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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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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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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太子記起前世那一刀一刀

  簪纓第二日一覺醒來,任娘子告訴她說這幾日最好不要出門,京裡正調動宿衛戒嚴,才知出事。

  簪纓細問緣故,杜掌櫃親自來回話,在小娘子跟前壓低聲音:「今早徐先生過來透露了幾句,昨個大司馬審了皇后身邊的幾個人,豎著抓來的,夜裡橫著送回去的……咱們唐記在淮水負責瓷器生意的鍾掌櫃,才不久也捎信回來,說駐紮淮水的北府兵,似乎一夜之間不見蹤影了。」

  杜掌櫃故意模糊了那些血腥事,簪纓還是很快明白過來。

  殺宦,調兵,小舅舅口中「他報他的」,原來是這般報法。

  她撚著掌心直接問:「死的是誰?」

  杜掌櫃見小娘子神色冷靜,頓了一頓,也不再遮遮掩掩,「一共四個,爲首的是大長秋和一個大宮女,還有兩個,徐寔沒細說,僕知之不詳。」

  簪纓瞳孔輕縮。

  她回想起昨日,小舅舅有些異常的樣子,又沒頭沒尾地問她是不是怕打雷。原來,他審過了庾氏的貼身侍者,想必是得知了一些她小時候的事。

  大動肝火,以至於此。

  那些久遠的過往,她已經全無記憶,但根據她在宮裡那些年的習慣和心性,也能猜到庾氏沒幹過什麽好事。

  然無論那是什麽,她已經掙脫出前塵,忘塵如洗垢,不會再回望。

  她更不希望小舅舅因爲這種事壞了心情。

  簪纓當下便去了趟麾扇園。

  外頭淋漓著細雨,春堇爲她打一把素面點蜷尾紅鯉的油紙傘,鯉只如豆大,鱗色似朱砂。到了園中,卻沒見著衛覦,從軒館裡迎出來的是徐寔。

  見到小娘子,徐寔目光先一幽沉,繼而溫和道,「將軍昨日歇息得晚,此刻尚未起,小娘子有何緊要事,可同在下說。」

  簪纓想到昨晚夜雨霖漫,他生著病,還陪自己聽了許久雷聲,眉心蹙起,向虛掩的軒門望了一眼。

  江南長大的女子軟音輕儂:「小舅舅的傷病好些了嗎?」

  徐寔自然報喜不報憂地順話說好些了。

  簪纓便道:「我無何事,只請小舅舅安心靜養,外頭若有動靜找上門來,我這府主雖不頂事,也不會驚擾到小舅舅。」

  她說罷,在徐寔的愣神裡福身告退。

  走到月洞門前,回憶方才徐先生看她的眼神依稀不同,似乎藏著許多惜色,她在傘下回頭展唇一笑,「徐先生,昨日種種在昨日,今時今日我很自在,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徐寔目送少女離去許久,苦笑歎息著推門入軒。

  門扇之後,身量高嶙的披裘男人就站在那裡,軟而密的風毛圍著他頸頷,硬是軟化不去一絲他下頷線的鋒硬。

  衛覦氣色幽白,眉眼懨冷。

  徐寔知他都聽見了,苦笑道:「經歷過那種事,沒想到小娘子依舊生長得天真無邪思,不用旁人安慰她,反倒先安慰了我一通。更沒想到啊,大將軍有朝一日也會被別人出頭護著。大將軍方才真該出去看一看,小娘子說那句話的眼神。」

  很動人。

  衛覦黑深眸海裡亮起星點的微芒,「心緒不好,怕平白委屈了她。」

  又道,「當年事別告訴她。」

  徐寔心有戚戚,那種慘絕人寰的毒計,他怎忍心對小娘子透露分毫。

  正因投鼠忌器,他家大將軍才沒在昨日直接揭了庾氏的惡毒臉皮。然而,以一城之兵鎮壓京師發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這一步邁出去,朝野那些士宦名士在背後議論衛覦其人,當是忠邪?佞邪?

  衛覦全不在乎這些,自門楹望著外頭的細密雨簾,只盼著親兵早日尋到葛神醫帶回。

  朝堂之上,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後宮之怨,北府萬衆人馬窺伺建康東門不去,朝臣惶惑紛紛。有人提議調宿衛六軍護駕還不夠,應將駐在京城外的三十六路牙門中軍,統召入城護衛;也有人提議,乾脆降諭入蜀,請蜀親王帶兵來勤王。

  這些大多數自入仕以來便未經歷過戰事的太平臣子,對於突如其來的大兵壓境,如稚鳥聞驚弓。前些年,還傳出過建康街頭見黃鬚寶馬,公卿驚問「此猛虎從何而來」的笑談,三品之臣,不識戰馬,京師之地的承平安逸可見一斑。

  於是他們也忘了,淮水以南之所以能安生五十餘年無外亂、無內鬥、名流恣意清淡、高士痛飲酒讀離騷,是祖、衛所率的兩代北府兵將,用血肉抗胡族於淮漢,息民生於江左換來的。

  現下,風吹草動,衆人便恨不能舉一國之兵力,去厭勝折衝眼裡無天家的驕狂北府兵。

  自也有有識之士,反對蜀王回京,「西蜀把控著南朝的西北咽喉,是兵衝要地,向來制約長江上遊入口,以控荊襄。而今淮水雖亂,尚有長江天險,聞聽大司馬用兵如神,豈知不是示空城計誘於北胡?外敵可亂,朝內卻萬萬不可自亂陣腳,一旦西蜀調兵至京,原本只是淮水一處空門,便會變成淮、江兩處大破綻,不等勤王軍至,則京城危破在旦夕爾!」

  話是這樣說,可誰又知那位心思神詭莫測的大司馬是真想誘敵,還是存了馬踏建康的心思?

  再說兵事瞬息萬變,怎麽處處都如料算得那樣正好,萬一北胡當真渾不吝,瞅準時機揮師試探,又當如何?

  召勤王師不成,朝臣繼續爭吵,在應對大司馬的策略上,有人猛烈彈劾,有人主張議和。

  幾位老神在在的府君,穩立殿堂,都以爲形勢尚不至如此危急,但與大司馬修好一事也不可再拖。

  他們一致建議太子殿下親自釋放那四名騎尉,送回烏衣巷。

  在王謝這些大族看來,什麽叫天家顔面,還不如戳在丞相府院中那些奇石來得重。你既一時找不出可替代衛大司馬的人接手北府軍,還得用人家守國門,那麽低上一頭,也是情理當然。

  世家自己的臉面利益不失,把皇家算計得分明,卻沒算到太子年輕傲硬,咬死不肯和解。

  僵持不下。

  「那位顧禦史真彈劾了小舅舅,罵他行性偏激,國之賊也?」

  簪纓聽得杜掌櫃傳回的訊息,皺了皺眉,又笑一聲,「果然耿介。」

  之前顧元禮兩次彈劾太子失德失行,還有人暗道他是站在大司馬一邊的,結果大司馬剛舉兵犯進,他便又調轉矛頭痛斥衛覦誤國。

  只能說這位顧府君不愧出身蘭台,上至三公下至吏秩,哪個行事不合禮法,他便要針對哪個,幾頭得罪人也在所不惜,不是耿介又是什麽。

  而宮裡也沒讓簪纓等上太久,晌午之前,果然有人上門來,是禦前總管原璁。

  簪纓不許人驚動麾扇園,自己親出府門應對。

  中門大開,原璁望著傘下一身白襦紗裾的少女,心下微怔,只覺她氣質清華,靜沉如水,宛若寒月白梅無端開在六月盛夏裡。

  與前些日子他隨同陛下暗夜來訪時見到的女子,又有不同。

  但好在出來的是小娘子,而不是大司馬……說起原璁到這新蕤園來的幾次經歷,真是一次比一次膽寒,他忙不疊哈腰笑道:

  「奴才見過小娘子,小娘子安好,太妃娘娘安好,大、大司馬安好否?原是邊防鬧了些小誤會,陛下備了上好的龍團,請大司馬進宮品嘗,都是自家人,把話說開便是了,不知大司馬方不方便?」

  簪纓當頭冷笑,「如今后位上的那位姓庾,不姓衛,說自家人,太近了些。據我所知,家舅眼下卻不大方便,只因昨日顯陽宮的人不懂事,衝撞了家舅的心情,這會兒還閉門不喜。我還奇怪呢,怎麽是公公你上門來,想要請人,難道不該是顯陽宮省一省自己哪裡做得不好,才惹我家舅父生了天大的氣,親自來登門賠罪嗎?」

  這番毫不留情的語風,直撞得原璁五臟六腑打擺子!

  小娘子這話,一不敬皇后娘娘,二不顧及陛下,三又顛倒黑白地把大司馬得罪顯陽宮,說成顯陽宮得罪大司馬,還敢要皇后宮裡來賠罪……

  她是不知昨夜顯陽宮裡發生了什麽駭人聽聞之事,那殿裡的血腥氣,到此刻還沒乾呢,皇后娘娘到此刻還沒醒呢。這倒是誰拿誰的臉面當鞋底了踩呐?

  從前也未見傅小娘子如此厲害,如此口齒伶俐,如此大逆不道。

  莫非真是近朱者赤?

  原璁忽然想起臨出宮之前,做禮部侍郎的謝氏子弟大膽上稟:「纓娘子是功臣之後,又得深明大義的郗太妃祖孫青眼,必非奸邪之輩。既然她肯容留大司馬爲鄰,那麽是否顯陽宮確有不當之處?畢竟纓娘子養在後宮十年,卻一朝毅然退婚,與皇后娘娘決裂,其中未嘗無有個緣故。」

  原璁還記得當時陛下聽完,臉色很差地將這話含糊了過去。

  再與小娘子方才之言一比對,原璁心中驚疑不定,忽有一種預感,今後的差事,只怕越發不好當了。

  他勉強笑道:「小娘子這話……是能回覆給陛下聽的嗎?」

  簪纓掃他一眼,「原公公是年紀大了耳背,還是記心差了口齒不清?你問也問了,我答也答了,有何不可回覆?」

  原璁苦苦一歎:得,如今這小祖宗的口條都快趕上顧禦史了。

  枉他想做個從中斡旋的好人,卻是自討沒趣。此次過來,陛下的意思本就是要他萬事好商好量,切莫惹火大司馬。

  而今,既吃了個閉門羹,便欲回宮復命 。

  忽聽一道低苦的聲音在巷外道:「你就這般護著他麽。」

  隨著話音,李景煥帶領東宮左右校尉,靴履沉肅地出現在青石路口。

  濛濛細雨,濡濕太子的英朗眉宇。他看見站在朱門檻內的女子一瞬,有萬箭穿心之痛。

  那段父皇病喪、他登基爲帝的記憶,終於讓他不得不承認,他所想起的一切,不是一場憑空而來的夢境。

  因爲即使在夢裡,他也絕不會有弑父的念頭,何況後來他利用唐氏之財,興兵整肅世家,王氏反叛,各州也頻頻起義生亂……

  兩年後,天下大亂。

  李景煥蜷起手掌,而他的阿纓,因他情怯不敢去見,被困在蘿芷殿整整兩年。

  他腳如灌鉛登上臺階,這些日子,他想都不敢想她那兩年是怎麽過的,那一刀一刀是怎麽挨的。

  他對自己恨心欲死,又奢望她不記得。

  可此時望著白衣少女冷若冰霜的眼神,李景煥所有的僥幸湮滅殆盡,眼前一瞬被雨簾模糊,「阿纓……」

  你,是知道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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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他甘願做一隻狗

  簪纓厭煩聽到他叫自己名字,托庾氏的福,現下她一看見李景煥,便能想起小時每逢雷雨天,便怕得往他寢殿裡跑的事,自己噁心得不行。

  冷掃一眼太子身後的虛張架勢,簪纓神色不動,「太子是來問罪,還是檄討?」

  她一人領二婢,雨中煢立,便在門口爲那賊子擋住東宮甲胄。

  她從前喜喚他景煥哥哥,而今不假分毫辭色。

  李景煥在世家言官的勸說下如何都不肯低頭,可在她面前,他身上沒一塊骨頭是硬的。

  他不敢開口去求證,這樣便也不會暴露自己記起了前世,只要阿纓不知道他記得……那麽,也許會看在他不是前世之人的份上,再給他一個機會。

  這輩子,他會用自己的性命去拼力彌補她,護她至死,絕不重蹈復轍。

  「阿纓,你講一講道理……」

  李景煥忍著發紅的眼睛,低垂的鳳眸眷眷幽深,「他昨日僭越闖宮,母后到此刻還未醒。他推你出來擋著,自己躲在後頭又算什麽,你心地單純,莫被他騙了。」

  「原來她還沒醒。」簪纓直接忽略那些廢話,冰冷地看著他,「那你大可以等那個女人醒後去問問她,她做過什麽好事。管家,關門。」

  管家答應一聲。

  門扇將要閉闔時,簪纓忽又伸手掌住門。

  李景煥眼裡亮起一線微光。

  他敢說小舅舅的壞話,簪纓終究不吐不快,「我瞧見一個站在濁湯子裡的人,拼命想把岸上的清淨潔白人物拉下水。自己滿身泥汙,還欲攀汙他人,你不爲自己感到羞愧嗎?」

  朱門訇閉。

  原公公和太子殿下身後的校尉,恨不得自己從來沒長過耳朵。

  李景煥雙瞳裡映著眼前朱門的顔色,與血無異。

  「殿下。」半晌,原璁小聲勸了一句,「敢問您帶著校尉此來,可是宮裡的意思,依奴所知,陛下不願多生衝突……」

  李景煥如石雕不動,渾身散著冷氣,原璁識趣閉嘴,躬身退走。

  他如此在府門外立了許久,李薦方小心翼翼上前道:「殿下,聽聞昨日從這府裡被扔出來的還有傅郎君,肋骨盡折……也許他會知道昨日發生了什麽。」

  李景煥慢慢轉動漆黑的眼珠,「去找他。」

  自從傅家老宅被抄沒,便與蕤園二府並一府,劃歸到簪纓名下,算作朝廷對她的一點補償。尚留京中的傅則安傅妝雪兄妹,也便沒了去處。

  太子曾有意出資給自小相交的伴讀置一所宅院,被傅則安婉拒了,如今這兄妹倆寄住在長干寺的下舍。

  李景煥從烏衣巷直奔此地,爲免非議,命校尉停在一里之外,便服入寺。

  長干寺並非香火鼎盛的名刹,寺內香客寥落,寶殿後有兩排僧寮,僧舍再往後,是供抄經生棲身的低矮瓦房。

  李景煥一踏進傅則安棲身的狹小院落,眉頭便鎖緊。

  曾經的傅則安名士風度,何等逍遙,他心氣自來高亭,如今委身此地,怎麽受得了……

  正這時候,一個素裙挽髮的少女捧著一盅湯藥,從竈房出來。

  見到太子,她著實愣了一刻,那雙杏子眸裡漸漸浮現淚光。

  「太子殿下。」女子的哭腔嬌柔勝水,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不是傅妝雪又是哪個。

  她怎麽也不曾想到,她歷經千辛萬苦走到江南,好不容易有了安頓之所,可一夜之間卻天翻地覆,家沒了、疼愛她的祖母沒了、千金小姐的身份沒了,到如今連阿兄待她的態度,都似與從前不同,變得不冷不熱。

  就連「功臣之後」這個僅有的榮譽,也從她變成了傅簪纓——那個人如今甚至已經不稀罕姓傅。

  傅妝雪從見到簪纓的第一面開始,便知道,對方什麽都有,自己什麽都沒有。她不敢貪多求全,只奢望分得小小的一杯羹而已,可爲什麽,到頭來,連自己僅有的一點東西也被剝奪了呢?

  她本以爲傅家落敗後,太子殿下再也不會理她了,今日突然見到他,便覺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住過高閣廣廈,見過富麗繁華,她不想一輩子生活在低矮的屋簷之下,活成和從前沒有任何分別的,只能看人眼色才能過活的一隻老鼠。

  少女腰肢軟軟地一欹,便跪在地上哭起來。

  想起多日的擔驚受怕,她都不必假裝,已經真情實感地淚盈於睫。

  「太子殿下您來了,求殿下幫幫阿雪,阿雪好怕……」

  李景煥只看了傅妝雪一眼,就猝然避開視線。

  ——「阿雪自知比不上姐姐,但求能爲殿下略解煩憂,阿雪心裡認定了殿下,求殿下莫趕我走……」

  他想起前世,這女子用相同的腔調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他當時爲著簪纓受傷的事心煩意亂,想見她又怕見她,見此女柔韌而體貼,鬼使神差地,便留了她在身邊。

  開始時,他只當她是一朵解語花,尚且謹守自身,因爲心中還存著一絲期冀,總覺得阿纓有一日會痊癒,她還是自己的正妻,他的初次還是留給她的。

  可直到登基爲新主,阿纓的傷依舊不好,身子骨反而一日比一日糟下去。

  登基大典結束的那日夜裡,他喝多了,一因父皇新喪,二因簪纓病重,三因王氏不消停,在父皇去世之前妄圖改立二皇子爲太子,四因唐氏不配合,反復要求面見小東家……

  千斤重擔壓在肩,而李景煥最想與他並肩而立的那個人,卻在病榻受苦。他何嘗不想去見見她,可是他不敢,阿纓曾那般信任她,他卻連她的一點心願都達成不了。宮人回話說,傅娘子近來常念叨著想要出宮去,哪怕死在宮外頭也好。此語不詳,李景煥聽了心如刀割,更不捨得將她放走。

  他有太多找不到出口的痛苦需要發洩。

  身邊又恰巧有一朵溫柔可憐的解語花。

  於是有了那一夜荒唐。

  也只有那一次。次日清醒過來李景煥就後悔了,他對不住阿纓。看著龍榻上淚痕猶在的少女,李景煥在心中唾棄自己,發誓一世不會再碰這個女人。

  他給了傅妝雪貴妃的封號,從此兩清不相欠。

  後來……

  李景煥被劇烈的頭疼刺得蜷起眉心,後來還發生了什麽?

  朱雀橋被燒,仿佛有兵……他記不起來……

  「殿下,您怎麽了?」傅妝雪察覺太子的異樣,含淚上前欲扶,「您身子不適嗎?」

  李景煥猛地向後避開,「別碰孤。」

  前世是他招惹了此女,是他犯錯在先,做不來惡語相向。可這一世,他絕不會再與她産生任何交集,老死不相往來便是最好。

  他還是乾淨的。

  至少這一世,阿纓,我是乾乾淨淨的。

  他無視臉色慘白的傅妝雪,側身向屋內走,眼下唯一關心之事,只是昨日在烏衣巷到底發生了什麽。

  踏進屋門後,李景煥心跳停了半拍。

  他毫無防備地看見一片花白顔色。

  昏暗仄室中,那個躺在硬木床板上的年輕男子,長髮如雪。

  傅則安一夜白頭。

  「則安……你,怎會如此?」李景煥瞳孔顫動。

  傅則安身上只著單衣,胸`前被幾片木板固定著,雙眸木沉,呼吸綿惙。聽見太子的聲音,他眼睫緩慢地眨了一下,沒有表情,嘶啞地向外喚道:「傅妝雪。」

  院子裡的傅妝雪如夢初醒地進屋,看見兄長的臉色,忽地醒覺方才在院裡的那些話,阿兄必然都聽到了。

  她頓時羞愧難堪,目光觸及兄長的白髮,又悲從中來,哀哀道:「阿兄,我、我給你熬了藥,趁熱喝……」

  「當初兩條路,你選了挨家挨戶上門去解釋原委。」傅則安睜眼望著棚頂,視太子如無物,每說一個字,胸肋間便有磨挫之痛,所以他說得很慢,「爲兄也陪著你去了。路是你自己選的,自今以後,你不再是世家千金,婚事上必也艱難,前途出路,都隨你自己去走,該做的我做過了,餘下的顧不上你了。」

  傅妝雪聽他在太子面前揭她的短處,水睫愕然地顫動。

  她至今想起上門去向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承認自己是私生女,那些人鄙夷不屑的眼神時,依舊難堪至極。

  她已經恨不能拿根繩子吊死了,爲什麽兄長還要在太子殿下面前故意折辱她?

