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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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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晏閑】太子妃退婚後全皇宮追悔莫及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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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女郎不要我了麼?

  前一日在石子岡,振軍凱還的衛覦一槊扯斷了罪太子李景煥左臂,其後,衛覦吩咐副將用軍中的法子給他止了血,吊住一口氣,連同那隻斷臂,一道送回了宮裡。

  同時囚禁廢后庾氏的屍黎密寺也由大司馬的人手接管。

  此後庾氏下場如何,皇室之人不得插手。

  對於衛覦做下的這兩件逆反昭天之事,內宮震動不已,卻不敢問責一聲。

  半個太醫署的醫丞在東宮忙活了大半夜,止血生息的藥不要錢的往外掏,又是內服又是外敷,才勉強救回太子一條命。

  即便如此,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的李景煥失去一臂,失血過多,又接連受到了得知簪纓身中不治之毒、與生母餘生將被人以畜生對待的刺激,臉色灰白如鬼,高燒之際,他乾涸口中反復呢喃著「解藥」二字,太醫們亦不解其意。

  衆人只知道,經過了換丹一事,加上他如今斷臂,李景煥在太子這個位子上,是快坐到頭了。皇帝這一夜半步也未踏足東宮的殿門。

  次日罷朝,李豫獨自站在太極殿的丹墀下,面對上頭那張坐了半輩子的龍椅出神。

  那些給大司馬請功的或是彈劾他瞞君欺國的奏章,滿滿堆了整張禦書案,李豫看都未看。

  聽聞衛覦覲見,皇帝的心顫唞了一下,隨即召見。

  衛覦身不卸甲,劍履入殿,目光英銳如新發之硎。

  行至近前,軍靴帶動襴甲響,凜冽撲面的征伐之氣讓身穿龍袍的李豫都不得不微微抬頭望他。

  李豫目光複雜地注視眼前的年青將帥半晌,似有千言萬語想說,最終只窘促地笑了一聲。

  「愛卿謀得好兵事,瞞天過海,功爍南北。朕已見線報,知我朝這一勝大挫北胡,愛卿居功至偉啊。」

  衛覦只是冷淡地注視他,眼中仿佛帶有一抹譏諷,並不接話。

  李豫心頭泛苦,啞聲把話說下去:

  「朕擬加賜你爲相國司馬,遙領兗州軍事,仍舊留在北府方鎮拱衛京城,可好?昨日發生的事……是他們母子兩個咎由自取,你不必放在心上。煥兒已不成了,朕自頃心力衰怠,也覺大不如從前了,新太子的人選,任憑你主張,你看好哪一個便選哪一個,你便是儲君的輔弼大臣,將來一人之下,位同亞父。」

  李豫那雙摳摟的眼睛深深注視衛覦,「十六,朕將大晉的將來託付給你。」

  習慣於發號施令的帝王,在年輕的大司馬年前,由始至終卻都是商量的口吻。與其說是提前托孤,不如說李豫在表明他的退讓,他可以不計較衛覦的叛逆與逾矩,他的目中無人,甚至可以將爲臣者最大的權柄拱手相授。

  他願意予取予求,只要衛覦能讓江山的當家者,繼續姓李。

  衛覦卻聽得冷笑連連:「遙領,便是節我兵權,不準我親自調度兗州軍事。留我在京中,便是要我與一家獨大的王丞相針尖對麥芒,好方便施展帝王制衡之術?

  「別做夢了。」他厭煩地吐出四個字。

  從前只以爲李豫寡恩薄情,不意他還做得出這等能屈能伸的嘴臉,不計較昔日愛子的斷臂之痛,反而費心討好自己,爲子孫後代計深遠。

  可惜,這樣的識時務,在強橫專權的世家面前,越退讓便越會被蠶食乾淨。

  誰做新太子有何區別,左不過是被世家擺布,長成新一代的傀儡。

  南朝百年自詡衣冠正統,看起來風光猶在,又剛完勝北朝一場,可衛覦心知肚明,這座風雨飄搖的江山已經爛到了骨子裡。

  哪有臣子隻手遮攬國政的朝廷?又哪有如他這等武將可以當面指摘天子的盛世?

  衛覦何嘗不願等一個君明臣恭的安穩社稷來到,他情願在禦蹕前低下一頭——可眼前之人,配嗎?

  廢世家,征北胡,改奢靡,取才士,復君權,是文武兩事,這一文一武都需要漫長的時間炮製,衛覦不缺耐心,他而今最缺的只有時間。

  但凡他還有多幾年的命……

  男子目光驟冷,手掌不覺在佩刀的鐔柄上重重握緊,抬起眼皮望向皇帝,氣息沉冷道:

  「兗州的事,不勞皇上費心,我不日便離京赴北布屬。告知兩省兵部,揚徐兗三州之事,自今起休得指手畫腳,敢將手伸得太長,李景煥是前例。」

  言罷揚長而去。

  留下一串鐵甲摩攃聲的步履,一步步都踩在李豫心上。

  李豫閉眼長歎一聲,身影顯露出無限的蒼老意態。

  寥落幾許,他睜眼疲憊道,「去毓寧宮。」

  皇帝擺駕梁妃的宮殿,蕭氏得信後,略微準備了下迎出接駕。

  這些日子宮裡接二連三的出事,蕭氏便避在宮裡抄經書做針黹,兩耳不聞窗外事,且約束一雙兒女謹言慎行,不讓他們摻和東宮的事。

  此日她身穿一件家常的淡蜜色寬縧廣袖裙裾,簡素無紋,然而行走起來卻飄逸婉約,有洛神之風。

  李豫見了她,愁眉微鬆,上前握著蕭氏的手一同入殿,口中道:「朕這幾日身上抱恙,冷落了你,你卻也不過中齋去瞧瞧朕。」

  蕭氏禮儀得體地見禮奉茶,螓首低頷:「妾身資質愚頑,不敢惹陛下心煩,知道前頭有平嬪妹妹照看著,必然周全妥當的。」

  比起平嬪功利昭昭的心機,蕭氏淡雅如菊,從不出頭冒尖。而從蕭氏母家無勢卻位分在平嬪之上,也不難看出李豫心裡的傾向。他看著蕭氏曼雅如畫的婉麗面龐,連日焦恐的心神略微安平,輕聲道:
  「你這不爭不搶的性子,與她真像……」

  蕭氏明知皇帝所指爲何,沒有露出多餘的神色,只是欠了欠身。

  李豫問:「怎麽不見二皇子?」

  蕭氏目光略動,語氣平常地微笑:「才去西苑書閣找書去了,若早知陛下過來,妾身必扣住他在宮裡等著面君。這孩子,成日就知浸在紙頁子裡,庶務一概不通,是被妾身教養壞了。」

  李豫搖頭,「二皇子仁心純孝。你將烺兒教得很好。」

  他沒有透露出過多心思,說完這句話,又坐了一時,感覺身上疲累便打道回宮。

  李豫的儀仗離開毓寧宮大門後,李星烺方從帷幕後走出。

  這個年紀還很輕的皇子,手中尚且不忘捏著一卷剛才看到一半的老子衍。

  見母妃坐在茶座上失神,李星烺走近,疑惑輕問:「阿母,方才您爲何要讓兒臣躲起來?」

  蕭氏憐愛地望著他,眼神中還有一抹藏得深沉的慈憫,問道:「烺兒想做太子嗎?」

  李星烺驚了一刹。

  他立即搖頭道:「不想。孩兒有自知之明,哪裡是做一國之君的料,餘生只想飽覽書籍,閑來栽竹釀酒,做個閑散王爺罷了。」

  蕭氏提醒他,「然眼下太子的局勢不明朗了……按例,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李星烺心中猛跳,終於明白了母妃讓自己藏起來的原因。

  這些日子外面鬧得再怎麽兇,他也不過是聽母妃的話閉戶讀書,從沒産生過什麽非分之想。因爲下意識裡,李星烺覺得精明能幹的平嬪娘娘膝下的四弟,比自己的勝算大得多。

  他心知母妃性情,必也無此爭竟之心。

  所以二皇子求助般喚了聲「母妃」,向她搖搖頭。

  他真的不想做太子。

  蕭氏何嘗不願自己的孩兒能做個富貴閑人,平安一生。可是,「烺兒想過沒有,倘是六歲的四皇子立爲皇儲,其外家黎氏與王、謝、陸、郗幾大世家間的籠絡與博弈,便無休止了。」

  還有,主少則國疑。

  今日她所見的陛下,比起上一次見,卻是老態龍鍾了許多……

  李星烺無心於權勢,卻非懵懂無知,聽母妃點撥,很快想明瞭其中關竅,神色糾結不安:「可是母妃,我真的不成……縱使真是我……也不過受制於王司徒罷了,這樣的日子有什麽趣兒?」

  蕭氏目光溫柔,「母妃理解你的心思,母妃也不願意如此。但烺兒可想想你的皇伯父,當年他主動放棄太子之爭,去戍守西蜀,只因不願朝內結黨紛爭亂象從生,禍了大晉。

  「忍痛放棄,與主動承擔,同是一苦。但烺兒,你身爲大晉的皇子,已享受了十餘年尋常百姓望而不可及的安逸榮華……」

  見李星烺怔忪無言,梁妃輕歎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她站起身輕撫愛子髮頂,「母妃書讀得沒你多,一個深宮中的婦人,胡言幾句罷了。好孩子,莫傷懷。」

  她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
  皇帝並不知毓寧宮發生的這場對話。

  他才回到中齋,服用了一碗參湯,便聽底下人回稟,說太學掾士傅郎君,伏闕跪呈了一份檄文上來。

  「是從前太子的那個伴讀傅則安?」

  皇帝疲累的心神已分不出更多情緒,接過那份文書,只見絹帛上首四個大字,曰《討庾檄文》,眼皮子陡然一跳。

  他展開檄書,一字字地過目上頭討伐庾氏罪行之辭。傅則安用筆老道,使用春秋筆法,含蓄而激烈,將庾靈鴻的毒惡面目揭露得一絲不剩,卻又不涉簪纓的閨名。而追責之苛刻,直逼前朝末引起八王之亂的賈皇后。

  李豫看得兩手發抖。

  撂下那張薄薄的絹帛,他沉寂半晌,咬牙說出兩個字:「甚好。」

  「將此檄傳閱於史官,令記錄於青冊,警示後世。並謄寫下來發佈告,昭告天下黎民,以正視聽。」

  既用人家的文書,還要名留青史,那麽一個九品小吏的品階便承載不下寫檄者的名字了。

  李豫隨即擢復傅則安爲文學博士,又召見他在中齋中見了一面。

  無人知道君臣二人談了什麽,只是傅則安出宮時,袖中多了一道密而不宣的聖旨。

  他回到太學府,宮裡隨即便來了禦前黃門,宣讀傅郎君復職的聖諭。太學裡的一衆祭酒與太學生聽後大吃一驚。

  待弄清前因後果,有人忍不住譏諷起來:

  「恭喜傅博士啊,寫了那種鑽營聖心的檄文,一朝又雞犬得道了。那庾氏,其罪雖罄竹難書,可閣下到底是與太子總角結交,情誼深重。而今一見東宮沒落,便唯恐落於人後地落井下石。好啊,好令我輩佩服!」

  一身白頭黑袍的傅則安神色平靜,任人言說,不與爭辯。

  太學生們含酸的含酸,擠兌的擠兌,有多少是真正不屑傅則安人品的說不準,卻十個裡有九個都是暗恨自己:怎麽他們就沒想到這個出風頭搏陛下青眼的機會呢,反被姓傅的搶了頭籌。

  還有人不依不饒,勾唇譏笑:「好一個‘江離公子’,這等兩面三刀翻臉無情的本事,我看該是江左第一僞君子!」

  傅則安淡淡看去一眼。

  說話之人,原是當日在太極殿外,被衛覦踩在腳下碾斷了骨頭的膏粱子弟,傷好後成了高低肩,形容猥碎。

  傅則安面上依舊不見怒色,靜了靜,低聲道:「江左第一僞君子,這個名號,我認下了。」

  他沒有理會衆人的眼光,徑自離開太學,回到秦淮南岸寄住寺廟中的小木屋,開始收拾遠行的包袱。

  他意料到簪纓在此事了結後,不會再在建康久留,她不喜歡這裡的浮華虛僞。

  鳥兒破了籠,是要振翅高飛的。

  所以他在宮中時已向陛下請命,托辭想編一部大晉朝的《山水志》,欲前往各地州郡采風。

  陛下許是被他的一頭華髮所動容,看著他的眼神有些憐憫,準了奏請。

  他沒護過阿纓什麽,這是她第一回出遠門,他想遠遠地陪她一程。

  傅妝雪就站在逼仄的屋角,含淚看著這一幕。

  自從她被火玉佩燒傷腰部,抬回木屋後將養近兩月,才不淌膿水結了疤。

  可那塊留在皮膚上比巴掌還大的醜陋傷疤,註定要跟著她一輩子了。

  傅妝雪平生最珍惜的兩樣東西,一是自己的容貌,二便是她那一身細白如乳的好皮肉,而今白璧生瑕,她每次看到都傷心萬分,無從疏解,整個人都乾瘦黯淡了許多。

  眼見兄長收拾包袱,她哀愁地泣問:「阿兄要去哪裡,要撇下我嗎?阿雪就只有你了,阿兄走了,我便活不下去了……」

  傅則安簡單地裝了幾件衣衫,背對著她,淡漠道:「我寫了份東西給陛下,恐惹怒一些人,會來找麻煩,托人送你去會稽郡,那裡有我信得過的舊友。你活不下去比活得下去,要難些。」

  傅妝雪哭著說,「寄人籬下地活下去嗎?阿兄,不,我不願意!你爲何要如此狠心?」

  她忽然靈光電閃,哪怕對外面局勢一竅不通,也直覺出什麽,「——阿兄是不是要去找簪纓姊姊,何以如此偏心……我才是你的親妹妹啊……」

  傅則安目光沉寂,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

  「嗯,以後不會再有偏心的事了。」
-
  與此同時,小長干里的一幢瓦房院子裡 。

  沈階看著放在地上的三箱賚賜,與面前錦袍中年男子平靜對視,狹長豐俊的眼中隱生鋒芒。

  來人自稱是王丞相府中的長史,貴足踏踐地,從矜貴的站姿上便可看出一股子紆尊的勁兒,抬舉地半笑道:

  「我家府君近日聽門客推薦了一個秀才,名叫倫雲方,雖無品階,然丞相愛才,今破格收在幕下,供府君驅策。這位倫郎君呢,又向府尹推舉了郎君你,極力言說郎君是大才之人,這不,府尹命某禮賢下士,郎君這便與家人交代一聲,隨某去丞相府吧。」

  沈階聽到倫雲方的名字,靜了一瞬。

  倫雲方的確是自己的朋友,然而中年男人這番話,他一個字也不信。

  什麽禮賢下士,堂堂一個日理萬機的丞相,豈會把時間浪費在他這種無名小卒身上。

  無非是庾氏母子倒臺後,王氏對暗中促動此事的女郎有些忌憚,想是打聽出了他在爲女郎出謀劃策,便想挖他去做個入幕之賓。

  任不任用的無所謂,只要把他留在眼皮底下,便能少了無謂的擔心。

  沈階只說了一句話:「家母好靜,走時記得把東西帶回去。」

  長史心中嘿了一聲,這年輕小子說話連婉拒都算不上,嘎嘣脆地就把他給撅了回去——他是不是沒聽明白,自家可是丞相府的人!

  長史皺眉提醒道:「郎君可別錯聽了,府君特意交代了,郎君只消投效,府君便保你直接做治中從事,那可是正五品的官!」

  說著他近前一步,壓低聲音:「府君還道,郎君若當真心志高遠,與其屈就於一個弱質女流的石榴裙下,一世成不得大氣候,不若,擇良木而棲。」

  沈階身上穿著洗舊的青衫,臉色也像衣服一般寡淡,清冷地看著不速之客,「不送。」

  這位王府長史臨到出門,都覺得這小子的腦子被驢踢過,放著這樣旁人求都求不來的大好機會,卻不懂珍惜。

  沈階卻想,什麽樣的忌憚,能讓視上品無寒士爲理所應當的丞相,出手便許他一個五品?

  是覺著在庾氏與太子倒臺這件事上,他是計策主謀,而女郎不過依計而行,所以言語間不乏對女郎的低看,卻不惜繞這麽大的彎子來納入他彀嗎?

