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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添一把火
衛大家在太學旁的闕殆館開壇授學,這位有著江左楷模之稱的玄儒大師時隔十年再度出山,消息一經傳出,瞬間風靡京城。
無論是熱衷談玄的名士,還是慕名而來的後生,都成爲衛崔嵬的追隨者。
哪怕一場束脩一萬錢,那些身家不菲的門閥子弟也照樣趨之若鶩,坐無虛席。
也無人質疑衛崔嵬是販學求財,晚節不保。只因衛崔嵬當著天子和朝臣的面,說講學收的資金全部用於邊關軍費,爲國出力原已無可厚非,何況那領兵作戰的還是他的獨子。
不同於衛覦在江左名士圈子中談之色變的名聲,衛崔嵬的德望與名譽卻是極佳。尤其當朝最講究一個風骨,像衛崔嵬這般明明是大德賢師,卻選擇隱居避世,更令各路府公名流嚮往。
「奴婢聽說,有人將衛大家比作冬日日,將大司馬比作夏日日。說什麽……冬日的陽光是雪中送炭,可親可愛,夏日的太陽是烈火澆油,可畏可怖。」
闕殆館對面的旗亭復道靠闌上,綠衣婢女阿蕪扳著指頭,給小娘子轉述她聽來的閑言。
簪纓拈起青瓷杯呷一口解暑飲子,笑一笑,不當回事道:「小舅舅在太極殿前踹折了讀書人的脊骨,那些只動口不動手的‘君子’們心裡自然憋著氣。」
話音一頓,她目光淡了些,「也就只敢在人離京後發發牢騷。」
她視線下望,正好能將街衢對面的闕殆館收入眼底。
透過半開的館閣菱窗,能看見一名身著廣袖白紗袍的老者盤膝而坐,美鬚眉,豐神姿,寵辱偕忘,侃侃而談。
偶爾清風吹入室,大袖翩然的老學儒意態更顯飄逸。
只見其人不聞其聲,簪纓已覺得如沐春風,唯一不和諧的聲音,是距此地二裡外,有一片鬧哄哄的喧雜人聲。
那裡也有人在設壇講經,講的卻是佛經,佈道者乃輕雲寺的住持法睿大師。
因爲不收錢,講的經義又通俗易懂,吸引了衆多市井之人聚而聽之。
不止是這一處,近日建康城湧入了大量佈道講經的僧人,各大寺廟門前,香火鼎盛遠超往日,仿佛有人專門要和開課的衛崔嵬作對一樣。
簪纓撚指沉思起來,立在她身後的沈階神色靜默,不去打擾。
隨小娘子一同出行的任娘子則負責給簪纓添茶。
正這時候,旗亭的木梯傳來一陣腳步聲,檀順快步上得樓來。簪纓聞聲轉頭,「查出來了嗎?」
身著一套灑紅色束腰勁裝的少年點點頭,抹了把汗走到簪纓近前,擠開沈階的位置,低下襟懷,散出一片少年人鮮活的熱息。
「查清楚了,是太子在背後推波助瀾,東宮詹事府暗中走動,支持大量僧衆顯露人前。」
簪纓眉心微擰,「從未聽說太子佞佛。」
李景煥這人,對外物的依賴一向淡泊得很,既不通道也不信佛。他如今都躺在床上動不了了,還這麽不消停,其中必有個緣故。
任娘子沉吟著:「難不成那位和衛家作對作上癮了?」
簪纓想了想,搖頭看向沈階。
沈階神色一如既往地沉靜,「且不論大司馬如何,衛大家是陛下看重的人,太子不當在明面與陛下作對。依階淺見,太子此舉,在於造勢。」
經他一點播,簪纓明白了幾分。
她目光望著闕殆館,放下紋紈扇低喃:「現如今南朝的國教爲道教,皇上篤信甚深,而世家王氏更是世代信奉五斗米道,又與九蓮峰的張天師關係匪淺。太子想要在朝野豎立自己的威信,最快的辦法,莫過於以宗教的聲音煽動民衆。」
佛教是外來的教義,衣冠南渡後,方在民間形成了一定規模的傳播。
只因始終有道教壓著一頭,雖京師寺廟廣立,佛學仍無法躋身成爲南朝第一教。
所以兩教內部關於佛道之爭的博弈一直存在。
沈階又道:「女郎可記得昨日的消息,禦作局在苑北行宮外開建一座鐘樓。」
