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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山梔子] 招魂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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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18 02:03:25
第二十章 滿庭霜(一)

  蔡春絮一大早去公婆院裡問安,回來聽了一名女婢的話便立即趕到西側的居室,才一進門,她果然見那姑娘正彎腰收拾書本衣裳。

  「阿喜妹妹,」蔡春絮握住她的雙手,「咱們這兒有什麼不好的,你只管告訴我就是了,如何就要走呢?」

  倪素一見她,便露了一分笑意,她拉著蔡春絮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給她,「蔡姐姐待我無有不好。」

  「那你好好的,怎麼就要走?」

  蔡春絮接了茶碗,卻顧不上喝,「可是雁回小築的事你還記在心上?」

  倪素搖頭,「不是我記在心上,是昨日孫娘子一番話,只怕是要你們詩社的其他幾位娘子們記在心上了。」

  「那又有什麼要緊?我與她們在一塊兒起詩社,本也是吟詩作對,圖個風雅,她們若心裡頭介意,我不去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蔡春絮拉著她來跟前坐,「阿喜妹妹,我祖父在任澤州知州前,是在北邊監軍的,我幼年也在他那兒待過兩年,在軍營裡頭,救命的醫工都是極受兵士們尊敬的,而今到了內宅裡頭,只因你女子的身份,便成了罪過。」

  「但這其實原也怪不得她們,咱們女子嫁了人,夫家就是頭頂的那片天,只是我嫁在了太尉府,幸而公婆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多加約束,但是她們的夫家就不一樣了,若問她們,曉得其中的緣故嗎?知道什麼是六婆之流嗎?她們也未必明白,只是夫家以為不妥,她們便只能以為不妥。」

  倪素聞言,笑了笑,「蔡姐姐這樣心思通透,怪不得如磬詩社的娘子們都很喜歡你。」

  「你莫不是長了副玲瓏心肝兒?」

  蔡春絮也跟著笑了一聲,嗔怪,「你怎麼就知道她們都很喜歡我?」

  「昨日在雁回小築,我才到抱廈,就見姐姐左右圍的都是娘子,連坐在那兒的年長一些的娘子們也都和顏悅色地與姐姐說話,就是孫娘子她再介意你將我帶去詩社的事,我看她也很難與你交惡。」

  「姐姐才有一副剔透玲瓏的心肝,你能理解她們,也願意理解我,」倪素握著她的手,「相比於我,姐姐與她們的情分更重,只是在這件事上,你不與她們相同,不願輕視於我,又因著我們兩家舊日的情分,所以才偏向於我,可若你不去詩社,往後又能再有多少機會與她們交遊呢?」

  此番話聽得蔡春絮一怔。

  正如倪素所言,她背井離鄉,遠嫁來雲京,又與府中大嫂不合,唯一能在一塊兒說知心話兒的,也只有如磬詩社的幾位姐姐妹妹。

  到這兒,她才發覺原來倪素要離開太尉府,並非只因為她,還因為那些在詩社中與她交好的娘子。

  若她還留倪素在府中,那些娘子們又如何與她來往呢?

  「阿喜妹妹……」

  蔡春絮其實還想留她,卻不知如何說,「其實我很喜歡你,你這樣一個柔弱的小娘子,為了兄長甘入光寧府受刑,連到了夤夜司那樣的地方也不懼怕,我打心眼兒裡覺得你好。」

  「我也覺得蔡姐姐很好。」

  倪素笑著說。

  昨日倪素在去見舉子何仲平之前,便托牙人幫著找一處房舍,倪素隨身的行裝本就不多,本打算今日與蔡春絮告辭後便去瞧一瞧,但蔡春絮非說自己手頭有一處閒舍鋪面,就在南槐街。

  倪素本欲推辭,但聽見南槐街,她又生生被吸引住了。

  雲京的藥鋪醫館,幾乎都在南槐街。

  蔡春絮本不要倪素的錢,卻抵不住倪素的堅持,只好收下,又讓玉紋帶些太尉府的小廝家僕去幫著打掃屋舍,置辦器具。

  倪素忙了大半日,房舍收拾得很像樣,她甚至買來了一些新鮮藥材,就放在院中的竹篩裡,就著孟秋還算熾熱的日頭暴曬。

  院子裡都是藥香,倪素聞到這樣的味道才算在雲京這樣的地方有了些許的心安。

  才近黃昏,一直暗中守在外面的夤夜司親從官忽然來敲門,倪素當下就顧不得其它,趕緊往地乾門去。

  周挺本是夤夜司汲火營的指揮,前兩日又升了從七品副尉,如今已換了一身官服穿,他出了門,抬眼便瞧見那衫裙珠白的姑娘。

  「倪姑娘,今晨有一位冬試的封彌官來我夤夜司中,交代了一些事。」周挺一手按著刀柄走上前去。

  他只說是封彌官,卻不說名姓。

  「什麼事?」

  倪素明知故問。

  「你兄長的試卷被人換了。」

  「換給誰了?小周大人,你們查到了嗎?」

  倪素昨夜難眠,今日一整日都在等夤夜司的消息,金向師既然已經到了夤夜司交代事情,那麼夤夜司只需要向金向師問清楚那篇文章,哪怕只有幾句,便可以在通過冬試的貢生們的卷子裡找到答案。

  周挺搖頭,「今日得了這個封彌官做人證,韓使尊便親自又抽調了一番貢院的試卷,卻並沒有發現那篇文章。」

  沒有?

  倪素有些難以接受這個事實,「若偷換試卷不為功名,又何必……」

  「韓使尊也是這麼認為。」

  周挺繼續說道:「這場冬試原是官家為選拔新政人才而特設,官家原本有意冬試過後直接欽點三甲,不必殿試,但後來諫院與御史台又覺得保留殿試也可以再試一試人才,如此才能選用到真正有用之人,幾番進諫之下,剛巧在冬試才結束時,官家改了主意。」

  「凶手是知道自己殿試很有可能再難舞弊,為絕後患,他與我兄長乃至另外一些人的試卷就都被丟失了……甚至,對我兄長起了殺心。」

  倪素垂下眼簾,「所以,凶手並不是冬試在榜的貢生,而是落榜的舉子。」

  周挺沒有反駁,只是提醒道:「倪姑娘,韓使尊允許我與你說這些,一則是憐你愛惜至親之心,二則,是請你不要貿然去登聞院敲登聞鼓。」

  「為什麼?」

  「那封彌官的證詞雖似乎是有用的,但,他好像有些怪,他來時戰戰兢兢,恐懼難止,韓使尊問他為何此時才說,他說昨夜見了一對兒鬼夫妻,才想起那些事。」周挺不知如何與她形容,驀地又想起她入光寧府受刑杖的理由,好像……她也很怪。

  「官家日理萬機,夤夜司若無實在的線索便不好在此時上奏官家,而你如今身上的傷還沒好,若再去登聞院受刑,只怕性命不保。」

  周挺看著她蒼白的面容,「你且安心,此事還能查。」

  「多謝小周大人。」

  倪素有些恍惚。

  「今日叫你來,還有一事。」

  周挺又道:「我們司中數名仵作具已驗過你兄長的屍體,之前不對你說,是我夤夜司中有規矩,如今屍首上的疑點具已查過,你可以將你兄長的屍首帶回去,入土為安。」

  「那,驗出什麼了?」

  倪素一下抬眼,緊盯著他。

  「你兄長身上雖有幾處新舊外傷,但都不致命,唯有一樣,他生前,水米未進。」周挺被她這般目光盯著,不禁放輕了些聲音。

  水米未進。

  倪素幾乎被這話一刺,刺得她頭腦發疼,半晌,她才顫聲:「他是……活生生餓死的?」

  周挺沉默。

  孟秋的烈日招搖,倪素渾身卻冷得徹骨,她顧不得周圍人投來的目光,像個遊魂一樣,由周挺與手底下的人幫著將她兄長的屍首抬出,又在清幽無人的城外河畔用一場大火燒掉兄長的屍首。

  烈火吞噬著兄長的屍體,她在一旁看,終忍不住失聲痛哭。

  「小周大人,快去安撫一下啊……」

  跟隨周挺的幾名親從官瞧著不遠處哭得滿臉是淚的姑娘,小聲與周挺說道。

  周挺看著倪素,他堅毅的下頜緊繃了一下,「我如何會安慰人?」

  幾名親從官匆忙在自己懷裡,袖子裡找了一番,有個年輕的親從官撓頭,說:「咱們幾個又不是女人,也沒個帕子,總不能拿身上的汗巾給她擦眼淚吧?」

  什麼汗巾,周挺橫了他們一眼,懶得再聽他們幾個說些什麼,他只是看著那個女子,冷靜的神情因她的哀慟而有了些波瀾,他走到她的身邊去,一片刺眼的豔陽被他高大的身形遮擋:「倪姑娘,此事我夤夜司一定不會放過,我們也會繼續派人保護你。」

  倪素捂著臉,淚珠從指縫中垂落。

  山風吹拂長林,枝葉沙沙作響。

  在穿插著細碎光斑的濃蔭裡,徐鶴雪安靜地看著那名夤夜司副尉笨拙地安撫跪坐在地上的姑娘。

  從黃昏到夜暮,徐鶴雪看她悲痛之下也不忘親手點起一盞燈籠,她懷抱著一個骨灰罐,像個木偶一樣,只知道挪動著雙腿往前走。

  那一團瑩白的,毛茸茸的光一直跟在她的身邊,而跟在幾步開外,一直與倪素保有距離的周挺等人看不見她身側有一道孤魂在與她並肩。

  「你們幾個今晚守著,天亮再換人來上值。」

  到了南槐街的鋪面,周挺看著倪素走進去,回頭對手底下的幾名親從官說道。

  「是。」

  幾人點頭,各自找隱蔽處去了。

  今日才打掃過的屋舍被倪素弄得燈火通明,她將骨灰罐放到一張香案後,案上有兩個黑漆的牌位。

  那都是她今日坐在簷廊下,親手刻名,親手上了金漆的。

  點香,明燭,倪素在案前跪坐。

  忽然有人走到她的身邊,他的步履聲很輕,倪素垂著眼,看見了他猶如淡月般的影子,還有他的衣袂。

  倪素抬頭,視線上移,仰望他的臉。

  徐鶴雪卻蹲下來,將手中所提的燈籠放到一旁,又展開油紙包,取出其中熱騰騰的一塊糖糕,遞到她面前。

  他做什麼都是好看的。

  就連放一盞燈,打開油紙包,他的姿儀都那麼好。

  「你去買這個,身上就不疼嗎?」

  倪素終於開口,痛哭過後,她的嗓子沙啞得厲害。

  她知道這一定是他趕去隔了幾條街巷的夜市裡買來的,他一定動用了他的術法,否則這塊糖糕不會這樣熱氣騰騰。

  徐鶴雪不答疼與不疼,只道,「你今日只用了一餐飯。」

  孤清長夜,燭花飛濺。

  倪素沒有胃口,可是她還是接來糖糕,咬下一口。

  見徐鶴雪的視線落在案上那本書上,她說:「我兄長雖從頭到尾只給一位婦人真正看過病,但他問過很多坐婆,也找過很多藥婆,鑽研過許多醫書,他被父親逼迫放棄行醫那日,他與我說,要將他所知道的女子疑症都寫下來給我,教我醫術,等我長大,再讓我看過那些女子的苦症後,用我的心得來教他。」

  那本來是倪素要與兄長一起完成的女經醫書。

  「若能行醫,他也不會遠赴雲京考科舉,」

  倪素捏著半塊糖糕,眼眶又濕,「這本不是他的志向,可他卻因此而死。」

  燈燭下,徐鶴雪看見她眼眶裡一顆又一顆淚珠剔透而落。

  「倪素,你兄長的事夤夜司雖暫不能更進一步,但有一個人一定會另闢蹊徑,這件事,即便你不上登聞院告御狀,也可以宣之於朝堂。」

  他說。

  「誰?」

  「當朝宰執孟雲獻。」

  徐鶴雪捧著油紙包,對她說:「夤夜司沒有直接逮捕刑訊的職權,但御史台的御史中丞蔣先明卻可以風聞奏事,孟相公或將從此人入手。」

  晴夜之間,月華郎朗,倪素手中的糖糕尚還溫熱,她在淚眼朦朧間打量這個蹲在她面前的年輕男人。

  他生前,也是做官的人。

  倪素幾乎可以想象,他身著官服,頭戴長翅帽,年少清雋,或許也曾意氣風發,如日方升,可那一切,卻在他的十九歲戛然而止。

  正如她兄長的生命,也在這一年毫無預兆地終止。

  「徐子凌。」

  倪素眼瞼微動,她忽然說:

  「若你還在世,一定是一個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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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19 02:02:07
第二十一章 滿庭霜(二)

  「若你還在世,一定是一個好官。」

  徐鶴雪知道,倪素會如此神情篤定的與他說這樣一句話,也許是出於一種信任,又或者,是出於她自己看人的準則。

  她說的明明是一句很好聽的話。

  但徐鶴雪卻不免為此而自傷。

  他不是。

  但此時此刻,他卻什麼都不能對她說。

  「徐子凌。」

  徐鶴雪恍惚之際,卻聽她又一聲喚,視線落在被她抓住的衣袖,他抬首,對上面前這個姑娘那雙水霧剔透的眼。

  「我既能招來你的魂魄,是否也能招來我兄長的魂魄?」倪素緊盯著他。

  若能招來兄長的魂魄,就能知道到底是誰害了他。

  她的目光滿含期盼,但徐鶴雪看著她,道:「你之所以能召我再入陽世,是因為有幽都土伯相助。」

  這是他第二次提及幽都土伯,倪素想起在雀縣大鐘寺柏子林裡,那白鬍子打捲兒的老和尚,她從袖中的暗袋裡,摸出來那顆獸珠。

  「你這顆獸珠,雕刻的就是土伯的真身,他是掌管幽都的神怪。」

  徐鶴雪看著她的獸珠,說。

  既為神怪,又豈會事事容情?個中緣法,只怕強求不來,倪素心中才燃起的希望又湮滅大半,她捏著獸珠,靜默不言。

  「倪素。」

  徐鶴雪又將一塊糖糕遞給她,「但有這顆獸珠在,再有你兄長殘留的魂火,我也許,可以讓你再見他一面。」

  倪素聞言猛地抬頭,她正欲說些什麼,卻見他周身瑩塵淡淡,她立即去看他的袖口,搖頭,「可你會因此而受傷。」

  「獸珠有土伯的力量,不需要我動用術法。」

  徐鶴雪索性在她旁邊的蒲團坐下來,「只是幽都生魂眾多,要通過獸珠找到你兄長,只怕要很久。」

  也許並不能那麼及時。

  「哪怕不能聽他親口告訴我,我也會自己為他討回公道。」倪素望向香案後的兩個牌位,說。

  徐鶴雪不言,盯著她的側臉,又倏爾垂眸看向自己衣袖邊緣的繡字。

  「真的不需要你動用術法嗎?」

  倪素有些不安,又回過頭來望他。

  「嗯。」

  他頷首。

  「那你,」

  明明倪素才是為這道孤魂點燈的人,可是此刻,她卻覺得自己心中被他親手點燃了一簇火苗,「還是不願告訴我,你舊友的名字嗎?」

  倪素一直有心幫他,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始終不肯提起他那位舊友的名姓,也從不說讓她帶著他去找誰。

  「他此時並不在雲京。」

  徐鶴雪說。

  「那他去了哪兒?」倪素追問他,「我可以陪你去找,只要我找到害我兄長的人,哪怕山高水遠,我也陪你去。」

  她早就不哭了。

  眼眶沒再有淚珠掛著,只是眼皮紅紅的,就這麼望著他。

  徐鶴雪聽見她說「山高水遠」,不期抬眼對上她的視線,簷廊外雨打芭蕉,來得突然。

  「他會回來的。」

  他說,「我不用你陪我去很遠的地方,倪素,有些人和事,只有在雲京才能等得到。」

  滿堂橙黃明亮的燭光映照徐鶴雪的臉龐,垂下去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神情,只是好像在這一刻,他似乎被一種不屬於這個人間的死寂所籠罩。