  這些人不會知道,在調查沙門內幕與辦西郊花宴等諸多事上,皆是女郎自己拍板做的決定。

  有時候,她流露出的那種果敢與靈光一現,讓沈階都心生意外。

  身量瘦削的青衫郎抬起頭,笑望澄碧秋空上繾綣的白雲。

  任何小覷女郎之人,最終都會吃虧啊。

  他立在院子裡走了會神,進屋告訴母親,「娘,孩兒可能要出趟遠門。」

  沈母聞聽,忙問何往。沈階道:「孩兒效力的那位女君,近期可能會離京。」

  沈母遲遲地應了一聲,說道:「食君之祿,分君之憂,這是應當的。」

  「不過……」老人想了想又問,「此前聽玉兒說,那位女公子是唐夫人之女,那麽此番離京,當是從商去吧?玉兒你,不是一直以出仕爲念……」

  沈母並非覺得行商有何低廉,而是她自己的孩兒她知曉,自會識字開始便發奮苦讀,寒暑不輟,平生的志向便是入朝爲官,讓一身才學有用武之地。

  那位女公子不是公門裡的人物,若離開京城,當是與廟堂無緣了。

  沈階在慈母面前,目光溫煦,有些像春初時竹竿上發出的細芽,隱見傲骨之姿,卻並不刺人。

  他像是給母親解惑,又像對自己說:「女君氣象高遠,什麽都已經具備了,唯獨沒有野心。我白衣默望,一無所有,只有一顆野心。」

  也不知沈母聽懂沒有,總之不再多問了,起身絮絮叨叨地去給遊子準備行囊。

  沈階愧疚又溫暖地望著母親的身影。

  眸光卻綻射出與無與倫比的攫鋒與璨亮。

  呵,區區五品!
-
  正值日上三竿,沈階和母親知會後,一如往常按時來到新蕤園。

  正巧碰見檀順在庭院裡纏著簪纓撒嬌。

  「你要趕阿寶走?讓我一個人回吳地去?昨晚發生何事阿姊也不肯告訴我,今日又要趕我!纓姊姊,相處這麽久,你還拿我當外人呢!」

  其實少年的語氣裡有些氣急敗壞,但是又忍著不捨得跟簪纓發脾氣,所以那片黏膩可憐的聲調,在沈階聽來,便如撒嬌。

  昨晚何事……

  沈階不由向池邊濃盛陽光下的簪纓望去。

  她在哪裡,哪裡便如同多了一道令人無法瞬目的亮麗風景,沈階的注意力每每便會被吸引過去。

  何況,今日簪纓身上新換的孔雀藍裙,端麗明雅,是沈階看過最好看的一種藍色。

  視線上移,他看見了女郎微腫的眼皮,心弦輕動。

  簪纓正被檀順鬧得脫不開身,見到沈階如見救星,忙道:「我與沈郎君談些事,一會兒再同你說。」

  檀順眼中猶怨念不去,圍著簪纓一步三哼唧。

  簪纓只得無奈道:「不是趕你,是你在我這裡被拘得無趣,你生性活潑,沒的平白耽誤你。待我去吳中時,也會找你這個東道帶我遊玩啊。」

  說完,她動作生疏地在檀順肩上拍了下,「阿寶,聽話。」

  她對如何能哄好檀順,已有一定的經驗了。果然檀順被安撫以後,雖仍有幾分不快,卻還是勉強笑了笑,聽話離去。

  轉頭時,還因簪纓喚了他的小名,那雙琥珀色眼瞳裡露出幾分傲嬌與得意。

  簪纓輕吐一口氣,轉望氣質內斂的沈階,心道,幸好此君性情不比檀順跳脫,年輕卻不失穩重。

  她掩住滿腹心事,正色說道:「阿玉,我月底之前不出意外的話,準備離開建康城,四處走走。此後廟堂上的事,便與我無關了。我知你志向不在於野,還是那句話,你要入仕,我想法子爲你推介,也算共事一場,善始善終。」

  沈階靜靜地聽完,看不出意外的神色,只是聲音低沉下去:「女郎不要我了麽?」

  簪纓輕怔。

  他的神態與檀順毫無共通之處,可爲何那語氣,讓她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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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小騙子,抬頭看我

  好在沈階很快將話接了過去,「亦或,女郎得知了王丞相派人招攬沈階,疑我忠心?」

  簪纓卻不知還有這回事。

  她雖派過幾人暗中去保護沈母周全,那是因爲擔心沈階跟著自己謀事,被有心人盯上,挑其軟肋下手,卻不曾監視過沈階的行跡。

  用人便不疑,她沒必要使那等上不得檯面的手段。

  沈階見她目泛疑惑,就將王府來人始末與簪纓簡述了一遍。

  簪纓聽後唏噓,沈階之才如錐處囊中,還真是被人給盯上了。

  「你該答應的。」她道,「憑著這一份投名狀,你將來會有個好前途。」

  「沒有比跟著女郎更好的前途。」

  「你當初就如此說……」簪纓對上他灼灼的眼神,真有些不明白了,跟著她最好的前途,她想到底,也無非是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幕僚,成爲一名唐氏大查櫃吧。

  可沈階哪裡像甘願在銅錢裡打滾的人。

  他爲何篤定她能給他更好的?

  此子一向深謀遠慮,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什麽值得他豪賭追隨的東西?

  簪纓蛾眉微蹙,此念才生,沈階如有所感,靜聲道:「當初投效女郎,女郎曾與沈階約法三章,立爲圭臬。第一,我所諫每一條計策,都要與女郎講清背後關節道理,不可欺瞞;第二,我不可懷揣個人私心,暗示鼓動女郎行事,爲自身謀利;第三……」

  說到第三,沈階不自然地撇了下頭,未說下去,只道:「這三條我皆不曾違背,是以女郎不能棄我。」

  ——「第三麽……沈郎君太瘦了,當加餐長胖些才好。」

  經他提醒,簪纓想起了當初自己隨口道出的玩笑話。

  前兩條約定,是她從周燮給傅邱氏進策,將那個愚媼玩弄於股掌之間,終於禍敗百年之家中吸取了教訓,提防謀士弄智,與沈階把醜話說在前頭。

  而第三條,純粹是她當時想不到了,無意瞥見沈階映在地上高而瘦削的影子,才隨口一說。

  「的確皆未違背,是不那麽瘦了。」簪纓看了幾眼沈階。

  「那就這樣定吧。」

  既然他堅持,簪纓也不再矯情。將來若真西行,身邊確實該有個足智多謀的人比較妥當。

  只不過關於毒龍池中蓮的事,簪纓並不打算告訴沈階。

  和信任與否無關,關乎小舅舅的命門,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

  簪纓神思微微恍惚,眼波霧生,對沈階隨意一頷首,「我要出去一趟,你可自便。」

  「女郎。」

  她的語氣太淡了,像只是敷衍著一層外殼,裡頭的神魂卻早已不知飛往何處。沈階下意識叫住簪纓。

  有一瞬沈階覺得女郎身上有什麽地方變得不一樣了,然那份直覺閃逝太快,他沒能抓住。

  簪纓清姿淡徹地一回眸,等他的話。

  沈階面上一派平靜,暗中掐了下掌心,還是把心底那道明知逾越的聲音問了出來:「女郎的眼睛……」

  簪纓怔了一息不到,怕被這個聰明人看出什麽端倪,隨意輕哦一聲,「沒什麽,昨日知大司旋,我心中,歡喜。」

  她打發沈階後,命下人備馬車,準備去趟西山行宮。她已打聽明白,那位葛神醫在此戰中被征辟爲軍醫,隨北府軍北征,打勝仗後又隨小舅舅回了建康,此時正住在行宮裡。

  正好她對於小舅舅的身體狀況,還有許多疑問想請教葛先生。

  杜掌櫃聞信,哪裡放心再讓簪纓獨自出門,說什麽也要隨往。一行出了府門,簪纓不意在巷子裡看到了林參軍。

  林銳一見女郎出門,便微微笑了。「大將軍走時叮囑過,說女公子興許要去行宮拜訪葛神醫,令卑職等在此敬候。大將軍果然料事如神啊。」

  簪纓輕愣,而後點點頭。

  去西山行宮算作故地重遊,秋日池草楓紅的宮苑別有風味,這一次簪纓卻無多少賞景的閑致。

  她在東半宮的廈閣中尋到了葛清營,先通姓名,再奉上備好的數盒稀珍藥材做謝禮,以答謝葛清營對她的救命之恩。

  「當日小女子醒來虛弱,先生又走得急,未能好生感謝先生。」簪纓說著,向葛清營福身緩施一禮。

  這葛清營原是個不受羈糜兩袖清風的人物,前番被衛覦拉去隨軍救治傷號沒什麽,但得勝以後,他便該離開軍營去各地遊方。卻因衛覦擔心簪纓的身體,說當日離開得匆忙,非壓著他一道回京給小女娘再把一次脈,確定她體內餘毒盡清,不存遺患了,才肯放他離開。

  葛清營本來滿肚子冒火,他自己醫治的人,自己能不清楚?他衛大司馬何時如此患得患失,多此一舉起來了?

  可結果,這女郎自己找上門來,先軟聲細語地給他一頓奉承,葛清營便伸手打不得笑臉人了。

  何況簪纓帶來的那些藥材,珍奇不在於價格,而是有價難尋,入藥救人,也算功德一樁,一下子送到了葛清營的心縫裡。

  他只得淡哼一聲,指指案席,讓簪纓坐下,給她把了回脈。

  聽完後嘀咕道:「我便說是無事,衛觀白那廝忒不省心……」

  簪纓一聽便明,眉心微黯,「是小舅舅請先生回京的?」

  葛清營語氣不豫,「還能有誰。」

  簪纓心中不由酸澀難忍,又如昨夜的光景,好不容易才藏起悲色,垂睫輕道:「先生,我已知道他中毒之事……今日來此,除了道謝,便是想問一問,那味毒龍池中蓮,是否唯西域蔥嶺之西的不依山毒龍池中方有?是開花摘時爲藥,閉合摘時爲毒,靠肉眼無法分辨的,是嗎?」

  葛神醫見慣了生死苦病,平靜捋鬚道:「正是。」

  簪纓昨晚從杜掌櫃口中聽得的這些事,唯恐神思恍惚之下出現紕漏,一一向葛先生確認一遍。

  待她終於確定了這味藥當真無法以他藥代替,心尖上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搓了一把,不知是何滋味。

  沉寂幾許,她抬起頭:「那麽,我服下了藥,若用我的血,可以代替此藥嗎?」

  葛清營被少女眼底的光芒震得一驚。

  他隨即拂袖重聲道:「這是何處聽來的邪門左道?這味藥恰巧能除女公子體內之毒,已是萬萬之幸,豈有鮮血入藥一說?大司馬當初自願讓藥,是已然做好了決定。女公子自幼身帶不足之症,想也是受盡了藥石之苦,有今日的境遇得來不易,若因此整日愧怍,胡思亂想,豈非辜負了大司馬的拳拳愛護之心!」

  簪纓未因葛清營的疾言厲色而略改神色,道了聲是,接著又問:「那麽那味金鱗薜荔,我聽我家掌櫃說不見於醫書記載,想請教先生,既如此,又是如何開出的藥方?」

  葛清營微感意外地看她一眼,心道:這女子倒有幾分敏銳。

  他神色緩和了些,耐心解釋道:「此藥是葛某在北朝偏僻鄉村尋訪疑難雜症時,聽當地一位醫術不俗的老郎中所言,乃是他祖上口口相傳,並無文字記載,那位老郎中只知其名,也未曾見過是何物。然而我細問驗方,這味藥卻正合解毒的藥性。」

  簪纓一一記在心中,「那麽多半是北朝本土所生之物嗎?」

  葛清營點頭。

  「葛某是如此認爲的,也一向告訴衛大司馬派人往這個方向去尋,可惜這麽多年,猶未尋到。」

  簪纓撚指又問:「第三味藥,佛睛黑石,是高僧圓寂後瞳仁所化的舍利。請教先生,何以一定要用眼睛的舍利,其他部位燒出舍利子不行嗎?」

  高僧坐化的舍利子固然也十分難得,然而舉唐氏之力,終歸能夠尋到。不似這僧人眼眸所化之物,簪纓不僅見所未見,在杜掌櫃說出之前,她聞所未聞。

  這也是這味藥引一直找尋不到的原因。

  葛清營道:「古語有言,‘心生於物,死於物,機在於目。’人之初生,先生二目,死亦先死二目。我教有個說法,這一目之中,元精、元氣、元神俱在其內,故而有三元化清,祛毒解瘴之效。非其他舍利能夠比擬。」

  簪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葛清營看著少女認真蹙起的彎柳黛眉,心頭不禁生出幾分贊賞,而後又有種與造化弄人的唏噓,放緩聲道:「還有什麽問題,一併問出來吧。」

  他之前想錯了。

  這位女公子原來並非是因爲得知她用了大司馬的救命藥,愧疚難安,故來找他啼求的——葛清營見過很多那種病患家屬,仿佛他能開幾道方子就成了無所不能的神仙,旁人救不了的病,只要苦苦哀求他,掉夠了眼淚,便能顯得誠心無愧,便能讓自己的心關過得去。

  可這位女公子卻不是,得知她的血不能入藥,她一分遲疑與軟弱都沒有,便接著問尋藥的途徑。

  她就只是來問問題,找辦法的。

  大司馬捨命相救之人,品格當如是。

  葛清營忽又想起,那日在這位娘子內寢的屏風外,他給衛覦把脈,從前衛覦壓制在心的只有殺伐欲與酒涎欲,可那一次,葛清營卻發覺衛覦丹田異常燥動——他多了一種欲。

  愛欲。

  想到此處,正逢簪纓問道:「我想知道,小舅舅蠱毒發作時,身上究竟是怎樣個難受法,可有緩解的法子,又會否造成什麽不可逆的損傷?」

  葛清營望著簪纓清澈的雙眸,忽然不合時宜地淡笑了一聲。

  簪纓細白的眉心輕動,「先生笑什麽?」

  「沒什麽,只是想起了女公子昏迷時,大司馬也是這般巨細靡遺地盤問我關於女公子的情況。」

  簪纓猝不及防地一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不是盤問先生……」

  葛清營打斷她的話,「女公子就不奇怪,這些關乎一朝重臣的機密要事,何以女公子發問,某便毫無保留地交代了?」

  這位中年醫士微歎一聲,自問自答,「是因爲今日一大早大司馬遣人來遞了話,說女公子若來問,某無需隱瞞,盡可相告。」

  衛覦的原話是:「她想知道什麽,便告訴她什麽。」

  此時殿閣外,華美莊穆的九十九層白玉長階上,卸甲脫刀的衛覦一身輕袍緩帶,一手背在身後,漫然登階。

  出了皇宮,聞稟那個很有主意的小女娘果然來了這裡,他便來接人了。

  守在抱廈外頭的杜掌櫃和徐軍師,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什麽,忽見衛覦的身影,欲要見禮,卻被衛覦豎指在唇上隨意一碰,示意噤聲。

  他三兩步走到那扇緊閉的海棠門前,沒有打斷閣中的談話,隨意往牆邊一靠,眼神平靜地等著。

  既然這些事阿奴已知道,既然以她的性格不追問個清楚無法安心,那麽他的裡子和面子,都扒乾淨給她瞧就是了。

  左右是她。

  所以即便露了軟肋,也當不得什麽。

  閣子內,簪纓在葛神醫那句話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對於小舅舅能看穿她所想,簪纓很早以前便知道了,可她卻好像依舊低估了小舅舅對她的縱容。

  直到剛剛簪纓才恍悟,她今日之所以能來到行宮,能從葛神醫口中探知這些細節,不是她有魄力,而是因爲小舅舅不攔著。

  葛清營點到爲止,沒有戳破衛覦最隱秘的那道心思,順著簪纓的問題,只與她說衛覦體內的蠱毒會將一個人的七情六欲激發到最大,配製出解藥之前無解,只能靠自身硬扛過去。

  只是壓抑得越深,發作時也會一次比一次更猛烈難熬。

  喜怒憂思悲恐驚。

  貪嗔癡恨愛惡。

  哪一樣瀕臨極限,都可能把人逼到發瘋。

  簪纓聽後默然無語良久。

  其後,她又強打精神問了幾個問題,起身告辭。

  少女神思悶悶地打開門扉,微風將一縷青玉色袍角拂進眼簾。

  簪纓一怔,飛快地抬起頭。

  方才出現在旁人口中的人,眼下實打實地站在她眼前。他看起來那樣強健,從容,倨傲,眉漆目明,唇紅薄丹,長睫輕眨一下,眸子裡全是深斂的光澤,就像驅走烏雲的太陽。

  簪纓的心咚咚猛跳,倒流回心房的血液融彙著呼之欲出的想念與不講道理的委屈。

  當她發現倚壁的衛覦側頭目不轉睛盯著她眼皮,仿佛在研究什麽時,又先臉紅起來,心疑自己的腫眼泡很醜,迅速避開視線,聲音發軟,「我,我好了。」

  打死她也說不出口「我不哭了」這種話,可一想昨晚在他面前耍潑出醜,張嘴大哭,簪纓便耳根子發熱,繡鞋裡的腳趾不住地往下摳。

  衛覦只是含笑縱容看著她。「真好了?」

  「嗯。」簪纓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懨懨垂著頭,「小舅舅莫與我計較,昨晚的事,千萬忘了吧……」

  「還有,我聽話的,昨晚所說都是氣話,不會當真去西域那麽兇險的地方,小舅舅莫憂。」

  方才葛神醫說了,長久的憂慮積在他心裡,對他的身體沒甚好處。

  她已托他的福貪得了這許多,不能再讓他勞心費神。

  衛覦不動聲色地眯了下眼睛。

  過去恨不得把乖巧老實刻在臉上的小女娘,如今說起這種撒謊不打草稿的話,是張嘴就來了。

  衛覦此刻有些信了,他的阿奴,真能用一句話把那姓釋的和尚給說瘋,也能臉不紅氣不喘地和王逍平起平坐談條件,更能當著滿京貴婦的面,有條不紊地揭下庾氏姊妹的人皮。

  他離開之後,她悄然成長。

  可輪到在他面前,怎麽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呢。

  衛覦不以爲氣反而縱許地低笑一聲。

  「小騙子。」

  簪纓耳尖一顫。

  她悄悄扁了扁嘴,才不是呢。

  「小騙子,才過一宿,就不認得我了?」表面像是揶揄,可衛覦喚出那個稱謂的語調又極溫昵,「抬頭看我。」

  簪纓撩動上眼皮飛快看他一眼。

  隨即眼珠左右遊弋不定,強行轉移話題:「小舅舅過來,怎不給我帶盞冰酪酥?」

  這是過去住在這裡時,衛覦給她慣成的習慣。

  奇怪得很,簪纓在見不到小舅舅的時候,滿心恐慌,唯恐自己害了他,唯恐再也見不到他。可她一旦見到那張風輕雲淡的神容,那些恐怖與絕望又消彌無蹤了,就只想和他耍賴皮。

  大抵因著,他的目光有種金石篤沉的力量,習慣主掌殺伐,不勞旁人憐憫。

  就是這樣的人,在簪纓說完那句沒頭沒腦的話後,將一直背在身後的手露出來。

  掌心上赫然是一盞掛水珠的雪白冰酪。

  簪纓瞬間睜大眼睛。

  小舅舅再神,怎麽可能提前想到她會說這種無理之言,好變出這個來滿足她?

