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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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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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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我字觀白。你叫一聲

  「……舅舅,你說的什麽?」

  從來端凜不苟的一個人,突然說起了胡話,簪纓急得上手去扳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找他的眼睛,「小舅舅,看一看我。」

  衛覦聽著少女本身就軟的嗓兒更黏嗒了下去,像哭腔,心臟一緊又一鬆。

  任由她扳弄著,抬起一線眼皮。

  簪纓從中看到一點疲賴的謔意。

  她鈍鈍地一停,撒手直起身,用雪絲緞垂繫在背後的長髮已滑到了胸`前來,如瀑如綢的粗密一捧,隨著她呼吸連巒起伏。

  簪纓臉上有點想惱又惱不出的樣子,卻怕自己想錯了,直視著這人,拿手背在他額頭輕輕一碰,是冰涼的一片。

  這個好騙的孩子立刻明白了過來,轉身,背著手踢踢踏踏地往外走。

  衛覦一直盯著她走到門邊,沒有停下的意思,才喚住:「阿奴。」

  簪纓低頭盯著舄尖前的小門檻,心說,只許他逗她玩嗎?

  可再一想,他裹著裘也不見得舒坦到哪裡去,大抵是沒力氣追出來玩這無聊把戲的,簪纓負氣走回屋裡。

  等看見那張雪白無血色的臉,她鼓起的雙腮又癟了,低聲商量,「舅父有事叫我就是,別拿這個玩笑啊。」

  衛覦覺得自己該著被說,嘴上散漫,「都是手下人胡鬧的,別放在心上,我無事。」

  他喝淨了杯裡的水,隨意撂在手邊,讓她坐,「聽說拒了公主的冊封?」

  「嗯。又不值錢。」簪纓無比自然地在他對面尋到一方蒲席抱膝坐下。

  這是胡人婦孺的坐法,在中原人看來很不雅致,然而要緊的是舒適。在小舅舅面前,簪纓用不著直腰直背地做規矩,朝他微仰著臉,一副等他指教的模樣。

  衛覦眼底的霜色化了些,「法子好是好,只是用行宮去換,給他臉了。」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衛覦生有反骨說得起這句話,可依簪纓自己,尚不能與天子硬碰。但剛有剛的辦法,柔也有柔的主意,簪纓神神秘秘搖頭:

  「之前都想好了,倘若宮裡同意,這筆錢也不會都由唐家出,我有後手,不做這冤大頭。」

  衛覦見她搖頭晃腦的樣子,慢慢舒開眉頭。

  他不細問她的計劃,只想起,最初的時候,她在他身邊時連看他一眼都要偷偷的,向他學舌,也宛如小孩子偷穿大人衣裳……

  現下她蛻變得如此大不同了。

  他忽有些後悔拘了她過來。

  其實不該擾了年輕人一起相處的興,她還年少,自該多沾染些鮮活氣,他這裡冷氣霜息的,有何意思。

  正想著,簪纓傾了傾身,主動告訴他說,「是阿玉出的計策。他教我把書策讀透的法子,譬如戰國策開篇,‘秦師興兵求九鼎’,通篇只講一事,便是借勢造勢,琢磨透了,許多事上便可化用,甚有道理。」

  衛覦手指頭畢剝一響,深邃起眉眼,「阿奴。」

  ——他這裡如何便沒意思了?那圍棋、用策,他難道教不得麽。

  「嗯?」說得正興起的簪纓輕輕一頓,漏出一聲小動物般的鼻息。

  男人垂下眼,「你知我爲何叫十六?」

  不知他爲何突然提起此事,簪纓曲翹的黑睫眨了眨,乖順搖頭。

  「我未出生前,有個從西邊東渡來的講經和尚,給我父親相過面,說他這輩子該有十六個兒子。」

  衛覦餘光見她聽得驚訝仔細,像講故事一般嗓音娓娓,引著她聽,「當時南朝顯貴的風尚,大肆蓄姬買妾,一品之公養有十數子並不稀奇。我父母情篤,父親連一房妾室也無,憐惜先母體弱,必不能得十六子,便在母親生我後,取了乳名叫十六,敷衍其事。」

  簪纓聽得輕屏呼吸,她知道,衛家夫人在他很小的時候便故去了。

  衛覦的神色頗寡淡,「當時佛教新興,信衆甚廣,我母親病逝後,便有人私下說我父子違逆天命,遭致報應。」

  簪纓抱緊膝蓋,鎖緊眉頭,「這是何等道理!那和尚還活在世上嗎?」

  衛覦不覺笑道,「若在,你打算如何?」

  「我替你抓過來,揍他一頓出氣可好?」簪纓自己也知她講的笑話不好笑,說完屋子便靜了。

  半晌,她洩氣般說,「小舅舅,你別信他說的。」

  「一個字也沒信過。」衛覦向來諱談家事,但說給她聽,卻是不礙的。何況這些都不重要,他狀若無意地吐露:「我還有個表字,我字觀白。」

  簪纓點點頭。

  他看著她,上下唇輕碰,「你叫一聲。」

  這一句聲輕如霧,說了,卻沒讓人聽清。

  簪纓只見他薄薄的唇線像柳葉鋒。

  長者尊諱,依禮,小輩不可直呼。簪纓只能在心裡想:道家似乎有虛室生白一說,道德經又說「常無,欲以觀其妙」,觀白,衛觀白,這像個道家的字。

  道教長生。

  「沒什麽事了,你去吧。」見她久久不語,衛覦譏嘲自己今日犯了癔症,攏攏大氅,眼中的暖色褪去了,把她往她該去的地方推。

  那裡應當還有人等著她。

  簪纓想小舅舅是累了,遲應一聲,聽話起身。

  告辭前,她忽回頭對衛覦道:「小舅舅,我一定幫你找到那——個胡說八道的和尚,你肯定會長生無災。」

  這話沒頭沒尾,是因爲簪纓原本脫口想說的是找到那兩味藥,猛的醒悟,臨時改的口。

  但衛覦那對驟然明亮的眸子,像豹狼突然鎖定了獵物,好像他什麽都洞若觀火。

  簪纓在真正的狼眼裡,都未見過這種高淩懾人的光,怕露馬腳,吐舌跑了。

  「跑什麽,慢些。」背後響起的一聲叮囑,清晰傳入她耳中。
-
  當日,簪纓便乖乖去給檀棣賠禮了。

  檀棣等的就是這個台階,真見了乖得像隻雪兔兒似的外甥女下拜自己,刹那間,憶及心中那個永遠是十幾歲模樣的女郎,檀棣心緒難言,不等她福下身,就把簪纓拉起來。

  他先板臉瞅她兩眼,突然逗小孩似的咧嘴一笑。

  「走走走,舅舅領你去看我給你帶的東海珍珠瓔珞,還有北疆那邊産的獨峰玉,還有還有,小女娘最喜歡的好胭脂,都自三吳出。老杜那人喲,忠心歸忠心,照顧女娘,瞅瞅,不成,你這打扮太素啦,咱們家孩子可不得漂漂亮亮的嗎。」

  簪纓很快接受了檀舅父這種我行我素的風格,笑得露出一點皓齒,用空著的那隻手揉了揉鼻子。

  正不好意思著,檀棣扭頭拋個媚眼,「你瞧咱家大郎,二郎,是不是都挺漂亮的?誒對了,阿纓覺得誰更漂亮呀?」

  檀順踮腳立在檀依身後,對著自己臉上猛指,檀依頭也沒回地一笑,溫然看著簪纓,用口型道:「你多擔待。」

  簪纓覺得很歡喜。

  到了傍晚,這一家四口終於可以圍在一張案子前用膳,簪纓已經可以自然地喚他們,阿舅、表兄、表弟了。

  檀依聽了卻道生分,見她食量不大,用乾淨牙箸將每樣菜的精華都給她夾一點在碗中,「阿纓,喚我從卿就好。」

  是阿纓從卿,不是表兄表妹。他可從沒喚過她一聲表妹,也不想她做他的表妹。

  望著那雙溫潤不迫的眼眸,簪纓的耳根又有點熱了。

  「我也是,叫我阿寶,阿寶!」笑容燦爛的檀順跟著學。

  倆人的老父親在旁冷眼旁觀,忽然用憐憫的目光瞅著小兒子,覺得這小子可能幹不過他哥。

  嗐,是不是光顧著給他鍛煉體魄,腦子裡的貨裝少了?

  當夜子時,衛覦未再發作。

  次日,大司馬脫軟裘著戎裝,披甲劍履入宮省,自回京一個多月以來第一次上朝,參與朝會。

  武官群列之首,那道凜煞十足的玄影傲岸而立,獵獵披風,壓鎮緋紅地衣。

  大司馬身後側破例扈隨一親衛,乃謝家旁支子,身背一口黃銅匣,匣高等身。

  對於此等僭越之舉,滿朝文武無人敢多言一句。

  連往常司風化紀律的禦史台也噤了聲。

  從大司馬殺皇后宮人開始,到王丞相親自至內獄,給那闖宮四衛鬆綁送回,再到聖上下旨將蠶宮齎賜給成忠公小娘子,一樁一件,都預示著中宮如秋後枯葉,其勢將末。

  在下一步局勢明晰之前,誰又敢當這個出頭鳥?

  奇的是,這一日避朝多日的太子殿下也上了朝,站在大司馬對面,堪堪與他並肩。

  皇帝李豫禦臨丹墀,透過晃動的冕旒下望,黃門侍郎高唱「有事啓奏」,底下人都側目瞅著大司馬,啞雀無聲。

  這些日子北府兵在家門口的威風也耍夠了,該提條件了吧?

  誰料衛覦一語不發,仿佛只是來旁聽朝事的。

  他不急,一衆臣工心裡卻急得不行,揣不準這位殺神的深淺,響起絲絲竊議。皇帝在上頭也坐不住,面色陰沉不定,忽然太子出列。

  李景煥今日絳袍玄冠,神英氣朗,目不旁側,跪地奏道:「啓稟父皇,兒臣有一請——望父皇準許大司馬帶兵北伐中原!」

  石破天驚。

  朝堂上嗡然炸開,都懷疑自己錯聽了。唯獨衛覦無驚無詫地低眸,掃一眼太子背影,不動如山。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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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走著?走著!

  「茲事體大,太子休得妄語。」龍座上皇帝淡淡開口,聽不出心思。

  「兒臣不敢。」李景煥面色不改,隨即列舉了長達十條北伐之利,條分縷析,顯然早有準備。

  心思淺的臣子心道,東宮不是一向與這位先皇后的胞弟水火不容嗎,何時倒了戈與大司馬同聲同氣?老成謀國的臣子則生疑,太子這是準備借刀殺人?借北胡刀,殺國之股肱?

  到底這北伐二字是支破風箭,穿破了鈴鐺,誰也甭想當作聽不見。王逍少見地沒沉住氣,第一個開口駁道:

  「太子年少志大,有收復神州之志,存憂國懷鄉之心,是赤子情腸,可嘉可敬。然而北伐之策涉及南朝根基,非三兩言能夠定奪,還需從長計議。」

  說罷,丞相嚴陣以待的目光掃向衛覦,待他開口。

  衛覦不開口,就聽著。

  仿佛他們爭他們的,與他毫不相干。

  王丞相氣得磨牙,耳邊又是太子一意孤行力陳北伐好處的聲音。

  這場朝議一直吵到散朝,也沒爭出個結果,但引發的爭議足以震動朝野。

  自進殿起就修閉口禪的衛覦仿佛完了事,不向任何人知會,闊步出廷。

  玄甲刮磨著令人齒冷的聲響,他周身三丈之內,無臣僚敢靠近。

  卻是太子故意快步跟上,鳳眸望著前方的中軸白玉廣庭,「大司馬不謝孤一聲?」

  高懸的金烏在明光鎧甲上映出璀璨的光華,交織成一派不敢久視的威勢。衛覦終開尊口:「想支走我?」

  李景煥一下子笑出來,聲音卻咬著一股冷恨:「大司馬向來不是因私廢公之人,必然不會辜負這個大好時機。」

  衛覦淡淡,「我公私且不論,太子卻是很會廢的。」

  李景煥被這雙關之語激得一瞬咬牙。

  正值走出宮城大門,他望向前方禦街,突地定住腳步,本就陰翳的臉色更沉晦下去。

  他看見宮城外停著一輛精巧的彩帷馬車。

  車簾微掀,露出半張白皙如玉的臉龐,衛覦從他身邊向馬車走去,車中女子的頰邊便抿出一枚小小的梨渦。

  李景煥頭疼如裂,一口一口往肺裡呼吸著,還是覺得窒息。

  她怎麽能來接衛覦下朝?

  就像她從前守在東宮廊子底下,等他下朝一樣。

  一刹之間,那些流傳在京裡有些日子的醃臢謠言,一浪浪湧入李景煥腦海,太子眼裡迸出霜寒。

  ——衛覦必須離京!

  那廂,簪纓半掀著車簾,並不避人。

  小舅舅說了今日下朝後要帶她去樂遊苑玩的,連給她挑選的小馬駒,都是從京口遠道運來的,她爲免小舅舅來回多跑,便想過來等著。

  至於走在小舅舅身旁的人是誰,簪纓輕描淡寫瞥過,便收了視線。

  衛覦也沒想到她會來皇城外頭等。

  他往日皆是孤身出入宮闕,今日一走出兩側高嵬的宮牆,便看見她的臉。

  衛覦一怔忪,隨即拿誰沒法子似的動了下唇角。

  快行至馬車邊,上車前他又止步,背對扈從抬臂。

  跟隨的謝榆微愣。

  林銳忙近前來給將軍卸甲,小聲提點謝木頭,「你什麽時候見過大將軍在小娘子身邊穿甲?」

  謝榆滿頭霧水,他自來京後,只知那廂小娘子一來,大將軍便會摒退衆人,他哪裡曉得這些細務。

  「上朝穿甲,禦街卸甲啊……」後頭那輛車裡,借著簪纓的光一同去禦苑遊玩的檀順,腦袋探出窗口,歎爲觀止,「湖性得很!」

  坐在車裡的檀大郎微微含笑。

  踏得馬車向下沉了一沉的衛覦,順手撥關車門,見乖乖坐著的小女娘連緊袖騎服都換好了,看著他的眼神直發亮,心頭敞亮,儇挑眉尾:「走著?」

  簪纓見小舅舅今日終於恢復過來,自己也終於可以學騎馬了,兩喜並一喜,歡欣地拍拍壁板,「走著!」

  「小伢子。」車馬駛動時,有人低頭笑呢一聲。

  從宮城至樂遊苑的距離便近得多了,不像上次從秦淮河南出發,走了小半日功夫才到。

  那次,是簪纓退婚後第一次獨自面對高閥世家的周旋,這回身邊卻有小舅舅陪著,而且是純粹過來玩耍,心情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半途中,車外的一騎護衛在鞍上躬身輕稟,「將軍,後頭一直有一輛鑾車跟著,是東宮車駕。」

  簪纓聞言輕蹙眉心。

  衛覦隔著車廂板壁隨口道:「這條道又不是我修的,旁人愛走便走,但敢進樂遊苑一步,北府的馬不認識貴人不貴人,衝撞也便衝撞了。」

  言下之意,今日若敢有人攪了小女娘的興,撞折他的腿。

  簪纓的眉頭又悄悄舒展開,順帶著那句想關切他今日上朝是否被人刁難的話,也不必問了。

  依小舅舅這性子,怕只有他刁難別人的份。

  她笑了兩笑,「對了小舅舅,阿玉也不會騎馬,我問了他,他雖不說,看樣子是想學的。還有阿蕪,聽說後饞得不行,也央求到我這兒來,你看,能不能……」

  她不說能不能什麽,對對手指,目光赧然又殷切地看著衛覦。

  怪道她把這一幫子人通通帶了來,原是存著這個心思。衛覦睨她,他哄著她,她哄著別人,真是寬容禦下的好主君。

  「小舅舅。」簪纓吞聲喚他。

  「嗯。」衛覦目光落在束著她雪白細腕的袖口絲帶上,明明沒鬆,還是伸手多此一舉地繫了繫。

  簪纓沒發覺,眼睛還盯著他,等他鬆口。

  女孩兒瞳仁軟得像一汪蜜,裹著水蜜的黢黢長睫,簡直似嗅蜜吃蜜的螞蟻,勾得人心裡發癢。衛覦冷峻地瞥開頭,舔了下齒尖。

  「行了。馬多得是。」

  少女頰邊又見梨渦。

  及至苑外,在柳池畔駐馬,簪纓下車後特意回頭瞥了一眼。

  那輛金輅鑾車還遙遙跟著,只是車廂緊閉,不見人下車。

  她便也不理會了。

  隨在她坐駕後頭的一輛車裡,檀依檀順相繼下來。

  再後頭是沈階,投了個識才闊氣的主上,出行時能落著單獨乘一輛青繒小車的待遇。

  再後頭的油壁小車裡,則是春堇阿蕪等幾個使女,盡數都下輿,向簪纓身邊圍攏,預備著進苑。

  便在這時,突有一道黛青影子從就近的柳樹後衝出,向簪纓方向撲來。

  外圍的使女驚噫一聲,檀順反應最快,點足掠至簪纓身前,抬腿便把那人影踢至一丈外。

  直至這時,簪纓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耳聽一聲痛苦的,輕輕撥開人群看去,那地上蜷著的女子卻是傅妝雪。

  「纓娘子,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求見你……」

  一身洗舊的黛色襇裙,襯得傅妝雪膚色楚楚盈白,她捂著肚子向前膝行,一臉膽怯痛苦地看著簪纓。

  「啊,我當是刺客,怎麽是女的?」

  檀順大驚小怪地圍她轉了一圈,這下不止簪纓一行人,連過往遊冶之人也頻頻望來。

  檀順叨咕著,「可對不住了,不過你怎麽橫衝直撞的不言聲呢,再者我用了巧勁將你撥開,應沒傷到你,很疼麽?」

  傅妝雪無比尷尬地低下頭,一時間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眼淚一顆顆掉下來砸進泥土裡,咬著唇看向簪纓。

  「娘子,我知道我不該來惹您的眼,只是想求您去看一看我兄長,他受了很重的傷,躺在床上很難熬……還有,便是想求女公子原諒小女子的過錯,我在這向您賠罪。」

  說罷,她啜泣著連連磕頭。

  簪纓身邊之人皆皺眉。

  衛覦眼都不眨,揮手著人清理乾淨,簪纓卻攔住了。

  她走到傅妝雪面前,低頭看她。

  「那麽該是兩件事,一,去看你兄長,二,原諒你,小娘子究竟是爲了哪件事來的?」她向她裙底輕瞥,「又是徒步來,你好像很喜歡用這一招。」

  傅妝雪舌頭打結,「我……我不是,這裡藥鋪的跌打藥效果好,我爲兄長抓藥,爲了省錢便沒扈車……」

  簪纓淡淡截斷,「其實你想趁著人多,大庭廣衆來求我的原諒,以爲我顧著面子必然大度答應,這樣一來,你的日子便會好過些——想法是好的,可你們過得好不好,難熬不難熬,與我又有何干係呢。」

  傅妝雪看著她害怕起來,她的心思……她怎麽會一清二楚?