  傅妝雪失聲哭道:「阿兄是在怨恨我嗎?」

  李景煥神色陌生地看著床上宛如活死人的傅則安。

  滿頭白髮的傅則安語氣淡薄,「哭什麽。當然怨不得你,我在兩條路之間,也同樣選了甘願做狗的那條,都已做了狗,還要什麽做人的禮義廉恥。所以,你我才不愧是親兄妹。」

  傅妝雪再也忍受不住,捂面跑出屋去。

  李景煥聽他一口一個狗,只覺莫名地不舒服,上前輕輕扶住他的肩頭道:

  「則安,你莫如此自暴自棄,孤近日、因些私事忽略了你,是孤之過。你有滿腹才學,還有來日,孤還會起用你的。昨日你可去了阿纓府上?到底發生何事,你的頭髮怎會如此,是不是衛覦那廝對你做了什麽,你悉數告孤。」

  傅則安深吸一口氣,咳了兩聲,感受肺腑摩攃的陣痛。昨日他被抬著回來,寺裡的僧醫說他即使胸骨全部結好,將來也很可能落下咳疾,一遇陰天下雨,便會痛癢難當。

  可那些都不重要了,他這一日一夜,腦中回蕩的只有當日在傅府對簪纓說的那些話。

  ——「你莫以爲儲妃之位難得,便所有人都想搶你的……南方有鳥,其名爲鵷雛,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飲。一日,有隻老鴟拾得一隻腐鼠,正逢鵷雛從它頭上飛過,老鴟生怕鵷雛搶走自己的食物,便發出‘嚇’聲怒斥。爾,欲爲此鴟乎?」

  他將簪纓比作老鴟。

  可簪纓甚至沒讀過完整的莊子,他在她小時候送給她的竹刻書簡,全被庾皇后沒收毀掉了。

  他們說,那時她很傷心,又哭不出來 ,他卻壓根不知道這是何時的事。因爲他每次進宮,那個乖巧的堂妹都會對他笑靨相迎。

  他才知道,那些笑,是她用心裡的淚堆起來的。

  他才知道,簪纓從小到大,根本無一日舒展。

  那些噁心事,他一個成人聽了都渾身發寒,她一個柔弱的孩童又是如何承受過來的?

  傅則安摳摟手指緊緊揪住身下的床單,姓庾的不是個人,難道他就是人嗎?!

  現在,傅則安轉目看向姓庾的兒子,昨日大長秋死到臨頭還要用性命作保,說太子對皇后做下的事一無所知。

  可李景煥既然朝夕與簪纓相處,他又不是傻子,是真的看不見還是不願看見,是庾氏瞞得太好還是他根本不曾用心?

  傅則安用盡全力仰起半個身,拼著骨頭再次斷裂拔下頭上的簪子,劃破自己衣擺,聲音嘶啞:「僕與太子,今日義絕。」

  「你這是做什麽!」

  李景煥神色終於冷了,看著他掙扎喘熄的樣子,又於心不忍地伸手,「則安,有話好好說就是,到底發生何事?」

  傅則安嘶聲反問,「你何不去問問你的好母后,當年對簪纓做過何事?」

  衛覦說得對,此事傳揚出去,對簪纓來說是第二次傷害,他無證據,不會胡亂透露的。

  尤其太子自退婚以後心性不明,簪纓又明顯不再想入宮,他怕太子傷害她。

  對!他必須養好傷,必須站起來,去保護他的小妹妹。

  哪怕不認他也沒關係,唾棄他也沒關係,左右他也不是人了,他不是了……

  傅則安傷處崩裂,倒回床板大口大口喘熄,眼角滑出一滴淚,沒入雪白的鬢髮中。

  李景煥的臉色已不能用難看形容,他從小到大的好友,與他割袍斷義,而今日已是第二次有人讓他去問母后,她當年做過什麽?

  李景煥心緒茫茫地向下墜,母后到底做過什麽?

  顯陽宮。

  經過禦醫一日一夜地施汁,驚嚇過度而暈厥的庾氏終於悠悠轉醒。

  才醒,她倏爾回憶起昨夜鋪展在眼前的慘景,未等開口,又吐兩回。

  舉目四望,她身邊的貼身心腹只剩了關雎一個,待她從關雎口中聽聞這一晝夜外面發生了什麽變動,庾氏憔悴的臉上忽然浮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紅,抓緊女官的手臂問:

  「你說太子自己去找大司馬算賬了……不、不,快叫他回來!」

  大司馬都敢公然調兵反叛,萬一一個不忿把太子也跺成肉泥……

  「嘔!」

  庾靈鴻第三次大吐起來,到最後吐無可吐,瓷盂裡已全是黃色的膽汁。跟著,她全身冷汗淋漓地發起抖來,因爲庾氏忽然想到,大司馬捉去她的心腹整整一日,是爲了拷問什麽。

  當年調教傅簪纓之事,她千辛萬苦瞞著所有人,尤其是煥兒,她不敢告訴他分毫。

  如果衛覦從佘信幾個嘴裡撬出了東西……如果他告訴煥兒……如果他公諸於衆……

  等待她的,只會是夫妻失和,母子反目,身敗名裂。

  「不,快把太子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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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女郎得保證我今日活著走出去

  「大司馬此舉,是險而不險。廟堂視大司馬,是怕而不怕。」

  簪纓且不理宮廷內外的一塌糊塗,她只惑於小舅舅調兵後可能面臨的局面,從沈階那裡,得知了更多關於北府形勢的細情。

  她看著案上一張彎彎繞繞的輿圖,眉頭也不由糾結,「又怕又不怕?何解?」

  一場雨水後,樹上黃鶯囀,又是風和日麗。簪纓跽坐在堂中採光好的位置,一案對面,便是畫灰謀事的沈階。

  簪纓坐矮榻,他坐棋子方褥,本該比主君低一頭,卻因他個子拔群,兩人髮頂看上去平齊。

  「京口之於整個南朝的重要性,可分對外與對內兩者,女郎聽階細說。」

  他的音色低介,沒有花哨,卻不顯得陰沉寡淡,爲使簪纓聽明白,刻意放緩語速,「且不說京口作爲軍事重鎮的作用,從經營上說,京口首先溝通著三吳與京城的水道糧道。」

  沈階駢指搭在羊皮地圖上的三吳之地,「三吳之富,衆所周知,向有‘絲綿布帛之饒,覆衣天下’的說法。建康一城數十萬衆的口糧,大半全賴三吳給養。可是又有一說,三吳易動難安。」

  簪纓想起上一次小舅舅給她講的京畿地勢,恍然點頭,「江左依山環水,京城拱衛甚多,看似繁固,可正因繁庶,難以牢固。三吳到京城最主要的水路,是破崗瀆,然而其中一段轉折恰經京口……」

  她沉眉想了想,「所以一旦此段被卡,便等同斷了京城的往來給養。」

  她之前翻看唐家名下産業,見有商船、水碓舂米船、行海船以至受命爲白石壘水軍打造的戰艦,便向杜掌櫃多問了一些行船事宜,恰好瞭解此事。

  沈階頷首:「是。歷來內亂,先斷東吳道。是以若京口不守,則京師不寧。」

  「這是其一,其二,是要達成荊揚相持的局面,不使一方獨大,拱衛京師。」

  他再指地圖上的荊州,取出隨身挾帶的一截炭筆,在代表長江的那道蜿蜒水道上重重加粗。

  「長江是南朝的天然屏障,卻分上中下三遊。水往低處流,若乘舟從上遊攻下遊,則朝發而午至,午發而夕至,若由下遊逆流爭上,卻是大大受限。荊州,恰處江水上遊,天然壓制建康地勢。當初大晉在建康立都,固然因望氣師言此地有龍氣,然建康在長江中下,長期處於荊州的壓力之下,也是不爭的事實。歷來對荊州刺史的任用,便是晉君頭疼的一大難處,很多時候,不是皇帝想任用誰就任用誰,而是哪個世家勢焰強大,此權柄不想交也不得不交。北朝常笑我朝天子爲‘白板天子’,不是沒有道理的。」

  言及此處,沈階目光微厲,握炭的指尖在豫州重重捺下一筆,「雖常設豫州轄衡荊州,做爲肘腋之防,然肘腋之利一朝翻轉,也可能成爲肘腋之患。防了荊再防豫,防了豫再防荊,紛紛惚惚,無一定之時。這時,便要在回護建康最近處,設下一重鎮,厲兵秣馬,鎮守門戶,亦震懾外州,令其不敢輕啓釁心。」

  簪纓邊聽邊記,又皺眉道:「那爲何——」

  「女郎欲問,那朝廷爲何便信任北府京口,篤定衛大司馬不會生異心?」

  簪纓點頭,沈階目光內凝,「這便要說到京口對於抗擊北胡的重要地位,與大司馬其人其志。」

  他微微停頓,一裘青衫背對著大敞的堂門,卻不曾回頭,只望向他效力的主君,「接下來的話,多有涉及大司馬,女郎得保證我今日能活著走出去。」

  他並不像個怕死的人。

  可看他認真的表情,又不像在說笑。

  簪纓今日最想求知的便在於此,豈容他藏掖,眨眨眼道:「你正議事,自然無礙,你非議人,我自不許。」

  半真半笑,同有些不明意味的張馳道理。

  沈階目光向回讓了讓,年紀輕輕,一臉不苟言笑,「小人豈敢非議。」

  他用炭筆在京師東南一指半處畫一圈,「京口,東至北固山,西達江乘縣,境內有八所鎮守、城壘十一,烽火樓三十六。其在建康東門,臨長江南岸,安流民,墾荒田,屯兵甲,作爲胡漢之間最重、也是最後的一道緩衝帶,枕戈待旦以禦羌胡,此不必綴言。然女郎可知,京口之所以兵力強勁,令外族多有忌憚,令朝中提防甚重,所爲何來?」

  簪纓認真聽著。

  沈階給女公子講解得很細致:「在兩樣,一是民,二是兵。民,是流民,自從胡人入關,亂我中原,漢人南渡,這百年間陸續從淮北流亡至京口、晉陵兩地的流民,依階估算,不少於二十萬衆。這些流民之所以渡水後便停在北府,而不去更富庶的三吳,是因三吳乃江南本土世族與吳人世代紮根的地方,形成複雜,連初渡時,以王謝爲首的北方大家,都不敢在三吳之內與南方世家爭地,紛紛跑去更偏遠一些的會稽、彭城等地封山占澤建立別墅,就是根基尚弱,怕與本土的吳人起爭端,使朝局無法在江左安穩下來。而晉陵一帶的好處,在於地廣人稀,可安置下這些外來者,但弊端同時存在,便是土地荒蕪不沃。吳人有句俗諺,叫‘生東吳,死丹徒’,說的便是東吳富饒,可以在此安居樂業,丹徒貧瘠,土地堅緊如丸,只適合死葬。丹徒縣,正在京口境內。可就是這樣的土地,老一輩的北府府君致力於開墾田荒,大修水利,用來安置流民,並許諾只要在此安居下來的人,便處與田宅,分地給流民去種,讓流民足以糊口飽腹,不必再過朝不保夕的日子。

  「這般一年年一代代地經營下來,有了人,便有了民力,百姓種田便有糧穀積蓄。有了人,又有兵員,可以組織操練起來,以備對抗胡家。

  「這是流民的由來情況。兵,則是營戶,即世代爲兵籍的人。女郎,我朝兵卒的地位極低,賤於平民,賤於白丁,甚賤於工商雜戶。一人爲兵,全家受役,老子是兵,兒子也只能是兵,所娶新婦也只能出身下層,叫做門當戶對,再生子孫,還是當兵,越級娶婦則犯罪,逃匿征役則犯罪。」

  少年眼底有波瀾生起,語氣不自覺加快了些,「階少年師從潁川一位隱士劉公,座下受教,自己也曾負笄遊學,走過幾郡,所聽所觀,南朝的軍鎮無一不是視卒如芥,肆意輕賤。只有北府軍不是。」

  他看人時不避人,那片深重孤介的眼神,令簪纓有一刹失神。

  兵者賤這個說法,她是第一次聽聞。

  她原以爲今下南北兩朝對峙,南朝守江山倚重兵士,那麽從征者必有厚撫。

  她此前所見過的那些將衛,譬如皇宮禁衛,皆由各武將世家子弟抽調,把守各大宮門內禁,不說趾高氣揚,亦是頗受尊敬;再如長公主殿下的那位駙馬鎮衛將軍,也是威風凜凜,旁若無人。

  更不用說小舅舅,自來如淵如嶽,華宗聞之退避,王公見之畏懼,他麾下親兵,也都顧盼神武,不受羈縻。

  所以她下意識便以爲,但凡穿甲者,腰杆子裡總有一二分硬氣的。

  竟非如此麽。

  那些下層的兵士,她沒機會見到的那些人,原是代代脫不得賤籍,戶戶娶不得高女。

  簪纓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臉皮慢慢熱起來,暗想沈階若非爲她謀事,只怕會連她一同罵進何不食肉糜裡去。

  「北府兵不同?」她不自覺間忘了最初的問題,抓住這一點重複。

  「是。」沈階道,「北府兵之強,強在騎兵。當年五胡之所以能馬踏中原,欺我漢家,靠的便是世代遊牧部落超強的騎兵軍隊。既然世人皆言北人強悍,南人柔弱,祖將軍接手北府軍後,便擬定「以夷制夷,以硬碰硬」之策,力圖訓出一支精於衝鋒猛戰的重騎軍。而北胡之所以兵卒齊心,驍勇善戰,另一個原因,便在於北朝的兵制不同我朝徵兵入伍,而是部落兵制,他們部落的酋長與部下往往親若父子,而非上峰下級的關係,父子同陣,自效死力。祖將軍亦效仿之,或者說不是仿效,而是祖公天性大仁,與部下同食同寢,愛兵如子,伍長以上兵將陣亡,皆親自過問撫恤之事。等衛大司馬接手之後,在此之上更添了兩條,一是精兵精甲,一是身先士卒。」

  他一氣說完,見女郎聽得認真,眼神愈發皎亮。

  他這裡略一頓,簪纓緊接著便問:「如何精兵精甲,如何身先士卒?」

  「此事,但留心者皆知,並非隱秘,想來我說出口,大司馬當恕我……」沈階低念一句,駢夾指間的一截短炭無意識搓動,染黑指甲,繼續爲女郎解惑道,「在衛大司馬接手京口之前,北府兵丁所穿的戰甲,不過是造價最低的皮革甲,這是沒法子的事,北府的嫡系兵戶加流民兵力,不少於二十萬衆,朝廷下發邊費年年不足,只靠本地田賦助軍,早已捉襟見肘。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縱使祖將軍能征善戰,用裝備參差的兵甲去對抗更爲驍勇的北胡騎兵,勝也勝得艱難。

  「大司馬上位後,魄力極大地將玄鐵鎖子甲普及到下層士兵中,並設立什長以上,用七劄鞶甲,幢主以上,鐵甲內加皮革,校尉以上,玄甲內加蠶絲,參將以上,便配裲襠甲、明光甲這等昂貴鎧甲。

  「盔甲如是,兵器亦如是。據聞大司馬擅用武器爲馬槊,槊,自古便是馬上兵器之王,一槊在手,萬軍辟易。然而槊的製作方式又極爲繁瑣費時,一杆好槊,不是銅鐵所制,而是韌木膠合,風乾再三,再用一根麻繩繫在槊端二尺處,檢驗兩端是否不墜不浮,全部通過,才算合格。所以有一槊百金的說法。這樣的武器,一般將族子弟尚且用不起,只有高門世族,身家底蘊深厚者才配用。然大司馬卻說,願使帳下騎兵人人用槊。」

  簪纓聽到這裡深深屏住一口氣。

  一槊百金,卻使人人用槊。

  又是精甲,又是強械,又是戰馬,朝廷負擔不起這筆龐大的開銷,那麽這筆錢是從哪來的?

  「如此靡費,錢從何來?」沈階適時接下去,問得與她心裡話如出一轍。

  簪纓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難不成,這筆軍費是由唐家暗地裡支持的?!

  可是不對,據她所知,唐氏與北府軍隊之間並無往來。至少杜掌櫃從未向她提起過。

  沈階接著道:「當時朝中不少人皆說,大司馬年少氣盛,一意孤行,既不懂治軍底裡,也不曉治家艱難,如此做是捨本逐末,尾大不掉,早晚有一日無以爲繼,會拖死整座軍鎮。可誰也沒想到,大司馬就這樣一年一年地將煥然一新的北府軍撐了起來。聽聞,大司馬曾在三軍之前笑言:只要能給他打勝仗,他就願意用好馬好鞍好刀好槍伺候著,肉食麥飯管夠,立了功說不上媳婦的,他叫徐軍師親自保媒去。」

  簪纓目光閃動,在他栩栩如生的描畫裡,她仿佛看見一個意氣風發又帶著點蓬勃痞氣的披甲將軍,橫槊作笑談。也有幾分能想像,徐先生聽見那禍水東引的壯軍辭時,是怎樣一種無奈的神情。

  少女潔白的眉心舒展又凝住。

  又是什麽樣的經歷,讓這位北府戰神在短短幾年裡,從那般意氣風發,養成如今沉如淵嶽的氣質?

