「使尊。」

  一名親從官匆匆進來,忙行禮道:「咱們正門外來了個孩童,說有人讓他將這道手書交給您。」

  韓清瞥了一眼,令身旁之人去取來。

  韓清放下茶碗,展開信箋來打眼一瞧,他的眉頭輕皺起來,視線來回在紙上流連,隨即抬首:「那孩童在何處?」

  那親從官立即出去將那小孩兒帶來,韓清身邊的人連著上去問了幾番,也只從那小孩兒口中得知,是一個年輕男人讓他送的信。

  「光寧府那邊,今日是否有人報官?死的可是雀縣來的舉子?屍體是在西城門外的清源山上被發現的?」韓清又問幾名親從官。

  「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有個才上值的親從官家住得離光寧府那邊近些,來前聽家裡人說了幾嘴,「聽說那舉子的屍體被封在那尊泥菩薩裡。」

  死了個舉子,還是來雲京參加冬試的舉子。

  韓清垂眼,寫此封手書之人是篤定他一定會管與冬試有關的這樁事,可此人究竟是誰?

  韓清的視線停在紙上「倪素」兩字,「死者的妹妹倪素,如今可在光寧府司錄司?」

  「聽聞那女子滿口荒誕之言,如今應該在司錄司中受殺威棒。」

  那親從官答。

  韓清揉了手書,正色道:「你幾個帶著我的印信,快去司錄司將人提到我夤夜司來。」

  數名親從官魚貫而出,冒著綿綿細雨疾奔出去。

  他們沒一個人看見立在簷下的一道頎長身影。

  離開倪素身邊太遠,徐鶴雪便要承受更重的痛楚,倪素昨日為他點的燈盞,全用在這一路來消耗。

  他的魂體越發得淡。

  點滴瑩塵淹沒在雨霧之中,徐鶴雪一手扶柱,滿身的傷口又在撕裂,他疼得恍惚,往前兩步,卻又倏爾停駐,回過頭,他看見在廳中出神的宦官。

  他並不記得這個人的樣子。

  因為他當初離開雲京時,此人不過才十一二歲。

  徐鶴雪轉身,清癯的身形融入雨霧裡。

  可腦海裡,卻總有些人聲在盤旋:

  「張相公親自收拾了雜物,在院子裡燒了。」

  「親手燒的。」

  「張相公對那逆臣,情義早絕。」

  徐鶴雪不禁抬首,青灰朦朧的天色裡,簷上垂脊,鴟吻如栩,恰似當年春風得意馬蹄疾,他在老師府中敬聽教誨。

  「子凌,盼爾高飛,不墜其志。」

  老師滿含期許之言猶在耳。

  可終究,

  十四歲那年,他與老師的殷殷期許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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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菩薩蠻(二)

  司錄司外煙雨正濃,獄中返潮更甚,倪素瑟縮在簡陋木床上,冷不丁的鎖鏈碰撞一響,刺得她眼皮微動。

  嶙峋牆壁上映出一道影子,輕微的步履聲臨近,牆上黑影更成了張牙舞爪的一團,很快籠罩過來。

  一隻手猛地扣住倪素的後頸,倪素一剎驚醒,卻被身後之人緊捂住了嘴,她的嗓子本是啞的,身上也沒力氣,她奮力掙扎也無濟於事,只見那人在她身後騰出一隻手來,從枯草堆中抓出來那條沾血的汗巾一下子繞到她的頸間。

  頃刻,汗巾收緊,倪素瞪大雙眼,她幾近窒息,原本煞白的臉色漲紅許多,她仰著頭,看見一雙凶悍陰沉的眼。

  男人作獄卒打扮,仗著她受了刑杖只能伏趴在床上,便一膝抵在她的後背,一手捂著她的嘴,另一隻手用力拉扯汗巾。

  倪素的臉色越發漲紅,像是有一塊大石不斷擠壓著她的心肺,汗巾上濕潤的血漬濡濕了她的脖頸,男人見她越發掙扎不得,眼底正有幾分陰狠的自得,他手上正欲更用力,卻猛地吃痛一聲。

  倪素咬著他的手指,她此時已不知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道,唇齒都是麻的,她只顧收緊齒關。

  十指連心,男人痛得厲害也不敢高呼,他鬍子拉碴的臉上更添戾色,更用力地拉拽汗巾,迫使伏趴的倪素不得已隨之而後仰。

  纖細的脖頸像是要被頃刻折斷,胸腔裡窒息的痛處更加強烈,倪素唇顫,再咬不住男人的手。

  男人正欲用雙手將其脖頸勒得更緊,卻覺身後有一陣凜風忽來,吹得獄中燈火亂晃,可這幽深牢獄裡,窗都沒有,又怎會有這般寒風?

  男人後脊骨發涼,才要回頭,卻不知被什麼擊中了後頸,頸骨脆響,他來不及呼痛,便重重倒下去。

  頸間驟然鬆懈,倪素禁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又一陣猛咳,眼皮再抬不起來,她只感覺有一隻冰涼的手輕撫了一下她的後背,又喚了聲「倪素」。

  木床上的姑娘連咳也不咳了,徐鶴雪摸索著去探她的鼻息,溫熱的氣息地拂過他沒有溫度的指節,竟有輕微癢意。

  「她是受了殺威棒,但田大人也找了醫工,還叫了人給她上藥……」值房內的獄卒領著夤夜司的幾位親從官過來,正說著話,不經意抬頭一瞧,卻傻眼了,「這,這怎麼回事?」

  本該綁在牢門上的鐵鏈銅鎖竟都在地上。

  夤夜司的親從官們個個色變,比獄卒反應更快,快步過去,踢開牢門,牢頭和幾個獄卒也忙跟著進去。

  一名親從官試探了床上那女子的鼻息,見他們進來,便回過頭來,指著地上昏迷的男人:「認識他嗎?」

  「認,認識,錢三兒嘛……」

  一名獄卒結結巴巴地答。

  那親從官面無表情,與其他幾人道:「咱們快將此女帶回夤夜司。」

  隨即,他又對那牢頭與幾名獄卒說:「此獄卒有害人之嫌,我等一並帶回夤夜司,之後自有文書送到光寧府尹正大人手中。」

  牢頭嚇得不輕,哪敢說個不字,只管點頭。

  倪素在睡夢中只覺自己喉嚨好似火燒,又乾又痛,她神思混沌,夢裡全是清源山上的那座泥菩薩廟。

  她夢見那尊泥菩薩後背殘破,露出來空空的內裡,猶如螢蟲般的魂火密密麻麻地附著其中,慢慢地在她眼前拼湊成兄長的模樣。

  倪素猛地睜眼,劇烈喘息。

  此時她方才發現自己好像又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零星幾盞燈嵌在平整的磚牆之上,精鐵所致的牢門之外便是一個四方的水池,其中支著木架與鐵索,池壁有不少陳舊斑駁的紅痕,空氣中似乎還隱約彌漫血腥的味道。

  一碗水忽然遞到她的面前,倪素本能地瑟縮了一下,抬頭卻對上一雙空洞無神的眼。

  徐鶴雪沒聽見她說話,也感覺不到她觸碰瓷碗,他便開口道:「喝一些,會好受許多。」

  在她昏迷的這幾個時辰,他就捧著這一碗水一直坐著。

  倪素口中還有鐵鏽似的血味,是她咬住那個男人的手指時沾的,她不說話,順從地抵著碗沿喝了一口,又吐掉。

  血味沖淡許多,她才又抿了幾口水,這已然很費力氣,待徐鶴雪將碗挪開,她又將臉頰抵在床上,啞著聲音問:「這是哪兒?」

  「夤夜司。」

  徐鶴雪摸索著將碗擱到一旁,垂著眼,「比起光寧府的司錄司,夤夜司於你要安全許多。」

  夤夜司受命於天子,掌宮城管鑰、木契,督察百官,刺探情報,不受其他管束,擔得「人間陰司」之稱。

  「你做了什麼?」倪素乾裂的嘴唇翕動,聲音低弱。

  「我請人代寫了一道手書,將你的事告知給夤夜司的使尊韓清,官家再推新政,冬試便是他的第一道詔令,你兄長是參與冬試的舉子,夤夜司聞風便動,絕不會輕放此事。」

  其中還有些隱情,譬如夤夜司使尊韓清舊時曾受當朝宰執孟雲獻恩惠,此人應是心向於孟,而孟雲獻這番拜相,第一把火還不曾燒。

  既還不曾燒,那麼不如便從冬試開始。

  「只是不料,這麼快便有人對你下手。」

  徐鶴雪之所以冒險送手書給夤夜司,便是擔心藏屍之人一旦得知事情敗露,會對倪素痛下殺手以絕後患。

  比起光寧府司錄司,夤夜司才是鐵桶一般,外面人的手輕易伸不進來。

  「能這樣快收到消息的,一定不是普通人。」光寧府推官田啟忠帶人將兄長的屍體與她帶回城內時天色尚早,也只有靠近光寧府的少數人看見,能在官府裡聽到消息並且知道她在司錄司中,又如此迅速地買通獄卒來殺她,怎麼看,也不是普通人能夠有的手段。