  她一時將難爲情也忘了,遲疑一下,伸手去夠。衛覦手臂往回輕縮,「琉璃盞涼,就這麽吃。」

  簪纓無聲眨掉眼睫上的水氣,就著他的手舀起頂頭的櫻桃,艾艾送到他唇邊。

  階台下一直不敢嘖聲的杜掌櫃與徐軍師對視一眼,無聲退得更遠了些。

  作爲兩個知曉內情的老家夥,他們看見這一幕的心情就如同吞下了兩斤拌糖的酸角,說不清是何滋味。

  杜掌櫃原本僅爲衛覦的身體而擔憂,此刻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什麽:仿佛小娘子只有在大司馬面前,才會流露出恃寵生嬌的小女娘模樣;大司馬也只有在小娘子面前,才宛如一個神氣生動的少年郎……

  而徐寔閉了閉眼,反復默念葛清營告誡過的那四個字:不可動情,不可動情。

  階台朱闌邊,簪纓舉著那粒櫻桃,終於仰頭好好地正視衛覦,烏眸水亮,一字一字說:「上一回我欠你的。」

  衛覦一頓,俯身叼走那粒櫻桃,「不欠了。」

  不,是欠的。

  「不許哭。」

  「……沒有,才沒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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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今日當穿紅衣

  《討庾檄文》昭告天下幾日後,廢太子的詔書隨即下達。朝野震動。

  李景煥因對君父乖逆不恭,德容有瑕而見黜,丞相王逍上諫,「二皇子李星烺長蹈自然,玄靜守真,可立爲太子。」

  皇帝從之。

  而後,又晉升了太子生母蕭氏爲皇貴妃,賜印綬,暫攝六宮庶務。

  至於力挫北朝得勝而還的大司馬,皇帝更是大封特封,先是遷衛覦爲相國司馬、車騎大將軍,都督徐州兗州諸軍事,開大司馬府,置祭酒四人,帳下司馬、官騎、大車、鼓吹等例加一等。

  這道新鮮出爐的晉封旨意,還沒等過熱乎勁,李豫又力排衆議,加封大司馬竟陵王爵頭銜!

  衛覦由此成爲南朝唯一一個異姓王爵,儀仗等同宗氏同姓嗣王。增食邑三千六百五十戶,賜金輅之車,兗冕之服,假黃鉞。

  黃鉞乃帝王所用,君王授權節鉞,是權焰最頂炙的大臣才能享有的殊榮,也代表著替皇帝行使征伐予奪的權力。

  然而那不可一世的大司馬——或說是新封的竟陵王,面都沒在朝會上露一露,接旨後也未進宮謝恩,忙於整頓兵馬,擇日離京出任。

  另一邊的簪纓也忙著利用離開建康前的最後一段時日,處理剩下的事宜。

  她先約見徽郡王夫婦,與他們說明此事,又好說歹說哄住了捨不得她的郗娘娘,親手縫制了十幾個郗太妃用慣的香料荷包,交給她身邊的女官嬤嬤。

  「倘若太妃娘娘再發病糊塗不認人時,便取一隻安撫她老人家,庶幾可以安平。」簪纓交代。

  至於這烏衣巷裡兩幢相連的府宅,他們祖孫幾人想住便繼續住著,若要搬回郡王府,也隨他們方便。

  結果郗太妃在這裡住得習慣,不願搬走,老小孩兒似的說要給她的小娘子看屋子,等她回來。

  李容芝夫婦自然聽從,對簪纓感激不盡。

  再者,便是與京中的朋友們餞行作別了。

  譬如王三娘與謝二娘,又如那喜觀鬥鴨愛吃荔枝的顧家夫人。

  她們聽說簪纓打算離京後的反應各不相同。

  性情和軟的王三娘聽說以後,不捨了許久,叮囑簪纓在外衣食應時,千萬照顧好自己。而生性爽利的謝既漾蹙眉沉默一陣,力勸簪纓留下,說依著簪纓而今建立起的聲望,不會再有人對她不利,她留在建康必可有一番天地。

  無奈易儲事定,簪纓的心思便不在這裡了,唯有婉謝。

  白氏則直白得多,愁眉苦臉道:「怎麽決定得如此突然呢,今後可再沒小娘子這般合我心意的玩伴了……」

  簪纓妙目輕睞:「你家顧府君,大抵早盼著我這禍害精離你遠些了。」

  玩笑了一句,她又道:「這也無妨,之前聽夫人提起過,夫人母家在嶺南經營果貿,如若方便的話,夫人可寄一封家書回去,將來我們唐氏也許前往造訪。」

  「如此甚好!」

  白氏轉憂爲喜地一拍手,「小娘子出京遠遊,正可到我家鄉去玩一玩,我一定讓家裡好好招待你!」

  白氏天真,只以爲簪纓請她聯絡關係是爲了方便。

  實際上,簪纓暫無親赴嶺南的打算,只因通往西域的商船,多自嶺、廣兩地的渡舶口出發,唐氏的生意做得再大,在嶺南地區涉獵得卻不多。

  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所以她想,若有當地大商戶從中搭手,唐氏遣船出海便會多出許多便利與保障。

  當年她的阿母便是在出海時遇難,所以簪纓會派牢靠的掌舵與船夥計,沿海路探索西域之路,自己卻對此有種天然的恐懼,不會出海。

  她眼下初步的決定,離京後先到小舅舅的京口軍鎮停一停,若他的軍紀允許,她就多擾幾日;而後帶著人去穎南,看一眼她之前安頓的那個將在未來起義的流民首,名叫烏龍與手的人,確保他不會像前世一樣糾黨生亂;之後若還有空閑,就再走一趟三吳,免得檀舅父埋怨她厚此薄彼……

  再然後,是向北還是向西,怎麽整合資財怎麽規劃路線,簪纓就暫時預想不出了。

  不過總而言之,她要盡快爲小舅舅找到那三味藥。

  那日在行宮,她曾問葛神醫,小舅舅最遲還能撐多久。

  猶記得當時葛先生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意外與驚嚇。

  葛清營只告訴她:壞消息是,當年祖將軍從中毒到薨逝不過五年,壞消息中的好消息是,衛覦體內羯人盅的份量比祖將軍輕些。

  言下之意,他亦說不準衛覦能堅持多久,這個折磨人心的蠱毒完全是因人的意志力而異。

  他被人稱爲神醫,也不能真的起死回生,只用這樣的話來寬慰簪纓了。

  離京這日,又是十六。

  清早,簪纓這次要帶走的杜掌櫃、任娘子、從大市借調的呂掌櫃、越掌櫃、沈階、檀順、護衛二十、影衛十人,加上女使春堇、阿蕪,以及她用慣的兩個婢子、一位女醫、一名掌外姑姑,齊聚內外兩堂。

  春堇捧著一套嶄新的雪色羽緞襦衫,配十樣錦蓮花抱腰,梨花白垂縧長裙,至內寢,請小娘子更衣。

  妝鏡前,身著一襲純白中衣的簪纓粉黛尚未施妍,一雙桃花眸的眼尾天然柔媚而上翹,容眸流盼,神姿清發。

  她看見那套白色裳服,淡淡說道:「今日想穿紅衣。」

  城東驛亭的官道上,兩千玄甲騎兵齊跨在戰馬之上,列成長方隊陣,密密壓壓地幾乎填滿了整條驛道,威壓整肅,不聞一聲雜響。

  領頭那一騎卻未穿甲胄,而是一襲帝釋青褒衣長袍,玉帶勒腰,廣袖拂轡,飄颺若仙。

  然而卻無一人敢小覷他周身散發的威凜。

  此人正是衛覦。

  此處所指懼怕者,不是衛覦的那些嫡系親兵,而是指擠在驛亭下的那些衣冠大臣。

  上一次衛覦出征,是帶著漫天非議走的,沒有一個官員來此相送。而今時今日,衛覦可謂以計代戰一當萬,以最小的傷亡拿下了北朝半壁,又加封爲竟陵王,權勢無可復加。

  故而,朝中的文武官員縱使是捏著鼻子、抖著腿肚子也不敢不來恭送。

  只是竟陵王一身威煞寒氣太過震懾,沒人敢近前就是了。

  忽而不知誰輕呼一聲,城中方向有一名紅衣女子騎馬而來。

  那馬是汗血寶馬,骨相神駿,馬上的人則一身大紅裙衫,頭戴蓮花玉冠,飄綻的裙擺如同火中紅蓮搖曳耀眼。

  閨中年輕的女郎,少有能壓住如此豔紅之色的,然而穿在她身上,紅衣雪膚烏髮,交相映襯,只讓人覺得紅者愈媚,白者愈瑩,而黑者愈淨。

  蛾眉曼睩,靡顔膩理,好似天外之來,美豔不可方物。

  愛美修容乃南朝一大風氣,亭下之人一時皆看得呆了。

  直至二千精騎齊下馬,動靜驚天憾地,才驚醒了這些目光僭越之輩,連忙收回視線。

  身著紅裳的簪纓旁若無人,催馬緩馳至衛覦身邊。

  自那日他從行宮領回了她,他自己也宿在新蕤園,卻因連日軍事繁忙,早出晚歸的,一則簪纓也有自己的事,所以直至今朝,簪纓迎著耀面的晨熙,方能好好地看一看他。

  從簪纓出現伊始衛覦便一直在看著她。

  哪怕此時,她騎馬與他並肩,衛覦的視線也沒離開過少女臉頰半瞬。

  以往只見她穿素色衣服,宛如濯濯清蓮,常看常新,沒想到她穿紅會好看如廝。

  簪纓兩世爲人,今日卻是頭一遭穿紅色衣裝,旁人的眼光她都不在意,小舅舅要看,她便大大方方展示給他。

  簪纓衝他一笑。

  是女子長開後的婉靜端方,活色生香。

  只是她剛笑到一半,瞅見衛覦身上衣飾,皺起眉頭。她深深看衛覦一眼,隨即向他探出一隻手去,狀似牽手的姿態。

  衛覦微頓,明知她要做什麽,還是配合地伸出手。

  怕她夠不著從馬上崴下來,還不露痕跡地夾馬向她坐騎靠近一些。

  冰冷的指尖被溫熱碰上的一刹,衛覦心裡還想著:阿奴了不得,都會單手執韁了。

  眸底漫上些笑影,那點爲數不多只給她的溫暖便從嗓音裡帶了出來,「不妨事。」

  簪纓確認了她的猜測,眼中閃過一絲惱怒,信他的話才怪,轉頭問林銳,「將軍的衣裘呢?」

  今日是十六,簪纓已經知道他每月發作是在十五月圓之夜,次日的寒冷,是前夜壓制燥火遺留的餘症。

  從前他都不遮掩的,所以今日特意不穿裘,不是爲了掩人耳目,只能是怕她看見後傷心。

  這不是欲蓋彌彰?

  林銳爲難地看向衛覦,向來說一不二的大將軍這會兒反倒悠閑起來,老神在在踞著馬鞍,也不點頭,也不搖頭。

  可那位紅衣小女娘瞪著自己的眼神卻越來越兇了。

  「莫看他,看著我說!」一聲嬌叱。

  衛覦霎了下眼睫,不阻攔,不嘖聲。

  林銳驟然福至心靈,連忙取來狐裘呈給大將軍。

  衛覦看簪纓一眼,接過披裹在身。

  在簪纓身後一箭地外,騎青驢的沈階與騎白馬的檀順,望見這一幕,前者垂眸神色如常,後者莫名感到一絲無由來的威脅。

  這個小插曲之後,兩路彙合的人馬便該出發了。然而當簪纓的視線無意中看向驛亭,忽然發現一道眼熟的身影。

  她愣了一下,踩鐙下馬,下來後才想起揚著臉問衛覦,「小舅舅,可否等我片刻?」

  這會兒倒又軟聲軟氣,不似剛剛那個厲害的管家婆了。

  衛覦的餘光隨意瞟進道旁亭子裡,道了聲:「不急。」

  簪纓便走向驛亭,那些看見這個貌美少女朝自己走來的朝官們,驀地自慚形穢,渙然失神,主動地讓出一條道路。

  卻見衆人後頭,有一擔擱在地上的竹筏,竹床上躺著一個半殘之人。

  簪纓目不斜視,來到竹床近前,蹲下身道:「褚先生,你怎也來了?」

  褚阿良望著這名美麗的少女,只覺自己醜陋的身影映在那雙清眸之中都是一種褻瀆。然而,簪纓的神色裡全無嫌棄,反而親切含笑,褚阿良又釋然一笑。

  他拱手道:「小人聽說女郎要遠行,就想替郎主過來親眼看一看。祝女郎一路順風,平安喜樂。」

  簪纓笑著答應,見他氣色比上一次見時好了許多,放下心來。又敘幾語,便返身回到隊伍。

  她可不想讓幾千人等著她一個,便加快步伐。偏卻天不遂人願,簪纓餘光掃到長亭邊緣的一道身影,不由又駐了駐。

  她看見了傅則安。

  那頭白髮太過顯眼,簪纓便是想忽略也不成。

  在她的印象裡,傅則安是個無論何時都氣度昂揚風姿翩翩的佳公子,然而眼前這素衫男子,沉靜得像一潭死水,比照從前儼然換了個人。

  傅則安見她看向自己,喜出望外,忙走出幾步,給自己解釋:「……我,我擬編一部《山水志》,陛下已許我出京采風,是以今日也要出城。」

  簪纓對他這個人,對他做的事都無甚興趣,僅是一頓之後,不置可否,轉頭離去。

  傅則安望著那道背景,黯然失落。

  就在簪纓欲上馬之時,突聽官道後傳來一陣滾滾車輪之聲,一輛紫帷寬轅畫壁車轔轔駛近,其後跟隨的儀仗足有半里之長,卻是長公主李蘊的車駕。

  衆臣連忙見禮。

  這位風韻猶存的公主殿下勒令停車,輕掀車帷,望著對面比她這邊壯觀百倍的陣仗,目光鎖定簪纓,笑晏晏道:

  「真是奇了,你不會真想跟著那個悶葫蘆去軍鎮找罪受吧?那裡有什麽好玩的,正巧,本宮要去會稽郡賞紅楓泡溫湯,你跟著我走吧。」

  她這話裡也不知有幾分是逗趣,幾分是找事。

  反正惹得長裘及鐙的衛覦冷冷地瞥過去一眼。

  簪纓反而言笑自若,大抵是這段時間與長公主打過幾回交道,摸索出了經驗,不硬不軟道:

  「多謝殿下記掛,卻不敢叨擾殿下雅興,便借殿下同日出城這股順風,討一分好運吧。」

  李蘊沒脾氣地笑哼一聲,伸手隔空點她,「甭哄我了,就你嘴甜。」

  這裡正說著,前方忽起一陣煙塵,驛道上諸人但覺大地震動,如有上千只馬蹄踏塵而來。

  衛覦眉頭才皺,前方的斥候就疾馳回報,「大將軍!是蜀王……」

  斥候話音未落,迎面的招招旌旗出現在衆人眼前,那旗幟少說也有五六百展,上豎一個斗大的蜀字。

  當先一騎,金甲紅披鐵兜鍪,身量拔群悍烈,正是蜀親王李翦。

  「蜀王殿下怎麽突然回京了?」

  「外地藩王無召入京,還帶著這些兵甲,這是……」

  連長公主也微微心驚,推開車門,遙望這位經年不見的皇兄。

  她看不出名堂,又不由望向一旁與蜀王隱成對峙之勢的衛覦,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江山怕是真要生亂了。

  一個兩個當王的,都這麽帶兵肆意踐踏京畿之地,視皇權爲無物……

  在所有人的驚詫之中,蜀王策馬單出一騎,行至簪纓身前兩丈處,下馬,望向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小女娘。

  沉傲面色看不出喜怒。

  「女公子便是成忠公與唐夫人之後?女公子救治家慈有功,本王感念甚深。本王此次入京,爲的便是接太妃回蜀頤養天年,還請女公子同去,居座上之賓。如若不棄,本王認你做義女,旁的拿不出手,一個食祿千邑的郡主之尊還是給得起的。」

  簪纓微微愣神,這位如風突襲過境的王爺,氣場好強勢,似乎根本沒給她開口的機會啊。

  正在這時,第三撥人馬風塵僕僕地從吳地來到京城,正趕上這場熱鬧。

  一見擠擠挨挨滿地兵甲,幾無下腳之地,來人嚇了一大跳:「揍是弄啥嘞!阿纓,俺的好大外外!一聽你要出城舅就來接你嘞,終於想通了是不,走,跟舅回三吳吃香喝辣去!——呀,這身衣裳真俊嘞!」

  「舅父?」

  簪纓喚出一聲,既有別後重逢的欣喜,又有些哭笑不得——要不要這麽巧,各路神仙都趕到一起來了?