  不是如今不好,只是,「他很艱難。」

  「這便是艱難了嗎?」

  沈階低沉了嗓音,「又聞大司馬帶兵與匈奴列陣對戰,次次一馬當先,衝鋒最前。凡兵者,有先衝鋒銳,有鎮軍主將。先鋒負責衝刺,主將則坐鎮中帳,運籌帷幄,像大司馬這般不要命的打法,遍數南北兩朝,也再找不出第二個來。朝野上下,便又響起一種聲音,道大司馬單逞匹夫之勇,不顧謀略調度,是謂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終有氣衰力盡的一日,到那時,僥幸贏了幾仗的北府兵便成一盤散沙,不攻自破。」

  砰地一聲,一隻粉拳忍不住砸在案上,濺出盞中的幾滴茶水。

  沈階的眉心跟著跳了一跳。

  「說風涼話的人,何不去沙場守疆一日?」簪纓雪腮緊繃,重重道,「我舅父從未輸過。」

  沈階唇角動了動,掩睫道:「是,據僕所知,大司馬至今無敗績。他如是一位天生的戰神,不可以常理揣度,馬上用玄鐵重武,次次身先士卒,這麽多年,依舊不見疲態。連禮儀化外的匈奴也要敬佩一聲,‘此子真無敵’。」

  「女郎,你可知,由大司馬統領的北府軍,在這五年大大小小的抗胡之戰中,死傷率低得有多驚人。」

  簪纓不知確切數目,卻能夠想像,一個不惜用精甲精器去武裝自己部下的人,一個對陣時打馬衝在最前的人,不會允許手底帶出的每一個兵枉死。

  愛兵如子,不是口頭說說而已。

  只是這世道,卻覺得愛兵如子等同愛草如金,不過笑談。

  簪纓垂下的濃密曲睫微顫,被沈階一氣灌輸了這許多軍政之事,胸臆有所充溢,卻一時說不出來。

  沈階等女郎心情平復,同樣默著。

  屋裡靜了,屋外喧吵的黃鶯唧唧又占上風,沈階餘光見案上有幾滴茶漬未乾,不知在想什麽,走神似的取帕擦拭。

  袖頭裡的白絲帕才拈出來,少年忽凜然回神,又塞回去。

  「咦,似乎有些眼熟呢。」敞開的堂門廊子上,穿綠襦綠裳的阿蕪探進小半顆腦袋,那一角絲帕沒逃過她的眼。

  原本小娘子問策光明正大,一園子裡又都是自己人,便沒有避人,也不防著人聽。阿蕪對那些複雜的彎彎繞繞是不感興趣的,只是隔著門欞,聽見少年口齒清晰,嗓音低冽如潺潺泉流,不覺被吸引。

  於是耳朵越聽越往前湊,不覺間便探了半個腦袋進去,正撞見那一幕。

  沒等阿蕪想起來那帕子有何古怪,被打斷了思緒的簪纓抬頭。

  她不明所以,先看了眼沈階,見他神色冷靜如舊,只是向陽的那側耳尖被曬得有些紅。

  簪纓讓他不妨往右邊挪挪墊子,又嗔視阿蕪,「不可失禮,來給沈先生倒茶,潤潤喉。」

  阿蕪趨步入室,彎身在沈階旁邊續上茶後,餘光悄悄往他的袖子瞟。

  目不旁視的沈階已斂起袖管正襟端坐,道聲多謝,又下垂視線對女郎道,「階今日多言了。」

  「半點不多,猶嫌太少。」

  經過這番長談,簪纓對此人所懷才學又有了新的認識,由衷道:「你想要吐露這些見解,一定很久了。」

  沈階持盞的手微微顫唞,茶湯泛起帶著漣漪的明光,映入他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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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井蛙看到的天

  東堂外有個小池塘,一向忙碌的杜掌櫃已經在鵝卵石子路上溜溜達達,背著手看了半晌魚。

  眼睛不往堂裡看,耳朵卻一直豎著。

  不知何時,他身邊多出一人,一道看魚,堂內並未刻意避忌的談話也入耳幾句,輕歎:

  「揮毫千策人不問,腹有千言吐不得。不如種田啊……」

  「你老哥別酸。」杜掌櫃看到徐寔,一改幫著小娘子提防少艾郎君的作派,挺直身軀,「怎麽樣,我們小娘子拾到寶了吧?」

  徐寔捋須不置可否,「無多少自出機杼,大抵是道聽途說。尚有可觀。」

  能從他嘴裡說出這麽一句,便已算幾分青眼了,杜掌櫃想想又覺得不可思議,「這樣個有見地的年輕人,何以一直沒有嶄露頭角。」

  徐寔嘴邊淡淡勾起嘲意,「小仙翁葛稚川那句話怎麽說來著,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啊。」
-
  「可先生還是沒說明,如此神武的北府軍,朝廷分明提防,何以又叫‘怕而不怕’?」

  堂中,簪纓待沈階喝完茶水,再次發問。

  沈階點頭將手指移向那塊由他揮斥談興的羊皮圖,正待開口,他忽又皺眉,隨口喃喃:「此輿圖不夠大。」

  簪纓心念微動,多看了沈階一眼。

  她會意地喚人取來北朝疆域圖。

  商人所用的地圖,與行軍的佈防輿圖是不同的,家下人費了些功夫,才尋來一張標有川勢地形的北朝輿圖。

  沈階接過後,略不在意地將兩張圖上下拼在一起,又指著最上的一條幾字形蜿蜒水脈。

  「我大晉北禦胡人,最上策爲防河。」

  又向下移指,「其次防淮。」

  又向下移指,「其次防江。」

  「十五年前的第三次北伐,劉洹將軍率軍奪回袞州,是晉朝渡江以後收復的最遠疆域,可惜管樂有才,關張無命,將軍早喪,其地兩年內復失。黃河線失守後,南人日漸墮志,到祖松之將軍時期,已只能在淮泗經營,好在祖將軍於東豫、南兗兩地,頗打下幾場硬仗,又經營出了氣候。到大司馬接手,便一心秣馬厲兵,蓄勢待發。」

  他循循善誘,簪纓望著那兩圖相接間的縫隙,心中忽生一點靈犀。

  她突然便知道了衛覦的志向是什麽。

  ——舅父之志,又在何處?

  ——三哥說我之志,是淩虛蹈空,誤國害民。

  「北伐。」

  他的志向,是想促成南朝對北朝的第四次北伐,收復中原!

  「不錯。」沈階點頭。

  這亦不是什麽秘密了,但凡對大司馬的逸聞有心關注之人,都聽說過他九歲時讀漢史,掩卷後涕泣放言,「此生無他願,立志復河山。」從此棄文習武,藏劍學槍,被時人評價小時了了,性卻喜兵,自甘墮落,引爲一時異事。

  但沈階低估了簪纓長在深宮十幾年,對外事的無知程度。

  這些衛覦的舊事她聞所未聞,出宮以來,更沒有什麽人敢當著她的面談論衛覦,是以這一點,卻是簪纓自己琢磨出來的。

  她一瞬恍悟之後,卻更爲不解了,這不是好事嗎,爲何阿父當年會說那麽重的話……

  「淩虛蹈空,誤國害民……」

  沈階陡然抬眼,「女郎也如此認爲?」

  簪纓後背浮起一層寒栗,「還有誰這樣認爲?」

  沈階默了默,眼裡凝出一點似刻似薄的光,「很多人,不妨說,整個南朝廟堂,下至所有世家,都不贊同再次興兵北伐。」

  「爲何?」簪纓的心沉沉發墜。

  沈階:「國庫不盈、時機不到、勞民傷財、易致內亂、動搖根基……林林總總,左不過這些。」

  簪纓的手掌蜷了又鬆,良久的沉思後,她終於明白了。

  明白爲何沈階說小舅舅調走兵防,是險而不險——因爲北府雖空,臨岸尚有一段四十里寬的長江天塹,小舅舅既有抗胡之志,便非任性之人,胡人倘若想趁隙渡江攻晉,就要掂量掂量這四十里的江水能不能順利渡過,渡江至半,會不會突現伏擊,故不敢輕舉妄動。

  她也明白了,朝廷對小舅舅爲何怕而不怕——因爲北府兵再強悍,小舅舅卻一心想要北征,打仗需要各方的配合,比如糧草道不能受卡,四方援引州郡也不能背後捅刀子,大司馬再強,也免不了後方配合,所以他不會想要建亂。

  大晉君臣只要抓準了這一點,便等同掣住大司馬的臂肘,便可高枕無憂。

  白蟻噬大象,蚍蜉撼高樹。

  這些人倚仗的,不過是他志在遠方,不過是他無心爭奪內政權柄,卻反道他是國賊。

  簪纓氣息起伏,圓潤的桃花眸向內收斂,肘壓几案向前一傾身,鬢上珠釵一陣細響,問沈階:「蹈玉也以爲北伐不妥嗎?」

  沈階這半日都是有問必答,聽到此問,似在意料之中,卻靜了許久未言。

  他第一次回過頭瞥了眼堂外,與杜掌櫃閑聊的徐寔已經離開了。

  少年狹麗的眼鋒一綻而收,靜靜回道:「此非階可議事。」

  簪纓憋了片刻,徐吐一口氣,沒再勉強追問。

  她尚且知道自己的斤兩,北伐事關重大,還不是她眼下能夠得著的。今日她想瞭解的事,都已知之甚詳,甚至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期,還需留待時間消化。

  沈階便起身告辭。

  他不放心母親獨身在家,此前婉拒了主家留他住在烏衣巷的邀約。女郎有事召他即來,無事,他便離府。

  「用過午食再走吧。」簪纓留客。

  把人拘來一上午,板板眼眼地給她分析了一大通,末了只給人灌半肚子茶水,怎麽也說不過去。

  沈階謝過她的好意,眉梢和軟了些,「家母在家還未用過,階不敢擅享。何況,階未向女郎獻一策,不曾分君之憂,不敢食君之祿。」

  簪纓覺得她這位卿客旁的都好,就是太較真,仰面輕哂:「也太過謙了,今日受教良多,豈言無策。」

  「那日向女郎投名,本爲應對東宮,這幾日女郎卻從未就此問詢一句。」沈階高高的個子逆著光,聲低如石,「想來,女郎當日心中已有定算,卻是階投機了。」

  簪纓無奈,不介意流露自己的心裡話:「井蛙看到的天,就只那一點,但對那一片小小天空尚算熟悉。勳貴門閥素來看重的,名望二字而已,我爲先君大辦喪事後,這一點就有了。借這陣東風,一個‘功臣之後’的言行,又會不會影響衆人的判斷呢,我拭目以待。之後綢繆,自然需要你。」

  說罷,她心裡又自嘲一聲:功臣之後。

  前世她爲著傅妝雪身上這四個字,被壓得死死的。

  就因傅妝雪的父親在北伐之役中立過汗馬功勞,傅則安勸她容讓,若不容讓,便是不敬大伯這個忠臣,不顧家國之義。庾皇后得知太子與她的交往,及笄宴後,也開導她大度,說此女雖爲外生庶女,卻是功臣之後,輕慢了她,容易遭人話柄。

  先敬羅衣後敬人,先看品第後看品性,世道如此,她不認同,但何妨借勢。

  她現今有父母的蔭澤,有長一輩結下的善緣,有小舅舅給的底氣,有整個唐氏做爲後盾;而庾氏是一門孤女,除了一個皇后的名頭和一個太子生母的身份,再無其他倚靠。

  她很想知道,當顯陽宮那位辛苦維持多年的賢名出現裂痕,東宮爲保地位,是會救母,還是絕母?

  簪纓有些寥淡地垂下眼皮,就是有些對不起阿父。

  原該正心誠意爲他送靈一場的,卻說到底是利用了阿父的哀榮,大張旗鼓,給自己積養名望。

  不過阿父在天有靈,定會原諒她的小小劣性吧。

  一定是的,簪纓雖然不記得雙親,卻自作主張地在心裡給他們分配了形象,阿父便是那事事聽從妻子,卻會悄悄護著女兒調皮搗蛋的儒雅君子,阿母便是那會對她叉手瞪眼,但只她一撒嬌,就立刻敗下陣來的颯爽女郎,說不定看她太過可愛,還忍不住要摟她在懷裡親一親。

  總之,無論她做什麽,他們都寵著她就對了。

  廚房今日做了給老人家進補的蒸羊羔,原是爲郗太妃備的,簪纓讓沈階帶回去一些給沈母嘗嘗。

  沈階猶豫了一下,沒有拒絕。

  他走後,簪纓輕輕捶了下肩膀,向堂外張望,發現之前還在院裡晃蕩的杜伯伯,隨著沈階離去也溜得沒影了。

  她不由失笑,又讓春堇把人請回來。

  杜掌櫃脫履進門後,簪纓臉上的笑意又消淡了,待他落座,凝色低問:「伯伯,小舅舅改造北府軍所耗軍資,與唐家可有關係?」   

  杜掌櫃沒想到小娘子如此單刀直入,一愣之後,用一種深許的眼光看著她,也便坦然回答。

  「無。」

  問者問得直白,答者答得篤定,簪纓眉頭輕皺起來。

  這個答案,其實未出她的預料,說不上來原因,她直覺小舅舅不會動用唐氏之財。

  那他年年疊代戰甲兵器,養活整個北府軍的大筆開銷,是用什麽法子湊出來的?

  杜掌櫃這時微歎一聲:「小娘子將來若有機會,可去衛府做個客。不過嘛,衛府閉門多年,衛公也有多年不見客了。」

  簪纓似懂非懂,忽才想起,小舅舅回京以來先是住在行宮,後來又住烏衣巷,卻從未提起衛府半句。

  杜掌櫃見眼前少女神色中天真漸少,思慮漸多,心內猶疑。都說人自識事憂患起,小娘子意欲多識多知,他雖心疼,這些日子也隨小娘子的心願,將唐氏旗下的主業給小娘子說了七七八八。

  唯獨多年前與大司馬的一樁約定,因對方叮囑此事絕密,萬萬不可洩露,杜掌櫃一向守口如瓶,就連髮妻阿任,也從未透露過。

  但小娘子是將來的唐氏之主,有些重要之事一味瞞著她,未見得是對她好……

  「杜伯伯有話,不妨直言。」

  養氣功夫一向不差的杜防風一怔後笑,是苦笑,「自打招了那沈郎君來,小娘子是越發厲害嘍。」

  簪纓臉皮薄,「再不長進,可怎生得了。是與小舅舅有關?」

  杜掌櫃想了想小娘子與大司馬的交情,終於點頭,先命婢子將堂門關起,把守廊外。簪纓見他如此慎重,也沉凝氣息。

  便聽杜掌櫃用罕見嚴肅的語調道:「小娘子須保證,此言出於僕口入於君耳,再不可告知第三人,包括那沈郎君——尤其是沈郎君。」

  簪纓點頭應是,杜掌櫃這才繼續道,「大約七八年前,大司馬曾有一封密函致我,請求我發動唐氏所有商路人脈,爲他尋幾味藥。」

  簪纓的心重重一頓,幾乎馬上想到了什麽,「找藥?是治小舅舅傷病的藥嗎?」

  杜掌櫃搖頭,「不,那時大司馬尚在祖將軍帳下,還未聽說他身負寒傷,信上說,是祖將軍受了傷,爲祖將軍尋救命之藥。只是當時爲了不引起朝野及北胡異動,此事秘不外露,大司馬特意叮囑我,不可洩露,不遺餘力,不惜代價。是以這些年來,此事都是我親自督辦,不敢假手於人。」

  簪纓回想沈階之前講的北府細務,「可聽說五年前……」

  杜掌櫃點頭,「大司馬交代下來的六味藥材還不等找齊,五年前,祖將軍便去了,卻是死因成迷。然那之後,大司馬卻請我繼續尋藥。」

  祖將軍死因成謎,之後衛覦卻染上古怪病症,尋找相同的藥。

  杜掌櫃雖沒有明說自己的猜測,簪纓聯繫前因後果,心中也有了幾分形影,攥住手掌心,「是些什麽藥?」

  杜掌櫃想了想,扳著指頭數:「白黿甲,運日羽,龍漦香,銀環蛇膽,佛睛黑石,金鱗薜荔。

  「其中白黿甲與龍漦香,中原無有,是唐氏通往絕域的商船帶回來的,依兩家關係,大司馬卻如何也不肯白要,倍價買下。運日羽便是鴆鳥的羽毛,與那什麽毒蛇的膽,北府自己尋到了。至於另外兩樣,至今還沒找著。」

  這些藥引子簪纓聞所未聞,一樣比一樣古怪不說,其中還有劇毒之物,她心裡更慌。

  「小舅舅他……究竟怎麽了?爲何還要以毒攻毒?」

  杜掌櫃搖頭,他雖負責找藥,對於其間詳情,大司馬一字不透露,他便知那不是自己該問的。

  簪纓聲腔微顫,又追問,「什麽是佛睛黑石,我從未聽過,十分難找嗎?」

  「那是……」杜掌櫃看見小娘子急得皺在一起的眉眼,醞釀了一下措辭,「古籍中記載,有德高僧坐化後,涅槃成佛,目睛能轉能視,與活人無異,佛睛黑石便是佛陀的眼睛所化。」

  他說著歎了口氣,「時下佛教雖則興起,然而從南到北,凡唐氏行商所到之地,從未聽說過哪座寺廟中,有高僧圓寂後結成什麽舍利,這是其一。其二,即便有,哪個方丈允許僧佛遺世聖物給人入藥?」

  簪纓又問金鱗薜荔,杜掌櫃卻說此物連在古書的蹤影都找不到,更不知是何物。

  素裳少女聽完這些,默默倚在榻靠上。

  她憶起第一回 在行宮上見到小舅舅的情形,沙場萬人敵,卻那般冷懨疲淡,披狐裘烤著火,睫上生白霜。

  老天不該如此對待他的。

  只要能找齊最後兩味藥,他是不是就能好了?

  可是以唐氏消息之靈通,商號之龐多,費時之久遠,都無法找到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和方才沈階的分析相比,簪纓一時竟不知小舅舅所背負的哪一件事,更令她沮喪。

  沉默了許久,簪纓道:「便請伯伯再留心找尋。」

  「這些年一直找著呢,未有一日或忘。」杜掌櫃也唏噓,「僕將此事告知小娘子,是不想欺主,不過此事全由僕來操持,小娘子萬莫鬱結在心。老話說福禍相倚,大司馬非常人,必有天靈庇佑,將來未必不能峰回路轉。在此之前,倘若小娘子先病倒了,可不是我的過錯了麽。」

  「伯伯放心,我不矯情的。」簪纓就算再心疼再著急,也知道唐氏能做的比她一人之力多得多,這麽多人找了這麽多年都無所得,難道她哭一哭,就能有嗎,何況她還哭不出來。若教小舅舅得知,未嘗不笑她姿態小氣。

  她在心中默念,佛睛黑石,金鱗薜荔,「我記下了。」
-
  麾扇園中,草本茂盛。

  衛覦坐在無蔭無涼陽光最曝的芍藥圃外,別人汗珠豆大,他只是唇薄齒冷,一領黑狐裘,襯得他顔面肌膚越發幽白,如同敷粉。

  一旁打著鵝羽扇的徐寔,有一句沒一句地轉述那青衫少年的言論,衛覦沒什麽反應。

  男人懶垂眸子,推開膝旁方石上足有一人之高的黃銅匣蓋,兩截尚未拼接的綠沉鐵隕槊杆映入眼簾。

  指甲輕彈其上,振然有金石之聲。

  他身側立著個緊束腰高束髻的勁裝青年,不是麾扇園眼熟面孔,卻是自京口奉令背槊而來的左將軍謝榆。

  謝榆不時望一眼大將軍的面色,眉頭緊鎖,心道:大將軍體內那蠱,向來每月發作一回,一日輒了,今日已是十八,大將軍爲何還在穿裘?