  她沙啞的嗓音透露幾分頹喪哀慟,「徐子凌,若按他們所說的時間推算,我兄長被害時,我與你正在半途。」

  徐鶴雪靜默半晌,才道:「一旦夤夜司插手此事,自會有人讓其水落石出。」

  「會嗎?」

  倪素恍惚。

  「那你可要放棄?」徐鶴雪什麼也看不見,只能循著她的方向,「倪素,你若真要放棄,在光寧府司錄司獄中,你就不會花錢請獄卒去太尉府送信了。」

  倪素沒說話。

  她讓獄卒送去太尉府的那封信其實是岑氏親手所寫,當年南邊流寇作亂,倪素的祖父救過澤州知州的命,那位知州姓蔡,他的孫女蔡氏如今正是太尉府二公子的正妻。

  岑氏寫這封信提及這段舊事,也不過是想讓倪素在雲京有個投奔之處。

  「你哪裡有錢請人代寫手書?」

  倪素忽然出聲。

  徐鶴雪不防她這麼一問,他先是一怔,隨即垂下眼睫,「用了你的,等你從夤夜司出去,我會還給你。」

  「你離世十幾年,在雲京還有可用的銀錢嗎?」

  倪素咳嗽了幾聲,嗓子像被刀子割過似的。

  「我也有位兄長,他年長我許多,在家中受嫂嫂管束,常有身上不得銀錢用的時候,」徐鶴雪主動提及自己的生前事,本是為安撫她此時的難受,但好些記憶盤旋而來,他清冷的面容上也難掩一絲感懷,「我那時年幼,生怕將來與兄長一般娶一個潑辣夫人,不許我買糖糕吃,我便藏了一些錢埋在一棵歪脖子樹下。」

  倪素身上疼得厲害,神思有些遲緩,卻也能察覺得到,這道孤魂正以這樣的方式安撫她的不堪,她眼眶裡還有些因疼痛而濕潤的淚意,扯了扯唇:「你喜歡糖糕啊?」

  徐鶴雪想了想,說:「我已經不記得它的滋味了。」

  倪素「嗯」了一聲,這獄中燈燭暗淡,她望著他:「你是為我去請人寫手書的,我怎麼可能讓你還我。」

  「徐子凌,等我出去了,我請你吃糖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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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菩薩蠻(三)

  「諸位辛苦,加祿這一項還需再議,加多少,如何加,咱們這裡明日就得拿出個章程,後日奏對,也好教官家知道。」

  政事堂內,眉濃目清的紫袍相公在上首端坐,「今日便到這兒吧。」

  堂候官趕緊收揀案上的策論,到一旁去整理擺放。

  天不亮趕著早朝進宮,又在政事堂裡議事到天黑,聽見孟相公這一聲,數名官員如釋重負,起身打揖。

  坐在孟雲獻身邊的張敬很沉默,一手撐著拐,將餘下的一篇財策看了,抬起頭見堂內的官員走得差不多了,他也不說話,拄拐起身。

  「崇之,到我家去,今晚上我夫人要弄鍋子,咱們一塊兒吃。」

  孟雲獻與身邊人說了兩句話,回頭見翰林學士賀童要扶著他老師出去,孟雲獻便笑著走過去。

  「我吃慣了粗茶淡飯,就不麻煩你孟大人了。」

  張敬隨口扔下一句便要走,豈料孟雲獻也幾步跟到了門口,絲毫不管自己是不是熱臉貼冷屁股,「那我到你家吃去?粗茶淡飯我也慣。」

  張敬一頓,他轉頭,對上孟雲獻那張笑臉,片刻,他冷聲,「你孟相公當初不是最喜歡整頓吏治麼?怎麼這回反倒開始梳理財政了?」

  說罷,張敬便由學生賀童扶著,目不斜視地走出去。

  簷外煙雨朦朧,孟雲獻站在門檻處,看著賀童給張敬撐開傘,又扶著步履蹣跚的他朝階下去。

  「您這是何必。」

  中書舍人裴知遠走到孟雲獻身旁,雙手交握,「張相公如今哪還肯給您好臉色,您怎麼還喜笑顏開的。」

  「當初是我三顧茅廬,日日去他家裡頭吃飯,才說服他與我共推新政,我與他分別這十四年,我還想他心中是否萬分後悔當初與我一道做的事。」

  「可你方才也看見了,他是嫌我這趟回來,弄得不痛不癢,沒從前痛快,覺得我折了骨頭,開始討好逢迎。」

  孟雲獻仰望雨霧。

  「您沒有嗎?」

  裴知遠拂去衣袖上沾惹的雨珠。

  孟雲獻聞聲,轉頭對上裴知遠的目光,隨即與其相視一笑,他伸手示意不遠處的宦官拿傘來,慢悠悠道:「當然有。」

  時隔十四年再回雲京,無數雙眼睛都緊盯著孟雲獻,跟烏眼雞似的,警惕極了,生怕此人再像十四年前那般鋒芒太露,一朝拜相便亟不可待地觸碰他們的利益。

  可誰也沒料到,他這一回來,最先提的,竟是「厚祿養廉」的新策。

  這哪裡是整頓,分明是迎合。

  「那當初反對您反對得最厲害的諫官李大人,近來看您也眉清目秀的。」裴知遠這個碎嘴不著四六,就差手裡握把瓜子了。

  「多好,顯得咱們朝中同僚親近,官家也能少聽些他們罵我的話。」

  孟雲獻取來宦官手中的傘,自個兒撐了,往雨幕裡去。

  回到家中,孟雲獻接來女婢遞的茶,見夫人姜氏還在朝庭外張望,便笑著搖頭:「夫人,張崇之不肯來,只能咱們自個兒吃鍋子了。」

  姜氏細眉微蹙,回過頭來用帕子擦了擦他身上的雨水,「你也是活該,當初在那謝春亭中你就說了他不愛聽的話,生生地讓他放跑了自個兒的好學生,好好一個進士及第的少年英才,非要跑到邊關沙場裡頭去做武夫……」