簪纓問:「有何深意?總不會是讓信衆過去敲鐘,募錢建宮吧。」
沈階目光清亮,但笑不語。
「難道還真是……」信口一說的簪纓被自己驚住。
她轉念一想,又覺這個設想確實合情合理。當初她想拿修建行宮的條件,和皇家交換廢掉庾氏,打的主意便是接手行宮後,唐家不做那出錢的冤大頭,而是募集各大皇商,暗示他們可以出錢命名行宮內的亭台匾額,借此分擔費用,相信願意往臉上貼這個金的有錢人大有人在。
誰知宮裡一直不曾鬆口。
今日簪纓才恍然明白,原來李景煥有自己的籌謀:他想先推動佛經在百姓間的傳播,讓大量民衆信佛,等待時機成熟,再找一位佛門高僧在鐘樓坐鎮,以祈福之類的名義開放敲鐘權利。
不用很多錢,哪怕一千錢敲一鐘,平民百姓負擔得起,以此來換一個心安何樂不爲。
且不說皇家淪落到靠百姓募錢,丟不丟人寒不寒酸,僅以結果論,這不失爲一個好辦法。
「既可對抗王氏,又能順利建完行宮。」沈階道,「太子是想一箭雙雕。」
簪纓心中卻想,不,還有第三雕。
李景煥知道皇帝將薨於兩年後,他無法勸李豫戒服道家的丹藥,他想救他父皇,便要利用這次機會釜底抽薪,以佛教壓服道教,從根本改變李豫的觀念。
試想,如果李豫對佛學産生的興趣超過了道教,那麽便不會一心服用長生丹,兩年後便未必會死,那麽,留給李景煥騰挪佈局、鞏固地位的時間,便更充足了。
算盤未免打得太響了。
少女嘴邊露出一絲沒有溫度的笑意,「既然太子病中還這樣費神,咱們便添一把火,幫幫他吧。」
她轉向任娘子:「任姊姊,讓杜伯伯通知大市上的諸位掌櫃,這段日子多擺些精雕佛像、觀音像、念珠手串之類的來賣,乘好這陣東風,令逛集市的人耳濡目染都是這些。
「還有,幫我往長公主府送一封信。」
這邊吩咐已畢,闕殆館的正門也打開,衛大家上午場的講學結束了。
簪纓見狀,立即帶人下樓。
到得街面上,日光更炙,那學館門外仍有一大群玉冠飄帶的學士圍攏在衛崔嵬周圍,態度恭敬地揖手話別。
衛崔嵬十年關門閉戶,修得一副散仙般的好脾氣,笑呵呵地挨個應承。
簪纓便耐心等了一陣。
直到衛崔嵬的學生都散去,那襲白袍身邊只剩一位老管家,簪纓方疊手款步走去拜見。
一掌寬的綺羅抱腰飄帶隨她行走的微風翩躚旋轉,一襲潔白香雲紗裙,流風回雪,簪纓到得老明公近前,低頭下拜,聲音儂軟:「簪纓見過伯祖,身年小不知禮,遲來拜問,給衛伯祖請安。」
衛崔嵬聽見糯糯嗓音,眉梢已是微抖,抬目凝視這名素容髮,白襦裙的妍姿女娘。
方才在她走來時,他心中便有一種猜測,聽她自報家門,老人家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他囁嚅著嘴角,輕問:「你喚我什麽?」
老人此刻再無談玄論道時的揮灑自如,反而有些情怯若驚,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這囡囡。
衛家與簪纓的淵源頗深,簪纓早便想來拜見小舅舅和衛娘娘的父親了,聽這一問,她也茫然,眉眼輕軟下去,覷目試探著數道:「您是先家君家慈的伯父,便是阿纓的伯祖,我沒有算錯輩分吧?」
簪纓身邊的人都笑了。
對面衛崔嵬身邊的管事輕山,聽到少女天真的言語,也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笑來,慈愛不盡地望著簪纓,對郎主輕道:「老爺,女公子來給您請安了。」
「請安好、請安好。」衛崔嵬拿大袖掩了掩眼角,放下袖子後細看簪纓的面容,又喜又愧,「阿奴,長得這麽大了,你這孩子……竟不記恨我嗎?」
簪纓奇怪道:「我爲何記恨您?」
「當年,便是老朽攔著阿覦帶你走,才害你留在了庾氏身邊。你……」