  他很少提及他生前的事,除了在夤夜司的牢獄中為了安撫她而向她提起的那段有關兄嫂的幼年趣事以外,他再沒有多說過一個字。

  他抗拒她的過問。

  倪素不知他生前到底遭遇了什麼,她也不願觸碰他的難堪,夜雨聲聲,她在冗長的沉默中想了很久,才道:「那如果你有要我幫忙的事,你一定要告訴我,不管是什麼,我都可以。」

  燈燭之下,她清亮的雙眸映著她的真誠。

  外面的雨聲沙沙作響,敲擊櫺窗,徐鶴雪與她相視。

  他不說話,而倪素被門外的細雨吸引,她將剩下半塊糖糕吃掉,看著在雨霧裡顯得尤其朦朧的庭院,忽然說:「下雨了。」

  她回過頭來,「這樣的天氣,你就不能沐浴了。」

  因為沒有月亮。

  徐鶴雪望向簷廊外,聽著滴答的雨聲,他道:「明日,你可以帶我去永安湖的謝春亭嗎?」

  「好。」

  倪素望著他。

  才接回兄長的骨灰,倪素難以安眠,她給自己上過傷藥後,又去點燃隔壁居室裡的香燭。

  做完這些,她又回到香案前,跪坐在蒲團上,守著燈燭,一遍又一遍翻那部尚未寫成的醫書裡,屬於兄長的字跡。

  而徐鶴雪立在點滿燈燭的居室裡,書案上整齊擺放著四書五經,幾本詩集,筆墨紙硯應有盡有,牆上掛著幾幅字畫,乍看花團錦簇,實則有形無骨,都是倪素白日裡在外面的字畫攤子上買來的。

  素紗屏風,淡青長簾,飲茶的器具,棋盤與棋笥,瓶中鮮花,爐中木香,乾淨整潔的床榻……無不昭示布置這間居室之人的用心。

  素雅而有煙火氣。

  徐鶴雪的視線每停在一處,就好像隱約觸碰到一些久遠的記憶。

  他想起自己曾擁有比眼前這一切更好的居室,年少時身處書香文墨,與人交游策馬,下棋飲茶。

  靠牆的一面櫃門是半開的,徐鶴雪走過去,手指勾住櫃門的銅扣,輕微的「吱呀」聲響,滿室燈燭照亮裡面疊放整齊的,男子的衣裳。

  幾乎堆放了滿滿一櫃。

  銅扣的冷,不抵他指間溫度。

  徐鶴雪幾乎一怔,呆立在櫃門前,許久都沒有動。

  徐鶴雪躺在床榻上。

  香爐中的白煙幽幽浮浮,滿室燈燭輕微閃爍。

  他閉起眼睛。

  腦海中卻是長煙彌漫,恨水東流,漆黑的天幕裡時有電閃雷鳴,刺激耳膜,一座高聳的寶塔懸在雲端,塔中魂火跳躍撕扯,照徹一方。

  「將軍!將軍救我!」

  「我恨大齊!」

  數不清的怨憎哭嚎,幾乎要刺破他的耳膜。

  徐鶴雪倏爾睜眼,周身瑩塵四散,生前所受的刀剮又在一寸又一寸地割開他的皮肉,耳畔全是混雜的哀嚎。

  不知不覺握了滿手的血,他才感覺到捏在掌中的那枚獸珠很燙,燙得他指節蜷縮,青筋微鼓。

  燭花亂濺,房中的燈燭剎那熄滅大半。

  劇痛吞噬著徐鶴雪的理智,他的身形忽然變得很淡,漂浮的瑩塵流散出強烈的怨戾之氣,杯盞盡碎,香爐傾倒。

  倪素在香案前靜坐,忽然聽見了一些動靜,她一下轉頭,卻見簷廊之外,細雨之中,竟有紛紛雪落。

  她雙手撐在地板上站起身,步履蹣跚地走出去。

  對面那間居室裡的燈燭幾乎滅盡,倪素心中頓感不安,顧不得雨雪,趕緊跑到對面的廊廡裡。

  「砰」的一聲,房門大開。

  廊上的燈籠勉強照見滿室狼藉,零散的花瓣嵌在碎瓷片裡,整張屏風都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屏風大片的素紗。

  室內滿是香灰與血腥的味道。

  那個男人躺在滿是碎瓷片的地上,烏濃的長髮凌亂披散,平日裡總是嚴整貼合的中衣領子此刻卻是完全敞露的,他頸線明晰,鎖骨隨著他劇烈的喘息而時有起伏。

  「徐子凌!」

  倪素瞳孔微縮,立即跑過去。

  她俯身去握他的手臂,卻沾了滿掌的血,一盞勉強燃著的燈燭照亮他寬袖之下,生生被刀刃剮過的一道傷口。

  那實在太猙獰,太可怕,刺得她雙膝一軟,跪倒在他身側。

  他仰起臉,那雙眼睛看不清楚,也全然忘記了她是誰,他顫抖,喘息,頸間的青筋脈絡更顯,那已經不是活生生的人所能顯現的顏色。

  他的喉結滾動一下,微弱的燭火照不進他漆黑空洞的眸子,周身的瑩塵好似都生了極其尖銳的棱角,不再那麼賞心悅目,反而刺得人皮膚生疼。

  「徐子凌你怎麼了?」倪素環抱住他的腰身,用盡力氣想將他扶起來,又驚覺他的身形越發淡如霧,她回頭看了一眼案上僅燃的燈燭,才要鬆開他,卻不防被他緊緊地攥住了手腕。

  倪素沒有防備,踉蹌傾身。

  他的力道之大,像是要捏碎她的腕骨。

  倪素另一隻手肘抵在地板上,才不至於壓到他身上去,可她抬頭,卻見他雙眼緊閉起來,纖長的眼睫被殷紅的血液浸濕。

  他的眼睛,竟然在流血。

  倪素想要掙脫他的手,卻撞見他睜開眼睛,血液沾濕他蒼白的面頰,倪素被他那樣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渾身戰慄發麻。

  倪素立即伸出另一隻手去搆燈燭,然而手指才將將觸碰到燭台的邊緣,她的脖頸倏爾被他張口咬住。

  徐鶴雪遵從於一種難以克制的毀壞欲,齒關用力地咬破她細膩單薄的頸間肌膚。

  燭台滾落,焰光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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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19 02:02:35
第二十二章 滿庭霜(三)

  徐鶴雪嘗不出血腥的味道, 只知道唇齒間濕潤而溫熱,他顫抖地收緊齒關,深墮於鐵鼓聲震, 金刀血淚的噩夢之中。

  「早知如此,將軍何必臥身沙場, 還不如在綺繡雲京,做你的風雅文士!」

  黃沙煙塵不止,血污盔甲難乾, 多的是身長數尺的男兒挽弓策馬,折戟沉沙, 那樣一道魁梧的身影身中數箭, 巋然立於血丘之上, 淒哀大嘆。

  那個人重重地倒下去, 如一座高山傾塌,陷於污濁泥淖。

  無數人倒下去,血都流乾了。

  乾涸的黃沙地裡, 淌出一條血河來。

  徐鶴雪被淹沒在那樣濃烈的紅裡,他渾身沒有一塊好皮肉,只是一具血紅的, 可憎的軀殼。

  無有衣冠遮掩他的殘破不堪, 他只能棲身於血河,被淹沒, 被消融。

  「徐鶴雪。」

  幻夢盡頭,又是一個炎炎夏日, 湖畔綠柳如絲, 那座謝春亭中立著他的老師,卻是華髮蒼蒼, 衰朽風燭。

  他發現自己身上仍無衣冠為蔽,只是一團血紅的霧,但他卻像曾為人時那樣,跪在老師的面前。

  「你有悔嗎?」

  老師問他。

  可有悔當年進士及第,前途大好,風光無限之時,自甘放逐邊塞,沙場百戰,白刃血光?

  他是一團血霧,一點也不成人形,可是望著他的老師,他仍無意識地顧全所有的禮節與尊敬,俯首,磕頭,回答:

  「學生,不悔。」

  他知道,這注定是一個令老師失望的回答,然而他抬首,卻見幻夢皆碎,亭湖盡隕。

  只剩他這團霧,濃淡不清地漂浮在一片漆黑之中,不知能往何處。

  「徐子凌。」

  直到,有這樣一道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喚他。

  徐鶴雪眼皮動了動,將要睜開眼睛,卻聽她道:「你先別睜眼,我給你擦乾淨。」

  他不知他這一動又有殷紅的血液自眼瞼浸出,但聽見她的聲音,他還是順從地沒有睜眼,只任由她浸過熱水的帕子在他的眼睛,臉頰上擦拭。

  倪素認真地擦拭他濃睫上乾涸的血漬,才將帕子放回水盆裡,說:「現在可以了。」

  她起身出去倒水。

  徐鶴雪聽見她漸遠的步履聲,後知後覺地睜開眼,滿目血紅,他幾乎不能視物。

  她又回來了。

  徐鶴雪抬眼,卻只能隱約看見她的一道影子。

  「我扶你起來洗洗臉。」倪素將重新打來的溫水放到榻旁。

  徐鶴雪此時已經沒有那麼痛了,但他渾身都處在一種知覺不夠的麻木,倚靠她的攙扶才能勉強起身。

  「不必……」察覺到她伸手來幫他鞠水洗臉,徐鶴雪本能地往後避了避。

  他說話的力氣也不夠。

  「可你如今這樣,自己怎麼洗?」

  倪素溫聲道:「你讓我幫你這一回。」

  月光可以助他驅散身上所沾染的污垢飛塵,但如今正是清晨,外面雨霧如織,而倪素忙了一夜,無論她如何為他擦拭都始終不能擦乾淨他乾涸的血漬,那些都是凝固的瑩塵,只用水是擦不掉的。

  幸而那枚獸珠飛出一縷浮光來,指引著她去了永安湖畔,折了好些柳枝回來,柳葉煮過的水果然有用。

  倪素不給徐鶴雪反應的機會,掬了水觸摸他的臉,徐鶴雪左眼的睫毛沾濕,血紅褪去了些,他不自禁地眨動眼睫,水珠滴落,他卻借著恢復清明的左眼,看見她白皙細膩的脖頸上,一道齒痕血紅而深刻。

  某些散碎而模糊的記憶回籠。

  雨雪交織的夜,昏暗的居室,滾落的燭台……

  原來唇齒的溫熱,是她的血。

  徐鶴雪腦中轟然,倏爾,他身體更加僵直,卻忽然少了許多抗拒,變得柔順起來,但也許那本不是柔順,而是他如此直觀地發覺自己做錯了事,顯露出來一種少有的失措。

  倪素發現他忽然變得像一隻乖順的貓,無論是觸碰他的臉頰,還是他的睫毛,他都任由她擺弄。

  血紅不再,徐鶴雪的雙眼宛如剔透琉璃。

  他又濃又長的睫毛還是濕潤的,原本呆呆地半垂著,聽見她起身端水的動靜,他眼簾一下抬起來:「倪素。」

  倪素回頭,珍珠耳墜輕微晃動。

  她看見靠坐在床上的年輕男人那張蒼白如玉的面容上流露出一分惶然不安,他似乎並不知如何面對她,可又不得不面對她。

  「對不起。」

  他說。

  倪素看著他,隨即將水盆放回,又坐下來,問:「昨夜,你為什麼會那樣?」

  猶如困獸之終,孤注一擲的掙扎。

  倪素很痛,因為被他的齒關咬破脖頸,也因為被他冰冷的唇舌抵住破損的傷處,她顫慄,驚懼。

  直到他毫無預兆地鬆懈齒關,靠在她的肩頭,動也不動。

  「是我忘了幽釋之期。」

  徐鶴雪寬大的衣袖底下,他昨夜顯露的傷口此時已經消失不見。

  「幽釋之期?」

  「幽都有一座寶塔,塔中魂火翻沸,困鎖無數幽怨之靈,每年冤魂出塔長渡恨水,只有身無怨戾才能在幽都來去自如,等待轉生。」

  「他們出行之期,怨戾充盈,」

  徐鶴雪頓了一下,「我,亦會受些影響。」

  「若是之後,你再遇見我這樣,」徐鶴雪望著她,「盼你離我遠一些,不要靠近,不必管我。」

  他為何會受幽釋之期的影響?

  是因為他生前也有難消的怨憤嗎?

  倪素看著他,卻久久也問不出口,又聽他這樣一句話,她道:「若你一開始不曾幫我,我自然也不會管你,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我一直如此處事。」

  永安湖謝春亭是暫時去不得了。

  倪素點了滿屋的燈燭用來給徐鶴雪安養魂魄,廊廡裡漂了雨絲,她不得不將昨夜挪到簷廊裡的藥材再換一個地方放置。

  雨絲纏綿,其中卻不見昨夜的雪。

  倪素靠在門框上,看著廊外煙雨,她發現,似乎他的魂體一旦減弱,變得像霧一樣淡,就會落雪。

  雲京之中,許多人都在談論昨夜交織的雨雪。

  即便那雪只落了一個多時辰,便被雨水沖淡,今日雲京的酒肆茶樓乃至禁宮內院也仍不減討論之熱。

  「孟相公,您那老寒腿還好吧?」

  裴知遠一邊剝著花生,一邊走進政事堂,「昨兒夜裡那雪我也瞧見了,勢頭雖不大,也沒多會兒,但夜裡可寒啊。」

  「只你們城南下了,我家中可瞧不見。」

  孟雲獻也是上朝前才聽說了那一陣兒怪雪,竟只落在城南那片兒,不多時便沒了。

  「誒,張相公,」

  裴知遠眼尖兒,見身著紫官服的張敬拄拐進來,他便湊過去作揖,「您家也在城南,昨兒夜裡見著那場雨雪沒?」

  「睡得早,沒見。」

  張敬隨口一聲,抬步往前。

  「可我怎麼聽說你張崇之昨夜裡,紅爐焙酒,與學生賀童暢飲啊?」孟雲獻鼻腔裡輕哼出一聲來。

  後頭的翰林學士賀童正要抬腳進門,乍聽這話,他一下抬頭,正對上老師不悅的目光,他一時尷尬,也悔自己今兒上朝前與孟相公多說了幾句。

  張敬什麼話也不說,坐到椅子上。

  孟雲獻再受冷落,裴知遠有點憋不住笑,哪知他手裡才剝好的幾粒花生米全被孟雲獻給截去一口嚼了。

  得,不敢笑了。

  裴知遠捏著花生殼,找了自個兒的位子坐下。

  東府官員們陸陸續續地都齊了,眾人又在一塊兒議新政的條項,只有在政事上張敬才會撇下私底下的過節與孟雲獻好好議論。

  底下官員們也只有在這會兒是最鬆快的,這些日,吃了張相公的青棗,又得吃孟相公的核桃,聽著兩位老相公嘴上較勁,他們也著實捏了一把汗。

  但好在,事關新政,這二位相公卻是絕不含糊的。

  今日事畢的早些,官員們朝兩位相公作揖,不一會兒便走了個乾淨。

  孟雲獻正吃核桃,張敬被賀童扶著本要離開,可是還沒到門口,他又停步,回轉身來。

  「學生出去等老師。」賀童低聲說了一句,隨即便一提衣擺出去了。

  「請我喝酒啊?我有空。」

  孟雲獻理了理袍子走過去。

  「我何時說過這話?」張敬板著臉。

  「既不是喝酒,那你張相公在這兒等我做什麼呢?」

  「你明知故問。」

  張敬雙手撐在拐杖上,借著力站穩,「今日朝上,蔣先明所奏冬試案,你是否提前知曉?」

  「這話兒是怎麼說的?」

  孟雲獻學起了裴知遠。

  「若不是,你為何一言不發?」

  張敬冷笑,「你孟琢是什麼人,遇著與你新政相關的這第一樁案子,你若不是提前知曉,且早有自己的一番算計,你能在朝上跟個冬天的知了似的啞了聲?」

  「官家日理萬機,顧不上尋常案子,夤夜司裡頭證據不夠,處處掣肘,唯恐牽涉出什麼來頭大的人,而蔣御史如今正是官家跟前的紅人,他三言兩語將此事與陛下再推新政的旨意一掛鉤,事關天威,官家不就上心了麼?」

  孟雲獻倒也坦然,「我這個時候安靜點,不給蔣御史添亂,不是皆大歡喜的事兒嗎?諫院的老匹夫們今兒也難得勁兒都往這處使,可見我回來奏稟實施的『加祿』這一項,很合他們的意。」