  「夫人忘了,我原也出身行伍。」

  姜氏輕哼一聲,睇他,「是了,你也原是個武夫,可咱大齊的武夫要是得用,你怎麼一門心思扎到文官海裡了?」

  孟雲獻正欲說些什麼,卻聽下人來報:「老爺,有客來了。」

  老管家不提名姓,但孟雲獻卻已知來人是誰,他脫了官服交給姜氏,披上一件外衫,道:「在書房?」

  「是。」

  老管家垂首。

  孟雲獻才到書房,便見一身常服打扮的韓清捧著茶碗坐在折背椅上正出神,他走進去:「韓使尊怎麼得空來我這兒?」

  「孟相公。」

  韓清立即擱下茶碗起身相迎,「相公回京不久,韓清本不該在此時來這一趟,但咱家私以為,孟相公等的機會到了。」

  「哦?」

  孟雲獻坐到韓清旁邊,示意他也坐下,「這話兒是怎麼說的?」

  韓清依言坐下,隨即將懷中的那道手書取出,遞給他:「相公請看。」

  孟雲獻伸手接來,靠近燭火逐字逐句地瞧。

  「這倪素既是死者的親妹,怎會被關去光寧府司錄司中?」

  「她給光寧府的說辭是冤者托夢,所以她才找到清源山上去,光寧府的尹正大人以為此女言行荒誕,故押解至司錄司,受殺威棒。」

  韓清如實說道。

  「冤者托夢?」孟雲獻不由失笑,「此女如今可在你夤夜司?」

  「是。」

  韓清點頭。

  孟雲獻沉吟片刻,將那封手書收起,神清氣爽:「韓使尊所言不錯,這冬試舉子倪青嵐正是我等的機會。」

  ——

  夤夜司聽不見外頭的雨露霏霏,夜裡上值的親從官在刑池對面的值房裡用飯說笑,也有人給昏睡的倪素送了飯來,就放在桌上。

  可她起不來,也沒有應。

  「那小娘子起不了身,只怕也不好用飯啊……」送飯的親從官回到值房內,與同僚說話。

  「怎麼?你小子想去餵給她吃?」

  有人打趣,「或是給她請個什麼僕婦女使的?」

  「咱們使尊可還沒審過她,我這不是怕她死了麼?」那親從官捧起來花生殼朝貧嘴的同僚打去。

  「等使尊過來,咱們再請示一下,給她找個醫工瞧瞧。」

  值房裡毫不收斂的說話聲隱約傳來,倪素遲緩地睜開眼,看見陰暗牢獄內,那個年輕男人正在桌邊耐心摸索。

  倪素看著他雙手觸碰到放在桌上的瓷碗,他頓了一下,又摸到碗上的湯匙,隨即慢吞吞地,一步步憑著感覺往她這邊走過來。

  「倪素。」

  徐鶴雪不知道她已經醒了,在床沿坐下,輕聲喚她。

  「嗯。」

  倪素應了一聲。

  徐鶴雪聽見她這樣快應聲,他怔了怔,隨即道:「你這一日都沒用過飯。」

  他捏著湯匙,舀了一勺粥,慢慢往前。

  「左一點。」

  倪素看著他偏離方向的手,嗓音虛弱又沙啞。

  徐鶴雪依言往左了一些。

  「再往前一點。」

  徐鶴雪又試探著往前了些。

  倪素的唇碰到湯匙裡的熱粥,她堪堪張嘴吃下去,可是看著徐鶴雪,她總覺得他的身形淡了許多。

  細微的瑩塵浮動。

  她沒有多少力氣的手勉強拉拽他的衣袖。

  徐鶴雪看不見,不防她忽然的舉動,衣袖後褪了些,濕潤的血跡,猙獰皸裂的傷口,縱橫交錯。

  此時此刻,倪素方才想起,他如果擅自離開她的身邊,應該也是會受苦的。

  即便如此,他也還是去請人寫了手書。

  倪素看著他攏起衣袖,她望了一眼燈火明亮的值房口,忍著劇痛直起身,烏黑的鬢髮早已被冷汗濕透,她的臉色十分慘白,一手抵在鐵欄桿上,重重地敲擊牢門的銅鎖:「來人,快來人!」

  她高聲呼喊更扯得嗓子刀割似的疼。

  徐鶴雪不知她為何如此,卻聽值房那邊有了動靜,他便將碗放下,沒有出聲。

  「姑娘,你這是做什麼?」

  一名親從官走近。

  「請給我幾支蠟燭,一個火折子。」

  倪素輕輕地喘息,艱難說道。

  徐鶴雪聽見「蠟燭」兩字,他纖長的睫毛微顫,沒有神采的眸子迎向她聲音所在。

  幾名親從官不知她要蠟燭做什麼,他們面面相覷,最終還是從值房裡拿來幾支沒點的蠟燭,但基於他們夤夜司中的辦事手段,他們給了火折子也沒走,監視著那年輕女子從榻上起來,強撐著身體顫著雙手,將燈燭一一點燃。

  親從官們只當她是怕黑,但他們還是收走了火折子,又擔心她此舉萬一存了不好的心思,便將她點燃的蠟燭放到深嵌牆壁的,高高的燭台上,確保她一個身受重傷的女子碰不到,這才放心地回了值房。

  靜謐的牢獄內燈影搖晃,那是倪素給徐鶴雪的光明。

  到此時,徐鶴雪方才看見受刑後的倪素是怎樣一番狼狽的形容,她渾身都是血,被汗濕的淺髮黏在她的頰邊,她脆弱得不像話,無力地趴在榻上,枕著手背和他說:「我這樣,其實並不想被人看見。」

  徐鶴雪垂眸片刻,端起那碗粥,舀了一勺湊到她唇邊:「我知道。」

  他曾經,也不想被人看見。

  「但是,我願意為你點燈。」

  倪素吃下他餵的這口粥,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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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菩薩蠻(四)

  倪素吃了小半碗粥又睡過去,只是身上疼得厲害,她睡得也並不安穩,聽見值房那邊鐵柵欄開合的聲音,她立即睜開眼睛。

  「周挺,將人提出來。」

  倪素只聽見這樣一道聲音,隨即一陣腳步聲匆匆而來,幾名親從官出現在牢門處,正要解開那銅鎖。

  燈燭燒了半夜,徐鶴雪已然好受許多,他的魂體也不像之前那樣淡,看著那幾名親從官開鎖進來扶起倪素,他也沒有現身,只是觸及倪素看過來的目光,他輕輕搖頭,對她道:「不要怕。」

  他不現身,就只有倪素能聽見他的聲音,那幾名親從官是半點也察覺不到,將倪素帶出牢門,淌著刑池裡的水,將她綁到了刑架上。

  冰冷的鐵鏈纏住她的雙手與腰身,更束縛著她的脖頸,使她不得低頭,更無法動彈,只能望著那位坐在刑池對面,作宦官打扮的大人。

  「倪姑娘初來雲京,究竟是如何發現你兄長屍體在清源山的?」

  韓清接來身邊人遞的茶碗,審視她。

  「兄長托夢,引我去的。」

  倪素氣音低弱。

  韓清才要飲茶的動作一頓,他眼皮一挑,「倪姑娘不會以為,咱家的夤夜司比他光寧府衙還要好糊弄吧?」

  立在刑架身後的親從官一手收緊鎖鏈,迫使倪素後背緊貼刑架,擠壓著她受過仗刑的傷處,同時她頸間的鐵鏈也一道收緊,如此屈辱的桎梏,迫使她不得不仰頭。

  「我不信您沒問過光寧府的田大人,」

  倪素痛得渾身發抖,嘴唇毫無血色,「我初到雲京本沒有什麼人脈手段,我若還有其他解釋,又何必在光寧府司錄司中自討苦吃?還是說,大人您有比我更好的解釋?」

  韓清見此女孱弱狼狽,言語卻還算條理清晰,他不由再將其打量一番,卻道:「姑娘如何沒有人脈?一個時辰前,太尉府的人都跑到我夤夜司來問過你了。」

  「我的信是何時送到太尉府的,大人不知麼?」

  倪素被鎖鏈纏緊了脖頸,只得勉強垂眼看向他,「若非身陷牢獄,我也輕易不會求人。」

  立在夤夜司使尊韓清身邊的汲火營指揮周挺聞言,眼底稍露詫色,區區弱質女流,在男人都少不得害怕的夤夜司刑架上,言辭竟也不見憂懼。

  「倪姑娘有骨氣,可僅憑那推官田啟忠的一個黃符,就要我等相信你這番荒誕言辭,你是否太過天真了些?」

  韓清將茶碗扔給周挺,起身接來一根長鞭,那長鞭隨著他走入刑池而拖在水中,其上密密麻麻的鐵刺閃爍寒光。

  與夤夜司的刑罰相比,光寧府的那些便只能算作小打小鬧。

  長鞭的手柄抵上倪素的臉頰,那種徹骨的冷意令她麻木,她對上韓清那雙眼,聽他道:「這鞭子是男人也熬不住的,倪姑娘,你猜這一鞭下去,會撕破你多少皮肉?」

  他說得過於森冷血腥,倪素佯裝的鎮定被擊潰,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卻聽韓清一揮鞭,重重擊打水聲的同時厲聲質問:「還不肯說實話麼!」

  「我所言句句是真!」

  激蕩起來的水花打在倪素的臉頰。

  「好,」

  韓清揚鞭,水聲滴答,「姑且當你所言是真,那你既知道自己很有可能無法解釋,你為何不逃?」

  「我為何要逃!」

  倪素失控,眼眶紅透。

  這一剎,刑房內寂靜到只剩淅瀝水聲。

  徐鶴雪立在刑池旁,「倪素,記得我與你說過什麼嗎?」

  倪素方才聽清他的話,便見韓清忽然舉鞭,作勢朝她狠狠打來,倪素緊閉起眼:「大人如何明白!」

  預想的疼痛沒有來,倪素睫毛一動,睜開眼,正看清近在咫尺的鞭身上,尖銳細密的鐵刺猶帶沒洗淨的血漬。

  「至親之重,重我殘生。」

  她喃喃似的。

  韓清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他過分肅正的面容上顯露一絲錯愕,「你……說什麼?」

  「我不逃,是要為我兄長討一個公道,我的兄長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倪素的氣力都快用盡了,「哪怕我解釋不清自己的緣故,我也要這麼做。」