  檀棣的大嗓門剛消停,站在這位三吳首富身旁的檀依上前一步,望著簪纓。

  他眸中閃過驚豔之色,唇角蘊含著一如既往的溫潤。

  「上回說好的,有機會便去吳地看看。阿纓,我來接你。」

  這個少年郎君獨有的溫潤笑意,總讓簪纓有些羞赧氣短。

  她遲遲地點了下頭。

  環顧四周,衆目睽睽皆在看她。

  在這種混亂時候,她卻下意識看向小舅舅。

  衛覦的耐心早已經消磨得一乾二淨。

  他森冷地掃過這一圈不速之客,掌心在馬鞭上擰了擰,寒意卻不上臉,在馬背上平靜地對簪纓伸出一隻手。

  他一個字都未吐露,那深邃的眼神卻明明白白在說:

  跟我走。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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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敢騎嗎?

  帝寢之中,素幔靜垂,淡淡的苦藥味伴著幾聲失力的咳嗽,回蕩在這間雕飾華麗卻氣息冰冷的殿宇。

  「那孩子……是今日離開吧?」

  李豫腳踩白羅襪,撫膝坐在龍榻邊沿,後背微佝,詢問原璁。

  聽原璁輕輕回了聲是,李豫目光虛渺了一會兒,忽然低問:「你還記不記得,她從前給朕打的絡子?」

  原公公頓了一下躬身問:「陛下問的是哪一條?」

  「是啊,」李豫一下子笑了出來,「那孩子幫我打過許多條絡帶,明黃的,玄朱的,綴珠子的,系玉佩的,七寶結的,如意紋的……朕從沒見過這麽實心眼的小女娘,她一人所做,就比後宮妃嬪公主加在一起還多。」

  他像個上了年紀的老翁絮絮念著,眼望空曠的寢殿,滯默半晌,聲音疲憊:「 朕原本想好好待她的……」

  原璁眼觀鼻鼻觀心,陛下的這些話,他聽著便是,不好插嘴。

  李豫知道這老奴一向機謹慎言,也不指望他能說什麽動聽的話,這座宮裡,沒有誰比簪纓更會哄他的開心。

  也是在遭到枕邊之人、寵愛之子的欺瞞後,身邊無人的李豫才後知後覺誰是真正地待他好。

  可是太晚了。

  「去東宮看看。」

  原璁聞言微微吃驚。

  而今新太子已立,不過因爲廢太子斷臂之傷過重,皇上念著最後一點父子情分,暫時未命他從東宮移出,是以東宮裡如今住著的,還是李景煥,太子則暫住梁貴妃的毓寧宮。

  陛下說去東宮,那麽要去看的便是廢太子了。

  原璁不敢耽擱,吩咐底下人準備龍輦。到了東宮外,李豫不讓人跟著,原璁等內侍便留在殿門外。

  小內監焉瞳隨乾爹侍奉陛下左右,恭送陛下入殿後,他轉頭望著東方的天空,失落地歎息一口氣。

  後腦勺忽然被不輕不重地掃了一巴掌,原璁顧忌著裡頭,壓低聲音提點:「前番你小子給平嬪暗中報信,沒被牽連進奪嫡之變就是萬幸,還敢胡思亂想!怎麽著,還惦記著那位貴人離京會帶著你?」

  「焉瞳不敢。」小內監委屈地揉揉腦瓜。他從未有過如此非分之想,能略微爲傅小娘子出些力,他已十分滿足了。

  只是一想到那位心腸極好的小娘子今後不在京裡了,終歸讓人神傷啊……

  李豫來到東宮,沒有提前派人通知,走入內殿時,李景煥正半靠在隱囊上服藥。

  見父皇前來,李景煥眸光閃爍,吃力地下榻跪拜。

  都說見面三分情,別看李豫不見他時眼不見爲淨,這一旦見了面,畢竟是自己的骨血,難免心疼,免了他的禮。

  李景煥卻執意跪在李豫面前,他的左臂齊肩而斷,裹著厚厚的紗帶,整個人形銷骨立,唇生青髭,啞聲道:

  「父皇終於肯見一見不肖兒臣了……兒臣,自知罪無可恕,不配再爲李氏子孫,廢疾待死之身,唯有三願未了,請父皇允準。」

  李豫見這個還不到二十歲的長子蕭索如槁木死灰一般,悲從中來,「你說罷。」

  李景煥道:「其一,懇求父皇集皇家之力給阿纓尋找解藥,她……小時被阿母下了蠱毒,壽命不永,孩兒祈求父皇遣人尋藥,不要讓她出事。」

  李豫意外地看了李景煥一眼,繼而又因此子不合時宜的深情,聯想到自己身上,愈發百感交集。

  「你不知道嗎,長公主告訴朕阿纓的毒已解了。她而今無事。」

  「當真?!」李景煥原本一直低著頭,聞聽此言,猛地抬眼,枯涸的目光迸出光亮,連聲音都嘔啞哽咽,「好,真好……」

  他連道幾聲好,如遇一件天大喜事,在喜悅中沉浸良久,方又道:「第二事,孩兒自請廢爲庶人,出宮在石子岡上結廬而居,阿母做下的孽事,孩兒應當去守,求父皇準許。」

  即便他什麽都改變不了,親眼目睹母親的慘狀不過是兩相折磨,可是他不願像前世一樣再次逃避。

  是他該領受的,他便去。

  皇帝應了。

  「最後一事。」李景煥抬起頭,目泛水光,如迷失的幼麋輕聲懇求:「父皇,求您不要再服丹,那藥對你的龍體當真不好,就當孩兒求您了……」

  李豫不悅地蹙了下眉,真是不明白了,他當初便是因此事失了帝心,此時竟還敢再提。

  那道家延年益壽的丹藥,爲何到他嘴裡就成了洪水猛獸,如此排斥?

  他耷著眼不置可否,只是輕撫了一下李景煥頭顱,喟歎:「爲何就如此著急呢,只要再等等,這江山如何不是你的?朕教過你許多次,當忍則忍,朕雖一直寄望你將來能壓勝世家,然哪怕,這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暫且做不到,只要龍椅上的人姓李,總會有機會的。

  「——何以至此呢。」

  一滴淚從李景煥眼眶砸上地衣。

  「可是兒臣不願忍。」

  尤其在擁有前世記憶之後,他不能忍受將來的大晉繼續被王氏玩弄於股掌,不能忍受國家在他的治理下烽煙四起,更不能忍受,他被衛覦壓制一頭。

  李豫見他至今執迷不悟,多餘的話也不再說。離開之前,李豫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他:「阿纓今日離京。」

  「什麽?她要離開?」李景煥蒼白如雪的臉色瞬間更白。

  他知道自己已失去了她,可是聽到這句話,整顆心依舊如同被剜出一個血洞一樣疼。李景煥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父皇、求父皇讓我出宮……」

  說未說完,少了一條胳膊的李景煥便帶著傷往外奔走,生怕再晚一步,此生便再也看不見她。

  「陛下……」看管廢太子的禁衛前來請示。

  李豫閉了閉眼,「讓他去吧。」
-
  長亭外,人馬喧闐,竊議不絕。

  長公主坐在帷車裡,優哉遊哉地看戲;遠道而來的蜀親王雙目緊鎖在簪纓身上,不讓半步;想念外甥女想得茶不思飯不香的檀棣,則炯炯有神地睜大兩隻銅鈴眼,不停給簪纓暗示。

  唯獨衛覦神色平靜,只伸著手,等她決定。

  那隻手,爲她行過笄禮,擋過日光,阻過血跡,遮過雷聲,簪纓連上面的繭子與掌紋都很熟悉。

  簪纓對上小舅舅的目光,她知道,自己這次不會再錯選了。

  她幾乎沒有猶疑,先是斂衽向蜀親王一福,「承蒙王爺錯愛,小女在宮中時承郗娘娘照顧,報之以桃亦爲應有之義。不敢高攀。」

  蜀親王眉頭輕皺。

  然而簪纓說罷不待蜀王回答,略一頷首繞過他,走到檀棣面前,咬了咬唇,搖動他的衣袖,軟聲道:「舅父疼我……」

  「罷了,不用說了!」檀棣大手一揮,虎著臉唉聲歎氣,「偏心眼的小家夥……可知要照顧好自己啊。」

  簪纓甜甜一笑,再無顧忌,回身向衛覦的方向跑去。

  那燦紅的衣袂與裙擺,綻成一個滿圓,輕靈舞動,衛覦見她朝自己跑來,一腔胸臆盡是暖柔。

  兩隻手掌握上的一瞬,他攥緊向上一提,另一隻手虛扶她腰側,將人穩穩放在身前的馬鞍上。

  隨即衛覦自己拂裘下馬,有副將牽來了另一匹坐騎。

  簪纓視野陡然增高,一雙纖細長腿跨得更開,方覺此馬物肖主人形,高大悍烈至此,與她的汗血小馬駒全然不同,她坐上去,雙腳都夠不到馬鐙。

  此馬乃馬中名種,的確性烈,不受他人馴服,知鞍上易主,焦躁地

  揚起馬蹄。

  衛覦伸頭按在具裝馬頭上撫摸幾下,安撫住,揚頭問:

  「敢騎嗎?」   

  簪纓紅衣如火,明眸彎彎:「敢!」

  衛覦微微一笑,這才上了另一匹馬,輕策一聲,與她並肩,順便也擋住蜀王遲遲未收的視線。

  然他擋得住視線,蜀王沉穩的聲音依舊傳來:「小娘子可想清楚,今日你執意與竟陵王同去,是以個人的身份,還是以唐氏家主的身份?」

  衛覦目光驀地沉冷。

  在他開口之際,簪纓搶先倩然一笑道:「以我已身之名又如何,以唐氏家主之名又如何?」

  蜀王靜靜地注視這個身負巨財的小娘子,口吻暗含警告:「若是小娘子自己想出京去遊玩一番,天南地北,京口三吳,自然是無處不可去。然而,小娘子終究是唐氏之後,若還記得當年唐夫人執掌唐氏時,立下的‘唐氏行商,不干軍政’的規矩,爲避嫌疑,便不該與北府有太多牽連。」

  原來如此,簪纓一笑,蜀王千里迢迢回京,爲了道謝還在其次,他原是怕唐氏與大司馬聯手,反了這大晉。

  紅衣少女眼含譏誚,踞馬環顧四周,脆生生道:「原來李家人還有人記得‘唐氏行商,不干軍政’這句話。那麽,當年爲何又要巴巴地,寧可換了皇子也要與我訂親?就因我是唐夫人的女兒,接掌家財,干係重大,所以我便要時時爲大局考慮、受人監管、被人猜忌?——蜀親王既然無端揣測他人,那麽,王爺自己邀我入蜀,又是看重我個人的身份,還是唐氏家主的身份?居心,又何在呢?」

  驛道內外皆聽見這番振聾發聵之語,瞿然一靜。

  往常多是聽說,今日他們算親眼見識了此女膽子如何潑天,竟敢直面頂撞蜀王。

  李翦顯然沒料到長子信上所言的那位「純孝淑柔」的小女娘,如此叛逆大膽,不知何處出了差錯,臉色陣青陣寒:「你是在同本王說話?」

  帷車中的長公主搖頭輕歎,心道這丫頭連皇上的面子都敢不給,李翦你惹她幹嘛?

  就見簪纓嫣然一笑,「我還沒說完呢。我簪纓,先是我自己,而後方爲唐氏之女,我想去哪裡,便去哪裡,別人做不了我的主。」

  說完此言,她笑意不見,眼鋒清冷,在銀鞍上微微頷首,「王爺,請代我向郗太妃問好。」

  她身後兩千北府騎兵甲戈光寒,嚴陣以待。

  蜀王沉眸無言。

  之前打算回護簪纓的衛覦,在聽到她開口說第一句話後,便含笑默然。

  此間話盡,兩騎默契地策轡齊出。蜀王帶來的不到千騎親兵未得到蜀王指令,猶豫地讓出道路。

  只是在衛覦那匹馬經過李翦身側時,男人彎身留下一句耐人尋味的耳語:「王爺若視我爲漢家王莽,可要記得,衛覦不比王莽謙恭。」

  李景煥乘車趕到長亭邊,隔著擁堵的人群與精騎,遠遠看到的正是這幅畫面。

  他眼中看不到別人,只貪婪地注視那道紅衣背影,眼眶溼潤,心絮如堵。

  他從未見過的穿紅衣的阿纓、他從未見過的會騎馬的阿纓,如驕陽般耀目,卻跟隨別的男人漸行漸遠。

  不。

  李景煥忽然感到鋪天蓋地的恐慌和不捨,他欲追上去,卻望塵莫及。李景煥焦急之間看到身後的一座瞭望木塔,不知如何想的,竟轉身跑了進去。隨行的侍衛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只要站得高一些,再高一些,眼裡就不會失去她的身影!

  李景煥忍著左肩的劇痛與失去平衡的身體,一層一層爬塔,每上一層,他便推開窗閣,眺望漫長的玄甲騎兵最前方,那道沿著驛道東去的紅衣纖影。

  直到看不真切了,便再爬一層,再開一扇窗。

  塔有七層。

  李景煥登得越高,看得道路便越遠,然而那抹紅影也就愈小,漸漸的凝成一粒朱砂,灼他的心。

  總是背影,只有背影。

  「景煥哥哥,她們說阿纓將來會做你的妻子,你將來會是阿纓的夫君,那是不是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意思?」

  「景煥哥哥,瞧,我們寫的字好像啊。」

  「景煥哥哥,再陪我一會吧。」

  「景煥哥哥……」

  一級木梯一段回憶,李景煥追悔著那段他生命中唯一感到甜蜜的歲月,頭痛欲裂。他的眼前突然閃過一片火光,卻不是金匱書樓的火,而是燒斷朱雀橋的大火。

  李景煥終於想起,原來,在前世阿纓臨死之前,他踏入了那座冷殿,見過她最後一面。

  「阿纓,叛軍圍城,點名要你,你就當爲了大晉,最後幫一幫朕。」

  燭火幽暗的蘿芷殿中,身服玄錦龍袍的男人目光痛惜。

  敞開的窗邊,站著一個弱不勝衣的纖影,冷風吹起她的長髮單衣,空蕩布料中薄薄的那一具身子,幾近於魅。

  她道:「李景煥,我情願從未認識過你。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見你。」

  「阿纓——」

  「你以爲我會從這裡跳下去嗎?」女子近乎透明的臉上露出一點譏笑,遠望城外夜空上那片赤紅閃爍的火光,「不,我想活著走出皇宮,哪怕落在亂軍之手,也不死在這裡。」

  李景煥眸紅似血,望著這個不肯再正眼看他的女子,比指對天,一字字道:「此生是我李景煥負你,可是爲了江山社稷,我沒辦法。若有來世,阿纓,我願日日受雷殛加身之痛,償你所受的苦楚!」

  然而女子最終還是沒能離開皇宮。

  就在她將被送走的前一個時辰,油盡燈枯,睜目而亡。

  而叛軍首領未等到他想要的,舉兵破城,大晉遂亡。

  「雷殛加身之痛……」

  李景煥按著疼入顱骨的額頭彎身笑泣,他今日所受因果,原來,都是他昔日親口許下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此身非我有……」

  他手腳並用地爬到最後一層塔頂,推那木窗,然而這一層的窗子卻從裡頭釘死,李景煥用一隻手臂怎麽也推不開。

  他慌了,鼻腔中發出一聲困獸般的悶呻,似哭,似吼,卻就是破不開眼前的這扇窗。他用身體去頂,用頭去撞,光禿的左臂斷口滲出大量血色,額頭皮開肉綻,皆是無用功。

  他看不到她了,看不到了……

  李景煥頹然蜷縮倒地,淚流滿面。

  ——「釋禪師,孤要如何才能挽回曾經傷害過的人?」

  ——「阿彌陀佛。點塔七層,不如暗室一燈。」

  阿纓身處暗室時,他從未爲她點過一盞明燈。

  眼淚順著李景煥眼角無聲滑落,他突又瘋癲癲地大笑:「新安王,不是他,不是他!哈哈哈……」

  驛道盡頭,簪纓忽然勒馬回頭。

  建康金陵城已在她身後,從她的視野望去,只能看到驛亭處的一抹塔尖,以及更遠處,那座易名爲龍舟山的蒼青黛影。

  「怎麽了?」衛覦隨之勒馬,側過峻逸面容,低問。

  簪纓微笑搖頭。頭頂,有一對軍中飼養的探報鷹隼飛過,她的視線隨著展翅的蒼鷹在廣湛天地間高翔下攬,輕輕道:「今日方知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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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小舅舅只有一個啊

