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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捋虎鬚
簪纓說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回身遙向衛覦所在的馬車輕輕福身,便隨杜掌櫃打道回行宮。
牌樓之下,無論是太子、副丞、傅則安還是傅妝雪,都如石像木在原地,望著那道決然的背影,無盡的恍惚中,還摻雜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若說昨日傅簪纓離宮之時,背影還透出幾分孱白與力弱,那麽今日她身上的柔質已化出隱約鋒芒。
卻無人知這刺從何而生,又將刺向何處。
「沒聽到嗎?」
久寂的馬車裡傳出一道嗓音,「點兩個人,按小娘子吩咐,盯著傅氏女一步步走回傅府。少走一步,打斷一條腿。」
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讓傅則安如夢初醒,神色惶然地向馬車作揖:「請大司馬高抬貴手……」
「傅則安,江離公子。衛某寡聞,原來屈原夫子賦中的香草之君是拿來比你的,真是長了見識。」
車帷下的人依舊不露面,只有一個個字音敲冰碎玉:「可惜公子未成家,令妻未有孕,否則,該讓那腹中胎兒也做個遺腹子,方對得住爾父持節北征時還不忘風流的大好節操。」
輕描淡寫的一語,譏諷了父,恐嚇了子,又詈咒了孫,細思之下,幾近誅心。
傅則安身上汗毛倒豎,遍體惡寒。
馬車自他身前駛過,經過李景煥,一刻未留。
李景煥手指緊攥著絹布木然立了半晌,才明白自己被無視了。
他堂堂東宮君儲,如今竟似不如路邊的一顆草,人見人嫌。可比起衛覦素來的桀驁不恭,更令他心寒百倍的,是阿纓那聲:我瞧不起你。
——「景煥哥哥真好,什麽都會,什麽都懂!」
——「那孤在你眼裡何如?」
——「嗯,如雪中暖炭,饑時糕餅,求之盼之,中心懷之。」
——「……小饞貓,說得什麽亂七八糟的,你啊,快些長大吧。」
曾經的仰望在天,變成而今的踏入塵泥。有情無情,頃刻而已。
李景煥掌攥成拳,狠狠閉了閉眼。
太子心情如何,已不在簪纓的考慮之內了。她回到行宮的南殿,進門時腳步都是輕快的。
任娘子還在旁邊氣憤難平,「若非方才大司馬的親衛攔我,我必當面問一問太子,何爲小氣市儈?何爲一身銅臭?東宮又如何,當初和唐氏結親時怎不如此說?小娘子的決策當真英明極了,他不食人間煙火,就把這些年進肚的東西都吐出來。真是不說自家桶索短,反怨別人打井深,又當又立的,作態給誰看?」
任娘子當年嫁與杜掌櫃的時候,唐夫人已經仙逝了,她沒有機會親眼目睹唐夫人的風姿,卻對此等巾幗豪傑心嚮往之。
聽聞,唐夫人曾遠渡海洋,將中原的絲綢瓷器銷至天竺,也曾行至西域,與漢盤陀國王后相談甚歡。
商人做到這個份兒上,且是生爲女子身的商人做到這個境地,又豈止是區區一女子、一商戶可定論的。
那些生來坐在金玉高堂上的,自以爲便是尊貴高潔,既高潔,便莫要巴巴地盯著唐氏的財富,認真探究起來,還不知誰的嘴臉更市儈一等呢!
她說得痛快,杜掌櫃忙提醒:「阿任。」
任氏反應過來,見簪纓一臉驚奇地望著自己,自悔在小娘子面前說了粗話,「小娘子見諒……」
卻見簪纓充滿興趣地問:「任姊姊方才那句什麽桶索、什麽打井,是哪本書上的話?又當又立……又是何意?」
任娘子紅著臉囁嚅,「小娘子莫學,市井上的俗話,不是什麽好的。」
簪纓搖搖頭,「我從未聽過這些,倒覺得十分暢快。姊姊,我口角笨,方才在山下本想罵他們幾句的,只是找不出詞來。往後,你多教教我罷。」
方才簪纓在禦道上的那番慷慨之言,任娘子是一句不落聽在耳中的,心想這樣的口角哪裡還笨?
