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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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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晏閑】太子妃退婚後全皇宮追悔莫及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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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她怎麼敢一聲不吭地跑了?

  見兄長默默,傅妝雪忍不住起身問:「是不是阿姊不肯回來,這都怪我不好……但阿姊淑達知禮,必不是講不通道理的人,有什麽我能做的,兄長但請吩咐阿雪。」

  傅則安頹然地搖了搖頭。

  連他都無能爲力,旁人能勸得了什麽呢。回想方才簪纓眼神裡的涼薄,他終於不得不承認,這個一直以來單純得可以一眼望到底的小女娘,變得讓他看不懂了。

  當務之急,卻是把蕤園的變動告知祖母,以免一會兒鬧了起來,嚇到她老人家。

  杜掌櫃的態度雖則無禮,可話說得不假,那園子的地契的確一直屬於唐氏。只不過一家骨肉親情,從前不曾分得這麽清罷了。

  可現在……他們若鐵了心要鬧,傅家真未必爭得過理。

  就在他措辭的當口,廊外響起僕從問安的聲音,是傅家二老爺傅驍下朝了。

  傅驍在朝中任職中書令,兼尚書僕射,位同副相,朝服等制乃是絳色大料朝袍,戴進賢兩梁冠,腰佩印綬與水蒼玉。世家子弟的修養,不可穿官衣拜見高堂,此爲不敬,然而今日傅驍卻來不及換衣,就頂著這一身風風火火進了正房,草草向母親揖手見禮後,他劈頭便問侄子:

  「你妹妹出宮的因由你得知麽,何以至此,連退婚之言也說出來?她在何處,喚出見我。」

  華林園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風聲甚至傳到了前朝。

  傅驍餘光瞥過低眉立在一旁的傅妝雪,他早先對於認下這個丫頭,便是不以爲然,畢竟過去這麽多年了,僅憑一塊玉佩便斷定她是大哥的血脈,過於武斷。

  不過看在母親千疼萬寵的份兒上,他也沒有話說,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今日地步。

  傅妝雪感受到二叔父不善的目光,眼神怯弱,往祖母懷裡縮了縮。

  傅老夫人擎著姿態開口道:「她自己走了,我看也用不著找。她自己腦筋糊塗,吃到了苦頭,自然會回來認錯。」

  「走了?!」傅驍被老娘不急不徐的模樣噎個倒仰,跌手歎息。

  後宅婦人哪裡知道前朝兇險,不說旁的,只說太子在朝廷的地位,真當穩妥得鐵板一塊嗎?王氏與庾氏素有積怨,如今庾氏家族式微,王家虎視眈眈地盯著東宮的言止德行,正愁挑不出錯兒呢。

  今日鬧了這麽一齣,外頭必起物議,事因傅氏新認下的這個女孩子而起,若這盆髒水扣在傅家頭上,也許連兄長的身後追封都成泡影!

  說句到家的話,太子母家勢弱,他想坐穩地位,靠什麽,靠的還不是與富可比國的唐氏結姻;傅氏與東宮緊密相連又靠什麽,靠的還不是傅簪纓這條紐帶。

  即便是他,在一等士族遍地紮根的江左,憑什麽是他屈於王司徒一人之下,躋身副丞相之位,領攝百官,還不是因爲他的侄女是將來的太子妃,甚或更進一步,爲一朝國母。

  這中間利弊,盤根錯節,一步錯便可能萬事皆休。

  「二伯稍安。」傅則安亦知事關重大,看著傅驍滿頭的汗水,面含慚色,「是則安處理不當,明日小侄會上一趟西山行宮,再勸一勸阿纓。」

  「西山……行宮?阿纓去了西山行宮?」傅驍瞠目結舌,只覺天旋地轉。

  他緊趕慢趕地回來,就是想阻止事態進一步擴散,誰料一個大霹靂接著一個大霹靂炸在他頭頂!