  他私下問過軍師,這徐先生卻顧左右而言他,眼下還有心思閑談起來,「要說小娘子果真說話算話,聽說堵在府門口,把上門來的內監、太子通通罵了回去,樣子叫一個兇。」

  聽到這兒,衛覦長眉下懨冷的劍目終於彎起一個不顯眼的弧度,又彈槊一聲。

  謝榆看得驚異,不知穿裘時脾氣最壞的將軍,何以會笑。
-
  京師孔子巷東的青溪埭一帶,是皇親國戚紮堆的富貴里坊。

  其中一幢黛瓦粉牆的五進深宅,從前爲國丈府邸,如今卻門前寥落,烏雀都無一隻。

  緊閉的黑漆大門內,空曠庭院無山無石無樹無亭,二門裡,倒是保留下來一片荷塘,水菱碧荇間,幾十尾草魚遊得歡快。

  一個鬢髮尚漆黑的布衣老丈,立在池邊,笑眯眯地撚著魚食投水。

  自打家裡頭的祖宗將這池裡原來蓄養的金尾鯉,以「大玄儒手飼之魚」的名目一條十金賣出去後,他能夠解悶的,也就剩這些不值錢的草魚了。

  這時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走來,見了老爺,欲言又止。

  衛崔巍看過去,猜測:「離京回北府了?」

  管家搖頭,從他的視野裡,能看到對面開著門扇通風曝陽的幾間屋閣內,板壁光禿,屋宇空蕩,無屏風坐榻之俱,無玉瓷瓶玩爲飾,與那抄了家的府宅也沒什麽區別。

  管家悵惘咬咬牙,說了四事:「郎君爲成忠公扶靈;北府騎尉夜闖顯陽宮送了四甕醢;北府軍南下六十里;街巷生傳言……庾皇后苛待成忠公小娘子。」

  衛崔嵬投食的手停住。

  低道:「是我老頭子錯了麽?輕山,他不會原諒我了,是吧。」

  「老爺別這麽想,」管家擦擦眼睛,「郎君只是、只是……」

  「只是過家門而不入。我知道。」喂魚的老人拋下一鬥餌,引得一池灰不溜秋的草魚爭食,忽然彎腰按住肋頭,皺眉道:「哎呀。」

  「老爺!」

  隨著這道聲音,數十道黑影從四面八方湧現,身姿如鷹鶻,幾個快速起落便圍攏到家主三尺之內。

  訓練有素的暗衛們背向內,面向外,刀劍出鞘,謹慎地觀察四周。

  衛崔嵬站起身呵呵一笑。

  正在緊張爲他把脈的暗衛愣了一下,隨即無奈鬆手。

  「老爺!您別拿此事開玩笑成不成!」反應過來的管家氣了個倒噎,「郎君留下的暗衛不是給您玩的!」

  「老朽無用人,阿誰刺殺我。」容顔並不算老的老人將目光投向池塘,「魚兒,魚兒,多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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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小菩薩

  那傳言一日之間在建康城生了根、長了腳,說庾皇后在宮裡苛待成忠公小娘子。

  要不怎麽那位纓娘子在她自己的及笄宴上,白衣素簪,額髮厚重,且少粉黛,一副由人刻意扮拙的樣子?又被太子用一個胡女隨意踐踏,皇后娘娘當時卻無一句回護。

  再有樂遊苑的那場賞荷宴,仙人一般風神秀麗的少女行止如儀,卻不識詩賦爲何物,甚至連一句離騷都未聽過,連幾大世家的主母夫人也認不全,顯然是第一次參加這種筵席。

  皇后娘娘不是向來宣稱視她如己出嗎,誰家養女兒,是這樣恨不得抹成一張白紙的養法?

  聽到風聞的世家之人都震驚不已,誰都不是傻子,這話裡話外的意思,可是妥妥的誅心之論!

  忙差人去打聽傳言的源頭,卻竟是出自烏衣巷謝家,素有才名的才女謝既漾之口。

  這也難怪,往常這位謝才女的詩作便廣受城中名士追捧,一出手便有百口傳,所以她的話在一日之間一傳十、十傳百也不足爲怪了。

  也並沒有人覺得謝女郎對中宮不敬,人家老子在荊州掌軍政,伯父叔父舅父都是當世的大學者,穩占太學大儒前三甲,幾個哥哥兄弟也是年紀輕輕有傑名,連一個十六歲的侄兒謝翀,都做上了荊州都督從事中郎,人家說一句話怎麽了?

  再說這猜測琢磨起來,居然越想越有理。

  坊間有「吃絕戶」一說,上不得大戶人家的檯面,有些底蘊的門庭都不屑一顧。不過皇家在十多年前,先皇后才辭世,便改衛唐之婚約爲庾唐之約,爲的是什麽,大家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

  可既要了人家的家底,還不用心教導人家女兒,這便做得太過了。聯想庾娘娘素日溫婉賢良的樣子,聞信之人半信半疑。

  可倘若中宮無愧,又爲何遲遲不出面解釋?

  這些沸議傳進簪纓耳中時,她頗覺意外。

  只因她本打算著用唐氏的人脈去散播此事的,東西兩市也不算小,只要一點引導的火種丟下去,不用直說,也足以引起京人的浮想聯翩。

  卻沒想到慢了那位謝女郎一步。

  簪纓奇怪,謝氏主母程蘊雖與她阿母相識,但她在賞荷宴後,與他家來往並不密切。

  「我與謝家姊姊僅有一面之緣,她何以幫我?她會不會惹禍上身?」

  說這話的時候任娘子在旁邊,望著小娘子明淨柔麗的容顔,她心道,這樣面善心慈的女娘,誰見過一眼能不喜歡呢。

  任氏柔聲寬慰:「小娘子莫擔心,謝氏家大業大,謝家女公子廣有才名,宮裡便是想追究也要掂量掂量。只是……爲難了小娘子,由著外頭人議論。」

  簪纓搖頭道,「本也要如此的。」

  被人議論兩句,不傷皮不掉肉,怕什麽的。只要這事能引起波瀾,逼得顯陽宮那邊寢食不安,便足夠了。

  任氏眼圈卻紅了一圈,「小娘子,從前受苦了。啐!什麽母儀天下,竟這般作踐人磋磨人……往常我問小娘子在宮裡的事,小娘子總不肯多說,越這般,僕婦越發愧疚,也怪老杜眼力見兒不夠,從前他也不是沒進宮給小娘子請過安,居然硬是沒瞧出異樣。」

  她說著說著上了帕子,簪纓忙道:「任姊姊千萬別這樣說,還是你教我的話,毒蛇咬人,難道要怪人的皮肉長得軟麽。」

  那時候,連她自己還日日傻樂呵著,不知道身在局中,旁人又如何察覺?

  飼弄傀儡最高明的法子,原不是控制的線越多越好,而是線絲無形,傀儡自動。

  簪纓的眼光寒涼下去。哄好了任氏,令她取來一張花箋,親自寫了謝辭帖送去謝府。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謝女高義,她心中感激,不是差這幾步路的功夫不願上門,只是如果公然串門往來,落了有心人的眼,恐對謝家不好。

  再說謝家主爲荊州牧,掌荊州兵馬,若被人攀汙與大司馬的北府兵有往來,總歸是件麻煩事。

  安排完了事,簪纓便打算去那邊兒園裡看望小舅舅,卻見正房裡伺候郗太妃的李嬤嬤來拜見。

  「娘子玉安。太妃娘娘這日精神頭不錯,想請小娘子過去說說話呢。」

  簪纓一聽,便隨了李嬤嬤過去。

  這正房獨院闊大整麗,廊上有兩個穿宮裝的守門女使,也是從宮裡帶出來的。簪纓蓮步嫋娜邁進門中,有淺淺沉水香的味道飄在屋子裡。

  郗老太妃穿著一身家常寬鬆雪青禪衣,花白的髮髻上壓一支攢金珠釵,正扶著女使的手臂在地上慢慢走動。

  多虧簪纓照料得細心,老人家養得比在宮裡時還安泰些,原本經過之前的一場絕食,太醫都說熬不過一個春秋了,可照眼下容光煥發的精神頭來看,且還有壽祿在後頭。

  一見簪纓,老太妃立刻眉開眼笑地拉住她的手,簪纓笑著打趣一句,「老娘娘今日認得我。」

  「你這個小囡囡喲,我便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你這孩子的好。」

  郗太妃在她的鼻頭輕輕一刮,拉著簪纓緩緩共坐在榻上,看不夠似的看著這小女娘的清眉秀目,心疼得不知怎樣好,「只是外頭發生這麽大事,你一味瞞著老身。庾皇后……庾靈鴻,對你不好,都是真的嗎?」簪纓這才明白太妃叫她來的緣故。

  她看了立在下首的李嬤嬤一眼,聲音多了分嬌氣,「娘娘的耳目也太靈光了,這也不是什麽大事,您老只管頤養天年便是。」

  「那便是真的了。」郗太妃面色發沉,竟恨得捶了下床榻,反把簪纓唬一跳。

  「先太后去得早,可恨老身這些年也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一味在太妃苑裡躲懶貪享受,皇宮裡出了豺狼,我竟不知!」

  簪纓低頭默默,手上的力道忽而微重,郗太妃神情切切:「好孩子,你受委屈了。阿纓放心,我只消還有一口氣在,這個公道必爲你討回來。」

  老人緩了一口氣,又道:「我已命容芝去信到巴蜀,給我那多年見不著的阿兒說了京中情況。阿纓,你父母皆不在了,老身一想到你這麽輕的年紀,便伶仃一人,心頭就發堵。我白受了你這些年的孝順,連這條朽命,都是你從閻王爺那兒搶回來的,卻從來也沒庇護到你什麽,實是不像樣。你退了太子的婚,無妨,便讓我認你做個親親孫女,讓我那在蜀地稱王的兒,做你義父,護你一世,就是宮裡的哪個來了也別想欺負你!不知你嫌不嫌棄?」

  讓蜀親王做她的義父?

  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說法簪纓從未想過,一時間驚得站起,「這自然不成的,老娘娘,蒙您看重,阿纓不敢高攀。」

  「什麽叫高攀!我的命都是你救回來的,你便是我們一家子的恩人。」

  老太妃露出個嫌小輩人瞎推讓的表情,內裡還是源於疼惜她,「我知道,你阿父是個頂天立地的大才,文武雙諡的開國公,自來也無第二份兒。我那不爭氣的兒,不過仗著個宗室的好出身,其實比你父親所爲,大大不如……」

  簪纓卻特別瞭解這位老小孩的脾性,她這是一不順意就開始耍無賴了。

  可貶低著差點登庸爲帝的主兒來給她抬捧,她也受不起,仔細想了一想,還是道:「老娘娘,您的好意阿纓心領,此事斷乎不可。」

  漫說她當初答應徽郡王救人,圖的不是報償,便是要找盟友,要認乾親,也不能沾蜀王的邊兒。

  誰都知道蜀王心懷大義,當初爲了社稷穩固,主動放棄儲君之位,爲大晉鎮守西門,那麽他必是不願看到朝野生亂。而她現下盤算的,卻是要把庾氏母子拉下馬,說白了,與謀逆也沒什麽太大區別。

  這若是結了親,也無異給自己結了仇吧。

  簪纓心內笑笑,好不容易把老太妃哄得忘了這樁事,辭出來,卻見春堇匆匆走來。

  「何事?」

  春堇往正房瞟一眼,引小娘子走出院子,回稟道:「是東西兩市的唐氏大查櫃們,聽聞了那樁傳言,紛紛去杜掌櫃那求問虛實,義憤填膺,吵嚷著集體罷市一個月。」

  「這事我知道。」簪纓之前便聽任氏提過,也不曾攔著,「怎麽了?」

  「這京城最大的兩座市集便是東西市,唐家占大半,這一罷市,可不半個建康城的供給都難了麽。」說到這裡,春堇有些哭笑不得:

  「旁的都好說,只像一些活魚新鮮雞子大鴨子的,講究的人家,日日都要到市上采買新鮮的。一等豪閥自家有蓄場果園,次一等的門戶便要靠大市上的牙人日日送到府上。張禦史家的老太太胃口好,每日必要食一盅鴨血蒸甲魚,關了市,張家人從旁處采買,幾乎攢了一水池,那張老太太硬說不是她平日吃的味道,一日不食此味,人就萎靡起來了。張家人無法,竟求到咱們府上,只求唐氏蓬萊記每日賣一隻甲魚一隻老鴨給他,花費多少都認出,還是那府裡二夫人親自上門來的呢,說,小娘子是最最心善的小菩薩,定會憐弱惜老。」

  聽到「小菩薩」三字,簪纓淡然一笑。

  依稀仿佛,從前在宮裡也聽過這說法。

  「我是什麽好人麽?」少女掩著縠紗團扇,只露出一雙天真無邪的桃花眼,俏然輕眨,「去告訴張夫人,想吃甲魚也成,我要的報酬,不在銀錢。」
-
  這些不利於庾皇后的傳言,原本只在高門圈子裡打轉,東市西市一癱瘓,罷,京裡更多的人都知道了,都在談論。

  「……謝既漾、謝既漾!本宮與謝氏多年來井水不犯河水,她胡言亂語些什麽?」   

  一隻紫胎青瓷茶盞被用力摜在地上,碎瓷斑駁。

  庾靈鴻才從心腹被跺成肉泥的打擊中回轉過幾分,唇色連著幾日還是雪白雪白的,聽說宮外風聞起,又一個氣急病倒了。

  她前日從昏迷中轉醒,心虛過後,才反應過神來,衛覦若真從佘信幾個嘴裡挖出了什麽舊事,依他的鬼脾氣,早就衝到顯陽宮來與她對質了,怎麽單是調兵給朝廷示威,而半點沒針對她?

  庾靈鴻便心存了僥幸,自己調教出的心腹,也許終歸是忠心耿耿的,便是惡賊百般淫威,也不曾令他們背主。

  仗著這一點,那日煥兒回來後,任他如何著了魔似的追問,庾氏只道噁心頭疼,敷衍了過去。

  可這才幾天,潑天的污水便潑到她頭上了!

  據宮人探聽回來的消息,連庾靈鴻這三個字,都成了那些街頭巷尾賤民膽敢議論的唾上物!

  一想到這一點,庾氏的噁心頭疼就成了真,後背一陣陣地發惡寒。

  「陛下呢,陛下也聽聞了嗎?」

  她聲音發冷,從紫帷流蘇榻上傾出半個身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抓緊女官關雎的衣袖,「他有沒有申飭謝家,有沒有?」

  關雎爲難道:「回娘娘,聽聞陛下知道此事後……摔了一整張禦案的東西,這幾日都宿在梁妃娘娘處。」

  「不中用的東西!」庾氏目露陰狠,一巴掌甩在關雎臉上。

  「太子殿下……」

  正這時,李景煥步履生風地走入內殿,一雙鳳眸怒氣盈滿,見了庾氏開門見山便問,「可是真的?」

  庾靈鴻一見他,便捂著額頭轉向榻裡,「母后頭疼,你且退下。」

  「母后,外界傳言甚囂塵上,您對阿纓……」

  李景煥說不下去,眼底的痛苦比一地碎瓷更殘碎更割裂,抖著唇上前一步,靴底碾在瓷片上,發出令人齒酸的聲響,「您到底做過什麽?」

  從長干寺見過傅則安後,他心中便有種不好的念頭。

  曾幾何時,他嫌過阿纓的額髮幼稚,只道她長不大孩子氣;

  他嫌她看的書都是女則迂腐之流,只道她品味枯燥不上進;

  他嫌她膽子比老鼠還小,連去個稍遠處的禦園,也不敢,事事非要先征得母后的首肯,只道她是乖巧戀母……

  他從未想過,這些會是母后有意安排的結果。

  在他心目中,他的母后不是陰狹卑劣的婦人。

  即便想起了前世的事,他也只是以爲母后待簪纓有些苛刻,卻萬不曾想過,母后打從一開始,就打算將阿纓養廢。

  誰會對一個才丁點大的孩子,産生那種惡念呢?

  李景煥還記得她剛被接進宮的時候,還在先皇后宮裡養著。自己因爲身份的避忌,不敢十分靠近,可那雪團似的小娃娃,遠遠一見到他,便羞赧地抿唇作笑,將臉埋在先皇后懷裡。

  怎就會到今天這個地步呢?

  他本以爲,割臂剜肉已經是她經歷過最苦最苦的事了……

  他本以爲,軟禁冷宮已經是自己做過最混最混的事了……

  李景煥眼光一鷙,直直跪下,聲音已冷,「母后,給兒子一句實話,你到底還做過什麽?!」

  那膝下的碎瓷片就被他狠狠壓著,磨透膝襴滲出血。在女使的低叫聲中,庾氏慌忙扭過身,一見這場面,大喊道:「煥兒,你瘋了嗎?你快起來!起來!」

  李景煥直視庾靈鴻,目光冷漠陌生至極。

  他不怕外面那些傳言是真的,他怕,還有比那些傳言更可怕的事情發生過,他卻不知。

  何等巨大的刺激,令傅則安一夜白頭?

  「啪!」

  一個響亮的巴掌揮在他臉上,庾氏經過這幾日連番打擊,終於繃不住泣下,探出身子顫顫指他:「逆子,本宮沒做過便是沒做過,你寧信風言風語,也不信生你養你的親娘嗎?你就爲了一個賤人,如此作踐自己嗎!」

  「她不是賤人。」李景煥頂著臉上火辣辣的指印笑了一聲,「兒子才是。」

  他與震驚不已的庾氏對視幾眼,無聲起身。

  難道只有衛覦會把人跺成肉泥嗎。

  他側目,目光冰涼如雪粒子,落在已然呆住的關雎身上,對外吩咐一聲,「帶走。」

  庾氏始料未及,險些整個人都從榻上栽下,既不理解兒子的變化,又隱生恐懼,「你要做什麽……」

  「殿下、娘娘!救奴婢……」

  一片哭喊聲中,關雎被帶離了顯陽宮,兩個東宮宿衛右軍押著她帶到東宮石室,推在地上。

  石門轟然闔閉,李景煥立在她面前,耷下眼皮,「說。」

  蒹葭死亡的慘狀還歷歷在目,關雎從太子的眼神裡察覺到了什麽,她這幾日做噩夢,也害怕過自己有一日會步蒹葭的後塵,卻萬萬想不到,抓她審她的會是太子殿下。

  關雎伏地發抖道:「殿下,奴婢真的不知這些事,蒹葭姊姊是娘娘的貼身女官,奴婢是後來的,是德貞十、十八年調到顯陽宮的……奴婢願以雙親亡靈發誓,奴婢真的不清楚……」

  李景煥木木地看著她,懶得去推算她所言真假。

  即便她說的是真,又如何呢,她不知道,不該死嗎?

  他無法對生母做什麽,難道還不能殺一個小小婢子?

  太子身上素來被人稱道的沉穩大端在此刻蕩然無存,唯有陰厲,陰厲得可怕。只消他一個眼神,關雎身後的兩個士衛便會立刻拔刀出鞘,血染暗室。

  關雎也覺察到自己死到臨頭,突然一個頭磕在地上,痛哭道:「殿下,您可還記得那年您爲小娘子喂藥,是奴婢遞的帕子!那年您教小娘子臨帖,是奴婢在旁邊磨的墨!」

  李景煥愣了愣,她口中提到的那個人,仿佛一道符敕,將他眼裡麻木的殺戾氣一點點壓制下去,接著,數不清的悲哀浮現出來。

  咬牙良久,他終於壓住下令的手,啞聲道:「滾。」

  關雎帶著一身冷汗死裡逃生,軟著雙腿幾乎是爬出石室,二衛亦領命而退。

  昏暗無窗的靜室內,只剩李景煥一人。

  他在四周無人的空蕩中,從腰封內摸出一柄匕首。

  「孤真的比不上衛覦狠嗎?」

  他慢條斯理地卷起繡著玄鳥紋的袖管,咬鞘在口,將那鋒利的刀刃對準手臂,狠狠劃下一刀。

  血流濕衣。

  人卻似沒有感覺。

  在那道鮮紅的新傷之上,已有兩道開始結疤的可怖舊傷。

  他一刀一刀都賠她。

  等他查清她小時經歷過什麽,無論那是什麽,他想方設法,都彌償她。再等等孤,再理理孤,阿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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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爾呵爾屁!