再一對上小娘子那雙乾淨無塵的眼眸,她忽又心酸:小娘子活到這麽大,連五銖錢也沒見過,連一句坊間閑話也沒聽過,可見這些年在宮裡,她被拘成了什麽樣子。
「好、好,小娘子想學什麽,婦人便說什麽,都依小娘子。」
任氏應口不疊,杜掌櫃可不敢真讓她傾囊相授,回頭再帶野了小娘子,在旁岔了一句:「天色近晚,小娘子外出勞累了一日,先擺飯吧,用過暮食後好好歇一歇。」
「杜伯伯。」簪纓看向他,「有件事,我想向伯伯求證。」
「——十年前,大司馬可曾要帶我離京,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
「當年事……」杜掌櫃有些意外,「小娘子一點也不記得了嗎?」
見簪纓搖頭,杜掌櫃下意識向門外東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斟酌一番點點頭,「也好,小娘子既已脫離了皇宮,知道此事也沒什麽。」
任娘子聞言,自覺地闔門而退,簪纓便請杜掌櫃入座。閣裡點上了明亮的燈燭,杜掌櫃跽在席上回憶道:
「那日,衛郎君,哦,如今當稱大司馬了,在庾皇后的寢宮劃下一道槍痕後,並未直接離去,而是拐去玉燭殿抱上了小娘子你,在內廷禁衛調動之前,搶奔出宮門,跳上早已備好的馬車,徑向北城門去。是準備出了建康,便遁入淮南不再回來。」
杜掌櫃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因爲當時在宮門處接應的人,正是他。
當時衛覦與庾氏鬧得正兇,衛覦幾番來找他商談,道當年與唐夫人訂約的是衛氏,不是庾氏,傅家雌懦,一味依附東宮,如今簪纓無長輩做主,他便是簪纓最親的人,請求杜掌櫃協助此事。
「十六向天作保,必待阿纓如嫡親子侄,撫她無憂長大。日後或無錦衣玉饌,必有備致關懷。我生一世,此諾必踐。」
杜掌櫃至今還記得少年衛郎的這句誓言。於是他動搖了。
是留小娘子在皇宮裡,還是把年幼的小娘子交給自己也還是個少年的小郎君,是他做過最艱難的決定。
然而在杜防風的內心深處,更信任的一方,到底還是與東家有結義之誼的衛氏。
既然衛覦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懼被朝廷鞫罪也要帶走小太子妃,那他又爲何不敢冒著被天家治罪的風險,爲小娘子謀一條更自由的出路?
一切準備就緒,待馬車距城門口還有不到一里遠時,卻出了變故。
「……是我不肯走?」簪纓聽到這裡,手心已攥出一層緊張的汗水。
杜掌櫃笑意苦澀,「小娘子開始時還很乖巧,衛郎君給你備了軟墊軺車,你便乖乖地坐,他怕你害怕,自己也陪你坐在車裡。還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頭白狼幼崽,小娘子不認得,也不知怕,喜愛地摟在懷內摩挲。
「衛郎君還給小娘子買了飴霜糖人兒,小娘子吃得慢,那糖汁子啊,都滴到了白狼背上,再在小娘子手底下一團弄,雪白的鬃毛全都黏粘在一塊兒,那狼崽子嗚嗚地低叫,被衛郎君踹一下尾巴,便窩在那裡不動了,十分有靈性。」
「結果快到城門時,小娘子像是忽有所感,看著車窗外的黑夜,害怕起來,說要回家,要找太子殿下。」
若不是親耳聽聞,不會有人想到一個五歲孩子的聲音,可以淒啞到那種程度。不哭,也不鬧,只是是用一雙含著水的大眼睛望著他們,一聲聲說,我要景煥哥哥。
那是一種哀求到靈魂裡的眼神,仿佛沒了她口中的景煥哥哥,就是沒了命。
