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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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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晏閑】太子妃退婚後全皇宮追悔莫及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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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聽說李景煥要死了,我便來瞧瞧

  簪纓聞聽此言,瞬間想起前世自己受過的割臂之痛。

  她可從未聽說過李景煥有這種自殘的嗜好,他常愛端著一國儲君的架子,保養自身還來不及,豈會做這種傷身損己、又容易授人話柄的事。

  無緣無故的,李景煥何以如此?

  ——假若是有緣有故呢?

  一直以來,簪纓以爲只有自己是重生的,此刻突然竄上心頭的另一種猜測,讓她後背陡然發寒。

  如果李景煥也是重生之人呢,他記得她上一世的遭遇,所以決定用自殘的方式來賠償她?

  可也不對,他怎麽會有這個良心。

  她生不如死地活著時,李景煥尚且不聞不問,縱使重活一回,也不過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再者,她上一世夭殤惡死,死前怨恨不甘,遊魂鬱結,不知是否因爲如此,才有了重生的奇遇。簪纓上輩子沒能看到李景煥的下場,除非他被叛軍攻入宮城後,也橫死於非命……

  不過眼下只有風聞,僅憑他割臂一事去推敲,多少想當然耳了。

  短短須臾,許多猜測在簪纓腦中過了一遍,面上不動聲色地退出中齋。

  走出殿門時,簪纓忽然回頭,目光輕哀:「父皇,小時候我很害怕,您那時爲何沒來保護阿纓?」

  李豫被這聲父皇喚得猝不及防,然後他便看見簪纓眼裡直直滾下一顆淚珠。

  從未見過簪纓哭泣的皇帝刹那失語。

  李豫忽然想起了,離世前半年都不肯與他說一個字的阿衛,臨終前請他過去,提著最後一口氣將這孩子的手交到他手裡,懇求他善待阿纓。

  他當時流著淚,答應得好好的。

  結果卻食言了。

  他不是不疼惜阿衛放不下的這個孩子,只不過他既是君父,又是君王,他可以給阿纓尊如公主的身份,卻忌憚唐氏底蘊厚重不好掌控,與其用心教養出第二個唐夫人,不如讓阿纓做一個單純無憂的小女娘。

  是以,李豫雖知道庾靈鴻的那點私心,除了暗中敲打過幾句不要太過,便也聽之任之。

  然自簪纓退婚以來,宗室蒙受的損失與非議前所未有,李豫不止一次地想:他是不是錯了……

  若從一開始,他便真心實意對待這孩子,阿纓眼下是否已與太子訂了婚?她當初不離宮,便不會與十六産生牽扯,那麽十六在她及笄當日,也許根本便不會留在京城,也就沒有後面的這些事。

  後悔和愧疚交織成一張密網,纏在這位老態顯現的晉帝心頭,他茫然地抬頭想留住簪纓,卻發現那少女早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皇帝獨自在燕寢中黯然良久,召來禦前秉筆太監何師無,啞聲下諭:

  「去,告訴戶部,發往前線的糧草不可缺斤少兩,教朕知道誰敢從中弄鬼,定懲不饒。」

  這是他欠阿衛的,也是他欠阿纓的。

  何師無頷首應諾,同時捧出一隻四方檀盒奉上,只見盒內的黃綢底子正中放著一顆呈現丹褐色光華的丹藥。

  「陛下,您該服丹了。」

  李豫疲憊一歎,伸手取丹放入口中。

  何公公卻行退下,低頭時,目中有碎芒一閃而過。

  卻說簪纓離了中齋後,便面無表情地抹掉了那滴不值錢的眼淚。

  她不奢望憑區區一滴淚,就能讓虛僞到骨頭裡的皇帝如何痛徹心扉。能給他添堵就是好的,萬一還能激起皇帝所剩不多的一點良心,布下一顆種子在他心裡,那便是意外之喜。

  從前她有多少次想哭而哭不出,如今那位葛神醫治好了她的沉屙,她可跑可玩可哭可笑,總不能白遭一回罪,要物盡其用才好。

  此時簪纓心裡最在意的一事,還是李景煥自殘的動機。

  換一種思路想,假設李景煥當真和她一樣重生了,除了小刀剌自己,那麽他眼下最迫切要做的事是什麽?

  皇帝將在兩年後山陵崩。

  簪纓桃花眼眸輕凝,忽然停下腳步。

  在她身旁恭送她離開的小內監焉瞳連忙停步,霎眼輕喚:「小娘子?」

  傅娘子在宮裡住了這麽多年,焉瞳還是習慣這樣稱呼她。

  簪纓卻未理會,或者說她根本未留意這個小內監,眉眼清冷地注視前方。

  東宮內侍總管李薦,聽聞纓娘子入宮來,已經在禦道上等候她良久了。

  一見到簪纓,李薦撲通跪地,涕泗滂沱:「女公子,太子殿下身受重傷,躺在榻上高燒不退,昏沉之間,心心念念喚的都是女公子!奴才懇求女公子去瞧一瞧殿下,哪怕只一眼,對殿下便是天大的安慰……奴才給菩薩心腸的女公子磕頭了!」

  簪纓冷眼看著李薦磕得頭破血流,慵然抬手在額邊擋了擋日光。

  她無可無不可道:「我而今一介商籍,踏足東宮內殿,恐不合規矩啊。」

  李薦多年爲奴修煉得人精一樣,一聽這話有鬆口的跡象,頭上的血都不及擦,轉哭爲喜道:「合!合!只要女公子願意去,無論陛下還是殿下,都一定萬分喜悅。」

  簪纓默然一許,勉爲其難地隨著李薦向東宮走,漫不經意道:「方從陛下那兒出來,聽陛下說,前些日子被太子當面頂撞,生了大氣,可一聽說太子傷了,陛下還是一樣的關懷。」

  李薦這會兒滿腦子都是太子殿下見到小娘子後該是何等喜悅,順聲附和:「女公子說得是,父子間哪有隔夜仇呢。」

  本是詐他的簪纓目色一動,語氣越發事不關己,「太子爲何事頂撞?」

  她方才想到,皇帝將在兩年後去世,太醫院明面給出的死因是風寒入體,卒中而崩,但據前世她在蘿芷殿從春堇口中聽聞的,有一種隱密的風傳,李豫是服食五斗米道進奉的丹藥過多而亡。

  李景煥若是重生之人,便一定會勸阻李豫繼續服藥。

  依李豫對道家長生靈丹深信不疑的性子,不發火才是怪事。

  李薦不敢妄議天家,含糊道:「主子的事,奴才豈敢多言……」

  眼看東宮已近在眼前,簪纓似笑非笑地停下步子,「倒是我不知好歹多嘴了,我原是不配問的,這便出宮去。」

  「女公子莫走!」

  李薦急了,上趕著道,「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只因著那張天師進貢的藥丹,殿下勸陛下莫再服食,陛下便惱火了。」

  簪纓聽到這個答案,心頭重重一跳,便有五六分確準了。

  她忽然生出一種啼笑皆非的恍惚。

  究竟是什麽樣的孽緣,須得他二人糾纏兩世不休?不過隨即,簪纓又如釋重負——

  他是前世之人,那就更不冤了。

  氣色煥然一新的少女唇角似譏含誚,揚長而去。

  「女公子!」李薦見前一刻還答應好好的簪纓說走就走,滿臉失措,追出兩步,卻沒能將人留住。

  小太監焉瞳則癡癡望著白衣女子離開的背影,好半晌,意識到自己僭越,猛地收回視線,心中悵惘:小娘子果真不記得我了。

  可他還想要報恩啊……

  簪纓繞過東宮離宮之前,順腳去了趟顯陽宮。

  這條路她自小走過無數遍,已是輕車熟路。從前她走在這條路上,一步一行都有人看管約束,今日孤身在後宮逛蕩,過往的宮娥內監見了她,除躬身施禮外,不敢多言一字多看一眼,生怕惹怒了這位與從前脾性大大不同的女娘,受了發落。

  畢竟誰人不知,纓娘子如今搖身一變,非但成了文武雙諡成忠公的功臣獨女,更是大司馬極力庇護的人,更是陛下的座上賓,更將皇后娘娘一路逼到軟禁宮中不得出。

  從前這起子奴才私底下說,求誰都不如求纓娘子,而今卻變成惹誰都不能惹纓娘子。

  「憑何不許本宮去看望太子,本宮還沒被廢,還是當朝國母!讓開,本宮要求見陛下!」

  顯陽宮門口,一道嘶厲的喊聲在高聳的朱門宮牆間回蕩,正是脫釵素裙的庾靈鴻。

  她已被禁足一個月,前日從故意晃蕩到顯陽宮的平嬪口中聽說,煥兒被衛覦重傷,肋骨盡斷,驚得當場昏厥,醒來後便心急如焚地要去看望。

  誰知宮門守衛奉了聖諭,不肯通融。

  昔日縱橫後宮翻覆雲雨的皇后娘娘,一朝失勢,竟連宮門都出不去,庾靈鴻不禁悲從中來。

  更讓庾靈鴻絕望的是,她一抬眼,便看見一個清媚雅致的少女立在宮門外,正笑意盈盈地望著她。

  「傅——」庾靈鴻如同白日見鬼地後退一步,「你、你怎會在這裡!」

  「聽說李景煥要死了,我便來瞧瞧。」

  庾靈鴻被如此一刺激,直接血氣逆湧,喉頭湧出一股腥甜,顫唞著指尖點著她的臉:「你這妖女賤婢、你這個……」

  簪纓分外平靜地注視她。

  褪去了鉛華脂粉,不再穿錦戴金的庾靈鴻,原來也並不像她記憶裡那樣精幹可怕。

  簪纓輕描淡寫道:「過幾日我在西郊蠶宮辦避暑宴,請了許多京城貴眷過去熱鬧,可惜皇后娘娘不方便,不能賞光同樂。」

  庾靈鴻沒有血色的臉孔抖動起來,「你敢放肆!那裡是中宮昭德的莊嚴之所,是本宮的地方!」

  簪纓笑道:「我還準備了鬥鴨和耍雜戲的節目,有朋友很喜歡看。」

  庾靈鴻一口痰湧上來,不受控制地佝下身子,扳著腥紅的門框氣息咻咻。

  簪纓笑意消弭,目光冰冷地上前一步,在守門侍衛拿不準要不要攔時,少女已靠近庾靈鴻耳邊,用從小與這個女人耳濡目染學下的吳儂軟語,輕道:

  「比起操心此事,皇后娘娘不若擔心擔心你的兒子。我從未聽過有殘弱皇子能做太子做得長久,更未聽說過,歷朝歷代有哪位廢太子能活著啊。」

  「你說什麽……」庾靈鴻心底生寒,伸出強弩之末的指尖意圖勾住她。

  簪纓卻早已拂袖轉身,步履悠然地離去。

  「她是要報復……報復本宮的煥兒……她和衛覦是一夥的,一夥的……」

  後知後覺的庾靈鴻眼裡閃現驚慌,不過很快,她便強打精神撐直身子,一寸寸站了起來,目光犀利瘮人。

  誰也休想傷害煥兒!庾靈鴻狠狠地想,誰也別想。
-
  簪纓回到等在宮門外的馬車上,檀順總算鬆了口氣。

  少年輕輕扯動她的袖擺,腦袋又湊近往她臉上細看了好一陣,「皇上不曾爲難阿姊吧?」

  簪纓笑著搖頭,檀順緊跟著又問:「可說了庾皇后下毒的事?」

  「還不到時候。」簪纓回答。

  庾氏膽敢在宮闈弄蠱,單論這一樁,便足以致她於死地。不過在庾靈鴻一敗塗地之前,簪纓還想讓她親眼看著,她最在意的兒子如何從東宮之位跌落,她辛苦綢繆半世的美夢如何在面前打碎,絕望佐淚,才好送他們母子團圓。

  小舅舅離京前不是不能像對待太子那樣處置了庾靈鴻,卻仍留下庾靈鴻一條命。是因爲當初他答應過她,她報她的,他報他的,她先來,他不跟她搶。

  簪纓哪能辜負他。

  她故意用言語激怒庾靈鴻,便是要逼她忍無可忍,孤注一擲。

  庾靈鴻不出昏招,她還怎麽將她嵌在臉上的面具一層層撕下來?

  回到烏衣巷,杜掌櫃已聽說小娘子送行大司馬的回途被截去了宮裡,擔心不已,見到簪纓自然好一番噓寒問暖。

  簪纓都道無事,她望著杜掌櫃的雙眼,溫聲問道:「杜伯伯,那位葛先生爲何走得那樣急?他於我有救命大恩,我還不曾當面致謝呢。」

  杜掌櫃心思電轉,這自然是因爲葛清營親口說的他只會治病不擅說謊,怕露出馬腳,才隨衛覦一道離京。

  杜掌櫃自然地避開小娘子的視線,呵呵道:「葛神醫一心鑽研醫道,不好外物,此前僕以重金禮謝,先生也都未收。」

  簪纓靜了靜,似嬌似嗔地又問:「我服下的那一味藥,不知是什麽名目?醒後問了伯伯幾次,伯伯總沒說清楚。」

  杜掌櫃心中微微一緊,心想小娘子莫非察覺了什麽,還是聽到了什麽閑話?

  轉念一想,又不大可能,當日屋中只有葛神醫、大司馬、徐寔和他四人,另外三個已離京,是決計不會透露分毫的,只要他老杜守口如瓶,便算是守住了大司馬的一片用心良苦。

  想到這兒,他面上浮現出一點恰到好處的苦笑,「那日見小娘子昏倒,老僕嚇都嚇死了,全靠大司馬撐著全域。那位葛先生是大司馬信賴之人,他取出隨身帶的神丹妙藥說是能治,老僕慶幸還來不及,哪裡顧得上追問許多。」

  唐氏第一大查櫃的目光憐惜柔和地望著簪纓,「小娘子,你過去十年過得太苦了,如今大好,無須想那許多。今後,小娘子再也不會淋一場雨便生病,再也不會騎著騎著馬便突然暈倒。大司馬走前留了話,說讓小娘子今後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小娘子,你說好不好?」

  面對眼中微含淚光的杜掌櫃,簪纓不忍再追問,嗯一聲,「好。」

  杜掌櫃去後,簪纓也回到東院內室,換了身衣裳。

  看著春堇疊衣,簪纓出了會神,道:「昨晚姊姊說,葛先生進府那晚,小舅舅只留了幾個人在房裡。次日,小舅舅身邊的那位背匣參軍,頸子上多了一圈白紗,是麽?」

  春堇點頭道是啊,「阿蕪經過時不經意看見那名將軍的眼睛,還說像哭過的樣子。奴婢卻信不實,不是都說大司馬帶出的兵驍悍莫當,豈會輕易便哭呢。」

  簪纓垂眸沉默了一刻,「只有一味藥,熬了十六個時辰,對嗎?」

  這些細節在小娘子剛醒後不久,已問過她一遍了,春堇見小娘子神態嚴肅,認真回憶著說,「對,奴婢只看到杜掌櫃捧著一個匣盒去的廚房。」

  她當時想要代勞,杜掌櫃卻分外緊張,堅持自己守在藥爐旁一個通宵加半個白天,才將藥熬成。

  簪纓頷首,方才她在杜伯伯面前提及「一味藥」,杜伯伯也不曾反駁這個說法。又問:「葛先生來的時候隨身背著藥箱嗎?」

  春堇搖搖頭。

  「知道了,姊姊去吧。」

  春堇退出房間後,坐在榻邊的簪纓低頭用雙手捂住臉,深深吸入一口氣,又緩緩地吐散。

  被指縫封住的溫熱氣息濡臉。

  薄軟的繡履底在腳踏上輕輕蹭過,趺草一般,拂羽一般。一想到那個人曾坐在這裡守了她兩日兩夜,她腳底便踩不出力氣。

  她不是多麽聰明的人,但這麽多不尋常的細枝末節堆在一起,足以讓她産生一種直覺。

  杜伯伯有事瞞著她。

  白黿甲、運日羽、龍漦香、銀環蛇膽。

  簪纓心中默念杜伯伯告訴過她的幾味藥材。

  其中運日鳥的羽毛和銀環蛇的蛇膽,是劇毒之物,簪纓對醫道所知不深,不知能否單憑一味藥以毒攻毒。不過這兩物不算難找,若是兩者其一,簪纓反而不甚擔心。

  龍漦香,西域獨有的香料,與龍涎香一字之差,便要珍奇難得許多。

  好在唐氏一趟商船往返,總不會只購進一份,庫房裡應當還有餘存。

  唯獨那白黿甲,不是輕易能找到的。試問世上有幾人見過白色的龜鼈,更何況是百年老黿的龜甲?哪怕富可敵國,想得到如此一樣奇物,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偏偏此物最堅牢,最符合需要熬煮十六個時辰的特性。

  「會是白黿甲?」烏髮雪膚可堪入畫的少女放下手,清眸含霧,喃喃自語。

  簪纓想得很通透,只要她服下的不是這四味藥,那麽她就什麽都不怕了。若是——

  那她便在佛睛黑石和金鱗薜荔之外,再牢牢記上一筆。

  眼神不再稚氣的簪纓在無人室宇中,忽然做了個奇怪的動作。她伸出兩根白嫩細長的食指,分別抵在唇角兩邊,無聲往上推了推。

  眸光始終很安靜。

  小舅舅願她快樂地活著。活人,總不能被恐懼壓死。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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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添一把火

  衛大家在太學旁的闕殆館開壇授學,這位有著江左楷模之稱的玄儒大師時隔十年再度出山,消息一經傳出,瞬間風靡京城。

  無論是熱衷談玄的名士,還是慕名而來的後生,都成爲衛崔嵬的追隨者。

  哪怕一場束脩一萬錢,那些身家不菲的門閥子弟也照樣趨之若鶩,坐無虛席。

  也無人質疑衛崔嵬是販學求財,晚節不保。只因衛崔嵬當著天子和朝臣的面,說講學收的資金全部用於邊關軍費,爲國出力原已無可厚非,何況那領兵作戰的還是他的獨子。

  不同於衛覦在江左名士圈子中談之色變的名聲,衛崔嵬的德望與名譽卻是極佳。尤其當朝最講究一個風骨,像衛崔嵬這般明明是大德賢師,卻選擇隱居避世,更令各路府公名流嚮往。

  「奴婢聽說,有人將衛大家比作冬日日,將大司馬比作夏日日。說什麽……冬日的陽光是雪中送炭,可親可愛,夏日的太陽是烈火澆油,可畏可怖。」

  闕殆館對面的旗亭復道靠闌上,綠衣婢女阿蕪扳著指頭,給小娘子轉述她聽來的閑言。

  簪纓拈起青瓷杯呷一口解暑飲子,笑一笑,不當回事道:「小舅舅在太極殿前踹折了讀書人的脊骨,那些只動口不動手的‘君子’們心裡自然憋著氣。」

  話音一頓,她目光淡了些,「也就只敢在人離京後發發牢騷。」

  她視線下望,正好能將街衢對面的闕殆館收入眼底。

  透過半開的館閣菱窗,能看見一名身著廣袖白紗袍的老者盤膝而坐,美鬚眉,豐神姿,寵辱偕忘,侃侃而談。

  偶爾清風吹入室,大袖翩然的老學儒意態更顯飄逸。

  只見其人不聞其聲,簪纓已覺得如沐春風,唯一不和諧的聲音,是距此地二裡外,有一片鬧哄哄的喧雜人聲。

  那裡也有人在設壇講經,講的卻是佛經,佈道者乃輕雲寺的住持法睿大師。

  因爲不收錢,講的經義又通俗易懂,吸引了衆多市井之人聚而聽之。

  不止是這一處,近日建康城湧入了大量佈道講經的僧人,各大寺廟門前,香火鼎盛遠超往日,仿佛有人專門要和開課的衛崔嵬作對一樣。

  簪纓撚指沉思起來,立在她身後的沈階神色靜默,不去打擾。

  隨小娘子一同出行的任娘子則負責給簪纓添茶。

  正這時候,旗亭的木梯傳來一陣腳步聲,檀順快步上得樓來。簪纓聞聲轉頭,「查出來了嗎?」

  身著一套灑紅色束腰勁裝的少年點點頭,抹了把汗走到簪纓近前,擠開沈階的位置,低下襟懷,散出一片少年人鮮活的熱息。

  「查清楚了,是太子在背後推波助瀾,東宮詹事府暗中走動,支持大量僧衆顯露人前。」

  簪纓眉心微擰,「從未聽說太子佞佛。」

  李景煥這人,對外物的依賴一向淡泊得很,既不通道也不信佛。他如今都躺在床上動不了了,還這麽不消停,其中必有個緣故。

  任娘子沉吟著:「難不成那位和衛家作對作上癮了?」

  簪纓想了想,搖頭看向沈階。

  沈階神色一如既往地沉靜,「且不論大司馬如何,衛大家是陛下看重的人,太子不當在明面與陛下作對。依階淺見,太子此舉,在於造勢。」

  經他一點播,簪纓明白了幾分。

  她目光望著闕殆館,放下紋紈扇低喃:「現如今南朝的國教爲道教,皇上篤信甚深,而世家王氏更是世代信奉五斗米道,又與九蓮峰的張天師關係匪淺。太子想要在朝野豎立自己的威信,最快的辦法,莫過於以宗教的聲音煽動民衆。」