  韓清近乎失神般,凝視她。

  「使尊?」

  周挺見韓清久無反應,便出聲喚。

  韓清回神,手中的鐵刺鞭卻再不能握緊,他盯著那刑架上的年輕女子,半晌,他轉身走出刑池。

  水珠在袍角滴答不斷,韓清背對她:「倪姑娘真是個聰慧的女子,你那番冤者托夢的說辭我一個字都不信,但正如你心裡所想的那樣,不論是光寧府還是我夤夜司,都不能憑你言辭荒誕便定你的罪,大齊律沒有這一條。」

  韓清轉過身,扔了手中的鐵刺鞭,「太尉府二公子如今也是個朝奉郎的官身,他來問,我自然也不能不理會。」

  這般心平氣和,彷彿方才執鞭逼問的人不是他。

  夤夜司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天色也愈發有泛白之勢,晨間的清風迎面,倪素被人扶出夤夜司還有些恍惚,從光寧府的牢獄到夤夜司的牢獄,這一天一夜,好似格外冗長。

  「倪姑娘放心,你兄長的案子咱們使尊已經上了心,事關冬試,他必是要查個水落石出的。」

  周挺命人將倪素扶到太尉府派來的馬車上,掀著簾子在外頭對她說道。

  倪素點頭,看他放下簾子。

  「小周大人何時這般體貼人?還讓人家放心……」一名親從官看那馬夫趕著馬車朝冷清的街上去,不由湊到周挺身邊,用手肘捅了捅他。

  「少貧嘴,人雖從這兒出去了,可還是要盯著的。」

  周挺一臉正色。

  那親從官張望了一下漸遠的馬車,「不過我還真挺佩服那小娘子,看起來弱質纖纖,卻頗有幾分骨氣。」

  多的是各色人犯在夤夜司裡醜態畢露,這倪小娘子,實在難得。

  馬車轆轆聲響,街巷寂靜。

  倪素蜷縮在車中,雙眼一閉就是那夤夜司使尊韓清朝她打來的鐵刺鞭,她整張臉埋在臂彎裡,後背都是冷汗。

  「韓清沒有必要動你,」

  清冷的聲音落來,「他方才所為,無非攻心。」

  倪素沒有抬頭,隔了好一會兒,才出聲:「為什麼他聽了你教給我的那句話,就變了臉色?」

  「因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

  倪素聞聲,抬起頭,竹簾遮蔽的馬車內光線昏暗,年輕男人坐在她的身邊,眸子不甚明亮。

  「什麼意思?」

  「他當年也有過與你相似的境遇,那句話,便是那時的他說與人聽的。」

  「那你怎麼會知道?」

  倪素望著他,「你生前也是官場中人嗎?」

  徐鶴雪沒有否認。

  「韓清幼年受刑入宮,他唯一的牽掛便是至親的姐姐,那時他姐姐為人所騙,婚後受盡屈辱打罵,他姐姐一時失手,刺傷其夫,深陷牢獄將獲死罪。我教你的那句,便是他跪在一位相公面前所說的第一句話,那時,我正好在側。」

  「那後來,他姐姐如何了?」

  「那相公使人為其辯罪,官家開恩,免除死罪,許其和離。」

  徐鶴雪所說的那位相公,便是孟雲獻,但當年孟雲獻並未親自出手,而是借了旁人的力促成此事。

  所以至今,除他以外,幾乎無人知道韓清與孟雲獻之間這段恩義。

  「難怪你讓我不要怕。」

  倪素終於知道,那句「至親之重,重我殘生」為何是殘生了,「可是我看見他手裡的鐵刺鞭,還是很害怕。」

  怕那一鞭揮下來,上面的鐵刺就要撕破她的血肉。

  「你已經足夠勇敢了。」

  遮蔽光線的馬車內,徐鶴雪並不能將她看得清楚。

  倪素搖頭,「那是因為我知道你在。」

  「你在看著我,我會覺得我至少還有一些底氣在,」她的聲音很輕,「我只能盡力抓住你給我的那一分勝算。」

  徐鶴雪垂著眼睫,沒有說話。

  「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他出神之際,卻聽倪素忽然問。

  徐鶴雪下意識地抬眼,也看不清她的神情,他有點茫然,「嗯?」

  「老伯。」

  倪素盡力提高了些聲音。

  外頭的馬夫聽見了,回頭應了一聲,「小娘子您怎麼了?要到咱們太尉府還要過幾條街呢!」

  「請幫我買兩塊糖糕。」

  倪素說。

  街邊的食攤總是天不亮就擺好,食物的香氣飄了滿街。

  馬夫停了車,買了兩塊糖糕掀開簾子遞給趴在車中的倪素,又瞧見她身上都是血,嚇人得緊,便道:「我這就趕緊送您回府裡,二少夫人一定給您請醫工。」

  簾子重新放下,徐鶴雪的眼前從清明到模糊,忽然有隻手將油紙包裹的糕餅塞到他手中。

  「我答應過你,要給你買糖糕吃。」

  徐鶴雪垂眼,看著手中的糖糕,他有片刻的怔愣。

  熱霧微拂,

  好似融化了些許他眉眼處的冷意。

  再抬起眼,徐鶴雪捧著那塊熱騰騰的糖糕,輕聲道:「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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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菩薩蠻(五)

  事實上,徐鶴雪早忘了糖糕是什麼樣的。

  為人時的習慣,好惡,他遊離幽都近百年,早已記不清了,只是有些東西,恰好關聯著他某些勉強沒忘的記憶。

  就譬如這塊與兄嫂相關的糖糕。

  它散著熱氣,貼著他的掌心,此時此刻,徐鶴雪方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掌冷如冰雪堆砌,而它便顯得滾燙非常。

  外面的天色還不算明亮,竹簾壓下,車內更加昏暗,徐鶴雪隱約看見身邊趴在車座上的姑娘一側臉頰抵著手背,張嘴咬了一口糖糕。

  他垂下眼睫,又看自己手中的糖糕。

  試探般,

  他慢吞吞地咬下一口。

  甜是什麼滋味?

  他忘了。

  但一定不是此刻入口的,乾澀的,嚼蠟般麻木的感覺。

  它好像沒有一點味道。

  「裡面的紅糖還是熱熱的,你小心不要被燙到,」倪素一咬開金黃鬆脆的外皮,便吃到了裡面的糖漿,「真的好甜。」

  徐鶴雪看不太清裡面的糖漿,只見模糊的白糯裡有一團黑紅的顏色,聽見她說甜,他不由抬頭朝她看去。

  「好吃嗎?」

  倪素撞上他的目光,問。

  「好吃。」

  他答。

  倪素勉強吃了幾口糖糕,沒一會兒又在馬車的搖搖晃晃中陷入渾噩,馬車在太尉府門口停穩她也不知。

  只是鼻息間再沒有血腥潮濕的氣味,她夢到自己在一間乾淨舒適的居室裡,很像是她在雀縣的家。

  「好威風的朝奉郎,咱們家的文士苗子只你一個,那眼睛都長頭頂上了!」

  倪素半睡半醒聽見些說話聲,陡然一道明亮的女聲拔高,驚得她立即清醒過來。

  一道青紗簾後,隱約可見一身形豐腴的婦人躲開那高瘦男子的手。

  「春絮,你快小聲些,莫吵醒了裡頭那位姑娘,」男子一身綠官服還沒脫,說話小心翼翼,還有點委屈,「大理寺衙門裡頭這兩日正整理各地送來的命官、駐軍將校罪犯證錄,我身為司直,哪裡脫得開身……」

  「少半日都不成?你難道不知那夤夜司是什麼地方?你遲一些請人說和,她就被折磨成這副模樣了!」

  「春絮,醫工不是說了,她身上的傷是仗刑所致,是皮肉傷,你不知夤夜司的手段,真有罪,誰去了都要脫層皮,或者直接出不來,但夤夜司的韓使尊顯然未對她用刑,畢竟她無罪,」男子試探般,輕拍婦人的肩,「夤夜司也不是胡亂對人用刑的,韓使尊心中有桿秤,咱們這不是將她帶出來了麼?你就別氣了……」