衛覦哄不住她,後頭禁軍追至,他不得已抱著她換乘上馬,一手牢牢摟著她軟嫩的身子,一手緊握飄纓長槍,竟是決意要與禁衛軍動兵械。
懵懂的小阿纓並不懂得這一切,她聽到身後傳來車輪的骨碌聲響,時年九歲的太子從車廂探出頭喊道:「阿纓!」
小阿纓回頭,目光從驚懼欲泣變成欣喜璨然,立時便扭動身子要蹦下馬去。
這一下險些把杜掌櫃嚇得閉過氣去。
幸而衛覦抱得緊,他低頭,沒有錯過女孩兒眼神中的變化。
刀戟加身他不怕,雷霆罪責他也不怕,但女孩視太子如蜜卻視他如狼的反差,像烙針一樣刺在他心上。
那年女孩五歲,他也只有十五,也只是個才與家中老父決裂,執意爲胞姐復仇,在宮裡捅出一個天大的窟窿,不容於世的少年郎。
隨行禁衛的黃門侍郎帶來陛下口諭:衛郎君今日之忤逆作爲,皇室可以不究,他可以離京,但要留下未來的太子妃。
衛覦充耳不聞,只垂眸看著小女孩,問了她三遍,「當真要回去?」
簪纓皆說是。
如果她哭泣吵鬧,衛覦還有可能狠下心硬帶她走。
可是小姑娘不哭,只是用那雙半含水光半紅眼眶的眸子,哀哀地望他,沒見過的人,不會理解那種眼神有多可怕。
仿佛她已經失去哭泣的能力,卻依舊在哀傷。
少年最終放下了她。
另一廂,衛覦回到東殿。他支膝坐在行軍胡床,默然拎起案几上的茶壺,給自己灌了半杯涼水。
已從親衛口中得知山下發生之事的徐寔,見主上臉色不善,沉吟道:「將軍莫慮,傅娘子既下定決心與宮裡徹底了斷,也算好事。」
「我知曉。」
徐寔問:「既如此,將軍爲何不樂?」
衛覦壓住劍眉。因爲他看得出,傅簪纓決絕如此,絕不是僅僅因爲昨日太子與人在假山私會這一件事。
那份賬單,與其說與太子置氣,毋庸說針對的是整個皇宮,是對皇帝、對庾氏,皆有不滿。
「她在宮裡,過得不好。」
所以她才不惜用這種決然的方式,與天家對峙。
當年在城門前,小女孩哀求他的那種神情,衛覦記憶猶新,當初依賴庾氏母子如命的小女孩,如今卻離開得義無反顧,甚至不惜與之撕破臉皮。
如此,她得是過的多不好。
可今日一整天,少女安安穩穩地待在他身邊,隻字不提宮中事。
她都信賴地稱他爲舅父,卻不向他訴苦。
「找人去查禁內,」衛覦冷聲道,「查那些人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駐守軍府的權將插手內廷事,向來爲天子所忌,徐寔看了眼大司馬的神色,點頭,未曾反駁。而後又問:
「將軍既疼小娘子,爲何一起出去的,不曾一同回來?」
軍師的眼睛洞若觀火,見這東南兩殿的主子白日一車出行,歸來時卻分道上山,便知在外有事發生。
衛覦不善地看了軍師一眼,過了良久才道:「她太過純良,我怕她吃虧,沒忍住說了幾句話,」擰起眉心,「把人惹惱了。」
徐寔長歎一聲,他就知道會是如此。「主上啊,您當是訓兵嗎,還用愛之深責之切那一套。傅娘子是錦繡堆裡將養出來的,莫說主上一句重話,就您一個眼鋒過去,營中將士誰不膽怯,何況是位嬌滴滴的小娘子?」
「不是責,也沒兇她。」衛覦硬沉的聲音裡揉進一絲含糊。
只因她純澈柔軟的眼眸一望過來,總令他想起當年的那個小孩兒,柔軟,脆弱,卻又很是倔強,不知輕重間,便難以把握其中的分寸了。
她是根植在他記憶裡的軟肋,從小到大,他何曾拿她有什麽辦法。
半晌,大司馬捏著指節悶聲問:「哄小輩,何如?」
徐寔還保留著昔日田間耕農時的習慣,雙手對插著大袖,眨眨眼,「反正不應當送一頭狼作生辰禮,大將軍滿上京打聽打聽,哪有……」
眼見衛覦又要虎臉,徐寔忙改口:「據我所知,心結最好別過夜。」
見對面不言語,徐寔善解人意道:「傅娘子大抵還沒休息,不如我過去說項,請人過來坐一坐?」