  佛教是外來的教義,衣冠南渡後,方在民間形成了一定規模的傳播。

  只因始終有道教壓著一頭,雖京師寺廟廣立,佛學仍無法躋身成爲南朝第一教。

  所以兩教內部關於佛道之爭的博弈一直存在。

  沈階又道:「女郎可記得昨日的消息,禦作局在苑北行宮外開建一座鐘樓。」

  簪纓問:「有何深意?總不會是讓信衆過去敲鐘,募錢建宮吧。」

  沈階目光清亮,但笑不語。

  「難道還真是……」信口一說的簪纓被自己驚住。

  她轉念一想,又覺這個設想確實合情合理。當初她想拿修建行宮的條件,和皇家交換廢掉庾氏,打的主意便是接手行宮後,唐家不做那出錢的冤大頭,而是募集各大皇商,暗示他們可以出錢命名行宮內的亭台匾額,借此分擔費用,相信願意往臉上貼這個金的有錢人大有人在。

  誰知宮裡一直不曾鬆口。

  今日簪纓才恍然明白,原來李景煥有自己的籌謀:他想先推動佛經在百姓間的傳播,讓大量民衆信佛,等待時機成熟,再找一位佛門高僧在鐘樓坐鎮,以祈福之類的名義開放敲鐘權利。

  不用很多錢,哪怕一千錢敲一鐘,平民百姓負擔得起,以此來換一個心安何樂不爲。

  且不說皇家淪落到靠百姓募錢,丟不丟人寒不寒酸,僅以結果論,這不失爲一個好辦法。

  「既可對抗王氏,又能順利建完行宮。」沈階道,「太子是想一箭雙雕。」

  簪纓心中卻想,不,還有第三雕。

  李景煥知道皇帝將薨於兩年後,他無法勸李豫戒服道家的丹藥,他想救他父皇,便要利用這次機會釜底抽薪,以佛教壓服道教,從根本改變李豫的觀念。

  試想,如果李豫對佛學産生的興趣超過了道教,那麽便不會一心服用長生丹,兩年後便未必會死,那麽,留給李景煥騰挪佈局、鞏固地位的時間,便更充足了。

  算盤未免打得太響了。

  少女嘴邊露出一絲沒有溫度的笑意,「既然太子病中還這樣費神,咱們便添一把火,幫幫他吧。」

  她轉向任娘子:「任姊姊,讓杜伯伯通知大市上的諸位掌櫃,這段日子多擺些精雕佛像、觀音像、念珠手串之類的來賣,乘好這陣東風,令逛集市的人耳濡目染都是這些。

  「還有,幫我往長公主府送一封信。」

  這邊吩咐已畢,闕殆館的正門也打開,衛大家上午場的講學結束了。

  簪纓見狀,立即帶人下樓。

  到得街面上,日光更炙,那學館門外仍有一大群玉冠飄帶的學士圍攏在衛崔嵬周圍,態度恭敬地揖手話別。

  衛崔嵬十年關門閉戶,修得一副散仙般的好脾氣,笑呵呵地挨個應承。

  簪纓便耐心等了一陣。

  直到衛崔嵬的學生都散去,那襲白袍身邊只剩一位老管家,簪纓方疊手款步走去拜見。

  一掌寬的綺羅抱腰飄帶隨她行走的微風翩躚旋轉,一襲潔白香雲紗裙,流風回雪,簪纓到得老明公近前,低頭下拜,聲音儂軟:「簪纓見過伯祖,身年小不知禮,遲來拜問,給衛伯祖請安。」

  衛崔嵬聽見糯糯嗓音,眉梢已是微抖,抬目凝視這名素容髮,白襦裙的妍姿女娘。

  方才在她走來時,他心中便有一種猜測,聽她自報家門,老人家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他囁嚅著嘴角,輕問:「你喚我什麽?」

  老人此刻再無談玄論道時的揮灑自如,反而有些情怯若驚,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這囡囡。

  衛家與簪纓的淵源頗深,簪纓早便想來拜見小舅舅和衛娘娘的父親了,聽這一問,她也茫然,眉眼輕軟下去,覷目試探著數道:「您是先家君家慈的伯父,便是阿纓的伯祖,我沒有算錯輩分吧?」

  簪纓身邊的人都笑了。

  對面衛崔嵬身邊的管事輕山,聽到少女天真的言語,也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笑來,慈愛不盡地望著簪纓,對郎主輕道:「老爺,女公子來給您請安了。」

  「請安好、請安好。」衛崔嵬拿大袖掩了掩眼角,放下袖子後細看簪纓的面容,又喜又愧,「阿奴,長得這麽大了,你這孩子……竟不記恨我嗎?」

  簪纓奇怪道:「我爲何記恨您?」

  「當年,便是老朽攔著阿覦帶你走,才害你留在了庾氏身邊。你……」

  衛崔嵬明白過來,呵了口氣,「是了,阿覦根本不曾與你提過老頭子吧。」

  簪纓想起小舅舅的確說過一嘴,說當年信了某人的鬼話,當時她還以爲小舅舅罵的是皇上。

  她看看老人微紅的雙目,忙笑著說:「不是這樣的,是小舅舅從不曾說您壞話。」

  女孩嬌笑起來的樣子很乖,那雙桃花瓣狀的水潤烏眸在明亮日光下,美麗如兩顆晶潤的琥珀。

  衛崔嵬目光溫暖起來,呵呵道:「你這孩子嘴甜。」他看看她身邊的人,視線落回簪纓身上,越發和藹,「怎麽不到館中坐坐?若是阿纓來聽我的課,我定分文不取。」

  簪纓聽出老人語氣中的戲謔,不好意思道:「阿纓不才,不敢喧賓奪主,影響伯祖的授課。」

  以她現下的身份,自然想去哪裡都可以,只是前段日子她一直與大司馬同住一府,外頭那些子虛烏有的議論,簪纓自己也聽到了一些。她旁的都無甚所謂,只怕一進闕殆館,裡頭的人不瞧別的,只顧瞧著她了。

  那豈非有負了衛伯祖的一番心血。

  不過她卻不吝將身邊的沈階介紹給衛崔嵬,「伯祖,蹈玉是我結識的才士,伯祖有暇時若能指點他一二,阿纓便多謝您了。」

  沈階沒料到女郎會將他引見給衛大家,一怔,忙向衛老先生揖首。

  衛崔嵬見此子容止不俗,點點頭,道了聲後生可畏。

  「阿纓若無事,願不願意……隨老頭子回敝府坐坐?與我多說些你的事。」

  一見這小小女郎,衛崔嵬自然便想起唐夫人,繼而又想起自己那故去的長女,心緒萬千,難以言說。

  她若不主動來見,衛崔嵬是斷斷不會去打攪她的,然等他發覺小女娘如此體貼可愛,老人私心裡又想與她多相處一陣。

  衛崔嵬心知肚明,倘若阿覦在此地,他絕不會容許自己接近這孩子。

  可他不是沒在麽。衛崔嵬心裡打著鼓想,老頭子活了一把歲數,耍回無賴也無傷大雅吧。

  簪纓卻有些猶豫。

  她眼下所謀事事針對東宮,暗中的風險說小也不小,所以一直有意和旁人保持距離,避免牽扯到無幹人等。

  最近她連王三娘、謝女郎都見得少,若此時去衛府,她心裡雖樂意至極,就怕給衛伯祖帶去什麽麻煩。

  衛崔嵬一見女娘遲疑,便知自己貪求了,仍舊笑得和氣,慈聲道:「罷了,阿奴快回家吧,天怪熱的,莫曬傷了。」   

  說著他向她擺擺手,轉身和管家登車。

  簪纓看著那道分外寥落的背影,咬唇想了想,於心不忍地喚住老人:「伯祖若不嫌棄,那阿纓便叨擾了。」

  衛崔嵬身形一頓,轉過臉的雙眼都在發光,「好,好。」

  簪纓便只留下阿蕪在身邊,讓其他人先回去。

  而後與衛崔嵬同乘馬車,來到坐落在青溪埭旁的衛氏府宅。

  轔轔的車馬停在門閥石階之外,大門一開,衛崔嵬毫無架子地比手讓小囡囡走在前頭。

  他畢竟是祖父輩的人,簪纓覺得老人家客氣得過了頭,有些發赧。

  然而一想到他是小舅舅的阿父,心中的親切又衝散了那點拘謹。簪纓知道怎樣能討得長輩開心,俏皮地咬了下丹唇,卻之不恭地當先繞過影壁。

  走入庭院,簪纓腳步卻是一滯。

  這是她第一次踏足衛府,原以爲這座百年老宅內,必定雕梁入畫,綠木成蔭,可讓簪纓始料未及的是,她眼前只有一片空空如也。

  沒有樹木花卉,也沒有假山流水,簪纓一眼望去,曠寂四方園宇內,除了裸露坍圮的土石,便是大片荒草。

  僅留的幾處被草掩住路徑的荒敗亭子,也拆毀得只剩個破敗的地基底座。

  簪纓忽然想起杜伯伯曾與她說過:有機會去衛府做客看一看。

  那一日是她詢問杜伯伯,小舅舅是如何養活的北府兵。

  簪纓心口發悶,身側的手指一點點收緊。

  從他人口中聽聞,與自己親眼所見,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忽而心想:建康豪門大族,家家後繼有人,謝家有,王家有,陸家有,就連式微的庾氏也有。可是曾經的北地大族、曾經的皇親國戚衛家呢?

  世人都說,衛家出了個一身反骨的反叛,他們明面上叫他煞神,背地裡只當衛覦一匹見誰咬誰的瘋狼,都怕著他,躲著他,罵著他。

  他越是把整個衛家都賠進北伐大業裡,他們越要罵他,是狼子野心,是圖謀不軌。

  衛覦從不屑解釋一個字。

  簪纓心裡卻不平,那些罵他的人,誰的家裡是這樣的?

  她心情複雜地轉頭去看衛老先生。

  衛崔嵬倒是一副安貧樂道的神色,依舊樂呵呵的,「一棵名貴樹種,能換一把精矛,一條金尾錦鯉,能換一副革甲。矛利甲厚一分,打仗便能少死一人,做兒子的會算賬,老頭子哪能不支持。」

  他撫須笑道:「人生在世,三餐一榻,我有間屋子住便成了。」

  隨著一老一少在這勉強稱得上園子的空曠院子裡走,一間間家徒四壁的房屋在簪纓眼前展現。簪纓越看越沉默,一葉而知天下秋,資養北府軍的投入,搬空這一座宅邸哪裡盡夠,眼前的觸目驚心不過是她看得到的,以小舅舅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想必衛氏宗族百年的家資底蘊,也都傾覆進北府這口無底洞了。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問身邊的老人:「那伯祖的房間裡……」

  衛崔嵬明白她在擔心什麽的那一刻,險些捧腹笑出眼淚,「老頭子一張睡覺的床榻還是有的,不用擔心這個。」

  又衝她眨著眼睛道:「阿纓可別被嚇著了,敝府雖簡陋,一杯清茶尚奉得來,阿纓愛吃什麽,只管說,我叫管家買去!」

  簪纓捧場地跟著抿了抿唇。

  她想了想,一邊漫步一邊軟聲道:「前幾日聽到淮北傳回的攜報,北府兵已過穎水,和北朝鎮南將軍在譙國的第一場遭遇戰,以八千對兩萬,大勝。伯祖可放心。」

  這道攜報是前線先傳回朝廷,再由杜掌櫃探聽出來告知她的,也不算什麽機密。

  衛崔嵬聽後,反而搖頭輕歎:「憑先聲奪人,一鼓銳氣,先勝一戰自然容易。只是這場仗不好打啊。」

  簪纓眉頭微皺。

  這些日子,她從太多人口中聽到過這種說法了,只是沒想到,力主支持衛覦北伐的衛老先生也會如此說。

  她疑惑:「您不是支持小舅舅的嗎?」

  衛崔嵬漆黑的鬍鬚在風中輕擺,聞言一笑:「他是我兒子,雖說我這個老子做得不稱職,卻不能看著他孤立無援,滿朝文武,無人支持他,老頭子自然要做他的後盾。只不過……從大局來看,南軍要北進洛陽,行軍千里,最怕糧道後續不繼,只能求一個速戰速決。這百年間,北朝與咱們打過何止一次交道,咱們想速勝,難道胡人便不會用那拖字訣,堅壁清野,擾敵遊弋,將十萬大軍生生的拖垮嗎?你只看到第一戰阿覦以少勝多,那是他托大不願投入勢均力敵的兵力嗎,不,正是因爲行軍速度出現了參差,他只能用輕騎前鋒先戰,占下一個首勝的優勢。之後大軍若想深入中原腹地,只會一場比一場用時更久,投入更大。」

  衛崔嵬目光深遠地望著北方的天空,「太險了。」

  他心中道:除非……

  簪纓沉默良久,卻只道:「我相信小舅舅。」

  衛崔嵬離奇地望著神色清倔的小女娘,說不出那種暖烘烘的心情是欣慰還是什麽,「現如今,也只有你肯幫他說一句好話了。」

  簪纓回以微笑,雖平和無鋒棱,卻無端堅定。衛崔嵬心血來潮,忽然捂著肋骨,「哎呀。」

  「伯祖?」簪纓嚇了一跳,忙去攙扶。

  衛崔嵬叫出第一聲,寂寂庭除還是寂寂庭除,沒有人理他。老人惱羞跺腳道:「哎呀!哎呀!」

  這一聲落,數道黑影帶著滿身的不情願現身在兩人身旁,只是比起之前多了一倍人數。

  衛崔嵬看著出現在簪纓身旁的陌生暗衛,怔忪一瞬,隨即展眉自語,「他果真想得周全……」而後,又向自家的暗衛首領瞪眼,「當著客人的面不給我面子!」

  衛府暗衛領頭面覆黑紗,從僅露的一雙眼睛卻也能瞧出無奈,不敢多看簪纓,與她身後的暗衛一點頭,都是衛覦一手調教出來的,顯然相識。

  簪纓這才明白衛老先生在幹什麽,哭笑不得。

  衛崔嵬心安理得地眨眼睛,「府上沒別的好玩的,想給阿纓看個新鮮。你可千萬別告訴阿覦。」

  人都是小舅舅安排的,他若想知道,瞞得住才是怪事吧。簪纓轉念一想,難爲衛伯祖終日守著這樣一幢空宅,無後生小輩在身邊含飴弄樂,他心中苦悶,又能與誰言說?

  便帶著哄勸的口吻道:「若伯祖不嫌叨擾,日後阿纓多來陪伯祖聊天喝茶,好不好?」

  衛崔嵬聞言,明顯失神片刻。

  他忍住點頭的衝動,彎眸搖頭:「好孩子。罷了,阿覦知道會不高興的。」

  簪纓欲言又止,便沒再堅持。她不曾留下用膳,又陪著老先生逛了逛,便告辭出府去了。

  望著那道背景,衛崔嵬心中沒來由閃過一句話:她本該是衛家的媳婦……
-
  就在簪纓在衛府逗留之時,長公主府收到一封信。

  信封上的具名是新蕤園,李蘊拆開信件一看,卻是簪纓請求她未來三天連日去佛寺上香。

  李蘊看著這封沒頭沒腦的信發了會呆,既一頭霧水,又有些壓不住的氣急敗壞——小妮子求人便求人,難道不該親自登門說明前因後果,才顯得出誠意嗎?寫在信上算怎麽回事。

  而且看字跡遒秀有勁,恐怕連她的親筆都不是。

  最終,李蘊無可奈何地摔下信紙,「那丫頭,是不是知道十六離京前托我護著她?!」

  不管怎麽說,簪纓那日既然當面向她承諾,有廢后之心,李蘊樂得瞧瞧她葫蘆裡賣的什麽藥。

  從不信佛的人還真就餘尊降貴,乘著公主份例的紫帷金鸞車,高調地往護國寺跑了三天。

  三日後,坊間全傳開了,據說從天竺傳來的佛法靈驗得很,這幾日又有高僧入宮佈道,又是長公主入寺拜佛求子,連皇家都信的道法,想想,那還能有假嗎?

  大市上賣佛像的鋪子也如雨後春筍般,一下子多了起來。

  上等玉石雕刻的佛像,售價只要兩貫錢,百姓皆從衆,有鄰居買了佛像回家供奉,自己若不供,便好像分不到福澤一樣,如此一傳十十傳百,便出現了家家供佛,戶戶燃香的情況。

  更有人聽說,皇家同護國寺的法師相約,在樂遊苑北的行宮外建起了祈福的鐘樓,由道行高深的住持親自開過光,只要一千佈施錢,便可以敲鐘一下,沒有上限。

  據聞城中的幾大巨賈,都已經出錢預定了敲鐘一百零八下的道場,百姓聞聽,越發躍躍欲試。

  他們沒那麽大財力可以敲一百零八下,但左右幾家鄰居湊一湊錢敲個八聲,還是可以做到的。

  這種事都是寧可信其有,接不到大福,能分些餘澤,保家宅太平也好啊。

  京中信佛的熱浪如火如荼,琅琊王氏卻坐不住了。

  王家世代通道,而今坊間佛義廣布的聲勢,儼然有壓過五斗米道的趨勢,連皇上也延請高僧入宮,爲太子講經布澤,讓他們不能不心生警惕。

  連唐氏都能查探出這背後有太子推動,王氏豈能查不出來?一個太子也還罷了,王氏越往深入查,發現唐氏竟然也摻和其中,這便讓王丞相有些警惕。

  這位纓娘子不是一向同太子不睦嗎,衛覦出征前連太子的肋骨都打斷了,她怎麽還幫著太子行事?

  聯想到前些日子,纓娘子曾被皇上召入宮中,王丞相心緒微沉:不會是宗室許了纓娘子何等好處,要同她一道對付我王家吧?