  長長一隊的騎甲與車馬,擁護著衛覦與簪纓出建康,京郊四野,棘草紅楓。

  行出幾里路,忽有探衛上前來報,說後頭有一輛馬車一直不緊不慢地跟著,卻是傅則安。

  衛覦隨意轉眸看向簪纓,意爲憑她做主。

  簪纓心情正覺舒曠,自馬上回頭,只見長長隊列,不見其後車影,便隨口道:「這路也不是我的,隨他去,不必理會。」

  只要他不招惹到她眼前來,簪纓也沒空閑和陌路之人瞎耽誤功夫。

  她輕執著韁繩,側頭問道:「小舅舅,這匹坐騎叫什麽名字?」

  幸好衛覦沒有像對待那匹白狼一樣,回她一句馬要什麽名字,耐心地答她:「扶冀。怎麽,可是騎累了?」

  一匹充分磨合並肩作戰的戰馬,對於一個戰士來說,往往比自家親媳婦還要寶貝,休說借與人騎,便是被人碰一下,馬主人都會呲毛。更別說衛覦這位衝鋒陷陣大司馬的坐騎,必是在千百頭馬種中選出的神駒。

  正因如此,他竟將愛馬輕易地讓給另一人騎,才會引起全軍的驚訝。

  而簪纓本就身架小巧,駕馭這樣一匹高頭大馬,樣態懸殊,更顯得那片紅影纖嫋秀致。

  她小聲道:「扶冀好像不大喜歡我。」

  她騎慣了她的汗血馬,知道馬兒與主人心靈相通是何等自如,哪能感受不出坐下寶馬的不情願。

  衛覦一笑,看了那倔種一眼,心道這便算是溫馴的了。「放心,左不會摔著你。」

  好在他們不是一路騎馬去京口,到了清川渡,有早已備好的帆船停在岸邊。

  衛覦命全軍沿原定路線駕馬先至北府,自己陪著簪纓棄馬登舟。

  面對女孩微詫又晶亮的眸光,衛覦喉頭微滾,按捺住撫她髮頂的衝動,道:「你不是沒坐過船嗎?」

  是啊,一個在江左土生土長的人,長到這麽大卻從未坐過船,哪怕昔日皇宮西池上的龍舟,因庾皇后多番說近水危險,簪纓都沒有機會坐上一回。

  她扶過衛覦伸出的那隻手,小心登上木柞甲板,腳底微晃,感覺新奇。

  紅衣少女走到船頭欄杆處,放目見夾岸山壁有如千仞之高,江水翻濤,兩岸猿啼,眼界爲之一寬。

  又閉目感受了一陣撲面而來的潮潤江風,簪纓方睜眼對衛覦笑道:「我不暈船!」

  跟隨自家小娘子登船的一批人,聽見這聲天真可愛的感歎,皆會心微笑。

  杜掌櫃拿出一張黃符交給簪纓,笑眯眯地說:「舊時俗,渡江時用朱砂寫‘禹’字佩在身上,可以免除風濤。小娘子初次乘船出行,不妨帶著。」

  簪纓接過看時,果見那平平無奇的紅繩黃紙上,有一個朱筆所寫的禹字。禹王治水,功耀千古,比山水祀神來得更得人心。

  她便妥帖地佩在腰間。

  任娘子與春堇等婢子便進船艙裡去收拾。

  其實走水路去京口,雖比不得快馬加鞭行得快,卻也是順江流而下,最遲傍晚就到了,不會在船上過夜。

  但哪怕小娘子只在船上逗留一日,她們也會將船室裡佈置得香香軟軟的,好讓小娘子舒適。

  沈階等人自去船尾處的艙室安置。

  簪纓第一次見船行水上,風帆鼓動,難免貪新奇,站在甲板上多欣賞了片刻。

  衛覦身披黑氅,陪她觀山覽水。

  他二人一者穿著輕薄錦衣,一者穿著厚重狐裘,看上去身隔一季,卻又是一輕靈一穩重,並肩而立的兩道背影,有種奇異的般配。

  不過簪纓餘光瞟見那領風毛拂動的狐領,終究怕江風襲人,煞有介事地歎道:「有些累了,小舅舅,我們進去吧。」

  她小機靈使得再好,在千年道行的衛覦面前也還是差著些。

  衛覦只消一眼便看出了她的算盤,倒是無奈彎唇。

  「我也不是紙糊的。難得自在,不必顧忌我,喜歡在這處,便多瞧瞧。」

  簪纓被道出心思,便也坦然道:「這樣的風景,以後還會有很多機會看到的。」

  可小舅舅只有一個啊。

  她半拽半拉著他往避風的船室走,不曾留意到身後與她手掌相貼的男子,雙目鎖在她身上,指尖微微收攏,凝視她的眸色比江水更爲深沉容蓄。

  船行大半日,到得京口,時值傍晚。西天的夕陽還剩一抹餘暉掛在天邊,照得一切都澄登登的。

  船上人臨渡登岸,穿過城門外的兩道馬柵欄,便進入了北府軍鎮的範圍。

  簪纓入城後的第一印象,便是城中街衢整肅,道路廛市,青磚黛瓦,既無區區百里之隔的建康城裡那種繁華麗色,也無遊冶士郎來往閑走。

  她沒看到有重兵屯守的情況,但從來往巡防兵隊的鎧甲齊肅中,軍紀嚴明亦可略窺一端。

  這座軍府散發著一種獨特的氣息,不露鋒芒,卻圭角畢現。

  簪纓悄悄看衛覦一眼,很像他一手治理出的地方。

  巡防兵士見了大將軍回來,也只是頷首駐足,讓出道路,不曾有人誇張見禮,驚擾民生。衛覦直接帶簪纓去了大都督府,那是他日常治政居住之所。

  到府門前,尚未入門,衆人忽聽敞開的獸首漆門裡傳出一道笑得不懷好意的精獷嗓音:

  「……嘿嘿,徐先生,您可總算回來了。您老不是總督促卑職多讀些書嗎,正好老孫我近來讀書有個不解的地方,想跟先生請教:這《孟子》裡說,‘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那要是胸中不正,嘿嘿嘿,是不是就該瞭子眸了?」

  督府門外的衛覦目光輕閃,在那一連串渾不吝的嘿嘿嘿之前,果斷抬手捂住了簪纓的兩隻耳朵。

  果然,那閑得皮緊的東西嘴裡憋不出什麽好屁。

  簪纓正凝神想聽聽那院中之人要向徐寔請教什麽,《孟子》她卻也讀過的,驟然被捂緊耳朵,一臉茫然。

  她吃力地擰動脖子,滴溜溜的眼珠疑惑看向衛覦——有什麽是她聽不得嗎?

  衛覦面色深沉,就這般捂著她耳朵走進都督府,簪纓不明所以,也忘了掙脫,跟得亦步亦趨,模樣頗有些滑稽。

  踏進府院,方才那口出葷言的軍將一看見大司馬,哎喲一聲,又喜又畏,衛覦照著他劈頭便斥:「膫子不想要了?閉上你的鳥嘴。」

  話裡比他還葷。

  其身後一入軍府便步步小心的杜掌櫃與任氏對視一眼,無比嘖舌。

  衛覦言罷,方撤掌鬆開簪纓,面色如常。

  簪纓仰頭看了看他,也不知他們方才在說什麽,卻是那粗獷荒唐的軍將,聽得大司馬斥罵,先受用開心地應了一聲,轉眼看見大將軍身邊站著一位白嫩嬌滴的小女娘,驚爲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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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不知羞的小阿奴

  這武將忙並步上前,蒲團大的手掌往胸前一抱,笑音粗嘎:「這位便是徐先生提起的成忠公家小娘子吧?吾等在北邊打戰時,盡聽說了,小娘子出手廢了毒后與不作爲的太子,很是了不起……」

  他話未完,走陸路先至京口的徐寔上來用鵝扇在此人身上拂了一下,對簪纓含笑介紹:「孫無忌,北府的騎兵副尉,就是這樣個糙脾氣,女郎萬勿介懷。」

  簪纓自是無妨。

  她隨小舅舅來到他的地盤,便如回家一般,很清楚小舅舅不會讓誰唐突了她。能被小舅舅重用之人,必是攻克勇猛之士,在戰場上拋顱灑血,性子不拘小節些也是有的。

  她大方地回視孫無忌,微微頷首:「見過孫將軍。」

  少女聲軟如飴,眸清如水,五大三粗的孫無忌聞聽此聲,竟是直接臉紅。

  衛覦似笑不笑地罵:「你滾不滾?」

  這一聲就在簪纓耳邊,低沉的笑嗓如冽泉擊石。她耳尖輕酥,看新奇景似地,扭頭看小舅舅一眼。

  孫無忌醒過神來,見身披長裘的大將軍在十六之日不怒反笑,亦覺驚奇,不敢再留,咧嘴告退。

  徐寔便派親衛將杜掌櫃等人接引進去,安頓住宿,待目光轉回簪纓身上,中年軍師心底又浮出那種隱約的憂慮:這兩個人,是否站的太挨近了些?

  他不動聲色道:「主公,小娘子的住處?」

  衛覦的府邸不講究豪奢排場,自己有張臥榻睡覺就行,至於都督府內其它空餘房間,雖多,卻不是充作武庫,便是擺滿沙盤地圖,要麽便是改成了與校尉級以上將領議事的廳堂。

  衛覦心思再細,終究是個常年領兵打仗的男人,他此前只道阿奴來了,一間乾淨屋室總能給她收拾出來。

  可剛剛經過孫無忌那廝混說之事,衛覦才突然意識到,這裡終究是男人堆兒。

  阿奴卻是如此年少嬌嫩的女孩兒。

  別說被她聽到幾句營帳裡爺們慣有的渾話,就是被不清爽的味道薰上一薰,他心中都不適意。

  男人捏了下掌心。

  「住我房間。我去大營那邊住。」

  衛覦沒甚猶豫便作下決定,目望簪纓。

  只見這小女娘聽見後,那雙嬌美獨特的桃花形眼眸輕睜了一下,有細碎水光蕩漾,唇角輕抿,似要推辭。他淡聲補充:「北府氣候潮濕,這個季節蚊蟲最多,軍府沒有閨閣講究,我屋裡好歹是細紗窗與舊檀榻,避鼠蟻。」

  簪纓的所有謙讓在聽到「蚊蟲鼠蟻」四個字後,瞬間煙消雲散。

  她不怕舟車勞頓,但一想到那些黑不溜秋的小蟲子有可能在她睡熟之後,爬上她的身,便整張頭皮都麻了。

  她低頭唔了一聲,半晌,佯作爲難道:「一來便鳩占鵲巢,怎麽好意思。」

  衛覦始笑,吩咐了下去。徐寔看在眼裡,心頭微沉。

  正逢大將軍轉頭問他兗州之戰的傷亡撫恤下發倩況,徐寔回神一一作答。

  衛覦一邊細聽,一邊帶著簪纓在院子和正房中轉了轉。

  簪纓看出他有事務要處理,說道:「小舅舅只消告訴我這府中何處禁忌止行,我會管束好我帶的人,餘下的我自己參觀便好了,小舅舅且去忙吧。」

  「不忙。」

  衛覦聞聲,抽出心神看她一眼,又向外看看天色,「陪你吃了暮食再說。」

  簪纓才想欲接話,衛覦又道:「沒什麽不可去的,我住的地方,若還要擔心機密洩露,我這大司馬便是白當了。可自在些。」

  這一來,簪纓想說的話便給岔了過去。

  徐寔見狀告辭,隔間裡頭,春堇和阿蕪鋪床薰香也停當,一時燈燭點燃,飯肴送來,只見五六碟桃花盞盤的菜色盛得滿滿當當,魚肉皆有,又有粥、餅、糕、酥等各種主食。

  簪纓一見,方才的擔心重又浮現,黛細的眉頭糾結起來:「會不會不大好?」

  衛覦實是有些餓了,拂衣坐在案前,見簪纓卻杵在食案邊上半晌不動,神色猶豫。他拄膝問:「什麽不大好?」

  「我從前聽說,小舅舅常與將士同飲共食,吃的是營中食膳……」簪纓輕輕坐在衛覦身邊,輕覷眼眸,「我一來,便如此鋪張,傳出去會否對小舅舅不大好?」

  衛覦聽到一半便明白了,她不擔心旁人議論她,卻竟擔心他操節不保?

  他不禁垂睫失笑:「什麽與將士同甘共苦,不過是圖個方便,免得單開爐竈。練兵時多踹他們兩腳,換疆場上少挨兩刀比什麽都強,我扮那愛兵如子的姿態做什麽。」

  許是回到了自己的領地,衛覦身上多了種說不出的輕鬆寫意,燈下眉眼,熙然生氳。

  簪纓愣愣地點頭,衛覦耐性地問:「可以吃了嗎?」

  簪纓反應過來,應聲拿起筷箸,衛覦見她乖成這模樣,忍不住低語:「這算哪門子鋪張,怎麽這麽好養活……」

  他聲量沒刻意避著人,距離不過一張席墊的簪纓便也聽見。

  恰好她筷頭伸到一塊棗糖色軟糕上,正準備嘗嘗,倒像應了他的話,眸子不由又睜圓,是不贊同的神色。

  「不說你了,吃罷。」衛覦聲裡帶笑。

  簪纓察覺被人逗了,鼓著腮悄悄在棗子糕上戳出兩個洞。

  用膳時,二人倒是食不言的,吃完後天色己黑,撤了席,簪纓還惦記著要送衛覦出門巡營。

  衛覦往這個一味推著自己走的小女娘臉上凝望幾眼,不見她有疲色,道聲不急,摩挲了一下手背。

  「取張地圖來,和你說一說。」

  簪纓一時沒明白,「說什麽?」

  衛覦不輕不重地看她一眼。

  簪纓渾身打個激靈,隱約意識到什麽,卻不敢違背,只因衛覦這個眼神,與之前吃飯時的親昵全然不同,雖然隨和依舊,卻隱含著一種不容質疑的洞明。

  他在外出征之時,簪纓在新蕤園中看得最多的,的確是地輿圖。

  她慢吞吞地喚春堇從隨行包裹中,取出常看的一張來,鋪陳到案子上。

  衛覦向對面比手,她又慢吞吞地坐下。

  衛覦將銅燈台鎮在羊皮地圖的邊角,耷下眼皮,看見地圖上有幾道炭筆加粗的線條。

  最開始一看地圖上的彎彎繞繞便頭疼的阿奴,如今也會看地圖了。

  如若他有時間陪她,這些事,本該由他來教。

  簪纓盯著那張輿圖卻在想:這幸虧不是畫了西域路線圖的那張,小舅舅應該不會發現……

  「你想去西域,有南北兩條路線。」衛覦平靜開口,驚得簪纓後脊一麻。

  衛覦卻未看她,指著地圖道:「兗州如今新打下,與北朝對峙,說不定等不到年底,下一次南北之戰又會到來,兩年之內,又說不準能否得個神州大定的局面。你需繞過北魏拓跋氏,或從北,或從南。」

  「小舅舅……」簪纓口乾舌燥,像個猝不及防被抓包的頑童。

  尤其這大人既不生氣也不罵人,就這麽面無表情好聲好氣的,她心底更沒底了,試探著問:「你不攔我?」

  只有在西域雪山才能尋到的那味藥,他二人一直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談。

  生死恩義,諱言如天。一切你欠我我欠你、對不起沒關係的說辭,都是矯情作態,全無意義。她爲了讓小舅舅打仗時無後顧之憂,想著以穩住他爲先,一向是對他保證自己絕無赴西之念的。

  她還以爲,小舅舅至少會相信幾分。

  衛覦道:「我不讓你去,你肯聽麽。」

  簪纓慢慢吐出一口氣,忍住搖頭的衝動,知道這時候火上澆油沒她什麽好果子。

  定了定神,她直視上衛覦不見笑色的目光,便也正色道:「兩條路,我打聽過,走南線,便是從巴蜀取道,過瀾滄江,再穿過吐蕃、象雄、蘇毗三大部落,其後進入小國林立的西域。入西域境內,仍非終點,繼續行至天山以北,蔥嶺以西,方是寸草不生的不依山脈,毒龍池的所在地。」