他話音才落,衛覦已長身而起,向門口走去,沒什麽表情道:「上陣衝鋒,吾何曾假手於人。」
話說得豪氣干雲,言下之意還不是三個字:我去哄。
徐寔看著年青人嘴硬的神態,神色微黯。
自祖大將軍去世以後,唯有提及衛娘娘與唐夫人相關的人和事時,才能在將軍的身上尋出一點銷磨將盡的舊日意氣。
衛覦才至山水屏風處,卻聽殿門上的玉環篤篤三聲輕響。
他步履一頓,上前拉開門,便見穿著月襦梨裙的小女娘站在門外,身段雅俊,仰面望他。
簷廊杳杳的宮燈下,簪纓雙手交疊於額前,鄭重地向衛覦行一長輩禮:「阿傅回去反省了大司馬的教誨,確不該輕信於人。現下我已向杜掌櫃求證過,而今,可否再稱大司馬一聲舅父?」
她不等回應,抬起頭,認真地望著男子的臉,他其實生得很俊逸,也很年輕。「若大司馬嫌此稱呼老氣,我便喚您作……小舅舅,行嗎?」
眼前之人,是向她伸出過兩次援手的恩人。
第一次,她無知,自己放棄了跳出火坑的機會,終也吞下自作自受的苦果。他卻不嫌寒心,依舊願意再次出現,再次伸手。
在她淒風苦雨的時候,他是暗夜裡的一盞燈,及時爲她照亮一條前路。
是透過銅錢方孔看到的太陽,長視,可灼人目。
上天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簪纓便不說愧悔或道謝那些膚淺之言,只是拜他。
衛覦心想,原來是反省,不是氣惱。
他心中卻寧願她是在鬧彆扭,而非反躬自省,她不需要時刻這麽謹慎,在他這裡,她可以肆無忌憚的。
可小女娘已然這麽乖了,爲之奈何。
高大的身影堵在門邊,低眉細細地思索,終也只得輕道:「想叫什麽,都依阿奴。」
他側身向裡讓了讓。待簪纓跟上來後,自然地問她:「接下來有何打算?」
這句話衛覦昨日剛見面時便問過,當時簪纓尚與他不熟,胡亂道了句,走一步算一步。
今日簪纓很坦誠,定定道:「捋虎鬚。」
沒來得及退出門外的徐寔聞聽見這擲地有聲的三個字,目光輕凝。
實則細想想,與皇室討債,且出手便是一張四十尺的債契,任她再有理,再有勢,皇家又豈是予取予求的軟柿子,可不就是伸手去薅老虎的鬚子嗎?
不過既有大司馬在此,便用不著徐寔參謀了,他退去後,不忘將門輕輕關上。
屋內二人相對而坐,衛覦也未露出過於意外的神情,只問:「爲何?」
簪纓一頓,明白他是在問自己與皇室翻臉的緣由。
前世發生的一幕幕在腦中回閃,她無從說起,也不願說起,垂眸,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我、我想試探對方的底線在何處,痛擊一下,看他們如何反應,我等著接招。」
聲色稚嫩的小女娘,磕磕絆絆地說著對釁交鋒之言,身經百戰的衛覦卻不輕視,又問:「虎口大張,涎腥齒利,如何應對?」
「斷腕。」
簪纓毫不猶豫,睜著漆明的眼眸:「換隻手,再捋。直到拔光鬍鬚,敲斷牙齒,制住利爪。」
然後看一看,在那張張牙舞爪的畫皮下,還有什麽可倚仗傷人的。
她想要傷害過她的人,通通付出應有的代價。
建康宮,式乾殿,一室燈影掩映,帝后對太子帶回的消息始料未及。
「這是何意?還?還什麽?」
此事給庾靈鴻的衝擊過大,她姣麗的面孔因表情過於用力,顯出幾分刻薄之相,指著地上的那攤布,心肝發顫。
「這些年杜氏代唐家向宮中進獻之物,都是他主動爲之,公心爲表對天家敬愛,私心卻是想讓纓丫頭過得舒心些,說到底,爲的都是他家小主子,難不成還是皇宮主動索要的?那宗室成了什麽?照這絹上所列,倒是半個內庫都成他們唐家的了!豈有此理,此爲大不敬!又非坊間糴米買菜,一筆一筆記算得如此清楚,難說是否早有預謀!」