  皇權與門閥的權力之爭,歷來是平靜水面下的深流暗湧,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尤其在太子如今廢身臥榻、北伐不知成敗與否的結果牽扯南朝格局、而王氏下一步該怎麽走還未定準的情況下。

  事關家族未來,王逍無論如何都不敢大意。思來想去,他決意命五郎先去新蕤園登門拜訪,探一探那位行事出人意表的女公子的口風。

  依他作想,有樂遊苑中一同遊宴的微末情分,中間又有衛十六這層聯繫,興許好說話一點。

  不成想,簪纓見王璨之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態度,得知他的來意,態度疏離:「小女子不過是個商人,自然在商言商,有人信佛,佛像賣得好,我們唐氏便賣佛像。正常的交關生意,落在貴氏口裡,怎麽就變成別有意圖了?」

  王五郎看著與第一次見面時氣質完全不同的少女,忽然醒悟,他當初只覺此女是個被養在深閨的尋常嬌客,是多大的誤解。

  他在蕤園待客的茶廳中撫案一笑,索性明人不說暗話:「女公子心有定算,我不相信沒人告訴過女郎,佛寺的聲望若照這個事態發展下去,會引起什麽後果。」

  簪纓語氣輕淡:「什麽後果。」

  王璨之輕睇著他那雙精華內斂的漂亮眸子,拿出清談的風姿,不緊不慢道:「女公子應當曉得,佛門內允許有蔭戶,這部分信衆爲佛寺幹活出力,是可以免稅賦的,一旦百姓發現這個巧宗,那些交不起稅的人家,便會紛紛遁入佛門,逃禪避稅,本就不富裕的國庫進項就會雪上加霜。這是其一。」

  簪纓似笑非笑地聽著,仿佛無動於衷。

  王五郎見狀繼續道:「其二,佛寺造像,需用大量的銅礦,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用銅的地方只多不少。女公子既言在商言商,便該明白民間一旦缺銅,將會影響到貨幣的流通。沒有銅來鑄造足夠的五銖錢,不法之徒很可能會用鐵幣以次充好,如此一來,只會擾亂商行貨市。」

  這些話,早有沈階爲她條分縷析過。簪纓垂睫飲完一杯茶,方才慢慢道:「難爲王郎君爲了勸服我,也沾染了市儈氣,一銖一錙地向我曉之以利動之以理。然而佛教盛行最大的損失,王郎君卻不曾提及,那便是若佛教一躍成爲南朝第一大教,道教見黜,對王家的聲望會有影響,然否?」

  「王郎君嘴上說明人不說暗話,卻還是不夠坦誠啊。」

  王璨之被詰得無語片刻,終於輕歎一聲,「成,女公子開條件吧,你要怎樣才肯收手。」

  簪纓抬起光采閃熠的眸子,微笑:「好說,請王丞相親自來與我談。」

  言下之意,他王五郎不夠資格。

  在王璨之難能一見的驚愕表情裡,少女輕飄飄撂下逐客令,「現下王郎君可以回府稟告丞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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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將計就計

  與丞相王逍的會面,簪纓定在了金屑茶坊三樓,明面上只帶著沈階一人。

  這讓檀順大感委屈,簪纓出門前只得哄他說,最有用的底牌自然要留在後面,這才讓那耳根很軟的少年哼唧兩聲,勉勉強強接受了。

  該說王逍不愧是身爲與皇權並駕齊驅的丞相司徒,心胸寬廣非凡人,即使面對小輩不那麽禮貌的邀約,也準時赴會。

  不過興許終究意難平,上得茶坊,見面後王逍的第一句話便是:「女公子可知,縱使令先尊或唐夫人在世時,也不敢對老夫如此招之即來。」

  穩跽席上的簪纓身子都沒起,迎上王丞相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向對座比手一笑,帶著江南口音的吳語軟儂無害:「但府君不還是來了嗎?」

  王逍深深注視這年輕女娘一眼,帶著幾分威壓與審視。

  簪纓神態如常。

  下一刻,王逍便施施然撩袍落座,理好大袖,呷上一口此店的招牌金屑茶,泰然道:「膽子大,口氣也不小的後生,老夫一生見過無數,賣唐氏一個面子也無不可。之前是老夫心思急切了,其實仔細想一想,女公子要行的事,也不過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八字而已。」

  這才是真正的和明白人說話。

  簪纓微微笑了,並不否認,「太子倒行逆施,弄出這場佛事,打定主意要與王氏分道揚鑣。小女子的意思,這個人不用王氏出手,王氏只需做好後手準備,宮裡其餘兩位皇子,丞相想扶植誰,隨意,只是莫要舉棋不定,避免屆時青黃不接,被人趁機生亂。」

  王逍的眼皮深深向下一壓,「女公子可知自己在說什麽嗎?」

  簪纓方才那番話,的確直白而大逆不道,但她半點也不擔心王逍會告發她。

  少女抬起光芒幽深的眼眸,「丞相放心,隔牆無耳。我年輕不會說話,萬請包涵。

  「只是北邊在打仗,我見不得京城出亂子,所以事先給丞相提個醒,僅此而已。」

  茶室靜得離奇。

  自簪纓說完這句話後,直到王逍起身離去,兩人再未交談一句。

  簪纓在威嚴深重的老府君離開以後,在茶室中對著窗子發了會呆。

  她心裡清楚,王逍今日之所以折節下顧,不是因爲他給唐氏臉面,而是他忌憚唐氏下一步的動作。

  這件事也是簪纓近期才想明白的,唐氏,很像一個野路子的世家,沒有固定的門閥,也不見於名冊,卻有足以碾壓任何一門世家的雄勢,偏偏,還不需遵循那些士族間心照不宣的畦畛規矩。

  按常理行事,王氏自然是不懼的。可一旦蹦出個可能亂拳打死老師傅的,就如多年前的衛十六不計成本攀咬世家一樣,王氏有前車之鑒,自然會無比警惕。

  簪纓而今就是那個讓他們猜不透的野路子。

  哪怕王丞相想得明白,她是故意助太子逆風迎炬,但不親自前來確認一遭,依舊於心難安。

  其實在簪纓看來,王氏都不用親自出手對付太子,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只要選定下一位新主,便可將王氏的榮耀繼續綿延下去,簡直是無本萬利的好買賣。

  她腦海中閃過二皇子李星烺與年僅六歲的四皇子李月澄的臉。

  王氏最終會選擇誰,簪纓沒心思摻和。

  她不想參與世家之間蝸角爭鋒的遊戲,只想完成自己重生以來一直想做的那件事。

  既已見過王逍,把意思帶到了,簪纓便回到府中。

  才到家裡,杜掌櫃便捧來幾份狀紙請她過目。

  簪纓接過一看,竟是法覺寺收留江洋大盜的罪證。

  原是唐氏近日一邊助長佛教風靡,一邊又暗中調查京中各大寺廟的短處。

  底下人發覺法覺寺內僧人有異,便找到給寺中供給新鮮菜蔬的田主,出錢替換了每日送菜之人,通過與寺內的小沙彌交談打探,方得知,數年前有搜捕令上的江洋水寇爲逃避追捕,便奉金鋌入寺,發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法覺寺的住持收了錢,爲盜賊點下戒疤。

  從此盜賊改頭換面,非但不必躲躲藏藏,反而成爲一位體面的僧人。

  「逃禪竟還有這麽個逃法。」簪纓看後冷笑不已,「聽說佛門第一戒,便是不殺生,第二戒,便是不偷盜。若每個殺了人的罪犯說一句放下屠刀便可成佛,那所謂西方極樂淨土,只怕也要人滿爲患了。」

  就不知被市井中講法僧人煽動的百姓們,若得知此事,還敢不敢進廟拜佛?

  王逍說得不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李景煥要借助佛教之力,簪纓若在一開始便出手彈壓,只怕風聲如草,春風吹又生,她花了大力氣還吃力不討好。

  不如先讓建康的百姓們對佛學産生好奇,再到追隨,再到深信不疑——這時候,忽然再得知寺廟內的貓膩,那種背叛的憤怒感才會格外強烈,太子受到的反噬也會越重。

  這便是簪纓此前打的盤算。

  不止是廟裡有問題,另一邊,城郊幾座尼姑庵也被唐氏查出了醃臢事,有豪門貴胄嫌在府中蓄妓不夠刺激,竟與庵中的年輕尼姑私有來往。

  這裡頭既有那假姑子生性淫亂,做暗門子生意的,也有貧苦人家過活不下去,經人指點,忍痛賣女兒進去,剃了發穿上素紗袍,供那些品味特殊的富家子弟把玩。

  若說簪纓看過關於江洋大盜的狀錄,還覺得荒唐可笑,得知此事後,已是憤怒莫當。

  她咬了咬銀牙,當即命杜掌櫃將證據都整理出來。第二日,便請了顧禦史的夫人方氏來,取出這些罪狀,請她轉交給顧元禮。

  方氏出身嶺南大戶,自小拜的是天妃媽祖,以祈求出海漁舟順風順水,平安返航。對於京中近日的烏煙瘴氣,她早就不耐煩得很。

  方氏接過那一疊紙翻看了幾頁,面色由轉粉而青,氣得咻咻大罵。

  繼而,她又用一種幽怨似嗔的眼神看向簪纓,「怪不得我夫君說,不讓我跟你玩兒了。」   

  這小娘子外表看著乖巧靜和,怎麽淨悶聲辦大事呢。

  簪纓微笑地輕挽方氏胳膊,「那不成,姊姊若不理我了,我去哪裡看鬥鴨呢,還怎麽吃得上新鮮的荔枝?」

  說笑歸說笑,簪纓正色輕道:「顧禦史應當不願錯過這個。」

  和上次一樣,她不會逼著顧禦史爲己所用,只是把選擇送到他面前而已。

  顧元禮收到妻子帶回的寺庵罪證,沉默良久,當夜伏案整理卷宗一夜未睡。

  次日大朝會上,他果然站出來彈劾佛門藏汙納垢,立身不端。

  唐氏整理的狀紙已是證據累累,兼有人證、口供,加上顧元禮多年禦史生涯謄卷措辭的能力,在朝堂上一經說出,便引起軒然大波。

  皇帝是第一次聽聞此事,當即發怒,命有司徹查。

  要知道此日還有一位從天竺求經回朝的高僧釋無住,被太子延請至東宮講經。前朝的動靜傳進東宮,李景煥懨懨躺在榻上,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難看,連連道:「怎會如此……」

  他原本想利用佛法,扭轉父皇執著於服用道家丹藥的行爲,卻沒想到那顧元禮仿佛專與他作對似的,上一回跳出來彈劾崔氏一黨,這一回又盯上寺廟的麻煩。

  「查,去查!」李景煥一動怒,還未完全痊癒的胸骨便傳來磋磨之痛,這一痛,便讓他記起衛覦施加在身的恥辱,越發咬牙道,「查顧元禮背後是何人指使的!」

  「殿下千萬息怒。」李薦忙不疊上前周全著,「您保重貴體要緊,躺好莫動,還沒到兩個月呢……」

  「放肆!」

  這話不說還好,李景煥一聽更爲激怒,「衛覦讓孤躺兩個月,孤便要乖乖聽話不成!他放言弑殺太子,也得有命從邊關回來!」

  李景煥說著,痛苦地捂住胸口咳了兩聲,卻偏要勉力支肘撐起身子,賭這一口志氣。

  相比他的激動,那位法名爲釋無住的白眉和尚反而平靜,合掌道了一聲佛謁,澹然垂目道:「沙門本淨土,京中寺廟紅塵繚繞,良莠不齊久矣,是該整治一番,這也無甚不好。」

  和尚說罷,又勸說太子幾句戒戾氣,靜保養的話,便欲出宮去。

  李景煥卻挽留住大師,面色有些猙獰,吃力低喘著問:「高僧,您當年說過衛覦天不假年,是如此嗎?一定會如此嗎?」

  原來這名和尚,便是當年爲衛崔嵬看過面相,斷言他命中會有十六個兒子的僧人。

  近三十年過去,白鬚白眉的釋無住輕道一聲阿彌陀佛,平靜微笑道:「衛大家本是多子多孫的福相,可惜不聽老衲勸告,一味逆天行事。他膝下僅有大司馬一子,一人抵十六人的命格,如何承受,不死,何爲。」

  李景煥鬆了胸中的一口氣,汗水淋淋地倒回榻上,著了魔般自言自語:「好、好,他死就好……」

  卻說釋無住才出宮門,早有一輛流蘇帷帳馬車,在宮門口等著他。

  見老和尚出來,馬車下的杜掌櫃隔著窗帷輕道:「小娘子,這人便是當年斷定衛家父子逆天而行,留下讖語而去的釋法師。」

  簪纓命婢子推開車門,隔著一箭地望著那步履從容的老和尚,慢慢捏緊掌心。

  她還記得小舅舅與她說起那段過往時,輕淡得無色的眼鋒,一想到那日他唇上的蒼白,她心裡便微微發疼。

  他的命,憑什麽輪到這些終日只會念幾聲佛號的人嚼舌定論?

  李景煥利用佛門中人胡作非爲,簪纓可以將計就計,對症下藥,但他公然召這個與衛家有舊怨的和尚入宮講法,便真正觸及了簪纓的底線。

  少女眼鋒冰冷地下車,行至釋無住面前。

  釋無住有些驚訝地看著這位擋路的女郎,簪纓似笑非笑,不客氣道:「和尚不是會看相嗎?不如看一看我是何命數。」

  「阿彌陀佛。」釋無住心內微微驚奇,卻保持著積年修行之人的佛骨仙風,「不知女公子何人,何以攔阻老衲。」

  簪纓直視老僧的雙眼,搖頭道:「不必管我是誰,你只管看相便是,若準,小女子心悅誠服,若看不準,便是妖言禍衆!」

  這邊的動靜吸引了皇城根下就近的人,紛紛張望議論。

  釋無住常年受沙彌信衆的追捧,從未有人如此當面頂撞他,涵養再好的人也生出一二分不悅,見這小女娘打定主意不講道理,皺眉道聲好,但向她面上去看。

  簪纓揚起清冷嬌靨,不閃不避。

  「你……」釋無住咦了一聲,仿佛有些不解與詫異。

  隨著觀察入微,他迷惑的眼神漸漸變得驚恐萬狀,後退一步,顛三倒四道:「你是、你不是……你命數已盡,怎還會活著……」

  簪纓身邊的扈從聞言,霍然變色,喝斥老和尚大膽,竟敢出言詛咒他們女郎。

  簪纓心中也微有震驚,定了定神,反而上前一步,鎮靜地與老和尚對視,用只有兩個人的聲音輕道:

  「聽說佛家相信輪回轉世,大師若是真信,何必驚訝恐懼?若不信,你於佛法也不過葉龍好龍,皈依虛假而已。」

  釋無住越多看此女一眼,心魂便越是陷入混亂。

  無人知曉這位高僧眼裡看到了什麽,只見他一會瘋狂掐指拈算,一會顛倒胡言著什麽「此世非彼世,我在何世……」

  忽而他大喊一聲,在自己光禿的頭頂連拍三下,又哭又笑地轉身奔走而去。一隻草編僧鞋落在地上,也無知覺。

  一代聲名遠播的高僧,就這樣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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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螳螂捕蟬

  此事經衆口傳揚,在坊間引起無數議論。

  「聽說了嗎?釋法師瘋魔了……」

  「好像是同成忠公的女公子見了一面,說了幾句話便瘋了。」

  「高僧怎會輕易入魔?說起來,當初傅家的那個老太太也是聽那位女公子說過一句話便發瘋了,那傅老太太可是犯下罄竹難書罪行的人啊,莫非,那位女娘子的眼睛是照妖鏡,釋法師名不副實,經不住檢驗,便露了原形?」

  「你們還沒聽說嗎,法覺寺裡出了大盜,尼姑庵裡還有暗娼……我看這佛啊不拜也罷,誰知真假。」

  一石激起千層浪,繼釋無住瘋癲的事一出,朝廷又出公示,昭告了幾座寺廟裡的罪行,下令清查寺僧過去的名籍經歷。

  這樣一來,民衆對於佛門的態度,從最初的熱切追捧變成自家誠心被欺騙的不滿,大多心灰意冷,花了許多錢買的佛象香燭,也盡數束之高閣。

  「……釋大師瘋了?!」

  東宮中,仰臥在榻上的李景煥聞此變故,滿臉茫然,繼而又是一陣嘶心裂肺的猛咳。

  他想不通,一切本來都在他的計劃之內,爲何大師與阿纓見過一面後,就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們到底說了什麽?

  烏衣巷的府中,簪纓卻也在疑惑——她對釋無住原無好感,他發瘋也好,入魔也罷,是真的看出了她的來歷又或者佛心不定,簪纓都不關心,她只奇怪,釋無住若真是因看出了她是重生之人,受不了這個真相,進而瘋狂,難道他之前在太子身邊時,卻沒從太子身上看出什麽蹊蹺?

  按她之前的推測,李景煥十足十也是前世重生的人,如此才解釋得通他做的那些事。

  難道她有何疏漏之處?

  此事還不同於別的,無法與沈階商議。簪纓悶悶了幾日,周遭之人只當小娘子被釋和尚突然發瘋嚇到了,百般安撫。

  卻在這一日,一個不速之客悄然找上門來。

  簪纓看著跪在堂下的瘦弱身影,眉心輕折:「焉瞳?」

  堂下的人不敢抬頭正視女君,兩眼卻在放光,「是,奴才焉瞳見過小娘子,小娘子還記得奴才。」

  簪纓自然記得這小內監是禦前的人,卻不知他何以會登她的門,看裝束,還是換了身做粗活的僕人衣裳易裝而來。

  焉瞳低頭輕聲細語道:「小娘子曾在廷杖下救過奴才的命,對奴才恩同再造,奴才一直銘感在心,思圖報答,只恨人微言輕,對小娘子無從助益。」

  他按捺著心裡的緊張和感激,一口氣說道:「奴才知道小娘子同庾娘娘不睦,近日在殿前發覺一事,如鯁在喉,思來想去決定來告知小娘子,以報女君大恩。」

  經他一說,簪纓隱約記起從前確有這麽回事。

  她當時不過是舉手之勞,卻沒想到會有今日之事。

  目光審視著焉瞳,簪纓心裡還有一二分警惕,不置可否地問:「是何事?」

  焉瞳向前膝行兩步,小聲道:「禦前秉筆何公公,一直掌管著陛下每日服食的丹藥。奴才有一次在窗外無意發覺,何公公在悄悄調換丹藥。」

  簪纓目光倏爾一沉,「你看得可真?」

  焉瞳連連點頭,「奴才知此事重大,不敢向人透露分毫,暗中留意何公公的行止,便在一個夜晚,悄悄跟隨何公公至禦花園,親眼看見他與東宮的李公公暗中交接。李公公交予何公公一個青瓷藥瓶,並金鋌數枚,被何公公收入懷中。」

  這小內監事無巨細地將那晚所見場景,一五一十說給簪纓。

  簪纓聽得心中波瀾疊起,沉默許久,忽而虎著臉一拍桌案,「大膽!你竟敢窺伺禦前,憑著紅口白牙便敢胡亂攀汙東宮,可知是死罪!」

  她天生一張嬌麗討喜的長相,加上聲音儂軟,這一瞪眼並不駭人,反而有種奶糯糯的兇。

  然而焉瞳從心裡敬重簪纓,聞言一怔,繼而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比手指天道:

  「小娘子信我,奴才之言句句屬實!便是這會兒派人去搜何公公的屋子,必定能繳獲奴才所言之物。奴才……奴才是猜測此事對小娘子或許有用,這才來告,奴才只想報恩……」

  這年輕得與簪纓差不了幾歲的小內監說到最後,急得想哭,逼出來一句,「小娘子若不信,奴才願以死明志!」

  簪纓對上那雙過於明亮而誠摯的瞳眸,審視片刻,輕輕吐出一口氣,暗自點頭。

  「我知道了。」

  她之前怎麽會對李景煥的猜測産生動搖呢,他非但知道皇帝不能服用丹藥,而且竟膽大包天到,暗中收買禦前內侍替換丹藥!

  要知天子之心,最是多疑,皇帝多年來器重與寵愛李景煥是一回事,但若知道李景煥暗中換了他的藥,試想,太子手眼通天到這地步,今日能換藥,明日便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下藥,臥榻之側,皇帝豈能容忍?