  她越是躲著簪纓的視線,簪纓越上下打量傅妝雪。只見她一身素淨,唯獨腰間還佩著一枚瑩潤剔透的火色玉佩,應是未沒落時傅家給她的。

  卻寧肯走得磨破腳,也不捨得變賣。

  心裡殘存著一切都能變回從前的妄念,抱殘守缺,骨頭又軟的女子,原是這般難看。

  譬如今世的傅妝雪,譬如前世的她自己。

  簪纓轉了身,「以後別再如此。別再讓我看見你。」

  檀家兄弟對視一眼,欲去安慰,然而與簪纓並肩之人是大司馬,誰也不敢占了他的位置。

  衛覦柔聲道,「莫因不相干的人掃了興。」

  「沒呢。」簪纓仰臉對他一笑,心裡卻在合計另一事。

  方才看到傅妝雪帶的那塊玉佩,她心頭掠過一陣異樣,忽才想起,她從前應是見過的——前世傅妝雪到書樓去找她,帶的便是這枚異常晶瑩剔透的火玉佩。

  簪纓忽然停下腳步。「從卿。」

  衛覦才動了動眉,檀依隨聲便至,詢問的目光同時睇向她。

  簪纓問他,「你方才可瞧見那女子所佩之玉,是什麽來路?」

  檀家玉石珠寶的這攤生意,主要便是檀依經營,識玉鑒別最爲拿手。他聽言愣了一下,方才他的注意都在簪纓身上,沒有留心旁人。

  她難得用著他,檀依憑瞥過一眼的記憶仔細回想,「那玉……比瑪瑙色亮,質地又比朱玉堅脆,像是西域來的火瑪瑙,相較中原的玉種珍貴些。不過識貨的一般不拿它作佩飾。」

  簪纓問爲何,檀依道,「此玉同火石有些像,若與堅木撞擊摩攃便容易起火……」

  簪纓聽到這裡,已轉頭去找傅妝雪的身影,剛剛還在的人,這麽會功夫卻已不見了蹤影。

  忽聽道旁的一家小藥鋪中有人喊,「救命!起火,起火了!」一股股白煙從鋪子裡冒出來。

  她還真去給人抓藥了。

  幸而那藥鋪臨街,火勢發現得早,周遭又有水井,藥鋪夥計與左右鄰店的人齊心協力將火撲滅。

  正在鋪子裡看病的人和坐堂郎中,灰頭土臉地逃出來,還在疑惑,「怎麽起的火?是不是煎藥的夥計不小心?」

  唯傅妝雪傷得最重,腰間衣料被燒毀大片,露出的肌膚上血肉模糊,被人抬了出來,疼得唇上都咬出血痕。

  「阿纓!」

  卻聽一聲緊張的低呼,一道身影從車上衝下來,直奔簪纓眼前,正是李景煥。

  方才那一幕,與李景煥心底最恐懼的那片記憶太像了,他生怕過往重演,不管不顧奔了過來。

  在場諸人見這身著儲君袞服的男子不顧容止地跑來,神色各異。

  簪纓卻用一種奇怪又冷漠的眼神

  看著他,好心爲他向旁一指,「你走錯了地方,你該關心的人在那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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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江左風流一日盡

  這句話像一把淬毒的刀插在李景煥心上。

  簪纓只覺可笑。

  前世太子不是一心選擇先救傅妝雪嗎,他心尖上的人就在眼前哭泣,他爲什麽又跑到她面前來了?

  更可笑的是,直至今日簪纓才知曉,原來導致她前世下場悲慘的源頭,竟來自一塊小小的玉佩。

  簪纓從前猜測過,那日會不會是傅妝雪故意縱的火,就爲賭她在傅則安和李景煥心裡的份量?

  可傅妝雪今日已至窮途末路,她縱使把自己燒傷也換不回什麽來,再做這個局已經沒有用處——那便是,連傅妝雪自己也不知道那玉石的來歷了。

  傅家把傅妝雪當成寶貝,想把一切珍奇之物都送與她,而傅妝雪不捨得從前的富貴,每日將引火燒身之物貼身戴著。

  冥冥之中。

  可她又招誰惹誰了?

  腕子被輕碰了一下,衛覦見簪纓神情不對,頗有些冷地壓緊眉,目視那些專會掃興的人,掌心叩緊。

  簪纓在他下令之前,忙回神道無礙,讓一個扈從去收走傅妝雪的那塊玉佩,免得害人害己。而後簪纓拖著在發怒邊緣的衛覦強制轉身,往樂遊苑裡去。

  「小舅舅一會還要教我騎馬呢,開心點。」

  她已經不是前世的她了。

  如今她身邊有這麽多人,一層層地圍在身邊護在身邊,便是一個火星兒也不會再落在她身上。

  她何其幸甚,又怎會因這點小事擾了自己的興致。

  衛覦輕乜太子一眼,警告意濃,由著小小力氣的人拉著自己走。

  李景煥心神迷亂盯著那兩道離去的背影。

  過了好久,他低頭慢慢走到傅妝雪身前,聽見這燒傷的少女哭著呢喃,「爲什麽,她的命那麽好,爲什麽不能分給我一點呢……」

  「她的命好嗎。」

  「遇見你我,是她倒了大黴。」

  傅妝雪軟倒在幌柱邊,疼得發著抖,忍痛抬頭,對上一雙森紅鳳眸。

  下一刻,她驟然呼出聲來,是李景煥將手掌用力貼在她腰間燒爛的皮膚上,一點點捏緊,聲音卻很輕:「你是故意的麽?」

  方才見簪纓派人收走她腰間薰黑的玉佩,那玉佩懸掛的位置,正是傅妝雪腰上灼燒最重的地方,李景煥電光石火間便明白了。

  上輩子金匱書閣的那場火,後來如何查也查不出起火之因,竟是這樣燒起來的。

  他萬萬沒有想到,罪魁禍首會是這個女人。

  而他卻選擇第一個救她,反把阿纓留在火裡……

  「殿下……疼……我聽不明白,求您鬆手……」傅妝雪原已虛弱,躲不過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連連求饒。

  她臉上滿是疼色、不解、以至於絕望,不懂太子殿下爲何突然這樣對她。

  李景煥足足盯著那張脆弱求饒的面孔看了半晌,原來生死面前,心性才真,此刻她眼裡哪裡還有什麽韌性堅強,什麽脫塵不俗?

  他膚淺至此,會被這樣一個女人迷住眼。

  他要怎麽做、他還能怎麽做,才能彌補阿纓?

  模糊的視線落在沾滿血的手上,李景煥忽地鬆開,幾分忙亂往蟒服上揩,回頭去找阿纓,生怕她見了,怪他心狠涼薄。

  可那身邊已有了許多人視她如寶的女子,哪裡還會回頭看他一眼。

  簪纓將前塵往事拋在腦後,走進苑中,卻看見青石馳道上滿停著一排馬車。

  當先一輛車中傳出一道清脆嬌音,「阿纓姊姊!」

  車門一推開,簪纓愣愣望著那道跳下來的紅衣少女,驚喜不已,「阿嬋,你何時上京來的!」

  第二輛車,謝氏母女程蘊與謝既漾相繼走下踏凳,身後小婢抱詩囊,笑著向簪纓寒暄。

  第三輛車,王蓿王可貞以及另外兩個王家女兒,聯袂同下車來,鬢香影麗,朝簪纓頷首見禮。

  第四輛車,徽郡王夫婦攜手下車。跟隨的長史家僕中,有備茶爐酒具的,有捧香爐席榻的,有帶投壺羽箭的,也有牽馬伺駒的。李容芝夫婦露面後先向大司馬揖手,又對他們家的小恩人熟稔一笑。

  第五輛車,愛看鬥鴨的顧家夫人方氏下車,向簪纓興奮地揮舞手帕。

  第六輛車……

  第七輛車……

  陽光璨爛的季夏樂遊苑,寶馬香車,好友良朋,蘭亭華木,曲水流觴,都已爲她備好了。

  簪纓目光如點點繁星,轉頭看向衛覦。

  衛覦眼裡潤著一層光,似山瀉泉,淵生珠,學她口吻,「開心點。」

  這些人都是簪纓出宮以來結交的熟識,被衛覦一一邀了來,聽說是爲簪纓辦遊樂宴,每人都帶上幾樣新奇玩意給簪纓做禮物。

  宮裡下旨讓渡蠶宮給簪纓的事,如今已人盡皆知,由是便知道了之前所傳不虛,庾皇后的確私德有虧。

  謝夫人徑先上前拉過這孩子的手,「可憐見的,我本以爲那位娘娘只是看得你嚴些,誰成想,居然如此狠毒,我這幾日氣得睡不安穩,總覺小時沒有看顧好你,對不住你母親……」

  「都過去了,夫人太言重了。」簪纓才說罷,謝既漾又柔柔拉過她的手,殷切道歉,「本是我不平,圖痛快說了一句話,也沒成想鬧到這樣,前些日子外界議論你的話不少,我內心不安,阿纓諒我可好?」

  「哪裡的話,姊姊仗義直言,我想謝姊姊還來不及的。」

  女孩兒的笑靨軟乎乎的,才說一句,又被顧細嬋扳到身邊,嘰裡呱啦地關心一通。

  衛覦見她像陀螺一樣被轉來轉去,抬手將人解救出來,漫淡向前掃視一眼,命道:「謝家二郎二娘一隊,郡王、王妃一隊,操練起來玩馬球給我家女郎看就是了,囉唕甚麽。」

  他點的人是謝二郎謝止與謝既漾,以及李容芝夫婦,皆是平日裡玩馬球的好手,聽那語氣,竟似支使他們表演一場馬球賽給簪纓欣賞。

  簪纓整個呆住,受寵若驚地搖手,「這怎麽成?」

  而後不能理解地轉頭看衛覦,「小舅舅,這是做什麽……」

  「這有什麽不成的?」被點中的幾人卻不以爲忤,含笑活動著手腕,真有悉有尊便的意思。

  謝既漾已回頭讓使女去選馬挑球杆了,斜睨著衛覦,對簪纓笑道:

  「他?以前對我們發號施令的還少麽。可惜人家有大志,看不上咱們這些玩物喪志的世家後胤,發了誓言不再踏入遊園樂地一步,從軍去了。你老人家話說得狠,何以又破戒?」

  說到這裡,謝既漾終究不平,皺眉看著衛覦,「既說要保家衛國,便做些真章,在家門口陳兵列陣算什麽,大司馬何時威風夠了,打算退兵?」

  謝氏女真性情,看不慣的事便是皇后之尊也照說不誤,旁人怕衛覦,惟獨她敢說此話。

  場子裡沒有徵兆地靜了靜。

  「阿漾。」謝二郎扯她袖子,半阻攔半解圍,「你的清談手段還是跟大司馬學的,強逞什麽,今日只談風月,不說這些。」

  簪纓已有些爲難地看看謝姊姊,又看看小舅舅,生怕他惱。

  衛覦涼哂謝氏一眼,不見喜怒,「你玩不玩?」

  謝既漾看見簪纓看她的示弱眼色,仿佛在拜託什麽,無端像一種於人無害的小動物,脾氣硬是磨消了。

  她長呼一口氣,對這乖巧的小妹妹柔聲道:「阿纓還不會騎馬,今日看著我們玩就是了,待你學會,再一道上場不遲。」

  而後果然不談國事,四人熱身上馬,馬蹄勁揚逐飛塵,揮杆颯遝如流星。

  簪纓看得心潮澎湃。

  正這時,她自己的小馬也被牽過來了,是一匹尚未長成的汗血馬種,還不及她高。

  只見這匹小汗血馬,渾身栗子色的毛發散發著綢緞的亮澤,一雙深褐眼瞳,靈動非常,簪纓第一眼見到便喜歡上了。

  只是看它漫然昂首、鼻息噏噏的模樣,很有些傲氣,簪纓又不大敢靠近。

  「別怕。」衛覦帶著她去摸小馬的鬃毛,沒什麽客氣的,想怎麽捋就怎麽捋,那馬駒也奇得很,見了旁人不屑理睬,在衛覦面前卻貼首馴伏。

  衛覦細細地教簪纓如何握韁繩,如何夾馬腹,何處放鬆,何處用勁,而後在她腰間輕輕一提,便將人托扶上馬。

  「小舅舅!」簪纓視線驟然拔高,搖搖晃晃,驚呼道,「我還沒準備好呢!」

  「我在這,還能跌了你不成。」衛覦發覺女孩不敢怒也不敢言的神情,陽光斑斑點點灑在他眼裡,眸底始見笑意,耐心教她,「雙腳踩進蹬子裡。」

  「哦……」簪纓緊緊揪著馬韁,依言行事,這副馬鐙的高度是爲她量身而制的,小鹿皮靴踩上去,正好合力。

  只是她第一回穿騎裝沒經驗,裙裾裁得長了,有一截被卷進靴底,不免礙事。

  衛覦看見,單手控轡,另一隻手彎身低下去拉出那片柔軟的裙擺,意態隨性地繞上腕子,單手扯成個結,垂在女孩腳踝邊。

  晃晃蕩蕩,瞧著還有幾分俏皮。

  簪纓怎好讓他折腰做這個,臉頰立刻紅了,欲蓋彌彰般看看四周,總覺得大家都在看她,矮下頭低噥:「小舅舅,不好意思。」

  「別動。」衛覦淡道,「踩我手了。」

  簪纓慌忙「啊」一聲,又想縮腳又不敢塌下腰肢,一面握韁一面低頭,從沒想過自己這樣笨,學個騎馬都手忙腳亂。下一刻定睛一看,小舅舅的兩隻手骨骼分明,玉不染塵,正好端端地給她牽著馬。

  衛覦迎著她目光,逸麗的臉上有謔氣,「是不是放鬆了?」

  簪纓扳臉扭過頭,又逗人,又逗人。

  不遠處的亭帳裡,謝夫人程蘊看見這一幕,怔怔輕歎,「好多年不見十六郎有這種神采了……」

  繫馬高楊垂柳。

  好像當年少年。

  綴在馬駒後頭背匣的謝榆也嘖舌,原來大將軍教人,還有這種嬌氣的教法啊。

  想大將軍在軍鎮訓練重騎兵時,誰的馬術不過關,他就照著誰的屁股一腳踹過去,張嘴便罵,同僚便笑,埋汰得你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一鑽,保準下回不敢再犯。

  親自給人牽馬墜鐙的大將軍,太嚇人了。

  慢悠悠走在旁邊的林銳看著前方,忽然低問,「那東西收好沒有?」

  謝榆一瞬會意,撫按著衣襟回以低語,「放心。日日貼身帶著,睡覺都不敢離身。」

  林銳一笑,「那你可得勤些沐浴。」

  謝榆望著前頭泰然牽馬的高大身影,笑不出來。他得大將軍信任,懷揣的是大將軍的命,豈敢不視之如命,晝夜上心。

  忽而不知何處響起一陣悠揚笛聲,配合著場中催馬奪球的場景,極爲襯合。

  衛覦道:「蔡邕傳下的柯亭笛,這一代到了個姓卓的手中,說是江左第一。喏,那涼亭裡吹笛的就是,給你聽個響。」

  他慢慢牽著那匹個頭尚矮的小馬在柳蔭下走,無端有種大人溜竹馬玩的樣子。簪纓呢,自然就像個騎在竹馬上的小女伢,可她依舊樂呵呵,輕輕提醒,「小舅舅,當人的面你可別這麽說。」

  衛覦莞爾,笛音中,又指向簪纓上回來登過的曲橋,「曲水流觴,蘭亭行草,起於江左興於王氏,他家子弟在占盡風流才氣上的確得天獨厚,好風景,多瞧瞧。」

  那處水邊有文人雅士正在吟詩作賦,也不知誰是誰,臨風遠望,只見得翩翩大袖,飄帶如雲,又有紫羅香麝,妙語笑聲,真似一幅有聲有色的畫卷,雅人深致。

  衛覦沒有很多時間能陪她,那便索性收攏這些高冠風流,教她一日看盡。

  簪纓果然目不暇接,然而更多時候,卻是捨不得地頻頻低頭去看小舅舅神色。

  她想知道他費了這麽多心,是否也和自己一樣快活。

  少女小聲道一聲:「謝謝。」

  她最幸運的事,是老天垂憐給了她今生重活一次的機會,第二幸運的事,便是這輩子能在離開皇宮的第一日,便遇上小舅舅。

  他讓她之前預想過的,所有那些一人獨行的艱難與困險,通通落空,給她的卻是一種即使閉著眼掉下馬背,也篤定有人會接住她的踏實感。

  「說胡話。」

  場中的馬球賽到了尾聲,已經分出優劣,到底是徽郡王夫婦齊心配合更勝一籌。望著那些打馬如飛的身影,簪纓豔羨,「我何時才能像他們一樣?」

  衛覦道,「很快。」

  「小舅舅又哄我。」簪纓也不氣餒,神氣地坐在小馬鞍上,語氣嚮往,「聽說阿母就很會騎馬,馬球也打得極好。」

  衛覦沒回頭,閑聊似的問:「阿奴想學你母親,成爲素姊那樣的人?」

  簪纓想了想,搖搖頭,「像阿母一樣行萬里路,識萬般人,像阿父一樣讀萬卷書,我都是不敢想的。我只想……活一活自己。」

  衛覦笑一聲,「好志向。」

  「小舅舅,外面,是什麽樣子的?」

  衛覦沒怎麽想便說,「沒有這裡好,但不會一直那麽不好。」

  又走了半裡,他站定輕籲一聲,汗血馬駒令出則停,男人拍拍馬頸,回過身,用抱小孩的姿勢穿到腋下把人接下來,輕輕放回地面。

  少女額角凝著晶亮的汗珠,衛覦隨手拿袖子抹了,好似想順便摸摸她的頭,最後還是退開。

  只有一雙沉沉金石質的眸子落在她身上。

  「有機會,自己走出去看看。」

  他眼裡有一種簪纓看不懂的期許,卻那麽深重寬和。

  簪纓一下子癡迷住了,忘了腰臀上的僵硬酸疼,烏潤如珠的眸子輕仰著與他相對,一時移不開眼。

  忽而一道呼聲驚破垂柳下的靜謐,「阿纓,過來吃個果子,歇一歇罷!」

  衛覦徑先收回視線,放她去和阿嬋她們說話玩樂。

  王五郎急匆匆打馬入苑的時候,那邊曲水流觴的詩會還沒結束,衆人也漸漸地接受了大司馬在場的事實,膽子放開了些,一見王璨之,口哨聲紛紛響起,「五郎,你來遲了,待會罰酒三杯啊!」