  副相大人幾近惶惑地想:纓丫頭那麽乖的孩子,誰教的她如此行事……

  那西山行宮是誰的地方?想當初衛皇后之死,牽涉到衛、庾、顧三大世家以及長公主殿下,多少年了,至今無人敢觸陛下逆鱗,對此提起隻字片語。

  傅驍心裡頭涼一陣熱一陣,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道聲不成,便欲出門直奔行宮。

  他才跨出房門,迎面只見傅府的王管事跑過來,急道:「二爺,門口闖進來幾十號人,號稱唐記的夥計,抄著家夥進了西園就開始搬東西,護院攔不住!」

  傅驍驚道:「什麽?」

  院牆那頭的動靜隨著管事的話隔牆傳來,仿佛地都動了幾動,唬得屋裡的老夫人摔落手中瓷盞,顫聲道:「這是怎麽話說,光天化日之下,進了土匪不成……」

  傅則安心力交瘁般閉了閉眼,在全家人詫異的目光中,艱難開口:「不必管,隨……隨他們搬罷。」

  傅家一團亂麻時,宮裡也不好過。

  暮色四合,李景煥筆直的背影跪在中齋雲紋墁金地磚上,抱柱之側的桂樹長枝燈明光掠影,在太子的側臉曳出一片暗色。

  簪纓離宮三個時辰,他便在此跪了三個時辰。

  上首龍椅中,晉帝李豫不冠不冕,銀絲初顯的發上不過一頂黑紗介幘,身上也只著一件絳緣玄紗常服,廣袍無飾,如同最尋常的世家翁模樣。

  可當那雙深沉內斂的眼睛掃過來時,又帶有無法忽略的威儀與審視。

  「教你磨礪體性,教你銓衡選事,吏部尚書左一口太子穎達,右一個殿下高才地贊你,朕還以爲你真有長進。」

  縱使保養再好,也是近五十的人了,皇帝的聲音裡不免透出蒼色,睨目冷冷問:「顧前不顧後的孽障,你自來說,把纓丫頭氣到哪裡去了?」

  李景煥低頭握緊雙手,一言不發。

  庾皇后在旁一看,便知這小冤家的倔脾氣犯了,連忙笑道:「陛下請息怒,今日之事全系誤會,臣妾在場看得分明,皆是事趕事話趕話,也並非……並非都是煥兒的錯。臣妾已派佘信去傅家接人了,待阿纓回來,定押著煥兒給她賠不是。」

  她一面說,一面暗自觀察皇帝的神色。

  晉帝李豫子息單薄,與元后多年無子,年過而立才同庾氏有了李景煥這個長子。平時管教歸管教,可從小到大寵愛起來也是要星星不給月亮的,還曾幾次當著臣工面前,手指李景煥笑言:此兒肖朕。

  像這樣大動肝火地罰跪,還是頭一遭。

  不過見皇帝沉吟不再發作,庾皇后心裡就有了底,知道陛下這一大半的火氣都是做給外人看的。

  多年宮闈生涯,她深諳趁熱打鐵的功夫,又許了幾句「絕不會讓阿纓受委屈」雲雲,便聽大殿外傳來聲響,心道應是佘信回來復命了。

  果然不一時,原公公在外請示一聲:「陛下。」

  「可是阿纓回來了?」庾皇后從棋子方褥上起身,親親熱熱地迎向殿門口,口中道:「你這孩子氣性也大了些,黑天暗路的,可別唬著……」

  幾乎在同時,一直默默跪著的李景煥眸底生光,扭頭去找她的身影。

  就在幾個時辰前,當他結束宴席急匆匆回到玉燭殿,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看不見簪纓的人,卻聽查找回來的親衛稟報她已出宮去了,那一刻,李景煥懵在原地,同時氣急敗壞地生出一股壓不下去的心火。

  往日多行一步路都要怯生生問人的兔子膽兒,怎麽就敢一聲不吭地跑了?