  「可我聽說,那冬試舉子倪青嵐的妹妹言行荒誕。」今兒朝堂上,張敬便聽光寧府的知府提及那女子所謂「冤者托夢」的言行。

  更奇的是,即便入了光寧府司錄司中受刑,她也仍不肯改其言辭。

  「言行荒誕?」

  孟雲獻笑了一聲,卻問:「有多荒誕?比崇之你昨兒晚上見過的那場雨雪如何?」

  整個雲京城中都在下一樣的雨,然而那場雪,卻只在城南有過影蹤。

  雪下了多久,張敬便在廊廡裡與賀童坐了多久。

  他雙膝積存的寒氣至今還未散。

  「你敢不敢告訴我,你昨夜看雪時,心中在想些什麼?」

  孟雲獻忽然低聲。

  「孟琢!」

  張敬倏爾抬眸,狠瞪。

  「我其實,很想知道他……」

  「你知道的還不夠清楚嗎!」張敬打斷他,雖怒不可遏卻也竭力壓低聲音,「你若還不清楚,你不妨去問蔣先明!你去問問他,十五年前的今日,他是如何一刀刀剮了那逆臣的!」

  轟然。

  孟雲獻後知後覺,才意識到,今日,原來便是曾經的靖安軍統領,玉節將軍徐鶴雪的受刑之期。

  堂中冷清無人,只余孟雲獻與張敬兩個。

  「孟琢,莫忘了你是回來主理新政的。」

  張敬步履蹣跚地走到門口,沒有回頭,只冷冷道。

  他們之間,本不該再提一個不可提之人。

  孟雲獻在堂中呆立許久,揉了揉發酸的眼皮,撣了幾下衣袍,背著手走出去。

  御史中丞蔣先明一上奏,官家今晨在朝堂上立即給了夤夜司相應職權,下旨令入內侍省押班,夤夜司使韓清徹查冬試案。

  城中雨霧未散,夤夜司的親從官幾乎傾巢而出,將貢院翻了個遍,同時又將冬試涉及的一干官員全數押解至夤夜司中訊問。

  夤夜司使尊韓清在牢獄中訊問過幾番,帶鐵刺的鞭子都抽斷了一根,他渾身都是血腥氣,熏得太陽穴生疼,出來接了周挺遞的茶,坐在椅子上打量那個戰戰兢兢的衍州舉子何仲平。

  「看清楚了麼?這些名字裡,可有你熟悉的,或是倪青嵐熟悉的?」

  韓清抿了一口茶,乾澀的喉嚨好受許多。

  「俱,俱已勾出。」

  何仲平雙手將那份名單奉上,「我記得,我與倪兄識得的就那麼兩個,且並不相熟,我都用墨勾了出來。」

  他結結巴巴的,又補了一句:「但也有,有可能,倪兄還有其他認識的人,是我不知道的。」

  周挺接來,遞給使尊韓清。

  韓清將其擱在案上掃視了一番,對周挺道:「將家世好,本有恩蔭的名字勾出來。」

  周挺這些日已將冬試各路舉子的家世,名字記得爛熟,他不假思索,提筆便在其中勾出來一些名字。

  這份名單所記,都是與倪青嵐一同丟失了試卷的舉子。

  共有二十餘人。

  韓清略數了一番,周挺勾出來的人中,竟有九人。

  「看來,還故意挑了些學問不好的世家子的卷子一塊兒丟,憑此混淆視聽。」韓清冷笑。

  此番冬試不與以往科舉應試相同。

  官家為表再迎二位相公回京推行新政之決心,先行下敕令恢復了一項廢止十四年的新法,削減以蔭補入官的名額,若有蒙恩蔭入仕者,首要需是舉子,再抽簽入各部尋個職事,以測其才幹。

  「使尊,凶手是否有可能是在各部中任事卻不得試官認可之人?」周挺在旁說道。

  有恩蔭的官家子弟到了各部任事,都由其部官階最高者考核,試探,再送至御史台查驗,抽簽則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試官與其人家中或因私交而徇私的可能。

  「勾出來。」韓清輕抬下頜。

  周挺沒落筆,只道:「使尊,還是這九人。」

  「這些世家子果然是一個也不中用。」韓清端著茶碗,視線在那九人之間來回掃了幾遍,其中沒有一人與何仲平勾出來的名字重合。

  韓清將那名單拿起來,挑起眼簾看向那何仲平:「你再看清楚了這九個人的名字,你確定沒有與你或是倪青嵐相識的?不必熟識,哪怕只是點頭之交,或見過一面?」

  何仲平滿耳充斥著那漆黑甬道裡頭,牢獄之中傳來的慘叫聲,他戰戰兢兢,不敢不細致地將那九人的名字看過一遍,才答:「回韓使尊,我家中貧寒,尚不如倪兄家境優渥,又如何能有機會識得京中權貴?這九人,我實在一個都不認得。」

  「你知道倪青嵐家境優渥?」

  冷不丁的,何仲平聽見韓清這一句,他抬頭對上韓清那雙眼,立即嚇得魂不附體,「韓使尊!我絕不可能害倪兄啊!」

  「緊張什麼?你與裡頭那些不一樣,咱家這會兒還不想對你用刑,前提是,你得給咱家想,絞盡腦汁地想,你與倪青嵐在雲京交游的樁樁件件,咱家都要你事無巨細地寫下來。」

  韓清自然不以為此人有什麼手段能那麼迅速地得知光寧府裡頭的消息,並立即買凶去殺倪青嵐的妹妹倪素。

  「是是!」何仲平忙不迭地應。

  周挺看何仲平拾撿宣紙,趴在矮案上就預備落筆,他俯身,低聲對韓清道:「使尊,此人今日入了夤夜司,若出去得早了,只怕性命難保。」

  凶手得知倪青嵐的屍首被其親妹倪素發現,就立即下手,應該是擔心倪素上登聞院敲登聞鼓鬧大此事。

  當今官家並不如年輕時那麼愛管事,否則夤夜司這幾年也不會如此少事,底下人能查清的事,官家不愛管,底下人查不清的事,除非是官家心中的重中之重,否則也難達天聽。

  這衍州舉子何仲平逗留雲京,此前沒有被滅口,應是凶手以為其人並不知多少內情,但若今日何仲平踏出夤夜司的大門,但凡知道夤夜司的刑訊是怎樣一番刨根問底的手段,凶手也不免懷疑自己是否在何仲平這裡露過馬腳,哪怕只為了這份懷疑,凶手也不會再留何仲平性命。

  「嗯。」

  韓清點頭,「事情未查清前,就將此人留在夤夜司。」

  話音落,韓清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他抬起頭,「何仲平,咱家問你,你與倪青嵐認識的人中,可還有沒在這名單上,但與名單上哪家衙內相識的?」

  何仲平聞言忙擱下筆,想了想,隨即還真說出了個名字來:「葉山臨!韓使尊,倪兄其實並不愛與人交遊,這名單上識得的人,也至多是點頭之交,再說那名單外的,就更沒幾個了,但我確實識得的人要多些,這個葉山臨正是雲京人氏,他也參與了此次冬試,並且在榜,成了貢生,只是殿試卻榜上無名……」

  「他與哪位衙內相識?」

  「他家中是做書肆生意的,只是書肆小,存的多是些志怪書籍,少有什麼衙內能光顧的,但我記得他與我提過一位。」

  「誰?」

  「似乎,是一位姓苗的衙內,是……」何仲平努力地回想,總算靈光一閃,「啊,是太尉府的二公子!」

  「他說那位二公子別無他好,慣愛收集舊的志怪書籍!越古舊越好!」

  周挺聞言,幾乎一怔。

  「苗易揚。」

  韓清推開那份試卷遺失的名單,找出來參與冬試的完整名單,他在其中準確地找出了這個名字。

  可他卻不在試卷遺失的名單之列。

  苗太尉的二公子,冬試落榜,後來抽簽到了大理寺尋職事,前不久得大理寺卿認可,加官正八品大理寺司直,而官家念及苗太尉的軍功,又許其一個正六品的朝奉郎。

  細密如織的雨下了大半日,到黃昏時分才收勢。

  雲京不同其他地方,酒樓中的跑堂們眼看快到用飯的時間,便會跑出來滿街的叫賣,倪素在簷廊底下坐著正好聽見了,便出去叫住一人要了些飯菜。

  不多時,跑堂的便帶著一個食盒來了,倪素還在房中收拾書本,聽見喊聲便道:「錢在桌上,請你自取。」

  跑堂是個少年,到後廊上來真瞧見了桌上的錢,便將食盒裡的飯菜擺出,隨即提著食盒收好錢便麻利地跑了。

  倪素收拾好書本出來,將飯菜都挪到了徐鶴雪房中的桌上。

  「和我一起吃嗎?」

  倪素捧著碗,問他。

  徐鶴雪早已沒有血肉之軀,其實一點兒也用不著吃這些,他嘗不出糖糕的甜,自然也嘗不出這些飯菜的味道。

  他本能地想要拒絕。

  可是目光觸及她白皙的頸間,那道齒痕顯眼。

  每看一回,徐鶴雪總要自省。

  他說不出拒絕的話,乖乖地坐到她的面前去,生疏地執起筷,陪她吃飯。

  「我要的都是雲京菜,你應該很熟悉吧?」

  倪素問他。

  「時間太久,我記不清了。」

  「那你嘗一嘗,就能記得了。」

  徐鶴雪到底還是動了筷,與她離開夤夜司那日遞給他的糖糕一樣,他吃不出任何滋味。

  可是被她望著,徐鶴雪還是道:「好吃。」

  倪素正欲說些什麼,卻聽一陣敲門聲響,她立即放下碗筷,起身往前面去。

  她的手還沒觸摸到鋪面的大門,坐在後廊裡的徐鶴雪忽然意識到了些什麼,他的身形立即化作淡霧,又轉瞬凝聚在她的身邊。

  「倪素。」

  徐鶴雪淡色的唇微抿,朝她遞出一方瑩白的錦帕。

  「做什麼?」

  倪素滿臉茫然。

  徐鶴雪聽見外面人在喚「倪姑娘」,那是夤夜司的副尉周挺,他只好伸手將那塊長方的錦帕輕輕地繞上她的脖頸,遮住那道咬傷。

  「雖為殘魂,亦不敢污你名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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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滿庭霜(四)

  「倪姑娘可在裡面?」

  周挺隱約聽見些許人聲, 正欲再敲門,卻見門忽然打開,裡面那姑娘窄衫長裙, 披帛半掛於臂,只梳低髻, 簪一支白玉梳。

  卻不知為何,她頸間裹著一方錦帕。

  「倪姑娘,你這是怎麼了?」周挺疑惑道。

  「下雨有些潮, 起了疹子。」

  倪素徹底將門打開,原本站在她身側的徐鶴雪剎那化為雲霧, 散了。

  周挺不疑有他, 進了後廊, 他接來倪素遞的茶碗, 立即道:「倪姑娘,今日早朝御史中丞蔣大人已將你兄長的案子上奏官家,夤夜司如今已有職權徹查此事, 韓使尊今日已審問了不少人,但未料,卻忽然牽扯出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誰?」

  倪素立即問道。

  「苗太尉的二公子,」周挺端詳她的臉色, 「便是那位將你從夤夜司帶出去的朝奉郎苗易揚。」

  周挺一直有差遣夤夜司的親從官監視與保護倪素,自然也知道她在來到南槐街落腳前, 一直都住在苗太尉府裡。

  「怎麼可能是他?」

  倪素不敢置信。

  在太尉府裡時,倪素因為臥床養傷, 其實並沒有見過苗易揚幾回, 但她印象裡,苗易揚文弱溫吞, 許多事上都需要他的夫人蔡春絮幫他拿主意。

  「其實尚不能確定,只是你兄長與那衍州舉子何仲平並不識得什麼世家子,你兄長又不是什麼行事高調的,來到雲京這麼一個陌生地界,何以凶手便盯上了他?但不知倪姑娘可還記得,我之前同你說,那何仲平借走了你兄長一篇策論。」

  倪素點頭:「自然記得。」

  「你兄長少與人交遊,但這個何仲平卻不是,酒過三巡亦愛吹噓,自己沒什麼好吹噓的,他便吹噓起自己的好友,你兄長的詩詞,文章,他都與酒桌上的人提起過。」

  「與他有過來往的人中,有一個叫做葉山臨的,家中是做書肆生意的,何仲平說,此人認得一位衙內,那位衙內喜愛收集古舊的志怪書籍,正是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苗易揚。」

  「而他也正好參加過冬試,卻未中榜。」

  「不可能是他。」

  倪素聽罷,搖頭,「若真是他,在光寧府司錄司中他買通獄卒殺我不成,而後我自投羅網,從夤夜司出去便到了太尉府上,我既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是否更好動手些?既如此,那他又為何不動手?」

  若真是苗易揚,那麼他可以下手的機會太多了,然而她在太尉府裡養傷的那些日,一直是風平浪靜。

  「也許正是因為在他眼皮底下,他才更不敢輕舉妄動,」周挺捧著茶碗,繼續道,「不過這也只是韓使尊的一種猜測,還有一種可能,這位朝奉郎,也僅是那凶手用來迷惑人的手段之一。」

  「你們將苗易揚抓去夤夜司裡了?」倪素不是沒在夤夜司中待過,但只怕夤夜司使尊這回絕不會像此前對待她那般,只是嚇唬而不動手,他得了官家敕令,有了職權,任何涉及此案的官員他都有權刑訊。

  「使尊並沒有對朝奉郎用刑。」

  周挺離開後,倪素回到徐鶴雪房中用飯,但她端起碗,又想起蔡春絮,心中又覺不大寧靜,也再沒有什麼胃口。

  「苗易揚沒有那樣的手段。」

  淡霧在房中凝聚出徐鶴雪的身形,他才挺過幽釋之期,說話的氣力也不夠:「苗太尉也絕不可能為其鋌而走險。」

  「你也識得苗太尉?」倪素抬頭望他。

  徐鶴雪與之相視,視線又難免再落在她頸間的錦帕上,他的睫毛垂下去:「是,我還算了解他。」

  他十四歲放棄雲京的錦繡前途,遠赴邊塞從軍之初,便是在威烈將軍苗天照的護寧軍中,那時苗天照還不是如今的苗太尉。

  十五年前,在檀吉沙漠一戰中,苗天照也曾與他共禦外敵。

  太尉雖是武職中的最高官階,但比起朝中文臣,實則權力不夠,何況如今苗太尉因傷病而暫未帶兵,他即便是真有心為自己的兒子謀一個前程,只怕也在朝中使不上這麼多的手段。

  「其實我也聽蔡姐姐說起過,她郎君性子溫吞又有些孤僻,本來是不大與外頭人來往的,也就是做了大理寺的司直才不得不與人附庸風雅,除此之外,平日裡他都只願意待在家中,又如何肯去那葉山臨的宴席暢飲?」

  倪素越想越不可能。

  她有些記掛蔡春絮,但看徐鶴雪魂體仍淡,他這樣,又如何方便與她一塊兒出門?

  「徐子凌,我再多給你點一些香燭,你是不是會好受一些?」倪素起身從櫃門裡又拿出來一些香燭。

  「謝謝。」

  徐鶴雪坐在榻旁,寬袖遮掩了他交握的雙手。

  外面的天色漸黑,倪素又點了幾盞燈,將香插在香爐裡放在窗畔,如此也不至於屋中有太多煙味。

  她回轉身來,發現徐鶴雪脫去了那身與時節不符的氅衣,只著那件雪白的衣袍,即便他看起來那樣虛弱,但坐在那裡的姿儀卻依舊端正。

  只是他的那件衣裳不像她在大鐘寺柏子林中燒給他的氅衣一般華貴,反而是極普通的料子,甚至有些粗糙。

  這是倪素早就發覺的事,但她卻一直沒有問出口。

  然而此時她卻忽然有點想問了,因為她總覺得今日的徐子凌,似乎很能容忍她的一切冒犯。

  「你這件衣裳,也是你舊友燒給你的嗎?」

  她真的問了。

  徐鶴雪聞言抬起眼睛來,他微動了一下唇,看著她,還是順從地回答:「是幽都的生魂相贈。」

  他很難對她說,他初入幽都時,只是一團血紅的霧,無衣冠為蔽,無陽世之人燒祭,不堪地漂浮於恨水之東。

  荻花叢中常有生魂來收陽世親人所祭物件,他身上這件粗布衣袍,便是一位老者的生魂相贈。

  倪素不料,他竟是這樣的回答。

  她想問,你的親人呢?就沒有一個人為你燒寒衣,為你寫表文,在你的忌辰為你而哭?