  王璨之不理那幫子狐朋狗友,然而一路過來,見到小仙翁葛天師的嫡系徒孫坐而論道、見到江左第一卓大家臨江吹笛、還有談玄對弈的、投壺射柳的,個個都是個中翹楚,平日不輕易踏入俗地,今日卻齊聚於樂遊苑,各行各事,宛如一幅流動的江左名士圖,越看越心驚。

  而他家姊妹幾個,正在彩帷敞帳下伴著一妙麗少女,談天說地,看起來其樂融融。

  那白服騎裝少女是誰,王五郎又怎會認不出來。

  「往哪看呢。」衛覦獨自在水榭相隔的池闌邊閑閑看魚,馬過塘前,抽了王五坐騎一鞭。

  王五踉蹌下馬,看看水榭外的光景,又看看脾氣比十年前還捉摸不定的舊友,不敢惹他,試探道:「真下足了心思,就爲帶個人玩?」

  卸甲單著玄衫的年輕北府都督,背身倚闌,瀲灩波光晃映在他削刀俐落的側頷上,「江左風流,不過如此。她沒見過,今日多聽聽多看看多玩玩,往後也許見不到了。」

  王璨之聞之臉色微變。

  他是從下朝的父親口中聽聞,今日在朝堂上太子突然提議助大司馬北伐,覺得此事蹊蹺不詳,才匆匆趕來的。

  他不知太子是受了衛覦的脅迫,還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算盤,只知自家老爹險些被氣得破了多年的養氣功夫,他也一定會對北伐反對到底。

  王五郎素來俗務不沾身,唯獨此事,他不得不來當面問一問曾經一起喝酒如喝水的老朋友,「不會準備答應吧?」

  衛覦冷笑一聲。

  「豎子敢提,我就敢接。」

  王五郎默默良久,望著園內那些釵裙冠帶,輕喟一聲,「南朝衣冠風流,浮華金粉,衆人皆醉,有何不好。」

  「沒什麽不好。」衛覦意外回應了他,「不止好,而且好過了頭。」

  好得偏安之人樂得麻醉自己,眼前繁華便是國安民泰,不知北朝鐵蹄之下,漢人骨壘成山。

  「三次北伐,兩敗一慘勝。」王璨之轉頭看著他,「我不看好。你心裡也明白,現下朝中沒有人心所向,不是最好時機。」

  衛覦嗓音泛冷,直接譏諷一聲:「肩不能提的廢物,五石散夠吃嗎?我用你看好?」

  廢物王璨之不以爲意地縮縮脖子。憋了半晌,他終是不放心地又道:「世家不會有人贊同,後援設卡,輿論施壓,哪怕你是戰神轉世,怎麽打?舉一國之力北征,其役若敗,才安穩些年頭的江左基業,還要不要?太子不像安了好心,你富有春秋,何必急於求成?」

  他不明白,衛覦這些年爲何著急一力促戰。

  就像鮮少有人知道,弱冠之齡接掌北府的衛家十六郎,今年雖才二十有五,所剩時日,難說還有幾年。

  「小舅舅!」

  水榭外突傳來一聲害怕得變了調子的尖叫。

  衛覦眉峰瞬沉,翻身踏欄杆,如鷹隼抄掠的身姿一躍上榭台,才要循聲奔去,他靴底一碾而滯,膂背鼓脹的肌肉忽又鬆馳了下去。

  防風紗帳中驟然爆發一片女子的嬉笑聲。

  最顯嬌小的簪纓被圍在其中,急得去打顧細嬋的手背,又無濟於事地攔著左右不讓她們笑。「你們別玩了……」

  顧細嬋一臉得逞的開懷:「看,我賭贏了吧,不過知道世叔會緊張,但怎麽會緊張成——噗哈……」又是一陣笑得東倒西歪的謔鬧。

  只有簪纓惱得很,即使看不清小舅舅面容,還是含歉地向水池這邊張望。

  身經過百戰的男子獨立高榭上,風吹裳袍,輕吐一息,抬手捏捏眉心。

  王五郎驚異不止。

  更令他驚異的,卻是幾日後朝會上,接連三天上朝不發一言的大司馬,在太子與丞相再度討論是否該北伐,爭執不休之際,鎧履上前,沉著開口:「衛覦願領兵北伐匈奴。」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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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張嘴咬住,是甜的

  太子舉議大司馬北征,簪纓是從樂遊苑回府後方得知的。

  非止是她,因著衛覦下朝後直接帶她赴苑遊樂,口風嚴得緊,隻字不曾提,所以參與宴會的大多數人都不知曉,這才有了簪纓心無旁騖盡情玩樂的一天。

  她回家聽說了此事,猝不及防,隨即一想小舅舅在朝會上方聞此事,下朝後卻還能神清氣閑地帶她玩樂,稱得上心有驚雷而面如平湖的大定力。自己耳濡目染,也不可太過浮躁,這才按捺擔憂,慢慢思量。

  而自從衛覦在廷議上表明北伐的意願,那些反對太子的聲音,便都轉向了他。

  接下來的幾日,衛覦上朝只有一件事:吵架。

  都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然真到了用嘴皮子定真章的時候,提槍杆的哪裡說得過提筆杆的?

  可衛覦偏就是個異類。

  此前朝野很少有人用「文武全才」來形容衛覦,一是因南朝這位大司馬常年以馬上單手提一杆百斤重的隕鐵綠沉槊,身先衝鋒斬敵顱的驍悍作風示人,膂力怖人,武勳卓著,戰力又聞名南北豪雄,加之那個流傳甚廣的月圓夜後暴虐嗜血的傳言,人們便忽略了,衛覦本是出身於玄儒雙修世家的家學淵源;

  二是因爲,當朝以名門高士爲貴重,以兵革爲賤籍,即便做到大司馬這個位置,統兵十萬二十萬又如何,高閥豪門依舊羞於將其與衣冠子弟相提並論。

  百年之前,以王謝爲首萬人空巷去追捧名士衛玠是一回事,可如今對待這個棄文從武的河東衛氏後人,士族內心既懼,又想表現出清高的不懼來,哪怕知道衛觀白少年時文采驚豔的人,也絕口不提此事,故意忽略此點。

  可睜著眼睛裝睡有用嗎?
  他們又吵不贏。

  「想晉朝南渡之初,元帝尚有言:‘寄人國土,心常懷慚。’」

  衛覦立於太極殿丹墀下,身後只有零星武將,對面是以太子爲首的名士公卿,一人獨對,氣度凜重從容。「先祖以江左爲異國,以身居江左爲寄人籬下,永嘉之恥不忘,收復之志永懷,至今百年而已,神州陸沉,百年丘墟,諸公便都忘了嗎?」

  王逍肅色道:「大司馬也言,此爲初渡年間事。當時亦有驃騎將軍回答元帝,王者以天下爲家!帝王所止,便是國之鼎都,故有王氏先祖輔佐元帝於江左經營,有了這百年太平光景。」

  「太平光景?」

  衛覦一笑,「想是你王氏一家的太平光景吧。本帥記起,昔日王家祖上有人糾兵叛亂,意欲謀國,做丞相的王家兄,剿滅了做叛賊的王氏弟,過後王氏還是穩坐這世襲罔替的丞相之位。對了,胡族進犯中原時,未南下的王氏子弟留在北魏朝廷,如今也混得風生水起,同太原王氏一道,給胡兒策力謀國。琅琊王,太原王,你們王家真出人才,旁人哪裡比得。」

  王丞相發覺他每說一句,陛下與太子的神色便沉吟不定一分,養氣功夫再好,也不免鬱結。

  王逍道:「無須挑三撥四,現下說的是北伐。南北隔江對峙多年,已形成微妙平衡,然我朝國庫始終不盈,當務之重在民生經濟,不宜大戰。大司馬卻嗜殺好戰,定要打破這平衡,到時生靈塗炭,便不怕成爲禍首嗎?」

  衛覦慢慢念出「國庫不盈」四字,漫然瞥睫,叨咕了句貌似沒頭沒尾的話:

  「荊州謝刺史,日食一萬錢。建康丞相府,奇石盈庭旅。陸家出行,銅鈎紖車,瑩牛蹄角。郗氏燕居,莊園十餘座,蔭客上千人?」

  在場臣僚半數色變。

  被影射窮奢極欲的代中書令陸抗不悅地道聲:「你——」

  衛覦接話,「我罵人就罵人,別揭人短啊,是不是?」

  陸老府君臉上陣紅陣白。

  王逍闔目養神。

  李豫在座上輕咳一聲,冠冕下的嘴角冷冷翹起。

  雖說桀驁難馴的衛十六和盤根錯節的士族之勢,都令皇帝頭疼不已,但憑心而論,衛覦這幾句譏諷,狠得快慰宸心。

  衛覦卻沒興趣討好誰。

  一身鐵甲鋒寒,拄匣而立的男人收梢眼鋒,懨淡地撂下一句:

  「北朝有吞併江左之心,南朝無光復漢家之念,遲或早,國恒亡。」
-
  「李景煥提議北伐,事出反常。阿玉,我想他一是想解北府兵困城之急,二是順水推舟,調走大司馬,對唐氏覬覦之心不死,然否?」

  簪纓在府裡也沒閑著,說事的同時,她還騎著新得的汗血小馬駒在園子裡溜躂,加深熟悉騎馬的要領。

  沈階則生疏地騎著一頭青驢,跟隨在女郎身邊。

  於是便有了新蕤園中一女騎馬,一子騎驢,各自晃晃悠悠,並行議事的滑稽場面。

  好在這府園夠大,容得下他們來回走馬。

  幾日前在樂遊苑,沈階初次學騎馬,坐騎便是這頭骨架瘦小的青毛驢。倒不是衛覦故意折辱人,而是沈階個頭雖高,人卻削瘦,一身的書卷文氣,怕頭一次跨坐北府高頭大馬,雙股受罪,這才換了驢子。

  沈階本人寵辱不驚,好似騎驢騎馬都不甚緊要。他沉吟了一下,在驢背上傾身低聲道:

  「除了覬覦唐氏,恐怕,還有對女郎覬覦之心不死的意思。」

  他想起了那日太子殿下追到女郎面前的神色。

  他與太子身份泥雲,然而同是男人,他認得出太子的眼神,那可並非絕情絕義,相反,是欲求不得。

  沈階漆黑的眼珠落在女郎耳垂的白玉墜子上,不敢多抬一寸,說這種難以啓齒的話,語氣唯有認真,「女郎要當心提防。」

  簪纓默了一下,不理此節。卻是守在馬下護著她的檀順耳清目明,聽到了這一句。

  少年眉頭緊皺起來,卻不曾插嘴打斷他們。

  簪纓攬轡道:「好,就算他有此打算,上回你說過,世家不會贊同兵出中原。」

  沈階點點頭,正要細訴,簪纓已接著道:「之前你告訴我,南朝現有的稅制採用租布調,百姓交稅,士人卻可免稅,而各大門閥非但免稅,下面的佃客莊客同樣不需向朝廷交稅,只服務於世家,稱爲蔭戶。依律,一等世家蔭戶五十,二等世家四十戶,依次遞減,然而事實上,又常有世家的蔭戶逾超了定額,豢養門客幾千、私屯私兵幾千,朝廷卻又無從追究的事。這樣一來,富庶之族不納稅,入繳國庫的重擔便全分攤在平民頭上。

  「而一旦北伐征軍費,加征稅賦,則百姓承擔不起,怨極生禍,恐怕有變。若不從百姓身上出,便要世家讓利,晉軍北上途經之州郡,糧糗不入庫,直接換成助軍費,各州的太守刺史,又多是士族出任,必會損之利益。」

  沈階贊然點頭,隨即唇又抿緊,「世家與朝廷爭利久矣,朝廷卻奈何不得世家久矣。爲君至此地步,爲臣至此地步……」

  坐下驢子輕噴鼻息,沈階身子顛了一下,掃了掃雜念,道:「方才女郎說的是世家門戶私利。其實也有公認的不宜北伐的理由,便是軍糧補給的問題。」

  簪纓看過去,見青衫幕僚皺眉,「想從建康到打洛陽,再至黃河,戰線太長,相當於千里饋糧。」

  沈階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不太容易。」

  簪纓細細的黛眉蹙起,「是怕北胡截斷,還是南朝內部有人動手腳?」

  對於這個大問題,沈階顯然覺得他們不過是在紙上談兵,過於虛浮,含糊地道,「兩者皆有。」

  「姊姊別忘了,就算沒有這兩者之礙,江南的驢馬數量太少了,運送軍資只能靠水路。」

  卻是檀順把話補全,叉手扳著後腦勺,仰頭道:

  「南邊的戰馬不如北邊多,南朝的人口也不如北朝多,打仗運糧呢,是這麽算的,一兵之糧,常需四人負運,也就是說,大司馬若帶十萬兵馬北伐,便至少需要四十萬人負糧,當然了,若用牲畜去運更方便簡省,但而今是盛夏,牲畜多發疫病,一牛馬死則傳染一廄,反而會延誤戰機。」

  說到這檀順咦了一聲,輕輕嘀咕,「不該呀,大司馬熟知兵法,怎會選擇在夏季長途跋涉開戰……」

  簪纓有些意外地看向這個一笑起來便熱忱無憂的少年。

  檀順眨眨眼,「若無姊姊退婚這檔事,阿父本要送我去軍中磨礪幾年的,所以阿寶多少知些皮毛。」

  「所以,」簪纓左右看看,「你二人都不看好北伐嗎?」

  檀順望天不語。

  沈階輕撫毛驢鬃毛,半晌道:「大司馬高瞻遠矚,非小人能夠揣測。」

  簪纓聽出他言下之意,目光微沉,深思幾許道:「如果唐氏願意出資助軍,出動旗下人力呢?」

  檀順眉頭微跳,沈階卻沒有太意外的樣子,淡道:「我想最後大司馬若能說服朝廷同意出兵,那朝中必然有人會提出,讓唐氏解囊紓難。竊以爲,大司馬斷然不會同意。女郎,這些年養北府軍,大司馬寧可一力支撐,都沒開過這個口子。」

  簪纓經此一提醒,醒悟過來。

  是了,若唐氏主動請纓出資,便是正中那些世家的下懷,世家樂得一推四五六,不出錢也不出力,隔岸觀火,說不定還會幫點倒忙。

  到那時,唐氏騎虎難下,便真是與北府綁在一起共浮沉了。

  生意不是這樣做的。

  從前簪纓聽過一句俗語,崽賣爺田心不疼,還道做兒孫的太不孝。輪到她自己,這還沒幾分能耐呢,竟也拿著母族的資財慷祖上之慨起來。

  今後要警惕、警惕。

  她心中告誡自己,身下的馬兒忽似調皮,躬背卷了卷前蹄,簪纓不防被帶得向前一倒,下意識叫出一聲。

  「小心!」

  檀順馬上抬臂去接,沈階同時心頭一緊,驅駕上前護她。

  殊不知那小馬駒只是與新主子玩,斷無摔了主人的道理,簪纓一晃便穩住,卻是沈階禦術生疏,沒控制好衝力,勒韁驢停人未停,一下子從驢背上骨碌了下去。

  「哎呀。」檀順敷衍地輕歎一聲,「先生怎麽摔了,怪我騰不出手來,還好?」

  說罷笑笑地立在那裡,也無去扶的意思。

  「無事。」沈階漠色站起,腳踝崴了一下,仍舊立得筆挺。

  「傷到哪裡沒有?」簪纓急忙問了一句,在檀順的幫助下從馬背上一點點蹭下來,趕到沈階身邊上下打量。

  沈階搖頭。

  知他素來嘴硬,簪纓便令他在府上抱廈休息,又召醫士替他看看。

  沈階去後,檀順癟癟嘴,「姊姊待他真好。」

  簪纓哭笑不得,學舅父輕敲他一記,又軟聲道,「今日謝謝你陪我啦。」

  小名阿寶的少年笑容燦爛。

  馬夫過來牽馬回廄,簪纓哄好了少年,日上三竿的陽光漸炙,便也回內寢歇息一時。

  其實她的腰早就酸了,兩隻腿根也磨得發疼,沉浸思慮時還不覺得,回屋春堇給她上藥,大驚小怪地叫道:「這裡都磨破了,小娘子感覺不到疼嗎?」

  簪纓一瞧才知,果然兩條腿內側都有一片雞蛋大小的紅淤,上頭水泡磨破,滲出絲絲的膿血。

  她顰眉唔了一聲,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淤紅的邊緣。

  「他們說剛學騎馬的時候都是這樣的,要是半途而廢,再撿起來還是一樣疼。」

  春堇蹲在榻前,無奈地捏開小娘子的手指,邊吹邊給她塗上沁涼的藥膏,又取來一件寬鬆不磨皮膚的乾淨裙裾。

  都料理妥當,她方騰出空來勸道:「那小娘子也不必如此拼命,小娘子出行都坐車,一年能騎幾回馬呢。奴婢可聽說,常年騎馬的人,屁股上,那個……摸起來,那個……小娘子皮膚又嫩……」