  緊接著,少女摔斷的玉簪、與那雙冷冷含冰的眼眸在他腦海裡重合,李景煥明知這人丟不了,還是被攪得慌了半寸心神。

  ——待這丫頭回來,定要狠狠地罰她抄字!當時李景煥碾著牙想,罰到她紅著眼睛來求饒,保證下次再不敢亂發脾氣,再不敢亂跑,他才肯鬆口,再低下頭好好哄一哄她。

  可跪過三個時辰後,李景煥心裡的狠勁卸了,想,還是別罰了,她那麽嬌氣的一個人,便直接哄哄,也不當什麽。

  懷著此種無奈又失而復得的心情,李景煥轉過頭。

  然而,並沒有預想中的那道身影。

  只有原璁一人,掬著拂塵惕然躬身:「陛下,傅小娘子不在傅家,傅家說……」

  李景煥眉心一皺。

  李豫道:「說什麽?」

  原璁立在大殿門口的陰影下,垂首低道:「說傅小娘子去了……西山行宮。」

  「轟!」

  一聲悶雷,驟然在陰翳的夜空響起。

  庾皇后渾身打個哆嗦,心窟冰冷,一時不敢回頭去看皇帝的表情。

  西山行宮,是那個人的故地……盡管這些年陛下從未提起過她,但庾靈鴻清楚,陛下是將關於那個人的一切都鎖在了心房最深處,不準任何人碰觸。

  庾氏咬住牙,傅簪纓那個丫頭,究竟中了什麽邪祟,她是嫌今日惹出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大殿陷入一種詭異而壓抑的寂靜,李豫垂著眼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

  又一聲雷響,伴隨潮濕的夜風吹起殿內重重幔簾,昭示著一場大雨將至。

  李景煥聽著雷聲,忽就憶起與阿纓食同案、寢同屋的小時候,小豆丁害怕打雷,總會抱著小毯子悄悄繞過屏風,爬進他的帳子,然後把自己蜷成一個團兒窩進去。

  他又想起她那一身令人不耐煩的嬌弱,嬌到連打雷也怕,弱到淋上一點雨氣便會風寒。

  西山在城外二十餘里,雨天夜路上山,她怎麽受得了?

  他有些跪不住了,動一動膝,似欲立刻飛出城把人揪回來。

  皇帝就在這時開口,語聲輕沉,卻挾著如有實質的壓迫感,將太子的膝蓋釘回地面。

  皇帝好像忽然想起個不相干的問題,聲音卻是啞的:「大司馬進京……住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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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是衛覦,覬覦的覦。

  出西城門,簪纓的馬車便換成了鋪有軟墊的駟駕寬廂軺車。

  樓玄山距內城畢竟遙遠,杜掌櫃緊趕慢趕,到達山腳時,天色還是暗了下來。

  夜裡走山路有些危險,當然,杜掌櫃帶的人在馬車四周點足了燈籠火把,絕不至於跌到小娘子。只是馬車上不去山,走官道又繞遠,只能換成簡易的四人抬竹轎,吳人叫「竹兜兜」的,如此護送小娘子上行宮。

  與傅則安所擔心的不同,杜掌櫃才不在乎小娘子想去哪裡,他只擔心小娘子途中會否受委屈。

  「怪杜某準備不周,小娘子玉體嬌貴,這般潦草出行,若受了顛沛,不慎磕碰著,我如何對得起東家?」

  提起已故的唐夫人,杜掌櫃又不覺哽住喉頭。

  簪纓腹內酸楚,忙道:「杜伯伯萬莫如此說,我勞動大家折騰了這一出,心下已然過意不去。」

  杜掌櫃身旁伴著個二十餘歲的女子,梳婦人髮髻,容貌姣麗,正是聞訊趕來的杜掌櫃之妻任氏。她見狀翻個白眼,口鋒爽利道:

  「行了,在小娘子面前哭哭啼啼的,也不嫌丟醜。這有什麽的,小娘子怕黑不怕?一會兒僕婦親自舉著火把在前頭給小娘子引路,咱們的夥計都是穩當的,陽氣也壯,絕不會讓什麽邪啊祟的近小娘子身。何況老圓的月亮還在頭頂掛著呢,小娘子別怕,全不當事。」

  這位任娘子乃落魄世族出身,落魄到什麽程度呢,她少時親眼見證了祖宅裡一大家子人,由誦讀傳家到耕田養家,再後來食不腹飽,又被迫由耕改賈,做起買賣。

  說起工商雜類,總被讀書人所不齒,但到了飯都吃不上的境地,誰又有力氣拾掇士人尊貴的顔面?任娘子在字都認不全的時候,便學著擺弄算籌,至今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坐市交關卻是一把好手,識盡人情世故,練就一張利口。

  杜掌櫃都年過四十了,在外那麽威風決斷的一個人,被婆娘數落一通,訕訕不敢高聲。

  他嗡噥著:「誰哭了……要我說你的嗓門最嚇人,可歇歇吧……」

  任娘子又翻眼皮,還嘴硬呢。

  白日裡她在家中聽到小廝的傳話,忙不疊乘車趕到西城,也不知是誰一見到她,便捂起通紅的眼睛,啜動著肩膀說不出話。

  當時任娘子真被嚇到了,她嫁給老杜這麽些年,從未見他如此失態過,還以爲小娘子有什麽不妥。

  結果杜防風將她拉到一旁,發啞的聲音依稀還難受,對她說:「小娘子方才,竟行大禮與我說了句‘對不起’,還說,十分抱歉辜負了我這些年的費心照料……阿任你說,小娘子她但凡、但凡……」

  他說不下去,任氏卻陡然明白了夫君的未竟之言。

  ——被養在紫宮金殿的小娘子,有唐氏餘澤供奉著,有天下頂頂尊貴的人寵愛著,但凡她過得舒心自在那麽一點,也不會說出那聲「辜負」。

  任氏上京晚,此前一直沒機會見過傅小娘子。

  當那道車簾子一掀開,她第一眼看見那白如堆雪,巧如玉琢的小女娘,便明白老杜爲何如此心疼了。

  這小女娘的眼神太乖了。

  聽她軟軟地喚自己一聲「杜伯母」,哪怕任氏比她大不了出幾歲,心也登時軟化成一灘水,恨不能立刻去好好疼惜她一番。

  「杜伯伯,杜伯母,我不嬌氣的。」

  山腳下,簪纓聽著杜掌櫃夫婦二人爲她的事拌嘴,唇角輕翹,隨即又自覺不厚道地壓下去。她的目光在月色與火光的映襯下瀲瀲發亮,宣誓般重複一遍:「我一點也不嬌氣,真的。」

  竹轎她可以坐,顛簸她不怕,黑夜她也不怕。

  因這一切不是什麽人提著線操縱著她行事,而是她自己,是傅簪纓,主動選擇的。

  前世臨死前她有多少不甘心,就有多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就會多努力去擺脫那個軟弱無用的自己。