  這真是打瞌睡便有人送枕頭來啊。

  簪纓神采奕奕地看向焉瞳,和軟道:「你起來吧,難爲你肯冒險。此事,原公公知道嗎?」

  焉瞳爬起來搖頭,「奴才一個人也不敢告訴。」

  簪纓微笑,「那你也不該來告訴我呀。」

  焉瞳又是一愣,才平復的清秀眉眼又急得努了起來,正待表忠,便聽眼前的女公子不緊不慢道:「你該找個好時機,透露給平嬪娘娘,那位急於爲兒子鋪路的主兒,應當很樂意替陛下分憂。」

  焉瞳呆立片刻,恍然明白過來,連忙道:「是,謹遵小娘子吩咐!」

  看他一副拾到了金子般的忍笑樣子,竟像是能爲簪纓出一分力而開心不已。

  饒是簪纓離宮後,對那座宮城裡的人全無好感,此刻也不由得心軟,輕問:「我當初不過舉手之勞,值得你如此冒險幫我?」

  焉瞳揚起唇角,第一次在小娘子面前挺直脊背,認真道:「小娘子也許是順手爲之,可奴才自那日之後的命,卻是因小娘子而活的。奴才不識得幾個字,只知受了恩要圖報。奴才沒有別的本事,小娘子有令,但請吩咐。」

  簪纓點頭,派人送他離開。

  焉瞳離去後,簪纓理了理心神,轉頭問春堇,「顯陽宮最近沒有什麽動靜嗎?」

  春堇道:「正要回娘子,昨日崔娘子突然進宮去看望庾皇后。咱們的暗探一直綴在崔家車駕附近,跟隨那崔馨回府,暗潛進去,發現崔娘子從袖中取了瓶藥出來。」

  簪纓目光一動,正這時,阿蕪手捧一張泥金的名刺進得堂來。

  「小娘子,崔府娘子派人送了修好箋帖來。說是,想參加小娘子將在九月初九辦的重陽蠶宮宴,當面爲從前的不懂事向小娘子賠禮。」

  簪纓接過那張帖子拆開看過,只見上面的措辭情真意切,句句都是崔馨自悔從前的失禮,願與她重修舊好。

  簪纓看著看著便笑了。

  好一齣黃鼠郎給雞拜年的戲碼,崔馨前腳才從庾氏手裡領了藥出來,後腳便送帖求著要參加蠶宮宴。

  庾氏母子,真不愧是血脈之親,都上趕著往她手裡遞刀子。

  「好啊,允了。」簪纓撂下那封書信,淡然吩咐左右,「另,給長公主府、徽郡王妃、楚司空夫人以及京中諸位貴眷下請柬,請夫人們在重陽節那日,一同赴西郊花宴熱鬧熱鬧。」

  這樣好露臉的機會,卻不能叫庾靈鴻白籌謀一回,總要大白於人前才算對得起她啊。

  簪纓眸底光色明滅,胸有成竹地輕撚指腹。

  高蟬處乎輕陰,不知螳螂襲其後也。

  唯一可惜的是,小舅舅沒在跟前,不能讓他親眼看看那對母子是如何倒臺的。

  想起那個正在疆場出生入死的人,簪纓眉眼間的精明之色輕輕褪去,變回柔軟稚氣的模樣。她手托兩腮,望著北面的碧空漫然出神。

  也不知小舅舅那邊順不順利,不知這個月,他的病情還有沒有發作過……

  他當日走得太急,簪纓有許多心事和疑問,都還沒來得及同小舅舅說。

-

  中秋之後,荊州謝刺史調麾下精銳一萬,陳兵新野,與大司馬在渦水西線的北府兵互爲援引。

  北府兵進神速,在譙國首勝之後,又西入鹿邑。

  北魏護國大將軍懼衛覦攻破鹿邑後,直奔兵略要衝許昌,與南朝荊州軍合兵一處,則洛陽危矣。於是幾番緊急調兵鞏固西線,斷不給晉軍勢如破竹的機會。

  卻說這一夜,與青州接壤的睢陽城,守備鬆懈。

  北朝的守城官吏丁綿在天黑後,照例溫上二斤燒酒,舒坦地自斟自飲。

  城中記室官帶著一卷文書找到長官時,不出意料看見半醉的丁綿坐在胡床上哼著小曲,不由規勸道:「大人,往日便罷了,如今南北兩朝戰事激烈,晉軍已兵臨渦水,還是要警惕一些啊。」

  丁綿卻眯著醉眼嗤笑一聲:「怕什麽,睢陽離鹿邑數百裡之遙,又是邊州之城,那姓衛的便是打也打不到這裡!再者,人人都說南朝有位天生戰神,本官就不信他長了翅膀,還能飛過來不成?」

  一語未落,一支挾風雷之勢的羽箭穿透窗櫺射來,正中丁綿左眼。

  而箭鋒去勢未休,一刹穿透守城官的頭顱,釘死在几案。

  記室悚然心驚,未等叫喊,第二支箭射滅室內燈燭。

  黑暗之中,一柄雪寒長刀出鞘,照亮一雙鋒銳的劍目。

  記室此生從未見過參將以上的武官,更從未見過這樣凜麗淩人的一張臉,他但覺喉嚨一涼,便倒了下去。

  隨之,睢陽城頭烽火垛上的火把如遇冷襲,依次噗簌而滅,整坐守城頃刻間陷入漆黑。

  守城的兵卒駭然躁動,不等提兵上馬,便被二千玄甲士潛入城內一通砍殺,全無抵抗之力。

  那爲首的提刀男子跨步出屋,一身輕衣未著甲,也未持他那杆辨識極高的隕鐵綠沉槊,暗晦的夜色中,他呵出一口長途奔波的滾熱氣息,輕啓薄唇:「屠。」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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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皇帝吐血

  九月初月,氣爽澄秋。

  京城西郊的桂花林馥香正濃,唐氏以織花彩錦圍出十里步幛,從鍾山花塢搬來各色名貴菊花,佈置了敞闊亭閣數間,舉辦花宴。

  接到簪纓請發請柬的名流貴婦,紛紛盛裝赴宴。

  如今這位纓娘子在京城中的地位可今非昔比了,原以爲沒了太子妃的頭銜,離開皇宮後便會沉寂下去的小女娘,沒想到卻讓皇室求上門去送東西,聯結了大司馬,又交好長公主,連顧謝兩家也站在她身後。

  現今再一看,反而是東宮一脈岌岌可危。

  建康的貴眷自然以接到簪纓邀請爲榮,欣欣然至城西賞這大好秋光。

  蠶宮外停著香車寶馬,熱鬧非凡。此日的東道主卻正獨自一人在蠶室內,身著一套秋香色玉髾曲裾,低頷螓首,纖頸如鶴,一片側臉雪白如玉,向面前呈挽髾飛天之態的嫘祖銅像默默上香一柱。

  多年以前,是否先皇后衛娘娘便是這般在此祝拜祭蠶?少女對著嫘祖像輕聲祝禱: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嗅如蘭。衛娘娘,您當年與家母義結金蘭,待阿纓甚好甚重,這些年阿纓怯弱無知,沒能爲您做什麽,今日,您便在天上看著吧。」

  才祝禱畢,便聽門口傳來一道嗓音甜膩過頭的揶揄:「來客都到了,你這請客的倒在這裡躲清閑。」

  能隨意進出這座殿宇的,除了長公主李蘊不作第二人想。

  簪纓回頭望見果然是她,恬淡一笑,「殿下。」

  李蘊被少女甜絲絲的笑容噎得一頓。

  這個丫頭,真是一點也不像唐素不想與你打交道便不理睬你的作派,明知道她心裡未必如何親近,可這樣無辜無害地衝你一笑,就把你的刀子嘴也笑沒了,豆腐心也笑出來了,一瞬便沒了欺負她的心情。

  李蘊挽著纖薄的畫帛哼哼兩聲,「之前針對佛教一事,是你的手筆吧?」

  自從幾座寺廟的污垢事被公諸於衆,那苑北行宮外的鐘樓等同白建,籌了錢的百姓紛紛要求退錢,一個去敲鐘的都沒了。

  簪纓垂眸但笑,福了福身,「還要多謝殿下仗義相助。」

  「本宮是看在阿婉的情面上,可不是爲了你這小輩。」

  李蘊被她笑得沒脾氣,嘴硬了一句,皺眉瞥向殿外的花濃酒冽衣香鬢影,半譏道:「今兒又是打算唱一齣什麽戲?真喜歡熱鬧,叫兩台戲曲班子豈不更好。」

  簪纓嘴角彎起一抹小小弧度,漂亮靈動的桃花眸同看向敞開的菱花窗外。

  「應該比唱戲還要熱鬧些,殿下請拭目以待。」

  離蠶宮稍遠的一座亭子中,崔馨此時坐在那裡,心情頗有些忐忑。

  她遠遠地看見簪纓同長公主殿下一道從蠶室出來,立即受到一衆夫人的簇擁圍繞,心裡的那點緊張又成了不平衡。

  憑什麽,那賤婢不過仗著死去老子娘的勢,便一味地吆五喝六張狂起來!論家世,她一個商籍女,還比不得自己這個正經八百的世族之女呢。

  崔馨低頭看向自己修長的小拇指甲,那上面藏著一點不易爲人所察的白色粉末,目中閃過一道幽光。

  她想起那日進宮去見皇后娘娘,姨母對她的交代:「此爲宮廷秘藥百花媚,屆時你只消尋個機會下到她的酒裡,再讓你兄長近前,大庭廣衆下坐實他們的事,那小蹄子一生的名聲便毀了……沒了她與本宮做對,本宮遲早會重掌鳳印,到那時,阿馨你便是煥兒名副其實的太子妃。」

  崔馨何嘗不知皇后姨母如今禁足宮中,是無人可用,想方設法畫一張餅讓她幫手。

  不過這件事的誘惑對崔馨來說,實在太大了,她就是看不得傅簪纓那衆星捧月的樣子,一想到能讓她狼狽丟臉,崔馨便快活。

  只是得想個辦法,將人引到僻靜處……

  崔馨輕睨身旁魂不守舍的兄長一眼。

  她知道自打六月那次樂遊宴後,兄長見過傅簪纓,就跟丟了魂似的惦記著人家。

  她心裡罵他沒出息,面上絲毫不露,轉動眼珠小聲耳語:「阿兄,一會兒你陪我去向纓娘子敬杯酒吧。從前我做過許多失禮的事,該去當面向她道個歉。」

  崔愉正在偷偷注視兩亭相隔外的那名冶麗女子,忽聞此言,嚇了一跳,仿佛自家心事被戳穿。

  反應過來後他忙點頭,「應當的,應當的。」

  崔馨微微翹起嘴角。

  宴過半場,簪纓和著薑醋吃了最後一隻螃蟹,見時候差不多了,餘光向崔馨的位置輕瞥一眼,假作起身去淨手換衣。

  那廂一直關注著動靜的崔馨,只見簪纓僅帶著一個貼身丫鬟,往後面臨時搭起的抱廈去了,目光一亮。

  崔馨心道機不可失,瞅準時機倒滿一杯酒,又以袖遮擋,將指甲浸入酒杯中,便要起身。

  就在將成未成之際,忽然一道黑影掠至近前,崔馨未等看清來人,一雙手便被鐵鉗似的扣住。

  「你何人,敢對本娘子無禮?!」崔馨驚呼一聲,她的小手指還浸在杯中未曾拿出,嘗試了幾次,手腕始終被制著紋絲不能動,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周遭賓客被這邊動靜吸引,詫異地投來視線。

  鄰案的小庾氏慌忙站起身,一頭霧水地看著那扈衛模樣的男子,「這是做什麽?若小女有何不周到的地方,主人只管言聲便是,可沒有這樣當面欺人的道理!」

  「這要問問你的好女兒,在酒裡做了什麽手腳?」

  一道清泠的嗓音從花林響起,本該在後廂的簪纓在兩名女使的隨從下,款款自金黃桂樹下穿過人群走來。

  崔馨聞言已變色,小庾氏茫然地回頭,待看清自家女兒心虛的神情,頓時一驚,「馨兒,你……」

  早有侍從過來扣住崔馨的肩膀,翻開她大袖。

  那小半截浸在酒裡的指甲在衆人面前展露無遺。

  這些從後宅中浸染出來的夫人大婦們哪個不是人精,見狀,立時明白幾分,嘩然成片。

  崔馨扭動著身子掙脫不開,臉色陣紅陣白,憤怒地盯著簪纓,恨她擺了自己一道,猶掙扎著嘴硬:「是我手指不小心沾到了酒,不行嗎?」

  簪纓一個眼色也未投去,向候在一旁的沈階點了下頭。

  沈階領命,上前取走那杯酒,用牙箸沾上一點,捉一隻林間常見的麻雀餵食。只見那隻麻雀吃酒之後,灰撲撲的翅膀無力抖動兩下,即刻斃命。

  「……酒裡有毒!」

  席間一片杯盞撞動聲,賓客們紛紛白著臉起身。她們一方面因這個膽大包天的崔娘子舉動而驚怒,一方面又怕自己方才入口的食物有什麽不妥,被圍在中間的小庾氏母子三人頓時成了衆矢之的。

  連長公主也坐不住了,三兩步走到崔馨面前,冷冷指她道:「你敢投毒!」

  「毒藥?」崔馨卻失神地望著那隻斃命的麻雀,面上慘白無人色。

  「不、怎麽會……明明是……」

  皇后姨母明明告訴她這是媚藥,怎會是毒藥?!崔馨若早知是毒藥,豈敢在長公主這位皇親駕前動手。

  「阿母、阿母救我……」崔馨白著臉去求小庾氏,下一刻,卻迎來一個重重的巴掌摑在臉上。

  小庾氏打完女兒,轉身就跪倒在李蘊面前,哀泣道:「求殿下明察,求、求纓小娘子明察,馨兒只是個糊塗東西,一時頑劣,斷無謀害之心!」

  靜觀事態發展的簪纓這時終於悠悠啓口:「我瞧崔娘子的確是糊塗的,不然,怎會連是不是毒藥都不知?」

  她瞥睫望向按跪在地的崔馨,「又或者,交給你藥的人不曾告訴過你?那人知道你無下毒的膽量,故意隱瞞,也不怕這入口封喉的毒藥就這麽被你藏在手心,會誤食斃命。她連你的命都不在乎,你還要替她隱瞞?」

  短短三言兩語,把小庾氏聽出一身冷汗。

  聯想到前段日子馨兒進了趟宮看望太子,回來後便像中了魔似的,非要參加這討人嫌的唐氏花宴,小庾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她心裡又驚又後怕,咬牙又是一巴掌揮在崔馨臉上。

  什麽臉面體統,通通都顧不得了,她恨鐵不成鋼道:「你這孽障還不說嗎!」

  崔馨終於哭著說:「是、是皇后!」

  「……什麽,又是庾皇后?」

  「她都被禁足在宮裡,還想做什麽?」

  與宴的王蓿與方氏聽後皆義憤填膺,多年來萬事不過心的李蘊也罕見地氣抖了身子,怒視崔馨,「細細地說!把庾靈鴻那惡婦怎麽交代你的一五一十說出來!」

  崔馨知大勢已去,只想保住自己的小命,便啜泣著將皇后如何秘交她一瓶藥粉,如何說這是百花媚,又如何要她撮合兄長和簪纓的經過說了出來。

  衆人越聽越犯噁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庾靈鴻這樣的人,竟也配作一朝國母嗎?

  崔愉在妹妹的講述中已經漲紅了臉,飛快地看一眼面冷如霜的簪纓,又忙忙窘迫收回視線。

  「妹妹你糊塗,怎能、怎能如此……」

  簪纓一臉平靜,轉向瞠目結舌的小庾氏,淡淡道:「今日此地貴賓雲集,庾氏想借刀殺人,絲毫不在乎她的外甥女事發後被處置,也不管崔郎君有沒有可能誤食毒藥。」

  小庾氏猛然抬頭,淚眼中泛起驚恐之色。

  簪纓繼續道:「依我猜想,那位皇后娘娘的想法大半是:就算死了人又怎樣呢,反正庾氏已經敗無可敗,就算崔家的人闖禍了,牽連江夏崔氏滿門,也不干她的事。

  「說不定庾氏還做了後手,崔馨能成事最好,就算不能,崔縣侯最爲疼愛的獨子出了事,作爲荊州江夏豪族的崔氏,會不會爲了自保擁兵反叛?正好而今謝刺史出兵北伐,如今州境內兵力空虛。一旦如此,未必不正中庾靈鴻下懷,她受困宮闈,等的便是一個亂。若她想法子聯絡太子的屬兵早作防備,幫助太子立下平亂之功,便可翻身再起。至於你們崔家,自然便成爲太子的墊腳石了。」

  小庾氏的心墜入寒窟,偏偏簪纓微笑看著她,還要殘忍地加上一句,「這便是你的好姊姊。」

  是啊,本自同根生,她這嫡姐怎能狠心至此,利用馨兒布了這麽大的網,絲毫不顧她一家子的死活?

  小庾氏痛定思痛,忽而雙手覆額叩在地上,向簪纓道:「小娘子,是我家小女欠管教不懂事,受了奸人指使,只求您留小女一條命——婦人知道不少庾氏犯下的罪行,都願交代清楚!」

  簪纓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比如說?」

  小庾氏一咬牙,便道:「當年……謠傳先皇后無法生育的話,便是我那嫡姐在背後指使,現下還有一封秘信藏在我家中!」

  此言一出,四周鴉雀無聲。

  繼而,小庾氏又將庾靈鴻這些年收過何人的官賄,密謀除過哪位妃嬪,但凡她知道形影的,通通竹筒子倒豆說了出來。

  沈階在旁現理出一張空案,席地而坐,鋪紙記錄。

  簪纓看著他運筆如飛,又看看在場之人漸漸凝固的神色,回首,望了眼蠶宮內那座靜美安和的銅像。

  她目光從始至終都很靜。

  仿佛這些足以顛覆人們想像的驚天秘聞,對於她所遭受過的那些磋磨來說,都是小巫見大巫了。

  她眼神渺遠地輕道:「慢慢說。」

  讓京城中所有有頭有臉的貴人們,都好好聽一聽,再衆口相傳。

  唯一遺憾的是,庾靈鴻不在當場,否則血淋淋地揭掉她臉上的畫皮,定然很痛快。

  及至小庾氏交代完畢,頹然跌坐在地,沈階手邊的宣紙已疊了四五張。他將這份口供整理好交給簪纓,簪纓看過,回身遞交給長公主。

  見李蘊攥著掌心咬著牙久久回不過神,簪纓淡雅一笑:

  「阿纓知曉殿下已有十餘年不入宮闈,今日,可否破回例,親自將此物呈予皇上過目?」

  李蘊長吐一口氣,接過那幾張紙,「你放心,本宮必然送到。縱使陛下饒她,本宮也定然要治那毒婦的罪!」

  簪纓不置可否地簌了下長睫,側身喚了聲春堇,後者將早已備好的一張卷起來的紙劄遞上 。

  她再次交給長公主道:「這裡有一份脈案與狀辭,有關於庾氏在我幼時下蠱之事,請殿下一併交給皇上。」

  後宮弄毒,一而再再而三,有了這東西,只怕皇帝會越想他這位枕邊人越膽寒,不用別人提醒,自己便容不得庾氏再活在世上。

  李蘊全然呆住了。

  她接過那薄薄的紙卷時,手都在抖,深深地看著眼前淡定從容的小女娘,「你、你從前到底經歷過什麽……」

  都過去了。簪纓靜靜低睫,語氣還是很平常,「只是要勞煩殿下等一等再入宮。」

  李蘊咬牙切齒地奇怪,「還等什麽?」

  她本就憎恨庾氏,有了這場發生在眼皮子底下的兇案,更加一刻也等不了了。

  簪纓心道,自然是等宮裡的焉瞳裡應外合。
-
  卻說此時的顯陽宮中,人影寥落,自從庾靈鴻被禁足,這座名義上是皇后居所的宮殿已與冷宮無異,份例驟減,宮人也被遣走半數有餘。

  不過庾靈鴻不在意這些,她知道今日是九月九,只期待著崔馨在蠶宮花宴上成事。

  只要那個小賤人喝下那杯酒——

  立在被看守的殿門內,庾靈鴻望著外頭天空,臉上閃過一絲陰狠。

  只要這個不安分的東西沒了,崔氏一族下場如何,她何必放在心上,若崔馨那個蠢貨敢把事推在她身上,她只要死不承認,坐等京城生亂,總有機會爲煥兒再謀一條路出來。

  正這樣想著,忽由遠及近行來一隊儀仗,平嬪帶著一班隨從,風風火火地從顯陽宮門前經過。

  庾氏的目光頓時冷鷙,平嬪主動笑道:「皇后娘娘好閑情,在這裡曬太陽呢。臣妾卻不空閑,這便要去給陛下請安。」

  庾靈鴻撐著虎死不倒架的威嚴,冷冷道:「平嬪請安便請安,犯不著在本宮面前趾高氣揚。」

  平嬪抿嘴一樂,目光格外意味深長,「臣妾倒不是自己去問安,是要替太子殿下去請陛下的安呢。畢竟太子悶聲不響做了這樣一件大事,總得叫陛下曉得曉得,皇后娘娘,您說是不是?」

  庾靈鴻見平嬪的神色格外春風得意,心裡浮現一層不好的預感,「你想幹什麽?」

  她驀地悚然,「——你想對太子做什麽,本宮警告你,若敢亂來,本宮定不饒你!」

  平嬪驚奇地呀了一聲,「看來,娘娘還不知太子的壯舉?」說完這一句,她冷哂著抖袖而去,「無妨,很快娘娘就會知道了。」

  「你站住!」

  庾靈鴻眼睜睜看著那浩蕩的儀仗走遠,奈何一步出不得宮,心中不吉預感愈演愈烈,低喊道,「黎氏!你回來!你說清楚太子到底怎麽了……」

  可平嬪已經不理會她,目光熠熠地帶人直奔太極殿。一想起方才得知的消息,她的心便雀躍激蕩——若不出意外,憑這件事,她便可以徹底扳倒太子!

  太極西殿中,李豫批完奏摺,正要按例服用一顆丹藥。

  禦前秉筆何公公連忙打開檀盒,取出盒中的一粒褐色藥丸呈上。

  李豫正欲入口,突聽殿外一聲著急的嬌音:「陛下不可!」

  李豫停住動作,皺眉,便見平嬪帶著宮娥與兩位太醫急匆匆入內。

  他有些不悅道:「平嬪何故急急忙忙的?」

  「陛下,這丹藥有問題,吃不得!」平嬪忙道一聲,目光掃過那捧丹盒的太監,「臣妾得到消息,道宮內有人圖謀不軌,換了陛下的仙丹,不敢耽誤,特來警示。」

  她不但來警示,而且連驗藥的太醫都已經備好了。李豫聞言大驚,將信將疑地將藥交給太醫檢驗。

  太醫院裡的醫丞對於道家丹藥所知有限,碾碎了一點,放到鼻尖仔細嗅聞,半晌,沉吟道:「此丹內裡似乎由麥粉製成,沒有藥性。」

  李豫面沉如水,又急召獻丹的張天師進宮。

  張天師入宮後聽聞始末,也嚴肅起來,取過丹藥,只看了一眼,便失色道:「陛下,這絕非貧道煉制的丹藥!」

  何師無聽到這裡,嚇得面無血色,跪地磕頭道:「陛下恕罪!陛下饒命!」

  李豫怒而拂袖,「大膽的奴才!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一旁的平嬪目光閃爍,意有所指地說:「陛下只消問一問太子身邊的李薦,只怕便明白了。」

  李豫陡然心驚,混濁的眼色如獅豹落在平嬪身上。而何師無見東窗事發,早已抖如篩糠:「求陛下明察,都是太子殿下、都是殿下讓奴才這麽做的!奴才一時糊塗,求陛下恕罪!」

  「什麽,真是太子換了朕的藥……」

  李豫聽後怔忪許久,不能理解。

  他向來器重這個長子,從小到大都極力栽培他,太子而今即將及冠,又入主吏部,宮中並無皇子是他的威脅啊。

  李景煥,爲何要如此欺君逆父?