  簪纓琢磨了半晌,才明白她是在隱晦地提醒自己:騎馬生繭,不利觀瞻。

  她活了兩世,對人事並非一無所知,失笑仰倒在榻上,攤開雙臂眼望茜紅色的帳頂,頰邊生出個小梨渦,「姊姊可真會想!我又不找夫君,在意這些做什麽,我不但要騎馬,趕明兒還想學弓射呢。」

  說到這裡,趿掉了繡鞋的小女娘想起一個掌心生繭的人,抬起自己白嫩的小手,舉到眼前,在指窩上戳了兩下。

  等這裡生出了繭,她也許就能更立事一點了。

  思緒漫衍,簪纓不免又想起小舅舅北伐的事。

  她從不懷疑小舅舅的能力,既然他在朝堂上答應下來,那麽必是有十足的把握吧。

  只是自己智不足則多慮,不知道有什麽能幫上小舅舅,想多瞭解一分罷了。

  她也總不能沒分寸地直接去問。

  事成於密敗於洩的道理,簪纓還是懂得的。

  春堇卻順著方才的話,惶惑道:「小娘子不願尋夫婿嗎?太子……已經過去了,小娘子值得一個好郎君,千般好萬般好地待您。」

  簪纓軟著腰肢翻了個身,桃花眸裡盈著笑,注視春堇:「姊姊今日怎麽這樣肉麻?」

  春堇臉紅了,她不覺得自己哪裡說得不對,倒是看著女娘日益嬌媚大方的笑顔,有種明珠麗日難奪其光的豔采。

  她輕聲道:「奴婢說的都是真心話。奴婢瞧著……那位檀郎君,對娘子便很上心。」

  連這擦傷的藥膏,都是檀郎君提早備好送來的,還不讓她多嘴告訴小娘子。

  簪纓收起了玩色,起身,正坐於榻沿,聲音同樣輕軟:「他的確很好啊。但是姊姊,尋個郎君、嫁人生子,對今日的我來說已不是緊要的事了。」

  見春堇臉上迷茫,簪纓恬然一笑,沒有與她深說。

  她一直知道的,她之所以得到這麽多人的愛護,究其根本,是因爲她是唐素的女兒。

  大家的交情先是與母親的,包括杜伯伯,包括小舅舅,包括檀舅父以至於大小檀郎君,以至於謝夫人、顧氏家主……然後,這份遺澤才到了她的身上。

  所以眼下最要緊的,是她得讓自己的能力配上這個身份,變強一點,再變強一點。

  不說接掌唐氏,至少不能連小她半歲的阿寶都能款款而談時,她卻只能茫然附和。

  那她就白活這一世了。

  至於人世情愛。

  她嘗過一個爛果子,吐掉了蟲,嘴裡猶覺噁心。若能等到一日,她可以像阿母那樣,對一個男子一見便覺順眼了,不管什麽身份高低什麽世俗禮教,搶回家來,那便是緣分到了吧。

  ——那也得那個人順眼她?總不好強搶的。

  阿父不就很喜歡母親?

  可又不能保證一模一樣。

  罷了,一不小心庸人自擾的女娘彎起桃花眸,她還小呢,不緊要,不緊要。

  「女郎,大司馬下朝了。」

  這時阿蕪在門外回稟一聲。

  簪纓聽見,忙散了思緒,下榻穿好鞋子,帶上一早用冰鑒鎮上的冰酪盞,過去麾扇園。

  那廂衛覦才回房脫下鎧甲,換了件帝釋青大袖襴袍,便見這小女娘捧著冰盞而至。

  她今日的衣裙飄展蓬鬆,拂逸進門時,像一陣飄進的絮霧雪凇,又輕又沁涼。

  將那些朝上紛爭,士人嘴臉,陰謀算計,一瞬都滌蕩乾淨了。

  垂眼看見她手裡的東西,衛覦將手上的綢帶反手繫在漆黑髮髻上,輕振袖管,嗓音散漫:「是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還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細看他面上無疲色,簪纓才放下心,並不問朝堂上的結果,煞有介事道,「是投桃報李。」

  又抬手往前捧,給他解暑。

  衛覦看見她冰得微紅的掌心,眉心微動,接過了,用銀匙撥了撥。

  「怎麽沒有櫻桃?」

  「怎會?」簪纓訝然低頭,那枚甜果是點睛之筆,她從食盒裡捧出來之前還特意檢查過。

  下一刻,只見兩根骨形修長的指頭隨意挑著銀勺,盛著那顆鮮紅掛冰珠的櫻桃,往她嘴邊送。

  又上了一回當的簪纓,閉緊比嬌嫩櫻皮更嬌氣的菱唇,不認同地看他。

  「嗯。」一聲短促的沒有含義的鼻音,勺子仍半鬆不緊掛在男人指間,沒往前遞,也沒收回分毫。

  簪纓張口咬住。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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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衛娘娘究竟為何而死

  衛覦眼神溫暖。

  忽記起本草有言,櫻者,穎如瓔珠,故名櫻,花白繁如霜,先百果而熟。

  男人垂眼落在女孩簪玉的烏黑髮頂。樹不甚高,三月熟時須守護。

  搶食了冰酪精華的簪纓有點不好意思,見他半晌不語,「小舅舅在想什麽?」

  在想,著藥典的人不務正業,竟也作此靡麗之辭。衛覦收回視線隨口問,「單給我備的?別人都吃過了嗎?」

  簪纓笑說:「都有的,這個是特意給小舅舅留的。」

  衛覦便不語了。

  慢慢吃完一盞酪,他告訴簪纓要去江乘縣一趟。

  簪纓這才知道小舅舅擬去拜訪顧公,回府原是換衣裳的,忙起身相送,又有些懊惱自己,「我是不是耽誤小舅舅事了。」

  「是啊,欠我一顆櫻桃。」衛覦邁出門前回頭,「下回補我。」

  他出門後,經過徐寔的房門,問軍師要不要一道去顧氏別墅。徐寔笑回,「明知是挨罵去的,主公請自便吧。」

  衛覦也不勉強,一徑去了。

  雙手互插袖管的中年文士坐回案前,他面前的書案上鋪著一張南北軍勢輿圖,羊皮圖上頑童胡鬧般零亂布著幾顆黑子,徐寔低頭陷入沉思。

  東堂抱廈,腳踝已上過跌打藥的沈階同樣手托著一張地圖,鋒目如漆,久久不語。

  狄華軒,檀家父子對席而坐。

  聽說了衛覦有意北伐的檀棣愁眉難展,問他兒子,聖上同意大司馬之請有幾分可能?檀依搖頭,檀棣便搓著自己圓潤的臉蛋子道:

  「我看又要不太平了,那三吳水路漕運,本是留給纓丫頭做嫁妝的,你看她那偏心眼的模樣,真若開戰,要她不聞不問只怕也難。爲父想趁眼下把這方面和老杜交接個手,等唐氏能順利接管過去,交到阿纓手裡,我便也少了點愧疚。」

  三吳首富是個說幹就幹的個性,言罷便定下,「我明日便回吳興主事。你和阿寶在這好生陪著阿纓。」

  檀依看著鬢邊已生銀絲的義父,道:「碼頭漕運派系多,瑣碎更多,我與阿父同回,幫著阿父料理。」

  檀棣有些意外地看著大兒子,「你捨得走?」

  「她要的原不是風花雪月。」檀依微微笑了一下,溫潤掩蓋了黯然,「若能幫她分些憂,那也是好的。」

  北伐之議一經傳出,引發朝野爭論,廣納名門學子的太學更不能免俗。

  在滿是玉冠烏髮的年輕太學子弟中,卻有一個白髮如雪之人格外顯眼。哪怕淪爲整理文籍的末流小吏,坐在角落草席,也惹得來往的太學生頻頻側目。

  有好事者不懷好意地上前問他:「小子向傅博士請教,南朝應不應當在此時北伐中原啊?」

  一言既出,哄堂大笑。已被黜落博士頭銜,身居九品的傅則安銀絲垂鬢,身穿泛舊九品公服,微微佝僂地咳了一聲,滿身沉沉暮氣。

  唯獨那張皮囊俊逸如舊,甚至因爲染了落魄氣,透出幾分落拓灑淡。

  從前嫉妒他靠著家中裙帶與太子出入同止的太學士,一見傅則安這張還剩下幾分風韻的臉,更加來氣,人都廢了,還裝著高人風範做什麽!

  反正傅則安背後已無靠山,便惡狠狠笑道:「怎麽不說話?從前做我等先生時,在上席侃侃而談不是很自得嗎?想是被大司馬狠狠教訓了一通,便苟如蠅犬了?啐,曾認你這首鼠兩端虛僞之人做先生,真是我大大的晦氣!」

  昔日同僚懷抱竹簡猶豫地立在門扇外,沒過來阻止學生。

  傅則安收回餘光,在哄笑聲中抹掉臉上唾沫,平靜道:「大司馬戰無不克,英勇如神,厲兵秣馬數年,只待出鋒一戰。北伐,自然是勢在必得,利國利民之舉。」

  發難者不可思議:「你爲了舔人癰痔,臉都不要了吧?!我還分明記得你從前講孟子,說戰不輕啓,而今……哈,世上還真有如此厚顔無恥之人。」

  其他負有識見,認爲北伐不利的太學生,也紛紛義憤填膺地上前斥責。

  九品官身,原本便是連尚未入仕的華宗貴胄都不如的。

  傅則安被圍困在中間討伐,斥聲震得他胸肋的舊傷發作,連咳數聲,也只是道,「勸爾曹消停些,爲保自身,莫惹大司馬發怒就是了。」

  這句話可算徹底激怒了這些有風骨的少年郎,他們萬萬不想被人當作是怕了誰才不敢言聲,紛紛道:

  「我等豈如你一樣屈從於威權!諸位,咱們這便一同上書請命,求陛下聖察,收回成命!」

  出身名門不怕天高地厚的少年輕狂,一呼便有百應,紛紛離開這晦氣的僞君子去寫奏表。

  傅則安在無人處低頭,沉如死水的臉上,如願浮起一抹冷淡笑意。

  他只能幫到這裡了。

  次日朝會,太極殿外寬敞平闊的廣場上,白壓壓跪倒一片人,兩千名玉袍廣帶的太學生齊齊伏闕,聯名上表天子勿啓禍端,不可北伐。

  關注著朝中局勢的簪纓在府內聞之愕然。

  「兩千太學生臨禦上表,反對北伐?怎會如此……」

  她凝眉思索,如此整齊的行動,必是有人從中勾連,那麽又是誰在背後授意此事?

  「看見了吧!」朝堂上,反對北伐最激烈的臣工立刻道,「這便是民心所向,大司馬切勿一意孤行。」

  衛覦聽著猶在耳邊的震震請命聲,未向大敞的宮殿門外施捨一個眼神,寡淡的神色間浮出幾分薄戾,「北伐勢在必行,非臣子妄議朝政者,殺。」

  殺太學生,自古是國運衰退的不祥之兆,哪怕暴君也要忌憚幾分。王逍忍無可忍:「衛家子莫太跋扈了!」

  「怎麽了?」衛覦乜目反問。

  衛十六跋扈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他跋扈,君知,臣知,太學知,百姓知,江南江北都知,又怎麽了?衛家落難時,何人過問過他?而今他想做的事,又何須過問這些人。

  皇帝在上首,一語不發,面容籠罩在一層淡淡陰影裡,讓人猜不出他在想什麽。

  他之所以容著文武群臣在太極殿吵了這些天,是因那日太子向他獻策時,說的那句——「可以用北伐一戰削減北府、世家、北朝三方元氣,好過各自勢焰高張,積攢到淩主那日一同爆發,狂瀾難挽。」

  李豫是謹慎之人,對收復中原的心念不大,只想一步步削減門閥勢力,讓晉朝國祚莫斷在李家人手上,便無愧先人了。

  他也知道北伐風險不小,怕北府兵一旦北入關中,門戶空虛,江左後方的荊襄之地會出動亂。卻又是太子積極遊說:「而今王氏坐鎮揚州,謝氏坐鎮荊州,流民帥劉氏在豫州,哪一方敢亂,都要掂量掂量是否會被另兩家聯手吞食,正是似險而不險,加之南朝西門還有蜀親王鎮守,更多了層保障。」

  李豫知道太子一直視大司馬爲眼中釘,他的真實目的,是想調十六出京師。

  可也不否認,太子所言有幾分道理。

  李豫私下問過兵部尚書,南北開戰,勝負幾何。

  已是官場老油子的兵部尚書含糊良久,被皇帝逼出了一句實話,單論天時地利,南三北七,若領兵者是衛覦,則可多添二分勝算。

  五五平分。

  勝負參半。   

  「朕。」皇帝終於開口。

  李景煥一瞬捏緊掌心,緊緊看向丹墀上的父皇。

  衛覦眼皮都沒抬。

  就在這時,黃門侍郎忽在殿外聲音不穩地啓稟:「陛下,顧明公……顧沅公服求見陛下!」

  皇帝要說的話一下子咽了回去,眼前旒珠猛晃,對於這位十餘年前立誓不再入京的前任太傅的到來,驚喜交加:「宣!」

  衛覦眉宇輕沉,想回頭又忍住,閉目輕輕一歎。

  只見年逾古稀的顧沅身著一品大料官服脫履入殿,兩列臣僚紛紛揖首。

  顧沅目不旁視,沉著面向上首,不卑不亢道:「草野遺民,對廟朝沸議,懇請妄言一二。」

  他上朝不拜君,皇帝卻不以爲忤,對顧老格外恩厚,「顧公請講。」

  ——「小娘子,顧公入朝了!」

  杜掌櫃派人回東堂稟報,簪纓聽見後,愣了片刻,一下子放鬆下來,「這便好,顧公一定會幫著小舅舅說話的。」

  回話者卻猶疑搖頭,「罷朝後消息傳出來,顧氏家主……與二千太學士一樣,激烈反對北伐,當堂數落大司馬……不顧民情,冒進餮功。」

  簪纓怔忪無言。

  她想不明白,不是說顧衛兩氏是世交嗎,上回小舅舅帶她上門拜訪,顧老先生態度和善,視之儼然如子侄,爲何要當廷與小舅舅針鋒相對。

  難道,北伐當真不成?

  簪纓隨即搖頭屏棄此念,她對衛覦的信任根深蒂固,他既說行,她便信他。她想起的是另一樁事:據她此前聽聞,顧氏與衛娘娘的仙逝有莫大關連,由此怨恨皇室,舉族遷徙。今日顧老先生破例入宮,固然因爲北伐事關重大,可她依舊不知顧老先生與皇室的舊怨是什麽。

  她始終不知,衛娘娘究竟爲何而死……

  簪纓曾問過杜掌櫃,杜掌櫃旁的都與她知無不言,唯獨這件事,含含糊糊,說是皇家秘辛,不宜多說。

  她也是在宮裡住過的,見杜伯伯不好啓齒,怕觸到小舅舅什麽忌諱,往常便都不問。

  可今日想起這一樁,簪纓細細地推算回溯,心緒忽然有些沉墜。有個模糊的抓不住的念頭在她心裡浮沉起落,讓她覺得有些……怕。

  後半晌,簪纓去了趟郗太妃的院子。

  本以爲郗娘娘久居宮闈,必能給她答案,誰知郗太妃聽說她要問先皇后的死因,捂著額頭喃喃,「老了,記心不中用,許多事都想不起來了。」

  簪纓侍奉老人家這麽久,怎會分不出來她何時是真糊塗,何時是裝糊塗,蹲在太妃膝前,認認真真問:「娘娘,您不願告訴我,是不是怕我知道什麽?」

  郗太妃看著這個眼神清澈執拗的小女娘,忽在心中想:這孩子若能一輩子單純無慮地生活下去,就像衛氏期盼的那樣,該是多好。

  於是她含笑搖頭:「先皇后是病逝,哪裡有什麽願說不願說的。都是過去的事了,阿纓不必多想。」

  簪纓靜靜對上郗太妃慈藹的目光,好半晌才點個頭,從正房退出來。

  當日,江左第一士族顧氏家主入宮反對北伐,大司馬依舊堅持,直至下朝猶未有定論。皇帝留顧老留宿宮省,顧老出乎意料地答應下來。

  當夜,衛覦不曾回新蕤園,陪顧沅宿在台城中。

  簪纓這一夜睡得不踏實,翌日一早,她又聽說檀舅父這就要回吳地去。

  這件事此前全無一個徵兆,她心中不捨,挽留兩回,最後惹得檀棣捂上眼睛不看她,說有要事定得回去處理,捂著眼睛出的府門,捂著眼睛上的馬車。

  簪纓鼻頭也酸酸的,只好送檀棣與檀依至秦淮河渡船前。

  棄車登船前,檀依的背影頓了一下,轉回簪纓身邊。尋常的白玉襴袍穿在他身上,有種溫潤合襯的韻味,即將成年的少年郎目光輕柔地凝視簪纓,低低道:

  「我可能會日日想你,阿纓,你會不會想我?」

  簪纓的滿腹離愁被這一句衝散,避開那雙泛著琥珀光澤的瞳孔,委婉道,「……你照顧好舅舅和自己,不要想我了。」

  「弄啥嘞,又不是生離死別。」檀棣登上甲板回頭白眼衝天,「孩兒,趕嫩點兒!」

  檀依輕輕笑了,拍了下在旁齜牙咧嘴發酸的弟弟肩頭。

  上船前,他還是留下一句話,「我控制不住自己,還是要想的,對不住。」

  簪纓不知該回應什麽,看著帆船順流行遠。

  待看不見帆影,簪纓向北邊宮城的方向眺了一眼,粼粼淮水映入少女的秋水翦瞳,看不出深淺。

  她藉口想獨自看一看風景,遣回了跟著的人,只留春堇、檀順與幾名扈衛,其後卻是乘車去了長公主府邸。

  她此前沒下拜帖,是以長公主府的門房聽聞成忠公小娘子來訪,很是措手不及。

  簪纓立在高巍奢麗的公主府門閥下,說道:「原是小女子來得唐突,請稟告長公主殿下,簪纓有一樁顯陽宮舊事想請教殿下,求見殿下一面。」

  門房進去稟告,不一時,比簪纓想像的順利,李蘊身邊的大宮女親自出來迎她進去。

  至府內前廳,簪纓脫履入室,茶剛奉上,長公主便著一身光明朱砂宮錦裁制的繁麗曲裾,妝容嫵媚,款款行來。

  一見到這個比上次見面又漂亮幾分的小女娘,李蘊毫不掩飾打量的目光,輕瞟淡掃她好幾眼。

  而後輕喲一聲,嗓音含著濃濃的甜膩:「朝上這幾日嘴仗打得熱鬧,小娘子收留大司馬住在家裡,這時候卻來見本宮,不大合適吧?」

  「簪纓失禮前來,請殿下恕罪。」

  簪纓有些不適應長公主肆無忌憚看她的眼神,深吸一口氣,水亮的眸子直視長公主,開山見山:「上回見殿下,聽您對大司馬說,‘你倒還肯護著她’。簪纓不才,敢問殿下這話與否與衛娘娘……仙逝的原因有關,請殿下據實相告。」

  「你膽量不小,口氣也不小。」李蘊仿若冷笑了一聲。

  這位年過四旬風韻猶存的貴人扭著纖細腰條,坐在集齊百花百羽特製的宣軟席墊上,「原來你連這個都不知,看來,他將你保護得很好啊。」

  簪纓聞言,手心浸出了一層汗。

  李蘊看著還愣愣站在那裡的人,忽似想起一件趣事,掩唇笑了一聲,「你信不信,若小十六知道你在我這兒,肯定架都顧不上和那幫老頭子吵,就要趕過來把你帶走。」

  「殿下……」

  李蘊伸出一根塗著水紅蔻丹的食指,隔空媚然向下一點,便似封住了小女娘的唇。

  「來,坐下。趁他沒得著信,本宮給你講講,當年皇后衛婉,是怎麽因你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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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您長我三十歲,何故出言如三歲孩童?