  婦人正欲再啟唇,卻聽簾內有人咳嗽,她立即推開身邊的男人,掀簾進去。

  榻上的姑娘病容蒼白,一雙眼茫然地望來。

  年輕婦人見她唇乾,便喚:「玉紋,拿水來。」

  名喚玉紋的女婢立即倒了熱水來,小心地扶著倪素起身喝了幾口。

  倪素只覺喉嚨好受了些,抬眸再看坐在軟凳上的婦人,豐腴明豔,燦若芙蓉:「可是蔡姐姐?」

  「正是,奴名蔡春絮,」她伸手扶著倪素的雙肩讓她伏趴下去,又親自取了軟墊給她墊在底下,「你身上傷著,快別動了。」

  說著,她指著身後那名溫吞文弱的青年,「這是我家郎君,苗易揚。」

  「倪小娘子,對不住,是我去的晚了些。」

  這位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跟隻貓似的,挨著自家的媳婦兒,在後頭小聲說。

  「此事全在我自己,」

  倪素搖頭,「若非平白惹了場官司,我也是斷不好麻煩你們的。」

  「快別這麼說,你祖父對我娘家是有恩的,你們家若都是這樣不願麻煩人的,那我家欠你們的,要什麼時候才有的還?」

  蔡春絮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鬢邊的細汗,「好歹是從那樣的地方兒出來了,你便安心留在咱們院中養傷,有什麼不好的,只管與我說。」

  「多謝蔡姐姐。」

  倪素輕聲道謝。

  蔡春絮還欲再說些什麼,站在她後面的苗意揚卻戳了兩下她的後背,她躲了一下,回頭橫他一眼,不情不願地起身,「妹妹可有小字?」

  「在家時,父兄與母親都喚我『阿喜』。」倪素說道。

  「阿喜妹妹,我將我的女使玉紋留著照看你,眼下我有些事,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說罷,蔡春絮便轉身掀簾出去了。

  「倪小娘子好生將養。」

  苗易揚撂下一句,忙不迭地跟著跑出去。

  女婢玉紋見倪素茫然地望著二郎君掀簾就跑的背影,便笑了一聲,道:「您可莫見怪,二郎君這是急著請我們娘子去考校他的詩詞呢!」

  「考校詩詞?」

  倪素一怔。

  「您有所不知,我們娘子的父親正是二郎君的老師,但二郎君天生少些寫漂亮文章與詩詞的慧根,虧得官家當初念及咱們太尉老爺的軍功,才讓二郎君以舉人之身,憑著恩蔭有了個官身。」

  大理寺司直雖只是個正八品的差遣,但官家好歹還給了苗易揚一個正六品的朝奉郎。

  「朝廷裡多的是進士出身的官兒,文人氣性可大了,哪裡瞧得起咱們二郎君這樣舉人入仕的,自然是各方排擠,二郎君常要應付一些詩詞集會,可他偏又在這上頭使不上力,得虧我們娘子飽讀詩書,時常幫襯。」

  「原是這樣。」

  倪素下頜抵在軟枕上。

  「姑娘,您身上若痛,就再休息會兒,中午的飯食一送來,奴婢再叫您用飯。」玉紋含笑拉下牙勾,放下床幔,隨即掀簾出去了。

  不下雨的晴日,陽光被櫺窗揉碎了斜斜地照在地上,屋中熏香的味道幽幽浮浮,倪素隔著紗帳,看見一道淡如霧的影子立在窗邊。

  他安安靜靜的,也不知在看什麼。

  倪素這樣想著,卻沒說話,只是壓下眼皮。

  中午吃了些素粥,倪素下午又發起高熱,蔡春絮讓玉紋去又請了醫工來,她在睡夢中不知被灌了幾回湯藥,苦得舌苔麻木,意識模糊。

  玉紋夜裡為倪素換過幾回濕的帕子,後半夜累得在案几旁睡了過去。

  倪素燒得渾噩,屋中燃的一盞燈燭並不是她親手點的,徐鶴雪眼前漆黑一片,只能循著她夢囈的聲音判斷她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挪過去。

  她意識不清,一會兒喚「兄長」,一會兒又喚「母親」。

  徐鶴雪伸手要觸碰她的額頭,然而眼睛的失明令他試探錯了方向,指腹不期碰到她柔軟的臉頰。

  正逢她眼瞼的淚珠滾下來,溫熱的一滴落在他的手指。

  指節蜷縮一下。

  徐鶴雪立即收回手。

  他坐在床沿,氅衣之下,袍角如霜,濃而長的睫毛半遮無神的眼瞳,半晌,他復而抬手,這回倒是準確地碰到她額上的帕子。

  已經不算濕潤了。

  倪素彷彿置身火爐,夢中的兄長還是個少年,在她面前繪聲繪色地講一隻猴子被放進煉丹爐裡卻燒成了火眼金睛的故事。

  忽然間,

  倪素只覺天地陡轉,她抬首一望,滿枝冰雪,落了她滿頭。

  幾乎是在那種冰涼冷沁的溫度襲來的一瞬,倪素一下睜眼雙眼。

  屋中只一盞燈燭在燃。

  她呆愣地望著坐在榻旁的年輕男人,發覺夢中的冰雪,原來是他落在她額頭的手掌。

  「徐子凌。」

  倪素喉嚨燒得乾啞,能發出的聲音極小。

  「嗯?」

  但他還是聽到了。

  發覺她有掙扎起身的意圖,徐鶴雪按著她的額頭,說:「不用。」

  她想起身點燈。

  他知道。

  「那你怎麼辦?」倪素輕輕喘息,在晦暗的光線裡努力半睜起眼,看著他說。

  「我可以等。」

  徐鶴雪失去神采的眼睛滿是凋敝的冷。

  「那你,」

  倪素眼皮似有千斤重,她說話越發遲緩,「你只等我這一會兒,我好些了,就請人給你買好多香燭……」

  「好。」

  徐鶴雪抬首,燈燭照在他的肩背,氅衣之下的骨形清瘦而端正。

  他的手放在倪素的額頭,就這麼在夜半無聲之際,巋然不動地坐到天明。

  天才亮,倪素的高熱便退了。

  蔡春絮帶著醫工來瞧,倪素在睡夢中又被灌了一回湯藥,快到午時,她終於轉醒。

  玉紋端來一碗粥,一旁還放著一碟切成四方小塊的紅糖,「奴婢不知姑娘喜好多少,姑娘若覺口苦,便放些紅糖壓一壓。」

  倪素見玉紋說罷便要出去,便道:「可否請你代我買些香燭?」

  香燭?

  玉紋雖不明所以,卻還是點了點頭,「姑娘要的東西,府中也是有的,奴婢自去為您尋來。」

  倪素道了聲謝,玉紋忙擺手說不敢,這就退出去了。

  居室裡靜謐下來。

  倪素靠著軟枕,看向那片青紗簾外,輕喚:「徐子凌?」

  托風而來的淺淡霧氣逐漸在簾子外面化為一個人頎長的身形,緊接著骨節蒼白的一隻手掀簾,那樣一雙剔透的眸子朝她看來。

  而倪素還在看他的手。

  昨夜後來,她一直記得自己在夢中仰見滿枝的冰雪落來她滿鬢滿頭,消解了她置身烈火的無邊苦熱。

  「你過來,」

  倪素的精神好了很多,她拈起天青瓷碟裡的極小一塊的紅糖,說:「我們一起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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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18 02:02:38
第十八章 菩薩蠻(六)

  「我已著人在吏部問過,那倪青嵐的確是雀縣來的舉子。」

  中書舍人裴知遠端著一隻瓷碗,在魚缸前灑魚食,「只是他冬試並不在榜,吏部也就沒再關注此人,更不知他冬試後失蹤的事兒。」

  「不過,夤夜司的人不是在光寧府司錄司裡抓住了個想殺人滅口的獄卒麼?」裴知遠放下瓷碗,搓了搓手回頭來看那位紫袍相公,「凶手是怕此女上登聞院啊……」

  若那名喚倪素的女子上登聞院敲登聞鼓,此事便要正式擺上官家案頭,請官家斷案。

  「登聞院有規矩,無論男女敲鼓告狀,都要先受杖刑,以證其心,只此一條,就擋住了不知道多少百姓,」孟雲獻垂眼漫不經心地瞧著一篇策論,「凶手是見那倪小娘子連光寧府衙的殺威棒都受得,若好端端地從司錄司出去,必是不懼再受一回登聞院的仗刑,非如此,凶手絕不會急著買通獄卒錢三兒滅口。」

  「那獄卒錢三兒,夤夜司如何審的?就沒吐出什麼?」

  「韓清還沒用刑,他就咬毒自盡了。」

  那錢三兒還沒進夤夜司的大門,就嚇得咬碎齒縫裡的毒藥,當場死亡。

  「是了,殺人者若這麼輕易露出狐狸尾巴,也實在太磕磣了些。」裴知遠倒也不算意外,「只是倪青嵐那個妹妹,該不該說她好膽魄,進了夤夜司她也還是那套說辭,難不成,還真是她兄長給她托了夢?」