  李豫心頭冰涼,良久的沉默後,連嗓音都嘶啞了,「去,把太子給朕帶過來,還有他身邊的人,通通扣押……」

  這裡正鬧得不可開交,內侍忽而進來通稟,「陛下,長公主殿下在外求見。」

  要知李蘊已有多年不曾入宮,更不與他這胞兄說上一句話了。李豫正逢至親之人的背叛打擊,聞言,忙命請進。

  李蘊一進殿看見這滿屋子的人,眉頭皺了皺,看了眼正中的皇帝,模樣卻比記憶中蒼老許多 。她也不廢話,只將手裡的幾份供錄遞過去,語氣淡漠:

  「今日庾靈鴻指使崔氏娘子在西郊花宴上下毒,意欲謀害簪纓,被當場抓獲。此爲始末,請陛下過目,從公裁處。」

  李豫一氣未平,又聽一事,充血的眼珠微微突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來不及與多年未見的胞妹話短長,接過那疊紙張一張張地翻看。

  越看到後面,李豫的臉色越難看,直至看到那張簪纓的脈案,李豫身子晃了兩晃。

  他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竄上天靈蓋,顫聲道:「五歲、五歲……阿纓那年的高燒失憶,竟然是如此……」

  他從前知道庾靈鴻心機多、不大氣,此刻卻好像第一次真正認識爲他生兒育女的庾氏,是何等樣人。

  不止暗中與前朝勾連,手伸甚長,而且暗中,爲禍宮闈。

  驚怒之下,李豫不禁起疑,庾靈鴻這些至毒的禁藥,都是從何處弄來的?

  心疑之後便是心驚,驚悚之後又感到一陣陣說不出的後怕——庾靈鴻在他身邊生活這麽多年,有沒有對他的身體做過什麽?太子暗中替換的丹藥,其中又有何成分?

  毒婦!逆子!

  皇帝的尊嚴豈容如此玩弄挑釁,李豫氣極巔頂,一瞬便狠心,抖手連聲道:「廢、廢……」

  平嬪目光鋥亮,忙上前摻扶著李豫問:「陛下要廢誰?」

  李豫第二個字說不出來,便有腥甜衝喉,彎腰吐出一口殷紅鮮血,直直噴在平嬪面門,而後眼白上翻就厥了過去。

  「陛下!」

  殿中之人頓時慌作一團,平嬪的半邊身子被帶倒下去,眼簾被紅霧染就。

  經過短暫的駭然,她抱著昏迷的皇帝忽然高聲喊道:「丹藥有毒,太子給陛下下毒!」

  沒人顧得上去糾正她,更多的內侍喊起來:「太醫,太醫快快爲陛下診治!」

  長公主就站在哪兒,注視眼前喧囂慌亂的場景,如同隔著一層霧,奇異的沒有太多擔憂。

  她只是莫名想起了衛婉臨終時,那片淒淡冷清的白燭冷榻。

  原來這便是那孩子口中的「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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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庾氏做狗(上)

  李蘊出了會神,最終還是不耐煩地打斷了平嬪的唯恐天下不亂,「喊什麽!閉上嘴,讓太醫丞先爲陛下看診。」

  李景煥被禦前侍衛帶到太極殿時,迎面便是這片兵荒馬亂。

  平嬪不肯錯失天賜良機,一見太子,轉眸厲聲質問:「太子,你竟敢偷換陛下仙丹,欺君罔上!是何居心!」

  「父皇……」李景煥斷骨之傷還未好全,嘴唇蒼白乾裂,看見平嬪身上尚未幹透的血跡,猛地怔神。

  他即欲進殿看望皇帝,卻被侍衛阻攔。

  方才聖上口諭說到一半便昏了過去,禦前禁軍們不敢扣押太子,亦不敢讓他離開視線。

  面對平嬪扣下來的落毒罪名,李景煥恍惚地嚅動唇角,卻未辯駁。

  天知地知,他只是不想父皇因服丹身亡,換的丹藥是以麥粉製成,無毒無害。

  然而從做下這個決定的那一刻起,李景煥就很清楚地知道,一旦有一日東窗事發,他便不可能獨善其身了。

  不論他的初衷多麽無辜,暗中左右帝王飲食,便是天家不能容忍的大罪。

  他只是,不甘心。

  他既不能眼睜睜看著父皇一意孤行地走向絕路,也不願做一個被世家擺布的傀儡太子。

  既然想起了前世的記憶,既然這是老天對他格外的恩待,李景煥便想盡自己所能去改變現狀。

  少許的沉默後,李景煥一言不發地撩袍跪在殿階下,低垂鳳目深晦如海。

  無論平嬪如何痛心疾首地潑髒水扣帽子,李景煥皆不語。

  此前聽到釋高僧發瘋的消息,他便預感到不祥,此刻,終日懸在頭頂的劍終於落下,李景煥自幼年起便穩居東宮的地位即將不保,他反而異常地平靜。

  所謀不成,大勢已去,那麽。

  也不過是成王敗寇。

  耳邊質問猶在,李景煥從心裡不信這位奮力爲她那六歲小兒圖謀的平嬪娘娘,在他下臺後,就能順利扶持四弟上位。

  主少國疑,何況平嬪背後還有士族黎氏,把持朝政的王氏與其推選四弟,與黎氏爭權,爲何不直接選了那個無母家背影又只嗜讀書的二弟?

  就像當年王家拒蜀王而擇取他的父皇那樣。

  李景煥跪在那裡想著,忽生出一種局外人冷眼旁觀的荒唐感覺,甚至無意義地彎了彎嘴角:王與帝,共天下,這一次,又讓王氏得逞了嗎?

  只是在聽到母后意圖下毒謀害簪纓那句話時,李景煥驟然抬眼。

  他目光慘厲如一匹困獸:「你說什麽?!」

  自覺穩操勝券的平嬪,無端被那個眼神嚇退了兩步。

  李景煥不信她的話,轉頭看向暌違多年的長公主,一瞬氣息都亂了,不禁膝行向前,「皇姑母,是否當真?阿纓如何、她如何!」

  長公主見他擔心的神色不似作僞,啼笑皆非地冷漠幾息,目光泛起憐憫之色,「你真是什麽都不知道啊。」

  「她到底怎麽樣?」

  李景煥還在追問,呼吸急促地捉住李蘊裙角,聲音嘶啞,「你告訴我,告訴我……」

  李蘊卻只是輕輕抽回自己的衣擺。

  她最看不得這副事後深情的鬼樣子,居高下睨:「有些人,本不是屬於你的,你白占了這些年卻不懂得珍惜。庾靈鴻也好你也好,如今這夢啊,該醒了。」

  李景煥臉色灰白。

  方才猝知自己機謀敗露,害父皇吐血昏倒,他都未露頹唐,然而聽了長公主這句話,李景煥忽然便像被抽掉了一身的骨頭,忍不住弓下身子發抖。

  他機關算盡,步步爲營,到頭來,好像什麽都沒能做好。

  爲臣、爲子、爲儲、爲夫、爲人……

  後知後覺的無力鋪天蓋地襲卷全身,讓這個曾經一人之下的天之驕子感到自己像一灘泥,一堆腐爛的枯枝敗葉。

  殿內,太醫們輪流爲皇帝診脈,確認李豫並無中毒跡象,只是一時急火攻心。

  醫署的首席醫丞出手施針,令皇上慢慢轉醒。

  李豫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便是口吻虛弱道:「傳朕旨意,廢黜皇后庾氏爲庶人,逐往石子岡屍黎密寺,死生之年,永不復見。」

  而對跪在太極殿外的太子,李豫沉默良久,不置一詞,沒有一同廢儲卻也不召見,只命禁軍嚴加看管。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上這是寒了心。

  「阿纓……」換下染血龍袍的李豫靠在床榻,氣息微喘,這一口心頭血嘔出,他的氣色明顯蒼老許多,瞳孔的顔色越發混濁,心裡唯一還惦記的,是那個屢遭毒手的孩子。

  想起她從前的乖巧討喜,想起她的好,皇帝目光微濕。

  「派人去安撫一番,瞧她好不好,再問問她……願不願進宮來陪朕說說話——毋須強求,別嚇著她。」

  一代帝王,開口竟有些小心翼翼。

  原璁見伺候了大半輩子的皇上如此情狀,心頭不是滋味,連忙應諾說自己親身去一趟。

  餘光望見在榻前殷勤捧藥的平嬪,原璁總覺得這位娘娘今日來得太巧了,這裡頭仿佛有什麽事,是他不清楚的。

  可眼下也無從探究,原璁向內寢門外掃了眼仍被扣押著等候陛下發落的何公公,輕聲試探道:「陛下,那何師無……」

  李豫疲憊閉眼,「殺。」

  殿前禁衛各自領命而去。一隊執戟禁軍直接衝進顯陽宮,抓了庾靈鴻放上馬車,直出宮城。

  庾靈鴻還懵懂不知,霍然像被拎小雞子一樣的對待,大感受辱,漲紅臉掙扎:「爾曹放肆!爾等奉了誰的令,敢如此侮辱當朝國母,爾等要帶本宮去何處!」

  禁衛頭領冷笑著向南面一拱手,「吾等自奉了陛下旨意,‘請’皇后娘娘出宮,入寺修行。哦,閣下已然不是皇后了,廢后的旨意隨後便至。閣下,先行一步吧。」

  「廢后?」

  庾靈鴻恍如一盆冰水直澆到骨髓縫中,嘶聲喊道:「你胡說!我不信!我要見陛下,陛下!」

  「陛下已決心與你這惡婦死生不復再見,勸你還是歇歇吧。」

  拐角處突然響起李蘊的聲音。

  只見長公主扭動著纖軟腰肢,攜婢不緊不慢走來,看著庾靈鴻的狼狽模樣,哼笑一聲:「畢竟你們娘兩個,一個敢下毒迫害功臣之後,一個敢串通禦前近侍替換天子的藥物,如此膽大包天的蛇蠍人物,陛下避之唯恐不及,怎還會見你?」

  「蠶宮……崔馨……她事敗了?傅簪纓那個小賤人沒死?」

  「不……」庾靈鴻陷入混亂中,太多變故讓她一時無法消化,瘋癲搖頭道,「你剛剛說什麽,太子換陛下的藥,他、他這是要做什麽?煥兒……你在想什麽,你爲何如此糊塗啊!」

  李蘊突然快步近前,一巴掌發狠摑在庾氏臉上,咬牙道:「這天底下數你最賤,還敢罵人?」

  接著換手又是一耳光,「這一巴掌,是替阿婉教訓你,你就去破廟裡等死吧。倘若命硬,興許還能等到你那寶貝兒子同你團圓!」

  庾氏的一隻玉珠耳墜被打落在地,又被隨後駛離宮闈的馬車碾過,蒙上塵埃。

  那朱紅色的宮門楣額上,「顯陽宮」三個黑地金燦隸字,在陽光下閃熠依舊,庾靈鴻至此後卻再沒能看上一眼。

  她被一路帶到城外的石子岡,山岡上有一座荒無人煙的破廟,敗窗蛛網,荒草腐席,四面漏風。

  這便是她最新的住所。

  陪同庾氏來的除了看守在寺廟外的侍衛,僅有一個年老耳背的媼奴。

  庾氏被抓上馬車時身上單衣未換,髮飾也不全,樣子說不出的狼狽。等過了要茶水沒茶水,要床褥沒床褥的淒冷一夜,次日清晨,這名養尊處優半輩子的婦人已是蓬頭垢面,渾身酸痛。

  還有誰能來救她?

  庾氏一族敗落很久了,她在世的唯一血親,庶妹小庾氏,因著自己的設計,這會兒說不定如何恨她,萬不可能來幫她。

  太子——太子如今自顧不暇……

  夫妻多年的陛下與她恩斷義絕。

  庾靈鴻攏著單薄的衣襟注視四面破壁荒草,終於呆滯失神地想明白:她這輩子完了。

-

  這一夜李景煥在宮裡是跪著過的。

  李豫寢殿的燈燭亮了一夜,他也知道有人在外跪了一夜,卻始終沒有召見這個忤逆子的意思。

  秋夜露重,李景煥中宵一夜後,翌晨冷露濕衣,默跪在階下的半邊側臉蒼白如石琢。

  「父皇,您當真半點不信孩兒嗎……」

  李景煥一直跪到太陽西沉,身上沒有一塊骨頭不是僵硬的。當最後一片澄霞的餘暉染上他睫梢,李景煥眼前發黑,竭力穩住發晃的身子,深深看一眼面前緊閉殿門,腮骨棱棱,硬是攢出一股狠勁兒拄地起身,踉蹌著轉身往宮外去。

  他知道昨日母后被帶走了。

  父皇不肯見他,他便去問問母后,到底爲何要對簪纓下此毒手。

  他知道自己的下場不會好了,可心裡還掛著一個人。

  「殿下去何處?」貼身看守太子的禁衛攔住去路。

  李景煥雙膝劇痛如折,強撐著自己站直站穩,側目啞道:「陛下還未廢太子,亦未禁我足。孤要出宮去石子岡,你不放心,跟隨便是。」

  禁衛豈敢自做主張,忙差人回稟陛下。

  殿裡頭靜了半晌,依舊沒有傳出什麽諭旨。禁衛見陛下態度無可無不可的,便明白了,點了一隊人隨太子出宮,名爲保護,實爲看管。
-
  落日在山巒,給寺外這片環繞三面的連綿山岡染上一層紫金色的尖芒。

  破廟內,夕陽普照不進,一片陰森氣氛。

  庾靈鴻兩眼空洞地靠在一叢草垛上,望著那老媼端上的一盆雜質明顯的粗麥飯,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她心如死灰,刹那萌生出一死了之的念頭。

  就在這時,庾靈鴻聽聞外頭傳來一陣車輪轔轔的響動。

  庾靈鴻內心一動,眼底浮現希望之色,連忙扶牆起身踉蹌走到寺門口。

  那耳背媼奴不明所以,自顧自念叨:「娘娘要解手?屋裡便是了……」

  廟門口有禁軍把守著不得出,庾氏顧不上埋怨,目光灼灼地盯向那輛車馬,卻在看清車外隨扈之人時,如墜冰窟。

  唐氏的杜掌櫃,她在唐氏進獻鳳冠入宮時,見過許多次。

  馬車止在屍黎密寺前,一道素髮及腰的清麗身影走下馬車,正是身披月蘭色觀音兜披風的簪纓。

  下車後,簪纓環望四面荒草,沒急著走向寺廟,而是在夕陽下先輕輕吸了一口野外新鮮的氣息。

  不管怎麽說,這裡空氣還是不錯的,地方也曠大安靜。

  在春堇和阿蕪的陪伴下,簪纓俏步如蓮,趟過狹窄的草徑來到廟前,對上庾靈鴻吃人一般的震動表情,雪膚烏髮的女子淺淡一笑。

  「皇后娘娘沒想到是我嗎,您以爲是誰呢。」

  昨日,宮裡來人撫問傳召,簪纓沒有興趣進宮去安慰一個被愛子傷了心的糊塗老翁。今個卻不惜乘車顛簸一路出城來到這裡。

  就爲親眼看一看庾氏畫地爲牢的模樣。

  抬眸看幾眼廟裡的情景,簪纓仿佛想起一件有趣之事,頰露梨渦:「當初我願修葺這座敗廟,請皇后娘娘舒舒服服地住進來,太子卻推行籌錢敲鐘的名堂,未肯鬆口。也罷,到底是做兒子的一片孝心,皇后娘娘留在這裡,也算多年付出有了回報,該當欣慰了。」

  「對了,昨晚娘娘休息得好不好?」

  庾靈鴻耳聽這片多年來聽慣了的吳儂軟語,竟覺無比刺耳,抖手怒指簪纓:「是你!都是你在背後搗鬼!」

  她恨到極點,欲撲上前去掐死這個笑容礙眼的小賤種,卻被廟門兩側的禁軍叉戟阻攔。

  冰冷的鐵器外,空有一隻手爪探出空隙,指甲皮膚是凍得青紫的顔色,再不復日日以珍珠香膏滋養的白皙柔滑。

  風氣微微掠動簪纓的衣袖,她就立在寺門半丈外,神態清沉容雅,不退一步。

  冷眼看夠了庾氏最後的掙扎,簪纓攤開自己的掌心,低頭看了看。

  夕暉沉沉,將上頭的掌紋氳染出幾道斑駁的影。

  她用很平靜的語聲問:「當年你用軟尺打我時,沒想到會有今日麽;你讓我餓肚子,雷雨夜把我獨自關在無燈的房間裡,沒想過會有今日麽;你哄我喝下那碗藥,抹去阿母留給我僅有的回憶時,不曾意料到會有今日嗎?」

  「你,你都記得了……」庾氏打了個寒顫。

  繼而,這個女人目中呈現破罐破摔的狠色,癲狂大笑起來:「你記起來又如何!傅簪纓,告訴你,你不過是我養的一條狗,你也知道你小時候有多麽乖乖聽我的話吧,就差沒長出一條尾巴對著我晃!你就是天生的賤命,你要記,就記得一輩子,你是怎麽被本宮調教得團團轉,就算本宮死了,你也是個骨頭輕賤的玩意兒,這輩子你都休想忘了這一點!」

  春堇與阿蕪同時露出憤怒的表情。簪纓聽了這話,淡淡握攏掌心。

  她的黛色雙眉柔軟無峰,氣質卻像這片山,有著無人得見亦自開自得的澹靜包容。

  「其實,你若一開始便拿我當女兒來教養,未必會有今日果報。只是你不敢啊,你生怕教好了我,會有旁人覬覦,怕我的心便不在宮裡。說到底,是你對自己的兒子沒信心,覺得他配不上我,留不住我,才會出此下策。」

  她好似自言自語著,仰頭想了想,瓷白的臉頰笑色淺淺:「當然,事實也確實如此。」

  她心境平和,不因庾氏口出惡言而動搖半分,庾氏的痛腳卻被簪纓一語刺中,頃刻失去理智,渾身發抖地喝道:「你胡說八道!呵,昨日沒有毒死你又如何,你還不知吧,你五歲喝下的那碗藥,根本無藥可治,你三十歲後就會白髮落齒,變得醜陋無比地衰老死去!」

  庾靈鴻越說越瘋,早已失去一朝國母當有的淑儀,面色猙獰如市井潑婦,「繫狗當繫頸,我只恨往日反繫其尾——」

  庾靈鴻的叫罵聲戛然而止。

  她望著簪纓身後,兩隻瞳孔突然驚恐地顫唞起來。

  荒草道外,停了一輛不起眼的青繒車,不知何時來的李景煥一步一磕絆走到近前,臉色蒼幽若魅,沒有一滴血色 。

  簪纓側了側餘光,如見陌路。

  她今日來此,只是想親眼看看庾氏的下場,算是給前世的自己一個交代。她知道,庾靈鴻餘生的日日夜夜,只會委頓在此,感受著從雲端跌入泥沼的痛不欲生,慢慢化爲一具枯骨。

  她抬起指尖微攏披風,是時候該回去。

  「母后……你說什麽?」

  李景煥那一雙瞳仁,卻黑沉如一片深淵。

  郊外最後一點天光暗下去,四野冷風起。

  「不,煥兒,我……」

  再狠毒的人,面對自己子女時,總是希望隱藏住身上不好的一面。庾氏囁嚅之時,李景煥已咬牙上前攥住她的腕子,衝力之大,竟短暫地搪開了擋在門口的鐵戟,刃鋒劃開他掌緣,鮮血直流。

  李景煥感受不到疼痛,聲音前所未有地絕望,「你拿她當——」

  那個字,他心頭百顫,道不出口。

  他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那道潔白的身影。

  原來長公主說的沒錯,他什麽都不知道!阿纓遭受過的一切,出自他生母之手,他卻什麽都不知道!