衛崔嵬明白過來,呵了口氣,「是了,阿覦根本不曾與你提過老頭子吧。」
簪纓想起小舅舅的確說過一嘴,說當年信了某人的鬼話,當時她還以爲小舅舅罵的是皇上。
她看看老人微紅的雙目,忙笑著說:「不是這樣的,是小舅舅從不曾說您壞話。」
女孩嬌笑起來的樣子很乖,那雙桃花瓣狀的水潤烏眸在明亮日光下,美麗如兩顆晶潤的琥珀。
衛崔嵬目光溫暖起來,呵呵道:「你這孩子嘴甜。」他看看她身邊的人,視線落回簪纓身上,越發和藹,「怎麽不到館中坐坐?若是阿纓來聽我的課,我定分文不取。」
簪纓聽出老人語氣中的戲謔,不好意思道:「阿纓不才,不敢喧賓奪主,影響伯祖的授課。」
以她現下的身份,自然想去哪裡都可以,只是前段日子她一直與大司馬同住一府,外頭那些子虛烏有的議論,簪纓自己也聽到了一些。她旁的都無甚所謂,只怕一進闕殆館,裡頭的人不瞧別的,只顧瞧著她了。
那豈非有負了衛伯祖的一番心血。
不過她卻不吝將身邊的沈階介紹給衛崔嵬,「伯祖,蹈玉是我結識的才士,伯祖有暇時若能指點他一二,阿纓便多謝您了。」
沈階沒料到女郎會將他引見給衛大家,一怔,忙向衛老先生揖首。
衛崔嵬見此子容止不俗,點點頭,道了聲後生可畏。
「阿纓若無事,願不願意……隨老頭子回敝府坐坐?與我多說些你的事。」
一見這小小女郎,衛崔嵬自然便想起唐夫人,繼而又想起自己那故去的長女,心緒萬千,難以言說。
她若不主動來見,衛崔嵬是斷斷不會去打攪她的,然等他發覺小女娘如此體貼可愛,老人私心裡又想與她多相處一陣。
衛崔嵬心知肚明,倘若阿覦在此地,他絕不會容許自己接近這孩子。
可他不是沒在麽。衛崔嵬心裡打著鼓想,老頭子活了一把歲數,耍回無賴也無傷大雅吧。
簪纓卻有些猶豫。
她眼下所謀事事針對東宮,暗中的風險說小也不小,所以一直有意和旁人保持距離,避免牽扯到無幹人等。
最近她連王三娘、謝女郎都見得少,若此時去衛府,她心裡雖樂意至極,就怕給衛伯祖帶去什麽麻煩。
衛崔嵬一見女娘遲疑,便知自己貪求了,仍舊笑得和氣,慈聲道:「罷了,阿奴快回家吧,天怪熱的,莫曬傷了。」
說著他向她擺擺手,轉身和管家登車。
簪纓看著那道分外寥落的背影,咬唇想了想,於心不忍地喚住老人:「伯祖若不嫌棄,那阿纓便叨擾了。」
衛崔嵬身形一頓,轉過臉的雙眼都在發光,「好,好。」
簪纓便只留下阿蕪在身邊,讓其他人先回去。
而後與衛崔嵬同乘馬車,來到坐落在青溪埭旁的衛氏府宅。
轔轔的車馬停在門閥石階之外,大門一開,衛崔嵬毫無架子地比手讓小囡囡走在前頭。
他畢竟是祖父輩的人,簪纓覺得老人家客氣得過了頭,有些發赧。
然而一想到他是小舅舅的阿父,心中的親切又衝散了那點拘謹。簪纓知道怎樣能討得長輩開心,俏皮地咬了下丹唇,卻之不恭地當先繞過影壁。
走入庭院,簪纓腳步卻是一滯。
這是她第一次踏足衛府,原以爲這座百年老宅內,必定雕梁入畫,綠木成蔭,可讓簪纓始料未及的是,她眼前只有一片空空如也。
沒有樹木花卉,也沒有假山流水,簪纓一眼望去,曠寂四方園宇內,除了裸露坍圮的土石,便是大片荒草。
僅留的幾處被草掩住路徑的荒敗亭子,也拆毀得只剩個破敗的地基底座。
簪纓忽然想起杜伯伯曾與她說過:有機會去衛府做客看一看。
那一日是她詢問杜伯伯,小舅舅是如何養活的北府兵。
簪纓心口發悶,身側的手指一點點收緊。
從他人口中聽聞,與自己親眼所見,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忽而心想:建康豪門大族,家家後繼有人,謝家有,王家有,陸家有,就連式微的庾氏也有。可是曾經的北地大族、曾經的皇親國戚衛家呢?