  她又想起,是有一個的。

  只是他的那位舊友,到底因何準備好寒衣,寫好表文,卻又不再祭奠?

  倪素看著他,卻問不出口。

  「月亮出來了。」

  倪素回頭看向門外,忽然說。

  徐鶴雪隨著她的視線看去,簷廊之外,滿地銀霜淡淡,他聽見她的聲音又響起:「你是不是要沐浴?」

  一如在橋鎮的客棧那晚,徐鶴雪站在庭院裡,而他回頭,那個姑娘正在廊上看他。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徐鶴雪總覺得今夜被她這樣看著,他格外拘束。

  月光與瑩塵交織,無聲驅散生魂身上所沾染的,屬於陽世的污垢塵埃,在他袖口凝固成血漬的瑩塵也隨之而消失。

  他的乾淨,是不屬於這個人間的乾淨。

  倪素看著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從成衣鋪裡買來的那些男子衣裳,他其實長得很高,只是身形清癯許多,那些衣袍顯然更適合再魁梧些的男子。

  徐鶴雪聽見廊上的步履聲,他轉身見倪素跑進了她自己的房中,不一會兒也不知拿了什麼東西,又朝他走來。

  她走得近了,徐鶴雪才看清她手中捏著一根細繩。

  「抬手。」

  倪素展開細繩,對他說。

  徐鶴雪不明所以,但今天他顯然很聽她的話,一字不言,順從地抬起雙臂,哪知下一刻,她忽然靠他很近。

  倪素手中的細繩纏上他的腰身,徐鶴雪幾乎能嗅聞到她髮間極淡的桂花油的清香,他的眼睫輕顫,喉結滾動:「倪素……」

  「我欠了考慮,那些櫃子裡的衣裳尺寸不適合你,我也沒問過你喜歡什麼顏色,喜歡什麼式樣,也是我那時太忙,成衣鋪掌櫃的眼光有些太老,那些衣裳我看著倒像是四五十歲的人才會喜歡的。」倪素仍在專注於手中的細繩。

  「我並不在意,你知道,我若還在世,其實……」

  徐鶴雪話沒說盡。

  倪素知道他想說什麼,十五年前他死時十九歲,那麼若他還在世,如今應該也是三十餘歲的人了。

  她抬起頭,朝他笑了笑,「那如何能算呢?你永遠十九歲,永遠處在最年輕而美好的時候。」

  年輕而美好,這樣的字句,徐鶴雪其實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用來形容他自己,可是他面前的這個姑娘,卻是如此認真地對他說。

  他剔透的眸子映著簷廊底下的燭光,聽見她說「不要動」,他就僵直著身體,動也不動,任由她像白日裡為他洗臉時那樣擺弄。

  「給你量好了尺寸,我便自己為你裁衣,你放心,我在家中也給我母親做過衣裳,父親雖去的早,但我也做過寒衣給他,一定能做得好看些。」

  倪素繞到他的身後,用細繩比劃著他的臂長。

  「其實你不必為我裁衣,我,」此刻她在身後,徐鶴雪看不見她,卻能感受到她時不時的觸碰,「昨夜冒犯於你,尚不知如何能償。」

  「你如今肯乖乖站在這裡任我為你量尺寸,就是你的償還了。」

  「我記下這尺寸交給成衣鋪,讓他們多為你做幾件,但我是一定要自己做一件衣裳給你的。」

  倪素不明白,為什麼他這樣一個人在十九歲死去,卻無人祭奠,連身上的衣裳都是幽都裡的其他生魂所贈。

  他活在這人間的時候,一定也是在錦繡堆裡長大的少年吧?

  收起細繩,漂浮的瑩塵裡,倪素認真地說:

  「那是我要送給你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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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滿庭霜(五)

  苗易揚在夤夜司中待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夤夜司使尊韓清親自下令開釋苗易揚,許其回家。

  「使尊。」

  周挺走出夤夜司大門, 先朝韓清行禮,隨即看向階梯底下那駕來接苗易揚的馬車, 「杜琮是潘三司的人,想不到他竟會出面來保苗易揚。」

  「你是想問,咱家為何這麼輕易就將人放了?」韓清看著馬車裡出來一位年輕的娘子, 將那位步履虛浮的朝奉郎扶上去。

  杜琮其人,禮部郎中, 如今又在三司做戶部副使。

  苗太尉在朝中本無什麼交好的文臣, 按理苗易揚的嫌疑也不夠大, 但杜琮這麼一出面, 不就又證明,苗太尉也並非什麼手段都使不上麼?

  如此本該加重苗易揚的嫌疑,但韓清還是將人給放了。

  「使尊心中自有考量。」

  周挺垂眸。

  「苗易揚任大理寺司直前, 幾乎成日裡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跟個娘子似的,在夤夜司裡待了一夜, 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卻還念叨『清白』二字,若不是他城府深, 便真是個小雞崽子似的膽子。」

  韓清看著那馬車遠了,才轉身朝門內去:「先叫人盯著就是。」

  晨霧不多時被日光烤乾, 苗易揚回到太尉府中, 即便躺在床上裹緊了被子也仍舊難以止住骨子裡的寒顫。

  「春絮,我在裡頭都不敢睡覺, 你不知道,他們那裡頭有一個刑池,裡面好多血水,我還看見了鑲著鐵刺的鞭子,全都帶著血……」

  苗易揚抓住蔡春絮要替他擦汗的手,「我聽見好多慘叫!他們都在喊冤!喊疼!整整一晚,他們都在問我同一個問題,我說得口乾舌燥,也不敢喝他們遞的茶,我瞧那茶的顏色,都像血似的……」

  「夤夜司使尊連上好的霧山紅茶都拿來給你喝,你怎麼沒出息成這樣?」蔡春絮聽煩了他的絮叨,從馬車上,到了府裡,他嘴裡一直絮叨個沒完。

  「你知道有多可怕嗎春絮……」

  苗易揚委屈極了,還不願放開她的手。

  「老子這輩子怎麼生了你這麼個玩意!」

  蔡春絮只聽得這中氣十足的渾厚嗓音,一下回頭,只見門檻處那片日光裡頭映出來好幾道影子,接著便是一個身形魁梧,約莫五十多歲的男人帶著一位與他年紀相仿的婦人進來,後面還跟著一對兒年輕的夫婦。

  「阿舅,阿婆。」

  蔡春絮立即起身作揖,先喚公婆,見後頭的兄嫂進來,又道:「大哥,大嫂。」

  「阿蔡,你莫管他。」

  苗太尉進來一見蔡春絮,便冷哼道:「只是進了趟夤夜司,半點刑罰沒受,便嚇破了膽子,成了這副病歪歪的樣子,討人嫌!說出去,都怕你這小雞崽子丟了老子的臉!」

  「他才剛出來,你快別說這些話。」

  王氏一瞧二兒子臉色煞白,滿額是汗,就心疼起來。

  「阿舅,咱們二郎君自小身子骨弱,哪裡又見過那夤夜司裡頭的醃臢事,這回明明是好心好意救個小娘子回來,哪知卻因為那小娘子的事兒進了夤夜司裡頭吃苦,若是我,我心中也是極難受的。」

  大兒媳夏氏在旁搭腔道。

  這話聽著有些味兒不對,大郎君苗景貞天生一張冷臉,聽了她這番話便皺了一下眉,「小暑。」

  「不會說話就別說了。」苗太尉也瞅著她,見她拿繡帕捂住嘴,這才又去瞧床上那半死不活樣兒的二兒子,「你倒還不如那個小娘子,姓什麼來著?」

  苗太尉想起來昨兒早朝聽見的冬試案,「啊,姓倪對吧?那小娘子在光寧府先受了殺威棒,後來又被關進了夤夜司,她怎麼不像你似的,腿軟成這樣?」

  苗易揚遇著他爹這樣爆竹似的脾氣,又聽他那大嗓門,什麼話也不敢說,見蔡春絮坐了回來,他趕緊挨著她,委委屈屈地不說話。

  「要不是三司的杜琮杜大人,你小子,指不定要在夤夜司裡待上幾天呢!」苗太尉瞧著他那樣子就來氣,招手喚來一名小廝,「去請個醫工來給他瞧瞧。」

  「爹,可杜大人為何要幫您?」

  苗景貞忽然問。

  「他啊……」

  苗太尉摸了摸鼻子,「他跟你老子在一塊兒喝過酒,你問那麼多幹什麼?你弟弟的事兒你出不了面,杜琮主動幫我的忙還不好麼?」

  苗景貞再將父親審視一番,「可您以為,這份情是好承的麼?他此時來說和,夤夜司使尊如何想?」

  「管那宦官如何想?」

  苗太尉冷笑,「你瞧瞧你弟弟這副樣子,能是殺人害命的材料?我雖在朝堂裡與那些文官們說不到幾句話,但誰要敢讓我兒子背黑鍋,我也是不能含糊的!」

  苗景貞本就寡言,一番言語試探,明白父親並非不知這其中厲害後,他也就不再說話了。

  「阿蔡啊,這個,」苗太尉揉了揉腦袋,又對蔡春絮道,「你得空就好好寫一首漂亮的,還得是適合我的詩來,給那杜大人送去。」

  「阿舅,只送詩啊?」

  夏氏有點憋不住笑。

  「自然還是要送些好東西的,請個會瞧古董的,買些字兒啊畫兒什麼的,我那詩不是隨他們那些文人的習慣麼?交朋友就愛扯閒詩送來送去。」苗太尉說的頭頭是道。

  正說著話,外頭僕婦來報,說有位倪小娘子來了。

  不多時,女婢便領著那年輕女子進了院兒。

  這還是苗太尉第一回真正見到傳聞中的那位倪小娘子,淡青的衫子,月白的長裙,裝扮素雅,而容貌不俗。

  「倪素見過太尉大人。」

  倪素進了屋子,經身旁女婢低聲提點,便朝坐在折背椅上的那位大人作揖,又與大郎君苗景貞,以及幾位女眷一一示禮。

  屋內人俱在打量她,見她禮數周全且全無怯懦,苗太尉的夫人王氏便道:「瞧著是個大戶人家的姑娘。」

  「阿婆,若不是出了這樣的事,我阿喜妹妹也不至於在雲京這麼無依無靠的。」蔡春絮見倪素來了,便用力掙脫了苗易揚的手,瞪他一眼的同時打了他一下,隨後走到倪素跟前來,拉著她坐下。

  「蔡姐姐,我不知此事會牽連到……」

  「又說這些做什麼呢?莫說你不知,我們又如何能算到這些事?我的郎君我自個兒知道,你瞧瞧他那樣兒,叫他殺雞殺魚只怕他都下不去手,如何能是個殺人的材料?」

  倪素的話才說一半,蔡春絮便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斷。

  「二公子這是怎麼了?」

  倪素隨著蔡春絮地目光看去,躺在床上的苗意揚蔫噠噠的。

  蔡春絮沒好氣:「嚇著了,阿喜妹妹不如你給他瞧瞧,吃什麼藥才補得齊他嚇破的膽子。」

  「果真是個藥……」

  大兒媳夏氏不假思索,然而話沒說罷,便被自家郎君與阿舅盯住,她只得咽下話音,撇撇嘴。

  「咱們家沒那樣的怪講究,姑娘你若真有瞧病的本事,你先給他瞧瞧看。」苗太尉看著倪素說道。

  倪素應了一聲,與蔡春絮一塊兒去了床前。

  蔡春絮將一塊薄帕搭在苗易揚腕上,「阿喜妹妹,請。」

  一時間,屋中所有人都在瞧著那名坐在床前給苗易揚搭脈的女子,除蔡春絮外,幾乎大家對那女子都持有一種默然的懷疑。

  搭過脈,倪素給苗易揚開了一副方子,便與苗太尉等人告辭,由蔡春絮送著往府門去,卻正好遇見一名小廝帶著個提著藥箱的醫工匆匆穿過廊廡。

  「阿喜妹妹,對不住……」

  蔡春絮一見,面上浮出尷尬的神情。

  明明方才在房中,她阿舅已吩咐人不必再請醫工,但看那僕婦像是阿婆王氏身邊的,這會兒領著醫工來是什麼意思,不言而喻。

  「夫人愛子心切,又不知我底細,謹慎一些本也沒有什麼。」倪素搖頭,對蔡春絮笑了一下。

  蔡春絮正欲再說些什麼,卻驀地盯住倪素的脖頸。

  「蔡姐姐?」

  倪素不明所以。

  「阿喜妹妹,你可有事瞞我?」蔡春絮秀氣的眉蹙起來,一下握住倪素的手。

  「怎麼了?」

  倪素滿臉茫然。

  「你方才不是說你頸子上起了濕疹麼?可你這……哪裡像濕疹?」蔡春絮緊盯著她頸間歪斜的錦帕,她伸出一指勾起那帕子,露出來底下那個結了血痂的完整齒痕,她倒吸一口涼氣,隨即怒起,「阿喜妹妹!這,這到底是什麼登徒浪子敢如此!」

  倪素神情一滯,立即將帕子重新裹好,她的臉頰難免發熱,心中慶幸只有蔡春絮瞧見了端倪,她模糊道:「姐姐誤會了,哪來的什麼登徒浪子。」

  「可這印子……」蔡春絮怕被人聽見,壓低了聲音。

  幸好女婢在後頭也沒瞧清楚。

  「前日裡我抱過來送藥材的藥農的小孩兒,那小孩兒正鬧脾氣。」倪素隨口謅了一句。

  「什麼小孩兒牙口這樣利?你又抱他做什麼?」蔡春絮鬆了口氣,又怪起那不懂事的小孩兒來,「若叫人瞧了去,難道不與我一樣誤會麼?也不知家裡人是如何教的,耍起這樣的脾性……」

  蔡春絮才說罷,只覺身前來了陣兒寒風似的,大太陽底下,竟教人有些涼颼颼的。

  這陣風吹動倪素的裙袂,她垂下眼睛,瞧見地上微微晃動的,那一團淡白如月的瑩光,她不自禁彎了彎眼睛,卻與蔡春絮道:

  「他長得乖巧極了,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是那樣的脾性。」

  出了太尉府,倪素走在熱鬧的街市上,看著映在地面的,一團淡白如月的瑩光,她在一處茶飲攤子前買了兩份果子飲,要了些茶點用油紙包起來。

  「你既不怕陽光,為何不願現身與我一同在街上走。」

  倪素走上雲鄉河的虹橋,聲音很輕地與人說話。

  可是她身側並無人同行,只有來往的過客。

  「是不是在生氣?」

  倪素喝一口果子飲,「氣我與蔡姐姐說你是個脾性不好的小孩兒?」

  「並未。」

  淺淡的霧氣在倪素身邊凝成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形。

  倪素迎著晴光看他,他的身影仍是霧濛濛的,除了她,橋上往來的行人沒有任何人可以發現他。

  「那麼徐子凌,」

  倪素將一盅果子飲遞給他,「我們一起去游永安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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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19 02:03:40
第二十五章 滿庭霜(六)

  永安湖上晴光正好, 波光瀲灩。

  浮棧橋直入湖心,連接一座紅漆四方攢尖亭,上有一匾, 曰「謝春」,西側湖岸垂柳籠煙, 高樹翠疊,隱約顯露近水的石階,倪素之前為給徐鶴雪折柳洗臉, 還在那兒踩濕了鞋子。

  謝春亭中,倪素將茶點與果子飲都放在石桌上, 臨著風與徐鶴雪一同站在欄桿前, 問他:「這裡可還與你記憶中的一樣?」

  如果不是記憶深刻, 他應該也不會向她提及這個地方。

  「無有不同。」

  徐鶴雪捏著一塊糕餅, 那是倪素塞給他的,這一路行來,他卻還沒咬一口。

  湖上粼波, 岸邊絲柳,以及這座屹立湖心的謝春亭,與他夢中所見如出一轍, 只是如今他要體面些, 不再是一團形容不堪的血霧,反而穿了一身乾淨的衣裳, 梳理了整齊的髮髻。