  簪纓在這句話後,臉色雪白。

  長公主的視線始終落在她臉上,見她似乎真的一無所知,皺皺眉,眼色莫名地冷淡下去,「莫說本宮欺人,你現在走還來得及。」

  簪纓只默了一瞬,隨即福身跽坐在下側的六尺席上,願聞其詳。

  李蘊微微意外,「真敢聽?」

  「故人已逝,活著的人難道連聽聞真相的勇氣都沒有嗎?」

  簪纓聲音雖輕,卻流露冰擊玉髓的清泠,咬了下嘴唇,「……是因爲我阿母與衛娘娘定下婚約,我進宮後,衛娘娘無子嗣?」

  李蘊望向她的神態微變,不覺正了正腰身,「你這孩子,也不全然是蠢的。不錯,唐素最後一次西行出海前,不放心留你在傅家,便將你託付到衛皇后手上,待她回來再去接你。後來你娘……衛皇后受過托孤,對你憐惜甚重,自然便留你在身邊親自撫養。」

  媚態橫生的婦人睇一眼這年華韶好的小女娘,接著道:「衛唐兩家早有婚約,陛下自然樂得其成。只是,衛皇后入主中宮多年都無子嗣,你當時已經三歲了,養個一年半載還好說,再往後,陛下依舊無嫡子,這宮裡的人心,就漸漸變了。」

  簪纓聽到此處,已然明白幾分,收緊袖底的掌心,「女方比男方大出四五歲,本已不般配了,既如此,這婚約本該作罷。衛娘娘待我好,在意的並非是唐氏遺産。可她不在乎,宮裡卻有人放不開手,那些有皇子的妃嬪,便起了心思……」

  「是呵。」李蘊冷冷道,「唐氏和衛氏的婚約,源於唐素與衛婉交好,又與旁人什麽相干,可偏就有人覺得,唐家和皇后的婚約就等同唐家和皇室的婚約,既然衛皇后無所出,自然該由其他人頂上。」

  李蘊眼睛輕眯,「當時庾氏尚是大族,庾妃膝下的皇長子七歲,財帛動人心,東宮之位更動人心,散佈阿婉不能生育的謠言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皇上不制止?」

  「我那糊塗阿兄啊。」李蘊歎息,「他自己總說,他最愛的人便是阿婉,可心愛之人在江山社稷面前,份量又有幾何。開始的時候,他自然一力維護元后,下令清查散播流言的來源。可是後宮之事,牽一髮而動全身,查來查去,就成了筆糊塗賬。之後,皇上做了第一件糊塗事——他不知聽了誰的枕邊風,竟真有將庾妃之子過繼在皇后名下之意,他對阿婉說,如此做是以防不虞,待將來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定然立其爲太子。」

  簪纓抬目,眸底生出波瀾。

  這樣的決定對於一個無子的皇后來說,是何等羞辱。這與側面證實了那謠言又有何異。

  她道,「衛娘娘不會同意的。」

  李蘊點頭,「阿婉性子雖柔,卻也有自己的主張,她看過禦醫,也尋過婦科聖手,都說她身子並無恙,也許只是兒女緣還未到。是以她並不肯答應。可這時,又出了一件事。」

  像長公主這般遊戲人間的人,陷入當年那場回憶,眼裡也多了幾分滄桑痕跡:

  「顧家三郎,我翁翁最疼愛的幼子顧淩霜,有人從他書房箱底竊走一封示愛的詩賦,公諸於世。不出兩日,那封信上的一字一句,連坊間的懵懂小兒都會背了。」

  喀地一聲,簪纓緊扣雙手,小小的力氣,竟是按響指節。

  那封被藏起的示愛信,是給誰寫的,不言而喻。

  「造假的?」少女聲音發緊。

  「若是假的也好了。」李蘊眸中對簪纓的敵意不覺淡了,變成一種深重的悲哀,「衛顧兩家是世交,小三郎,比阿婉還小上五六歲,平日看著文靜斂默,竟在心裡偷偷藏了這麽個人——藏著天子的女人。

  「此事一出,皇上慌了,他知道有人要將皇后推到風口浪尖,也不是不知道皇后清清白白,但他唯恐下令禁傳風聞,會越描越黑,這時候,他做了第二件糊塗事。

  「他想保護皇后清譽,便以雷霆之威將顧三郎下獄,想借此將一切過錯推到顧氏頭上。」

  簪纓聽到這裡,終於感覺後背發冷,含著水光的眼眸輕霎。

  什麽過錯呢?整件事裡,那兩個人都沒有過錯,一封未曾送出的舊信,不過是發乎情止乎禮,皇上當時該做的,是揪出興風作浪的黑手,而不是意圖遮羞了事。

  耳邊是長公主切齒的聲音,「顧氏是江左第一氏,顧三還是本宮小叔子,皇上不敢動真格的,不過想借此舉把阿婉從污泥漩渦裡撇清。可顧三這個癡情種,將獄卒送去的食水悄悄藏起,幾日之後,在獄中絕粒而亡。」

  至死,不肯否認一句他對衛婉有情。

  別人皆是以死證清白,他以死證自己不清白。

  那些被他珍藏在心底,一輩子不準備見天日的冰清玉潔的心意,卻一朝失竊,被有心人利用,讓街巷孩童當作順口溜嬉笑念唱。

  癡情人可以接受求而不得,卻不能忍受一顆乾淨的心被糟蹋殆盡。

  不死何爲。

  「我那短命的顧郎——顧老的長子本就去得早,這一下又痛失幼子,且非因天災,而因人禍,翁翁由此對皇廷心灰意冷,避去鄉野。」

  長公主呼出一口氣,「你見過翁翁頭上的白髮吧,原來,翁翁是京城聞名的美髯公,髮漆如墨,卻得知三郎死訊後一夜白頭。」

  簪纓低問,「衛娘娘呢……」

  李蘊眼梢微紅,「她性子一貫容讓敏柔,這樣大事,自然要瞞著她。可有興風作浪的妃嬪在,千防萬防,又哪裡瞞得住?她與顧三郎自幼相識,視爲弟弟一樣,她不殺伯仁,伯仁因她而死,猝然聞之,阿婉便病倒了。其後纏綿病榻,沒過半年,悒鬱而終。

  「她最後那半年,未同皇上說過一句話。臨終前我去瞧她,她攥著我的手反復呢喃:‘他爲何不早說呢,爲何不早說呢……’」

  自衛皇后山陵浸遠,李蘊也不再出入宮廷,也不再與她那糊塗皇兄說一句話。

  這些陳年往事,長公主憋屈得太久了,好不容易逮著個出氣的,想收也收不住,一股腦吐露了出來。

  說到這兒,李蘊又自笑一聲,「跟你多說這些做什麽,你這小屁孩什麽都不懂。」

  簪纓懂得的。

  這一切的一切,追根究底是有人眼饞唐氏基業,想搶過婚約,衛娘娘護著她,那些虎狼之輩便想方設法地要害衛娘娘。

  所以長公主才說,衛娘娘是因她而死的。

  「那封情賦,是庾氏的人揭發出來的嗎?」簪纓問。

  李蘊看著她平靜得不像話的神情,聽完這些事,淚都不留一滴,無名火起,「你倒心冷得很!還顧得上問這個……若是,庾靈鴻當年還能從十六槍尖下逃過命去,還能安生地活到今天?正因查不出!當年,世家之間明爭暗鬥無一日消停,想對付國丈衛家的不止一家,想取代江左顧氏的不止一家,皇宮裡想將皇子過繼在阿婉名下,甚至取而代之的不止一個!

  「那時衛十六像瘋了一樣,借助王氏暗中助力,把庾氏一族攪得七零八落,可這就完了嗎,那小瘋子回頭又咬陸氏、黎氏,總之他懷疑誰在整件事中推波助瀾,他就對付誰。王氏後知後覺,那少年根本不講規矩,不受轄制,一心只想給胞姊復仇,他們惟恐遭到反噬……」   

  長公主的聲音冷得像冰,一字字道:「你以爲當年十六是怎麽離開京城的,他是被咬怕了的各大世家聯手逐出去的。

  「他不走,河東衛氏便是下一個吳郡庾氏。

  「他們只是沒想到,那個不容於京城的衛家少年,會以這種方式重新回來。」

  可回來了,又能怎樣呢……長公主諷刺地想,滿城風雨,都與他一人作對,當年如此,今日,還是如此。

  簪纓抬目看去,容顔比花還嬌嘴比刀子還硬的長公主,早已淚流滿面。

  台城朝議,因顧公到來,破天荒延長至午後。

  瞭解當年庾氏、衛氏、顧氏恩怨糾纏的,都知道顧公今日破誓入宮,必是因北伐一事觸碰了他的底線,除了零星幾位武將不忿,都在等著看好戲。

  顧沅風骨錚錚,他來,並不是非要給後輩拆臺,而是他打心眼裡覺得眼下北伐隱患重大,不說朝上這幾日列舉出來的,便是衛覦的身體情況,也未必承受得起。

  衛覦身中奇毒的事,世上所知之人屈指可數,顧沅便是其一。

  他也不再講大道理,這一個月裡衛覦頻頻去拜訪他,就爲了說服他支持北伐,這爺倆吵也吵過辯也辯過,依舊是誰也不能說服誰。

  顧沅只是輕輕一歎,「十六,勉力而爲,後手難接。收手吧。」

  衛覦知道顧公言下之意。

  他也知道,不管顧公再怎樣反對他,都不會洩露他那個關乎身家性命的秘密。

  君子本是和而不同。

  衛覦上朝以來第一次軟下眉眼,是面對顧公,柔聲緩道:「十六以爲,江左厭兵縱寇,無異開門揖盜,這才是隱患無窮。譬如一人生病卻不服藥,以爲無病,又譬如一人無病而服藥,以爲放達,此兩者,皆可殺人,此兩者,而今皆深植南朝膏肓之中。難道不是嗎?」

  他頷低一頭,輕喚:「世叔。」

  「我那位翁翁啊,愛子如命,卻又不能真的捨家捨國。」

  花廳中,李蘊取出明光帕拭淨眼淚,被小女娘看去也不嫌丟人。「他若覺得不該北伐,那便是捏著鼻子忍著噁心,也要走這一遭。十六呢,天生強種,認定的事九死不回頭,結果如何,還真說不好。」

  餘光瞥見簪纓一言不發,李蘊慍笑,「怎麽不說話了?方才不是還鎮定得很嗎。」

  簪纓耷眼喝完杯中冷掉的茶水,斂袖起身,「今日來此,是爲了弄清當年原委,多謝殿下告知。小女子已解惑,不敢再叨擾。」

  李蘊定定地瞅了她兩眼,不得不說,這個小娘子聽完那些糟爛往事後,還能保持如此冷靜,實在她意料之外。

  然而越是如此,李蘊就越不順心,歪身撚指呵氣如蘭:「你可知道,上個月本宮離了你府,第二日衛十六就派人上門來拜託、哦,或者說威脅吧,不許本宮找你麻煩,不許對你多說從前的事。」

  已經要轉身的簪纓聽見,心尖微澀。

  長公主故意道:「你猜一猜,他是不是也覺得,他姊姊的死和你脫不開干係,所以瞞著你呢?」

  「殿下。」簪纓面向長公主,目光如井中無波的靜水,無端沁涼,「您長我三十歲,何故出言如三歲孩童?」

  「你敢說本宮老??」

  李蘊難得愣了一下,騰地起身,「你說我幼稚?!」

  簪纓禮儀合度地福了一福,「小女子豈敢。只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衛娘娘之殤,因庾氏之貪毒,因奪嫡之殘酷,因世家之爭利,因天子之愚行。固然,源頭本因,因我唐氏而起,可又豈有惡賊盜金殺人,反怪受害者懷金,毒蛇咬人,反怪傷者涉草?大司馬如此袒護我,我再以此自傷,豈不令親者痛仇者快?」

  她靜靜地道,「我已不是三歲孩子了。」

  她不會再聽憑旁人擺布她,左右她。是與非,功與過,她有自己的想法。

  也許她想的也不盡然都對,但決不盲從。

  「這是同我叫板嗎?」李蘊氣極反笑,「你以爲有衛十六撐腰,在我這兒就能口出狂言,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告訴你,本宮不高興了!」

  簪纓面色如常,望著公主的目光更爲坦然,「殿下再怎麽不高興,當年也未能阻止皇上立庾氏爲繼后,立李景煥爲太子。今我欲廢后,讓殿下高興高興。」

  李蘊瞠目結舌。

  「對了,」簪纓想起她方才的話,「長公主欲降罪小女,不想放我走嗎?那我便覥顔借貴寶地,等一等小舅舅來接我。按適才殿下之言,小舅舅是如何威脅殿下的呢,總不會,要大不敬地拆了長公主府吧。」

  廳門外忽然響起一聲悶咳。

  卻是長公主的駙馬,鎮衛將軍江洪真,不知已在外聽了多久。

  長公主臉上緊致的皮膚都在抖。不止因爲這個小妮子敢綿裡藏針地刺她,還因爲她猜得一點都不錯,那個渾不吝的臭小子還真就是這麽撂下話的!

  「你很好,你很好。」從來都是長公主一條毒舌氣別人,她已經很久沒被人這麽頂撞過了——衛覦不算。高髻華美的婦人咬著唇瓣低頭四處亂霎,也不知想尋個什麽東西在手。

  還是江駙馬及時進來圓場,命使女將纓娘子好生送出府去。

  簪纓不激不隨地向駙馬爺施禮,出門前,又回身向長公主再致一禮,離府而去。

  李蘊捂著咻咻起伏的胸口:「這丫頭,哪個眼瞎說她不像唐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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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自己說一遍,不是你的錯

  長公主氣急敗壞,卻也是就坡下驢,沒有當真想追究。

  不過轉眼看見要笑不笑的江洪真,她尖尖的指甲往他胳膊上擰,「很好笑嗎!」

  江洪真目光溫柔,「殿下忘了,這位小娘子連庾皇后都敢針對,連宮裡的旨意都敢駁回,殿下心裡明明喜歡,何必做這個惡人呢。」

  「我喜歡她?」李蘊哼一聲,「誰說的,本宮就是壞心眼,從來見不得別人好,就是像那些言官說的放蕩胡作非爲……」

  腰上的力道忽然一緊,李蘊收聲,看向比自己小了近十歲的郎婿。這位在外糙悍的將軍眼裡柔情如舊,「殿下很好。」

  李蘊便不吭聲了,不管侍女在外,軟若無骨地攀臂上去。

  半晌,她軟軟靠在駙馬身上問,「今日怎麽沒上朝幫著十六吵吵?」

  江洪真臉色如常,脖頸以下交領處紅透,「大司馬的口才,十個我也比不上,有他一人足矣。我便點齊兵將等著出征。」

  李蘊猶豫了一下,「真能成?」

  「殿下可知,京城中三公以下的文人,無一人不怕大司馬,校尉以上的武將,無一人不信大司馬。」

  太極殿內,還在爭論。太極殿外,太學生們頂著烈日還在仗著人多叫囂。

  忽而一陣輕風拂過,人心浮躁的殿內殿外仿佛就靜了下來。一位身著寬大白紗袍的矍鑠老丈,姍姍來遲。

  顧沅已是不世出的重望明公,難道還有人能壓過他一頭,扭轉這場戰和之辯?