  「明公公命小的來告知貴人,平嬪娘娘近幾日稱身子抱恙,召母家嫡姊妹進宮。皇后娘娘抱恙,閉守顯陽宮不出。」

  秦淮河畔,罷市蕭索、人跡寥寥的大市中,一間莊鋪大門緊閉,鋪內,內府庶事小太監阿福一身布衣行頭,改換頭面來給唐家送信。

  自打內府總管明公公在還財於唐家一事中,虧空的把柄被唐氏捉住,爲保小命,他不得已做了杜掌櫃這隻老狐狸的耳目。

  好在對方所問都不涉及天子行止,否則明公公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絕不敢做這裡通外合的勾當。

  堂內豎著一面蟹爪紋薄琉璃屏風,隱見一道纖細窈窕的朦朧身影。

  杜掌櫃站在屏風外頭,見小內監傳話畢,讓人帶著他從後角門離開,而後轉入屏內,輕道:「這位平嬪娘娘,便是四皇子的母妃?」

  坐在屏風後的正是簪纓,且思且點頭,「是啊。」

  皇上膝下三個皇子,太子爲庾氏所出,二皇子爲梁妃蕭氏所出,三皇子早夭,這位平嬪黎氏便是四皇子李月澄的生母。

  簪纓與後宮妃嬪們的私交都不太多,不過倒聽過太妃苑裡一個說法:梁妃拙靜,平嬪輕黠。

  她微微挑動眉心,「不利皇后的傳言一出,她這是坐不住了?她想做什麽?」

  立在身後的沈階適時接話,「‘病中’胡亂抱怨幾句,黎氏女出宮後再‘不慎’失口幾句,這從宮裡流傳出的消息,總更真些。這位娘娘,大半是想給甚囂塵上的風聞添一把火,爲她的皇子搏條出路。」

  簪纓聞言淡哂,縱使東宮不成了,頂上還有二皇子,平嬪的算籌也打得太早了。

  不過這對她來說未嘗不是好事,轉頭看向沈階,「當如何?」

  沈階頷首輕望已初有鎮定風度的女郎,「圍城打援。」

  「此言當真?事關中宮,岳夫人可不好亂說呀……」

  西城,左近瓦棺寺的街上有一家出了名的茶樂坊,店內所供的金屑禪茶與玉峰細糕譽爲西城一絕,一壺動輒千萬錢。品味既高,彈樂又雅,頗得那些富貴閑逸貴夫人的喜愛。

  這不,今日著蘭裾挽高髻的黎小屏便邀了些好友,過來品茶閑話,此人卻正是宮裡平嬪的姊姊,嫁了司徒西曹掾岳家。

  聽到有人質疑她的話,黎氏忙壓低聲音:「怎麽不真,前日我進宮,聽平嬪娘娘說,早年間有一次,親眼見著皇后娘娘身邊的宮女,在宮牆下燒了些泥人竹蜓,看著都是小孩子的玩意……

  她眉毛跟著眼睛走,說得繪聲繪色,呷了口金屑茶,繼續道:「還有一回,娘娘在禦園中撫琴,碰巧那傅小娘子在附近玩耍,被琴聲引了來。當時小娘子還很小,站在古琴前聽得喜歡極了,忍不住想來摸摸,沒過多久卻有個奶姆過來,將小娘子抱走了。待我妹子下次去向皇后娘娘請安,皇后卻道是小娘子嫌指尖兒疼,不喜學琴,她心疼,便不曾逼著學。」

  對座幾位夫人聽得一片嘩然。這雖都是小事,但久居後宅的婦人心思何等機敏,聯想近日傳言,本不信的,都信了幾分。

  座中的禦史夫人方氏恍然拍掌:「怪道,上個月華林園那場及笄宴,我也進宮了的,當時便見那小女娘意態伶仃,似有吐不出的委屈,這若是真的,她這十多年在宮裡,這、這……」

  畢竟事涉中宮皇后,方氏性子再大化,也不好把心裡話說出來。

  但黎氏今日請來這位原本沒有多熟的顧夫人,看中的便是她口無遮攔大嘴巴,眼中微芒閃過,團扇掩口,狀似無意地引導道:「哎,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方氏膝下至今無兒女,聽到這話,真切地點頭,「是啊,可憐,那位小女娘瞧著可乖了,真不該受此一劫。」

  「——何劫之有?爾等是在聚衆議論皇后娘娘嗎!」

  一聲突兀的斷喝打斷談話,衆夫人一回頭,只見小庾氏與小庾氏的妯娌公孫氏攜僕帶婢地出現在這金屑茶坊二樓。

  方才說話的正是公孫氏,一臉義憤怒容,衆人便有些訕訕的。

  唯有黎氏穩坐席間,對面是皇后娘娘的庶妹,她還是四皇子的嫡親姨母呢,宮裡有位份尊卑,在外,她可不比這失了家勢的庶女矮半頭。

  黎氏轉動眼珠,不慌不忙一笑:「不過是些閑常話,我們說什麽了?什麽都沒說啊,二位夫人莫不是聽岔了,可莫要無事生非,給皇后娘娘添亂呀。」

  「你敢說不敢認嗎?」

  小庾氏其實不願跟這群長舌婦多糾纏,最近各路議論愈演愈烈,直指皇后無德,讓她大覺掃臉,要不是妯娌相邀,她根本不想出門。   

  可她不出頭,她的小嬸子公孫氏素日卻是最愛通過她攀附皇后娘娘的,以爲皇后膝下尚有太子,這區區謠言,斷然動搖不了東宮根基,哪裡肯放過表忠心的機會。她舉起的指尖左右搖擺,最終選中了方氏,高聲道:

  「你!是不是你,說什麽那個小女娘苦命、可憐、受劫?她養在皇宮,能受什麽劫,你這是在攀汙當朝國母!」

  「我……」方氏當頭被扣了個高帽子,懵在當場。

  她天生愛玩愛熱鬧,郎君笑她是屬鸚鵡的,學舌別人的話能一字不錯,自己卻是個最不會拌嘴的,結巴半天,也只是道,「你胡說什麽?」

  小庾氏頭疼地暗扯妯娌袖子,示意她可快些算了吧。黎氏與朋友交換一個眼色,悄然後退,安心看戲。

  公孫氏卻逮住了這個從嶺南嫁到京城的蠢婦,冷笑道:「足下夫君還是朝中禦史,聞聽還是什麽言出無改,耿介不阿呢,卻縱容婦人整日在外口無遮攔,有辱風度。呵呵。」

  「爾呵爾屁!」刹那之間,方氏從一臉茫然轉爲眼射寒光,「笑我可,說我夫君半句不是,跟你拼命!」
-
  「小東家,那頭鬧起來了。」

  距金屑茶坊三里外,一處越瓷窯場,一身素襦八破白紗裙的簪纓站在高埂上,居高臨下,望著眼前被劃分成一間間方塊窯洞的廣袤土地。

  這是唐氏在城內最大的一個産瓷場。

  杜掌櫃和沈階一左一右站在少女身後,使女春堇在怕曬的小娘子頭頂撐了把遮陽花褶傘。

  聽到夥計回信,簪纓沒急著表態。她看見埂下搭起的狹長棚亭中,幾名瓷工正在給冶制完成的上品瓷器外面,包一層厚厚泥土,又在土中摻些黑色小粒子,好奇問道,「伯伯,他們是在做什麽?」

  杜掌櫃笑回,「這批青瓷瓶器是要銷往海外扶南的,要經船走海上絲路。瓷器嬌貴易碎,爲防途中破損,便外裹沙土,土中又有蔓草種子,每日淋上些水,不幾日便會生出藤曼牢牢纏住瓷器,可不費一錢保護瓷器無損,所以南朝瓷場多用此招。」

  都說商人低賤,可商人的智慧同時也是刁鑽無窮的。若非杜掌櫃解惑,便是讓簪纓想上一年半載,也絕想不到這上頭去,登時自慚無知。

  她點頭記在心裡,而後未曾回頭地對那夥計道,「請禦史夫人到茶坊三樓上座歇息,清一清場,我清清靜靜地請顧夫人喝幾盞茶。」

  沈階望著女郎側臉,微微含笑。

  金屑茶坊本錢足,格調高,只納名流貴客。坊中三層樓閣,若說二樓已是清貴已極,那麽三樓雅間便是非皇親國戚、高僧名士不敢登樓。

  並非有何禁制,只不過在十幾年前,此地有過一場集何氏家主、王氏五郎、謝家才女、衛氏十六、高僧法顯弟子、小仙翁葛稚川之族孫在列的揮麈清談十局,聽得樓下士人如癡如醉,餘韻繞梁三日不止。其後,便有了

  約定俗成,誰認爲比這幾人才學更高,身份更顯貴,方可登樓,要不然,便是隔牆撂娃娃——丟人呐。

  此樁雅聞逸事,也是令這間小小茶坊水漲船高的原因。

  雖然後來公認談玄第一的衛十六投軍去了,讓許多清流名士大歎不值,也不妨這規矩一年年延續下來。

  所以當方氏聽說有人要請自己登樓時,三分詫異之外感到七分興奮。

  要知道她那官拜禦史中丞的夫君,都還無緣登上三樓呢!

  其他夫人們見茶坊掌櫃親自出面,神色爲難地請她們下樓時,都大感受辱,當即怒了,「我等花了銀錢來吃茶,何以趕人?!」

  那掌櫃的是個圓滑人物,躬身便笑:「貴人們肯賞光小店,是小店蓬篳生輝,然則茶者,吃的是個清,靜,和,寂,伴著瓦棺寺禪鍾,好品出一二分禪意,更是受用無邊。若因爭端吵嚷致使清茗失香,仁雅失和,豈非得不償失?」

  心中卻想:店裡煮茶的金屑泉水,全倚仗著唐記每日從外郡汲取新鮮的泉水送來,頂頭上憲發話了,那是開玩笑的事麽。

  然他若是露出那等市儈嘴臉,像黎氏、公孫氏這些貴婦圈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不依。偏偏掌櫃的談吐風雅,有理有據,她們再鬧下去,可不就坐實了潑婦之名?只得掃興而去。

  卻到底是平生第一回 被店家往出趕,心裡憋屈的不行,又不能學方氏那個張口就罵的粗鄙樣子,只好在下樓前狠狠剜了方氏幾眼。

  方氏反正覺得狠狠出了口氣,心頭大快,對這些惡婆娘回以嫵媚一笑,倩然登樓。

  不多時,一輛簡雅的青繒小車停在茶樓下。

  簪纓上樓,與顧元禮的夫人方氏相見,福身見禮,微笑道明來意:「方才聽說夫人因我的緣故,與旁人發生了些齟齬,這都是小女子的不是。夫人卻公心高義,還替我說話回護,特來奉茶一盞,敬請夫人賞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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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你的童養夫舅舅一直給你備著呢!

  方氏生得肌骨豐腴,臉若銀盤,是個面有福相的年輕婦人。她見了簪纓,早已喜歡,忙不疊還禮:

  「有勞小娘子費心,這如何好意思。方才我亦不曾說上什麽話,那群得勢不饒人的,竟似要吃人,還要多謝小娘子替我解了圍。」

  簪纓回以一笑,二人便對坐款談。

  簪纓也不刻意說什麽,只是聊些家常話。喝完茶,方氏覺得這小女娘頗合眼緣,誠邀簪纓去觀鬥鴨。

  「何爲鬥鴨?」

  「小娘子不曾看過?」見這談笑從容的小女娘也有茫然的時候,卻呆氣得可愛,方氏咧唇笑道,「哎呀呀,那個可有意思了!」

  簪纓確不知鬥鴨爲何物,左右無事,便隨她去了就近的鬥鴨池。

  建康依江傍水,一大盛産便是鴨子,故京人喜食鴨,做法更是層出不窮。蓄養的鴨子吃不完,自然便衍生出新奇玩法。

  鬥鴨之所卻不忌諱男女同席,只見那水池欄杆外,觀鬥鳧的婦女不在少數。簪纓被方氏拉住手,擠進去內圍,耳邊充斥著喝彩鼓勁的喊聲。

  但見幾對肥碩的大白鴨正在池子裡捉對撲翅搏鬥,濺起水花如雨。簪纓目不轉睛,新鮮地看著這野氣十足的場景,從最初的懵懵然,到後來也品咂出精彩,跟著笑了好幾聲。

  「小心水花入口!」方氏在欄杆外一邊下注,一邊拍欄喝彩,一邊給簪纓解說,一邊有經驗地用紈扇遮住小女娘的櫻桃丹唇,簡直快活樂無邊。

  一直到兩人分別,方氏回了家中,她還美滋滋地回味著那幾場酣鬥。下值的顧元禮回府,方氏忙不疊將中指上新得的金剛石戒指晃給他看,「今日我鬥鴨贏的!」

  顧元禮自己褪了官袍,交給女使,一眼看出那枚戒指不是俗物,聲音古板,神色和氣,「贏了誰的?」

  方氏笑眯眯:「是唐氏那位纓小娘子。」

  顧元禮聽妻子如此說,目色一動,細問緣故。

  方氏便一五一十將今日發生的事說了。顧元禮聽罷,先不問別的,拉住方氏的手問,「那些人欺負你了嗎?」

  「也沒什麽,左不過是說我言行粗鄙,不識體統的那一套罷了……」方氏娘家在嶺南是種荔枝的大戶,在當地絕不算低末,只不過嫁到風雅浮華的建康,一句商戶低賤,便足以定了人的品級。

  不過僅僅低落一瞬,方氏又笑起來,「好在有纓小娘子,她幫我出了口惡氣,阿顧,你沒看到那個姓公孫的離開時的臉色,比她頭頂別的翡翠簪子還綠呢,哈哈!」

  顧元禮眼底的冷光一閃而逝,他笑看著自己向父母請命求娶回來的小妻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柔聲告訴她,「阿方,可能,那位纓小娘子的目的並不單純。」

  沒想到方氏毫不在意道:「我知道呀。她告訴我了。」

  刻板如老吏的顧元禮難得地怔了怔,「她告訴你了?」

  「是呀,臨別時,纓小娘子對我說,她今日與我碰面,其實是與顧禦史顧府君你有關,說我回家一提,阿顧你自然便明白了。」

  方氏自己的心已經夠大了,卻還從沒見過這樣把心思擺在明面上的人,便是想提防,也提防不起來了。

  她人不聰明,回了府半晌才琢磨過味來,今日西曹掾夫人邀她去吃茶,故意說些宮裡的秘聞,原是沒憋什麽好屁。可是對那位纓小娘子呢,盡管初識,方氏卻從心裡覺得她可愛。

  硬要說的話,便是那小娘子眼神乾淨,說話實在,讓人舒服。

  至於官場上的彎彎繞,方氏從來不懂,也懶得去費腦筋。

  今日那些官婦人圍著她口吐惡言,方氏當時吵不過,回家來卻也不會跟顧元禮如何告狀,因她知道,她的夫君是正直之人,不會因爲私怨去彈劾同僚。

  顧元禮已經明白了那位女公子的意思。

  數日前,他才在朝堂上彈劾衛覦爲國之賊,今日那名與大司馬相交匪淺的女娘卻幫她妻子脫困。

  這是明晃晃在打他的臉,在問他,她都可以不計前嫌,他爲大丈夫,卻忍見妻子受辱嗎?

  聽阿方的描述,今日茶坊中人,有平嬪一派,有皇后一派,那個四兩撥千斤的小女娘,是逼著他站隊。

  若不出頭,那他自然便‘不是個男人’了。

  顧元禮低頭看著阿方手上令她愛不釋手的寶石戒指,輕撫她的頭髮,無奈苦笑。

  陽謀麽?

  這是在報他一箭之仇啊。

  「咻!」

  一箭正中靶心。

  榆樹蔭下,有人在學箭。長裘及地的男人站在少女身後,把著她的手臂,從鮫皮囊中取出一隻新的箭羽,搭在他給她削制的小弓上,右指扣著她二指,都不用她用力,一拉一放,又中紅心。

  「爲何拉顧元禮入局?」

  衛覦一低頭便能看見小女孩撲閃的睫毛,微微展眉,趁隙問道。

  「他說你壞話。我不喜歡。」

  簪纓答得坦誠,仿佛又想起了那日聽到的那句話,皺皺眉,向後仰起雪白的脖頸,「小舅舅,他會出面針對庾氏一黨嗎?」

  「他麽,無關大局。」衛覦目色隨淡。

  簪纓點點頭,她也沒想過一定能唆擺成顧禦史,不過是布枚閑子,寒磣他一番,餘下的憑他自願罷了。

  庾氏能否得懲,說到底在於態度一直模棱兩可的皇上。

  那位看似中庸隨和的晉帝,爲了大局,可以不動聲色地捨棄一些嘴上視若珍寶的人——她便是一個十足的例子。那麽輪到皇后了,他又會如何選擇呢?