李豫背手立在百寶閣旁,久久未語。不防一轉眼,將格子上好幾件精巧的器玩與那絹布上所列的名目對上了號,沉晦地收回視線。
他問太子:「阿纓還說了什麽?」
李景煥將牙關咬得腮骨棱起,再無力地放開,啞聲道:「說五日之後,若不歸還,便去找……白馬寺的抄經生。」
帝后二人俱是一驚。
庾氏聲音都抖起來:「她要幹什麽,她敢威脅宗室?難不成她是個債主,宮裡不還東西,她便要將‘賬單’廣而告之惹天下人取笑嗎?」
「陛下,」庾氏怒其不恭地轉向皇帝,神色哀婉,「這丫頭不成了……臣妾有罪,多年來細心教養培育她,憐她孤弱,怕她受屈,不成想寵著護著到頭卻養出一頭白眼狼。妾懇請陛下下旨,這便派人將傅簪纓帶回皇宮,以免事態擴大,皇家顔面有失。」
「不可強行召人。」李景煥反應過來,「母后,她只是一時……神智有失。」
庾靈鴻怒道:「吾兒還心向此外向女?」
「夠了!」李豫沉沉打斷庾氏的聒噪,褪下腕上的黃檀珠串撚動靜心,思索應對。
下一刻,皇帝又驀然想起,這串已經用慣的手持也是簪纓進獻的,頓時憋悶不已,本想撂在一邊,指腹摩挲到溫潤的觸感,重又帶回腕上。
「太子,阿纓當時說話時,大司馬可也在場?」
李景煥一聽此人,目光便沉了下去,「在馬車中,不曾露面。」
庾氏覘察皇帝的神情,捏起嗓子怯聲問:「陛下的意思,是大司馬在後頭攛掇纓丫頭如此?」
皇帝此時卻不吃她枕邊風這一套了,輕哼道:「他但能硬來,何屑於此。子童夜寢於室,豈不知之?」
庾氏當即想起了寢宮朱柱上那道二尺槍痕。
這是她此生中最大的一道恥辱。
而陛下脫口便揭她的短處,顯然是已經動怒,不顧情面,將這攤子事怨怪在她頭上了。
庾靈鴻悲從中來,她這些年爲皇帝生兒育女,兢兢業業管理後宮,卻猶不及那個已死的人嗎,連她胞弟如此狂逆不馴,陛下也能容忍,反觀自己的兄長幼弟,而今屍骨安在?
可庾氏不能表露出分毫對陛下的不滿,甚至不能有委屈。
她勉力彎起失色的唇瓣,「陛下說得是。纓娘子之事……請陛下放心,她到底在臣妾膝下長到十五歲,臣妾定在五日之內妥善解決,必不使宗室蒙羞。」
皇帝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擺擺手,「退安吧。」
庾氏道是,忍氣與太子退出中齋。
才出殿門,便聽背後響起黃門侍郎的聲音:「擺駕毓寧宮!」
庾氏腳下一崴,險些跌倒,幸被太子扶住。
她反手扯住兒子的衣袖,夜色掩住了她的臉色,看不出是氣是恐,然而那把聲音,卻是真切地咬牙切齒起來:「同母后回殿裡好生說一說,那丫頭當時還說了什麽?她是給你養的,你要振夫綱,要想法子把她籠絡住!」
李景煥卻搖頭說不,「我這便回去整理她的東西,她既要,我便還。還盡了,孤再向她討要,這些年我待她的心意,她又拿什麽還?」
說罷徑自回了東宮。
庾氏聽見這賭氣的話,氣上加氣,回到顯陽宮,連摔幾只杯盞,還不慎折斷了精心保養的指甲。
這在端莊雅惠的皇后娘娘身上是極其罕見的,陸媼忙摻住皇后,「娘娘萬莫氣壞了身子。」
庾氏不知是想到皇帝去了梁妃那個狐媚那兒,還是憤於被養熟的狗崽子咬了一口,既懣怒又不解:
「爲了個傅妝雪,就至於鬧到這地步?眼大心空不懂事的東西,她難道以爲她進了東宮,此後太子身邊就不能有別人了?混賬!」
陸媼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后娘娘一眼,斟酌著言辭:「娘娘,會不會傅娘子記起了小時候的事……」
庾氏神色一僵,擺開陸媼的手,斥道:「她五歲前都不記事,能想起什麽!