  「解藥呢?」

  李景煥往前揪著庾氏低吼,「你給她下了什麽?你怎能如此狠毒!解藥呢!」

  庾氏顫著唇注視這個眼神視她如仇敵的年輕兒郎、她親生的孩兒,怔忡半晌,又哭又笑:「你不問母后這一夜是如何過的,只問這個麽……好,好,好兒子,告訴你,沒有解藥,她只有等死!怎麽樣,你要殺了我爲這賤人報仇嗎!」

  李景煥牙底生生咬出血絲,攥在手裡的一圈骨肉慢慢縮緊,卻又無能爲力。

  簪纓看夠了這場無聊戲碼,只在聽到「沒有解藥」幾字時,不由又想起那味熬了十六個時辰的藥,晦黯地出了會神。

  暮色四合,她轉頭對侍女道:「咱們回吧。」

  「阿纓別走!」

  李景煥聞聲慌張回頭,像害怕丟掉什麽至重之寶一般跑到她身邊,因跪了一個晝夜,滴水未沾,站立不穩,一下子摔在女子腳下。

  他爬不起來,便死死握住她的一截裙裾。

  望見裙底微露的繡舄尖尖,李景煥終於淚眼模糊。

  「對不住……是我對不住你,是我負你。阿纓別怕,我定能找到解藥救你。」

  時至如今,這樣不值錢的悔恨,已經不能在簪纓心裡激起半分漣漪了。

  她眼望高山,蹙眉只道:「你不是負了我。」

  「我是傀儡,你如蒙童。你根本連事情全貌也不知,一直活在別人給你編織的夢裡。你連辜負二字,都配不上。」

  她前世被庾靈鴻當成傀儡養了十五年。

  李景煥覺得她木訥無趣,呆板尋常,這些話,原可以當她的面說的,他若早說出來,說不定一語棒喝,她就醒了。

  可,他不能說她這個木頭樣的人,內裡也是空空蕩蕩的。

  李景煥,我用心腔子裡錐出的血,愛過你一回了。

  我半分也沒有欠你的。

  至於你欠我的,我要你還。但你所還再多,依舊配不上我曾經付出的一切。所以我不稀罕。

  簪纓維持著最後一分教養,沒有直接上腳把人踹開。春堇阿蕪都是頭回遇到這種情況,前者膽子大,彎下身去掰李景煥拉扯小娘子裙裾的手。

  李景煥卻死死不肯鬆手,雙眼血紅地仰望簪纓,只求她再看自己一眼。

  而他心裡,未嘗不比任何人都清楚。

  阿纓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阿纓,對不住,對不住……」他反復呢喃的,仿佛只剩下這句最無用的話。

  「我有無說過不準再叫我名字!」泥人還有三分火氣,何況簪纓早已不是任人搓圓揉扁的面團了,忍無可忍,就要一腳跺下。

  突而。

  一陣嘯風掠過她耳側,一隻玄鐵長箭自高處飛射貫入李景煥的肩頭。

  如同天外飛來的一箭,力透肩骨,將李景煥整個人帶翻,釘入地面,染紅一片草稞。

  簪纓回首,定睛只見山崗上出現一道冷峻傲岸的身影,高高踞坐在一匹白玉駿馬上,左手挽繁弓,右手揮龍淵,鎧甲獵獵,英姿勃發。

  這一幕,逆著光,在漫山荒草與暗昧黃昏的映襯下,儼成一幅令人入目難忘的囂悍剪影。

  簪纓一怔過後,心咚咚地跳起來,篤定地喊出一聲:「小舅舅!」搴裙朝他跑去。

  她雖看不大清那人的面容,但她知道,

  是他回來了,一定是他回來了!

  奔跑在郊野間的少女,哪裡還有什麽片刻前的鎮靜從容,什麽淡定氣派,她眉眼間的冷漠一霎全部化了,只像個雀躍孩童,能跑多快就向前跑多快。

  她知道那個人在那裡是不會消失的,可她也無法理解自己如此急切是爲著什麽,只知晚風高高地揚起了她的披風,少女繫在身後的長髮一拋一落隨著身形起舞,宛如一條流動的柔滑元錦。

  山上之人的嘴唇動了動,相隔甚遠,聽不到聲音,仿佛是說不要跑。

  而後他勁利地一抖馬轡,直從陡峭山坡俯衝而下,迎向那跑得不管不顧的女孩。

  白裙上山陂。

  白馬下高岡。

  相距還有三丈有餘時,穿甲的男人壓腰在飛馳快馬上躍落地面,馬停人未停,拋弓朝著簪纓步履穩健地走來。

  心情激動的小女娘估錯距離,一時刹不住腳,向前兜頭撲去,啊地一聲。

  男人張臂穩穩接住她。

  溫暖的手心按上冰冷鐵鎧,柔軟青絲拂過強悍結實的臂膀。

  簪纓呼出一口熱氣,仰頭近看那張臉,眸光璀璨,像奪了滿銀河的星斗藏在眼底。

  男人微微低頭,長而濃鬱的睫宇落在女孩臉上。

  走時猶是夏末,他來不及等她的身體恢復過來,而今已入深秋,方才瞧她那幾步跑得又穩又快,當是無礙了吧。

  「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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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庾氏做狗(下)

  簪纓臉上因跑動泛起緋紅的暈澤,下意識扳住他的手臂,仰頭連聲問:「小舅舅,仗打完了嗎?你受傷沒有?」

  「不,不對……」李景煥捂著肩頭,吃力地凝視這個突然出現在城郊的人,既疑且驚。

  「你不可能回來的……北伐未定,你此時該在許昌、或新野、無論如何你斷不可能此時回京來……」

  西山日暮的曠野,昏昧將黑,這個宛從天降的男人一對劍眸卻銳利生光。

  此人自然正是衛覦,他側目乜去一眼,沒有理會流血失色的李景煥,扶穩簪纓站定,溢著漆深光海的眼眸注視她有一會兒。

  故意慢聲問:「怎麽不問我打勝沒有?」

  簪纓自是相信小舅舅絕不會吃敗仗的。

  這段時日她零零散散地接收從北邊傳回的消息,每收一封戰報,就讓沈階細緻地分析給她聽,每一次,她都努力讓自己聽懂得多一些。然而對於一個最初連地圖也看不明白的小女娘來說,那些複雜的行軍路線地域爭奪兵力對陣,簪纓還是難以概其大略。

  所知既籠統,簪纓自然便不知衛覦此時回到建康,意味著多大的反常。

  她只覺得小舅舅越慢吞吞的,越疑心有事瞞她,二人闊別近兩月,她半分疏遠都無,急得來回翻看他的袖管,「到底受傷沒有呀!」

  可惜衛覦袖口被玄鐵護腕緊束,不是衣冠士族的飄衣大袖,否則簪纓全然便似一個纏著遠遊而歸的大人翻袖找糖的小孩子。

  「打完了。沒受傷。」

  見她亂亂的,衛覦眼裡有些笑影,神情中蘊出一點好耐性。

  想抬手爲她整理跑散的鬢髮,指尖微動,克制住了。

  他不露痕跡地退開半步,回避鼻尖那縷鑽心的暗香。

  男人向破廟方向瞥視一眼,峻麗的眸子微眯,「你心裡的仇,報完了嗎?」

  當日在新蕤園屋簷下,有一大一小並肩聽雨,他曾承諾過,放手讓她先報,不會插手。

  簪纓聽問,慢慢靜了下來,眸光澄靜地與衛覦對視,點頭。

  「盡興了嗎?」

  簪纓回想起小舅舅離京後,她從暗中推動佛教風氣、與王丞相達成共識,再到收集護國寺罪證,逆轉信衆想法,嚇瘋老和尚,聯合內侍,算計太子,辦花宴,除庾氏……

  種種這些,自然有因緣際會與許多人的配合才能完成,但那種放開手腳去作爲的感覺——

  簪纓又認真點頭。她很喜歡。

  衛覦卻道:「就這樣子?」

  沉浸在成就感中的簪纓微愣,一下睜圓了眸子,怕他覺得自己心慈手軟不高明,忙給自己辯駁,急得腳尖都踮起來:

  「庾氏餘生都不會再離開這裡,她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前半生的謀劃是如何毀於一旦。死固然容易,我、我要她生不如死。」

  女孩努力做出的兇狠神態,溶開了衛覦緊繃的唇線。

  他道了聲好,下一刻,那片無聲笑意凝成比此前更冷的一淬冰雪,踏前一步,左右壓了壓頸子。

  「你報完了,輪到我了。」

  二人談話旁若無人。

  李景煥好不容易掙扎坐起,那根鐵箭還牢牢搠進他肩骨,失血過多讓他目光渙散,在衛覦一步步踏近中,仍陷在不可思議裡:「你沒去攻打洛陽,這說不通……」

  李景煥忽然打個寒顫,仿佛意識到一件極可怕之事,瞳孔顫動:「——你出征的目的根本不是北伐!衛覦,你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是要畢其功於一役去打北朝,你把整個南北兩朝都騙了!」

  簪纓在這片崩潰撕裂的喊聲裡,詫然望向身前的高大身影。

  衛覦步履不停,卸下護腕隨手拋到沒踝的草叢,活動了幾下腕子,上下薄唇如刀輕碰,「給個亮。」

  一聲令下,昏暗的三面山崗上頓時豎起無數道火把,層層疊疊的牙旗玄甲滿布山頭。

  不計其數的精兵,不計其數的火光,頃刻照得這片郊野亮如白晝,同時又逼仄威壓。

  屍黎密寺方遠十里內,燈火通明,一草一木纖毫畢現。

  這一天衛覦已等了很久,若待會兒看不清庾氏母子的每一個表情,該是何等可惜。

  衛覦雙手擰上綠沉槊,經過李景煥身側,睥睨下望:

  「我離京前說過,叫你乖乖躺兩個月,否則,我必殺你。」

  他仰頭看了看低垂天幕中被火油薰暗的半枚月亮,「今日仿佛並不到兩月,所以,太子準備好了嗎?」

  簪纓仰頭癡癡看著他。
-
  與此同時,大司馬班師回朝的消息如風偃草,在京畿內外引起軒然大波。

  即便已經入夜,太學裡留下直宿的四五位學究,仍萬分震憾地掌燈議論:

  「七月時大司馬力主北伐,人人都以爲他興師動衆,不惜搬空國庫,目標必是北朝都城洛陽!可剛得知的戰報細情,北府兵打下鹿邑後並未西進許昌、不,或者說領兵打鹿邑的並非衛大司馬,是有人頭覆兜鍪,提著那杆綠沉槊頂替了他!而那個時候的大司馬,帶領一隊輕騎去奇襲了睢陽!」

  另一位出身世家的五經博士,急急抓來一張南北輿圖,語氣激動道:「那麽荊州出兵新野根本便是障眼法!大司馬他是讓北朝誤以爲他會集中兵力攻下洛陽,故而兵囤洛陽,而大司馬的實際目標,卻是趁著北朝其他州郡空虛,割下與洛陽西線對望的一半兗州——只要攻下這一半中原北州,再留重兵駐守經營,便可與其麾下統領的京口、廣陵、徐州連成一片,那我朝的疆域無形中便等同擴大了一個州,與北朝臨界對峙,勝算便更大了!」

  ——「所以大司馬不是想畢其功於一役,不能鯨吞,便蠶食,不能豪奪,便巧取。他織了張通天大網,騙過了所有人……」

  ——「大司馬這是欺君。將舉國玩弄於股掌,乖張太甚了!」

  ——「非也,兵者詭道,若不瞞過自己人,當初不讓朝野吵得天翻地覆,如何能讓北朝君臣都相信大司馬鐵了心要打洛陽,又如何令北魏將領放鬆警惕?」

  衆博士經吏圍在燈下爭論不休,屋舍角落的一張書案後,卻有一個滿頭白髮的年輕人,獨自安靜地守著一盞油燈。

  聽到那些說辭,白髮郎君面色平淡安和,沒有絲毫意外,低頭繼續寫他剩下的半章《討庾檄文》。

  庾皇后已然被廢,餘生不會再有復起之機。

  但她對簪纓做過的那些事,傅則安不會讓它就這樣算了。

  他彌補不了阿纓什麽,也知道阿纓不喜歡他的嘴臉,那麽,他便只能讓庾靈鴻的罪行代代刻於青史之上,遺臭萬年。

  就如同夏暮之時,朝野爲是否該出兵北伐吵得不可開交,傅則安作爲少數敏銳察覺到衛覦真正意圖的人,無法多做什麽,也不過是幫忙慫恿太學生,去禦前大鬧一場。

  好讓衛覦的這場戲更爲逼真。

  他腕下生神,落筆不輟,歷數庾氏不仁不德的詞藻通俗上口,典故比興,文質並存。

  傅氏長孫本就以文才出名,即使如今淪爲九等婢品小吏,即使早生華髮落人笑柄,也不妨礙他文思如泉。

  只不過在聽到那些博士們小聲議論:「這一戰後,不是大晉的疆域擴大了,是他大司馬的地盤擴大了,自此後,大司馬只怕要橫行晉室,他的權焰,還有誰能壓伏得住?」傅則安微微失神。

  很快他又繼續落筆寫下去,心中想,這個問題很簡單,阿纓站在哪一邊,他便陪她站在哪一邊。

  只不過阿纓不許他再喚她阿纓了。

  今後,他只能喚那名曾經最信賴喜歡他這個兄長的女郎,一聲小娘子。
-
  青溪埭衛府,管家輕山得到消息後飛快回報老爺。

  一間樸素空曠的寢室內,衛崔嵬捏著手中薄薄一張紙,沉默了半晌,嘿然輕笑:「哪有師旅比捷報更早回來的,吾兒帶兵,前所未有啊。」

  仔細聽他語氣,一分埋怨之外是十足十的驕傲。

  管家也分外高興,「郎君凱旋卻未入城,先去了西山石子岡,聽說今日下午纓小娘子才過去,想是放心不下吧。」

  衛崔嵬眼裡浮現溫暖笑意,低頭湊進燈光,又將那張短短三四行字跡,卻載定北府兵占得東面兗州,直抵陳留郡,兵陳黃河南線的捷報翻來覆去看了幾遍。

  「他真的做到了。」

  老人曾與簪纓說起過,他並不看好晉軍在此時北伐中原,直攻洛陽。

  當時衛崔嵬心裡有一句「除非」,沒有說出口。

  阿覦做到了那個除非。

  他並非像世人所想所唾那般,貪功冒進,非要在而立之年以前,寧擲一國之財力物力,用來爲己揚名,立不世戰功不可。

  他示人以假像,暗中苦心佈局,是要爲大晉爭一步穩中取進的棋著。

  有了這向北一步,即便京中接下來會因易儲暫時亂一亂,君臣卻也可以鬆一口氣,不用擔心北朝趁虛而入了。
-
  江乘縣,顧氏別業。

  顧沅與次子顧徊秉燭對坐,二人之間橫亙著一張輿圖。北府兵回城的消息,是傍晚時他的門生幾十里加急送來的,這會兒已是夜深,想到憤慨處,老顧公不知第幾次拍案罵道:

  「豎子連老夫都騙過了!我說呢,他臉皮何時變得那麽厚,明知我不贊同北伐,還三番五次上門來趕著與我吵辯。原是爲了激將,逼著我忍不住不得不進宮去當廷反對他,讓南北都知道,大晉朝起了內訌。」

  年近四十的顧徊面相儒雅,身著自家僕婢縫制的針腳粗糙的葛布袍,坐在對面摸鼻子忍笑,「大人名望深重,十六深知這一點,只消激您出面,北朝便會以爲我朝臣心不齊是真的,十六鐵了心要打這場仗也是真的,方會囤兵聚洛,十六才有劍行偏鋒的機會啊。」

  說到這裡,顧二郎輕輕喟歎,「不到兩個月,五十日,死傷不過三千,就兵不血刃打下了北朝半個老巢。事先說出去,誰能信?」

  話說回來,若事先講明,此事也不會成了。

  顧沅眼裡閃過一抹贊賞,隨即,又默默看向案上的地圖。

  燈影在老人疏朗的眉峰上染出一點暗影,顧二郎仿佛知道父親在擔心什麽,一同看向那地圖。

  「十六親手打下的疆域,不會放任朝廷另派監察史入駐治理。那麽揚州、徐州、兗州,都將在他治下,未來說不定還有意聯合青州的堡主豪強。

  「雄踞三州之主,一個大司馬,裝不下他了吧。」

  顧沅垂眸輕歎:「大晉要出一位封疆裂土的異姓王了。」

  父子倆心中都有未出口的一問:若有一日,連一個王位也滿足不了這個悍勇無前的年輕人了呢?
-
  皇宮,太極西殿,一座澄光搖曳的九枝鎏金燈燃燒了一夜。

  才服下一劑舒肝補血湯藥的李豫聽聞晉軍捷報,從頭到尾只說了兩句話:

  「十六若是朕的孩兒,該有多好……」

  「李景煥還在石子岡嗎?」

  這第一句,在龍榻前服侍的原璁是死也不敢接話的,後一個問題他卻知曉,聽皇上連名帶姓地稱呼太子,咽了口唾沫,小心回言:

  「太子尚未回城。敢問陛下,是否……派些禁衛軍去迎回太子?」

  眼下局勢,連他這個當奴才的都看得真:大司馬在離京前尚敢打傷太子,而今得勝還朝,就是晉朝第一大功臣,想對付太子還不更加肆無忌憚。

  他凱旋後不先進京述職,卻直接帶兵去了石子岡,爲的什麽?那裡有誰?不都是明擺著的事。

  大司馬若在今夜一舉除去庾氏母子,也不過是殺了一個庶人加上半個待廢太子,朝野上下,又有誰敢聲討他?

  可倘若皇帝發話派兵去接回太子,興許大司馬還會看在陛下的份兒上,網開一面。

  李豫搭在錦被上的手指鬆了又緊,最終一語未發。

  三個兒子中,他從前最是疼愛煥兒不假,對他寄予的期望最深也不假。然而希望有多大,一朝被背叛,失望與痛苦就會有多大。

  是李氏欠衛氏的。李豫在心裡默念,是朕欠阿衛的。
-
  石子岡破廟外,除了秋野的晚風拂草聲,便是火油畢剝燃燒的聲音。

  五千精兵齊舉火把照出的光有多亮可想而知,衛覦在說完那句話後,並未馬上動手,而是喚來林銳,向後道:「先送女郎回城。」

  簪纓如夢初醒,立即三兩步上前道:「我要在。」

  衛覦眼裡沒了之前的溫和縱容,漆森一片,冷峻側頷如刀削的岩壁,只有極熟悉他的人,才知那是大將軍衝鋒或動怒時的眼神。

  可他的聲音卻仍很輕柔:「會見血光。」

  「我不怕。」簪纓目光執拗,堅持仰梗著脖頸,「他們的下場,我要親眼看著。」

  她已經依她的能力做了她所能做的,也許在小舅舅眼裡,依舊不夠狠不夠看,算不得什麽。那麽她便留下來,見證他的復仇。

  衛覦轉身看她一眼。

  見血光,是委婉的說法,她不會想知道他能使出的手段有多髒,就像這孩子總錯覺他是個很好的人。殊不知,他也有陰暗狠毒的一面,或者說那才是他的底色,一旦顯露,只會被人視爲惡煞,避之唯恐不及。

  這個極力證明自己很勇敢的女娘,還是太過柔軟了。

  可就是這麽柔軟的人,提出的每一個請求,從五歲到十五歲,他一如既往地沒法子拒絕。

  即便代價是讓她看到自己醜惡的一面。

  「真的要留下?」

  簪纓用力點點頭。

  衛覦便令親衛抬來一副行軍胡榻,兩人動作俐落地鋤平一塊四方草地,放置好床具,四周又有兵卒高舉火把照明,請女公子落座觀瞧。

  簪纓初時還不好意思,猶豫一下,也便坦然坐了上去。

  另一旁,中箭半倒的李景煥心如死灰地望向那被火光映得玉頰紅彤的女子,她的目光由始至終追隨衛覦,不曾施捨他一眼,他便自嘲地笑了,面對眼前受辱一幕,沒有求饒,反而冷冷直視衛覦,挺直胸膛。

  衛覦出人意料沒有動他,提槊走到寺門前。「我教你什麽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裡頭的庾靈鴻,「聽說,你很喜歡養狗?」

  門邊禁軍不約而同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威壓,腿肚莫名發軟,猶豫著該不該撤戟。

  庾靈鴻一步步後退,臉上的每一塊皮肉都發著抖,仿佛想起了當年他在顯陽宮內留下那道槍痕的樣子。

  「你、你要做什麽……」

  不等她話音落下,一道修長槊杆筆直撞開長戟,捅進寺門內,快出殘影地連點四下,便戳穿庾靈鴻的兩隻手腕與兩隻腳踝。

  庾靈鴻慘叫一聲倒地,四個血窟窿出現在她身上,汩汩不斷淌出大片鮮紅。

  那種疼,不是肢斷骨折的疼,而是被精準挑斷四根筋脈,渾身都像被抽去支撐,鑽風沃雪的酸疼難忍。

  庾靈鴻生來養尊處優,如何忍受得住這種抽筋之痛,呻哭泣中,模糊地聽見衛覦說:

  「喜歡養狗是嗎,那你就做一條狗吧,餘生就這樣在地上趴著。想要便溺也簡單,吠兩聲,我的人便曉得了。當然,娘娘身份如此貴重,該打一條純金狗鏈,烙在你脖子上,才算對得起你。總而言之,狗怎麽爬,你便怎麽爬,狗吃什麽,你便吃什麽。」

  衛覦的語氣平靜無瀾,沒有一個字蘊含殺機,可越是如此,寺門外那些從宮裡來的禁軍以及隨太子而來的守衛聽著越覺得膽寒。

  他口吻越靜,衆人越覺得閻王點生死簿也不過如此,冷汗涔涔,不敢妄動。

  端坐胡床上的簪纓,眸子裡氤出水光,被風吹起漣漪。

  衛覦依舊無神色,又一槊,在嚎啕的庾靈鴻後腰輕輕擊碎一塊骨頭,使喚百斤兵械如使一片鴻羽,不重一分,也不淺一寸,庾靈鴻瞬間發出不類生人的一聲淒厲哀嚎。

  衛覦吩咐:「在此處,給她植一條狗尾,種進血肉裡。用最好的金瘡藥,千萬莫叫死了。」

  就在這時,槊尾忽而微沉。

  卻是李景煥被母親的嘶喊聲激得血目欲眥,平白生出一股悍勇,忍著身上的傷起身奔上前抱住槊杆。

  「衛覦,你要殺便殺我,不要如此折磨她……」

  未及弱冠的狼狽太子沒了素日老成的風度,淚珠如血。

  「她、她對阿纓做的,罪不容赦,可你這樣做與母親此前又有何異,阿纓還在看著,你莫要如此……想要出氣,就殺我吧!」

  李景煥內心被劇烈的痛苦煎熬著,一方面,他恨不得親手殺死傷害阿纓的人爲她報仇,可另一方面,這個罪魁禍首偏偏是他的母親。他心裡痛恨庾靈鴻,恨她心性扭曲,欺瞞得他苦,恨她生下了自己,恨自己的血脈裡流著她的血!