  杜掌櫃和任娘子看清簪纓眼裡的認真,那片熠熠的執拗,因沾染了尚未褪盡的稚氣,格外令人動容。

  從見面伊始,她不曾抱怨過一句有人辜負她,卻自陳,她辜負了人。

  這樣好的小娘子啊,豈是沒有人疼的。

  任娘子忍不住輕撫簪纓的髮鬢,柔聲道:「那就上山。」

  如任娘子所言,往行宮去的山路雖有些曲折,好在那石階路修得甚平整,抬竹兜的健僕臂力也穩。

  簪纓窩在軟軟的竹座裡一顛一顛的,在草木水露氣息中穿行,倒咂出幾分趣味來。

  新奇的同時,她也過意不去,一時扭頭問,「春堇姊姊,你累不累腳?」一時又對手持火燎當先引路的杜掌櫃道,「伯伯不妨慢些,腳下黑,當心莫崴到。」

  衆人連連說小娘子顧著自己便是。任娘子的手一直扶在竹轎側邊,忽然「咦」了一聲:「行宮上怎有燈光亮著?」

  杜掌櫃抬頭仰望山頂那座鳳闕巍峨的寶殿輪廊,「是不是留守的老嬤嬤……」

  說話間,山中倏爾起了風,有懂得時氣的手力嗅嗅風裡的潮氣,「掌櫃的,怕是要下雨。」

  隨著話音,一聲悶雷震得樹枝搖曳,響徹山林。

  「快快,尋雨具和油布來!」

  杜掌櫃擰起眉毛暗罵賊老天,早不下晚不下,偏在走到半山腰不上不下的時候來脾氣,別的都不怕,只他們的火把不防水,要是澆滅了,還怎麽上山?

  若叫小娘子吹著風淋了雨,那可是大大的罪過了。

  卻怕什麽來什麽,烏雲俄頃遮住了月影,又幾聲雷鳴連綿而至。

  大地隱隱傳出鼓點般的震動,潮湧般向這群山腰處的夜行人逼近。

  連坐在轎上的簪纓都感覺到地面在微微顫動,她縮了縮肩膀,心想,是要下雹子麽,可下冰雹該是雲頂有動靜,爲何地動?

  很快,她便知道了原因。陡然只見,兩道筆直的火光如兩條長龍,自山頂迅疾遊瀉下來,蜿蜒展開,夾列山道兩旁,明晃晃、齊肅肅地停在竹轎之前。

  每一個手持火燎者,皆是鐵靴黑甲的軍士,縱使在跑動中,亦如行軍般整齊劃一,威勢之大,地動山搖。

  爲簪纓抬著左前方轎杆的夥計,被眼前景象震懾得手腕一哆嗦。

  簪纓的身子晃了一晃。

  下一刻,四名玄甲衛出列,不由分說接手竹轎。

  「吾等奉大司馬之命,接女君上山。」

  男兒粗戛的嗓音震耳,風雨未至,簪纓先被一片糙糲鐵器的味道包裹住了。

  在她前後左右四名軍士,如出一轍的壯如黑塔,圍攏中間這柔白的一爿影,怎麽看,怎麽像一窩餓狼守著一只皮毛松軟的小白兔。

  簪纓心頭弼弼地跳,想起白日裡,那位只聞其名的大司馬入宮來,被她一語擋在宮門之外。本以爲,爲她慶生不過是個藉口,此事該到此爲止……

  她卻忘了,樓玄山行宮,原就是一半姓唐,另一半,姓的是衛。

  除了衛家人,誰還敢入駐此地,在殿中點燈?

  「啊,小娘子莫慌,大司馬想來……是一片好意。」杜掌櫃猝然之下也有些吃驚,隨即冷靜一想,他與那衛家郎君雖有近十年未見了,但當年先皇后與東家的情誼如何,衛公子跟在傅姑爺身邊讀書的情景又如何,故人故事,尚歷歷在目。

  風雨中援手,應不是歹意。

  只是怕年輕女孩兒沒經過這種陣仗,杜掌櫃忙安撫了幾句,又向眼前的甲胄軍士拱手:「如此,有勞了。」

  簪纓對於上一輩的事知之甚少,卻是信任杜掌櫃的,聽話,悄悄鬆開掐緊的手心。

  豆大的雨點就在這時劈劈啪啪砸下來,她的肩膀又輕輕一瑟,卻發現頭頂並不曾淋濕。

  簪纓仰起頭,才看清,原來甲士們手中除了有照明火把,還在竹轎頂部高張油布,仿佛搭起了一座通天長棚,一直沿伸到山頂盡頭。

  頭頂沙沙地響個不停,卻無一滴雨珠落在她身上。

  如此大動干戈的陣仗……往常,簪纓只在皇帝出行時見過。   

  桐油布遇水後,散發出潮濕而獨特的蒼松味道,小女娘吸著鼻子,睜圓眼眸,望著這一天一地的大雨。山道兩旁豎立的火把,經大雨澆灌而經久不熄,那焰苗恣烈雋長,綻出漫天黑雲壓也壓不住的光亮。

  她的心裡,忽然就漫出一縷奇異的安全感。

  也許她之前想錯了,那位大司馬,興許不似她想像中的可怕吧。

  他願意大費周章地遣人來接她,又是遮雨又是抬轎的,是不是說明他沒有將對庾氏的憎惡轉移到她身上?