  皇上不出面表態,簪纓便一箭,一箭,接一箭地把庾氏慢慢釘死在靶上,逼著宮裡發聲。

  又一箭輕盈射出,簪纓回過神,微微縮動了一下肩膀。

  衛覦立即察覺,沉聲低問:「怎麽了,抻到筋骨了?」

  簪纓心說她倒也不是紙糊的,剛剛那幾箭,都是小舅舅代她用勁,她手裡感覺到的,根本比提起一支羊毫還輕。

  簪纓輕吐儂音:「熱。」

  他身上穿著裘,渥著她後肩半晌,都出汗了。

  一想到他穿裘的緣故,簪纓背對衛覦的目光又黯淡,心道:都傳小舅舅每月十六發作怪病,可這個月已經一連這麽些日子了,他還在披裘。她不確定這是否與他那日見了血光有關,只知小舅舅這幾日不出園子不見人,有空了便陪她閑談玩樂,那種閑散姿態,好似之前調兵震京城的人不是他,朝中的暗流湧動也與他無關,只有陪她遊玩,才是第一要務。

  他待她這樣好,若自己不能盡早找到那兩味藥,如何對得起他。

  衛覦後知後覺地退開,看一眼小女孩的纖嫋背影,心中也想:不知庾靈鴻喂她吃的藥究竟是什麽,就算能用逼問佘信的法子去逼問庾氏,她說出的每個字,他也不信,左右都要等待葛神醫回來印證,不如留作靶子,放手讓阿奴去做喜歡的事。

  只盼葛先生快些回京,只盼那不是損傷根基的東西……

  男人的心緒比神色更淺淡,後退時順手將木弓也提走了。簪纓輕怔,回頭踮腳夠了一下,摸了個空。

  少女霎著眼睫,冷不防又向前夠了一下,沒看衛覦身形如何動,灑淡側身,便又摸了個空。

  她睜圓眸子看人,「我自己練一練。」

  衛覦面上沒有逗人的樣子,正經搖頭,道不行,「頭一次拉弓傷臂,明日起來胳膊會疼。你想玩,歇一歇我再帶你。」

  簪纓憋了半晌,不敢氣鼓鼓,憋出一句:「那我永遠疼不了第一回 ,什麽時候能自己學會?」

  衛覦面色古怪一變,方寸間,呼吸不明所以地緊了一寸。

  他忽地避開頭,下頷壓住領口風毛向一側傾斜,邁步去取靶上箭。

  背對她的聲音,柔和如常,「所以說想玩的時候,舅父帶你。」

  他不常在言語裡帶出輩分來壓人,這時刻意說出口,像在提醒誰,簪纓便知沒得商量了。

  她餘光偷瞄握弓的那幾根修長玉指,如斯短小的細弓,在他手裡簡直像玩具,簪纓卻是很珍惜的,在心裡怕人聽去般小心地哼一聲,她總有可以自己偷偷練的時候。

  新蕤園裡浮雲悠閑,一巷之鄰的謝府,謝既漾書房中,同樣氣象悠容,檀香緩靜。

  這位一語攪動京城不安的高門才女,正忙著翻找些入門的詩譜詞章,還有自己兒時的遊戲之作,準備下次與簪纓見面時帶給她。

  使女司墨不解:「娘子一句話,現下外頭全亂套了,便不怕宮裡問罪下來?」

  英眉皎目的謝既漾爽朗一笑,「儀禮豈爲我輩人設哉?」

  「可是您與那位娘子,不過一面之緣而已。女郎幫她說話,這些日子除了一張謝帖,也沒見纓娘子上門來。」

  「傾蓋如故,一面猶嫌多,不是和你說過嗎,我一見那小女娘,純稚嫣然,錦花素雪,便覺喜歡。」說著,謝既漾卷起詩箋在婢子頭上輕敲一記,「她不上門,才是爲了我好。就你話多!」

  與謝氏一鄰相隔的王府,上房內卻堪稱愁雲慘淡。

  丞相王逍召集五個兒子到書房,商量那衛覦調空北府軍後,又不露面繼續動作,又不上朝提要求,就這麽不上不下吊人肝膽,該如何應對。

  頭四位郎君都與父君同憂同想,只有王五郎鬆散衣襟大帶懶臥在涼簟子上,望天冥想。

  長兄王瞿之見他這不修邊幅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出了個主意,「從前五郎與大司馬頗有交情,許是說得上話,不妨讓他去勸一勸大司馬退兵。」

  王璨之沒等兄長說完,便冷哂一聲,「兄長高見,想出如此良策。敢情小弟一條舌當得百萬師,那衛十六又是泥人捏的,肯賣我面子。父親,兄長,你們誰不知衛十六這些年爲了養活北府軍,把衛氏整個家底都掏空了,現下那一族宗的人還在南邊隱世耕讀呢。說他喪心病狂也好,私心利己也罷,這些年可曾讓淮泗以南受胡人一蹄之禍?」

  老虎露牙才知道心驚膽戰,殊不想這頭猛虎一向牙鋒吻利,只不過從前不向身後豎爪罷了。

  不過他這一瘋起來就逮誰咬誰的毛病,王璨之撇撇嘴,確實有病。

  王瞿之被頂撞一通,臉色難看。王逍卻向他擺了擺手,對幼子的話不以爲杵,反而笑呵呵地問,「吾兒以爲當如何?」

  老子問話,王璨之還是那個臥姿沒變,大喇喇伸手撓了撓胸口,只有語氣超乎尋常地認真,「阿父,王家不入局,一味想隔岸觀火,可能麽?」
-
  隔日朝會上,禦史中丞顧元禮率先出列,彈劾吏部崔侍郎評考官吏準則不清,貪墨瀆職。

  這位崔侍郎,正是皇后庶妹小庾氏的小叔子,也就是那公孫氏的丈夫。

  崔侍郎一愣之下連忙反駁,可顧元禮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調閱卷宗,方拿住他把柄,豈容他抵賴。

  正駁得崔侍郎啞口無言,又有同僚站出,指出此前兩家內半眷發生口角,顧禦史這是公報私仇。

  不等顧元禮開口,向來性情圓融的張禦史硬著頭皮站出來,又將這聲援之人做過那點不乾淨的手腳給抖摟了出來。

  沒法子,家裡老娘還等著吃甲魚燉老鴨呢,孝者爲先,他總不能看著老娘絕粒餓倒。再說他爲陛下揭露不稱職的官吏,豈不算忠孝兩全?

  這一日,朝會上的爭論無一事提及庾皇后,然而每個與庾氏或多或少沾邊的臣工,只要敢開口,便總有一二件德行不修的事被翻出來。

  衆卿心中這才明白,有人見不得庾皇后翻身,誰敢替她說話,誰便要沾上點兒污泥。

  龍座上的天子,不偏不倚,猶然一言不發。

  直到太子黨的老臣看不下去這鬧劇,站出來哆嗦指著禦史台那邊:「你們這是結黨謀私!」

  王丞相悠悠截口,「林公此言差矣,樁樁都有證有據,哪怕送到有司也挑不出錯來,哪裡是結黨了?」

  皇帝瞿然側目。

  百官心中輕震,王氏入局了。

  下了朝,皇帝回到太極後殿,一把摘下晃得他頭暈的冕旈,只道了一句,「圍城打援,誰教她的?!」語氣似笑似怒,又帶有一種深深的疲憊與無奈。

  他怕宗室出面打壓傳言會適得其反,本想裝聾作啞讓此事隨風過境,皇后那兒受點非議便就算了。

  卻沒想到愈演愈烈,王氏……也敢公然與他的心意逆著來。

  王氏!謝氏!衛覦!這些都是腦後生反骨的,可阿纓……她是最通情理的孩子,她不該同他們一道來爲難朕啊。

  「叫太子過來。」

  李豫黯然半晌,最終如此吩咐立侍一旁的原璁。

  李景煥聽聞諭旨時,正在內殿遣散了下人,自行給臂上換纏一條新的紗布。

  繫好後,他面無表情拂下袖管,熟練地點燃一片沉香,驅散屋內的血腥氣。

  去前殿之前他特意繞到顯陽宮,立在母后寢殿的珠簾外頭,沒多走一步,淡問:「母后今日願意承認了嗎?」

  這幾日來,他每日只與庾氏說一句話,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庾氏也不知是爲衛覦留下的陰影嚇的,還是被這親兒子氣的,短短幾日,瘦骨支離,氣色越發不好,連心酸都有氣無力:「你……是不是不定母后的罪便不肯罷休?」

  李景煥聽見她的控訴,轉身便走。

  他每日躲在顯陽宮裡的好母后還不知道,如今要給她定罪的,並不是他。

  臂上隱隱作痛,疼痛帶走了年輕蟒服男子一身熱氣,李景煥寒冷的心裡突然便産生一種厭惡,對母后,也對體內流有她一半血脈的自己。

  他日日夜不成寐,夜夜回想著從前阿纓說過的一句話,兩小無猜時,他曾問她,心目中視他何如?她答,如雪中暖炭,饑時糕餅。

  當時他沒懂。

  何以小時候他晚間去找她,她常對他順手帶來的糕點情有獨鍾?

  何以每一次打雷,她總愛「發脾氣」吹熄蠟燭縮在床角瑟瑟發抖?

  這麽明顯的事……何以母后顛倒一說,他便全部都信了。

  他沒來之時。

  那個女孩該有多害怕。

  李景煥心裡擰著勁兒地疼,四肢百骸如灌鉛,撐著來到太極西殿,見了父皇,他冰冷的目光一刹銳利,生怕多看父皇一眼,那句「您是否早也知道」便會質問出口。

  李景煥咬著牙低頭,佯作無事地跪下,「父皇找我。」

  頭頂是一道低啞又無奈的聲音,「北府軍甲圍城不動,建康城中物議沸騰,如今的關結所在,還是阿纓願不願站出來爲宮裡說句話,西郊蠶宮還是公主冊封,必得送出去一樣了。」

  之前簪纓在樂遊苑上口出狂言,索要蠶宮時,李豫還只當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

  他做夢也沒想到,事情竟真的發展到這個地步。

  李景煥閉了下眼,對於父皇的妥協,他竟不覺得意外。

  這一閉目,眼前又閃過兩年後父皇躺進棺中的面孔。

  父皇身子一身康健,突然暴斃的原因,據他反復思索,應是長期進服五斗米教張道長上貢的丹藥所致。

  前世父皇一病,京中便生了亂,直到他登基時依舊左支右絀,這一世,他要勸父皇戒了丹藥,給他留出更多積勢籌謀的餘地。

  還有前世他登基後的事,總似有一團火光在眼前模模糊糊,想不真切。

  他還須想法子再見到阿纓,早日想起來那些事……

  他要鞏固地位,要挽回簪纓,要對付世家和衛覦——他要做的事太多了,不能輸在眼下。

  李景煥緊了緊牙關,低頭緩聲道:「兒臣以爲,兩樣可一起送去。最好的結果,阿纓留下後者,與皇宮重修於好,不過現下看來……」他自嘲苦笑一聲,「次等的結果,她兩樣都留下,便是母后名節受損;再次一等,她只要蠶宮,便等同坐實了外界流言。」

  而最壞的結果,是她兩樣都不要。

  既不要宮裡的服軟,也不要宮裡的示好,那麽她想要的,便是要付出更大代價的東西。

  皇帝顯得很意外,沒料到之前死活不肯答應冊封阿纓的太子會改了口風,遲疑一下,「你當真捨得?」

  李景煥都不知父皇問的是他捨得哪樣,心頭自嘲,右手在左臂上狠狠一摳,點下了頭。

  小不忍則亂大謀。

  「父皇,兒臣聽說,那道教的丹藥進多了不好,您莫不如召太醫查看一番,停一停……」

  皇帝一愣,破天荒重斥道:「胡說!小子無知,天師煉出的藥餌是長生聖物,豈容你詆毀,出去!」

  李景煥還欲再言,皇帝已氣得拂袖背過身去。

  就在宮裡擬旨的時候,檀棣終於從水路姍姍來至京城。

  這位三吳巨富來得一個招呼都不打,徑自到烏衣巷拍開新蕤園大門時,闔府人那叫一個猝不及防。

  時下簪纓正在東堂的書案邊,一身家常裝扮,慵懶夾筆捧頤,向小舅舅求問書解,忽的便聽一連串濃重的洛下方言從外庭如風卷草地刮進來:

  「咦,恁個可憐娃兒,俺說恁娘別和宮裡摻和,她非不聽不聽,現下可好!咦,快讓阿舅好好瞅瞅!」

  簪纓一頭霧水地起身,未等看清來人,一襲黑影先擋在她身前。

  衛覦面沉似水,背對她,面對那個彈丸一樣衝進堂中的金蟒紋袍富態男子,目色冷淡。

  不想檀棣一個磕絆沒打,對面前的這堵高牆硬是視而不見,身子靈活地繞著衛覦轉半個圈,來到簪纓面前。

  眼前的小女娘雪肌弱骨,咦,怎的長相還隨了她爹呢,檀棣兩隻銅鈴眼圈一瞬便紅了。

  「我娃兒受苦了,受苦了……那些糟爛事舅都聽說了,咱不跟他們玩了,娃兒乖,跟舅回吳郡,以後舅舅護著你。你的童養夫舅一直給你備著呢,這是咱老唐家傳統,看,兩個!你想要誰,隨便你挑!」

  跟隨檀棣前來的兩個卓拔少年,立在堂中,一臉尷尬赧然。

  簪纓一雙手被來人一隻寬厚大掌牢牢握著,全然搞不清傳說中與阿母交惡的檀舅父爲何如此,無助地轉頭,「小舅舅……」

  「哎!」檀棣險些熱淚盈眶,「你這娃兒知禮節嘴還甜,等著等著,阿舅給你帶見面禮了!」

  衛覦周身氣勢越發淵沉,卻忍著未攔那行事無理的檀首富,而是嚴嚴擋住簪纓的身影,冷瞥對面兩個面如冠玉,唇似流朱的少年,不怒自威。

  其中高一點的少年眉目微沉,不禁後退半步。

  另一個長著討喜娃娃臉的黑襆玉袍少年,卻仿佛遺傳了養父的沒心沒肺,看見面前這夏日穿狐裘的高大男人,輕噫一聲,然後從他身側探出半個頭,驚喜地看著那脫塵如仙姝的嬌美女子,「這便是纓姊姊嗎?姊姊姊姊,我叫阿寶!」

  簪纓聽到這聲親膩入骨的姊姊,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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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檀依檀順,百依百順

  下一刻,衛覦直接拎起少年的後襟領丟了出去。

  自稱阿寶的少年卻有武藝傍身,嘴裡誇張地驚呼半聲,人已如舒展的貓兒般輕巧下腰,落在廊上,毫髮無傷。

  其一是他身子輕靈,也因出手的人沒下狠手。

  不待他開口,那文質彬彬的高個少年不緊不慢道:「大司馬息怒。」

  因話多而被丟出去的玉袍少年滿臉驚詫,「你便是大司馬?!」

  同時檀棣的大嗓門也加入混亂的局面:「欺負人呐,想當年還跟在阿素身後跟檀某稱兄道弟,多年不見官升脾氣長,憑啥動我兒子叻?」

  簪纓越發覺得茫然,卻還是第一次見到,敢於當面與小舅舅大喊大叫的人物。

  衛覦一身頎冷氣地立在那,不計較,便是無威脅,是以她先轉頭看一眼那個摔出去的少年,見他無礙,旋身站在衛覦身前。

  對檀棣輕輕一福身。

  「簪纓見過檀——舅父,小舅舅今日身子抱恙,其中許有誤會,請莫驚著了他。」

  她桃花眸子輕彎,用一種令人舒服的柔軟目光打量來人,有些好奇,又有些輕赧,「月初時收到舅父贈物,阿纓不勝喜悅,一直想當面致謝。今日怪我不曾遠迎,檀舅父舟車勞頓,有話不如落座款敘。」

  不管她措辭如何得體,檀棣還是一下子聽出了親疏,噔噔噔連退三步,手捂胸口。

  「小舅舅是叫他??老天爺,他算哪門子的正經舅舅!你喚我便喚我,把檀字兒去了成不,娃兒,你醒醒,俺才是你親之又親的親人!」

  被嬌小的少女護在身後的衛覦,淡漠如舊,卻莫名勾了下唇角。

  聞訊趕至東堂的杜掌櫃和任娘子,看著眼前場景,面面相覷。

  「……大爺,您慢慢說話,我們小娘子身子骨弱。」

  待大家終於可以安生坐下來,道一道前因後果,簪纓才知道,這位本名唐棣的三吳首富,竟是外祖父爲阿母覓的童養夫。

  自小,當成半兒半婿教養在外租膝下。

  當年他與阿母鬧掰的緣由,也不盡如外界所傳的那樣。

  是因阿母嫁入世家不假,但不是爲著檀棣厭惡權貴,而是因爲娶走阿母的本該是他,到最後卻眼睜睜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和別人雙宿雙棲去了。

  簪纓得知這些往事,轉頭看了看小舅舅。

  之前他對她解釋檀棣的身份時,只說是外祖的養子,對他曾是阿母的童養夫卻避而未談,不知是爲避先者私諱,還是怕她聽後多想。

  正因如此,她在聽到那三字時,才要多驚訝有多驚訝。

  「你阿母啊,強,小時候明明一塊玩得好好的,我讓著她的時候還少過?結果她十三歲那年,忽然有一天,沒征沒兆地便說她不能嫁我,她的夫婿要自己去尋。」

  檀棣好好說官話時,與剛進門的激動模樣判若兩人,財大氣礴的風度,也稱得上一句倜儻自若。

  憶起當年事,他抹了把臉,看著坐在對面那花骨朵一樣的小女娘,哀哀道:「就這麽把我拋棄了,你阿母、說的就是你阿母。她嫁你父親也罷了,成忠國公,臨危持節救危城,此事三吳州郡已傳開了,爺們,是個爺們!可她不該和宮裡立下什麽童子親——」

  才說到這裡,陪在末席的杜掌櫃幽幽接話:「不對吧,僕記得當年檀大爺你,可是百般阻撓東家和成忠公的親事,說成忠公配不上東家,還說人家——不爺們。」

  任氏輕懟了當家的一下,簪纓聞聽此言,烏黑的眼珠立刻落在對面。

  似在猜測,他能如何阻撓,撒潑打滾嗎?