  「若從北線行,則要借道西涼國,西出玉門。不論走哪條路,都艱苦難當——」她聲音忽然低咽一下,抬眸輕聲問,「小舅舅是不是想以此勸我,打消這個念頭?」

  衛覦靜靜聽著她說完,輕道一聲完全無關的感慨:「看來沈階教了你很多。」

  簪纓怔然。

  衛覦始才搖頭,回答她方才之問,「阿奴既說要去,我攔著,害你總提心吊膽。你要去哪裡都無妨,只是需走最安全的一條路。」

  說著他手掌輕搭在北朝的疆域上,淩空一握,劍眉輕挑,「可有想過走第三條路?」

  簪纓盯著他的手勢莫名了一會,忽然福至心靈,「……小舅舅的意思是,橫穿北朝?」

  她並非不知道走北朝的商路是最省力的,但這樣一來,難免會被北朝廷盯上。

  她自從選擇和小舅舅一同出京的那一刻起,便相當於脫離了南朝廷的管控。唐氏的財富之巨,在南,被李氏宗廟視爲禁臠,若入北,又豈會脫離胡人的魔掌?屆時小舅舅必然又要分心顧著她。

  她若真那麽不懂事,動了此念,無異於給小舅舅橫生枝節。

  她不能成爲小舅舅的軟肋。

  衛覦卻道:「北朝彼時還在不在,尚在兩說。」

  他看向簪纓,縱溺的神容重新浮現,「花開兩年,兩年間,足夠發生許多事。豈知兩年之內衛覦不能蕩平寰宇?屆時東南西北,阿奴何處不可去。」

  他同她說話時,語氣常常如此隨意渙漫,然眸光卻重如金石,「只要阿奴信我,至少一年半內,莫再憂慮此事了。」

  燈影曳在那張凜麗自若的臉上。簪纓對上那雙深邃的眼睛,心臟怦然跳動。

  小舅舅說了這麽多,她聽出了最核心的一點:他是在爲她鋪路。

  他甚至不是爲著幫自己尋藥,只因看破了她執意要行此事,便將克復中原的使命壓縮在兩年之內,想爲她解一道枷鎖。

  簪纓哪怕不通兵事,也知道這輕飄飄的一句話,背後需付出多大的心力與代價。

  世上怎會有這樣好的一個人呢,他都不罵她一句,無法攔著她,就全力縱著她?簪纓偷偷用指頭揉眼,兩年之內,的確會發生許多事,戰爭瞬息萬變,如何依一言能定?小舅舅如此緊逼自己,會不會激發他體內的毒……

  她是不是又弄巧成拙了。

  她緊咬著嘴唇,就在眼淚快要掉下來的前一刻,衛覦微涼的手掌落上她髮頂上。

  狐裘男子曖曖低道:「不知羞的小阿奴,又掉金豆子。」

  「沒有呢!我沒哭。」

  他用一句話,瞬間就把簪纓的軟弱哄了回去。簪纓挺直後背,燈下望他,一字字道:「小舅舅說的話,我都信的。」

  她卻不知,衛覦長裘下的身體在她這個朦朧微紅的眼神中,在她這句輕軟篤定的話中,緊繃了一下。

  他冰冷的身子,甚至毫無預兆地熱出了汗。

  他掌心下感受著絲綢般的柔滑,有一瞬想收緊——不僅收緊那浮著暗香的素髮,還有她露在外的纖白細頸……

  衛覦猛地收回視線,屏息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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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浴桶換了嗎?

  衛覦站起身後不看她,道:「天晚了。」

  簪纓不疑有他,收攏心緒隨之起身。

  「我耽誤小舅舅事了。這麽晚了,小舅舅還要去大營嗎?」

  衛覦轉身嗯一聲,留下一句早些休息,頭也未回地大步而出。

  「大司馬走得這樣急……」

  春堇等大司馬出門以後,方過來服侍。說完,卻見小娘子跽回案邊,將那張輿圖小心翼翼地卷好,支頤出神。

  春堇不禁道:「小娘子頭回出遠門,又勞頓了一整日,該早些休息了。」

  簪纓支吾一聲,還在回想小舅舅方才說的那番話,心情激蕩難平,豈有睡意。

  要她對此全然放手不想,那是不可能的。簪纓總覺得自己還能做些什麽,似乎有個懸在細絲上的念頭時浮時沉,只是想不分明。

  卻說衛覦快步不停地走出都督府,一手扯下外披,透汗的身子經夜風吹過,體內躁熱方平息幾分。

  按照道理,他這便該往營盤去了,然而他回望一眼都督府中的燈火通明,又覺心中空寥悵惘,仿若忘記了什麽重要之事。

  親衛無聲隨上,接過將軍手中裘袍。衛覦的側臉浸在半明半暗中,渾身透著冷肅,想了半晌,問道:「驅蚊香籠送進去了麽。」

  親衛不料大將軍會過問這等細碎小事,怔了一怔,回道:

  「將軍放心,傍晚時便已備好交給杜掌櫃了。」

  衛覦又問:「守衛皆撤至外院了?」

  京口的防衛是外鬆內緊,整座城中最安全之處,便屬他的府邸。簪纓身邊有影衛已經足夠,守衛太多,只怕她一則不方便,二則不自在。

  這也是他在晚飯前便已經吩咐過的,親衛又應一聲是。

  衛覦垂眼脈脈,仿佛便沒有其它可問的了。

  他收斂心神,取過親衛手中的大氅重新披上,行出去,忽又止步。

  「浴桶換了嗎?」

  這一聲問得冷峻而低靡。

  親衛聞言瞳孔微張,才想起大將軍讓屋給女公子住,屋裡的被褥枕頭通通都換過,可男人心思終究糙糲,只顧得上表面的,那湢室裡頭,卻給忽略了……

  他連忙半跪請罪,「大將軍恕罪,卑職一時疏忽。此時……女公子許將就寢,是否明早去換?」

  衛覦頎姿長立在清冷的月下,無人得知,他鎮定的外表之下忽有一種進退維谷之感。想起他過往蠱毒發作,若人在軍府,便在那隻浴桶中注滿冰水,沉浸其中,身猶燥熱,百般不能解,只能自紓欲望。

  他每個月圓子夜的隱秘與不堪,此時,就與她一室之隔。

  衛覦喉結上下滾動。

  「這就去換。」

  「是。」

  親衛領命去辦,衛覦再不停留,帶著灼熱的呼吸走出長街,卻在街外牆垣的陰影處看到了一道人影。

  徐寔在這裡等候他,不知已有幾許。

  衛覦眼色倏暗,停下步子,口吻平常:「軍師怎在這裡?」

  徐寔在背光之處仔細審視衛覦的神色,一無所獲,便又抬頭看了看天上那輪渾圓將缺的皎月。

  「主公這頓飯,與小娘子吃了近一個時辰。」

  衛覦本已覺得身上的狐衣又要穿不住,聽他提及那人,驀地失了耐性,「究竟何事!」

  徐寔不爲畏懼,注視衛覦的眼神反透出一種難言的悲憫。

  他輕聲道:「從前每月十六,主公必是冷懨沉鬱,不許人近。今日,徐某斗膽想問,您與小娘子相處時,是快活自在多些,還是辛苦忍耐多些?」

  衛覦的眼神瞬間流露兇光,下一刻,他捏緊掌心,將即將湧出的怒意盡出壓制,按眉低歎:「你多想了。」

  「我與阿奴從前也非沒有一同用過鈑,說些話,皆是尋常之事,軍師不必草木皆兵。」

  徐寔心道,不是他多想,而是也許連大將軍自己都未察覺,他今日帶小娘子來到北府,整個人就如一根繃到極限的弓突然鬆懈了下來,身上有一種放鬆恣肆的氣息。

  他每次看著小娘子時,眼裡皆含著藏不住的縱溺笑意。

  好比雄獸將一隻脆弱纖巧的玩伴叼回了自己巢穴裡,心滿意足地圍著它撫尾舐爪,圈攬打轉,又睥睨自若,滿志躊躇。

  然而這種仿佛一切都變好的假像,難以長久。

  想當初祖將軍每次發作時,控制不住自己狂飲烈酒,夜禦數女,其後亦是上馬衝陣勇不可當。

  然而等到下一次,下下一次,他便需喝更多的酒,找更多的女人,割穿更多的血肉頭顱。

  人之欲壑難填,難在嘗到甜頭以後。

  徐寔知道大將軍對纓娘子的情感不同,也知道,以他的心性與責任,不可能引誘小娘子荒唐行事。可就是這種一面放縱一面壓抑的撕扯,徐寔真怕會出事。

  天雷勾動地火,卻又生生以冰雪澆滅,長此以往,最能銷魂磨煞一人。   

  「我知大將軍心裡苦,」徐寔聲音微顫,殘忍道,「然大將軍尚有宏圖未展,前路從急,爲人爲己,都真的不能了……」

  衛覦隨著他的話音,眸中的神采寸寸寂滅下去。

  他無法說出口,每次與簪纓在一起,他心底既踏實快活又忍耐壓抑,可爲了那一份別人給不了他的歡喜,他願意用成倍的折磨去換;

  他也不知該向誰問一句,他只是想在力還能及之時,多看一看她,多陪一陪她,半分雷池不越,半點非分不求,只是如此,也不行嗎?

  良夜沉寂。

  最終,衛覦只蕭索地道了句:「隨我去巡營。」

  都督府中,親衛大晚上的帶人來更換浴桶。

  簪纓聽見動靜才回念,眼下已是沐浴就寢的時辰了。

  她於是要了熱水,去湢室洗去一身風塵。

  春堇出發前在行囊裡備了許多香膏藻豆、風乾花瓣等物,就是怕在外倉促,不好尋到小娘子用慣的沐品。那花瓣的香氣甜雅卻不濃烈,浮在水面上輕漾,鮮媚妍麗。

  簪纓喜歡,便多泡了一陣。

  這時候,浴室的木門吱呀一聲響,春堇還以爲是阿蕪進來送衣,轉頭卻不見人影。

  再低頭,卻是小娘子一同帶出京城的那頭白狼晃晃悠悠進來了,仿佛回到了故地,熟門熟路,踱到浴桶旁,就地蹲踞仰望簪纓。

  春堇跟著小娘子,漸漸也不怕這頭體型龐大眸子冷峻的獸物了,見它凝望小娘子的模樣過於專注,一動不動的,還從未見過狼這樣看人洗澡,女子心性,不由玩笑道:

  「小娘子,白狼怎的偷看你?」

  溫湯蒸得簪纓的面龐膩雪浮霞,系挽的厚密黑髮堆墜在兩鬢,如兩片潮濕綠雲,眉梢眼尾之間的一片嫩白肌膚,也被氤氳出赩赩紅暈。翦瞳含水,嫵媚橫生。

  她對上狼的視線,也笑了。

  她哪裡怕它看。

  反而是一腔沉隱心事,被這茸滾滾的白團兒給驅散了,簪纓從新刨的木桶內探出一隻玉雪纖臂,晶瑩的水珠還在其上,便去摸白狼的頭毛。

  一把嬌嗓也似被水泡得膩軟了,「你乖。」

  狼任她摸,簪纓又習慣地將指尖探進白狼口中,學小舅舅的樣子輕磨那顆斷齒。

  對外兇猛的頭狼眯眸受用,有水珠從簪纓臂上滾落,順著手滴到它唇舌。白狼全不嫌棄,舌面一卷,微微粗糙的觸感便刮過簪纓指腹。

  簪纓呀地一聲,縮回手。

  春堇忙問:「可是咬著了?」

  「它怎會咬我?」簪纓抿唇,「與我鬧著玩呢,癢得很。」

  她的體質不似從前那般孱弱了,在熱水中浸泡得肌膚粉透,亦不覺體虛暈眩。待沐浴畢,春堇爲她擦拭乾淨身體,取來一條縠紋綃紗的白色單褙。

  簪纓穿了,領狼入室。

  任氏怕小娘子頭回出門,住得不慣,也過到正院來幫手。衛覦內室的臥具都已換過,女兒家講究些,阿蕪又在上頭加鋪了一層蘇梅粉的錦褥。

  任娘子裡裡外外瞧過,無甚不妥,便對簪纓說她就住在隔壁,若有事情便喚她。

  簪纓笑應一聲,保證自己不會擇席,叫任姊姊放心。

  然而熄燈歇下後,簪纓閉起眼,總能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生鐵氣味。

  不薰重,卻纏繞著她揮之不去。

  簪纓在枕上翻來覆去半晌,後知後覺那是誰的味道,刹那臉熱。

  他那麽霸氣一個人,哪怕衾褥都換了,經年累月留下的男子雄渾氣息,也明明白白昭示著誰才是此屋主人。

  簪纓只覺紗帳之內變得悶熱起來。

  她伸手撥開帷帳一角,輾轉反側,仍是難眠,不由輕輕喚道:「狼。」

  就窩在床邊腳踏上的白狼在黑暗中一豎耳朵,扭頭望向帳中,一對幽綠瞳眸在夜色中格外寒峻,卻是溫馴地掉了個身,將長尾輕輕掃至榻沿邊。

  簪纓便伸手握住,手心裡一片暖烘烘的觸覺,漸漸困意來襲。

  少女闔上眼皮,囫圇個睡了過去。
-
  次日衛覦也不曾回來用朝食,簪纓知他事忙,洗漱更衣後獨自用了飯。

  不一時,沈階捏著一紙薄信踏階而上,在敞開的門扉外止步,春堇稟報進來。

  簪纓昨夜睡得雖晚,卻是神采煥然,看見他道:「阿玉進來,昨晚睡得可還習慣?」

  沈階神色微頓,聽女郎的語氣,渾似主人家口吻。

  不是旁人關懷她睡得習不習慣,而是她居將軍府正堂,問旁人休息如何。

  「還好,多謝女郎掛問。」他道了一聲,進門遞出手中的信件,「才得到的消息,京城那邊今日朝會上,衛老先生自薦入省台,皇上應允,衛老先生便出任了自傅驍流放後,一直空缺的中書令一職。顧沅顧公同日上朝,皇帝任命其爲太傅,顧公不曾推辭。」

  簪纓聽了斂起笑容,微感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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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簪纓忽覺自己像個何不食肉糜之人

  衛老先生與顧老先生,一位是不出世的大儒,一位是不做官的高隱,卻在小舅舅被封爲竟陵王、總領三州軍事後,同日出山任職,做的官還都是一等一的高位。

  簪纓不自覺放低聲量,問沈階道:「他們是擔心大司馬權勢高張,受朝中君臣忌憚,故爾入朝保他後路?」

  沈階審慎道:「衛老先生自是爲了保大司馬,然而顧公……怕多半是防著大司馬。」

  簪纓眉心微跳,想起顧公的爲人極好,他也是爲數不多知曉衛覦中毒秘密的人,目視沈階問:「何解?」

  沈階道:「女郎可還記得,之前大司馬佯裝北伐,顧公信以爲真,入宮極力制止。此公爲人,公私分明,在私,他認大司馬爲自家子侄,但若有朝一日大司馬做出有妨於晉室之事,他身爲一世晉臣,必定不會容情徇私。」

  他口中的有妨晉室之事,簪纓知道所指爲何。

  或許在許多人的心裡,都覺得衛覦不將朝廷放在眼裡,有造反之嫌。然而簪纓卻知道,小舅舅沒有那個時間。

  小舅舅雖未與她提起過,但她很清楚,他在旁人眼裡看來過於著急地打下一片片江北疆域,整合軍資,不是爲了給自己屯兵造勢,而是想在步祖將軍後塵之前,盡可能多地爲南朝爭取優勢。

  那晚他對她說,他將在兩年內蕩清寰宇,要她信他。不是他確定必然做得到,而是他對自己身體撐得住的前提下,預設出的最好結果。

  若他志向不竟,也能給後來人留下收復中原的希望。

  非無野心,卻受天命所困。

  簪纓掌心微微捏緊,「可是顧公愛子的性命是因皇上罔顧而亡,他當真會……」

  「顧公保的不是龍座上的天子,而是大晉的社稷安穩,太廟延嗣。」沈階自笑一聲,「階從前自詡懷才不遇,景仰不屑皇權的顧公,曾異想天開拜其門下,遇雲化龍,便曾四處打探顧公其人,欲投其所好。是以方知,正是如此執拗之人,心裡才有條無法打破的底線,要學屈子伏清白而死直,做那忠君愛國之輩。」

  他如此說明,簪纓便懂得了。

  離京之時,她分明決意不再參與這些朝黨爭鬥,此時卻在心中暗思:那麽我當如何?