  而這些,全因此刻與他並肩之人。

  「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徐鶴雪忽然聽見她問。

  「什麼?」

  「我在想, 一會兒要多折一些柳枝回去,」倪素手肘撐在欄桿上,「若是遇上雨天, 你用柳葉煮過的水,也能沐浴除塵。」

  她語氣裡藏有一分揶揄。

  徐鶴雪看向她,清風吹得她鬢邊幾綹淺髮輕拂她白皙的面頰,這一路,徐鶴雪見過她許多樣子,狼狽的,體面的,受了一身傷,眼睛也常是紅腫的。

  前後兩位至親的死,壓得她喘息不得,但今日,她一向直挺緊繃的肩,似乎稍稍鬆懈了一些。

  「苗易揚這條線索雖是無用的,但夤夜司使尊韓清抓的那一干與冬試相關的官員裡,一定有人脫不了干係。」

  他說。

  夤夜司的刑訊手段非是光寧府衙可比,韓清此人少年時便已顯露其城府,他並非是為了倪素死去的兄長倪青嵐而對此事上心,而是在與孟雲獻布局,這也正是徐鶴雪一定要將倪素從光寧府司錄司的牢獄送到夤夜司的緣故。

  上位者未必真心在意一個舉子的死,可若是這個舉子的死,能夠成為他們可以利用的棋子,倪素想要的公道才有可能。

  「你真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倪素看著他,怔怔片刻,隨即側過臉,呢喃一聲,「你以前究竟是做什麼官的?怎麼如此會洞悉人心?」

  徐鶴雪一頓,他挪開視線,瞧見湖上漸近的行船,風勾纏著柳絲,沙沙聲響,滿湖晴光迎面,他說:「我做過官,但其實,也不算官。」

  「這是什麼意思?」

  倪素聽不明白。

  「我做的官,並非是我老師與兄長心中所期望的那樣,」也許是因為他身上這件雖不算合身卻很乾淨得體的衣袍,也許是她今晨在銅鏡前替他梳過髮髻,又或者是在太尉府裡,那名喚蔡春絮的婦人又一次提醒了他的冒犯,他忽然也想與她提及一些事,「當年,我的老師便是在此處——與我分道。」

  倪素本以為,他十分惦念的永安湖謝春亭,應該是一個承載了他生前諸般希望與歡喜的地方。

  卻原來,又是一個夢斷之地。

  她握著竹盅的指節收緊了些,半晌才望向他。

  眼前的這個人縱然身形再清癯,他也有著一副絕好的骨相,換上這件青墨織銀暗花紋的圓領袍,一點兒也不像個鬼魅,卻滿身的文雅風致,君子風流。

  「那我問你,」

  倪素開口道,「你生前可有做貪贓枉法,殘害無辜之事?」

  「未曾。」

  徐鶴雪迎著她的目光,「但,我對許多人有愧,甚至,有罪。」

  「既不是以上的罪,又能是什麼樣的罪?」

  他不說話,倪素便又道,「這世上,有人善於加罪於人,有人則善於心中罪己,徐子凌,你的罪,是你自己定的麼?」

  徐鶴雪一時無言。

  其實他身上背負著更重的罪責,但真正令他遊離幽都近百年都難以釋懷的,卻是他在心中給自己定下的罪。

  「我與你不一樣,我從不罪己。」

  倪素想了想,又笑了一下,「當然我也從不罪人,我看你也不是,你這樣的人,只會自省,不會罪人。」

  譬如,她頸間的那道齒痕,他還耿耿於懷。

  「你老師不同意你的,並不代表他是錯的,你與你老師之間的分歧,也並不是你的錯,就像我父親他不同意我學倪家的醫術,是因為他重視倪家的家規,我不能說他錯,但我也不認為我請兄長當我的老師學醫就是錯,只是人與人之間總是不同的,並不一定要分什麼對錯。」

  倪素習慣他的寡言,也接受他此刻垂著眸子時的沉默,她問:「你想不想去看你的老師?」

  幾乎是在倪素話音才落的同時,徐鶴雪驀地抬起眼簾。

  剔透的眸子裡,映著一片漾漾粼光,但僅僅只是一瞬,那種莫名的凋敝又將他裹挾起來,清風拂柳沙沙,他輕輕搖頭,與她說:「我不能再見老師了。」

  若敢赴邊塞,便不要再來見他。

  當年在謝春亭中,老師站在他此時站著的這一處,鄭重地與他說了這句話。

  他可以來謝春亭,可以在這裡想起老師,卻不能再見老師了。

  倪素已經懂得他的執拗,他的知行一致,他說不能,便是他真的不能,倪素不願意為了償還他而強求他一定要接受她的幫助,那不是真正的報答。

  恰好底下劃船的老翁離謝春亭更近,正在往亭中張望,她便道:「那我們去船上玩兒吧?」

  老翁看不見亭中女子身側還有一道孤魂,他只見女子朝他招手,便立即笑著點頭,劃船過來:「姑娘,要坐船遊湖嗎?小老兒船裡還有些水墨畫紙,新鮮的果子,若要魚鮮,小老兒也能現釣來,在船上做給你吃。」

  「那就請您釣上條魚來,做魚鮮吃吧。」

  倪素抱著沒吃完的茶點,還有兩盅果子飲,由那老翁扶著上船,但船沿濕滑,她繡鞋踩上去險些滑一跤,那老翁趕緊扶穩她,與此同時,跟在她身側的徐鶴雪也握住了她的手腕。

  倪素側過臉,日光明豔,而他面容蒼白卻神清骨秀。

  「謝謝。」

  倪素說。

  徐鶴雪眼睫微動,抿唇不言,但那老翁卻趕忙將她扶到船上,道:「姑娘說什麼謝,這船沿也不知何時沾了些濕滑的苔蘚,是小老兒對不住你。」

  「您也不是時時都能瞧見那邊緣處的。」

  倪素搖頭,在船中坐下。

  正如老翁所言,烏篷船內是放了些水墨畫紙,還有新鮮的瓜果,倪素瞧見了前頭的船客畫了卻沒拿走的湖景圖。

  她一時心癢,也拿起來筆,在盛了清水的筆洗裡鑽了幾下,便開始遙望湖上的風光。

  倪素其實並沒有什麼畫技,她在家中也不常畫,兄長倪青嵐不是沒有教過她,但她只顧鑽研醫書,沒有多少工夫挪給畫工。

  家中的小私塾也不教這些,只夠識文斷字,她讀的四書五經也還是兄長教的。

  遠霧裡的山廓描不好,近些的湖光柳色也欠佳,倪素又乾脆將心思都用在最近的那座謝春亭上。

  亭子倒是有些樣子了,她轉過臉,很小聲:「徐子凌,我畫的謝春亭,好不好看?」

  徐鶴雪看著紙上的那座紅漆攢尖亭,他生前,即便平日裡與好友交遊玩樂無拘,但在學問上,一直受頗為嚴苛的張敬教導,以至於一絲不苟,甚至書畫,也極力苛求骨形兼備。

  她畫的這座謝春亭實在說不上好看,形不形,骨不骨,但徐鶴雪迎向她興致勃勃的目光,卻輕輕頷首:「嗯。」

  倪素得了他的誇獎,眼睛又亮了些,又問他:「你會不會畫?」

  她忘了收些聲音,在前頭釣魚的老翁轉過頭來:「姑娘,你說什麼?」

  「啊,」倪素迎向老翁疑惑的目光,忙道,「我是自說自話呢。」

  老翁聽著了,便點了點頭。

  「快,他沒有看這兒,你來畫。」

  倪素瞧著老翁回過頭去又在專心釣魚,便將筆塞入徐鶴雪手中,小聲說道。

  握筆,似乎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

  徐鶴雪審視著自己手中的這支筆,與他模糊記憶裡用過的筆相去甚遠,因為它僅僅只是以竹為骨,用了些參差不齊,總是會掉的山羊毛。

  近鄉情怯般,

  他握緊它,又鬆開它。

  直到坐在身邊的姑娘低聲催促,他才又握緊,蘸了顏色,在紙上勾勒。

  不知為何,竟然,也不算生疏。

  倪素知道他一定很有學問,卻不知他簡單幾筆,便使那座謝春亭本該有的神韻躍然紙上,她驚奇地看著他畫謝春亭,又看他重新補救她筆觸凌亂的山廓,散墨似的湖景。

  戲水的白鷺,迎風而動的柳絲。

  無一處不美。

  倪素驚覺,自己落在紙上的每一筆,都被他點染成必不可少的顏色。

  徐鶴雪近乎沉溺於這支筆,握著它,他竟有一刻以為自己並非鬼魅殘魂,而是如身邊的這個姑娘一般,尚在這陽世風光之間。

  「這裡,可以畫上你與你的老師嗎?」

  她的手忽然指向那座謝春亭。

  徐鶴雪握筆的動作一頓,他眼見船頭的老翁釣上來一條魚,便將筆塞回她手中。

  指間相觸,冰雪未融。

  此間清風縷縷,徐鶴雪側過臉來看她,卻不防她耳畔的淺髮被吹起,輕輕拂過他的面頰。

  兩雙眼睛視線一觸,彼此的眼中,都似乎映著瀲灩湖光。

  老翁的一聲喚,令倪素立即轉過頭去,她匆忙與老翁說好吃什麼魚鮮,便又將視線落在畫上,與身邊的人小聲說:

  「你若不願,那便畫方才在亭中的你與我,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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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鷓鴣天(一)

  遊船,吃魚鮮,握筆挑染山色湖光,徐鶴雪闊別陽世已久,彷彿是這一日才算真正處在人間。

  夜裡房中燈燭明亮,他想起了一些自己的往事。

  無關老師,無關兄嫂,是他年少最為恣意之時,與年紀相仿的同窗交遊玩樂的散碎記憶。

  徐鶴雪出神許久,才徐徐展開面前的畫紙。

  綠柳,白鷺,水波,山廓,以及那座紅漆的謝春亭,唯獨,少了倪素要他畫的人。

  燈燭之下,徐鶴雪凝視畫紙半晌,才將它又收好。

  無論是老師,還是倪素,他終究不敢落筆。

  「徐子凌。」

  紗窗上映出一道纖瘦的影子。

  徐鶴雪才一手撐著書案起身,回頭看見那道影子, 他「嗯」了一聲。

  「我選了一塊白色的,上頭有淺金暗花的緞子,用它給你裁衣,好不好?」倪素站在門外,隔著紗窗並看不見裡面的境況。

  徐鶴雪未料,她那夜才說要為他裁衣,這麼快便已選好了緞子, 他夜裡總有些虛弱無力,怕她聽不清他的聲音,便走去那道紗窗前,說:「好。」

  「你不看一眼嗎?」

  倪素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徐鶴雪才打開門,便見一塊柔滑雪白的緞子在他眼前展開,廊內的燈籠照著其上淺金的暗花,時時閃爍細微光澤。

  那塊雪白的緞子往下一移,露出來那個姑娘一雙明亮的眼睛,是彎著淺淺的笑弧的。

  「好看嗎?」

  她問。

  「好看。」

  徐鶴雪再度看向她手中的緞子,見她聽了便要往隔壁房中去,他立即叫住她:「倪素,夜裡用針線勞神傷眼。」

  「我知道的。」

  倪素點頭,抱著緞子進屋去了。

  一連好幾日,倪素不是在做衣裳,便是收拾打理前面的鋪面,她買些藥材在庭院裡曬,只是為了嗅聞藥香。

  南槐街最不缺賣藥材的鋪子,再者她開的是醫館也並非藥鋪,雖然大門已開了好幾日,也不是沒有人上門,但他們只瞧見坐堂的醫工是個女子,便扭頭就走。

  這些日,也僅有周挺帶一個腿上受了外傷的夤夜司親從官來過,再有就是一個在祥豐樓跑堂的少年阿舟,每到快用飯的時辰,他便會來南槐街叫賣,倪素總會叫住他,請他從祥豐樓送飯菜來。

  一來二去,熟絡了些,阿舟昨日便提起他家中母親又有身孕,近來卻不知為何時時腹痛,倪素便去了他家中給他母親診病,隨後又在自己的藥箱中給他配好了藥,念及阿舟家貧,倪素便沒有收他一分一釐。

  今日蔡春絮請倪素在茶樓聽曲子,欄桿底下一道輕紗屏風半遮半掩那女子裊娜的身影,鬢髮烏濃如雲,滿頭珠翠纏流蘇。

  素手撥挑箏弦,樂聲傾瀉,婉轉流暢。

  「要我說,阿喜妹妹你做些香丸藥膏的,開個藥鋪,就說是家中祖傳的方子,何愁無人上門?」蔡春絮手持一柄團扇搖晃著,「只有如此,他們才會少介意你的身份。」

  「我開醫館,卻不只是為個進項。」

  倪素說。

  「那還是為的什麼?」蔡春絮不再看底下弄箏的女子,將視線挪到身邊的倪素身上。

  「我小時候跟著兄長學醫時,便有這樣的心願,」倪素捧起茶碗抿了一口,又說,「因為父親對我說,女兒是不能繼承家族本事的,天底下就沒有女子能在醫館裡堂堂正正立足的。」

  「我想在這裡立足,有人上門,我自看診,無人上門,我便開給父兄看,開給那些不願意相信女子也能做一個好醫工的人看。」

  倪素很小的時候便明白,因為一句「嫁女如潑水」,多少家業傳承皆與女子無干,正如醫術之精多依托於家族,至於下九流的藥婆所學所得多來路不正,治死人的例子多有發生,這一重又一重的枷鎖,造就了當今世人對於行醫女子的不信任與輕視。

  「我也不是第一回聽你提起你的兄長。」

  蔡春絮手肘撐在茶几上,「這些日夤夜司辦冬試案鬧得沸沸揚揚,我聽說你兄長生前寫的那篇有關新政的策論也被書肆拓印,便連與我同在如磬詩社的曹娘子也說,她郎君,也就是光寧府的知府大人,也見過那篇策論,聽說是讚不絕口呢……」

  她說著,不由嘆息,「若你兄長還在世,如今定已功名在身。我郎君這幾日告假不出府門也連累得我出來不成,不知夤夜司查得如何了?可有線索?」

  倪素搖頭,「夤夜司查案是不漏口風的,我也見過那位小周大人,他只與我說有了一些進展,多的我便不知道了。」

  這些天,她等得心焦口燥。

  「阿喜妹妹且寬心,說不定很快便要水落石出了。」蔡春絮安撫她幾句,又看著她頸間仍裹錦帕,便道,「只是你頸子上的傷,可馬虎不得,最好用些能去印子的藥膏,我之前手背上不小心弄傷,用的就是南槐街口上那家藥鋪裡的藥膏,很是有用。」