世人都說,衛家出了個一身反骨的反叛,他們明面上叫他煞神,背地裡只當衛覦一匹見誰咬誰的瘋狼,都怕著他,躲著他,罵著他。
他越是把整個衛家都賠進北伐大業裡,他們越要罵他,是狼子野心,是圖謀不軌。
衛覦從不屑解釋一個字。
簪纓心裡卻不平,那些罵他的人,誰的家裡是這樣的?
她心情複雜地轉頭去看衛老先生。
衛崔嵬倒是一副安貧樂道的神色,依舊樂呵呵的,「一棵名貴樹種,能換一把精矛,一條金尾錦鯉,能換一副革甲。矛利甲厚一分,打仗便能少死一人,做兒子的會算賬,老頭子哪能不支持。」
他撫須笑道:「人生在世,三餐一榻,我有間屋子住便成了。」
隨著一老一少在這勉強稱得上園子的空曠院子裡走,一間間家徒四壁的房屋在簪纓眼前展現。簪纓越看越沉默,一葉而知天下秋,資養北府軍的投入,搬空這一座宅邸哪裡盡夠,眼前的觸目驚心不過是她看得到的,以小舅舅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想必衛氏宗族百年的家資底蘊,也都傾覆進北府這口無底洞了。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問身邊的老人:「那伯祖的房間裡……」
衛崔嵬明白她在擔心什麽的那一刻,險些捧腹笑出眼淚,「老頭子一張睡覺的床榻還是有的,不用擔心這個。」
又衝她眨著眼睛道:「阿纓可別被嚇著了,敝府雖簡陋,一杯清茶尚奉得來,阿纓愛吃什麽,只管說,我叫管家買去!」
簪纓捧場地跟著抿了抿唇。
她想了想,一邊漫步一邊軟聲道:「前幾日聽到淮北傳回的攜報,北府兵已過穎水,和北朝鎮南將軍在譙國的第一場遭遇戰,以八千對兩萬,大勝。伯祖可放心。」
這道攜報是前線先傳回朝廷,再由杜掌櫃探聽出來告知她的,也不算什麽機密。
衛崔嵬聽後,反而搖頭輕歎:「憑先聲奪人,一鼓銳氣,先勝一戰自然容易。只是這場仗不好打啊。」
簪纓眉頭微皺。
這些日子,她從太多人口中聽到過這種說法了,只是沒想到,力主支持衛覦北伐的衛老先生也會如此說。
她疑惑:「您不是支持小舅舅的嗎?」
衛崔嵬漆黑的鬍鬚在風中輕擺,聞言一笑:「他是我兒子,雖說我這個老子做得不稱職,卻不能看著他孤立無援,滿朝文武,無人支持他,老頭子自然要做他的後盾。只不過……從大局來看,南軍要北進洛陽,行軍千里,最怕糧道後續不繼,只能求一個速戰速決。這百年間,北朝與咱們打過何止一次交道,咱們想速勝,難道胡人便不會用那拖字訣,堅壁清野,擾敵遊弋,將十萬大軍生生的拖垮嗎?你只看到第一戰阿覦以少勝多,那是他托大不願投入勢均力敵的兵力嗎,不,正是因爲行軍速度出現了參差,他只能用輕騎前鋒先戰,占下一個首勝的優勢。之後大軍若想深入中原腹地,只會一場比一場用時更久,投入更大。」
衛崔嵬目光深遠地望著北方的天空,「太險了。」