隨即問道:「差你徹查玉燭殿的僕婢,有何發現?」
陸媼便不敢再提那件事,答道:「回娘娘,皆查過了,都說在及笄宴前傅娘子並無異樣。除了有時她與春堇獨自在內室裡說話,因傅娘子素來倚重她,旁人也未留意。」
「春堇,也是個吃裡扒外的賤婢!」
庾氏罵了一聲,眸子裡精光熠爍,「她想要回賤婢的奴契,想得美!去,傳本宮密諭給傅家老夫人,令她想法子給傅簪纓施壓,讓她家孫女收回這些么蛾子心思,否則,傅容的死後哀榮,就別想要了!」
庾氏的近侍女官蒹葭輕道:「娘娘,婢子聽說那傅娘子已與傅家決裂,傅老夫人之言,她當真會聽?」
「一個孝字壓死人。」庾氏刮磨著小拇指指甲的斷面,唇邊浮現一抹陰惻的冷笑,「前年不是出過一樁陸氏五娘因不敬後母,被一句‘忤逆親長’逼到懸梁的事麽。纓丫頭,呵,已對未來夫主不貞,又對君主不忠,若再敢對嫡親祖母不孝,縱她有衛家豎子做靠山,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了她,本宮看她還怎樣活。」
「娘娘。」
這邊才吩咐下去,大長秋自殿外進來,繞過滿地的碎瓷片,近前低稟:「太醫院的醫丞方去看過郗太妃,說老太妃若再不進飲食,怕是……不好。」
庾氏眉心復又擰緊,「徽郡王妃不是進宮侍疾了嗎?」
這郗太妃膝下獨子便是蜀中王李境,當年,先帝曾有意立李境爲太子,受世家王氏百般阻撓。
後李境見朝臣因立儲之爭而結黨伐異,不顧民生,主動請旨離開建康,放棄儲位,入了蜀城爲大晉戍守西邊門戶,這才有了當今的上位。
如此過了近二十載安穩歲月,蜀王在長子李容芝長到十五歲時,將其送入京城,名爲請皇帝爲子侄賜婚,實則卻是質子表忠的意思。陛下感念其忠心,便封李容芝爲徽郡王,其所娶王妃,是江東豪族義興周氏之女。
蜀王父子皆是純孝之人,如若郗太妃真在宮中出事,且非壽終正寢,而是無病無災地餓死,便茲事體大了。
佘公公回說郡王妃去了也不成,往日都是傅小娘子去服侍,太妃娘娘神志不清,只找傅娘子。
庾皇后聽後又想砸盞子了,這一個兩個的,也不知被那丫頭灌了什麽迷魂湯,都把她當成一塊香餑餑。無法,只得捺下火氣,親去太妃苑走一遭。
這一夜,是沒個消停了。
西山行宮,南殿閣中。
衛覦聽到那句「斷腕」,略一沉默,也未責她胡言,緩徐聲道:「暴虎馮河,有勇無智。既存斷腕之心,對宮中會做何反應,可有預判?」
「有。」
簪纓的側顔在紅燭映照下胭若桃花色,繃著小臉嚴肅道:「往最壞處想,明的,召我入宮覲見,然後將我扣留。我自不會去,難道宮裡會派兵來圍剿西山行宮?又或以抗旨之罪殺我頭?這兩者,都是將事情鬧大的路數,比我抄經生的法子還快些,皇家在我身上,說到底求的是財,投鼠忌器,理應不會大肆張揚,公然處置此事。
「若來暗的,最壞不過殺我滅口。我一條命無足輕重,可唐家還有千千萬萬的掌櫃,牙行,夥計,他們總堵不住悠悠衆口,到頭來是宗室失道,受人話柄。」
衛覦落睫,指節捏得畢剝一聲。
他聽得出來,簪纓慮事尚有稚嫩之處,卻已是在盡力思考了。然而一個看起來乖巧無害的小女娘,究竟經歷過何事,才會讓她在權衡時,首先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家阿奴不該是這樣的。
「重說那句話。」
聲音不重,還帶著刻意放柔的稠緩尾音,簪纓卻依舊感到案几對面的人有些不高興了。
她以爲自己說了什麽蠢話,連忙從頭到尾細篩一遍,有些不確定,又想了一遍,才覷著眸色改口道:「我、我一條命很貴重,身後有唐家做依靠,宮裡不敢亂來——哦,還有小舅舅,小舅舅會保護阿傅。」