  可要他眼睜睜看著母親被如此慘無人道地折磨,他又萬萬做不到。

  衛覦很快幫李景煥了結了這份痛苦。

  不見他如何動作,槊頭一刹掉轉,照著李景煥中箭的位置輕描淡寫捅了進去,再隨意向外一扯。

  一條手臂,便生生從李景煥肩頭撕裂!

  「啊!啊!!啊!!!」

  大喊出聲的卻是庾靈鴻,她目睹孩兒斷臂,如癲如狂,不顧己身之痛奮力往外爬行,摸到那條腐朽的木檻,淒哭之音響徹山谷:

  「你殺我,殺我吧!不要傷害我的煥兒!你恨的無非是我,求你殺了我吧!」

  而倒在地上抽搐的李景煥,全身被噴射之血染透,咻咻急喘,已經連哭叫都沒力氣。

  衛覦立在火光之下,袍角染血,側眸冷道:「錯了,狗豈會口吐人言。」

  「要求我,就好好求。」

  庾氏痛不欲生,牙齒咬出滿嘴鮮血,含淚道:「汪,汪。」

  衛覦高聲問:「聽得見嗎?」

  滿山遍野一刹響起健碩兒郎的齊吼聲:「聽不見!聽不見!」

  如此場景,如此吼叫,在暗夜的山野,格外透出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獸性。簪纓聽著震耳欲聾的吼聲,忍不住抖著手站起來,手心裡滿是汗水。

  她下意識向那變得有點陌生的背影蹭去一步。也僅是一步。

  明知都被她看在眼裡,衛覦未回頭,只瞥視庾靈鴻,「我的人聽不見。」

  庾靈鴻在這一刻,想死的心都不足以形容五內悲憤。可爲了煥兒,她喉嚨嘶裂地大聲吠叫:「汪!汪!汪汪汪!」

  一聲一淚,杜鵑啼血。

  在戶籍最賤的兵丁面前,曾經高居雲端的六宮之主,最後一分可憐的尊嚴也被狠狠碾在腳下。

  誰說唯死才恐怖,只要衛覦願意,他可以讓一副人身,便是一座活地獄。

  「很好。」

  衛覦似乎滿意了,收槊而立,微垂的眼睫在鼻樑兩側打下濃重陰影,與敞開廟門裡正對著他的一尊泥胎怒目羅漢,姿態何其接近。

  「記牢了,庾靈鴻唯有一種死法,便是等著你的好兒子哪一天看不下去,親手用刀子捅進你心臟,幫你解脫痛苦,否則,我保你長命百歲,日日做狗。至於太子殿下,從此刻開始,你可以考慮是容忍生母受盡折磨,還是親手弑母了。

  「千萬都別想著自殺,誰先死,剩下的那個,只會長久地活著,體驗百倍於今日的屈辱。」

  他非但要讓他們感受生的痛苦,連他們唯一的死法也寫定。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敢傷阿奴,就是這個下場。

  「你不是人……」

  李景煥失血過多,卻還未完全昏去,聽著那一字字的詈詛,用盡全力吐出這一句。

  衛覦將武器拋給身邊的謝榆,好脾氣地蹲在李景煥面前,俯身耳語:

  「我是不是人不緊要,從今以後,你娘就是一條狗了。犬子,保重。」

  說罷,他起身,穩步向簪纓走去。

  衛覦沒有抬眼看少女的表情,只在心裡想:若她怕了他,那麽他便遣親衛送她回家,自己不進城了。

  卻沒等走到近前,他低垂寡淡的視線裡出現一雙小巧秀致的珠花繡鞋。

  一隻溫熱柔軟的小手,主動覆在他乾燥手背之上。

  小手包大手,有些可笑的徒勞,女孩卻牢牢拉住他的手,另一隻手拿帕子踮腳給他擦了擦臉。

  簪纓純稚親近的目光,看進這個甲上還沾著血的男人眸海深處。

  「小舅舅,咱們回家吧。」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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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誰教你眼淚是用來做這個的?

  夜涼如水,夾道的火光薰炙明亮,二人牽著手離開石子岡。

  身後那片已無足輕重的血腥與哭喊,被簪纓拋在腦後,沒有回頭多看一眼。

  她知道今後的日子自己再也不會想起幼年遭受的虐待,不會因庾氏的詛咒而受困陰霾之中,不會做噩夢,不會怕雷聲……因爲有個人用以牙還牙的方式,爲她連本帶利都討了回來。

  今晚的星星真亮啊。

  簪纓明眸輕眨,長長呵出一口氣。

  走過爲小舅舅背槊的謝參將身邊時,她特意往謝榆脖子上留意了幾眼。

  可惜光影搖曳,加之時過太久,已經看不出太多痕跡。

  她的目光轉回小舅舅臉上,見他一句話也不說,輕斂的眉睫掩住眸色,不知在想什麽,微頓,過了一會才道:「衛娘娘在天上可以安息了。」

  女孩的安慰聲音柔軟動人,比之更亂人心弦的,是手背上生出了不易察覺的癢意。衛覦未收回那隻手,始終任由她拉著,聞言一默。

  「她若在天有靈,當羞與此婦共侍一夫。」

  簪纓知道有些痛,有些恨,無法用安慰消解,便無聲晃了晃他的手。

  衛覦的神色略顯緩和,卻不看她,隨著少女的步調放慢速度,慢慢下山。

  兩傍甲兵看著這一幕瞠目結舌。

  他們可從未見過大將軍和誰手把手,還是這種過家家似的牽法,更未見過擅長神速出擊的大將軍短短幾丈路走得這麽慢過,簡直如同閑庭信步。

  不過這些訓練有素的兵士無人敢側目多看一眼,腹誹半句,他們對衛覦的崇敬,是刻在骨子裡的。大將軍說用三千精銳襲城對上一萬北胡兵,他們枕戈待旦便去戰,大將軍要在五十日內奪下兗州五郡十三城,他們二話不說便追隨,事實證明,再天方夜譚的事,只要是從大將軍口中說出的,他便一定做得到。

  這一點,北府將士從來深信不疑。

  此刻他們要做的則是當好人形燈柱,爲大將軍待之格外不同的女公子好好照路。

  下了山,有馬車候在官道,亦有一小隊玄甲駐紮。簪纓看見了軍師徐寔,假節海鋒等幾道熟悉的身影,衣上尚有征塵,應是從淮北一路回朝,還沒歇口氣。

  徐寔借著火光不動聲色看了看簪纓的氣色。

  雖是黑夜,卻看得出身披紗緞斗篷的小女娘比離開時多了幾分華氣,減了幾分弱氣,便算放下心來。

  他向簪纓問了聲安好,目光轉向主公道:「大將軍是直接去西山行宮?小娘子可由林參軍親自護送回去,也可放心的。」

  簪纓一下子詫異轉過頭。

  衛覦神色平靜對她道:「先送你回烏衣巷,之後我再回行宮。」

  他雖對她說著話,臉也微微側向她,眼睛卻並未看簪纓。

  簪纓本以爲她方才隱約從小舅舅身上感覺到的幾分疏遠,是自己多想,此刻卻明白過來,小舅舅這次回來,的確有哪裡不一樣了。

  他固而還對她很好,像那樣子幫她出氣,可被她拉著手時又不看她,也不同她多說話,就像是……有意的疏離。

  「小舅舅不住在我府裡嗎?」簪纓慢慢鬆開手,尾音帶些不明所以的慌,「麾扇園日日都有人打掃的。」

  清掃園庭淨掃榻,是爲待歸人。

  從她送他出征那日起,她便一直等著他回來。

  「往來折騰,不過去了。」

  衛覦蜷住手掌的餘溫,口吻淡著,「我在京裡亦住不了幾日,等見過皇上,敲定些瑣事,便得離京去駐守方鎮。」

  上一次北伐,劉洹將軍帶兵以死守不退的悲壯打穿黃河南線,奪下兗州,卻因朝廷其後遣任不通戰事的持節都督去治守,不到兩年時間又被北朝再次攻城掠奪。

  衛覦不會重蹈覆轍,上馬破城下馬守城,他一口氣吞下了半個兗州不假,可這奪來的吃食也燙嘴,若無有效的整頓民生與布設新的西北防線,還是會被心有不甘的北朝卷土重來。唯有抓在自己手裡,他才放心。

  這也算不得說謊。

  簪纓目光直白注視他許久,也沒等到衛覦一個回望,咬唇點點頭,收回視線道:「知道了。卻也不知,和我離京的日子會不會是腳前腳後,順不順路。」

  衛覦眼底微瀾,終於忍不住看她一眼。

  「你想離開建康?」

  「嗯。」這個念頭簪纓早前便有了。這京城四方的天,就像一口井,把前世的她困在井底一輩子,臨死也沒能掙出去看看外面風光。若非此前庾氏母子還沒得到應有的懲罰,她也許早已離得這裡遠遠的了,哪怕建康城風流浮華,繁麗無盡,在簪纓眼裡也如空中樓閣。

  現下事情已完,她這隻小蛙也該跳出井口,沿著阿父阿母當年走過的路,去看一看人世間。

  也是上一次在樂遊苑,小舅舅教她騎馬時鼓勵她自己出去看一看,愈發堅定了她的決心。

  不過眼下簪纓不想多談此事,輕道:「我還不想乘車,再多走一會兒吧,好不好?」

  衛覦自然隨她,兩人又往前走了一許。

  海鋒望著大將軍沉默的背影,有些奇怪地低問林銳,「女郎也要離京?那正好啊,跟著咱們將軍一道去京口——不過奇怪,大將軍方才怎麽問也沒問,提也未提……」倒顯得漠不關心似的。

  林銳白他一眼,「大將軍的心思你也敢揣摩。」

  「啊?大將軍想帶走女郎不是昭然若揭麽……」

  前頭,衛覦並未就簪纓的那句話多說什麽,只問道:「喝了那副藥後,身體恢復得如何?」

  他看的是前路盡頭黑黢黢的一點虛冥。

  簪纓心頭微沉,轉頭看著他,眸子烏黑雪亮:「很好,今日走了這麽久我都沒覺得累。」

  衛覦輕嗯一聲。

  「小舅舅,我學會騎馬了,不會再從馬背上掉下來。」簪纓咬唇繼續說,眼裡出現一分倔強。

  「嗯。」

  「我也可以多用餐食,吃多少心口都不會再疼。」

  「……」

  「淋了雨也不會再發燒病倒、」

  「不小心磕到哪裡皮膚也不會淤青不退、」

  「這兩個月,我感覺很好,很好……」

  簪纓一句一句地說,就是不見他轉過頭看她一眼,忽然賭氣般停住了步子。

  衛覦微頓,然後才緩緩轉頭。

  他目光落在簪纓臉上,心頭咯噔一聲,他看見簪纓小巧的面龐上無聲淌滿淚水。

  「阿奴——」

  葛清營曾說她哭不出來,有一部分是那蠱藥所致,而今毒根一祛,她自然便好了。衛覦卻萬沒想到,他第一次見她哭,丹田會驀然生起一片沸反盈天的燥,緊接著整個肺腑都緊窒地疼。

  他沒想到有人哭起來會那麽像一株風雨中行將被摧折的纖梨花枝,滿地花影,都零落到他心裡。

  「怎的了,別哭,跟我說。」他下意識想攏過她雙肩,手心離她的披肩僅隔一寸,忽地醒悟。

  她還是被他方才嚇到了。

  那手便再也落不下去。

  卻聽簪纓哭得抽噎道:「我已知道了……杜伯伯都告訴我了,我服的解毒藥是你、你……」   

  又一枚驚雷炸進衛覦心裡。

  他對上簪纓透過水霧直直盯緊他的眸子,瞳孔縮緊。

  下一刻,那份緊張又消失了,他忽然不明含義地儇了下眉梢。

  衛覦好似短暫地瞥了下頭,而後直起身,退開一步,平和道:「阿奴別哭,慢慢說,那藥是我請葛神醫爲你配的,有什麽不妥?你感覺何處不適嗎?」

  簪纓啜泣了一下,見他所露的關切與從前沒什麽分別,也無詫異緊張之色,心頭茫然:是自己當真想多了?還是小舅舅識詐,隱瞞得好,沒被她試探出來?

  她眨掉一顆眼淚,慢慢止住了哭,又細細看他兩眼,還是看不出什麽,便含糊道:「沒,沒什麽不適,就是杜伯伯說,這藥難得……」

  這副模樣落在衛覦眼裡,無異於一個賣力表演哭泣的孩子忽然發覺無人配合,便訕訕止住,還自以爲自己佯裝得天衣無縫。

  長本事了。

  他背在身後的手指碾了又碾,心頭有一股悶悶的火,神色仍似尋常,哄人的語氣:「只要治得好你,再難得都不算什麽,莫再胡思亂想了。天晚了,回城吧。」

  說罷,他改了原來的打算,讓林銳領兵送人回烏衣巷,自己眼不見爲淨地直接去行宮。

  兩撥人就此分道。

  之前回避開的春堇與阿蕪上了馬車後,被簪纓的紅腫眼眸嚇了一跳,忙問小娘子怎麽哭了?

  簪纓坐在掛著壁燈的車廂中,自己也怔怔失神。

  小舅舅才回來,便又這樣走了。

  她方才咬牙一試,非但沒探察出什麽,連小舅舅說好的送她回府也不送了,便疑心是被小舅舅察覺出了什麽。

  可謝榆那日頸子上包的白紗帶,還有據人所稟他紅腫的雙眼,加上杜掌櫃語焉不詳,以及那味她至今不知名堂的藥。

  這麽多反常放在一處,總不會是空穴來風。

  另一邊,向東行進幾里路,便是西山行宮山腳。

  徐寔陪著大將軍一言不發地登階,看他同小娘子分離後迥然冷沉,猶豫幾番,不吐不快地問:「主公與小娘子拌嘴了?」

  他問罷,自己也知道這不大可能。可除此之外,徐寔想不通衛覦爲何如此。

  很像是他每次發病之前,強忍不適不願透露出徵兆的隱忍。

  衛覦想的是:他果真不能再見阿奴了。

  領兵北上期間,他的羯人蠱發作過一次,往常他渴念的是酒,是血,是緊握冰冷的槊槍衝陣殺敵,是把對不住阿姊的人千刀萬剮。

  可這一次,他滿腦子都是她。

  「觀白,我這個毒,一旦控制不住開了葷,就再也刹不住了……」

  祖將軍自厭絕望的話衛覦至今不忘。

  那些他親自給將軍尋來的妓子,那些他親自守在將軍門外的夜晚,那些低吼,那些嬌吟,那些甜糜脂粉的味道,還有祖將軍面對他越發回避沉默的眼神。

  仿若一層層黑霧在午夜夢回時包裹著衛覦。

  要知在此之前,一心伐北的祖松之最是潔身自好。

  在此之後,祖將軍自刎於自己佩劍之下,死前劃爛面目,黃泉碧落無地自容。

  衛觀白不能赴此後塵。

  他不能再放縱自己一次次地同她見面。

  依照簪纓那個情形,她仿佛對那味藥有所懷疑了,這也難怪,她本是聰慧剔透之人,只是衛覦深知杜掌櫃爲了她著想,必定不會透露,所以識出了破綻。

  只要杜掌櫃守口如瓶,他也不提,他很快會離開京城,此後——

  衛覦驟然停步,皺眉:「糟了。」

  「大將軍何往?」徐寔目睹衛覦三兩步返身下階,搶過騎甲的一匹快馬揚鞭入城,滿頭霧水。

  馬車平穩駛入烏衣巷,新蕤園外掛著兩簇紅燈。

  杜掌櫃知道小娘子下午去了石子岡,卻入了夜還沒等到她回,擔心生變,自己提著一盞羊角燈在府門外等得心焦。

  終於看見馬車的影子,杜掌櫃總算鬆了口氣。

  迎著小娘子進了府,杜掌櫃道,「聽說大司馬也回來了,這可是天大的好事,方才瞧見了林將軍,想是女郎已與大司馬見過了?」

  簪纓披風裡的手狠狠掐了下腿肉,低啜一聲,淚如泉湧。

  杜掌櫃抬眼望見,一愣後跺腳道:「哎呀,哎呀,小娘子別哭,出什麽事了?」

  「我已經知道了!」簪纓哭道,「小舅舅他都對我說了,杜伯伯爲何瞞我,不告訴我我喝的那藥是、是……」

  「什麽?!」

  杜掌櫃見小娘子哭得傷心欲絕,心神大亂,脫口道:「大司馬說了那藥是毒龍池中蓮?他怎會……」

  簪纓哭聲頓住,聲音顫唞。

  「……毒龍池中蓮?」

  訇然一聲,府門洞開。

  衛覦從未如此迫切地破開過一道門,也不過兩刻鐘功夫,當他快馬加鞭趕至城南,闖進蕤園,輕車熟路直奔主人居室,簪纓正伏在妝臺上飲泣。

  假哭成了真哭。

  杜掌櫃與女使僕婦守在外頭,皆是失措不已。尤以杜掌櫃爲甚,這會兒他反應過來,腸子都悔青了,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舌頭。

  只看一眼屋內情形,衛覦便已明瞭。

  他鴉睫輕霎,心顫之後,輕輕走向簪纓。

  利劍一樣的目光卻射向杜掌櫃,幾乎碾著齒尖,低沉冷寒:「我既篤定你不會說,你怎會覺得我會告訴她?」

  杜掌櫃眼睛通紅,「大司馬待小娘子恣柔如此,老僕一見小娘子哭心就亂了,將心比心,便以爲您也招架不住,無所保留……」

  衛覦不理他,人到妝台前,那肩頭聳動的小女娘是背對著屋門抱臂趴在上頭的,聽見動靜,也不抬頭。

  衛覦額角棱動一下,強行扳起了她。

  看見一張脂膩粉溶的斑駁淚靨。

  衛覦呼吸一重,蹲下身與她平視,隱忍了一個晚上的指尖,終於碰上簪纓眼瞼下的柔嫩皮膚。

  說不上溫柔的一揩。

  「詐我。

  「騙人。

  「出息狠了。」

  「誰教你眼淚是用來做這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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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我不想你做一頭斷齒的狼

  簪纓婆娑抬眼,衛覦沉沉道聲「都出去」,在場僕從不敢二話,魚貫而退。

  簪纓眼中淌下淚水,又蓄滿淚水,不看見他還好,透過模糊的視線一見那張臉,淚珠頃刻將衛覦的手指洇得濕透,哽聲凝噎:

  「不是六味,是七味藥……西域雪山毒龍池裡的水蓮,三年一開,有、有價無市……怎麽可以如此……」

  她曾以爲最壞的結果,是給她治病的藥是極難尋找的白黿甲。

  可事實比最壞的結果更壞。

  片刻前她從杜掌櫃嘴裡試探出真相,有種滅頂的恐慌,含淚追問之下,杜掌櫃無從招架,只得告訴了簪纓在她昏迷期間更多的細情。

  包括葛神醫如何診治,謝參軍如何以死相求,以及衛覦最終做出讓藥的決定,並親自守了她一天兩夜。

  包括謝榆詰問的那句:大將軍無藥,活得過四年嗎?