  那麽她到了行宮,便該去當面拜謝才是。

  就怕時下已晚,再去打擾那位官高權重的大司馬,惹人不喜。可不去,同樣顯得失禮……

  十五歲的少女一朝得脫樊籠,面對的一切人事都是嶄新的,連過去學得的人情世故也扯掉一層虛僞浮相,露出底下的稚拙青澀。

  她無聲糾結之時,跟在後頭的任娘子仍像做夢似的,捅了下杜掌櫃胳膊,耳語道:「這個陣仗,還真是衛十六——」

  那「六」的字音還沒吐完,杜掌櫃一把捂住她口,心肝顫兒道:「奶奶,那名號也是你能喊的!」

  任娘子扒下他的手,擔憂地望了眼前頭的纖柔身影,在雨聲裡壓低聲音:「我是想說,今日,是十六啊……」

  杜掌櫃聞言沉默半晌,拈著三捋鬍鬚悶聲道:「傳聞也未必當得真。」

  抬轎的軍卒手臂穩如鐵鑄,簪纓一路如履平地,沒感到一絲顛簸,便抵達了山頂的漢白石圓壇。經過高佇的牌樓,進入行宮。

  雨還在下,朦朧的夜色下看不清行宮全貌。簪纓手指攀在竹座闌杆上微微傾身,只見得綺麗幽深的重簷飛薨、復道雲廊,漸次映入眼中。

  被雨簾打濕的八角宮燈光霧模糊,在亭閣的翹角下輕輕漾晃著,交織出厚重又精緻的氤氳美感。

  這便是阿母與衛娘娘一同住過的地方。

  她戀戀地收回視線,向抬輿的軍士致謝,示意她可以下轎自己走了。

  不想那四人並不鬆手,好像使命還沒完成,抬竹轎轉入東殿,一口氣過曲橋上玉階,直接把人抬到了正殿的軒門前。

  什麽拜與不拜,人家直接免了她的糾結,把她帶到正主門前了。

  簪纓糊裡糊塗下轎時,一雙繡履尚不敢踩實似的,落在硬實的杉木遊廊上。

  這一路行來,她的腳底連一點水跡都不曾沾濕。

  抬眼,兩扇年歲悠久的海棠雕花殿門近在眼前。是敞開的。

  一面山水幛立在堂口,有氤氳成團的光亮從內流淌出來。

  內外靜無一聲。

  「這位便是唐夫人家的小娘子吧。」

  海棠門外,除卻一班值守的黑甲衛,還有一位身著竹布文士衫的中年男子在此迎侯,開口打破沉寂。

  見這位逢雨而來的小娘子一身白衣如雪,外罩月色觀音兜披風,雪膚烏髮,氣象清麗,布衫文士目光迷蒙了一瞬,似追憶起一位故人。

  他不敢再多看,頷首輕道:「將軍在裡頭等著呢,傅娘子請進去吧。」

  簪纓多年不見外男,卻也不怯人,輕輕福身,沉吟道:「白日裡在宮中未能親謝大司馬,按理,阿傅是該來當面拜謝大司馬。可否容我沐浴換衣,再來拜見?」

  在她的教養裡,面見貴重之人之前就得香湯沐浴,整潔儀容,這樣一身風塵地見人,太失禮了。

  布衣文士眯眸而笑,眼尾的細紋透出慈藹,「不妨事的。」

  那……也好吧,就當客隨主便。簪纓想了想,解下披風交給春堇,輕撣雙袖,疊復雙手邁入殿中。

  欲要跟進去的杜掌櫃被文士抬袖一攔,後者笑呵呵地看著他,「杜掌櫃,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否?」