  「多謝蔡姐姐,我記下了。」

  倪素點頭。

  近來多雨,只是在茶樓裡與蔡春絮聽了幾支曲子的工夫,外面便又落起雨來,倪素在街邊就近買了一柄紙傘,街上來往行人匆忙,只她與身側之人慢慢行於煙雨之間。

  「倪素,買藥。」

  看著她要走過藥鋪,徐鶴雪停下步履。

  倪素回頭,看他在傘外身影如霧,那纖長的眼睫沾了細微的水珠,一雙眸子正看向街邊的藥鋪。

  「我若留了印子,你心裡是不是還要別扭?」倪素撐傘走近他,本能將傘簷偏向他,但這舉止在路過的行人眼中便是說不出的怪異。

  「先去阿舟家中看看他母親吧,回來的時候再買。」

  倪素答應了那少年阿舟今日要再去他家中,若阿舟母親的腹痛還沒緩解,她便要再換一個方子。

  阿舟家住城西舊巷,是藏在繁華雲京縫隙裡的落魄處,今日下了雨,矮舊的巷子裡潮味更重,濃綠的苔蘚附著磚牆,凌亂而髒污。

  巷子深處傳來些動靜,而兩人才進巷口,又有雨聲遮蔽,倪素自然聽不清什麼,但徐鶴雪卻要敏銳些。

  再走近了些,倪素才看見身著想同衣裝,腰掛刀刃的光寧府皂隸,而在他們最前面,似乎還有一個穿綠官服的。

  不少百姓冒著雨聚集在巷子尾那道掉漆的門前,朝門內張望。

  那是阿舟的家。

  「都讓開!」

  身著綠官服的那人帶著皂隸們走過去,肅聲道。

  堵在門口的百姓們立即退到兩旁,給官差們讓開了路。

  「大人!大人請為我做主!請立即去南槐街捉拿那個害我母親的凶手!」一名少年說話聲帶有哭腔,幾近嘶啞。

  倪素聽出了這道聲音,在她身邊的徐鶴雪也聽了出來,他立即道:「倪素,你一個人在這裡可以嗎?」

  倪素只聽少年哭喊著「南槐街」三字,便知其中有異,她倏爾聽見身側之人這樣說,她一下望向他:「徐子凌,你不要……」

  然而話音未止,他的身形已化為霧氣消散。

  與此同時,那門內出來許多人,為首的官員也不撐傘,在雨中抬起頭,便與十幾步開外的倪素視線相撞。

  「倪素。」

  那官員準確地喚出她的名字。

  他便是此前在清源山上將她押解回光寧府司錄司受刑的那位推官——田啟忠。

  頃刻,他身後所有的皂隸都按著刀柄跑來將倪素的後路堵了。

  一時間,雨幕裡所有人的視線都交織於倪素一人身上。

  倪素扔了傘,走入那道門中,窄小破舊的院子裡擠了許多人,而簷廊裡,那少年哭得哀慟,正是近日常從祥豐樓給她送飯菜的那一個。

  而他身邊的草席上躺著一名渾身血污,臉色慘白的婦人,合著眼,似乎已經沒有氣息了,但她的腹部卻是隆起的。

  倪素昨日才見過她,正是少年阿舟的母親。

  「你這殺人凶手!是你害的我母親!」少年一見她,淚更洶湧,一下站起身衝向她。

  一名皂隸忙將他攔住,而田啟忠進來,冷聲質問:「倪素,你先前在光寧府中因胡言亂語而受刑,如今招搖撞騙,竟還治死了人!」

  聚在院中的許多人都在看倪素,諸如「藥婆」,「治死人」,「作孽」的字眼湧向她。

  「我開的藥絕不至於治死人。」

  倪素迎向他的目光。

  「那你說,我娘為何吃了你的藥便死了?」少年一雙紅腫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你這下三濫的藥婆,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兩條性命!」

  好多雙眼睛看著倪素,好多的指責侮辱混雜在雨聲裡,倪素不說話,蹲下身要去觸碰那名已經死去的婦人。

  少年見狀,立即衝上前來推開她:「我不許你碰我母親!」

  他力道之大,倪素被他推倒在雨地裡,一身衣裙沾了不少泥污,手背在石階上擦破了一片。

  「坐堂的醫工皆有坐診記錄在冊,你母親是什麼病症,我如何為你母親開的藥,藥量幾何,皆有記載,」倪素一手撐在階上站起身,裙邊水珠滴答,她看向那少年,「阿舟,你既一口咬定是我開的藥害死了你母親,那麼藥渣呢?藥方呢?你的憑證呢?」

  血液順著倪素的手背淌入指縫,少年看著她指間的血珠滴落沖淡在雨地裡,他再抬頭,竟有些不敢迎向她那雙眼睛。

  「你說的藥渣,他已先送去了光寧府衙,我們府衙的院判已請了醫工查驗,」田啟忠厲聲道,「你既行醫,竟不知生地黃與川烏相剋!」

  什麼?

  倪素一怔,川烏?

  雨天惹得人心煩,田啟忠更厭極了周遭這群人聚在此處,他立即對身後的皂隸道:「來啊,給我將此女拿下!押回光寧府衙受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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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20 01:57:46
第二十七章 鷓鴣天(二)

  這是倪素第二次在光寧府司錄司中受審。

  但田啟忠並未向她問話,只叫人將藥渣拿到她面前,倪素一一辨別其中的藥材,的確在裡面發現了川烏。

  「我用的藥裡,絕沒有川烏。」

  倪素扔下藥渣,迎上田啟忠的目光。

  「有沒有的,怎可憑你一面之詞?」田啟忠尚未忘記之前此女在此受刑時輕易道破他身上有一道黃符的事實,至今,他仍覺古怪得緊。

  「阿舟,我給了你一張藥方。」

  倪素看向跪坐在一旁,垂著腦袋的少年。

  阿舟抬起頭,一雙眼腫得像核桃似的,見上座的推官大人正睨著他,才扯著嘶啞的嗓子含糊道:「我替母親煎藥時弄丟了……」

  他才話罷,撞上倪素的眼睛,又添聲:「即便藥方子還在,你,你就不會漏寫幾味藥麼!」

  「不會。」

  倪素冷靜地說,「醫者用藥本該萬分注意,為你母親所用何藥,用了多少,我都清楚地記在腦子裡。」

  「你算什麼醫者?」

  阿舟俯身朝推官田啟忠磕頭,「大人!她不過是個藥婆,怎麼能和正經醫工一樣呢?她若漏寫,誰又知道呢!」

  田啟忠卻不接話,只問那位鬚髮皆白的老醫工:「藥渣裡的藥材,您都辨認清楚了麼?」

  那老醫工忙點頭,將依照藥渣寫好的方子送到田啟忠案前,道:「大人請看,這藥渣中有當歸,白芍,生地黃,白術,炙甘草,人參,我看還有搗碎了的蘇木,沒藥,若不是多一味川烏,這方子便是個極好的方子,用以救損安胎,再合適不過。」

  田啟忠並不懂這些藥理,只聽老醫工說它本該是個好方子,他心中便怪異起來,正好仵作進門,他便立即招手:「說說看,驗得如何?」

  阿舟一見那仵作走近,他的雙肩便緊繃起來,緊抿起唇,極力掩飾著某種不安。

  「稟大人,的確是中毒所致。」

  仵作恭敬地答。

  這本該是阿舟最有利的作證,但無論是倪素還是田啟忠,他們都看見這少年在聽見仵作的這句話後,那雙眼睛瞪大了些。

  「至於是不是川烏的毒,那就不得而知了。」仵作只能查驗出是否中毒,而並不能分辨出是中了什麼毒。

  田啟忠之所以暫未刑訊倪素,是因他在等,等派去南槐街搜查的皂隸們回來,他喝了一碗茶,終於見到人回來,而倪素記錄看診用藥的書冊也被擺到了田啟忠的案前。

  「果真沒有川烏?」

  田啟忠比對著書冊上,與老醫工才寫來的藥方,又問那皂隸。

  「是,大人,屬下等人已將此女家中搜了個遍,也沒有發現川烏。」那皂隸老老實實地回答。

  這就奇了。

  田啟忠瞧了倪素一眼,又看著案前的書冊與藥方,她家中連一點川烏的蹤跡都沒有,怎麼偏這副藥裡便有?

  老醫工接了田啟忠遞來的書冊瞧了瞧,「這白芍和生地黃都是用酒炒過的,白術也是灶心土炒的,乳香去油,沒藥去油……」

  「不對嗎?」

  田啟忠聽不明白。

  「對,都對。」老醫工抬起頭來,看向跪在那兒的倪素,他神色裡顯出幾分復雜來,很顯然,他也並不信任這個看起來如此年輕的姑娘,但身為醫者,他卻也無法說出個「不對」來。

  他指著書冊對田啟忠道:「此女的記錄是要更詳細些,大人您看,這底下還寫了補氣血的食療方子,木瓜,鯉魚也都是對的,這鯉魚啊乃陰中之陽,味甘,性平,入脾,胃,腎經,有利水消腫,養血通乳之功效,用來安胎那是極好的,木瓜呢,性微寒……」

  眼看這老醫工要嘮叨個沒完,田啟忠便抬手打斷他,盯住那喚作阿舟的少年正欲問話,卻見一行人走了進來。

  為首那老者身著緋紅官服,頭戴長翅帽,被幾名綠衣的官員簇擁而來。

  「陶府判。」

  田啟忠立即起身從案後出來,朝來人作揖。

  「田大人,怎麼還不見你將此女押上光寧府衙正堂內受審?」陶府判的風濕腿不好受,這雨天卻恰是他上值,因而他臉色也有些不好。

  「稟陶府判,下官方才是在等底下人在此女家中搜查川烏。」

  「可搜查出來了?」

  「並未。」

  陶府判也沒料到會是這麼一個答案,但隨即他瞥了那恍惚不已的少年一眼,「瞧瞧,聽說他父親如今臥病在床,母親如今又沒了,這是何等的不幸,好好一個家,說散就給散了……」

  陶府判總是愛傷春悲秋的。

  光寧府衙裡雞零狗碎的案子這些年一直是他在辦著,因為除了他,府衙裡沒人有這樣的耐性,今兒也是難得辦一樁命案。

  但他這番話,又惹得少年阿舟鼻涕眼淚一塊兒流。

  「此女家中沒有川烏,那藥渣裡的川烏又是從哪兒來的?」陶府判不假思索,「說不得是她正好只有那麼點兒川烏,就給用了。」

  「說不通啊大人。」

  田啟忠道,「沒有誰買川烏只買那麼一些的,即便是她想,也絕沒有人這樣賣。」

  「那就是她將剩下的川烏都藏匿了?」

  「說不通啊大人,您忘了,咱們的人已經搜過了,底兒朝天的那種。」

  「那你說什麼說得通?」

  陶府判有點厭煩他了,「仵作如何說?」

  「府判大人,那婦人確實是中毒而死。」

  仵作立即躬身回應。

  陶府判點點頭,「若非是此女用錯了藥,誰還能毒害了這婦人不成?害她又什麼好的?」

  「還是說不通……」

  田啟忠見陶府判的眼風掃來,他立即止住話頭,轉而將倪素的記錄書冊與那老醫工所寫的方子奉上,「陶府判請看,除了川烏,這書冊裡記錄的幾味藥與藥渣都對得上,下官也請了醫工在此,他已斷定,若無川烏,此方分明有用,且是良方。」

  「若此女醫術果真來路不正,那麼怎會其它的幾味藥都用得極其精準,只在這一味川烏出了錯?」

  「田大人,」

  陶府判擰著眉,「如今不也沒有證據表明此女無辜麼?你怎麼不問問她,好好一個女子,如何做起這藥婆行徑?藥婆治死人的案子你田大人是沒審過嗎?哪個正經的杏林世家會容許女子學起祖業手段?她路子正不正,你又如何知道?」

  「何況,」陶府判的視線挪向那脊背直挺的女子,「上回她便在光寧府胡言亂語,受了刑也不知道改口,說不得她許是這裡有什麼不對勁。」

  田啟忠看陶府判說著便用指節敲了敲帽簷兒,他無奈嘆了聲:「府判大人,下官尚不能斷定此女無辜,但若說她有罪,又如何能證明呢?」

  「你找去啊。」

  陶府判沒好氣。

  「府判大人,我上回不是胡言亂語,這次也沒有害人性命,」倪素已經沉默許久,只聽陶府判敲帽簷兒的聲音,她回過頭來,道,「我南槐街的鋪子本不是藥鋪,只備了些新鮮藥材在庭院裡晾曬,除此之外便只有我的一隻藥箱裡存了一些,並不齊全,我也並沒有買過川烏。」

  「你的意思,是他誣陷你了?」

  陶府判輕抬下頜。

  倪素隨著他的視線看向阿舟,再與阿舟視線相觸,她道:「是。」

  「我沒有!」

  阿舟本能地大喊。

  「先將他二人帶上正堂去。」

  陶府判待夠了這潮濕的牢獄,但他理了理衣袍,顯然是預備在堂上好好審問一番。

  田啟忠在光寧府衙任職幾年,如何不知這位陶府判雖是極不怕麻煩的一位好官,審案卻多有從心之嫌,容易偏向他第一反應想偏向之人。

  所以尹正大人才會令陶府判主理一些百姓糾紛的案子,也正是因此,陶府判才對六婆之流有許多了解。

  雲京之中,不分大戶小戶,常有這一類人在他們家宅中鬧出事端。

  這實在於倪素不利。

  但偏偏,平日裡主理命案的楊府判如今正稱病在家。

  田啟忠見皂隸們已將那少年阿舟與倪素押著往外去,他正思忖著要不要去向尹正大人說明此事。

  「周大人,你們夤夜司的人來此作甚?」

  外頭傳來陶府判不甚愉悅的聲音。

  田啟忠一下抬頭,立即走了出去,果然見到那位夤夜司的副尉周挺。

  「奉韓使尊之名,特來提此二人回夤夜司。」

  周挺朝陶府判作揖,再將夤夜司使尊的令牌示人。

  夤夜司一直有人跟著倪素,城西舊巷子裡鬧出事端之時,便有藏在暗處的親從官趕回夤夜司稟報。

  周挺解決了手頭的事,便立即稟報使尊韓清,趕來光寧府要人。

  「我光寧府衙轄制之下的命案,怎麼夤夜司要過問?」陶府判心裡不得勁,卻又忽然想起,那名喚倪素的女子,正是冬試案中被害的舉子倪青嵐的親妹。

  難怪夤夜司要過問,但陶府判指了指身後不遠處被皂隸押著的少年阿舟,「他呢?你們也要帶走?」

  「是。」

  周挺並不多餘解釋,「文書我們韓使尊自會派人送到尹正大人手中。」

  陶府判如何不知那位光寧府知府,夤夜司來接手光寧府的案子,那位尹正大人自求之不得,樂得清閒。

  「那便交予你吧。」

  夤夜司愛接就接去吧,反正他風濕腿也難受著呢,陶府判擺擺手。

  又是這般情境。

  從光寧府到夤夜司,只不過這回倪素並未受刑,她是跟著周挺走進夤夜司的,沒有進裡面的刑房,就在外面的審室裡。

  「之前朝奉郎在這兒坐了一夜,就是坐的你這個位置。」韓清靠在椅背上,讓身邊人送了一碗熱茶給那衣裙濕透,鬢髮滴水的女子。

  是霧山紅茶。

  今日在茶樓之中,蔡春絮也講了一些她郎君苗易揚的笑話給倪素聽,其中便有苗易揚在夤夜司中將霧山紅茶當做了血,嚇得厲害。

  倪素此時捧著這碗紅茶,覺得它的確像血。

  韓清見她抿了一口熱茶,便問:「你果真沒錯用川烏?」

  倪素抬頭,看向那位使尊大人,他不僅是夤夜司使,還是宮中入內侍省押班,她仍記得那日在刑池之中,他手持鐵刺鞭子,所展露出的殘忍陰狠。

  「沒有。」

  她回答。

  韓清凝視著她。

  審室內,一時寂靜無聲。

  過了好半晌,韓清才挑了挑眉:「好,咱家信你。」

  出乎意料,倪素只在夤夜司中喝了一碗紅茶,便被開釋。

  「倪姑娘,注意腳下。」

  周挺看她步履沉重,像個遊魂,便出聲提醒她小心碎磚角縫隙裡的水窪。

  「小周大人。」

  倪素仰頭望見遮在自己頭上的紙傘,耳畔滿是雨珠打在傘簷的脆響,「韓使尊真的是因為相信我的清白才開釋我的嗎?」

  周挺聞聲看向她,卻說不出「是」這個字。

  韓使尊自然不可能僅僅只因為她的一句「沒有」便相信她,她一個孤女而已,又如何能與朝奉郎苗易揚相提並論?苗易揚有三司的杜琮作保,而她有什麼?