一記並不怎麽高明的拍馬,令衛覦目色由翳轉睛,沒脾氣地笑了一聲。
簪纓呆呆道:「小舅舅笑了。」
她叫得倒順口。
衛覦聽著也順耳,無奈道:「我又非木頭人。」
說著,他將南殿那邊送來的桂花點心往小囡面前推了推,「阿奴,任何時候都記住一點,命在,機會才在。」
他墨色的眸海中兇氣微蕩,立即低頭斂住,輕如自語:「天道本不公,想爭,只能用最硬的一條命去爭。」
沙場之人,開口便有蹀血之氣,這本不是說給閨閣女兒的話,簪纓卻聽得津津有味,縮回摸糕餅的手點頭,「阿傅受教,謹記於心。」
她是選錯過一回的人,最知生命至上的道理。
衛覦面色復又和緩,拈起一枚花瓣形的糕點遞去。簪纓雙手捧攏接過,醞釀了一陣,奓著膽子道:「但是這件事,我想自己來,不想假手於人。小舅舅,可以嗎?」
衛覦不答可不可以,理了理袖擺,懶聲反問,「不用我,用王家?」
簪纓口中含糊一噎,對於小舅舅能輕易看透她心中所想的本事,幾乎要漸漸習慣了,說是的,「聽說王氏與庾氏有舊怨。」
衛覦問:「那你可知王庾爲何結怨?」
簪纓道:「因王家不願太子臨政。」
衛覦又問:「王家爲何不願太子臨政?」
簪纓:「因爲他們夙有舊怨……」
說到這裡,她自己也覺不像話了,微微挺直身板,「舅舅教我。」
衛覦望著她求知若渴的模樣,淡笑,隨口揀幾句與她聽:「王氏,世世相國,代代公卿,一言可左右政局。你可知不止南朝有王氏,北朝魏國的丞相也姓王,二者同出一族,可攀得上堂親。只因當年南渡時,大半王氏族人渡了淮河,剩下幾支留在了禍亂的洛陽,卻也憑自身的士族威望,在亂世紮穩根基。北魏拓跋氏,本胡人,欲習中原風俗文化,欲統治羈留北方的大批漢人不生異心,便要用漢人的名門世家。民間有句話,王與帝,共天下,由來於此。」
從未有人與簪纓講過這些,她想起前世李景煥登基後的那場大亂,不由認真聆聽。
「所謂世家隙怨,利益相左耳。王氏不願太子臨政,很大程度上,是因爲你。」
簪纓正努力消化著方才之言,聞言微微吃驚:「我?」
衛覦點頭,「太子母家無勢,但他有你,有唐家的財勢。唐家經營遍佈三吳與荊豫湘淮幾州,遠達北朝,唐氏麾下之人呢,三教九流,盤根錯節,混雜其中。從大晉立朝伊始,便一直是士人統治寒人,貴族淩駕平民,可一旦太子登庸,利用唐氏的財富與人脈衝擊世家門閥,對於百年世族而言,便是場本末倒置的災難。他們無法想像,也無法理解,有寒士崛起反過來打壓世家的那一日,所以如臨大敵,用盡一切辦法也要防範這一日的到來。」
他的這番言論,如同在簪纓狹窄的世界裡破開了一扇窗,簪纓震驚於階級傾軋的複雜,也透過這扇窗,第一次窺見了幾縷若隱若現的遠光。
她如今對此卻還不甚了了。
簪纓一邊琢磨一邊細聲道:「所以我退婚,王家樂見其成。此後太子再無助力,王家便不必再將太子視爲威脅……所以我與宮中之後如何拉扯,王氏都會袖手旁觀?」
「‘平流進取,坐致公卿’,是王氏家訓。」衛覦慢慢地告訴她,「王氏不會甘冒無用的風險,也不會放棄隱含的機會。你想利用王家,提防王家反過來用你。」
簪纓心中一凜,又有些警覺,又有些迷糊。
她仿佛還未意識到,脫離宮廷,獨自接掌唐氏的自己,即將成爲京城裡最大的一塊肥肉。
見女孩兒思索得眉頭緊鎖,衛覦又道:「其實用王家不是無法,你——」
「小舅舅先別說。」簪纓抬起眸子撞上他的口風,聲音誠懇,「讓我自己想一想。待我想不出,再來請教。」
她語氣有些緊張,好像衛覦是學堂裡的先生,給她布下了一道無形而重大的課業,足以引起她認真對待。