  隨即自省此念對長輩不敬,又霎開視線。

  目光無意間便見相臨檀舅父而坐的那兩個少年,都在目不轉睛注視她。

  區別只在於一人的目光含蓄溫潤,另一人的眼神興奮直白。

  卻也都是乾淨少年,都無冒犯。

  但簪纓還是窘迫地動了下眉心。

  一種深埋在骨血裡的不適浮出水面,她只當自己想多了,努力驅走腦海雜念。

  坐在她身旁的衛覦餘光深沉,無聲收了下手指。「那時候我又哪裡知道!我識人膚淺,有眼無珠行了吧!」

  檀棣臉不紅氣不喘地頂回一句,繼續歎氣,「娃兒,我一進城就聽說這鋪天蓋地的什麽、什麽皇后苛待你,你跟舅舅說,她到底怎麽你了,是打了還是罵了還是給你立規矩?真當你母親去了,咱家就沒人了嗎!」

  簪纓看著他微紅的眼圈,搖頭莞爾,「檀舅父莫如此,阿纓如今很好。」

  檀棣瞪眼,「舅父!」

  「舅父。」簪纓順從改口。

  「你咋這麽乖呢……」

  檀棣大張雙臂撐著几案,厚實的嘴唇下撇,又抽了抽鼻子,「‘如今’很好……怨不得你跟我不親,怪我,當初爲賭一口氣,你母親既說那宮裡頭的皇后娘娘是個好的,打定了主意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我便跟她斷了,在三吳的一畝三分地自個經營。

  「一來看她來氣,二來唐氏跟天家沾了邊兒,總不好整個家底都漏出去,分割出來十之三四,以防生變有個後手。我說什麽來著,怕啥來啥,深宮裡修煉出來的人精有幾個拿真心待人的,娃兒,舅舅對不住你。」

  「舅父言重了,您是用心良苦。」簪纓動容起身,向對座認真一拜。

  若他真心生了阿母的氣,又怎會時至今日還不娶妻,只養了兩個義子在膝下。

  怎會一提起亡母,聲便哽咽。

  簪纓第一眼見到這位絲毫不拿她當外人的長輩時,便覺傳聞不真,聽到這裡終於確定,檀棣當年避入三吳,不是真與唐氏決裂,而是表面不相往來,暗地留備應手。

  唐氏養出的兒郎,不屑做錦上添花,只會雪中送炭。

  只可惜這些年庾氏隱藏得太好,檀舅父便以爲自己在宮裡過得安穩,也不上京來攀附巴結。

  所以前世直到撒手人寰,簪纓也不曾見過這位情深意重的舅父。

  不止檀棣,今日在座的每一個人,若無今生重來,簪纓又能見過誰,又怎能知世上還有這般多的人,都在一力疼惜她。

  衛覦忽開口糾正:「庾靈鴻不配爲后,唐夫人口中的皇后娘娘是我阿姊,若她還在——」

  他的聲音驀地收梢住。

  久墜紅塵裡的人,誰沒幾個不忍呼名的亡親故人。

  簪纓感同身受,側身當心地安慰了一聲「小舅舅」,檀棣不是個細膩的人,一聽就頭疼:

  「你們還讓不讓我把話說完啦?娃兒,以前的事咱不提了,跟舅舅——我這個舅舅回吳郡,吃香的喝辣的過神仙日子去。」

  一身金光閃閃的三吳首富豪邁指向身邊,「喏,這兩個小子,你喜歡誰便要誰。我打從救下他們那天起,便明明白白告訴他們了:他們這條命,是因你活的,別看小娘子住在宮裡要做太子妃,但只要你一日沒嫁東宮,他們就得給我老老實實守著,就得爲了做唐家的女婿而努力地學,這輩子就得事事可著你來。哦,不過都要可能不行啊,咱老唐家得講專一。」

  簪纓剛開始還有些笑模樣,卻是越聽越覺不對,手指頭擰得越緊。

  再看那兩個卓爾不群的少年,即使當著這麽多人的面被評頭論足,依舊面色如常,甚至在她投以目光時,會回以靦腆的笑。

  簪纓的心微微發抖。

  檀棣卻沒發現他的小外甥女臉色白得厲害,洋洋自得道:

  「不過我可先說明,一個月前擬定送給王家的山石道袍,還有送你的那三船禮物,都是我這大郎做主定下的,這孩子天文地歷都曉得,商賃交關更是在行,也跟著名師學過幾十卷書史的。至於二郎嘛,性情好,身骨好,打小練著功夫,能護得住你。雖說比你小半歲,舅舅合過八字了,天作之配!」

  言下之意,兩個童養夫各有千秋,但都拿得出手,任君擷取。

  杜掌櫃聽到這種話,無奈得直捂額。

  想當初,老東家也是拿檀大爺當親兒子養著,用心教導了半輩子,他這佻達性子隨誰呢。

  「哦,還有最重要的忘了說,大郎名叫檀依,二郎名叫檀順。」

  百依百順,連名字裡都帶著他們的使命。

  可檀棣的驕傲和少年的順從落在簪纓眼裡,如同一根根針在紮她。

  她明知檀舅父是好意,卻控制不住呼吸發緊,扶案欲起,忽聽一人低喚:「阿奴。」

  輕輕的一響,忽如梵音熄躁心。

  她帶著水光的雙眸轉向衛覦。

  衛覦的眼神很穩,對她輕輕搖頭。

  滿室無一人看得出她的心事,唯獨他曉得,一個眼神過來,簪纓亦看得懂,是在告訴她:不一樣的。

  這兩個少年的經歷和命途,和她是不一樣的。

  雖然檀棣從小便灌輸他們要爲一個人而活,卻待他們很好。

  檀棣自然更不是壞人。況且他所做的一切,全是爲她著想。

  簪纓緩緩吐出一口氣,如同六神歸位,手心的汗漸漸乾爽,抬頭恢復了平常神態,對著檀棣慢慢抿出一個笑,「舅父,阿纓很感激您爲我費的心,只是這……不合適,對兩位哥哥也不公平。」

  「姊姊,我是弟弟,比你小半歲呢。」檀順目光純粹直白地看著她,越看越驚豔,同時又露出點小心翼翼的神色,「是不是我哪裡失態,讓姊姊不喜歡了?」

  簪纓蹙眉搖頭,檀棣到這時終於看出了她神色不對,皺眉道,「都不喜歡嗎?他們只是爲人低斂,拿出去和京裡的公子王孫比,哪裡也不差啊。」

  「他們不是物件,不必和誰比。」簪纓忍不住脫口而出,聲量有些高,隨即立刻起身向檀依和檀順長揖,「對不住,是我失言。二位神姿秀徹,他日必有良緣,你們有自己選擇喜愛誰的權利,可自己去追尋姻緣。」

  「姊姊,何出此言,我與阿兄心裡裝的便只是你啊。」檀順不解,有些著急地起身,「只不過要看你更中意誰罷了,若我們哪裡不入你眼,你說出來便是啊,不要如此、如此……」

  她明明在婉拒,爲什麽看起來像要哭了一樣。

  檀依扯回兄弟,輕望那猶有千斤心事的白衣女娘。

  她曼潔如玉的眉心輕輕一顰,就讓經手過無數玉石的三吳少東家,想起一尊平生所見過最溫膩透潤的羊脂玉觀音像。

  觀音眉落一點埃,便牽得人無故心折。

  衛覦當機立斷起身,「女娘累了,杜掌櫃先安排遠客住下,今日且罷。」

  「罷什麽,怎麽回事?」檀棣皺著老粗的眉頭看向簪纓。

  「你相不中舅舅爲你選的人,也不跟舅舅回吳郡嗎?」

  簪纓深吸一口氣,「阿纓在京中還有事未完,恐不能如舅父所願。」

  「弄啥嘞?」檀老板急出鄉音,「一個都相不中嗎?恁娃兒,強,和恁娘一個樣兒!不中,京城非久留之地,你接下唐氏,多少人對你虎視眈眈嘞,非得跟我走不可!」

  「不走。」

  「就是京城待久嘞,眼界高嘞,沒相中我這兩娃兒唄?」

  「舅父,您還是不明白,您不該這樣對他們,不能強迫他們喜歡誰、爲誰而活,不能連他們按自身想法而活的權利都剝奪……」

  「啥權利?啥想法?我供他們吃穿供他們習文學武,咋嘞,俺善心發錯嘞?你外爺當年收養我,訓我跟訓孫子似的,耳提面命讓我對你娘好一輩子,誰跟我談權利、談想法嘞?」

  「外祖父自然是好的,舅父你也待我很好,我心裡感激,但此事斷然不成。」

  「咋不成?我當年失敗嘞,我養出的兒子又失敗?你娘倆眼光咋就恁高!不中,你必須選一個,哪怕將來出嫁當陪房也成!」

  「舅舅!你有沒有尊重過他們!什麽叫陪房!」

  「咋嘞?男的能有女通房,女的不能有男陪房,咱家是首富啊娃兒,你叻想法不要太迂腐。」

  簪纓一個從未高聲說過話的人,今日卻一反常態地在第一回見面的母家娘舅面前,高聲疾語,爭得面紅耳赤。

  兩個少年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又擔憂又想笑。杜掌櫃夫婦也沒料到這一場舅甥喜相逢的會親演變成這樣,慌忙上前,一人攔住一個。

  簪纓的突然發作,一大半是因爲她一看見檀依檀順,觸動了自家心結,想起了前世被庾氏教導得事事以太子爲天的過往,仿佛一瞬間失了控,便狠吵了一通。

  等話音出口,她自己的耳朵先被震得嗡鳴,再醒過神,堂中衆人已是神色各異。

  簪纓一下子咬住舌尖,羞惱不已,誰也不理,埋頭跑了出去。

  這舉動對於心軟性柔,禮儀得體的小女娘來說,同樣是人生頭一回了。

  任氏著急要追,被衛覦抬手阻住。

  夏日著襲的男子面色冷白,目光像一池寒潭,輕道:「她能發洩出來,不是壞事。」

  那頭檀棣還氣得哇哇叫,「我就住下!我還耗著不走了!老杜,正房在哪兒,娃兒不拿我當娘家人,我不能跌面兒!」

  這又是氣話了,杜掌櫃哭笑不得道,「大爺,正房住著老太妃娘娘,只怕不大方便。」

  檀棣一頓,來時隱約也聽得有這麽回事,只是一時氣急忘了,又喊,試圖喊給跑去不遠的小娃兒聽:「清雅園子總有吧,我們爺仨沒人稀罕,住園子裡,不惹你們眼!」

  杜掌櫃向身邊的大司馬輕覷一眼,這位怎麽還負手看上戲了?苦笑道:「府上的別墅園子目下是,大司馬住著,您看……」

  「噗。」檀順終於憋不住。

  檀棣漲紅著臉,瞪了一眼不給他爭氣的么兒,「打地鋪!打地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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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蠶宮到手

  氣頭上吵歸吵,嚷歸嚷,自不能真讓來客打地鋪去。

  過後春堇從小娘子那處來,悄悄找到杜掌櫃,轉達小娘子的意思,將檀先生與兩位郎君就安排在她住的東堂荻華軒,地方大,離得也近。

  杜掌櫃始才明白過來,大司馬說的那句「不是壞事」是什麽意思。

  只有打從心眼裡親近的人,才會肆無忌憚地吵一場,吵完了,該怎樣親近,還會怎樣親近。

  「住啊!怎麽不住!」那頭檀棣聽到杜掌櫃的請示,二話不說便應下,一臉不答應就是怕了誰的倨傲。

  只是住在同一屋簷下,做慣了橫踞三郡土霸王的檀老板,也不肯主動去哄娃兒,必須等著娃兒來哄他。

  這一等,卻等了個望穿秋水,也沒見到那個怎麽看怎麽稀罕的小女娃過來找他。

  咦,挺軟乎一個娃兒,心咋這麽硬嘞?

  這是因爲簪纓的氣還沒消。

  她心裡頭爲這位舅父的到來歡喜歸歡喜,可他怎麽能當著那許多人面前,說什麽陪房不陪房的話呢?

  一想起那兩位郎君看向她的溫存目光,簪纓便愧怍難安。

  人會對一個從未見過的人,産生非他不可的好感嗎?

  她前世受盡他人擺布,掏心掏肺地愛過一人,後來空中朱樓塌之不成片瓦,那種從雲端墜落的痛苦,她不願有人因她的緣故,再承受一回。

  誰生來也不是爲著別人而活的。

  簪纓也隱隱知道,兩件事不能全然這麽比較,但心裡就是氣不順。連帶著,也不大敢去見那兩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大小檀郎。

  就怪阿舅,就怪阿舅。

  這氣悶一直持續到宮裡來人,原璁奉陛下旨意,帶來宗室公主的冊封詔書,以及西郊蠶宮的讓渡文契,齎賜纓娘子。

  出乎原總管的意料,這回小娘子居然好歹備了供桌香案接旨,又備了香茶款待他。

  這一來原璁反而沒底了,不敢落座,躬身立在愈發藏龍臥虎氣象一新的蕤園前廳,只聽上首那位蕤園新主,言笑晏晏道:

  「宜寧公主,好封號,這是在敲打小女子安寧聽話些呀。我若謝恩,是否宮裡下一步便是爲我擇一位好駙馬,定下良辰吉日出嫁。宮裡爲我備嫁妝,而我手握的財庫,便順勢歸入國庫了?」

  一名青衣郎垂目立在她身後,無聲無色,像一根紮根在地的青竹。

  原璁聞言悚然。

  他都懷疑這小娘子出宮後是習練了何種秘術,短短兩月,脫胎換魂,從早先的文靜口拙,變得連這等妄言都敢出口!

  繼而,原璁又忌憚地瞟一眼簪纓身後那青袍男子。

  自古帝后駐蹕,身側才有侍郎長秋。此子靜勢,如捉刀人。

  不管陛下有無這個意思,原璁只是個傳話的,萬萬不敢接這個話茬兒,越發賠小心:

  「小娘子多慮了,只是陛下得知小娘子受了委屈,言功臣之胤,國不可欺之,故爾下賜,以示補償。」

  「是陛下太言重了,小女子一介草民,如何敢當。」簪纓誠惶誠恐地起身福了半禮,又穩當坐回去,手撫案上兩道以象牙玉軸裱之的黃絹聖旨,語氣天真膽怯,「但不知,小女子受屈,那施加之人又當如何?其實天家體面最最要緊,總是刑不上大夫的,何況是那六宮第一等尊貴人,是不是便莫追究了?」

  一時之間,原璁都拿不準她是不是真在說反話,勉強堆著笑臉哈腰下氣:

  「小娘子放心,皇后娘娘……病了,日後都會留在顯陽宮養病不出。」

  這便是宮裡壓不住非議,簪纓又咬死不肯出面澄清,北府軍又窺伺京城東門不去,大司馬又雄踞建康卻不露面,天子衡量來去,只得犧牲一個無家無勢的庾皇后,來斷腕保全體面了。

  軟禁嗎?

  簪纓吃驚道:「皇后娘娘病了,這讓我如何放心得下?一朝國母,再怎樣說也要保重身子,萬不容有失的。我卻聽說城西有座屍黎密寺,上代有位皇后也是好清修,出宮去了那裡,一直活到耳順之年。也許咱們的皇后娘娘效仿先賢,入寺清養,假以時日病就能好了。」

  「小娘子慎言!」

  原璁的面皮終於繃不住了,「那座寺廟在石子岡,遠離人煙,現已荒蕪,再者您口中那位前代皇后,是……」

  是犯下戕殺皇子罪孽的待罪之身。

  這一口一個「先賢」,一口一個效仿的,可是把整個皇室都罵進去了。

  纓小娘子是嫌如今的處置不夠重,非要讓庾娘娘離宮入寺,了卻餘生嗎?

  禦前總管思慮深深,她少時養在皇后身邊時,究竟經歷過何事,以致有如此深仇大恨?

  沒想到他這廂聲量稍微高了些,簪纓立刻變臉,揮手將兩道旨意掃落案下,眸含剔透冰雪,顔如冷面芙蓉,冷聲道:

  「我說錯了話,公公這便回宮一五一十稟報給陛下,我脫簪待罪,認打認罰,絕無二話,可好!」

  「豈敢豈敢,是奴才錯了,奴才錯了……」聖旨被當成廢紙被掃落在地,原璁撲通跪下,心道一聲小祖宗,膝行向前拾起玉軸,雙手捧過頭頂重新送回案上,仰臉哭笑不得。

  「娘子,女君,陛下原是真心想補償您的,您便收下吧。要不有什麽話,您同大司馬進宮與陛下恰談,陛下也是敞開宮門極願意的。這麽著碰下去,於您,無甚好處啊。」

  「公公是好意。」簪纓長睫輕瞥,臉色緩和了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一小小商籍女,一心只爲陛下謀福,至於自己有沒有好處,又有什麽關係呢?」

  她換上一幅笑臉,「聽說那苑北的行宮,這些日子還撂在那裡沒有修建,陛下的五十大壽不日便至,到時依附我朝的各個小國王君,進京爲天子賀壽,齊聚四方館,見到宮不成宮,苑不成苑,我朝天威何在?傳到北朝去,顔面又何存?」

  少女看著原璁神色變幻不定,和氣一笑,目光倏爾鎮沉,「唐家願出資,續建行宮,爲陛下分憂。」

  原璁左提右防也想不到她的話頭一拐彎,說到修建行宮上頭去,詫異道:「小娘子之言當真?」

  「自然當真。」簪纓道,「只不過築宮之費畢竟靡巨,在商言商,我想腆顔與宮裡討半樣東西。」

  原璁現下一聽她討東西便頭疼,還半樣,更詭異,小心地問:「何物?」

  跽在錦席之上,清麗高華的女子微微動了下細腰,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不跟他兜圈子,「樂遊苑是皇家園林,我要一半地契——放心,之後皇家該怎麽舉辦禦宴還怎麽辦,名義上與從前一般無異。」

  就如同那蠶宮雖則給了她,聖旨上寫的卻是賜她西郊幾畝耕地桑林,總歸是粉飾天家顔面的意思。

  原璁失語半晌,不解:「小娘子圖什麽?」

  簪纓垂眸,不圖什麽,臨苑之山,山名覆舟,她很不喜歡這個名字,想改一改。

  不過未成事前,這話沒必要與旁人言明。

  簪纓伸出細嫩的玉指,點中賜下蠶宮的那軸絹紙,「除了爲陛下修建行宮外,唐家還願意修葺屍黎密寺,保證讓皇后娘娘養病養得舒舒服服。公公,可回宮復命了。」

  至於成與不成,她這個小小女子哪裡能左右呢。

  左右是顆棄子,在不費錙銖白得一座行宮的利益前,將人從內宮挪到外廟,很難取捨麽?

  不過也難說,興許陛下與庾氏恩愛情深,矢志不渝,會不捨得吧。

  簪纓淡淡莞爾。

  沈階淡淡莞爾。

  原璁卻又打起了寒顫,聽眼前這位話裡話外的意思,是不把庾娘娘趕出皇宮不肯罷休了。

  待他走出蕤園的大門,整個人已有些恍惚。

  和太子殿下之前所料的竟是不差,纓娘子到底留了蠶宮,退了公主冊封。

  此外,還給宮裡又出了道天大難題。

  如此大逆行徑、如此大逆行徑……

  嘿!原璁不知該如何作表地望天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乾爹,小娘子是不是收了恩賞,開心了?」小內監焉瞳見他發笑,亮著眼睛湊上前。

  原璁瞪一眼這個成日念著那點恩情,卻腦袋像木魚的乾兒子,在焉瞳頭頂敲了一記。
-
  回到宮裡復命,中齋,身著雪青地寬大道服常衣的皇帝聽過原璁回話,撚緊腕子上的念珠。

  有一個瞬息,禦前總管清楚地在陛下眼裡捕捉到了殺機。

  平生頭一回,他對那長在膝下十年的孩子,動了殺意。

  沒有一位帝王能容許自己的威嚴受到一次接一次的挑釁。

  隨即,那股氣又被李豫一絲不漏地壓了下去,陷入沉默。

  宮裡沒有不透風的牆,顯陽宮雖因眼下事,微顯勢衰,還有與禦前那邊通得上氣的耳目。庾皇后好不容易打聽出前因後果,跌坐在榻上。

  「……陛下未與本宮商量一句,便將蠶宮拱手讓人了,那個小蹄子還不滿足麽!她想逼陛下廢我,呵呵,憑她三兩句話,也想廢我?!」

  庾氏一張早已不復往日豐潤的凹陷臉頰上,神色猙獰,眼底烏青,喃喃自語:「不該是這樣的……」

  她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顯陽宮的風光旖麗,還近在昨日,一切都該盡在她掌握之中才對。

  傅簪纓的及笄禮,也只不過是上個月的事而已,她本該順利地拿下唐氏財鑰,建好行宮,給太子邀盡美名,自己再風光無限地坐穩中宮寶座才對!

  甚而連其後幾十年的路,庾氏都給自己鋪排好了,傅簪纓廢物一個,對中饋事一無所知,她可以太后之尊掌理六宮事,幫她的兒子穩定後宮,再給煥兒選取各家貴女,憑他喜歡,開枝散葉。

  可怎麽就,一步一步陷進今日的泥潭中了呢?