  杜防風被迫停在門外,看不見屏風內的人,心裡有七八個吊桶來回晃蕩,沒功夫跟這人寒暄,直呼其名問:「徐寔,無妨嗎?」

  仿佛知道他顧慮什麽,名叫徐寔的文掾笑容隱去。

  「無妨。」

  杜掌櫃向他眼中深望一眼,不再言語,揣手靜靜等在廊下。

  卻說簪纓才入殿中,撲面便感覺到一片滾熱的暖風,微覺奇怪。她隔著屏風止步,道:「阿傅拜見大司馬,夤夜至此,望公莫怪。」

  「進來。」一聲低冽。

  簪纓躊躇了一下,抬步繞過山水屏風。

  她依著禮低垂視線,不曾抬頭亂看,是以第一眼掃見的,是鎮在室宇四方的四座銅鼎。

  鼎中燃燒的木炭畢剝作響。

  盛夏時節,竟有人在屋中燒炭?

  簪纓忘了禮數,忍不住驚異地抬起頭,就與居中而坐的男人對視個正著。

  但見室中擺著一張行軍胡床,大馬金刀坐在其上的男子,髮如漆池,綰著墨簪,劍眉壓星目,頷瘦而唇薄。凜麗得不像個武將,卻是形容不出地俊逸出塵。

  只是不知因他髮色太黑,抑或膚色太白,襯得那張臉幽白若魅,連睫毛上都錯覺覆著層霜沫。

  這些離奇之處,卻都抵不過,男人身上裹著的那領黑狐長裘。

  夏日穿裘。

  簪纓從前只在記載不羈名士的書中見過。

  然眼前之人,既不風流也不浪蕩,一雙黑鞶軍靴穩穩紮在地上,便顯出淵停嶽峙的氣勢。那雙投過來的劍眸輕輕一眨,便讓簪纓聯想起萬仞山峰下冰封的雪澗。

  她的樣子過於呆了,之前想好的什麽問安之語、什麽答謝之辭,通通忘了個乾淨。

  只有嫩紅的菱唇無意識微張,眼珠不會轉似地盯著他瞧。

  室內薰熱,男人的目光疲冷涼薄,挑著眉,由著她看。

  對視半晌,男人眼底慢慢浮現一縷暖意,融了睫上的霜,化成一點水光凝在凜厲的眼尾。

  「阿奴。」他聲似輕歎,「長大了。」

  阿奴,南朝俗語,只有自家長輩對親近的小輩,才作如此昵稱。

  幾乎是刹那,簪纓心內驀地一擰。

  她活了兩世,沒機會聽到父母如此喚她,傅家老嫗也從來不屑如此喚她,至於帝后,更無心於此。

  所有的戒備,不安,猶疑在一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窩心的不解其故。

  她望著眼前仿若從書頁裡變出的狐衣俊男子,不知親與疏,促然道聲「你」,呐呐不得言。

  男人等不到她開口叫人,壓了壓眉心,好耐性地自報家門:「我是衛覦。」一頓,「覬覦的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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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吾家小女,今始及笄,錫爾嘉福,長樂無央

  衛大司馬的名諱,簪纓是聽說過的。

  卻應當不會有人在介紹這個名字時,使用這種說法,且在那把斫冰碎玉的嗓音裡,藏進一種引而不發的囂悍意氣。

  覬覦之覦。

  簪纓的劉海下沁出一層薄汗,垂下視線慢慢道:「傅氏見過衛……衛大司馬,白日在宮裡無暇拜會,在此謝過大司馬盛意。」

  聽到她的稱呼,衛覦雙目凝過去。

  他抬手撥了下圍在脖領處的風毛,蒼白瘦長的手指見了風,又怕冷似的攏回玄狐大氅裡。

  「宮中之事我聽說了,接下來有何打算?」

  他問得直接,若不是聲音裡明顯透著一股子冷淡疲懶,真像長輩在關懷後輩。

  簪纓對眼前這個人的觀感很奇怪,第一印象既覺得危險,可那聲「阿奴」之後,又對他有種莫名的親切……她有些後悔了,應當先向杜伯伯問過關於他的事,瞭解清楚大司馬爲人何如,與阿父阿母交情又何如,再來拜會也不遲的。

  他問自己有何打算,是什麽意思呢?