他心中道:除非……
簪纓沉默良久,卻只道:「我相信小舅舅。」
衛崔嵬離奇地望著神色清倔的小女娘,說不出那種暖烘烘的心情是欣慰還是什麽,「現如今,也只有你肯幫他說一句好話了。」
簪纓回以微笑,雖平和無鋒棱,卻無端堅定。衛崔嵬心血來潮,忽然捂著肋骨,「哎呀。」
「伯祖?」簪纓嚇了一跳,忙去攙扶。
衛崔嵬叫出第一聲,寂寂庭除還是寂寂庭除,沒有人理他。老人惱羞跺腳道:「哎呀!哎呀!」
這一聲落,數道黑影帶著滿身的不情願現身在兩人身旁,只是比起之前多了一倍人數。
衛崔嵬看著出現在簪纓身旁的陌生暗衛,怔忪一瞬,隨即展眉自語,「他果真想得周全……」而後,又向自家的暗衛首領瞪眼,「當著客人的面不給我面子!」
衛府暗衛領頭面覆黑紗,從僅露的一雙眼睛卻也能瞧出無奈,不敢多看簪纓,與她身後的暗衛一點頭,都是衛覦一手調教出來的,顯然相識。
簪纓這才明白衛老先生在幹什麽,哭笑不得。
衛崔嵬心安理得地眨眼睛,「府上沒別的好玩的,想給阿纓看個新鮮。你可千萬別告訴阿覦。」
人都是小舅舅安排的,他若想知道,瞞得住才是怪事吧。簪纓轉念一想,難爲衛伯祖終日守著這樣一幢空宅,無後生小輩在身邊含飴弄樂,他心中苦悶,又能與誰言說?
便帶著哄勸的口吻道:「若伯祖不嫌叨擾,日後阿纓多來陪伯祖聊天喝茶,好不好?」
衛崔嵬聞言,明顯失神片刻。
他忍住點頭的衝動,彎眸搖頭:「好孩子。罷了,阿覦知道會不高興的。」
簪纓欲言又止,便沒再堅持。她不曾留下用膳,又陪著老先生逛了逛,便告辭出府去了。
望著那道背景,衛崔嵬心中沒來由閃過一句話:她本該是衛家的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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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簪纓在衛府逗留之時,長公主府收到一封信。
信封上的具名是新蕤園,李蘊拆開信件一看,卻是簪纓請求她未來三天連日去佛寺上香。
李蘊看著這封沒頭沒腦的信發了會呆,既一頭霧水,又有些壓不住的氣急敗壞——小妮子求人便求人,難道不該親自登門說明前因後果,才顯得出誠意嗎?寫在信上算怎麽回事。
而且看字跡遒秀有勁,恐怕連她的親筆都不是。
最終,李蘊無可奈何地摔下信紙,「那丫頭,是不是知道十六離京前托我護著她?!」
不管怎麽說,簪纓那日既然當面向她承諾,有廢后之心,李蘊樂得瞧瞧她葫蘆裡賣的什麽藥。
從不信佛的人還真就餘尊降貴,乘著公主份例的紫帷金鸞車,高調地往護國寺跑了三天。
三日後,坊間全傳開了,據說從天竺傳來的佛法靈驗得很,這幾日又有高僧入宮佈道,又是長公主入寺拜佛求子,連皇家都信的道法,想想,那還能有假嗎?