  始終對顧沅好聲好氣的衛覦看見那道身影後,眉沉如鐵。

  走進宮殿的這人,是立朝以來唯一一位名副其實的玄儒雙修大家,經學玄道博識高深,一紀以前,風靡江左,江南士子皆以拜入他門下爲「登龍門」。

  他也是元后國丈,在獨女入主中宮後,約束族人退避耕讀,不與黨爭,贏得清名無數。

  衛皇后死後,老人在府中畫地爲牢十年不出。

  皇帝昨日見顧沅,是喜出望外處處厚待,今日一見此人,竟直接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忍不住走下階墀迎他。

  他顫唞的聲音分不清是激動還是愧悔,全無天子威儀,只像個做錯了事的女婿。

  天子道:「岳……」

  後頭那字沒等出口,衛崔嵬行至與獨子衛覦並肩的位置,拍打雙袖大禮跪拜下去:「小兒輩有破賊之志,老朽願在城中設壇授經,所收贄金束修,用充軍費。」

  殿內文武驚異至極,寂無一聲。

  衛覦卻在那一瞬狠狠壓住眉峰,滿身殺氣。

  皇帝看了看衛覦,忙上前扶起衛老。

  這些年他心底對阿婉的愧疚,說出來旁人不信,只有他自己清楚,一念起便痛如刀絞,悔不當初。

  是以衛崔嵬進殿後雖未提一字請求,皇帝一見到他,便再無顧慮,定準了北伐一事。

  北伐軍統帥,大司馬衛覦,六部全力配合,不日即發。

  李景煥盯著父皇摻扶那位衛公的手,慢慢捏緊掌心。

  眼下正是他所期盼的結果——衛覦惹足了爭議,父皇同意了北伐,姓衛的終於可以滾出京城。可這一刻他的心裡,仍然極不痛快。

  顧沅,衛崔嵬,都是南朝德高望重的耆老,也是父皇這些年一直想請回朝廷,給他做太傅輔佐他的人選。

  往日,他們避之惟恐不及,今日涉及到衛覦,他們一個兩個就急匆匆出山,不管是反對也好,支持也罷,他們畢竟都是看在衛覦的面子上才走進的太極殿。

  這種莫名被壓下一頭的挫敗,像一股火混進了血液裡,在李景煥的體內燃燒。

  不是說衛家父子已經決裂了嗎,衛崔嵬爲何會來?

  他一來,父皇便又會想起那位刻在他記憶裡的衛娘娘……

  散朝後,衛覦與衛崔嵬一同走出太極殿,側臉若冰,目不旁視。

  反而是在殿中面君自若的衛大家,小心翼翼地看著這個十年不見的兒子,看他是胖了還是瘦了,有沒有受傷留疤。

  醞釀良久,老人小心搭訕:「聽說,你待那孩子很好,當成女兒一樣養?」

  這是坊間幾種傳言中最不髒的一種。

  不久前的那場樂遊苑名士集,大司馬如何費心只爲搏一人笑,京城內外已繪聲繪色地傳遍。

  「只嫌不夠。」

  衛覦出人意料的回應讓衛崔嵬受寵若驚,他正待趁熱打鐵,突見衛覦眼神一冷,掃向那班跪在廣場前的太學生。

  禦前黃門才將廷議的結果告知他們,請這幫聲勢浩大的年輕學士散去。還沒等走成,當前一名黑纓白服的太學生只覺胸口一痛,已被踹翻在地。

  那身象徵清高潔白,令衣者引以爲傲的明光地廣袖襴服上,赫然踏著一隻玄黑鞶靴,不見如何用力,年輕太學士的整個左半身,便像被一座山死死壓住。

  淒厲叫喊頃刻傳遍前朝。

  下朝的官員聞之惻惻,不同於朝會上還敢躲在丞相身後幫腔兩句,眼下一個個躲得極遠,不敢上前。

  皇上都已同意了北伐之請,正是大司馬氣焰最高熾之時,誰敢上去平白惹一頓打?

  衛崔嵬只當沒看見一樣。

  衛覦低下那張凜麗俊逸的臉,有一下沒一下地碾著太學士肩骨,眼波漫淡,「方才是你吠得最兇?」

  「不、不是……」這人疼得眼淚鼻涕一把抓,哀求不已,「求大司馬恕罪,在下受了別人挑撥,一時糊塗……」

  他越求饒,衛覦下腳便越狠。

  不是愛講風骨嗎,那他就踩碎幾兩,看看你們這些讀書人的骨頭,是不是真那麽硬。

  「十六,夠了。」

  立在華表下的顧沅發話,衛覦這才收斂脾氣,把腳下的一癱爛泥踢開,轉身離去。

  衛崔嵬立刻跟上,一面覷目一面小聲請求:「阿覦……我想去看看那孩子,行嗎?」

  衛覦臉色鐵青,忽然咬牙道:「你是家裡待得閑的慌,還是怕有人把你衛大儒忘了,我的事用你插手?不許去擾她,你不配!」

  老人惶惶駐足。

  衛覦袍甲生風,一氣走出宮城。一名親衛已經在宮門外等了許久,一見大將軍出來,連忙上前附耳幾語。

  衛覦眼神驟變,三兩步奪過闕下停的快馬,翻身上鞍馳回烏衣巷。

  後頭出來的官員遙望著那道悍厲背影,望塵莫及。

  「在殿上也沒見這尊佛如此著急,這是怎麽了?」

  「許是回營點將吧……」

  朱雀橋是秦淮河上連舟浮橋,過不得馬,衛覦馬不停蹄踏過長樂橋,馳進黛瓦巷,至新蕤園前甩韁下馬,俐落的動作不見半點拖泥帶水。

  一臉擔憂的杜掌櫃正搓著兩隻無處安放的手候在階下,一見大司馬回來,老掌櫃忙上前道:「本是去送檀大爺的,回途小娘子說要自己走走,誰也沒想到她會去長公主府。回來後小娘子也不跟人說話,向僕要了三吳漕運圖,在堂內看了半個時辰,然後就這樣了……」

  二人邊說邊走,衛覦一邊走一邊解玄鐵腰封、卸重鉚護肩、卸鞶革護腕,隨手拋給身後親隨。

  徑至東堂外,衛覦腳步一頓,看見了那個抱膝蹲在木廊下,雪襦黛裙的女孩。

  一旁白狼拖著尾巴輕輕拱她手臂,她也不理,低頭認真看著地面,不知在看些什麽。

  此情此景,不知爲何,衛覦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他微微抬手,杜掌櫃便會意不再往前,露出一個拜託的眼神,無聲離開。

  他籲出一口薄息,像害怕驚飛一隻蝴蝶似的慢慢往前。

  他不讓長公主接觸簪纓,便是知道那人心歪嘴碎,怕簪纓聽到什麽傷心話,往心裡去。

  卻架不住他家小女娘聰敏,自己找了去。

  簪纓聽到腳步聲和狼同時抬頭,狼眼精矍,少女眸中卻如含了一汪清水,清澈欲滴而不滴。

  只這一眼,衛覦便低歎:「你這樣讓我怎麽放心走。」

  簪纓立刻便聽懂了,睫影簌了簌,「北伐定了?」

  從長公主府回來後,那些沉重的往事後返勁地落在簪纓心上。她對長公主說的那些話,都不是假的,但爲衛娘娘與那名絕食而死的顧先生難過,也是真的。

  最讓她難過的,是長公主口中的那個失去至親後,以一人之力與滿城世家爲敵的少年。

  他當年想帶走她,是頂著多大的風險和艱難。

  她如今全明白了。

  衛覦掃一眼地面,不答她的話,反問:「在看螞蟻搬家?」

  「小舅舅,」簪纓有些急,又問了一遍,「北伐是不是定下了?」

  說著就要站起來,衛覦一指搭在她肩頭按住,自己在她身旁蹲下。

  白狼識趣抖抖頸毛,慢悠悠輾轉到另一旁,讓出舊主人陪新主人的地盤。

  「嗯,定了。」衛覦道一句,側頭望著女孩柔白的臉龐,「去公主府,都知道了?」

  簪纓愣了一下,低頭悶悶道,「知道了。」

  「想知道那些事怎麽不來問我?」

  「小舅舅又不與我說實話。」

  衛覦被回得無言。

  不是刻意瞞著她,只是誰也不會把當年那場禍端推委在一個幾歲孩子身上,杜掌櫃有心保護她,郗太妃也有意不提這茬,那麽他自然不會欲蓋彌彰地提起。

  從前不及說的後果便是,現下他能留京的時間沒剩幾日了,沒辦法一日一日地慢慢哄她。

  男人壓住丹田騰升的燥氣,略用了點力氣扳過簪纓的身子,「當年沒帶走你,恨不恨我?」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簪纓怔了片刻才認真看著他,搖頭。

  「那我阿姊逝世,我恨不恨你?」

  簪纓猶豫了一下,慢慢搖頭。

  「說話。」

  簪纓耳垂輕抖了一下,軟軟道:「不恨。」

  衛覦見不得她蔫頭耷腦,一臉又氣又沒法子的神情,指節都摁出青白色,話音還得放到最輕,「無論長公主胡說些什麽,做錯的都是別人,你若自責,不是令親者痛仇者快?」

  簪纓低頭嚅了嚅嘴唇,原來小舅舅以爲她自責,在開解她啊……

  她想告訴他,自己想得很明白,難過歸難過,卻不會因此傷害自己,陷入無用的自傷自苦。

  可她又自私地想多聽一聽小舅舅的安慰。

  衛覦爲了速戰速決,安慰她的辦法很簡單,「自己說一遍,不是你的錯。」

  簪纓心頭好像有暖流經過。

  埋頭乖乖聽從:「不是我的錯。」

  「再說一遍。」

  「不是我的錯。」

  「再說一遍。」

  「不是……」

  她的下巴尖忽被輕輕往上一托,那節蜷叩的堅硬指節,在她皮膚上一觸即收。衛覦歪頭細看她幾眼,這才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原來是他多慮。

  男人身上那股從皇宮出來便一直緊繃不發的勁勢,一下子便散了。

  他不是遲鈍之人,唯獨在這個讓他說不得兇不得拿捏不得的女娘身上,屢屢關心則亂。

  「我小覷阿奴了。」衛覦氣息輕逸,拉著簪纓站起來。

  簪纓蹲久了突然站直有些暈,等緩過來,問衛覦回京口的日子。得知是七月十七,滿打滿算也只剩四日,她蹙眉輕喃:「四天,怕是來不及了……我本想在小舅舅離開前,懲治庾氏得到應得的下場,讓你高興些的……」

  衛覦目光輕詫,繼而,薄唇邊浮出一絲耐看的笑意,「阿奴這麽厲害啊。」

  簪纓卻正色道:「她當年間接害了衛娘娘,這筆賬定要清算。」

  她想到了什麽,眉間的清厲之色又褪去,頗有些保證的口吻,「小舅舅不用擔心我,我行事有分寸,我等著小舅舅奏凱而還。」

  衛覦的長睫掠動光影,這些年出征,好像也沒個家裡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有人等他凱旋。

  衛覦眼皮瀾漫又帶些鄭重地向下一壓,仿佛收下了一份很重的心意。

  「小舅舅,」簪纓又很輕地問,「兇險嗎?」

  她不是要探聽軍要,只是這些日子聽夠了各路反對北伐的聲音。克復神州,收復中原,這個概念於她而言太大了,她無法想像小舅舅如何做到,只知道這一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衛覦沉靜了一下。

  「胡人用我們的絲綢瓷器,學習我們的文化,仿造我們的朝廷官制,任用漢人治國,推廣漢化,卻又試圖以此征服我們,統治我們,奴役我們,沒有這樣的道理。我會讓他們知道,南朝兒郎不輸北人。」

  最終他只是淡淡地如此說道。

  望著那張聽得認真的臉,衛覦忽然心血來潮,嘬唇一聲低哨。

  白狼應聲豎毛,頃刻後,一匹汗血小馬顛顛地奔進院落。

  「聽說你練得很勤,已學得大差不差了,騎一個我看看。便算是,」想起她口中的那個說法,衛覦眼底笑意明顯,「祝我早日凱旋。」

  「在這裡嗎?」簪纓眼睛睜得有些圓,慣性地走到愛駒身旁親昵地摸摸馬背。

  「嗯,在這裡。」

  簪纓輕唔一聲,這院落大得足夠走馬是不在話下的,只是她沒好意思說,她在馬背上熟練是熟練,只是上馬下馬時,腿上力量不夠,還需人托扶一把。

  不過小舅舅如此期許,簪纓心頭豪氣頓生,不肯露怯,應聲稱是。

  她抬手挽了挽袖口,沒叫人幫忙,一口氣握韁踩鐙上馬,動作雖還有幾分笨拙,卻不見膽怯。

  坐穩鞍背後,少女的氣質一倏便沉定了,柔韌腰肢控力有餘,纖長雙腿夾緊馬腹。

  她在衛覦面前禦馬兩個來回,「小舅舅,我騎得好不好?」

  仰頭逆著漫天霞光的男人點頭。

  馬上的簪纓有意想讓衛覦放心,大膽地做了個扯韁回首的動作,垂在她背後的烏黑長辮隨著動作輕揚,少女在微微揚蹄的馬背上回頭,笑靨甜美明豔。

  衛覦跟著彎唇。

  他見吾家有女在長成,苦盡甘來,一切都在慢慢地變好。

  簪纓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從唇角消退,眼前一黑,直直從馬背上墜下。

  衛覦當即變色,飛身將人接個滿懷,黛色裙擺像一蓬潑灑的墨在他懷裡綻了又落。

  前一刻還溫暖明媚的少女,轉瞬肌骨冰冷,不省人事。

  「阿奴!」衛覦摟著臉色蒼白如雪的人,有一個瞬息甚至摸不到她的脈,探指壓在她冰冷的脖頸下,聲音發顫,「阿奴,阿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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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這蓮給了別人,您……怎麼辦啊?

  衛覦抱著昏迷的簪纓進內寢,把春堇一衆婢女嚇得魂飛天外。

  緊接著便是一陣驚慌忙亂,杜掌櫃夫婦、正房太妃院裡的嬤嬤、還有留守下來的檀順聞訊急忙趕來。

  府內府外的醫士郎中召了一大堆,卻就是診不出簪纓爲何突然昏倒,脈弱如遊絲。

  短短半個時辰後,先前一身冰冷的簪纓忽然發起高熱,臉頰燒得緋紅,卻仍舊醒不過來。無論誰在耳邊喚她,女子都無知無覺。

  「……不然去請宮裡的禦醫吧!」杜掌櫃看著躺在榻上不知病因的小娘子,急哭了兩回。

  他沒有延請禦醫的門路,卻知道大司馬一定有辦法。

  檀順看出兇險,俊俏的臉上蒼白得和榻上之人也沒什麽分別,幾次徒勞地想擠到床帳前,卻因衛覦踞在榻邊守著,誰也近不得身。檀順心急如焚:「可有用得上我的?我腿快,去哪裡請人!」

  徐寔卻猜想,小娘子之前沒病沒傷的,突然發作,會不會和她被庾氏服下的那丸藥有關?那可是連顧老先生也診斷不出的暗症……

  原本這幾日已有軍營的飛書傳來,說他們在巴東郡的一個小縣尋到了葛神醫蹤跡,水陸兩路快馬加鞭地往回趕,不出意外可以在大將軍離京前趕至京城。

  誰知就這麽寸,小娘子在葛先生趕回前夕倒下了。

  徐寔心頭不知怎麽的,突然湧現出聽聞唐夫人噩耗那日的心情,他望向眼前那孱弱的女郎,一口氣提不上來,手腳冰冷。

  徐寔轉看半張臉陷進陰影裡的主公,看不清他神情,只見腮骨棱棱。「主公……」

  弓著身守在榻邊的衛覦忽然長身站起。

  他面朝一屋子焦急的人,森黑目光靜得異樣。

  「把毒婦庾靈鴻給我綁來。海鋒,備好十八刑,我要看看是刑部的刑具厲害還是軍營的逼供銷魂。太醫署在值的都帶過來!攔者殺不赦!速!」

  治不好人,就都別活了。

  他回頭凝視著簪纓,她緊閉的睫毛底下浮現兩團不祥的烏青,方才騎馬時她有多神氣,此時便有多安靜。

  安靜得讓人不能忍受。

  麾扇園的親兵迅速集結至東堂外,人手佩刀提槍,預備闖宮。

  時已近晚,簷下懸燈,庭院中也燃起了畢剝燒油的庭燎石燈,光影肅肅。留在外堂的謝榆聽見大將軍之令,雖不明白小娘子暈倒和皇后何干,作爲唯一一個理智尚存的人,不禁失聲道:

  「大將軍,北伐今日才定,此時宮城若生亂,事將起變,前線無法安心進軍啊!」

  隔著一道屏風之內,衛覦悍漠的身影如鐵石雕,不爲所動。

  徐寔在旁遲疑一瞬,他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只是那孩子……是唐夫人留存在世上唯一的血脈了。

  作爲謀士爲主謀事的徐寔,平生第一回理智輸給了私心,不想勸阻。

  「大將軍!」謝榆直接在外頭跪諫,「大局爲重,您三思!」

  衛覦側頷棱起,碾履向外踏出一步。徐寔生怕衛覦重蹈上回的復轍,被小娘子牽念過重,神智失控,忙當先攔隔了一步,向外道:「謝參軍收聲!」

  卻就在這時,外院傳來一道聲音:「葛神醫到了!」

  衛覦緊鎖的眉尖驟然鬆散。

  衆人連忙出堂,便見風塵僕僕的林銳引著一位氣態儒雅,須長過胸的布衣醫士而來。

  徐寔大喜過望:「如何提前入京了?」

  林銳道:「老天成全,尋到葛先生後水路一道順風,知大將軍令急,上岸後跑死三匹馬趕回來的。」

  這一來,劍拔弩張的親兵便暫且按下。當下無暇寒暄,顛簸了一路的葛清營水都沒喝上一口,便被衛覦拽進內室。

  這位雙眸光華內斂的懸壺名醫也不計較,來的路上他已大略得知緣由,輕撲襟上風塵,卷袖近前,爲病人診脈。

  枕上的簪纓呼吸沉細,無知無覺。

  她雪白腕子上那條青細的浮脈,在葛神醫三指之下,細如一根將斷的絲線。

  葛神醫在簪纓的左右手輪流切脈許久,又撥開少女的下眼皮,仔細觀察,凝眉思索。

  滿室唯有燭花聲落,無人敢出聲。

  這位葛神醫乃是小仙翁葛稚川的後人,家學淵源,自幼浸淫醫道,從會吃飯開始便嘗盡百草,若說這世上還有什麽他不認得的毒,不能看的病,那麽便是大羅神仙來了,也回天無術。

  一刻鐘後,葛清營收回手,徐寔忙問如何。

  葛清營沉吟片刻,直直看向衛覦,並不諱言:「蠱毒。」

  兩個字。似兩支穿心箭。

  衛覦丹田氣海一刹翻湧,劍目中隱見血光。

  他轉頭冷聲吩咐:「無關人等出去。」

  此時在屋裡的,可以說都是簪纓最親近的人,衆人才被這位中年醫士的診斷驚懼得無以復加,突聽此言,一時愕在原地。

  檀順最先反應過來,吵嚷不走,向那名從天而降的神醫揖手再揖手,聲音顫唞:「先生,什麽蠱、蠱毒,阿姊好端端的怎會中毒……」

  下一刻他直接被兩名健壯武衛押了出去,少年欲要掙扎,所負的武力卻不濟事。

  屋中奴婢亦退,惟獨杜掌櫃含淚哀求大司馬:「郎君,求你讓老僕留下吧,僕若蒙在鼓裡,也就沒臉下去見東家和姑爺了!」

  衛覦一默點頭。

  於是閨室中除了他,便只留了葛神醫、徐寔和杜防風。林銳和謝榆把守在屏風外。

  衛覦的臉色並不好到哪裡去,清場之後,他輕輕坐回榻邊,握住女孩燒軟了的滾燙手心,凝視她不睜開的雙眼,沉聲問:「什麽毒?」

  葛清營搖頭道:「具體名目說不清,大類是南疆那邊,忘憂散加上醉骨酥調配出的毒。」

  醉骨酥,名字聽上去便讓人心沉。

  葛清營臉上也露出幾分慎重,拈須解釋道:「昔者趙飛燕能作掌中舞,於是這類能讓女子輕肌骨的藥物便在漢廷後宮暗中流毒,雖不致命,但毀人根骨。方才葛某見這位女公子的筋骨較同齡人綿軟,那便是用藥蝕的。」

  「至於忘憂散、」葛清營微頓,看向衛覦喜怒不辨的臉孔,「與你體內之蠱同出一源,服下會令人神智昏亂,只是這個藥效更輕些,遠沒那麽霸道,可能只會讓人忘記一些事情。」

  衛覦沉默良久,聲音已經澀冷,「她不記得小時候的事。」

  葛清營唏噓,「那便是了。」

  杜掌櫃如遭五雷轟頂,兩條腿軟得站不住,頭髮絲都在打擺子,「求先生救救我家小娘子,如何才能解毒,用什麽藥,求先生告知!」

  「老杜。」徐寔扶了他一把,自己的心也在哆嗦,他不是不知後宮陰私甚多,卻怎麽也沒想到那庾氏婦人惡毒至此!