  孟雲獻聞言抬眼,迎著那片從雕花窗外投射而來的亮光,忽然道,「若真有冤者托夢這一說,倒也好了。」

  「這話兒怎麼說的?」

  裴知遠從袖中掏出一顆青棗來啃了一口。

  「若是那樣,我也想請一人入夢,」

  孟雲獻收攏膝上的策論,「請他告訴我,他究竟冤或不冤?」

  棗核順著裴知遠的喉管滑下去,卡得他一時上下不得,漲紅了臉咳嗽了好一陣,邊擺手邊道:「咳……孟公慎言!」

  「敏行,虧得你在東府這麼多年,膽子還是小,這後堂無人,只你與我,怕什麼?」孟雲獻欣賞著他的窘態,含笑搖頭。

  「張相公回來都被官家再三試探,您啊,還是小心口舌之禍!」這一番折騰,棗核是吞下去了,裴知遠,也就是裴敏行額上出了細汗,無奈地朝孟雲獻作揖。

  「你瞧瞧這個。」

  孟雲獻將膝上的策論遞給他。

  裴知遠順勢接來展開,迎著一片明亮日光一行行掃視下來,他面露訝色,「孟相公,好文章啊!針砭時弊,對新法令自有一番獨到巧思,就是這駢句用的也實在漂亮!」

  「倪青嵐所作。」

  孟雲獻端起茶碗,「有一位姓何的舉子還在京城,倪青嵐入京後,與他來往頗多,這是從他手中得來的。」

  「不應該啊。」

  裴知遠捧著那策論看了又看,「若真是倪青嵐所作,那麼他冬試又為何榜上無名?這樣的英才,絕不該如此啊。」

  「你說的是,」

  孟雲獻收斂笑意,茶碗裡熱霧上浮,而他神情多添一分沉冷,「如此英才,本不該如此。」

  裴知遠少年入仕便追隨孟公,如何不知新政在孟公心頭的分量,又如何不知孟公有多在乎新政實幹之才。

  瞧他不再笑眯眯的,裴知遠心裡大抵也曉得這事兒孟公算是查定了,他也不多嘴,又從袖子裡掏了個青棗來啃。

  「你哪裡來的棗兒吃?」

  冷不丁的,裴知遠聽見他這麼問。

  「張相公今兒早上給的,說他院兒裡的棗樹結了許多,不忍讓鳥啄壞了,便讓人都打下來,分給咱們吃,這還真挺甜的。」

  裴知遠吐掉棗核,「您沒分著哇?也是,張相公早都與您絕交了,哪還肯給您棗吃。」

  「孟相公,諸位大人都齊了。」

  外頭有名堂候官敲門。

  孟雲獻不搭理裴知遠,重重擱下茶碗背著雙手朝外頭走去。

  到了正堂裡頭,孟雲獻打眼一瞧,果然見不少官員都在吃棗,只有他案前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

  「孟相公。」

  一見孟雲獻,官員們忙起身作揖。

  「嗯。」

  孟雲獻大步走進去,也不管他們手忙腳亂吐棗核的樣子,在張敬身邊的椅子坐下,他忍了又忍,還是出聲:「怎麼沒我的份兒?」

  「孟相公在吃這個字上頗有所得,聽說還親手所著一本食譜,我這院兒裡渾長的青棗,如何入得你眼?也是正好,到您這兒,便分沒了。」

  張敬目不斜視。

  政事堂中,諸位官員聽得這番話,無不你看我我看你,屏息凝神的,沒敢發出聲響。

  「張崇之,」

  孟雲獻氣得發笑,「想吃你幾個棗也排擠我?」

  ——

  倪素在太尉府中養了些時日,勉強是能下地了,期間夤夜司的周挺來過,除了獄卒錢三兒自殺身亡的消息,還有另一則極重要的事。

  夤夜司使尊韓清欲調閱倪青嵐在冬試中的試卷,然而貢院卻正好弄丟了幾份不在榜的試卷,其中便有倪青嵐的試卷。

  雖說未中的試卷並不算重要,但依照齊律,所有試卷都該密封保存,一年後方可銷毀。

  貢院懲治了幾名在事之人,線索便好像就這麼斷了。

  「倪姑娘,我當時也真沒往那壞處想,因為那兩日他正染風寒,在貢院中精神也不大好……我只以為他是因病失利,心中不痛快,所以才不辭而別,」茶攤上,一身青墨直裰的青年滿臉懊悔,「若我那夜不睡那麼死,也許他……」

  他便是那位送信至雀縣倪家的衍州舉子何仲平。

  自何仲平坐下,所說的也不過就是這些,作為一同冬試的舉子,他也的確不知更多的內情,「不過,之前夤夜司一位姓周的大人從我這裡拿了一篇策論,那是倪兄寫的,我借來看還沒來得及還,如今在夤夜司手中,我想,他們一定會給倪兄一個公道。」

  倪素捧著茶碗,片刻才道,「可公道,也是要憑證據才能給的。」

  聽了此話,何仲平也有些鬱鬱,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倪素沒待太久,一碗茶沒喝光便與何仲平告辭。

  玉紋與幾名太尉府的護院等在街對面的大榕樹底下,倪素邁著緩慢的步子往那處走,有個小孩兒被人抱著,走出好幾步遠,一雙眼還直勾勾地往她這兒瞧。

  倪素垂眼,毛茸茸的瑩光在地面晃動。

  她停步,它也不動。

  倪素沒有什麼血色的唇扯動一下。

  「倪姑娘,娘子讓咱們直接去雁回小築,她們詩社的幾位娘子都到齊了,那位孫娘子也在。」

  玉紋將倪素扶上車,對她說。

  「好。」

  倪素一聽「孫娘子」,神色微動。

  大齊文風昌盛,在這繁華雲京,女子起詩社也並非是什麼稀罕事,書肆常有傳抄詩社中女子所吟的詩詞,收成集子傳出去,故而雲京也頗有幾位聲名不小的才女。

  其中一位,正是當朝宰執孟雲獻的夫人——姜芍。

  如磬詩社原本是姜芍與幾位閨中密友在雁回小築起的,但十四年前孟相公因事貶官,她也隨孟相公一起遠走文縣,剩下她幾個故交也散了,只有一位中書侍郎夫人趙氏還維持著詩社,邀了些年輕的娘子一起。

  蔡春絮正是其中一人,而那位孫娘子則是前兩年方才開始與她們交游。

  「聽娘子說那孫娘子昨兒月信就來了,得虧是您的方子管用,不然她只怕今日還腹痛得出不了門。」

  到了雁回小築,玉紋小心扶著倪素,一邊往臨水的抱廈裡去,一邊說道。

  倪素正欲啟唇,卻聽一道明亮的女聲傳來:「阿喜妹妹!」

  抬頭,倪素撞見抱廈那處,正在桌前握筆的蔡絮春的一雙笑眼,她今日一身橘紅對襟衫子,繡的蝶花翩翩,梳雲鬟髻,戴珍珠排簪斜插嬌豔鮮花。

  「快,諸位姐姐妹妹,這是我恩人家的妹妹倪素,小字阿喜,平日裡也是讀書頗多的,所以我今兒才叫她一塊兒來。」

  蔡春絮擱了筆便將倪素帶到諸位雲鬢羅衣的娘子面前,笑著介紹。

  身著墨綠衫子,年約四十餘歲的婦人擱下手中的鮮花,將倪素上下打量一番,和善道,「模樣兒生得真好,只是這般清減,可是在病中?」

  這般溫言,帶幾分得體的關切,餘下其他幾位官夫人也將倪素瞧了又瞧,只有一位年約二十餘歲的年輕娘子神色有些怪。

  倪素正欲答話,卻聽有人搶先:「曹娘子有所不知,她這身傷,可正是在您郎君的光寧府裡受的。」

  此話一出,抱廈裡驀地冷下來。

  「孫娘子,此話何意?」

  曹娘子神色一滯。

  那說話的,正是玉紋方才提過的孫娘子,現下所有人都盯著她,她也有些不太自然,「聽說她胡言亂語,在光寧府司錄司中受了刑……」

  「孫芸,」蔡春絮打斷她,常掛在臉上的笑意也沒了,「我看你是這一年在家病得昏了頭了!」

  「你犯不著提醒我。」

  孫芸囁喏一聲,抬眸瞧了一眼站在蔡春絮身側那個乾淨蒼白的少女,又撇過臉去,「你若不將她帶來這裡,我必是不會說這些的。」

  坐在欄桿畔一位年輕娘子滿頭霧水,柔聲詢問:「孫娘子,到底是什麼緣故,你怎麼也不說說清楚?」

  「你們不知,」

  孫娘子用帕子按了按髮鬢,「這姑娘做的是藥婆行徑。」

  什麼?藥婆?