  好像只是打個盹兒的功夫——

  婚約取消了……

  唐氏財庫不翼而飛了……

  自己的私庫掏空了……

  中書令倒了……

  傅家敗了……

  崔家被彈劾了……

  一衆心腹都死了……

  她的賢名徹底沒了……

  當年那件足以令她名臭千古的密事,也不知還能捂多久……

  連煥兒這些日子待她的態度,也變了一樣,庾氏也已經有許久不曾見過皇上。

  「不該如此,本宮是皇后,是太子的生母!」庾氏掙扎著起身,壓著使女的手一股輕煙似的往外飄,「本宮要見陛下,見面三分情,陛下他不會如此狠心……」

  才走到殿門口,猛地見一個黑影立在檻外。

  一身沉鬱的玄服,宛如一道墨描的陰影,正是垂著眼睛的李景煥,不知來了多久。

  庾靈鴻看見他,目光像風中的燭火一樣搖曳起來,一下子抓住他的手,「煥兒,你知道嗎?」

  她只當太子還不知傅簪纓的真面目,還在惦記那個賤人,顛三倒四地將方才得到的消息告訴太子。

  李景煥由著才纏好的傷口被她扯裂,疼得徹骨,眉心也一動不動,只是漠然看著眼前雍容不再,歇斯底裡的婦人,「母后,你今日願意說了嗎?」

  庾氏忽爾變成了啞巴。

  接著,一道響亮的巴掌摑在李景煥臉上。

  四周宮娥跪倒成片。

  「你不會說第二句話了是嗎?!」

  庾靈鴻蒼白的嘴唇發抖,看著他的目光如血,一聲聲冷笑:「蠶宮不是給出去了嗎?外頭不是都給本宮定罪了嗎!還問什麽!可我所做這一切,是爲什麽?李景煥,我哪一樣不是爲了你!爲了讓她能長長久久地留在你身邊,爲了你的東宮地位穩固,你知不知道!」

  「有沒有兒子不知道的。」

  李景煥抹去嘴邊血絲,眸子像兩口不見底的深井,「兒子忽想起,她五歲那年發了場病,醒後便沒了之前的記憶,母后,其中有無你的手筆?」

  庾氏面色一下子透白如紙,再次失聲。

  內宮私用苗蠱之藥,是大忌,知曉這件事的人,除了她之外都不在世上了,只消她不說,不會有人知道。

  想到這裡,庾氏躲避開視線,扳著太子的肩頭哭泣:「煥兒,母后身邊如今沒人了,只剩下你一個……自古沒有廢后之子繼祚的先例,煥兒,傅簪纓她是個禍水,包藏禍心!你醒一醒,斷不能讓她再胡爲下去,你幫幫母后……」

  李景煥平靜的臉像一塊石雕。

  他聲音虛渺道:「母后可知,她向宮裡傳回那麽多句話,哪一句是文眼?」

  庾氏茫然抬頭,沒有聽懂。

  李景煥神色不明地一笑,是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三歲孩童都知,而今南朝北朝並立,西域燕涼,各成一國,晉朝所占州郡放眼天下十不足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普天之下非王土!

  她在隱晦地提醒皇室,天下除了南朝,還有北朝,鐵蹄兵戈到不了的地方,唯有商路四通八達,唯有商人可來往穿梭於兩朝。

  父皇真是不生氣嗎,不,他只是怕一旦把唐氏逼進絕路,唐氏會暗渡陳倉,投靠北族。

  李景煥自然不相信身爲成忠公與唐夫人的女兒,阿纓會看不清大義,做出資敵賣國之事。

  但關鍵不在於她會不會做,而是陛下敢不敢賭。

  那個他以爲總也長不大的小丫頭,不知不覺間,膽子已經大到這種程度。

  似鞘藏多年一朝出世的鑲珠寶劍,刃鋒一開,便綻出令人眩目神迷的光采。

  皇宮誤她多年。

  「樂遊苑,她想要,給她也沒什麽的。」

  李景煥不理庾皇后的失神,走下殿階輕喃:「但別的不成。阿纓,修行宮的事我自想辦法,不能依你,都隨了你,你就會離我越來越遠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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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吃味她叫了別人

  「有些像那位幕僚的風格,但又不大似他教的話,倒像小娘子自己早已想好了。」

  徐寔同大將軍走在通往東堂的花徑上,「用出資建行宮來交換逐庾氏出宮,庾氏入寺,便同廢后,主意不算行險,只是不知宮裡頭是何意思。」

  言及此,徐寔攏袖道一聲,「小娘子,有些氣象初成的樣子了。」

  簪纓好幾日沒與檀棣說話,衛覦縱著她獨自靜了兩天。可她與那新來的舅父鬧彆扭也罷,這幾日也未曾來找他,衛覦預備過去看看。

  今日他換了身白裘,長裘偶爾拂過低椏處的野荊花枝,沾上淺淺一道印。男人側頷瘦淡,話依舊不多。

  徐寔知道大將軍哪怕開口,也不過是老生常談的四個字:隨她喜歡。

  身穿輕薄夏衫的軍師餘光看見那抹白,心下歎息。兩人穿過垂花門,衛覦忽面無表情住了步子,停在假山下的石槲叢邊。

  遠遠望著那間堂屋子,久未轉動視線。

  徐寔隨之望了一眼,才發現有人已經先他們一步,進去勸解小娘子了。

  東堂廳的菱花門盡日敞著,簪纓無事便在此間讀書看賬,也方便人來這裡尋她稟事,漸成習慣。

  正翻過一頁書,眼簾下頭現出一段青色袍角,簪纓沒抬頭,隨常笑道:「蹈玉來了,今日外頭熱不熱?」

  半晌沒人應聲,她抬起眼,才發現來人不是沈階。

  「檀郎君……」

  不知怎的,猝然見到這名神情溫潤的郎君,簪纓有些局促,下意識掩書起身,「有事找我嗎?」

  那雙水清無辜的桃花眸抬起瞬間,一下子撞進檀依的心裡,過後才見戒備與無措,慢慢淹過了她明眸裡的天真不設防。

  檀依心想,她口中那人,是令她如此信任的人嗎……面上歉笑,目光乾淨,「想同你說幾句話,不知可否方便。」

  簪纓忙請他坐,又喚阿蕪奉茶。檀依見她有些亂的樣子,也不知那日與義父對嗆的豪情哪裡去了,無聲笑了一下,隔著一張案,嗓音仍是緩淨的:

  「不用忙,我想著,你也許誤會了一些事,便想過來與你說一說,希望不曾打攪你。」

  「不曾。」簪纓避開視線,胡亂地擺手,「對不住,這幾日並非與你們置氣,只是、我之前不知舅父有這樣的安排,那事是不作數的……你與檀小郎君,理應有自己的路走。這些年耽誤了你們的念想,對不住。」

  檀依來京之前,原以爲久住宮省的女君,該是如何嬌矜精緻、目無下塵,卻竟是這樣心軟的人啊。

  明明有人仰仗她活到了今天,她卻生怕對不起誰。

  五官清朗有雅氣的郎君睇目詢問,「願聽聽我的事嗎?」

  見女子點頭,檀依徐徐道:「依原是吳興一門小士族的正房遺腹子,因生父早喪,母親誕下我後也病故了,被族人侵吞家産,霸佔房田。我是吃百家飯長到十歲的,不怕女娘笑,十歲之前,我大字都不識一個。」

  簪纓聽著,從最初的忐忑慢慢沉靜下來,他的經歷竟與她有幾分相似,輕聲問:「後來你便遇到舅父了?」

  檀依點頭,「義父那年行商留宿在山莊,得知此事,助我奪回家産,又收養在側,爲我延請名師教授經學。」

  這年輕的郎君溫潤一笑,「後來我問義父,爲何相中了我,義父扳著手指頭數:出身清白,少時逢困識恩知報,性子靜能被壓伏,還有,長得真俊。」

  他故意模仿的口音,居然惟妙惟肖,簪纓忍不住輕抿了一下唇瓣,很快收住,小聲道,「不要逗我。」

  「是。」檀依彎眸應下,「阿寶也是差不多的情況。你是不是以爲義父從小便拿我們當童……當兒婿一樣調教?其實不是,阿父只是口頭不饒人罷了,他待我等如己出,衣食住行無一不親自過問,又手把手地教我商行道理,帶我結識人脈,這兩年,也將外圍生意慢慢地移交到我手裡,給我練手。義父總說,我與阿寶要配的是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小女娘,即使機會渺茫,我們也得日日努力,變得越來越出色,才有可能給那個小女娘最好的一切。」

  簪纓聽得心裡酸脹,她已明白了,這兩個少年的成長經歷的確與她不同。

  她是被人一味地打壓再打壓,鎖進籠子,除了一食一水再也見不到更廣闊的天地;他們卻是被舅父精心地栽培再栽培,帶在身邊行走四方,給他們陽光雨露,給他們見識一切世態的機會,讓他們如松竹拔節,長成頂天立地。

  可她依舊搖頭,「你們出色,是你們自己努力本該得的,不是拿來配誰的。我之前……都不知你們的存在,這不公平。」

  鬆鬆兩鬟髻,隨著她的動作輕微一晃,黑亮到極致的髮絲甚至泛出幽藍光澤,如同兩片起風的山嵐,兜住少年心懷。

  檀依捏起手指,費了些力氣才讓自己收回視線,沒有失了禮節,輕呢:「沒有公不公平。阿纓,我十歲前活得賤如草葉,若無義父有心爲你選夫,世上便無檀依,我終此一世,也許只是個渾噩農夫。所以我從小便知道你,知道遠在繁華京師裡,有一顆小小的發著光的明珠,這顆珠子的光照到了我,我才有機會改頭換面,過上從前想也不敢想的日子。

  「非止如此,我還知曉,倘有一日我有足夠幸運,甚至可以帶那顆寶珠回家,從此日日珍拭。故而我十歲以後的每一天,皆在如此期待的快樂中度過。」

  檀依抬眼望著她,「所以不是你亂想的那樣,而是我知你在,卒當樂死。你若不喜歡這個說法,那麽,我便爲長久以來因你得到的幸運與喜樂,在此鄭重謝你一聲。」

  他說完,才發現面前的少女已經面紅耳赤。

  檀依反應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放輕聲音,似羽毛拂耳,「阿纓,我不能如此喚你麽?」

  嘴裡問著能不能,這不是又叫了一遍?簪纓不懂,這人看起來溫和無棱角,說出來的話,怎會直白不藏鋒。

  她捏著汗濡的掌心想要避走,又覺那樣太沒出息,於是不看他的眼睛,強作鎮定道:「若希望落空,豈不痛苦。」

  檀依詫然失笑,「仰頭望月,豈會因爲伸手夠不著而難過?」他無比自然道,「小娘子是我心裡的月亮啊。」

  簪纓在他坦然的笑容中猝失所感,唯有心跳一聲一聲,咚咚敲擊著耳膜。

  「看起來小娘子同那位郎君談得挺投機。」

  假山旁的徐寔開口說。

  這處離得大堂遠,聽不見他們說話聲,卻能看見那對年輕的身影隔案談天,狀若親近,還有越聊越向前傾偎的架勢。

  少年少女,情竇初開,最是青梅煮酒般酸澀醇冽的滋味。

  衛覦眸色森沉,望著那個擋在她對面的少年身影,「檀棣選人的眼光,能作準麽。」

  徐寔聽出這語氣裡的不耐,意外地看了大將軍一眼。

  衛覦說完自己也是一默,凜凜地霎了下睫。

  徐寔看著那身裘,又不由擰眉,往常大將軍壓不住喜怒的時候,一月也就那麽一次,可這個月他蠱毒發作的次數,已經趕得上一年的光景。

  若換成商家盈利,早已日進斗金,落在衛覦身上,卻是一次次地向外流失生機。

  徐寔雙眼望前,「主公是等著葛神醫來時罵人,還是不準備等到與葛神醫見面的那一日了?」

  這句諷諫說得很重。

  衛覦知他擔憂,不以爲忤,也不諱言,「每次一見她,心中便愧,愧極便怒,控制不住。文遠費心了。」

  徐寔沒理會大將軍難得的軟話,說:「那便別再見小娘子了。」

  衛覦聲色一頓。

  分明沒有變化的眼神,無端冷了幾分。

  屋裡頭的人,喁喁說著話,暑氣薰烈的外庭氣氛卻不那麽靜美。徐寔頂著身邊的凜寒之氣,難得強硬一回:

  「大將軍,既然自控不住,便莫再見了!您不曾發覺嗎,您受小娘子的影響太多了。」

  徐寔並非不知道,小娘子在將軍的心裡意義非凡。

  她是衛娘娘在臨終前,親手託付到將軍懷裡,殷切囑咐他保護好的那個繈褓嬰孩;

  是將軍這十年在外征戰,一想到京裡還留有一份牽掛,便惜生不輕死的靈符;

  也是牽繫著大將軍少年在建康城難得快活的那幾年,濃墨重彩的一抹回憶。

  他視衛娘娘長姐如母。

  他在唐夫人面前可肆意玩鬧。

  他視那位稱之爲三哥的人如師友如兄長。

  這三人,生前最割捨不下的都是小娘子。

  可想而知,簪纓便是大將軍留在心中最後的一點柔軟,一片純淨。

  可牽扯越是深,徐寔越是擔心。

  「今下情況已漸漸明朗,小娘子連獨自應對宮廷宣旨都遊刃有餘,有恃無恐,討價還價,吃不著虧。她身邊之人,也都在幫她護她,大將軍該放心了。」

  徐寔換成苦口婆心的語氣,「主公看,那檀郎君逗得小娘子發笑,哪怕做爲玩伴,小娘子也不會再落單了,大將軍該放過自己,當年的事,錯不在你。」

  衛覦一言不發。

  堂內,檀依見簪纓難爲情得脖頸都染了一抹紅暈,自己的耳根子也熱了。

  他沒見過這樣會臉紅的女娘。

  爲免嚇著她,他的聲音越發輕柔,「這樣吧,女娘心中不願,依自不敢勉強。不過,依懷想多年,消解這件事,總需要一個過程,便讓我多陪陪你,然後你幫我把這個結打開,好不好?」

  簪纓的菱唇無意識微張,有些失去了應對。

  她總覺得這話中有哪裡不對,可檀郎君的態度又十分真誠。

  檀依見她不語,低頭抿了口涼透的茶湯,唇峰被水潤得瑩亮,一啓一合,如粉紅的珍珠輕輕碰撞,「不好嗎?」

  他整個人實在潤得像一塊手把多年的白脂玉件,沒有一絲淩迫氣火石氣。

  「好。」簪纓鬼使神差點了頭。

  堂外,衛覦就看著他們,劍眸裡有沉如山的實質。

  他心裡知道徐寔說得沒錯。

  也打心眼裡覺得,阿奴理應受衆星捧月,愛慕她的少男子,不是越少越好,是越多越出色才好,因爲她通通都值得。

  左右有他把關,不會讓她吃了虧去。

  所以一切都很好,沒有任何疑難。

  那麽逶迤在他心口上的淡淡癢痛,應只是,吃味她叫了別人舅父,有些可笑的爭馳心?

  衛覦收回淡得沒邊的目光,攏住大氅「嗯」了一聲,也不知應誰,轉身回園子。

  他生平不喜蠢物,從不庸人自擾。

  行出幾步,迎面碰見進府來的沈階。沈階一見大司馬,忙駐足側身在小徑,垂頭揖手。

  衛覦腳步未停,曬得滾熱的白狐裘內帶出一片寒氣,目不斜視便過去了。

  低頭藏斂著目光的青衫郎微微眯眸。

  沈階本以爲,他投靠女郎這麽些時日,大司馬總要敲打他一番,譬如告誡他不可生出旁的心思,譬如不要做周燮第二。可是他等了許久,也沒等來大司馬一句施壓。

  是他小人之心,低估了大司馬。

  這位北府大司馬身上有一種從血裡浸出來的,刀槍不入的殺伐氣,只要他這個人在那裡,無論說與不說,他都不敢妄作分毫。

  沈階入堂中,見到一位同樣穿青衫的郎君已經在座,沈階一頓,識眼色地道:「小人來得不巧,女郎若無事,階先告退。」

  「阿玉莫走。」

  簪纓與檀依把話說開了——應該算是說開了吧,心裡總算少了些糾結,見到沈階笑道:「這位不是外人,你不必拘禮。前日你教的殘局譜,我琢磨出了兩式,不知對不對,幫我看看。」

  她心情通透了幾分,聲音便也跟著舒揚幾分。

  尚未走出垂花門的衛覦耳力從未如此好過,清楚地聽到那聲「阿玉」。

  鞭尖碾了碾,腳底生風而去。

  她稱門客表字,無非是信賴之意,沒什麽不妥當。

  踏過磚石的男人如此作想,那塊走不掉的硬石金青磚上,卻裂出一道不明顯的碎痕。

  不到半口茶的功夫,參將林銳大驚小怪地跑到東堂,「不好了,將軍身上不舒服!小娘子,卑職可否借用大廚房,給將軍熬副湯藥?」

  梨花棋盤上的棋子剛擺上,簪纓一聽這話,頓時變色。

  她當即起身,向廳中人知會了一聲,忙忙跟著林銳往麾扇園去,邊行邊問,「怎麽突然不舒服起來了,是哪裡不好?」

  焦急的詢問聲漸行漸遠,留下堂中不熟的檀依與沈階,相顧無言。

  靜寂半晌,檀依率先捏起一枚白子,隨和微笑,「方才不曾仔細介紹,我叫檀依,三吳來的,從小吃住在唐家。」

  沈階意態恭敬,取黑子,落手截斷。

  「小人沈階,一介寒門謀士,不值一提。」

  話音剛落,檀棣領著檀順沿抄手遊廊走進來,大的背著雙手裝腔作勢,板臉清咳,「是不是都哄開了?嗐,娃兒你這下知道……」

  小的熱情跳脫,「姊姊你不生氣了吧……」

  這對父子的聲音同時滯住。檀棣臉上的笑一瞬間扒皮一樣消失無蹤,在這間一眼看得到頭的堂宇裡轉了好幾圈,抱手比劃,「我那外甥娃兒嘞!不是說在這兒嗎!」

  檀依起身無奈道,「說是大司馬病了,她去瞧舅舅。」

  檀順懊惱地啊一聲,又納起悶來:「同樣是舅舅,他們關係真好啊……耶,昨晚你站在門口差點把肺管子都咳出來了,怎麽不見纓姊對你如此緊張呢?」

  檀棣氣咻咻憋了半晌,一個巴掌拍在小兒後腦勺,「信球!」

  那廂,簪纓趕到衛覦的屋舍,見小舅舅半倚在榻靠,便知他的確有些不好了。

  平常見他,他能站著絕不坐著,能坐胡床絕不坐軟榻,更別說像現下這般沒力氣似的半倚著了。

  見林銳還呆呆在身旁,簪纓情急道:「不是要熬藥嗎?藥在哪裡,是現成配齊的麽,要什麽藥材便去問杜掌櫃要。」

  「啊,哦……」林銳往屋裡掃了一眼,連忙退下。

  簪纓放輕步子地走近素帳榻邊,看向那沒有睡著卻低垂著眼睫的人,微微俯身,輕聲細氣地呼:

  「小舅舅,你怎麽了?」

  有清香淺淺撲來,夾著一路跑來的鮮熱氣。

  衛覦嗅見,也不知自己突然這麽荒唐是怎麽了。

  慢吞吞咳嗽一聲。

  簪纓立刻回身倒水來,始發覺這屋子裡太空,小舅舅一病,身邊還個貼心照料他的人都沒有。

  向來強硬的統軍將帥,眼下沒骨頭似地靠著榻頭,微微鬆散的雪白狐裘下,露出窄勁的腰帶與玄黑的膝襴,伸手接過瓷盞。

  看著杯子裡晃動的水光,衛覦沒往嘴邊送,在指間慢慢旋轉把玩,仿佛只要傾出一個合適角度,便能映出女孩兒的臉。

  他不急著看她,一味瞥睫望著茶水,「左一個是舅舅,右一個也叫舅舅,分得清楚麽。」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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