  衛覦看向葛神醫。

  葛清營見多了人間疾苦,也已經習慣生老病死的場景,是以養成了胸懷灑淡,有話直言的性情,然而眼下,他難得地沉默片刻。

  「葛清營?」衛覦耐性等了半晌,眼鋒隱隱銳利。

  杜掌櫃和徐寔的心同時向下一沉,難道是無藥可解?

  便見葛清營眼色不明地慢慢道:「這類毒傷身而不傷命,藥性陰柔潛隱,按理,是配不出藥方的。但我恰知世間有一味藥,正解此症。

  「毒龍池中蓮。」

  屏風外的謝榆瞬間按緊胸口,臉上血色褪盡。

  衛覦那一霎眼神明冶如妖。

  「毒龍池中蓮……」杜掌櫃沒留意室內的風雲暗湧,失色喃喃,他從前跟著東家走南闖北,哪裡能沒聽過這味奇物。

  「那毒龍池是、是西域極北雪山裡的一潭深池,傳說有劇毒蛟龍終年據守,池中生有一種獨特的水蓮,三年一開花,能解百毒治百病。然而這水蓮奇就奇在花期一日而謝,若在開花時摘下,是解毒聖藥,若在花瓣閉攏時摘下,便是劇毒之物,偏偏此花一經採摘後,不論是花開時采的還是花閉時采的,花瓣都閉合如乾草,而且,非整支服用不能見效,所以根本無從分辨是藥是毒,市面上也根本尋不到……」

  且不說如今通往西域的商路已因南北朝對立而截斷殆盡,也不說那雪山苦寒,毒潭險惡,便是真有一支毒龍池中蓮擺在眼前,哪怕是再信任的人給的,誰也無十成十的把握肯定那便是聖藥而非毒藥,所以此物不是有價無市,而是無價無市!

  眼下杜防風就算將唐氏的家底翻個遍,又上哪弄回這麽一朵蓮花?

  衛覦卻只問:「用了藥,她體內的宿毒能褪盡,痊癒如常人嗎?」

  葛清營點頭。

  衛覦捏緊手指,「她小時候的事,也會記起來?」

  「想來是能的。」

  葛神醫微作沉吟,「只是每個人最早的記憶點不一樣,這要看女公子自己的體質。」

  衛覦回望女孩弱白的臉孔。

  想讓她恢復,便避免不了想起幼年的遭遇,不想讓她知道那些噁心事,她便活不成。

  造化弄人,莫過於此。

  男人神色平靜得反了常,喚道:「謝榆。」

  下一刻,背匣參將謝榆跪行入內,未及開口眼圈已紅,「大將軍,不可!這是你救命之物!」

  杜掌櫃心中驚起洶濤駭浪,詫目看向衛覦。

  衛覦依舊平靜,「拿出來。」

  謝榆捂緊衣襟,他跟隨衛覦多年,如何看不出大將軍心意已決,一刹惡膽橫生,幾乎咬牙切齒:

  「大將軍可還記得祖將軍之志!祖將軍之死!可還記得兵卒阿義爲給祖將軍採摘此藥,凍斷一臂一腿寧死也要將蓮花帶出西域!可還記得,您自己……生平唯一夙願便是北伐中原,收復漢家河山!!

  「這蓮給了別人,您……怎麽辦啊?」

  說到最後,以頭搶地的謝榆泣不成聲。

  衛覦不動不惱地坐在那兒,怕驚了手心裡那片柔軟,連力道也沒加重一分。

  他的語氣甚至泛出些溫和,「哭哭啼啼,什麽樣子。你忘了,另兩樣藥找不到,這味藥於我而言本是無用的。」

  「怎麽無用?怎麽會無用?」謝榆倔強搖頭,「七缺其二……只缺其二,只要找到佛睛黑石和金鱗薜荔,大將軍就會好了!」

  杜掌櫃聽到這裡手腳冰涼。

  原來如此,這些年大司馬秘密託付他尋的藥材,果是治大司馬病症的方子……

  原來不是他所知道的六味,是七味。

  白黿甲,運日羽,龍漦香,銀環蛇膽,佛睛黑石,金鱗薜荔。

  此外還有一味,毒龍池中蓮。

  杜掌櫃渾身失力地坐在地上,卻不知應向衛覦求這味救小娘子性命的藥,還是不應求。

  衛覦眼裡沒有過多情緒,瞥睫下視,淡聲道:「謝東德,此爲軍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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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我們阿奴這麼漂亮,怎麼能長白髮,生皺紋

  北府十萬軍,向來視大司馬一言爲軍令如山,寧抗聖旨,不違軍令。

  往常最以衛覦馬首是瞻的得力參將卻仿佛沒聽到,抓救命稻草一樣含淚望向葛清營,「先生,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的,你告訴我別的什麽藥能救女公子,謝榆赴湯蹈火也一定找來!或者那下毒之人,他定有解藥的對不對?」

  葛清營搖頭,他方才說過,此毒是絕戶方,入體即化,只怕制蠱之人也只知制法,不知解法。

  這位人到中年的神醫輕輕歎道:「若是無藥,在下也有法子令女公子退燒醒來,暫且調養好身子。只是聽你們說,她中毒的時候年紀太小,此毒已浸入骨髓,難免有些後遺症——餘生只好養在深閨,不能受風吹雨淋,不可激烈活動、勞累過度、大喜大悲。如此可安然活到三十歲。」

  所有人都被這句話驚得抬頭看他。

  唯獨衛覦,低頭靜靜望著簪纓的睡顔,仿佛如此看下去,便能等到她睜開眼睛。

  「三十歲後呢……」謝榆喃喃問。

  葛清營道:「三十歲後,呈早衰之症,髮枯白,生皺斑,而後每況愈下,活不過四十。」

  「大司馬……」杜掌櫃終於忍不住哽咽,向他重重叩了一個頭,腆著老臉說出厚顔無恥的話,「唐氏餘生願拼盡全力,滲入北朝重新連通西域商路,爲大司馬尋找此蓮!眼下還望、還望……」

  衛覦反而轉頭問了葛清營一個看似不重要的問題,「不可劇烈活動,不可勞累過度?」

  葛神醫點頭,「萬萬不可。小娘子的肌骨極嬌嫩,除此之外,還要謹防她受到皮肉刀傷,一旦傷口過深,可能潰爛無法癒合,恐有截肢之患。」

  衛覦鼻樑兩側的睫影輕顫。

  怪他,見她喜歡便教了她騎馬射箭,以爲她從前受盡了苦,而今終於可以嘗些甜的。

  怪他得意忘形,忘了天道待人從來不公。

  所以她不是癡笨記不住事,也不是嬌弱淋不得雨,不是因爲矯情,才每餐多吃一口米便心口作痛,也不是因爲嗜睡,才好幾次在他面前一瞬息便睡著。

  皆是被人所害。

  她一心想要擺脫自己的身體弱勢,那般努力地加餐、奔勞、練習、忍痛,以爲這樣便會變強,殊不知越是如此,越會適得其反。

  衛覦起身走到謝榆面前,按住他肩頭。

  在他這裡,從來都只有一個選擇。

  老天不肯偏護的人,他護著。

  突聽嗆啷一聲刺耳金鳴,謝榆抽出腰刀架在脖子上,刀鋒沒輕沒重地割進肉裡,血流如柱。

  徐寔變色喝斥一聲,謝榆血紅著雙眼只看大將軍:「卑職違抗軍令罪當萬死,死前只想問將軍一句,女公子無藥活不過四十,大將軍無藥,活得過四年嗎?

  「女公子一人之命是命,大將軍的性命便不是性命,北朝萬千被胡人鐵蹄得生不如死,日日望南乞盼王師的漢人性命便不是性命嗎?若如此,我不忍見大將軍步祖將軍後塵,卑職先死!」

  謝榆說罷壓刀刎頸,被衛覦一隻手鉗住刀柄。衛覦卸刀擲地,另一手按住下秩血染衣領的傷口。

  人人都說南朝大司馬年紀輕輕位高權重,手握重兵無所畏懼,其實,他也有怕的事。

  他怕有一天會像祖松之將軍一樣發瘋失控,沒有死在戰場,卻恥辱地自刎在自己的佩劍之下。

  祖將軍毅力如神,自中毒之日起也沒熬過五年。

  衛覦當年在祖將軍中箭後,第一時間爲他吸毒療傷,由此染上了相同的疆蠱,開始時因分量不多潛伏在體內,不曾覺察,直到祖將軍去世後才發作出來。而今滿打滿算,也快五年了。

  可是怕就怕了,又有什麽了不得?

  他低頭對自己最信得過的參將道:「你要知道,我最初從軍的緣由,便是護不住至親家人,深恨自己無能。若不能守家,何以守國,若不能救一人,何以救萬千人。阿義的命,只管記在我頭上。言盡於此,謝參軍若仍不解,則你我道不同,北府不敢再留閣下這位大義大才。」

  「大將軍,您別趕我走……」謝榆哽咽不成聲。

  衛覦還是淡淡樣子,給他止完血又幫著抹淚,「哭喪呢。」

  林銳在屏風外極力仰起頭,淚水還是從這名從來只知流血的驍勇漢子眼裡衝刷而下。

  屋外皎月掛天河,月將圓,又快到十五了。
-
  毒龍池中蓮裝在一隻扁銀盒中,一向由謝榆貼身攜帶。取盒開蓋,風乾水蓮呈褐色,樣子與一朵夾在書裡的枯花沒什麽區別。

  誰能想到世間萬金難求的聖藥,會如此其貌不揚。

  衛覦見杜掌櫃欲言又止,道:「衛覦以性命擔保,此花是藥非毒,杜掌櫃可放心。」

  杜掌櫃哪裡還會不放心,方才聽著那位謝姓忠將的一聲聲哭訴,他的心就像一片肉在燒紅鐵板上來回煎,慚愧得想自己先抹了脖子。

  他才要說話,衛覦又道:「摘得這朵蓮花是七年前的事了,三年一開,便是現在去了西域也無用,杜掌櫃不必太放在心上,西域雪山處處兇險,派遣人力是枉耗性命。」

  頓一頓,他回望帳榻,「我知道,杜掌櫃將尋找那六味藥的事告訴阿奴了吧。那個說了就說了,今日之事,你若想她醒來後日日活在痛苦裡——

  「盡管說。」

  知道今晚前因後果的,就只這幾個人,衛覦自己的人約束得住,唯一的變數便是杜防風。

  杜掌櫃從那深靜的語氣裡感知到一股暗湧的凜冽,心跳弼弼。

  雖則他私心裡也願瞞著小娘子,但聽見衛覦的吩咐,便覺格外心酸,也覺得自己格外面目可憎。

  葛清營已施針使簪纓的高燒退去,既有了藥,便先不用那虎狼方子強行催醒病人。按他的說法,「女公子近日勞累過頭了,讓她睡一睡,並無大礙。」

  他給出的熬藥方法,需用文火慢熬雪山水蓮八八六十四刻鐘,也就是將近一日半的光景。杜掌櫃得知後便去一刻不離地守著藥爐。

  衛覦留在屋裡守著她。

  堂內開窗散了血腥氣,正是夜清月涼。葛清營料理完一個,沒有離開歇息的意思,觀覘衛覦側臉,「上個月發作了幾回?」

  徐寔眼皮一跳,感知到不屈權貴的葛神醫要罵人的前兆,欲替主公遮掩,衛覦眼睛不離榻上人,隨口道:「沒有。」

  連掩飾都懶得裝一下。

  葛清營皺眉伸手,捏住他的手腕。

  衛覦卻翻手掙開,即使知道簪纓睡夢中什麽都聽不到,仍然忌諱在她耳邊說這些不好的事。起身對葛神醫向外比手,「外面說,有勞先生。」

  葛清營好歹懷著一顆濟世救人的慈悲心捺住了脾氣,三人坐到屏風外,葛清營仔細地給他把了回脈,越聽眉頭越緊。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衛覦好幾眼,最終只是歎息:「若還想撐完這場仗,不可再動怒。」

  從聽得簪纓中蠱開始,便反常地壓下怒氣,靜得像一潭深水的衛覦漫不經心道:「知道。」

  「不可再動欲。」

  徐寔忍不住看了大將軍一眼。

  從側面看去,男人高挺筆直的鼻樑如一座峰巒佇在刀削的崖壁之上,生了這張擲果盈車的面孔,卻又如此凜寒不近人情,只會讓人想到禁欲二字,而不會將任何放浪靡亂的字眼與他沾邊。

  所以世人皆道,大司馬不近女色。

  然而那羌人之蠱,本就是激發男人一切欲望的惡魔。

  從前每到十五圓月夜,大將軍是要泡在冷水桶裡冷靜自己的。

  可自打回京這幾回發作,每次都趕上離得小娘子很近,早早備好的冷水浴都無用武之地。徐寔有些難以想像,大將軍不行那事,是如何忍耐下來的。

  衛覦不怎麽當回事的樣子,出人意料冒出句兵營葷話:「這你得跟我身子說啊,我哪裡管得住。」

  不管他是不是故作輕鬆,葛清營神色不動,說出第三樁叮囑:「不可再動情。」

  徐寔心起驚雷。

  衛覦霎然挑破眼鋒,推開神醫手指收回腕子。

  屋內一時靜得離奇,從他的位置,只要想轉頭,便可透過屏風的空隙看到內室榻帳。然而那張如冷玉雕琢成的臉,始終未動。

  瑩瑩燭光映著他,也映著榻上少女安靜的睡顔,輕勻呼吸,若有似無。

  「不曾。」半晌,衛覦從薄唇間吐出兩字,不容任何質疑。
-
  夜盡天明後,藥還在熬。

  這日宮裡卻有一場給衛覦舉辦的餞行晚宴,不管皇帝內心如何忌憚大司馬,面上功夫還是要作足,此外還特意延請顧沅與衛崔嵬兩人坐貴客席首,頗有款洽修好之意。

  守在小小閨寢中一夜未離身的衛覦,直接拒了。

  這一來,皇家的顔面掛不住,李豫在宮裡也不解,他都已經將姿態放得這麽低,衛十六得寸進尺也不是這麽個進法,勒令太子親自登門請人。

  「大將軍,林將軍稟報,太子殿下帶著禮官到府門外了。」

  春堇將林銳的話帶進內室,不敢過於近前,有些小心地稟報。

  衛覦聽後面色如常,命她留在屋裡守著簪纓,自己走出東堂。

  經過門廊下,已經裹好傷口的謝榆依舊在此站崗,只是雙眼紅腫如桃。衛覦擦肩時,就著他背匣姿態,隨手挑開匣銷,伸指一探,抓出兩截近丈長的泛綠鐵槊,雙手各提一杆,邊走邊對接著一扣一擰,轉瞬合爲一根將近二人高的綠沉槊!槊頭八棱,無鋒生寒,衛覦就那麽單手提槊,臂肌鼓張,步履淡著。

  府內暗哨目睹此景,如有罡風拂面,默默後退。

  此時身著四爪蟒袍公服的李景煥,正站在新蕤園府外。他昨晚聽到探子回報,道阿纓府上入夜後有醫士出入,心中隱隱不安。

  正自沉凝,忽似錯覺一道冷氣裘來,李景煥無端打了寒顫,回神冷冷地望向府門,心道今日衛覦若張狂,他必給他扣一頂大不敬的帽子,讓戶部運送資糧一事成爲泡影!