大市上賣佛像的鋪子也如雨後春筍般,一下子多了起來。
上等玉石雕刻的佛像,售價只要兩貫錢,百姓皆從衆,有鄰居買了佛像回家供奉,自己若不供,便好像分不到福澤一樣,如此一傳十十傳百,便出現了家家供佛,戶戶燃香的情況。
更有人聽說,皇家同護國寺的法師相約,在樂遊苑北的行宮外建起了祈福的鐘樓,由道行高深的住持親自開過光,只要一千佈施錢,便可以敲鐘一下,沒有上限。
據聞城中的幾大巨賈,都已經出錢預定了敲鐘一百零八下的道場,百姓聞聽,越發躍躍欲試。
他們沒那麽大財力可以敲一百零八下,但左右幾家鄰居湊一湊錢敲個八聲,還是可以做到的。
這種事都是寧可信其有,接不到大福,能分些餘澤,保家宅太平也好啊。
京中信佛的熱浪如火如荼,琅琊王氏卻坐不住了。
王家世代通道,而今坊間佛義廣布的聲勢,儼然有壓過五斗米道的趨勢,連皇上也延請高僧入宮,爲太子講經布澤,讓他們不能不心生警惕。
連唐氏都能查探出這背後有太子推動,王氏豈能查不出來?一個太子也還罷了,王氏越往深入查,發現唐氏竟然也摻和其中,這便讓王丞相有些警惕。
這位纓娘子不是一向同太子不睦嗎,衛覦出征前連太子的肋骨都打斷了,她怎麽還幫著太子行事?
聯想到前些日子,纓娘子曾被皇上召入宮中,王丞相心緒微沉:不會是宗室許了纓娘子何等好處,要同她一道對付我王家吧?
皇權與門閥的權力之爭,歷來是平靜水面下的深流暗湧,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尤其在太子如今廢身臥榻、北伐不知成敗與否的結果牽扯南朝格局、而王氏下一步該怎麽走還未定準的情況下。
事關家族未來,王逍無論如何都不敢大意。思來想去,他決意命五郎先去新蕤園登門拜訪,探一探那位行事出人意表的女公子的口風。
依他作想,有樂遊苑中一同遊宴的微末情分,中間又有衛十六這層聯繫,興許好說話一點。
不成想,簪纓見王璨之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態度,得知他的來意,態度疏離:「小女子不過是個商人,自然在商言商,有人信佛,佛像賣得好,我們唐氏便賣佛像。正常的交關生意,落在貴氏口裡,怎麽就變成別有意圖了?」
王五郎看著與第一次見面時氣質完全不同的少女,忽然醒悟,他當初只覺此女是個被養在深閨的尋常嬌客,是多大的誤解。
他在蕤園待客的茶廳中撫案一笑,索性明人不說暗話:「女公子心有定算,我不相信沒人告訴過女郎,佛寺的聲望若照這個事態發展下去,會引起什麽後果。」
簪纓語氣輕淡:「什麽後果。」
王璨之輕睇著他那雙精華內斂的漂亮眸子,拿出清談的風姿,不緊不慢道:「女公子應當曉得,佛門內允許有蔭戶,這部分信衆爲佛寺幹活出力,是可以免稅賦的,一旦百姓發現這個巧宗,那些交不起稅的人家,便會紛紛遁入佛門,逃禪避稅,本就不富裕的國庫進項就會雪上加霜。這是其一。」
簪纓似笑非笑地聽著,仿佛無動於衷。
王五郎見狀繼續道:「其二,佛寺造像,需用大量的銅礦,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用銅的地方只多不少。女公子既言在商言商,便該明白民間一旦缺銅,將會影響到貨幣的流通。沒有銅來鑄造足夠的五銖錢,不法之徒很可能會用鐵幣以次充好,如此一來,只會擾亂商行貨市。」
這些話,早有沈階爲她條分縷析過。簪纓垂睫飲完一杯茶,方才慢慢道:「難爲王郎君爲了勸服我,也沾染了市儈氣,一銖一錙地向我曉之以利動之以理。然而佛教盛行最大的損失,王郎君卻不曾提及,那便是若佛教一躍成爲南朝第一大教,道教見黜,對王家的聲望會有影響,然否?」
「王郎君嘴上說明人不說暗話,卻還是不夠坦誠啊。」
王璨之被詰得無語片刻,終於輕歎一聲,「成,女公子開條件吧,你要怎樣才肯收手。」
簪纓抬起光采閃熠的眸子,微笑:「好說,請王丞相親自來與我談。」
言下之意,他王五郎不夠資格。
在王璨之難能一見的驚愕表情裡,少女輕飄飄撂下逐客令,「現下王郎君可以回府稟告丞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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