  幾位官家娘子面面相覷,再不約而同地望向那位姑娘,她們的臉色各有不同,但在她們這些官宦人家的認知裡,藥婆的確不是什麼好聽的。

  「孫芸。」

  蔡春絮臉色更沉,「你莫忘了,你那麼久不來月信,成日在府裡忍著腹痛不出門,是誰在茶館裡頭給你看的脈,開的方子?她一個出身杏林之家的女兒,自幼耳濡目染,通些藥理有什麼稀奇?難為你那日口口聲聲說個謝字,到今兒不認這話也就算了,何苦拿話辱她?」

  抱廈裡的娘子們只知道孫芸這一年常病著也不出門同她們來往,卻不知她原來是有這個毛病,一時諸般視線湧向她。

  孫芸一直藏著的事被蔡春絮這樣大剌剌地抖落出來,她更難堪了許多,「女子做這些不是藥婆是什麼?她難道只給我瞧過病?」

  她乾脆起身將自己手上的玉鐲金釧都一股腦兒地褪下來,全都塞到倪素手中,「我既瞧了病,用了你的方子,給你錢就是了!」

  「孫芸!」

  蔡春絮正欲發作,卻被身旁一直沉默的姑娘握住了手腕。

  「是,」

  晴日裡波光粼粼,倪素迎著這抱廈中諸般莫測的視線,「我並不只給你瞧過病,我也並非只是耳濡目染粗通藥理,男子十年寒窗為一功名,而我十年杏林為一志向,我也的確不同諸位,讀的最多的並非詩書,而是醫書,這本沒有什麼不敢承認的。」

  「我承蔡姐姐的情才能早些從夤夜司出來,我為你診病,是因蔡姐姐提及你身上不好,若真要論診金,你可以當蔡姐姐已替你付過,這些,我便不收了。」

  倪素輕輕一拋,所有人只見那幾隻玉鐲金釧摔在了地上,金玉碰撞一聲脆響,玉鐲子碎成了幾截。

  「不好再擾諸位雅興,倪素先行一步。」

  倪素唇邊牽起極淡的笑,朝幾位娘子打揖。

  「曹姐姐,諸位,我先送我阿喜妹妹回去。」蔡春絮橫了孫娘子一眼,與其他幾人點頭施禮,隨即便趕緊追著倪素去了。

  抱廈裡靜悄悄的。

  「我如何瞧那姑娘,她也不像個藥婆……」有位娘子望著廊廡上那年輕姑娘的背影,忽然出聲。

  在她們這些人的印象裡,藥婆幾乎都是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嫗,哪有這樣年紀輕輕又知禮識文的姑娘。

  可方才她們又聽得真真兒的,那姑娘親口說,她的確是給人瞧病的。

  「阿喜妹妹,此事怪我,早知我便不讓你去那兒了,平白受她羞辱……」回太尉府的馬車上,蔡春絮握著倪素的手,柳眉輕蹙。

  倪素搖頭,「蔡姐姐你知道我有事想與孫娘子打聽,孫娘子又不常出門,她府上也並不方便去拜會,只得今日這個機會,你如此幫我,我已經很是感激,只是這一番也連累你不痛快了。」

  「我如今倒希望你那方子少管些用,最好疼得孫芸那張嘴都張不開才好!」蔡春絮揉著帕子憤憤道。

  回到太尉府的居室,玉紋忙去打開屋子,哪知滿屋濃鬱的香火味道襲來,嗆得三人都咳嗽起來。

  「阿喜妹妹,你走前怎麼在屋子裡點了這麼多香?」蔡春絮一邊咳嗽,一邊揮袖,「我瞧你也沒供什麼菩薩啊。」

  「啊?」

  倪素被熏得眼皮有些微紅,「供了一個的。」

  「在哪兒?」

  蔡春絮只敢在外頭張望,並不進去。

  倪素不知如何回,模糊地說了句,「心裡記著呢……」

  若不是玉紋走前關了窗,其實也不至於滿屋子都是那香燒出的煙。

  屋子是暫時進不去了,玉紋在樹蔭底下的石凳上放了個軟墊讓倪素坐著,幾名女婢家僕在廊廡拐角處灑掃說話。

  玉紋不在,倪素一手撐著下巴:「徐子凌,孫娘子這條道是走不通了。」

  為杜絕科考舞弊的亂象,每回科考的試卷都要求糊名謄抄,再送到主考官案頭審閱。

  那位孫娘子的郎君金向師便是此次冬試負責糊名謄抄試卷的封彌官之一。

  「存志不以男女而別。」

  濃濃的一片樹蔭裡,倪素聽見這樣一道聲音,她仰頭在閃爍的日光碎影裡,看見他霜白的袍角。

  倪素望著他,「我知道,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世上除了母親所說的小心眼的男人以外,還有一些注定不能理解我的女人。」

  正如孫娘子,用了她的方子,便在心裡徹底將她劃分為不可過分接近的六婆之流,自然也就不能容忍蔡春絮將她帶去如磬詩社。

  「可是,我想我總要比兄長好一些。」

  她說,「我是女子,世人不能以男女之防來束縛我,便只能用下九流來加罪於我,可是憑什麼我要認罪?大齊律上寫著嗎?」

  「他們覺得我應該為此羞愧,為此而畏縮,可我偏不,我要帶著我兄長與我自己處世的心願,堂堂正正地活著。」

  滿枝碎光有些晃眼,倪素看不太清他的臉:「我們不如直接去找金向師吧?」

  「你想怎麼做?」

  枝葉沙沙,眉眼清冷的年輕男人在樹蔭裡垂著眼簾與她目光相觸。

  「你裝鬼……」

  倪素說一半覺得自己這話不太對,他本來就是鬼魅,「我們趁夜,你去嚇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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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18 02:03:00
第十九章 菩薩蠻(七)

  金向師原本在禮部供職,但因其畫工出挑,冬試後被調職去了翰林圖畫院做待詔,前兩月去了宛寧畫輿圖,前幾日回來復命後便一直稱病在家。

  因疑心牽扯官場中人,而案情起因不明,夤夜司暫未正式將冬試案上奏正元帝,因而找貢院一干官員問話也只能旁敲側擊。

  倪素養傷不能起身這些時日,夤夜司不是沒查到幾位封彌官身上,但在貢院裡能問的東西並不多,而金向師回來得了官家稱讚,又賞賜了一斤頭綱團茶,回到府中便告假不出。

  夤夜司暫無上門詢問的理由。

  倪素原想通過孫娘子來打聽,但如磬詩社一事,便已說明孫娘子十分介意倪素的身份,是斷不可能再來往的。

  「我白日裡點的香和蠟燭真的有用嗎?你身上不疼吧?」倪素貓著腰躲在金家庭院一片蓊鬱的花叢後頭,伸手去拉徐鶴雪的衣袖。

  「不疼。」

  徐鶴雪攏住衣袖,搖頭。

  「那我牽著你的衣袖好嗎?你看不見,我得拉著你走。」倪素小聲詢問他。

  眼下是夜闖他人家宅,她手中不好提燈。

  「嗯。」

  徐鶴雪點頭,朝她聲音所在的方向試探抬手,將自己的衣袖給她牽。

  感覺到她拽住衣袖的力道,徐鶴雪眼睫微動。

  「我們走這邊。」

  倪素在庭院裡瞧了好一會兒,見沒什麼家僕靠近那間亮著燈的書房,她才牽著徐鶴雪輕手輕腳地挪到書房後面的櫺窗外。

  櫺窗用一根竹棍半撐著,倪素順勢往裡頭一瞧。

  燈火明亮的書房內,金向師心不在焉地嚼著醬牛肉,又灌了自己一口酒,「你身上不好為何不告訴我?咱們家中是請不起醫工麼?現如今你在外頭找藥婆的事兒被那些詩社中的娘子們知道了,才來我跟前訴苦。」