  唯「利用」二字。

  她身上的利用之處,在於她兄長是如今鬧得翻沸的冬試案中慘死的舉子,在於她這個為兄長伸冤的孤女身份。

  倪素不知道夤夜司使尊韓清與那位孟相公要借此事做什麼樣的文章,他們也許正是因為要借她兄長之死來作他們的文章才對她輕拿輕放。

  何況,她身在夤夜司便不能引真凶對她下殺手。

  這便是他們的利用。

  不是相信她的清白,而是根本不在乎她的清白。

  「倪姑娘,晁一松的腿已經不疼了。」

  晁一松便是前幾日被周挺送到倪素醫館中醫治外傷的那名親從官。

  急雨下墜,倪素在紙傘下望向他,沒有說話。

  他的避而不答,已經算作是一種默認。

  天色因風雨而晦暗,眼看便要徹底黑下去,倪素想起今日在城西舊巷子裡冒險離開她身邊的徐子凌,她立即提裙朝南槐街的方向跑去。

  今日所受,絕非空穴來風。

  光寧府衙的皂隸本該在她家中搜出川烏,以此來定她的罪。

  徐子凌一定是在聽到阿舟的話時便立即想到了這一層,所以那些皂隸才會空手而歸。

  周挺眼看她忽然從傘下跑出去,雨幕之間,她的背影好似融成了寫意的流墨。

  「小周大人,我就說你不會哄小娘子吧?」

  後頭一瘸一拐的親從官晁一松將傘給了身邊人,又趕緊鑽到他傘簷底下,「人家姑娘問你那句清不清白的,您就該說相信她啊!」

  晁一松方才隔了幾步遠,又有雨聲遮蔽,他聽得不太真切,但隱約聽著,他也猜出了那位倪姑娘在問什麼。

  周挺握著傘柄,一邊快步朝前走,一邊注視著煙雨之中,那女子朦朧的背影,他忽然站定。

  晁一松一腳邁了出去,不防噼裡啪啦的雨珠打了他滿頭滿臉,他鬱悶地回頭。

  周挺腰背直挺,玄色袍衫的衣擺沾了一片濕潤雨水:「我不信。」

  「啊?」

  晁一松愣了。

  「她的案子尚未審過,既無證據證明她有罪,也無證據證明她無罪,我貿然說信她,便是騙她。」

  周挺眼看那女子便要漸遠,他復而抬步,走過晁一松身邊:「先送她回去,今夜你晚些下值,就當報答她為你治腿傷之恩,與我一塊兒審那個阿舟。」

  「……」

  晁一松無言。

  倪素花了好幾日收拾出來的鋪面,被光寧府衙的皂隸搜過之後,便又是一地狼藉,連她擦洗過的地板都滿是凌亂的泥污腳印。

  外面雷聲轟隆,正堂裡光線昏暗,倪素滿身都是雨水。

  「晁一松,讓他們來收拾。」

  周挺進門,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又掃視一眼堂內的狼藉,便回頭說道。

  晁一松等人進來便開始扶書架,收揀物件。

  「不用了小周大人,我自己可以收拾。」

  倪素心裡惦記著徐子凌,她抬起頭拒絕。

  「舉手之勞,不必掛心。」

  周挺看她不自知地顫抖,回頭接了晁一松從外頭的茶攤上買來的熱薑茶遞給她。

  他們很快收拾好便出去了,只留幾人在外頭找了個能多雨的隱蔽處守著,周挺也撐傘離開。

  晁一松深一腳淺一腳地躲在周挺傘下,頗為神秘地琢磨了片刻,才用手肘捅了捅周挺,道:「小周大人,您猜我方才瞧見什麼了?」

  「什麼?」

  周挺神色一肅,以為他發現了什麼與案子有關的線索。

  「一件還沒做好的衣裳!」

  晁一松一臉笑意,對上周挺那張冷靜板正的臉,他又無言片刻,無奈:「大人,我瞧著,那可是男人穿的樣式。」

  男人穿的樣式?

  周挺一怔。

  「您說,那倪姑娘不會是給您做的吧!」晁一松終於說到自己最想說的這句話了。

  「光寧府那幫孫子,搜查又不是抄家,怎麼跟蝗蟲過境似的,」

  他嘆了口氣,「那衣裳還沒做好呢,我瞧就那麼和一堆繡線一塊兒落在地上,上面不知道踩了多少髒腳印子,只怕是洗也洗不得了,可惜了。」

  周挺沒說話,兀自垂下眼睛。

  天色徹底黑透了,倪素在周挺等人離開後便立即跑到後廊去,她點上一盞燈籠,連聲喚徐子凌,卻未聽有人應。

  倪素推開一道門。

  漆黑的居室裡,忽然籠上她手中燈籠的光,她繞過屏風,昏黃光影照見躺在床上的年輕男人。

  他很安靜,安靜到讓倪素以為,原來生魂也能再死一回。

  「徐子凌!」

  倪素放下燈籠,瑩塵浮動,她又一次清晰地看見他翻捲的衣袖之下,被生生剮去皮肉般的血紅傷口,交錯猙獰。

  她點起這盞燈籠似乎給了他一縷生息,徐鶴雪反應了許久,才睜開一雙眼,沒有血色的唇翕動:「倪素,可以多點幾盞燈嗎?」

  倪素立即找出香燭來,借著燈籠的燭焰才點了十支,便聽他說:「夠了,我看得清了。」

  倪素回過頭。

  「看來那位周大人去的及時,你在光寧府沒有受傷。」

  他有了些力氣,便攏緊了衣袖,掩飾不堪。

  倪素以為他是因為承受的痛苦才問她可不可以多點一些燈,卻原來,是在等待此時,他的眼睛恢復清明,再看她是否受刑。

  哪怕是今日在阿舟家的院子裡,許多雙眼睛看向她的時候毫不掩飾輕蔑鄙夷,哪怕是被阿舟辱罵「下三濫」,他們不肯以「醫工」稱她,他們總要以「藥婆」加罪於她,倪素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可是她只聽眼前這個人說了一句話。

  眼眶便頃刻憋紅。

  「徐子凌,」

  淚意模糊她的眼,使她短暫體會到他一個人蜷縮在這間漆黑居室裡,雙目不能視物的感覺:「我再也不要請人送飯了,我自己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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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20 01:58:06
第二十八章 鷓鴣天(三)

  她的一句「我自己學」,裹藏著不願言明的委屈。

  她也果真如自己所說,翌日一早,便在廚房裡做早飯,從前在家中倪素從未沾手這些事,燒鍋灶不得法門,亦不知該多少米,多少水。

  廚房裡煙霧繚繞,嗆得倪素止不住地咳嗽,眼睛熏得也睜不太開,只覺有人小心地牽住她的衣袖,她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出了廚房。

  「你出來做什麼?」

  倪素一邊咳,一邊說,「你的身形若再淡一些,這裡就又該落雪了。」

  「我以為著火了。」

  徐鶴雪鬆開她,說。

  倪素在他房中點了許多盞燈,從昨夜到現在也不許他出來。

  眼皮被倪素揉得發紅,聽見他這句話,她有些窘迫地抿了一下唇。

  倪素一言不發地坐到簷廊底下的木階上,抱著雙膝,隔了好一會兒才說:「為什麼做飯也這麼難。」

  她的頹喪顯露在低垂的眉眼。

  「你一直知道它的難。」

  徐鶴雪立在她身後,說。

  他說的不是做飯,其實她嘴上說的,與她心裡想的也不相同,倪素回頭仰望他:「母親臨終前曾說此道至艱,問我怕不怕,那時我對她說了不怕。」

  她仰得脖子有點累,又轉過身,「但其實,我心中也是惶恐的。」

  雲京不是雀縣,而這天下更不僅僅只局限於一個小小雀縣,從前倪素在家中,父親雖不許她學醫,但待她卻不可謂不好,後來父親去世,她又有母親與兄長庇護,而如今她只剩自己,孤身在雲京城中,方才意識到,自己從前與父親犟嘴,所謂的抵抗,所謂的不服,不過都是被家人所包容的,稚氣的叛逆。

  而今父兄與母親盡喪,這雲京的風雨之惡,遠比她想像中還要可怕。

  「你已經做得很好,只是你在雲京一天,害你兄長的凶手便會心中不安。」徐鶴雪走來她身邊坐下,並習慣性地撫平寬袖的褶皺。

  「真是害我兄長的人在誣陷我嗎?」倪素忙了一個清晨也沒有吃上飯,她負氣地從一旁的簸箕裡拿了個蘿蔔咬了一口,「我總覺得,偷換我兄長試卷與這回誣陷我的人,很不一樣。」

  川烏一般是落胎的藥,卻被混在保胎藥裡,這怎麼看也不可能是一時糊塗用錯了藥就能解釋的,阿舟的指認從這裡開始便有錯漏。

  那位光寧府的推官田啟忠也正是因此才並沒有貿然給她下論斷。

  這手段拙劣,和冬試案的縝密像是兩個極端。

  「也許不是同一人,但應該都知曉內情,」徐鶴雪一手撐在木階上,輕咳了幾聲,「此人原本可以讓阿舟在送來給你的飯菜中下毒,但他卻沒有,他應該一直在暗中注視著你,並且知道你身邊有夤夜司的人保護,若你是中毒而亡,冬試案便會鬧得更大,朝中孟相公與蔣御史已將此案與阻礙新政掛鉤,而再推新政是官家金口玉言的敕令,官家勢必不會放過。」

  「他將你這個為兄申冤的孤女用符合律法的手段送入光寧府,再將從你家中搜出的川烏作為鐵證,我猜,他下一步,應該便是要利用你之前在光寧府『胡言亂語藐視公堂』的所謂言辭,來使你成為一個精神有異,不足為信之人,他甚至可以再找一些替死鬼,來證你買凶殺兄,只要你害人的罪定了,你一死,你與你兄長的事,便都可以說不清了。」

  即便倪青嵐死時,倪素不在雲京又如何?他們一樣可以加罪於人。

  「若是昨日光寧府的皂隸真在這裡搜出了川烏,」倪素說著,又慢慢地又咬下一口蘿蔔,「那夤夜司,便不能將我帶走了。」

  光寧府雖不吝於將案子移交夤夜司,但他們也不可能事事都肯讓,否則光寧府又該拿出什麼政績稟告官家呢?

  缺乏關鍵證據的,案情不明朗的,光寧府才會大方交給夤夜司,但看起來不難辦的案子,他們應該是不讓的。

  生蘿蔔其實也甜甜的,倪素一口一口地吃,抬起頭忽然對上身邊人的目光,她問:「你吃嗎?」

  暖陽鋪陳在徐鶴雪膝上,他在這般明亮的光線之間看著她啃蘿蔔的樣子,這應當是她第一回吃生的蘿蔔,明顯抱有一種對新鮮事物的好奇。

  徐鶴雪搖頭,置於膝上的手忽然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瓷罐,遞給她。

  瓷罐上貼著「完玉膏」,倪素一看便知是蔡春絮與她提過的那家藥鋪的去痕膏,倪素蘿蔔也忘了啃,看著那藥膏,又抬眼看他。

  淺金的日光落了層在他側臉,倪素接來藥膏,問:「昨日買的?」

  他受她所召,本該寸步不離,但昨日他卻冒險回到這裡替她清理那些被有心之人用來加害她的川烏。

  還,不忘買了藥膏。

  「倪素,這次,也還是你的錢。」

  徐鶴雪收回手,「記得我與你說過的那棵歪脖子樹嗎?我已經記起了它在哪裡。」

  庭內清風拂動枝葉,他隨著那陣傳來的沙沙聲而去望地面上那片搖晃的陰影,說:「我年幼時埋在那裡的錢,都給你。」

  倪素愣了好久。

  她掌心的溫度已經捂暖了小瓷罐,她另一隻手拿著半塊蘿蔔,垂下眼簾,目光不自覺地停留在地上的,他的影子。

  她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是你瞞著潑辣夫人藏的私房錢,我如何能要呢?」

  徐鶴雪聽她提及「潑辣夫人」,便知道她在揶揄,他的視線再落回她的臉上,看見方才還鬱鬱難過的倪素臉上已帶了笑。

  他睫毛不自在地眨動一下,說:「倪素,你別笑了。」

  「真的沒有嗎?」

  倪素咬著蘿蔔,說。

  沒有什麼?

  徐鶴雪的眸子裡最先顯露一分茫然,隨即明白過來,他搖頭:「我未及娶妻之年便離開雲京了。」

  此後身居沙場,更無心此事。

  倪素正欲說話,卻聽前堂有人喚,她立即站起身來,將沒吃完的蘿蔔放回簸箕裡,囑咐徐鶴雪道:「你快回去躺著,若是香燭不夠了,你一定要喚我。」

  他不能離開倪素太遠,但這一個院子的距離,卻並不算什麼。

  「好。」

  徐鶴雪扶著廊柱起身,順從地應了一聲。

  看倪素轉身跑到前面去,他才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居室裡,站在屏風前片刻,徐鶴雪將視線挪動到書案上。

  那裡堆放著一些雜書。

  他走到案前,俯身在其中翻找。

  倪素到了前堂,發現是晁一松,「小晁大人,你怎麼來了?」

  「我可不敢叫大人,」晁一松揉了揉睏倦的眼睛,走過去就著面前的椅子坐下,「倪姑娘,我們小周大人抽不開身,讓我來與你說,那阿舟誣陷你的事,已經坐實了。」

  「阿舟母親並非是吃了你的藥才死的,那阿舟請你為他母親開保胎藥,卻不知他母親並不想保胎,而是想墮胎。」

  「阿舟家徒四壁,父親前些日子又受了傷臥病在床,他母親深以為家中再養不了第二個孩子,便與阿舟父親商量落胎,阿舟卻並不知他父親是知道此事的。」

  「阿舟母親沒有喝他煎的保胎藥,也沒有告訴他自己要落胎,大約是擔心阿舟阻攔,所以阿舟母親自己找了一個藥婆。」

  「所以,是阿舟母親找的藥婆給她用錯了量?」

  倪素問。

  「是,而且是故意用錯。」

  晁一松繼續說道,「阿舟母親前夜喝了藥,胎沒落下來,人卻不行了,阿舟本想去找那藥婆,卻在外面遇上了一個人,那人與他說,若他肯指認你害死了他母親,便給他足夠的錢財去請名醫救治他父親的病。」

  「那人你們找到了嗎?」

  倪素緊盯著他。

  「沒有,」晁一松昨夜與周挺一起審問阿舟,又到處搜人,累得眼睛裡都有了紅血絲,「那人做了掩飾,藥婆也找不到了。」

  「原本那人給了阿舟一副藥,讓阿舟煎出再加上他母親用的川烏藥渣,一口咬定那便是你開的方子,但阿舟前夜喪母,哀慟之下他圖省事,直接將川烏藥渣與你開的藥煎出的藥渣放到了一起。」

  說到這裡,晁一松便有些摸不著頭腦,「可奇怪的是,為何凶手沒有來你這處放川烏,也沒有偷走你的記錄書冊?」

  倪素自然不能與他說,她有徐子凌相助。

  那記錄書冊,一定也是徐子凌仿著她的字跡重新記錄的,他記得她給阿舟母親開的方子是什麼,而這麼些日,除晁一松的腿傷之外,便再沒有其他人上門看診,記錄書冊上只有寥寥幾筆,也正好方便了徐子凌在光寧府皂隸趕到之前,重新寫好書冊。

  至於晁一松說的那個神秘人交給阿舟一副藥,倪素想,那副藥一定更能證明她毫無正經醫術手段,只會渾開方子,而不是一副好好的安胎藥裡混入一味墮胎的川烏。

  那人一定沒有想到,阿舟會不按他的叮囑做事。

  「不過倪姑娘你放心,」

  晁一松也沒指望這個姑娘能解答他的疑惑,他只自說自話完了,便對她道,「那種收錢下藥的藥婆最是知道自己做下這些事之後該如何躲藏,她一定還活著,只要找到她,那人的尾巴就收不住了!」

  「再有,小周大人說,貢院涉事的官員裡,也有人撐不住要張口了。」

  「此話當真?」

  倪素一直在等的消息,直到今日才聽晁一松透了一點口風。

  「再具體些,便只有韓使尊與小周大人清楚,我也是奉小周大人的命,說可以告訴你這個。」

  晁一松帶來的消息,幾乎趕走了倪素連日來所有的疲乏,她請晁一松喝了一碗茶,等晁一松離開後,她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後廊裡去。