  出神之際,餘光忽見府院的兵械架後探出一顆小腦瓜。

  簪纓定睛看去,卻是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飽滿額頭,蜜色皮膚,六七歲的模樣。

  見被簪纓發現了,小姑娘大大方方站出來,眼神明亮地看著她,一點不怕生地道:「他們都說城中來了個好漂亮的姊姊,我想來看看。」

  簪纓笑了,走過去彎身看著這個小女娘,軟聲問:「你是誰家的孩子?」

  那羊角辮女孩一挺胸脯,不諱言道:「我阿爹是海假節,這次去打胡人,有一百六十顆敵首的戰績呢!」言語稚嫩,卻十分驕傲。

  簪纓想了想,便知道這孩子是那位眉上帶疤的假節將軍海鋒之女。

  這時,海氏小女娘豔羨地從簪纓臉上看到她身上,伸出手指,卻不敢撫摸,小聲問:「這便是絲綢嗎?」

  簪纓此日穿一件水映花紅色大料繡襦,長縧帶,石榴裙,人面桃紅相得益彰,逞嬌呈美。她見女孩身著粗麻衣裳,心中驟生憐惜,索性蹲在女孩面前,拉她的手放在自己袖上。

  「你喜歡嗎,姊姊爲你裁一身絲綢衣裙好不好?」

  女孩摸夠了,卻一本正經地搖頭道:「這裡有軍令的,兵眷營戶不可穿綢。以我爹爹的戰功,往常也有綢緞賞賜,但都換成銀鋌,貼補他的矛甲戰馬了……爹爹說,他這裡省減一分,大將軍所出的軍餉便能省出一分,將士們在前頭用命打仗,不是給我們在家裡穿金帶銀的。」

  簪纓微愕,突聽一道粗聲斥道:「小么兒,不可衝撞貴人!」

  滿臉驚惶失色趕來的人,正是海鋒。

  簪纓才要解圍回護,卻見羊角辮女孩對這斥喝習以爲常,笑著撲到海鋒腿上,仰頭甜甜地喚了聲爹爹。

  海鋒無可奈何地在她頭頂呼嚕一把,對簪纓抱手致歉:「女公子萬請見諒,只因從前卑職曾任大將軍隨扈,在此宿直,這丫頭性子野,在家中無聊時便跑過來找卑職。大司馬撞見幾次,蒙主上不計較,默許了這丫頭出入府邸。昨日倉促,卑職一時沒來得及告誡小女,打擾了女公子……」

  「將軍哪裡的話,令嬡十分可愛。」簪纓道,「往後也不須拘束她,盡管來玩便是了。」

  她笑著看向小女娘,「我還不知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大聲道:「我叫海清晏!是大將軍的大將軍取的名字!」

  大將軍的大將軍,便是祖松之將軍了。

  海清河晏,正是他畢生之望。

  海鋒聽見稚童言語,摸摸女兒的頭,眼中浮現懷念悵惘之色。簪纓亦略顯失神。

  還是海鋒先回神道:「大將軍在營中脫不開身,命下職來帶女公子出去轉轉,鎮子上沒什麽特別景致,酒樓店面尚有幾家,女公子若不覺勞累,可去嘗嘗鮮。」   

  簪纓得到京裡的消息,無心閑逛,一低頭,看見海清晏的目光亮晶晶地落在她身上,忽起一個念頭:「我想去軍戶瞧一瞧,可否方便?」

  那軍戶是隸屬於北府的兵丁及其家眷聚居之所,在城外數裡,築室屯田,人口稠密混雜。

  去雖是能去,只是無甚可觀,海鋒想不通女公子去那裡做什麽,只當她一時心血來潮,便親自駕車送她去。

  出城四五里後,簪纓透過車簾,看見了一大片低矮密集的住房。

  正是做早飯的時辰,此地不比城中肅靜,低空中炊煙成霧,鴉雀烏合,阡陌犬牙交錯,時見籬笆雞犬,更遠處是才經歷過秋收的空曠田野。

  不知簪纓來此的消息如何傳了出來,家家戶戶都有老嫗或少婦從院中出來,目光好奇而小心,殷切恭敬地瞻視這位據說是大將軍心愛小輩的紅衣女郎。

  簪纓牽著海清晏下車,羊角辮小丫頭被漂亮姊姊牽在手裡,別提有多神氣了,得意之情僅次於迎接爹爹凱旋回家,指著東家院落西家籬笆,不斷興奮地給簪纓介紹著誰家是誰家。

  海鋒在旁聽得哭笑不得,貴人目無下塵,豈會留心於此,好在女郎並未露出不耐的神色,他暗中感激女公子沒戳穿女兒的小孩子把戲。

  簪纓在海氏父女的陪同下,一面走著一面目望兩旁,見這裡的人果如海清晏所說,或穿葛麻或穿細布,荊釵布裙,樸素無華,然而看她們的神容氣色都無困頓,便知必是吃飽穿暖,過得是太平日子。

  許多婦人手裡都牽著個女孩兒,有的門戶是兩個,年齡不大的稚童便躲在大人身後偷偷望她。

  簪纓若有所思地問海將軍:「怎麽只見女娘?」

  縱使徵集男丁入伍,也該有未成年的孩子才是。

  海鋒笑道:「想是聽說京中流行什麽男女不同席的規矩,怕唐突了女公子,沒領出來罷。」

  他拍拍女兒的羊角辮,不禁感慨:「女公子瞧這裡的女娘多?老海卻敢保證,放眼南北九洲軍閥,只有北府軍戶是如此。連年戰亂,民生艱難,哪裡不是賤賣女兒換幾斤口糧,更何況比白戶還不如的軍戶?不過從祖大將軍接掌北府起,便定了規矩,不準欺淩軍戶,這些年軍餉再難,上頭也從沒難過我們……」

  他重重吐出一口氣,又咧嘴一笑:「嘿,咱們衛大將軍就更狠了,連聽聞兵士罵老婆打丫頭也要罰,說小子隨便揍,就當提前替他練兵了,丫頭不成,是嬌客,沒生在富貴窩裡,生在他北府,照樣不是過低賤日子的。還常說,他領我們這幫人在前頭拼命,就是爲了這撥小女娘胚子長大時,天下無兵,到時再也不必嫁一個長征遠戰的男人,日日春閨夢裡,可以嫁個良人,過太平的日子。」

  簪纓聽得眼眶微微發紅。

  再看著這些軍眷身上的粗布衣裾,簪纓忽覺自己像個何不食肉糜之人,自慚形穢。

  也是經過眼前的所見所聞,她終於知道了自己當做何事。

  回到都督府,她對海鋒道:「請將軍帶話給大司馬,請他方便時回府一趟。」

  海鋒領命。

  然而一日過去,衛覦並未回府,第二日,還是不見他人影。

  簪纓只以爲自己話裡沒說清,又尋來一個親衛讓他傳信:「便說我有非常重要之事與大司馬協商,若他實無空閑,請徐先生來商談也是一樣的。」

  這句話傳出去後,當天下午,衛覦便趕回城中。下馬進門,男人還帶著一身沙塵熱氣,第一眼便緊緊鎖在簪纓身上,聲音低沉:「是當真有事?」

  簪纓莫名,兩天之前她不是就已告訴他了嗎,合著小舅舅這兩日以爲她是鬧著玩不成,害她白等得心焦。

  她心中如此想,嬌唇輕抿,含嗔之態不覺便現於眼中。

  衛覦避了她整兩日。

  以爲如此,那些隔靴騷癢的臆念就會不攻自破。

  然而當他目光與她輕觸上的瞬間,見少女青綾之袿,容眸流盼,衛覦一顆心都化爲弱水,驟生三千波瀾。

  他不自控地近前一步,高大身影將簪纓半傾半壓地籠罩。

  卻又微撇開頭,掩住喉結滑動。

  「何事?」

  卻見簪纓很快收起嬌態,目光沉靜,仰面正色道:「唐氏要助資北府軍。」

  她說的不是唐氏「想」助資北府軍,求個商量,而是唐氏「要」助資北府軍,不容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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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衛覦的命,是東家的了

  這句話後,衛覦凝眸注視簪纓,足有半晌。

  那雙漆深的眸底仿佛蘊著漩渦,吸引著人向內迷陷,簪纓不覺被他盯得臉熱。

  隨即她想到此事重大,不比平常玩笑,於是不避目光,直直回視他,語氣嚴肅:「我已想定了的。」

  衛覦渾身的緊繃慢慢鬆懈下去,遲遲地,低靡一聲:「這是要強買強賣?」

  簪纓見他唇角隱約勾動,似乎以爲她說的是小孩子話,全未當真,立刻不情願了。才欲開口,衛覦比手向裡,「進屋說。」

  簪纓便同他走進堂屋中,才跽坐下,就迫不及待道:「我是認真的。之前在京,我並非沒想過讓唐氏出資襄助北府軍,然那時候,我知小舅舅定然不會同意……」

  「焉知我今日便會同意。」

  衛覦輕輕打斷她,溫聲慢語,「就因爲去了趟營戶?」

  簪纓語聲微頓。原來他是知道的。

  衛覦身軀挺拔地坐她對面,看著她,目光深邃,語鋒淺淡,讓人捉摸不出心思。

  「給我個理由。」

  簪纓後背的寒毛莫名豎張。

  衛覦認真起來的樣子與方才不大一樣,一雙看不出底裡的瞳眸落在她身上,像兩柄鋼刀,沒有實質鋒寒,卻沒輕沒重地刮著她。

  簪纓經過短暫的無所適從,整理思緒,徐徐道:「之前想過小舅舅不會同意,原因無非是當時我人尚在建康,你擔心我受到皇室的猜忌,於我不利,難以脫身。我一旦被朝廷盯上,也會對小舅舅有所掣肘……

  「其二,是小舅舅先前坐鎮京口,雖訓練出一支驍騎之師,然而京口正處於南朝廷與北朝廷的夾縫之中,說得好聽是晉室拱衛,說得難聽無異於腹背受敵,不好施展拳腳。在這等情形下,北府若草率地與唐氏産生勾連,只會惹人忌憚,恐生內亂。

  「再有是我當時所知淺薄,不敢擅自主張,怕壞了小舅舅的深謀遠慮。」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簪纓沒敢說——她知道小舅舅性情驕傲,寧可自己傾族蕩産,也不願意動她的家財。

  衛覦聽著。

  只是對視的目光先受不住,眼神閃爍一下,瞥往別處。

  「可是今下情況不同了!」簪纓反而越說越順,目光灼灼,「如今我已離開京城,天高皇帝遠,他們自家的易儲風波還沒過去,我欲行何事,還要看他們臉色不成。

  「二來,小舅舅你也不同,你打下兗州的一半疆域,總領徐、兗軍事,加上本營京口,雄踞三州,便如同騰龍躍虎,從之前的腹背受敵轉成與南北朝廷三足鼎立之勢!此後豈非海闊憑君躍,天高任君翺?」

  「少來奉承。」衛覦指節在案子上扣了扣。

  表面上,瞧不出他被這番口蜜之言捧得受不受用,只是眸子微微眯起了,聲線仍很穩,「說些實際的。朝中憚我,已非一日兩日,你敢拿唐氏試探朝廷底線,便不怕?」

  簪纓不假思索:「何怕之有。」

  她想起出京那一日,蜀親王攔路,慮她與小舅舅結黨勾連,不由冷笑道:「帝王心疑,既怕將帥不能人人捨命報國,又恐將軍擁兵謀反,百般節制,是既想馬兒跑,又想馬兒別吃草。已就如此,索性就將他們的疑心坐實,又怎的了。誰讓唐家歸我管,我不向著小舅舅又向著誰?」

  衛覦喉結輕滾,終於蹙眉道:「你好好說話。」

  卻是數落不像數落,反而有些沒奈何。

  「……我不是一直在好好說嗎,小舅舅你究竟答不答應?」簪纓說得口乾舌躁,自覺極有信心,然而見衛覦一點也未意動,不免急切,她向前傾身又道:

  「守兗州和守京口不同,是不是?小舅舅能支撐住京口十萬兵,已是極限,渡江駐兗,是與北朝邊線相接,直面硬碰胡騎,你便需要更多的兵馬、更多的錢糧、更精銳的戈矛鎧甲!若還想更進一步,攻克北朝,源源不斷的後援支持是少不了的。

  「而朝廷國庫空虛,兼之暗懷私心,之前封你爲王,所賞三千戶不過是虛數,並無實惠落進口袋。來日發放軍餉,戶部更會處處設卡。」

  「與其如此,何不就此斬斷皇室的掣肘?

  「朝廷給不了的,我能給你。」

  少女目光明亮,用嬌婉語氣說著天大豪言,靠近的丹唇馥氣如蘭,語氣裡甚而帶有幾分誘惑。

  她等著衛覦來的這兩日,召詢過沈階,也問過杜掌櫃,還與另幾位掌櫃伯伯分別請教過,便是在設想如何才能一舉說服小舅舅。

  她如此上趕著送錢,小舅舅卻遲遲不肯點頭,不是他清高矯情,而是簪纓明白,一旦此盟達成,便不再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而是唐氏商行與竟陵王部曲的合作。

  二人旗下,各自有參差交錯的派系,到時候千線萬緒,需要梳理佈置的,便不是她今日空口說幾句話這樣簡單。

  且又事關天下格局的變動,自然要慎之又慎。

  但無論怎樣變動,簪纓已經決定,不會改變,更不會後悔。

  她事先就想好了,若軟的話術不行,她就來一句硬的,戳一戳小舅舅痛腳。

  他要分兵赴兗,又要精甲良馬,尾大不掉,部中缺馬、缺錢,本就是事實。

  衛覦果然抬起眼皮,目視她。

  慢慢重複著:「你能給我?」

  簪纓眼神認真,點頭。

  她去過京城的衛府,也去過北府的軍戶,見過百年世家衛氏的老宅中家徒四壁,也見過身經百戰的將士妻女身著葛麻。

  是,大司馬用抄家滅族式的手腕,養起十萬鐵騎雄兵,你可以說這是他身居高位本應負的職責,卻不能笑他愚蠢活該;將士們殺敵有功得賞,依舊約束家小不著綢物,可留在家中不知何時便會守寡、失父、失子的婦孺們,卻不應連絲綢的手感如何都不知道。

  相比那些出生在錦繡堆中的貴女王孫——包括她自己,生來只需衣來伸口,飯來張口,每日吟吟詩,談談玄,便可過快活灑意人生。

  這些人也沒有做別的,只不過是,托生在了好人家而已。

  而那些付出無數血淚的所謂「賤籍兵貫」,三尺微命換回的,到頭不足一尺錦。

  簪纓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不僅是爲了小舅舅。」

  她的目光潤澤如珠,「我亦想爲浴血的軍士出一份力。」

  說完,她咬唇,很懂得何時當進取何時應示弱的尺度,聲音軟乎下來,「求你了,好不好?」

  衛覦靜默了好半晌。

  「問過杜掌櫃沒有?」

  簪纓目光一亮,「問過了,杜伯伯說憑我做主。」

  「可曾想過,你疏離唐氏太多年,唐氏並不盡在你掌握。你決意與軍閥牽連,底下不看好的,怕風險的,利益受損的話事人不會少,都會鬧出頭生亂子。」

  衛覦的話說到這裡,已不像拒絕,更像一次考校。

  簪纓點頭,「想過。」

  當年阿母要與衛皇后定兒女親時,便有唐氏的二把手擔心皇家侵吞唐氏産業,遺留後患,後來他們說服不了阿母,便做出聯手請辭的戲碼。

  那還是在阿母全盛掌權的時候,簪纓聽杜掌櫃說,當時阿母壓伏了幾人,放過了幾人,又與幾位手段狠硬的掌櫃掰了掰腕子,割出一部分産業許他們離開唐氏,自立門戶,這才穩住局面。

  「不是有句話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嗎?」簪纓回應得有條不紊,「我想過了,這些年我在宮中,形同虛設,杜掌櫃在外,費盡心力維持住唐氏這樣大的家業不散,那些各自爲政的掌櫃,吃進自家嘴裡收進自家腰包的,盡夠了。能收的,我去收回來,不聽話的,我盡量換掉。交鋒難免,但這是我這邊的事務,竟陵王只管放心,絕不會誤了軍鎮供應的。」

  衛覦不理她的玩笑話,神色越發肅然,再問:「打仗勝負難料,不怕血本無歸?」

  他落睫輕道:「賭輸了,唐家五代累積的家業,就都沒了。」

  簪纓理所當然道:「我說過我信小舅舅啊。」

  言罷她覺此語不嚴謹,連忙補了一句:「我不是給小舅舅壓力的意思,你只管在前方殺陣便是,勝敗乃兵家常事,有唐氏給你做後盾呢。」

  說完,她仍覺得哪裡不大對勁,顰眉想了想,忙道:「當然,也不是覺得小舅舅會打輸的意思哦!」

  衛覦喉嚨間悶出一聲笑。   

  簪纓見他有鬆動的跡象,微鬆一口氣,等著他回答。

  衛覦卻語氣莫名地問了她一句話。

  「擲出半數家産,買我衛覦的命,自己不要點什麽?」

  簪纓輕怔,心道是了,小舅舅那樣傲氣的一人,要他這般接受一個小輩的助資,心裡必是彆扭的。

  好在她事先慮到此節,乖巧笑應:「自然不是白出錢,率貸便算十分之一,待小舅舅北伐功成,州郡安平富庶了,再還與唐氏,好不好呢?」

  衛覦望著那張巧笑倩兮的容顔。

  到了這時,她還在想著給他鋪台階。

  北朝早已有官家找民間富商出資助軍的先例,謂之借商錢,利息多在十分二、三,在戰爭頻仍的年代,利息甚可高達四成。而那邊也並不是商人出錢後等著收利就罷休,往往軍商勾結,豪紳仗著自身背後有軍隊的照應,橫行不忌,淩霸百姓。

  衛覦當然知曉唐氏不會如此。

  他只是心疼這傻女娘,認準了誰,便掏心窩子地對誰好,一點都不懂給自己藏私。

  簪纓眼尖,一下子發現了小舅舅眉眼和軟得不像話,愈發十拿九穩,趁熱打鐵道:「小舅舅快應了吧!你首肯了,餘下的事都交給杜伯伯與徐先生去商談。我們之間可不說公事。」

  衛覦修長的指節微微蜷曲。

  他不知這女子是想了多久才攢出今日這些話,但最後那一句話,真是又穩又準地栽進了他心窩裡。

  不談公事,那麽能談的是何事?