  一念未罷,眼前緊閉的府門突然炸裂開一洞!木屑紛飛,一杆鐵槊猛如虎爪刁如蛇信疾如電閃,正中李景煥胸口。

  李景煥還什麽都沒明白,就已被擊飛到寬巷對面的牆上,墜落下來後,猛地發覺自己胸腹痛若拆分,呼吸之間如刀割肺腑,喘口氣都是折磨。

  衛,覦……

  府門內響起一道清冷嗓音,如天神敕令:「抬回去,老老實實躺兩個月,敢早一天早一個時辰起來,本帥回時,即你死時。」

  「殿下……」幾個禮官幾乎嚇溺了褲子,「大司馬你、你……」

  「我。」衛覦橫槊在門內道,「回去問李豫,這仗還能不能打,若能,北府軍照常北上一千里,若他反悔,好極了,我不介意北府軍再南下一百里。他大可以調兵試試,鎮衛六軍加上荊豫勤王,收不收得了我衛覦的命。」

  這一日大司馬的鐵槊出匣見鋒,未等殺一北朝胡虜,先斷南朝太子二十四根肋骨。

  只用一槊,還是槊尾,還是由始至終連門都不屑開。

  衛覦說罷便返身回東院,把槊交給謝榆,淨手進內室,又將春堇遣了出去,自己守在榻邊。

  這一去一回,簪纓還是那麽安靜睡著,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衛覦用指背輕揩她額頭,不熱,於是目光清柔。

  終於十六個時辰過去,解藥熬成這日,正是七月十五。衛覦一個人在女娘內寢,接過藥碗,不用旁人代勞,外頭沒有一人再提一句擔心大司馬發病或此舉不合規矩的話。

  他把命分了她一半,這便是最大的規矩。

  只見衛覦單膝跪上榻褥,先輕輕將人扶坐到自己懷裡,擺正她的小腦瓜靠在自己肩上,端過藥碗,輕捏開小女娘柔軟的臉頰,一勺一勺喂進去。

  「我們阿奴這麽漂亮,怎麽能長白髮,生皺紋。」

  衛覦喂藥的動作耐心十足,等她一碗藥都喝盡,他輕輕鬆了一口氣。

  用帕子給簪纓擦拭完嘴角,男人沒有動,就著那姿勢給她靠,一雙手臂輕攏著簪纓柔若無骨的身子,低頭磕在她髮頂,耳語低沉:「我的命一定比你硬些,還能護得住你幾年……」

  女子細密的睫毛乖巧地垂著,微微鬆散的衣襟下,露出一片雪白肌膚。

  衛覦看見了,沒有爲她攏上,走神地凝視片刻,然後學她的樣子輕輕閉上眼。

  簪纓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夢中她不受控制地倒退,兩旁扭曲的風景也隨著時光回溯。她感覺有人在很輕柔又很用力地抱著她。

  怎麽會又輕柔又用力呢?輕柔,仿佛是怕碰疼她,用力,又像害怕她跑掉。

  她在一輛疾馳的馬車上,身子變得小小的,比從前冬天時娘親給她堆的雪人大不了多少。

  外面的天色很黑,車廂中卻很明亮,腳下的白狼還沒有斷齒,抱著她的人身上還沒有生鐵氣味,而是散發著一點點耐聞的松草香。

  他一手攬著她,一手還拿著糖人,一聲聲哄她:「阿奴不怕,以後跟著我,我待你好。」

  畫面流轉,她的個頭又變矮了些,仍然被人輕柔地抱在膝上,只不過這一次抱她的人身上軟軟的香香的,讓她好喜歡。另一個聲音爽甜的女子在旁取笑,「你莫慣著她了,多大的孩子了,還要人喂。」

  抱她的女子柔聲笑道:「我們纓纓還小呢,是不是?來,張口,姨姨喂你。」

  小簪纓聽話張嘴,一縷沁甜的甜漿滑入口中,美得她眯眸受用。

  畫面再轉,視野一下子明亮起來,只見滿園草木青翠,春光盎然。她卻更小了,話還說不利索,望著眼前的大樹只覺高聳入雲。她仰頭蹦高哀求道:

  「大哥哥,你阿娘和我阿娘在裡面沒發現,快帶我!」

  離地兩丈的一根粗遒樹枝上,坐著一個漆髮青鸞色錦袍少年,他吊兒郎當著兩條腿,劍眸下瞥,已初顯讓建康閨淑動心不已的倜儻桀驁,懶懶糾正道:「不是我阿娘,是我阿姊。」

  「我姨姨——」費力仰頭的小女孩一拍自己胸脯,「你阿娘。」

  「我阿姊。」

  「你阿姊……」小豆丁好像有點糊塗了。

  半晌也不見樹上的大哥哥理睬她,小女孩可憐兮兮道:「那大哥哥,你幫我上去好不好,我也想看。」

  「小舅舅。」

  「大哥哥……」

  「是小舅舅。」

  「小舅哥?」

  樹上少年低頭歎笑,笑容乾淨又痞氣,似乎拿這個分不清輩分的小孩沒法子,躍身跳下來,長臂一攬,抱住這軟得沒骨頭似的小娃娃,不見如何動作,幾個躍足跳上原來坐的樹枝。碧葉莎莎如雨響。

  不敢把她放在樹枝上,就抱在懷裡。

  小孩心裡樂開花,原來大哥哥真的會飛!

  「別往下看,往高處看。」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簪纓根本不知害怕爲何物,拍手咯咯發笑,奶聲奶氣問:「大哥哥,你每天在這裡看什麽?」

  「……小舅舅。」

  「我知道了,是那個樓樓!」兩人牛頭不對馬嘴地交流。

  少年無奈搖頭。

  「那是雲彩?」小女孩好奇地指著蔚藍長空。

  少年還是搖頭,不知是否認還是單純不想理人。

  小女孩精神十足地左右亂看,實在想不到了,啊地一聲,軟乎乎的手指指著天上那輪金爛爛的太陽,「你看的是太陽吧!」

  然後她烏溜圓潤的眼睛就被一隻大掌遮住了,「不許直視太陽。」

  暖烘烘的黑暗視線裡,懵懂的女童聽到耳邊一聲輕喟,「是長安啊。」

  風吹雲卷,草葉呼吸,簪纓倏然睜開眼。

  黎明的清光透窗入室,榻邊,窩在腳踏上扣著她一根食指的衛覦同時睜眼,髭上生青茬。

  兩行清淚直直從簪纓面頰滑落,點綴她的笑靨,晶瑩如珠。

  簪纓眸中的光彩宛如池中新蓮,莞爾輕喚:「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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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活該皇帝服丹暴斃

  十七日晨,城東驛亭,背陰處有一座枝葉繁密的山坳。

  一名身罩白紗緞觀音兜披風的少女,掩身立在一棵古榆後,身姿若柳拂風,素顔昳麗脫俗。

  她目不轉睛地俯望驛道上那隊聲勢浩大的離城玄甲兵,只見征塵,不見一位文武官員相送。直到塵埃落定,少女確定軍隊已經去遠,方取出一支短竹笛,慢慢地吹上一曲小調。

  不是那不吉利的送魂曲,而是小舅舅另外教她的一支送征曲,輕嗚的曲聲,低而不哀,緩而不傷,有著家中人盼離人早歸之意。

  簪纓是昨日黎明醒來的,醒的時候,小舅舅就守在她身邊。

  半明半昧的天光下,他的臉同夢裡那意氣張揚的年輕面孔重合,簪纓才知,他們之間的淵源在那麽早的時候便結下了。

  「大哥哥。」彼時躺在枕上的少女聲音還有些虛軟,眼神卻很明亮,喃喃道,「原來我沒有忘記阿母的樣子,她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看。衛娘娘……和你生得很像。」

  這些是她三歲前的記憶,她能記得這些,便說明後來在庾后身邊受的那些磋磨,多多少少也會想起。

  然而她只提那些美好的記憶,仿佛一個拾回了珍寶匣的天真孩童。

  衛覦當時柔聲低問:「有沒有哪裡難受?」

  簪纓搖頭,她說不上什麽感覺,只覺這一覺醒來,身體由內而外都輕省起來。

  衛覦隨後請來葛神醫爲她把過脈象,葛清營也道無事,衛覦這才放心,沒有再多逗留,走前只留下一句話:「明日出征,不必相送。」

  這是簪纓醒後他說的僅有的兩句話。

  當日衛覦便帶親兵離開了新蕤園。大軍出征,不是說走就走,衛覦回京口後還要進行一輪調度,加之開拔千里,三月聚糧,後方軍資糧草的調配也要處處耗費精力。

  簪纓之後才從侍女口中得知,自己那日在馬背上昏厥後,睡了整整三日。

  期間,衛覦險些引兵直闖顯陽宮,而後李景煥登門請衛覦赴宮宴,直接被小舅舅重創,現下對巷牆上的那片凹坑還歷歷在目。

  而宮裡面對兵精甲利的北府兵,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再一次選擇了隱忍。

  一曲終了,簪纓望著了無人煙的驛道出了會神。

  她身後的檀順低聲勸道:「阿姊,你身子剛緩過來,咱們回吧。」

  簪纓此日唇色如新研丹朱,點在那張梨花白的玉頰上,不見一絲疲態,卻仍點點頭,同檀順返回官道旁停的青繒油壁車中。

  殊不知馬車駛動後,山下驛道側旁的青楓林中,緩緩策出兩騎俊馬。

  爲首那人兜鍪覆面,單手執轡,一雙深邃幽沉的劍目望著馬車離去的影子,正是衛覦。

  自然不是他早知簪纓會來送行,才特意在此等著。是北府軍有前後兩路精銳斥侯,探出了簪纓的形跡,稟告給大司馬。

  衛覦原已領隊行出了五里之外,聞信,一刹猶豫後,又抄近道策馬回來。

  在暗處靜靜聽完了一曲短竹調。

  「小娘子學東西真快,吹得比末將可好聽多了。」陪同的林銳輕道。

  「她自是聰穎的。」

  披甲跨馬的男人身姿傲悍,腰背筆直如槍,唯在低眉一霎,透出一點與金戈鐵馬不符的柔軟,似奈何又無奈何,「就是不聽話。」

  不讓她送,她還是托著病後初癒的身子來了,還怕他發現,弄出這偷偷摸摸的勾當。

  他同樣縱著自己破了例,平生第一回 領軍開拔後卻掉頭。

  這樣的貪戀和牽掛,對於一個上陣輕死的將軍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衛覦摩挲著馬鞭粗糙的鮫皮,心道下不爲例,眼鋒恢復冷硬,指鞭向北行。

  馬車上,簪纓沉吟著撚指問檀順:「昨日我聽服侍的人說,那位葛神醫在我昏倒當晚趕至,診斷我體內中了蠱毒,我服的解藥是什麽,你可知?」

  檀順黯然搖頭,「後來大司馬便將我等清出去了,阿姊該問杜掌櫃,他當時在場。」

  這少年這兩日一直悶悶,兄因他一向自負的武功,到了關鍵時刻卻派不上用場,連留在簪纓身邊也做不到。檀順不怨大司馬手腕鐵血,只恨自己本事不濟,若非簪纓阿姊身邊需要留人,少年真想跟大司馬求一個步卒的身份去戰場上磨煉。

  連阿兄都不斷在學習事務幫義父分憂,他怎麽能被比下去。

  簪纓不知少年九曲十八彎的情腸,只是凝眉沉思:問題便在於杜掌櫃語焉不詳,只說那是葛神醫隨身攜帶的解方。

  可那位葛先生到來之前都不知她所中何毒,又怎麽提前配了解方?

  除非是能解百毒的藥材。

  ——可若如此,葛神醫與小舅舅是老相識,沒有道理看著小舅舅每月受病痛折磨,卻不早拿出來。

  或者此藥不對他症,卻恰好能解自己的毒症?

  簪纓慢慢撚動手指,黛眉輕蹙,烏黑眸光忽明忽滅。

  正沉思間,馬車進入都城東門,驟然一個急停。

  檀順伸手穩住簪纓猝不及防向前倒的身體,不悅地推開車門,便見一個手持拂塵的禁中內侍,笑盈盈候在車外:「纓小娘子,陛下召您入宮一見。」

  「原公公。」

  簪纓透過車門一角,看見原璁的半張臉,以及他身後四五名黑衣便服的大內禁軍,當即了然。   

  小舅舅前腳帶人撤出京城,皇家不敢和他撕破臉,但拿自己開刀來了。

  她在車中沒動,柔軟下垂的白紗緞披風襯著少女清麗絕倫的笑容,客客氣氣問:「這是召我,還是押我?」

  原璁聞言忙揮手讓身後的禁軍退遠些,賠著小心道:「自是請小娘子,陛下唯恐小娘子受閃失,特意點了幾名得力人手前來護送。」

  「李景煥的骨頭接好了嗎?」簪纓忽然打斷他的喋喋不休問。

  原璁變色,車上的女子便笑了,「好啊,我也該進宮向陛下問個安。」

  簪纓在昏睡之時,朦朦朧朧記起了許多兒時忘卻的畫面,包括一些美好的片段,自然也包括,她五歲那年從城門口被李景煥帶回皇宮後,庾靈鴻遣散衆人,親自端來一碗無色的藥湯哄她喝下的場景。

  那個女人在燭燈下逼近的每一寸神情,她閉上眼,纖毫畢現。

  這才是她失憶這麽多年,身份孱弱這麽多年的原因所在。

  後宮擅弄巫蠱,那麽皇帝知道嗎?

  馬車一路駛入宮城,檀順有些擔心,簪纓搖頭低語:「前線北伐,需要京城後方安穩,宮裡想在這個時候扣住我進而拿捏唐氏,未免心機畢露。一則唐氏不是軟柿子,二則太子如今還傷廢在床,一個弄不好便會節外生枝,於皇室有害無益。」

  她讓阿寶別擔心,馬車至止車門止,簪纓一人下車,坦然換乘上紫帷坐輦。

  正要行入禦道,一位禁軍領隊突然警覺側目,微微抬手止住輦夫,看向簪纓的眼神有些忌憚,「禁中守衛森嚴,請小娘子勒令暗衛在此止步。」

  暗衛?!

  此言如平地滾驚雷,讓簪纓心中一驚,電光石火後她便明白過來,心緒不由翻湧,不動聲色地回頭看向身後空空的禦道。

  隨著她的目光,一道全身裹黑的纖瘦人影如鬼魅般現身在陽光之下。

  小舅舅竟留了一隊暗衛暗中保護她,卻不曾告訴她。

  簪纓扣住掌心,在外人面前自然不會自暴其短,詢問他們有多少人之類的傻問題,不露一絲訝色,沉著對那名暗衛輕輕點頭。

  暗衛領命而退,轉瞬消彌無形。

  簪纓轉頭對那禁軍領隊淡漠笑道:「這樣可以了嗎?我一人入宮都不怕,偌大皇城,真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原璁被這位小娘子諷刺得都快習以爲常了,對那名憋屈的禁軍輕輕搖頭,小碎步跟隨在紫帷輦後,一徑至皇帝燕居的中齋殿。

  李豫已經推了旁雜事,在殿中特意等著她。見那襲飄若流雪的身影進來時,李豫一瞬有些恍惚。

  他記起這小女娘從小到大,像那樣邁過那道門檻無數次,每次過來,不是給他煲湯帶水,便是說笑解頤,一度讓他覺得便是親生女兒也莫過如此貼心了。

  今日再見阿纓,她仿佛一眨眼間便成了大姑娘,連那剔透而鎮靜的眼神,也讓李豫倍感陌生。

  庾氏做的那些事,如此坊間已傳遍,李豫便是想假作不知也不能了,有些心虛地上前一步。

  「阿纓,怎麽瞧你瘦了些,在烏衣巷吃住可還習慣?你、你小時的事,是朕識察不清……」

  「陛下,事到如今,不必再說這些。」

  簪纓進殿後就停下了,沒有往前一步。

  皇帝不是不知道那些事,只是樂得有人替他調教一個聽話乖巧、不生二心的兒媳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簪纓既已記起兒時的事,如今好奇的卻是另一件:庾氏給她下毒,皇帝知不知道?

  巫蠱之患自漢朝伊始便是君主大忌,她記得李豫很信道教,對巫蠱之事更是深信不疑,防如蛇蠍。前幾年,後廷中有位七品的采女暗中養巫蠱小人,東窗事發後,李豫大怒,連夜將此女家族抄沒夷平三族。

  若皇帝是庾氏的同謀,明知而默許,那麽活該他日後因進食丹藥而暴斃。

  若庾氏是背著皇帝行事,那麽讓庾氏這惡毒婦人一敗塗地的辦法,就簡單多了。

  簪纓正自思索,李豫見她不語,喚了種口吻道:「聽聞,今日你去送了大司馬離京?唐氏與衛氏親厚,朕所樂見。阿纓,你的阿父當年爲國殉節,青史留名,你便是實打實的忠臣之後,這有財者出財,有策者出策,戮力同心,自古便是忠君愛國的不二法門。朕想,你定然不忍見國土凋敝,違背先人之志。是以這次北伐的軍資,唐氏是否……慷慨紓難?」

  原來繞了一大圈,是在這兒等著她呢。

  簪纓心頭冷笑,面上嫣然無辜:「我是在陛下跟前長大的,我如何無知,如何蠢笨,陛下理應最清楚。您說的那些個大義大節,沒有傅姆教過我,庾皇后也不曾讓我看過那些書,所以小女子實在不懂得,也背不起。」

  說到這兒,她低頭微微一笑,「至於唐氏,從先母決定以唐氏一己之力多負南朝一成半的商稅開始,便無對不起朝廷的地方。我才接觸唐氏不久,有許多事還接不過手,也不能服衆,我說一句話,想也不怎麽管用。

  「但陛下今日特召,爲家國計,唐家絕不敢推辭——當年劉洹將軍帶軍第三次北伐中原時,先母也曾資糧後援,那麽便按當年的份例是多少,唐氏照例出糧多少,陛下以爲可行?」

  李豫頗爲吃驚地聽完簪纓這麽一大篇話。

  他只覺她仿如張儀附體,一時想不透這些都是誰教她的。

  然而硬的軟的,都被她說盡,他便是不想點頭也只得點頭。

  至少比他早先預想的唐氏與天家置氣,一毛不拔,要好上許多。

  簪纓目光冷淡,她肯讓出這一步,不是爲了滿足朝廷的欲壑難填,而是爲了小舅舅在前線輕鬆些。

  「既然話畢,小女子不敢叨擾陛下,請求告退。」

  說完了正事,李豫猶豫一下,像個尋常家翁般放低聲音道:「阿纓,你可願去看一看太子?他……不但被十六傷得肋骨盡斷,太醫丞診治時還發現,太子右臂有許多道新舊刀痕,層層疊疊,觸目驚心。審他身邊人,卻都說不知,禦醫說看角度,應是他自己割的,問他爲何,那孩子抵死也不說。阿纓,太子心事重,想來一直未曾放下你……」

  皇帝說得滿臉心疼,簪纓聽後卻豁然抬眉。

  李景煥無緣無故割臂留傷?

  她目光閃閃,下意識將手指搭在右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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