  日光正好。

  倪素直奔徐鶴雪的居室,卻聽身後一道嗓音清泠:「倪素,我在這裡。」

  倪素一下回頭。

  簷廊之下,穿著青墨圓領袍的那個年輕男人面容蒼白,正坐在階上用一雙剔透的眸子看她。

  「你怎麼在廚房門口坐著?」

  倪素跑過去,問了他一聲,又迫不及待地與他說,「徐子凌,阿舟誣陷我的事查清了。」

  「阿舟的母親本想落胎,那凶手便買通了一個藥婆給阿舟母親下了重藥,又……」

  她就這麼說了好多的話。

  徐鶴雪一邊認真地聽,一邊扶著廊柱站起身,時不時「嗯」一聲。

  「被關在夤夜司的那些官員裡,似乎也有人要鬆口了。」

  倪素站在木階底下,仰望著站直身體的徐鶴雪,說:「還有那個藥婆,要是小周大人他們能夠早點找到她就好了……」

  「我們也可以找。」

  徐鶴雪說。

  我們。

  倪素聽他說起「我們」,她的鼻尖就有點發酸。

  如果沒有徐子凌,她知道自己就是孤身一人,她不能與這裡的任何人再湊成一個「我們」,沒有人會這樣幫她。

  除了孤魂徐子凌。

  「但你還沒好,」倪素有些擔心地望著他,「我一定每日都給你點很多香燭,徐子凌,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

  日光清凌,落在她的眼底。

  徐鶴雪被她注視著,也不知為何,他眼瞼微動,袖間的手指蜷縮一下,他側過臉:「你還餓不餓?」

  聽他這麼忽然一句,倪素不由去望一邊的廊椅。

  「我的蘿蔔呢?」

  不止蘿蔔,一簸箕的菜都不見了。

  「你跟我進來。」

  徐鶴雪轉身。

  倪素亦步亦趨地跟著他進去,抬頭正見四角方桌上,擺著熱騰騰的飯菜。

  倪素看見她的蘿蔔被做成湯了。

  「你……會做飯?」

  倪素喃喃。

  「今日是第一回。」

  徐鶴雪搖頭,從袖中拿出一本書給她,「這是你買的,就在我案頭放著,我在房中想起來見過這麼一本食譜,便用來試試。」

  倪素接過來一看——《清夢食篇》。

  「這是孟相公寫的食譜?」倪素看見了孟相公的名字,她翻了翻,「書是我請人買的,我讓他多給我買些當代名篇,他應該是因為孟相公其名,將這本食譜也算在內了。」

  「我依照食譜做好之後,才想起孟相公早年用鹽要重一些。」

  徐鶴雪其實也不知他做的這些算不算好吃。

  「我嘗一嘗。」

  倪素在桌前坐下,雖只是清粥小菜,但看著卻很不錯,她嘗了一道菜,便抬頭對他笑:「鹽是有些重,可能是因為我平日吃得清淡些。」

  「但也不妨事,還是很好吃。」

  她說。

  「你嘗著,是不是也有點重?」倪素喝了一口湯,抬起頭來問他。

  門外鋪散而來的光線落在徐鶴雪的衣袂,他輕輕點頭:「嗯。」

  「你不吃嗎?」

  「你吃吧。」

  倪素知道他身為鬼魅其實一點兒也用不著吃這些,便點了點頭,捧著碗吃飯,「我是不知道有這本食譜,若我知道,我照著做一定不會發生早晨的事……」

  「等我學會,說不定,我還能自己給你做糖糕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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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20 01:58:27
第二十九章 鷓鴣天(四)

  倪素在雀縣不是沒有與藥婆打過交道,也聽說過治死人的藥婆四處逃竄的事,她也清楚一般鄉下窮苦的婦人若身上不好,只會找相熟的鄰里或者親戚提過的,絕不會輕易去找那些陌生的,不知道底細的藥婆。

  「夤夜司把人都放回來了?」

  倪素朝那舊巷子口張望著。

  「小娘子您說什麼呢?買不買啊?」

  菜攤兒的老頭頗為費解,只瞧她握著一把波棱,卻不看菜,歪著腦袋也不知在瞅哪兒,還自說自話似的,老頭也沒聽清她說了什麼。

  倪素正看夤夜司的親從官們從巷子口出來,聽見這話,她回頭對上老頭奇怪的目光,面頰浮出薄紅,訕訕地要放下那一把青碧的波棱,卻聽身邊有道聲音:「倪素,不要放回去。」

  她一頓,對上身側年輕男人的目光。

  「給你做湯喝。」

  爛漫日光裡,他的身影淡薄如霧。

  倪素乖乖地將波棱放到了自己的菜籃子裡。

  「你聽到什麼了?」

  倪素給了老頭錢,挎著菜籃子往回走。

  這個菜攤是她精心挑選的,離巷口很近,徐子凌去巷內聽夤夜司那些親從官在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也不至於受到牽制。

  但她還是有些不放心,在人群裡也不住地看他,打量他,「你身上真的不痛吧?」

  「不痛。」

  徐鶴雪看四周路過的行人或多或少都對她這個不住往身邊張望的姑娘報以一種奇怪的目光,他道:「倪素,你別看我。」

  「你若肯現身與我一塊兒在街上走,他們便不會看我了。」倪素一邊朝前走,一邊低聲道,「像在金向師家中一樣,我給你戴個帷帽。」

  徐鶴雪答不了她,哪怕那日在永安湖謝春亭中只有他們兩人,哪怕後來在船上畫畫,他也始終沒有真正顯露身形。

  「阿舟的鄰里俱已被放回,那晁一松說,阿舟母親找的藥婆那些人並不認識,但阿舟的父親說,那藥婆似乎與當初接生阿舟的坐婆關係匪淺。」

  徐鶴雪回應了她最開始的問題。

  「所以晁一松他們去找那個坐婆了?」倪素問道。

  「那坐婆幾日前已經去世。」

  徐鶴雪與她並肩,「他們已查驗過,她是因病而亡,並非他殺。」

  那要如何才能找得出那藥婆?倪素皺起眉來,卻見身邊的人忽然停下,她也不由停步,抬頭望向他。

  「你,」

  徐鶴雪看著她,淡色的唇輕抿一下,「若你不怕,我們夜裡便去那坐婆家中,夤夜司已查驗結束,也許她家中今夜便要發喪。」

  「只是去她家中,我為什麼要怕?」倪素不明所以。

  「因為,我們也許要開棺。」

  徐鶴雪解釋道,「才死去的人,會有魂火殘留,只要見到她的魂火,我……」

  「不可以再用你的術法。」

  倪素打斷他。

  徐鶴雪眨動一下眼睛,看她神情認真,他遲了片刻,道:「我不用。」

  「人死後,殘留的魂火若被放出去,便會不由自主地眷念生前的至交、至親,就如同我在雀縣大鐘寺外遇見你那日一樣。」

  倪素聽他提起柏子林中的事。

  那時他身上沾染了她兄長的魂火,而那些魂火一見她,便顯現出來。

  「這顆獸珠可以吸納死者身上的魂火,用它就足夠了。」

  聽見他的聲音,倪素不由看向他舒展的掌心中,靜靜地躺著一顆木雕獸珠。

  ——

  因為夤夜司將坐婆的屍體帶走查驗,她家中的喪宴挪到了今夜才辦,辦過之後,她兒子兒媳便要連夜發喪,將母親送到城外安葬。

  「城門不是一到夜裡就不讓出麼?」

  吃席的鄰里在桌上詢問主家兒媳龐氏,「怎麼你們夜裡能發喪?」

  因為那楊婆惹了人命官司,近來白日在城門把守的官兵都有許多,楊婆的畫像貼的到處都是。

  「再不發喪,我阿婆可怎麼辦?她在棺材裡可等不得,」龐氏一身縞素,面露悲戚之色,「本來那日就要發喪的,是夤夜司的大人們高抬貴手,查驗完了,便許我們連夜收葬。」

  「夤夜司那地方兒聽說可嚇人了,你們進去,可瞧見什麼了?」有一個老頭捏著酒杯,好奇地問。

  「沒……」

  龐氏搖頭,「那些大人們只是問我們夫妻兩個幾句話,便將我們先放回來了。」

  「聽說夤夜司裡頭的官老爺們最近都在忙著一樁案子呢!只怕是沒那些閒工夫來多問你們,這樣也好,好歹你們這就出來了。」

  老頭繼續說道:「都是那黑心腸的楊婆害的你們家,她若不作孽,你們何至於遇上這些事呢?」

  眾人連連點頭,表示讚同。

  龐氏聽到他提起「楊婆」,臉上便有些不對勁,她勉強扯了一下嘴唇,招呼他們幾句,就回過頭去。

  門外正好來了一位姑娘,梳著雙鬟髻,沒有什麼多餘的髮飾,衣著素淡且清苦,提著一盞燈,正用一雙眼朝門內張望。

  龐氏見她是個生面孔,便迎上去,道:「姑娘找誰?」

  「我聽聞錢婆婆去世,便想來祭奠。」

  女子說道。

  「你是?」

  龐氏再將她打量一番,還是不認得她是誰。

  「錢婆婆在雲京這些年,替多少人家接生過,您不知道也並不奇怪,我聽母親說,當年若不是錢婆婆替她接生,只怕我與母親便都凶多吉少,如今我母親身子不好,不良於行,她在家中不方便來,便告知我,一定要來給錢婆婆添一炷香。」

  龐氏又不做坐婆,哪知道阿婆這些年到底都給多少人接過生,她聽見這姑娘一番話,也沒懷疑其他,便將人迎進門:「既然來了,便一塊兒吃席吧。」

  簡陋的正堂裡放著一具漆黑的棺木,香案上油燈常燃,倪素跟在龐氏身後,暗自鬆了一口氣。

  龐氏燃了香遞給她,倪素接來便對著香案作揖,隨即將香插到香爐之中。

  「來,姑娘你坐這兒。」

  龐氏將她帶到空有位子的一張桌前,倪素頂著那一桌男女老少好奇打量的視線,硬著頭皮坐了下去,將燈籠放在身邊。

  「如今人多,只能等宴席散了,我們再尋時機開棺。」

  徐鶴雪與她坐在一張長凳上,說。

  「那我現在……」

  桌上人都在說著話,倪素努力壓低自己的聲音。

  「吃吧。」

  徐鶴雪輕抬下頜。

  倪素原本不是來吃席的,她來之前已經吃過糕餅了,但眼下坐在這兒不吃些東西,好像有點怪。

  「夤夜司的人還跟著我嗎?」她拿起筷子,小聲問。

  「嗯,無妨。」

  徐鶴雪審視四周,「你若坐在這裡不動,他們不會貿然進來尋你。」

  「姑娘是哪兒人啊?」

  倪素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肉丸,正欲再說話,坐在她右邊的一位娘子忽然湊過來。

  「城南的。」

  倪素嚇了一跳,對上那娘子笑眯眯的眼睛,答了一聲。

  那娘子含笑「哦哦」了兩聲,又神神秘秘地偏過頭與身邊的另一位娘子小聲說話,「可真水靈……」

  那娘子嗓門大,自來熟似的,又轉過臉笑著問:「城南哪兒的啊?不知道家中給你指婚事了沒有?若沒有啊,你聽我……」

  「有了。」

  倪素連忙打斷她。

  「啊?」那娘子愣了一下,下半句要說什麼也忘了,訕訕的,「這就有了?」

  倪素點頭,怕她再繼續刨根問底,便索性埋頭吃飯。

  哀樂摻雜人聲,這間院子裡熱鬧極了。

  倪素用衣袖擋著半邊臉,偷偷偏頭,撞上徐鶴雪那雙眼睛,坐著同一張長凳,這間院子燈火通明,卻只有他們之間的這一盞可以在他的眼睛裡留下影子。

  倪素張嘴,無聲向他吐露三個字。

  「騙她的。」

  幾乎是頃刻,徐鶴雪眼睫一顫,立即懂了那是哪三個字。

  倪素原本還沒意識到什麼,但發現他讀懂她的話,再與他視線相觸,忽然間,她一下轉過去,也忘了把討人厭的花椒摘出去,吃了一口菜,舌苔都麻了。

  她的臉皺起來,匆忙端起茶碗喝一口。

  徐鶴雪安靜地坐在她身邊,垂著眼簾在看她地上的影子,她一動,影子也跟著動,可是,他忽然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瑩白不具形,與她,天差地別。

  來的人太多,倪素與徐鶴雪找不到時機在此處便開棺吸納魂火,很快散了席,那些來幫忙的鄰里親朋才幫著龐氏與她郎君一塊兒抬棺,出殯。

  倪素在後面跟著,卻知自己出不了城,但她又不願再讓徐鶴雪因此而自損,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見身邊的徐鶴雪忽然化為霧氣,又很快在那棺木前凝聚身形。

  燈籠提在他手中,旁人便看不見。

  徐鶴雪審視著抬棺木的那幾個身形魁梧的男人,視線又落在那漆黑棺木,片刻,他垂下眼簾,伸手往棺底摸索。

  果然,有氣孔。

  倪素緊跟在人群之後,卻不防有一隻手忽然將她拉去了另一條巷中。

  「倪姑娘。」

  倪素聽見這一聲喚,即便她在昏暗的巷子裡看不清他的臉,也聽出是夤夜司的副尉周挺。

  「不要再往前了。」

  周挺肅聲。

  忽的,外面傳來好些人的驚叫,隨即是「砰」的一聲重物落地,周挺立即抽刀,囑咐她:「你在這裡不要動。」

  周挺疾奔出去,從簷上落來的數名黑衣人與忽然出現的夤夜司親從官們在巷子裡殺作一團,倪素擔心徐鶴雪,正欲探身往外看,卻聽一陣疾步踩踏瓦簷,她一抬頭,上面一道黑影似乎也發現了她。

  那人辨不清她,似乎以為她是夤夜司的人,反射性地扔出一道飛鏢。

  銀光閃爍而來,

  倪素眼看躲閃不及,身後忽有一人攬住她的腰身,一柄寒光凜冽的劍橫在她眼前,與那飛鏢一撞,「噌」的一聲,飛鏢落地。

  徐鶴雪踩踏磚牆借力,輕鬆一躍上了瓦簷。

  那巷中兩方還在拼殺,此人卻先行逃離,徐鶴雪見底下周挺也發現了簷上此人,他立即撿了碎瓦片拋出,擊中那人腿彎。

  那黑衣人膝蓋一軟,不受控地摔下去,正好匍匐在周挺的面前。

  跟著周挺的親從官們立即將人拿住。

  而周挺皺著眉,抬首一望,皎潔月華粼粼如波,鋪陳簷巷,上面並沒有什麼人在。

  「躲哪兒不好,真躲棺材裡,和死了幾天都臭了的屍體待一塊兒,那藥婆還真……嘔……」晁一松罵罵咧咧地跑過來,說著話便乾嘔幾下,「小周大人,您……」

  晁一松話沒說完,便見周挺快步朝對面的那條巷子中去。

  竟空無一人。

  「誰在盯倪素?」晁一松才跟過來,就見周挺沉著臉轉過身。

  「啊?」

  晁一松愣了一下,回頭問了一圈,有些心虛,「大人,方才咱們都忙著抓人呢……」

  與此同時,一牆之隔,也不知是誰家的院子。

  滿牆月季或深或淺,在一片月華之間,葳蕤豔麗。

  倪素躺在草地裡,睜著眼,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枕著一個人的手臂。

  燈籠裡的蠟燭燃了太久,忽然滅了,徐鶴雪擔心周挺發現她站在簷上,便匆匆帶她躍入這庭院,但沒有她點的燈照亮,他眼前一片漆黑,一時不察,與她一齊摔了下來。

  他嗅聞得到月季的香,幾乎是本能地將她護在懷裡。

  「倪素?」

  她一直不說話,徐鶴雪無神的眸子微動,輕聲喚她。

  「嗯。」

  倪素應一聲。

  「月季有花刺。」

  徐鶴雪解釋著自己的失禮,說著便要扶她起身。

  倪素聞言,看仰頭看向後面的一叢月季,他的手臂正好將她小心護了起來,避開了那些花刺。

  她忽然拉住徐鶴雪的衣袖。

  「他們好像走了。」

  倪素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了。

  她不肯起身,徐鶴雪只好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只是他們這一動,叢中顫顫的花瓣落來他們的鬢髮與衣袂。

  他渾然未覺。

  倪素知道他的教養並不允許他一直這樣失禮,她將他的手放回去,往旁邊挪了挪,躲開那一叢有刺的月季。

  果然,他一直緊繃的肩頸鬆懈了一些。

  「我可以看一會兒月亮再回去嗎?」

  倪素枕著自己的手臂,望著他的側臉:「一會兒,我牽著你回去。」

  徐鶴雪看不見月亮,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能感覺到,她的視線似乎停留在他的臉上。

  修長的指節慢慢屈起。

  他喉結微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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