  「這是什麼可以輕易說出口的事麼?我也不是沒請過醫工,只是他們也不能細瞧,開的方子我也吃了,總不見好,我天天的腹痛,你瞧了也不問我麼?」孫娘子負氣,背對他坐著,一邊說,一邊用帕子揩淚,「若不是那日疼得實在捱不住,我也不會聽蔡娘子的話,找那小娘子治。」

  「你也不怕她治死你?藥婆是什麼你還不知?有幾個能有正經手段?治死人的多的是,真有本事救人的能有幾個?」

  金向師眼也沒抬,又往嘴裡塞了一塊醬牛肉,「若真有,也不過瞎貓撞上死耗子。」

  「可我確實好些了。」

  孫娘子手帕捂著面頰。

  「如今其他那些官夫人可都知道你找藥婆的事兒了,你以為,她們回家能不與自個兒的郎君說?那些男人能再叫你帶壞了他們的夫人去?」金向師冷哼一聲,「我早讓你安心在家待著,不要去和人起什麼詩社,如今倒好,你這番也叫我吃了瓜落兒,那些個大人們,指不定在背地裡要如何說我治家不嚴。」

  「我看詩社你也不必去了,沒的讓人笑話。」

  「憑什麼?蔡娘子她還大大方方與那小娘子來往,她都敢在詩社待著,我又為何不能去?」孫娘子一個回頭,鬢邊的步搖直晃。

  「那蔡娘子與你如何一樣?她父親致仕前雖是正經文官,但他早年也在北邊軍中做過監軍的,少不得沾染些武人粗枝大葉的習氣,如今她嫁的又是太尉府,那不還是武人堆兒麼?就她那郎君獨一個文官,她大伯哥不還是個殿前司都虞侯的武職麼?那在內侍省大押班面前都得輕聲細語……他們家粗魯不忌,這你也要學?說不定今兒這事過了,那些娘子也容不下她繼續在詩社裡待著。」

  金向師如今才得了官家讚賞,不免有些自得,「今兒就這麼說定了,那詩社你也不必再去,不過只是一些年輕娘子在一處,孟相公的夫人姜氏,還有裴大人的夫人趙氏都沒怎麼露過面,你去了,又有什麼用?也不能到她們跟前去討個臉熟。」

  「郎君……」

  孫娘子還欲再說,金向師卻不耐煩了,朝她揮手,「出去吧,今晚我去杏兒房裡。」

  不但將她出去與女子交遊的路堵死了,竟還在她跟前提起那個叫杏兒的妾,孫娘子雙眼更紅,卻不敢再說什麼,憋著氣悶退出房去。

  孫娘子走了,房中便只剩金向師一人。

  他一人在桌前坐著,不免又露出些凝重的憂思來,醬牛肉沒再吃,酒卻是一口接著一口。

  陡然一陣寒風襲向他的後背,冷得他險些拿不穩手中的杯盞,桌前的燈燭一剎熄滅,屋中一時只有淡薄月華勉強照亮,煙霧從身後散來,金向師脊背僵硬,臉頰的肌肉抽動一下,他緩慢地轉過身,在一片浮動的霧氣裡,隱約得見一道半真半幻的白衣身影。

  他吃了一驚,從椅子上跌下去,酒盞碎裂。

  「徐子凌,」

  順著窗縫往裡瞧的倪素小聲提醒,「他在你右邊。」

  徐鶴雪一頓,依言轉向右邊。

  「金向師。」

  輕紗幕笠之下,被遮掩了面容,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子棲身月華,淡薄如霧,準確地喚出他的名字。

  「你,你是誰?」

  金向師臉頰的肌肉抽動更厲害,霧氣與風相纏,迎面而來,他勉強以袖抵擋,雙眼發澀。

  「倪青嵐。」

  這道嗓音裹冰含雪。

  金向師雙目一瞠,臉色忽然變得更加難看。

  「你知道我。」

  徐鶴雪雖看不見,卻敏銳地聽清他的抽氣聲。

  「不,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金向師雙膝是軟的,本能地往後挪。

  豈知他越是如此,徐鶴雪便越發篤定心中猜測。

  「金大人。」

  素紗幕笠之下,徐鶴雪雙目無神,「我如今孤魂在野,若不記起我是因何而亡便不能入黃泉。」

  金向師眼見那道鬼魅身影化為霧氣又轉瞬在他幾步開外重新凝出身形,他嚇得想要叫喊,卻覺霧氣如絲帛一般纏住他的脖頸。

  金向師驚恐地捂住脖頸,又聽那道冷而沉靜的聲音緩慢:「金大人究竟知道些什麼?還請據實相告。」

  他眼見那道清白的影子周身浮出淺淡的瑩光來。

  倪素在窗外看見這樣一幕,便知徐鶴雪又動用了他的術法,她心中擔憂,再看那抖如篩糠的金向師,她立即開口:「金大人,還不快說!難道你也想與我們一般麼?」

  冷不丁的又來一道女聲,金向師驚惶地朝四周望了望,卻沒看見什麼女子的身形,霧氣更濃,他嚇得唇顫:「您,您又是誰啊?」

  「我是淹死在枯井裡的女鬼,金大人,你想不想與我一道去井裡玩兒啊?」

  倪素刻意拖長了些聲音。

  「啊?」金向師雙手撐在地上,拼了命地磕頭:「我可沒有害你啊倪舉人,負責糊名謄抄的可不止我一個啊……」

  「既如此,你為何從宛寧回來後便裝病不出?」徐鶴雪問道。

  「我,我的確見過倪舉子的試卷,因為文章實在寫得好,字也極好,我便有了個印象,我謄抄完後,便將試卷交給了其他人沒再管過,只是後來一位同僚要將所有糊名過的試卷上交時鬧了肚子,請我去代交的……」金向師滿頭滿背都是汗,根本不敢抬頭,「我這人就是記性有些太好,去交試卷的路上我隨意翻了翻,又瞧見了那篇文章,只是那字跡,卻不是我謄抄的那份了!」

  金向師心中疑竇頗多,卻一直隱而未發,後來去了翰林圖畫院供職,他便將此事拋諸腦後,趕到宛寧去畫輿圖了。

  只是畫完輿圖回來,金向師便聽說了光寧府在清源山泥菩薩廟中發現一屍體,正是冬試舉子倪青嵐,又聽貢院的舊友說,夤夜司的人近來去過貢院,金向師心中憂懼,便趁著正元帝得了輿圖正高興的時候,提了告假的事。

  他將自己關在府中這些天,正是怕夤夜司的盤問,也怕自己就此牽連進什麼不好的事裡。

  這事,他本打算爛在肚子裡。

  滴答,滴答。

  金向師覺得有冰涼的,濕潤的水珠從他的頭頂滴落,順著他的額頭,再到他的鼻骨,直至滴在地面,他方才看清那是殷紅的血珠。

  而血珠轉瞬化為瑩塵,在他眼前浮動消散。

  金向師腦中緊繃的弦斷了,他一下栽倒在地上,竟嚇得暈死過去了。

  月白風清,長巷寂寂。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不要用你的術法,你只要站在那兒,他就很害怕了。」倪素牽著一個人的衣袖,走得很慢。

  徐鶴雪起初不說話,只亦步亦趨地跟著她走,但片刻,他想起在金家時,她裝作女鬼拖長了聲音,他忽然道:「他應該比較怕你。」

  倪素有些不太自在,「你太守禮了,一點也不會嚇人,我那樣,也是想讓他快點說實話。」

  明明他才是鬼魅。

  「你兄長的試卷應該是被調換了。」

  徐鶴雪說。

  談及兄長,倪素垂下眼睛,輕輕點頭,「嗯,可是此事他不敢隱瞞鬼魂,卻並不一定會告知夤夜司。」

  「你不是留了字條?」

  冷淡月輝照在徐鶴雪蒼白的側臉,「金向師若怕惡鬼纏身,他一定會主動向夤夜司交代此事。」

  他話音才落,發覺倪素似乎身形不穩,立即攥住她的手腕往回一拽。

  倪素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胸膛。

  春花淹沒積雪之下,那是一種凜冽淡香。

  她滿身的溫暖更襯徐鶴雪像是永遠凋敝的嚴冬,他明明排斥她的溫度,明明抗拒此時此刻與她之間如此相近的距離。

  可徐鶴雪輕眨眼睫,像一個被人隨意堆砌的雪人般動也不動,他並不敢輕易放開她的手,只得抬起被她髮髻輕蹭的下頜,喚她:「倪素?」

  「嗯。」

  倪素鬢邊冷汗細密,晃了晃腦袋,解釋:「沒事,就是方才翻窗進去的時候不小心碰到傷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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