  無心之言最動心。

  「沈階教你的?」

  「什麽?」簪纓聽著涼惻惻的問聲,茫然了一下,莫名其妙。

  「他是謀士,卻也做不得我的主……小舅舅是不是對他有何意見?」

  這已是簪纓第二次從小舅舅口中聽到沈階的名字。

  衛覦卻又不語了。

  明明方才已要成了的……簪纓不得其解地蹙起眉尖,她也並非錢多人傻,非要上趕著求人花銷,只是深知小舅舅背負的重擔與不易,又親眼見過軍眷的情形,覺得理所當爲罷了。

  看來,她只好使出自己的殺手鐧了。

  簪纓喚道:「大哥哥,你到底答不答應?」

  說著上前扯他衣袖。

  衛覦是何等身手,腰膂輕提便斂身立起,避開那隻胡鬧魔爪。「莫鬧,身上有土。」

  這卻不是假話。南北兩朝軍府中,最難得的都是以一當百的陷陣騎兵,而南人猶弱。騎兵最快提升武力的方式,便是找強手面對面交鋒。

  所以只要衛覦在校場,高臺上寬大舒適的主將胡床永遠是空的,他永遠都親自下場與部下練戰教習。胡人再猛勇,兇不過衛覦,所以只要這些主將能在他手裡多走幾招,將來對上硬茬子,便能多幾分勝機。尉將們挨次上陣,尚有歇息空閑,衛覦卻是氣不容喘,

  一個接一個地調教,唯有如此 ,才能將時間利用到極致,北府悍勇之師,便是如此年復一年訓練出來的。

  是今日午後聽到親兵上稟,說簪纓要找徐寔,還說都是一樣的,衛覦才意識到簪纓當真有正事要說。

  他與徐寔,又豈能一樣,是以來不及換洗,匆匆出營回城。

  簪纓見他閃避,仿佛突然悟出了制勝他的法寶,頑皮心起,起身故意往衛覦身前湊,「那你說,你答不答應?」

  衛覦含著薄薄唇角,又退了退。

  簪纓翻著袖管再進,他便再退,神色容與,如同遊戲。

  兩人直繞著案几鬧了多半圈,衛覦始終沒讓簪纓碰到半片衣角,突然間,他停步,撲上來的簪纓沒防備,就實打實撞在了他胸膛上。

  簪纓「啊喲」地一聲,摸了摸吃痛的額頭,委屈抬眸。

  衛覦垂著眸子瞧她,將她拉開一些,而後,簪纓便覺額頭上落下了一枚微微粗糙的指腹。

  衛覦替她輕輕按揉。

  「我確實缺馬,缺餉,頗有些左支右絀。」

  低沉的嗓音夾雜著赤忱相傾的意味,衛覦沒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坦蕩道:

  「該是我來求你。」

  簪纓被他揉得忘了疼,一時也忘了說話,愣愣看他。

  衛覦對她一笑:「蒙女郎信任北府軍,信任我。」

  「衛覦的命,是東家的了。」

  這一聲東家,輕靡又鄭重,與旁人口中叫出的迥然不同,無端酥麻了簪纓的耳根。

  她心中忽有種奇怪的感覺,卻說不上來。

  她下意識要謙遜一句,胸臆間卻有志氣萌發,想到自己是唐氏之主,亦肩負著責任,又生生忍住客套,認下了這一聲。

  她只在心中道:我要小舅舅的命做什麽,我要你長命百歲啊……

  總而言之,聯盟之事由簪纓提議,衛覦首肯,昔日的衛唐之盟在十五年之後,又一次由他們續結落定。

  二人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公事說完,衛覦又是家常模樣,問了聲簪纓餓不餓,要帶她出去尋些吃的。

  原來不覺間已是日仄近西,暮色將昏。

  簪纓還真有些腹空,低問:「小舅舅空閑嗎,不必特意陪我。」

  「再忙也要吃飯,何況阿奴如今是東家,我還沒陪你在城中逛過。」衛覦走向裡頭的淨室,「等我換身衣裳。」

  他的手習慣性推開淨室的扉門。

  一件搭在木桁上的茜紅紗袍映入眼簾,衛覦驟然止步。

  他才鬆下神的一顆心,忽然堵塞了喉管。

  與她在一起相處,太過自在放鬆,是以他下意識還當此處是自己的屋子,順腳便走了來。

  身後卻是女孩完全不設防的催促,「舅舅快些,我餓了!」

  她對他,一點也沒有這個年齡的少女該有的羞赧防備,男女之別。

  她只當他是長輩,是舅舅。

  衛覦把門的手掌收緊,背對著她,進退維谷,一遍遍如此告誡自己。

  然而心緒灰冷如冰,丹田之內卻隱約雀躍。

  他明明可以馬上轉身離開,在府裡隨意找間淨室清洗,也費不了多少功夫。可心底的叫囂,卻在催促他走進這間淨室,闖進她沐浴過的地方……

  這等卑劣心思,騙得了別人,騙不過自己。

  砰地一聲,衛覦將自己關進淨室中,像是爲了不給自己理智之機。隔門啞道:「我很快。」

  簪纓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也不管對方看不看得見,輕快地點了下頭,盤算著待會兒要吃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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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衛覦在淨室中靜了幾呼吸,脫去衣裳,並未使那香木浴桶,只舀了水,立在一旁草草沖身。

  只是不知出於何種心理,他身體始終正對著那件垂掛的紅色紗衣。

  這是一副常年降烈馬握鐵槊的傲岸身軀,上身肌肉遒勁分明,膂力姿器,腰窄腿長,如山嶽峙立的身影中,更有雄傲之物異峰突起,卻隱忍未發。

  冷水兜頭澆下,水流滑過他筋骨緊實的身體,落地濺起水漬,驚破紗衣的邊角,洇出一片濕痕。

  身上的水越冷,身下越是勃然。

  其實眼中若不看那件紅得薄透的紗裳,他可以控制住腦海中橫行漫衍的臆想。

  但衛覦只是盯著。

  他面無表情忍耐的臉接近於兇惡。

  卻像有意避嫌,他沖洗很快,親衛送來衣物,衛覦擦乾淨自己,冠帶整齊,神色如常地出來。

  前後還不過兩盞茶功夫。

  簪纓都還沒有想好要吃什麽,便見衛覦出來了,心道男子沐浴果然迅速,自然地朝他走去。

  「小舅舅,鎮子上有什麽出名的小食嗎?」

  衛覦冠了髮,雙鬢濡黑若鴉羽,見她走來,回臂攬了攬飄長的大袖,動作有些多餘地遮住前襟,淡道:「跟我走吧。」

  簪纓才圓滿解決了一事,眼下怎樣都好,乖乖應道:「哦。」

  衛覦帶她去了城北的一間食肆。

  此間店面不大,屋中只能容下四五張單人獨案,地鋪舊竹簟,壁掛昏銅燈。

  正值飯點,店中卻寥寥無客,生意可見一斑。

  簪纓是不挑吃喝的,不過小舅舅特意繞遠路帶她來此地,卻也不免有些疑惑。

  店主是一位頭梳錐髻的婦人,年紀不到四十,姿色中等,風韻猶在,身著一件洗舊曲裾,腰間束一條青色碎花圍裙,見是衛覦領人進門,忙笑著從櫃台後迎出,顯是識得他。「大司馬來了。」

  「嫂子。」衛覦客氣地喚一聲。

  簪纓在旁聽見小舅舅語氣熟稔,隱含尊重之意,便猜測這也許是一位戰亡將士的遺孀,不禁也肅然。

  然而這老板娘自己心裡卻清楚,她一無門路二無貴戚三也無背景,嫁的是個莊稼漢,男人死得早,沒給她留下一兒半女,她守著寡,爲維持生計才開了這間小店面。

  誰知幾年前剛接管京口的大司馬來喝過一回酒,便叫她嫂子。彼時老板娘心想自己何得何能,戰戰兢兢,連道不敢,大司馬卻不改其意,連帶著他帶出的兵士偶爾過來喝酒,也跟著喊老板娘嫂子,把這位娘家姓宋的老板娘鬧個紅臉。

  一晃過去這麽多年,老板娘至今也不知是因個什麽。

  而昔日的大司馬,與北朝一戰功成,如今已是竟陵王了。

  堂堂一位王爺管她叫嫂子,宋氏就更受不起了,赧聲擺手:「如今當稱大司馬爲王爺了,王爺再莫消遣婦人,婦人哪裡當得。」

  說著,老板娘借燭光瞧向竟陵王身後那紅裳女郎,只見少女眉眼生動,纖姿窈窕,直如嬌花潤玉一般。

  京口從無此等人物,她必是鄰裡們口中那位被竟陵王帶來的小女娘了。

  宋氏活了這麽多年,也沒見過這麽俊的美人胚子,笑意更濃,「王爺與女郎想用些什麽?今日有剛做的甜脆脯和石蜜龍眼,還有新鮮的黃魚、江蟹。」

  簪纓眸子閃亮地看向衛覦,老板娘介紹的前兩樣,皆是女子愛吃的甜食口味。

  衛覦餘光見著,不由微笑,點頭要了那兩樣,又道:「再備兩碗豆粥,豚皮餅,炙肉,菰菌鯉魚臛,杏仁醴酪,加上嫂子拿手的鹹菹芥菜。有勞了。」

  他一面說,老板娘一面往簪纓臉上偷瞧,心想王爺往日不喜鋪張,每次過來,都只要一壺濁酒兩碟小菜,那酒也不喝,倒滿一盞供在案上,隨意吃些飯菜便獨自去了。

  今日如此手筆,必是因著這位小娘子的緣故。

  她笑著應聲:「記下了,只是店裡人手少,可能慢些,請王爺與女君稍候。」說罷踅身掀起櫃台後的角簾,往廚房準備去了。

  老板娘才一去,簪纓便小聲道:「點這麽多,吃不完的。」

  衛覦將兩張單案並成一張,與她連席坐下。「今日所談之事,本該與你歃血盟誓,通告三軍,再備上一席水陸珍饌的盛筵謝你。可是情勢倉促,如此已是委屈阿奴了。」

  「小舅舅何意,你我之間還要說謝嗎,那我豈不是兩天兩夜都說不完?」

  簪纓雙臂分袖,儀態優美地將手背相疊於股上,佯作生氣地用力看他一眼,繼而低道:「我明白的。」

  「唐氏出資助軍的事,暫不宜吵嚷得天下皆知,易生紛擾。唐氏且遣人想法子低調運馬入兗,等外界尋思過味時,小舅舅也已在那邊立穩腳根了。」

  銅燈盞裡的油燈搖搖,衛覦注視少女嬌潤的紅唇啓合,聽她說著有理有據的言語。

  她當真成長得很好。

  透過那雙明亮敏柔,意態遄飛的眼眸,衛覦沉默一會,問:「不同我去兗州?」

  簪纓頓了下,扭臉反問:「小舅舅何時出發?」

  「明日帶你去北固山上看一看,最遲霜降之前,便要動身。」

  簪纓想了想,低喃道:「那是沒幾日了。我想先去穎東,料理些商行的事務,其後再去三吳,告知檀舅父助資之事,讓他心中有個數,若能說動他也幫手,那就更好不過了。」

  若跟在小舅舅身邊,簪纓心裡會很踏實,知道他就離自己不遠,連夜晚睡夢都更香甜一些。然而除此之外,毫無益處。

  兗州沒有唐氏重要的生意,簪纓要重新梳理各級掌事人的脈絡,要調動糧餉,還要抓緊替小舅舅尋藥,千頭萬緒,都須她親自去出面接觸。

  小女娘簪纓當然可以一直跟在小舅舅身後,什麽都不用操心,但要接掌唐氏的東家簪纓不行。

  衛覦早已知道是如此。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胸腔內熾熱難平,卻尚能忍受,衛覦望著廛室外昏黑的天色,忽道一句:「阿奴,以後無論目睹什麽,遭遇什麽,都不要懼怕,向前而已。」

  簪纓思索一時,不解他的深意,卻點頭應下,「知道了。」

  一想到要與小舅舅分別,她心中亦大不好受,卻不願讓尚未來到的離情浪費眼下相處時的心情。

  她仿佛坐得累了,塌下腰肢拄案支頤,反過來安慰衛覦:「小舅舅莫擔心,別後再見,就一切都好了。」

  那是在十分親近之人面前才會做出的放鬆姿態。

  她如雪細膩的臉頰上,還有兩顆小巧梨渦。

  衛覦靜靜看了她一陣。

  一時菜肴上齊,擺了滿案。宋氏按衛覦以往的規矩,在案頭多放了一隻粗陶酒碗,斟滿酒水。

  衛覦頷首道謝,宋氏便識趣地退下,不打擾他們二位。

  只是在掀簾進去前,宋氏回頭看了一眼,正瞧見竟陵王拾箸親自拾那紅衣女娘布菜,情態之親昵,全不似舅甥之間應有的樣子。

  老板娘心下微微驚異,不敢多思,撂簾避去。

  卻說簪纓看見那碗酒,憶起葛神醫說過,小舅舅的毒症須忌上癮之物,這酒也在其列,猶疑睇目:「這碗酒是……」

  「我不喝。」衛覦先給了她一顆定心丸,「不是餓了?先嘗嘗老板娘的手藝再說,每樣都嘗一口。」

  簪纓便依言嘗了,覺得滋味尚可,猶喜那道石蜜淋汁的龍眼,那種半酸半甜是她沒吃過的口味,趁著衛覦不留意,一連往口中塞了好幾顆。

  衛覦眼底隱有笑意,一頓飯顧著給她讓菜,看她吃得多,自己吃得少。

  直到簪纓吃得差不多了,他向櫃台後的簾布輕望一眼,目光渺然地開口。

  「阿奴,此間老板娘,是祖將軍心悅之人。」

  簪纓驀然定住。

  她反應了一會,終於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睜大眼睛問:「那、那她……」

  衛覦眼中有一種寂寥,「她不知道,祖將軍沒來得及……此事除將軍與我之外,無第三人知曉。」

  簪纓慢慢放下筷箸,終於明白了小舅舅帶她來這裡是爲什麽。

  世人皆道祖將軍心懷克復中原之志,所以終身未娶,投身報國。可原來,那位祖將軍是有喜歡之人的。

  他喜歡一間小酒肆的老板娘。

  只是身逢亂世,命艱運蹇,至死都沒有機會讓她知道。

  簪纓又看向那碗酒,也終於明白了那是給誰準備的。

  「阿奴能喝酒麽?」

  衛覦拿過一隻空碗,提酒壇倒了小半碗,推到簪纓跟前,「可否替我敬祖將軍一碗。」

  簪纓看著他平靜的神色,目含水光。這些年無論是祖將軍的秘密,還是小舅舅自己的秘密,他都壓抑太久了,即使想酹祖將軍一杯酒,都找不到代飲之人。

  小舅舅讓她成爲第三個知曉此事的人,是對她極大的信任。

  她點頭說能,搶過酒壇,將酒碗斟了個滿,捧起陶器仰頭便灌入口中。

  才喝了小一半,衛覦把住碗沿撂在案上,說道:「夠了,土家酒燒喉嚨。」

  「我還能喝的……」女娘目中水赩生光,有如梨雨輕醺,春棠欲醉。

  自己卻並不覺是醉了,只道喝滿一碗才算是對逝者的誠意。

  衛覦沒讓,無意看見她帶著酒水色澤的唇瓣,不由看住。

  「好喝嗎。」

  他頸側暴露的青筋動了動,嗓子啞得自己都驚異。

  心裡有個聲音在警告,別再看了。

  可天知道,他饞酒已有五年。

  小店昏燈,秋夜濁酒,交織成一張引人銷魂的網,男人馬上馬下皆穩如泰山的身子,就那麽縱許自己往前傾了一寸。

  便在這時,簪纓用力握住衛覦的手,目光鄭重地作保:「小舅舅,有我在,不會讓你如祖將軍一般。將來你遇到喜歡的女子,定可與她喜結連理。」

  此言如棒喝,讓衛覦猛然清醒。

  隨之洶湧而來的,卻是前所未有的惱火。

  他忍了半日的燥意,他以爲走出那間浴房後便已經恢復正常的心境,在這一刻通通背叛他。

  衛覦反手扣住簪纓手腕,瞳孔閃過一抹妖冶的暗赤光芒,眉目逼近:「我會喜歡誰?」

  簪纓對上一雙極有淩迫力的眼睛。

  那雙眼裡,有一種瀕臨失控的克制與引而不發的危險。

  「……小舅舅?」

  攥著她腕子的手燙得像一塊烙鐵,簪纓惶惑起來,睫影顫栗,失措地縮手,卻未掙開。

  衛覦不放。

  扯動之間,她手邊的酒碗被撞到身後木柱之上,碎裂兩半。

  碎聲似一道驚雷,劃破了簪纓柔軟的心,有什麽正在流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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