衛覦與那雙眼眸對視,慢慢道聲好。
「夜深了,送你回去休息。明日再想,都不急在一時。」
簪纓本沒覺得困倦,經此一提,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卻搖頭說不,托著掌心撐起軟軟的面頰,「我不困,小舅舅,你講得真好……能再給我說說我阿父阿母的事麽,他們的性情,都是怎樣的?我小時候聽說,唔……」
女孩想到一事,不好意思地頓了頓,捂著嘴壓低聲:「阿父當初是被我阿母一眼看上,搶了去的,小舅舅,真的嗎?」
她一到衛覦面前,便好像全無隱瞞,這種換作他人決不可能吐露的話語,對他說起,卻似乎是不礙的。
古人有一句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的話,也許她與李景煥正是前者,而與衛家小舅舅,卻是後者吧。
衛覦看著她這倉鼠模樣,失笑,「你都是聽誰嚼的這些舌……」
對面人影一晃,簪纓耷著頭直墜了下去。
衛覦眼疾手快地伸手,掌心隔在少女的臉頰與木案之間。
帶著溫熱的柔膩觸感,在他掌中化開,生繭之處,微微發癢。
「阿奴?」
簪纓無應聲,不一時,傳來勻靜的呼吸聲。她竟就如此睡著了。
衛覦靜了靜,看著女孩在燈下天真沒有防備的睡顔,沒多猶豫,右掌托著她的腦袋不動,左手撐案一躍過去,就勢輕攬簪纓入懷,抱她起身,出殿送往蘊珠閣。
候在門外的春堇見狀嚇了一跳,看看小娘子是睡著了,才明白過來,連忙跟上。
簪纓在輕微的顛動中猶是閉著眼,是當真困狠了,迷蒙地囈了囈:「小舅舅……」
回應她的是一道嗓音低低的安撫:「在呢,睡吧。」
月上中天,有人睡得著,便有人睡不著。
傅府中,傅老夫人上午時聽說阿雪竟獨自一個出了門,氣的罵了一圈孫女屋裡的女使不中用,一直等到天擦黑,卻只等回傅驍一人。
一問之下,傅驍的臉色比她娘還難看,「大司馬下令讓二娘徒步回府,則安固執,非要陪著她走。」
傅老夫人不可思議地看著二兒子,「那你便獨自乘車回來,拋下他們不管了?大司馬……他又管的哪路閑事?」
傅驍跌掌長歎:「母親,你到現下還不明白嗎?阿纓出走,如今傅家得罪的是大司馬公。今日衛公要給阿纓撐腰,給咱們傅家臉色瞧了。」
他回來的路上就想明白了,「明日,我便將傅妝雪送到莊子上去。都說積善之家恩澤子孫,我傅府多年來太太平平,只這小女娘一上門,如今鬧得家不成家,一團亂麻……」
傅老夫人不幹了,把眼睛一瞪,「你敢!那是你大哥的骨血,你便看在那張臉上,能忍心苛待她嗎?」
她將所有事一股腦歸結在傅簪纓身上,拄杖冷哼:「那丫頭,和她娘一樣不是個省事的!別看她如今翅膀硬了,有靠山了,卻別忘了她父親三郎的名籍,還在傅氏族譜上。她要斷絕血緣,好啊,那就連同三郎一併除名吧!老身倒要看她擔不擔得起悖逆不孝,令亡父魂靈無祖蔭可歸,無香火可享的名聲!」
傅驍嚇了一大跳,都不知母親哪根筋搭錯,居然想得出這種主意。
果真老人家隔輩親起來,是不講道理的嗎?可傅家已經擔不起風波,也再丟不起人了。
他慌忙勸阻:「娘,您別鬧了。」
傅老夫人根本不聽兒子的話,陰鷙著雙目,撇唇道:「明日,便讓你媳婦去行宮找那丫頭,先透一透口風。別生養不出我傅家孫,還整日沒事人一般,常年龜縮在屋裡,乾吃糧不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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