  她原來對小舅舅的事根本一無所知。

  她要怎麽樣才可以幫他再尋一味西域雪蓮?

  簪纓不由得聯想得更深,記得前世她被困在蘿芷殿,並未聽得任何關於衛覦的消息,兩年後有位新安王率營破城,也未知姓名——會否那個人不是小舅舅?

  以小舅舅的本領,不可能在亂世中湮默無名,除非,他上一世沒能活到兩年後……

  女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衛覦甚怕那嬌細的身板承受不住一次次抽噎,孱然就被摧折,呼吸灼重起來。

  他陷在滑膩淚面上的粗糲指腹如被吸住,更離不開,蜷起的另外四根長指就勢捧住簪纓半張面頰。

  「阿奴,沒事的。」

  「記得上次和你說過的話嗎,不是你的錯。你看,我好好地在這裡,不要哭。」

  衛覦一句句地哄著。

  假若當年她在他面前是這般哭法,衛覦想,他多一須臾都不會把人獨自撇下。

  可簪纓上一次能輕而易舉地說出那五個字,這一次卻做不到了。她閉眼泣道:

  「這蓮花,本是給已故祖將軍的……祖將軍之死是因爲毒……你也中毒……我活不過四十有什麽要緊……你、四年……」

  衛覦在她詞不達意的語句中一下子聽明白了。

  杜掌櫃那張嘴……他不過只晚來一步,姓杜的就徹底把那晚的前因後果給賣了。

  他只得用指去抹簪纓緊閉的淚睫,印象裡,只有小孩子哭泣時才會羞於看人閉著眼。衛覦失笑:「老實說,你是不是早已想好打這個主意了,只等見到我面,便回頭去詐杜掌櫃?好厲害的阿奴,兩個月不見,變得不能小覷了。」

  他還有逗她的心思,可簪纓聽著這份風輕雲淡,心裡更加難受。

  她忽然抹淚站起,目露寒光,「我去殺了庾靈鴻!」

  造成今日局面的,追根究底是那個毒婦。

  如果庾靈鴻當年沒有給她下藥,就不會有這些事!

  什麽生不如死,什麽慢慢折磨,她就要她死!

  衛覦眼裡溫溺的光暈一瞬褪沉,長身而起攬住情緒失控的少女,簪纓的力量豈能與他抗衡,一下子被勾進衛覦懷裡。

  衛覦兩手掐住她腰,面對面望著那張淚痕猶在的皴傷粉面,沒有刻意控制手重,或說有些控制不住了,從進門起便左衝右撞在他心腔子的燥氣,湧進眸底,森黑一片。

  他低下頭,喜怒不辨:「我白說了半天是嗎。」

  簪纓毫不畏縮地與他對視,水汪汪的眼中出離了軟弱,裹著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憤怒狠意,「我能殺她,我敢殺人。周燮就是我一下一下捅穿的!」

  「就是弄髒了小舅舅的簪子……」

  朦朧想起這一點,簪纓又滿含委屈地抽嗒起來,「就是弄髒了小舅舅給我的簪子……」

  衛覦才繃緊的一身勁道又無可如何地鬆懈了下去。

  他輕道:「簪子髒了我不心疼,阿奴的手若被旁人的髒血碰了,我心疼的。」

  簪纓泫然咬住嘴唇。

  餘光卻忽見一匹被爭執聲引來的白狼晃悠悠出現在門口。狼的一對豎立瞳眸,冷峻而無辜,無聲與她對望。

  她從前偶爾好奇,她對這匹狼的親昵不懼怕從何而來。

  此刻,簪纓終於恍然意識到一件事。

  她忍也忍不住的眼淚決堤在衛覦手背。

  「可我不想你做一頭斷齒的狼。」

  她想讓他永遠像天上自在翺翔的蒼鷹,傲然振翅,無所不能。他該是一代雄主,而非一頭空有滿腹壯志雄心,卻爲奸人所害,步步受限無法恣肆縱橫的困獸。

  那不該是衛覦這個人的命。

  衛覦身軀輕震。

  他的十指忍不住在那片柔軟的腰肌上向內一收,指尖近乎於戰慄。

  隨即他就撒開她,咬牙把頭偏開,一聲濃得化不開的歎息從沙啞的喉嚨洩出。

  「好阿奴,你真的不能再哭了。」

  簪纓已不再是對他身體的狀況一無所知,從杜掌櫃的言語裡,她知道小舅舅體內的毒非同小可,對他的擔心讓她忽略了一切反常,見衛覦如同忍耐的模樣,一點靈犀驀然浮上她心頭。

  「我哭得煩人,讓小舅舅體內起反應了嗎?」

  這個年及十五的小女娘,根本不懂自己在說什麽。

  而二十五歲的衛覦連呼吸都沉濁了一下,一瞬困窘後,不知出於什麽心理,轉頭直直盯住她:「是。」

  簪纓馬上抬手擦乾自己的臉,拗著脖頸,目光淨透如初雪。聲腔還餘有哭後的嘶啞:「我好了。小舅舅你別動氣。」

  她說不哭便不哭了。

  衛覦與她對視兩息,霎落眼睫,「說笑的,阿奴豈會煩人。」

  言罷背過身,兀自冷靜一陣,向外吩咐一聲,叫打一盆水來。

  候在廊子下的春堇聽見,忙不疊端進一盆熱水。   

  春堇將銅盆放在屋內的盥洗木架上,不敢窺伺大司馬,便不時偏頭留意小娘子的神色。

  衛覦讓她退下,自己走過去將潔白的巾帕浸入水盆中,擰淨水分,手至眼未至地遞到簪纓手裡,「渥一渥眼睛。」

  他把自己的救命之藥讓給她,見她哭了反哄著她,現下又耐性十足地伺候她。簪纓接過溫熱的濕帕,心頭酸澀,又欲流淚,忙將帕子整個蒙在臉上。

  靜謐閨閣,燭影搖搖,二人互相背對,一時都未言聲。

  靜默一許後突又同時開口:

  「不準動去西域的念頭。」

  「小舅舅你只等我兩年就好。」

  兩人又同時一靜。

  論起識破人心,無人比衛覦更機敏擅長。他望著她的背影,鋒朗的眸子裡閃過憐惜,「阿奴聽不聽話?」

  簪纓不答也不回頭,拽下帕子慢吞吞走回妝鏡前,擺擺胭脂摸摸珠釵,假作沒聽見。

  然後她看見銅鏡裡多出一道高大的身影,彎下身將一隻手臂拄在她手邊的妝案邊沿,從鏡中注視她的眼睛。

  「出京後跟著我去北府。」

  他察覺到簪纓危險的想法,這是要看管她的意思了。

  簪纓目光寥落,不肯吭聲,忽然出其不意地從衛覦臂彎鑽出去,一股腦踩舄上榻面壁窩進被子裡。

  被子一直拉到脖頸窩,只留給衛覦半個後腦勺。

  衛覦保持著那個彎腰的姿勢,被這種孩子氣的舉動弄得使不出脾氣。

  她視他,仍舊如信賴尊長,涉及床笫都無半分防備。

  就這麽大喇喇地跟他耍賴。

  衛覦深望帳中一眼,知她心裡難過,心中卻有一道聲音在告誡自己,不能再留下去了。

  他無聲走出屋子。

  行至門口時,屏風裡傳出窸窣轉頭的響動,軟軟的聲調從床榻那邊喚出口:「小舅舅。」

  衛覦沒回頭,柔緩嗓音融入檻外的風涼夜色,「我今晚住在府裡。」

  像鵪鶉一樣埋在被窩裡的小女娘,就被這一句話撫平了恐慌的心。

  衛覦出門沒走兩步,卻見檀順站在堂外的幢幢燈影中,頗爲擔憂地往堂裡張望。

  之前簪纓與杜掌櫃說事時,摒退了衆人,是以檀順並不知此夜之事,只聽說簪纓回府後不知爲何突然哭了,故聞訊而來。

  衛覦今夜內心飽受之折磨,隱密而綿長,他沒辦法顯露分毫,卻有人明目張膽地覬覦,氣海刹然翻湧,驀地沉聲:「沒你的事!」

  檀順周身一震,被大司馬一身引而不發的威煞攝得心寒,連詢問簪纓如何的話也忘了。

  他頓了頓,咬牙不走,脫口道:「我想從軍,大司馬可否納順入營,兵卒皆可。」

  上一次便是在這裡,衛覦的手下將檀順制伏丟出堂外,他全無還手之力。

  檀順自那以後便知,沒有一副拿得出手的身手,是無法贏得阿纓姊姊的青睞的。

  衛覦何等敏捷心肝,一瞬洞察少年所想,冷冷看著他,「我家阿奴不嫁武將。」

  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哪怕整日懸心吊膽的心情,都不應落在她身上。

  檀順正值血氣方剛,怔忪之後火氣也冒了出來,滿臉不可理喻:「大司馬是否太霸道了?莫忘了你並非她的嫡親舅父,說到底,姊姊的事要她自己拿主意,無需大司馬費心做主。」

  衛覦想起在屋裡一而再的心猿意馬,神色沉冷:「我便是她嫡親舅父。」

  不知還剩多少日月的餘生,只可做她舅父。

  他盯著檀順心不甘情不願地離去,之後去往麾扇園。杜掌櫃仿佛爲了彌補過失,早已打點下人在園內點燃了燈燎,這片暫住過的舊居通明如晝。

  然而當那片曠寂無邊的明亮湧進衛覦眼簾,打在他的鞶底靴子上,他突然感到莫名的空寂。

  那道高頎的身影在原地凝立半晌,掉了頭。

  今晚註定是一個不眠夜。

  簪纓眨著一雙失了神采的紅腫眼睛,在床上聽著腳步聲遠去,才轉過身,便見一抹白影無聲無息地踱至床邊,仰頸看她。

  她伸出手臂,摸了摸狼,仰面喃喃自語:「不是說天無絕人之路麽,那麽好的人,怎會無青天垂祜。一定還有辦法的……」

  「小娘子睡了嗎?」正在這時,春堇在外輕輕扣門。

  簪纓遲應一聲,春堇這才入內,手中捧著一個冰盒道,「方才大司馬出去時吩咐奴婢,取些冰來給小娘子敷敷眼睛,怕明日腫起來。」

  簪纓愣神片刻,沒有拒絕,擁被起身,任由春堇墊著帕子爲她冷敷。

  有幾次春堇都忍不住想問小娘子,杜掌櫃同她說了什麽,那個什麽什麽蓮又是何物,會致使小娘子如此傷心,可見簪纓蕭索模樣,未敢開口。

  簪纓明知她心裡疑惑,也未多說什麽。等完事後便讓春堇出去了,想一個人靜靜待著。

  燭燈靜靜燃著,簪纓抱膝坐在榻上靜靜對燭癡望。

  時近夜半,燭淚燃熄,簪纓頭頂正上方的屋瓦上忽然響起三聲忍不下去的敲擊,一道不甚清晰的聲音從上頭透下來:「睡覺。」

  簪纓耳尖一抖,這回倒抬頭驚訝起來。

  半晌,她眸光細細閃,唇角抿起一點重振旗鼓的勇氣,乖乖吹燈躺下閉眼。

  房頂,衛覦枕臂躺在傾斜整齊的瓦面上。如銀的月光灑在他身上,讓那張常年凜毅的面孔無端溫柔了幾分。

  這個連續征戰五十日又長徒奔波一整日的男子,在這麽個硌硬不舒坦的地方,終於踏實地闔上眼好睡了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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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枕夜望星,迎風執炬

  簪纓原以爲這一夜自己必睡不實的,翌日醒來,不覺卻已是天光大亮。

  睜開眼的瞬間,她感覺眼皮沉黏,如同含了兩泡水。

  簪纓盯著帳頂怔愣一兩息,撥開帷簾先問衛覦。

  窩在腳踏上的白狼聞聲,懶洋洋地動了動尾巴。春堇近前回話,道大司馬天剛明時便出府了,說是進宮述職。

  「大司馬走前特意留話,說會回來用暮食。」春堇輕道,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杜掌櫃那邊天亮以後遣人來問了幾次,讓奴婢等小娘子睡醒後,去告他一聲。」

  簪纓聽後愧疚,微掩眼睫,「我將杜伯伯嚇著了。姊姊告訴廚房,將我的朝食送至杜伯伯處,我過去與他同用。」

  若說小舅舅是不露聲色的體貼,出門前特意留話,告訴她他不是不辭而別,好比將一根風箏線遞到了她手裡,她扯一扯,他便回應,好讓她安心;那麽杜伯伯便是全心全意地爲她周全。

  獨自承受一個沉重的秘密,又怎比得上宣之於口來得輕鬆?杜伯伯是爲了不讓她傷心,才選擇自己一個人扛著。

  昨日她不得已,用苦肉計逼得杜伯伯吐露了實情,這一夜,想來伯伯也被自己折騰得輾轉難安吧。

  簪纓吩咐妥當,方命女使取來手把鏡,照了照眼皮上的水腫。

  多虧昨晚冰敷得及時,除了有一點紅灩,並未有明顯的痕跡。

  只因簪纓五歲後從未有哭過的經驗,所以才特別敏感些。

  她眼中已無昨日的悽惶之色,平靜地盥洗更衣,選了件孔雀藍小袖抱腰襦裾,便過去杜掌櫃的廂房。

  走出堂外的門廊,簪纓抬頭望瞭望自己的屋頂。

  那裡自然已經空無一人。

  實則府內知道昨夜大司馬幕天席地睡在這裡的,統共也無幾個,只有保護簪纓的暗衛十人察覺了此事,心中驚奇不已,卻不敢編排大將軍的行事。

  簪纓行至杜掌櫃夫婦居住的偏廂小院,杜防風與任娘子見了廚下的布食安排,已知小娘子要來,俱等在月亮門邊。

  等看見簪纓那身孔雀藍的錦緞華裙,任氏眼前一亮。

  她還是頭一回見小娘子穿著帶顔色的衣裳,只覺氣度清華,那雅蓄的顔色也襯得小娘子的玉靨秀頸更爲白皙。

  她當先擰了把杜掌櫃的胳膊,搶先道:「昨兒不知老杜怎麽冒撞了娘子,惹得娘子傷心一場。小娘子若有委屈,盡管同我講!婦人做不得什麽大事,幫小娘子出出氣還是能的。」

  杜掌櫃帶著滿腹擔心,小心覷望簪纓神情,懊惱自己沒能守住秘密,白費了大司馬的一片苦心不說,還平白惹小娘子跟著著急上火。

  結果簪纓回以一笑,淺淺梨渦,皎若朝陽,老掌櫃緊皺了一晚上的心立時便化開,配合著任氏齜牙咧嘴。

  簪纓見狀,心頭酸軟,都到了這個時候,杜伯伯依舊嚴嚴實實地瞞著任姊姊,未曾告訴她昨夜真相,見到她,第一個念頭還是擔心她是否傷心過度,扮鬼臉逗她開心。

  「不是杜伯伯的錯,是阿纓不懂事。」簪纓對二人疊手一福到地,「阿纓多謝杜伯伯的費心護佑,昨夜因我的緣故,讓伯伯擔驚受怕了,阿纓在此賠禮。事急從權,萬望伯伯寬諒。」

  「啊呀,這是哪裡的話?」大清早的,杜掌櫃不敢受此大禮,連忙扶起簪纓,眼角發濕,「是僕做得不夠好,小娘子你放寬心才好……」

  任氏看出他們有事商談,她嫁給唐氏第一大查櫃這麽些年,不該問的事向來不多嘴,將二人送進房中,便退了出去。

  屋中食案上,已擺好了白米鴨絲粥、索餅、蓴菜羹、豆腐乳等幾樣主食與小菜。

  簪纓與杜掌櫃面對而坐,杜掌櫃還不時往她的眼睛上看。

  惹得簪纓不得不又解釋一遍:「杜伯伯,我當真好了。」

  一夜而已。

  她便平靜得與昨晚那哭痛心腸的女子叛若兩人。

  杜掌櫃欲言又止,最終像個不知如何安慰閨女的老父一般絮絮地道:「小娘子寬心,往西域去的商路僕已遣人打探著……大司馬那邊也不會束手待斃,會派兵卒推進,總歸是天無絕人之路。」

  簪纓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想從南朝去往西域只有兩條路線,一是西洋海路,二是沿著古茶馬絲綢商道的陸路。漂洋過海風險不小——」

  言及此處,簪纓的睫毛不易察覺地輕顫一下,斂袖給杜掌櫃夾了一箸菜,接著道:「且在海上漂泊的時日不好估計,歸期難定。這條路雖也是雙管齊下之一,更大的希望,卻還得壓在陸路上頭。倘走陸路,大晉與西域之間隔著一個北朝,想繞是繞不過去的。小舅舅才打下東兗州,北朝此時定是在摩拳擦掌盯著他呢,他固然可以派軍去西域,卻無法公然派大軍前往,只能僞裝成小股商隊。僞商隊,則不如真商隊,在這一點上,唐氏比軍隊更有優勢。」

  最重要的一點,是萬萬不能讓北朝發現衛覦需要西域的一味藥救命。

  商家講囤積居奇,兵法裡又有釜底抽薪,北朝在地勢上近水樓台,如果被他們料敵先機,知道了衛覦的致命軟肋,只消把守住通往西域的各條路線,便足以消磨掉北朝這最大的敵手了。

  簪纓邊吃邊與杜掌櫃商量著,「目的要藏得深,形跡要使得巧,與北朝探子的周旋更要謹慎。如今不比我阿母當年在時,可橫行西域諸國。當時阿母一來掌控著唐氏全域,說一不二,二來又有‘唐夫人’的遠名,人人敬讓三分,縱使與柔然國的皇太后平起平坐談生意,也當得起。

  「我知道自己的斤兩,如今不過空掛個名頭,若無伯伯從中聯絡,唐氏家大業大,各派掌事都未必心服我,自家如此,遑論各國。是以需從長計議。往後伯伯收到了什麽消息,還請不厭指教阿纓。」

  末了簪纓又加上一句,「不知我這淺薄想頭是也不是?」

  杜掌櫃聽得頗爲刮目又老懷欣慰,僅僅一晚上,小娘子就想得如此長遠,還瞎謙虛什麽「是也不是」的。

  他可是知道,沈階晚間不在府,所以這些想法,只可能是出自小娘子自己的心智。

  直到此刻,杜掌櫃懸了一晚上的心才算徹底當下。

  他恍惚又見當年東家隨意咬著一張索餅,與他們這些老夥計畫炭議事的場景。

  「是,很是。」杜掌櫃連道幾聲,不自覺用上了請示的口吻,「那麽離京的事宜,也要繼續交割吧?」

  庾氏被廢那日,簪纓便向他提出要離開建康。只不過昨日意外陡發,杜掌櫃怕女公子短期內緩不過來,便有些拿不準。

  現下看來,倒是他這老家夥不如女公子經得起事了。

  簪纓點頭道,「要的。」

  走是一定要走,端看小舅舅打算何時離京外任,一同結伴走就是了。

  「郗老太妃那邊……」杜掌櫃提醒。

  生意上的交關都好處理,不過是小東家換個地方,京城的生意盤照常依舊。只是這人情一宗上,便要費些心思。

  簪纓顯然也慮到這一層,表示她會親自與太妃娘娘回話,務必安撫好老人家。

  二人又說了幾句離京前瑣事的交接,早膳也吃完了。

  簪纓起身告辭時,走到門邊,心有不忍,轉身又道了一回:「杜伯伯,真是對不住。」

  杜掌櫃樂呵呵地擺手,「小娘子與僕之間,哪消說這個。只是僕心中有一問——要是下回再有這種事,小娘子還會不會用眼淚來對付老杜啊?」

  簪纓只想了一霎不到,頷首輕道:「會的。」

  知道他們瞞著她是爲她好,卻不妨她使手段查出她想知道的。

  只是大概不會再用這種笨辦法了,積攢十年的眼淚,昨日一夕,算是流盡了。

  昨晚夜半,得知小舅舅就在離她那麽近的房頂上,默默守著她,簪纓就已明白,她的眼淚除了讓心疼她的人更心疼,毫無用處。

  再難的路,無非是枕夜望星,迎風執炬。

  縱有風露之侵,燒手之患,也只是向前而已。

  再難,總難不過困於樊籠刮骨割肉。

  她還沒到只剩哭的時候。

  杜掌櫃聽了也沒甚意外,故意歎口氣:「僕可再也經不起第二次了,看來以後有什麽事,再也不敢瞞著小娘子嘍。」

  簪纓彎了下還有些腫的眼眸,玉立女郎,澹澹靜靜。

  她說不。

  「是因爲知道有人縱容著我,我才敢爲所欲爲。伯伯你多疼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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