  簪纓心中當然有些盤算,今日當衆與太子退婚,只不過是第一步。但交淺言深的忌諱她尚且知道,不得不含糊道:「有勞大司馬掛問……走一步算一步罷了。」

  話中疏遠,纖毫畢現。衛覦蹙動本就緊繃的眉心。

  下一瞬,又好像抵抗著一股力量一般,他盡力展平眉宇,聲息吐得輕:「家姊與唐素阿姊情誼深厚,你母親算我半個姐姐。不必怕我。」

  他稱呼我阿母爲……阿姊嗎?

  缺失的孺慕之情讓簪纓動搖了一下,胸中一暖,心弦便鬆了幾分,喃喃道:「不怕……」

  說完,簪纓驚訝地看見大司馬長身而起,一道黑影如長風卷雲,來到她面前。

  此人坐著時,神松意散,如寶刀在鞘,勁弓屈藏,一身氣勢都被軟氅收斂得無影無蹤,只漫瀾出落落的靡淡。縱然如此,已令人隱生畏懼。

  不想他一站起來,身量比簪纓想像中還要高出許多,黑氅一墜至麂皮靴口,走動時隱見裘下凱甲。

  而從他斗篷裡帶出的風,竟是一片冰冷逼人。

  四座燒得旺盛的炭爐,薰不暖當中之人一身的寒氣。

  簪纓後退一步,費力地仰起頭,欲看清男人臉色,以思應對。卻霍然發現,這位大司馬睫毛上的霜色並非錯覺。

  那竟當真是一粒粒微小的霜沫,覆在其上,綴出一層凜冽的白。

  「還說不怕?」

  衛覦不想嚇唬小孩兒,堪堪距著她三尺外,低下頭,眨了下眼,「都出汗了。」

  「……是熱的。」簪纓何嘗不知自己鬢角有汗,她本是愛出汗的體質,加之屋內燒炭,不熱也難。下意識說完,卻在對方的眼裡尋到點玩味的意思。

  簪纓怔怔,他是在逗弄她嗎?

  她這一整日,先是應對皇后太子,又去討問傅家祖孫,已經耗盡了心神,更不說後來出城上山,又折騰半日,此時是強撐著體力,來拜會衛覦。

  因此她腦子已經鈍鈍的,想了半晌,還是不明所以,只得掩下視線:「天色已晚,不敢再叨擾大司馬休息,阿傅告辭。」

  「這不成樣子。」

  簪纓迷迷地撐著眼皮,何事不成樣子了?

  下一刻,一縷沁涼傳到她的頭皮上。

  衛覦伸手撈起少女一根簪釵也無的素髮,神色間卻無輕佻。他低頭注視著小女孩發困的稚氣模樣,渾然的一片天真,好似從未受過半點傷害。

  可事實並非如此。

  男人眸海裡從她一進來便壓下去的冷戾隱隱浮現。

  常年領兵征伐的人,打探情報是家常便飯,他既說聽聞了宮中之事,便是對華林園中發生的一切,都瞭解得巨細靡遺。

  她今天過生日,卻陷入孤立無援。

  就在他離開一刻鐘後。

  那些東西,敢欺她如此。

  然而掌心被一篷柔軟的髮絲搔著,他又不得不強自壓回所有脾氣。

  「今日你過生辰,爲你行了笄禮,再去睡。」

  衛覦放輕手勁,抬手將小女孩柔滑如錦的長髮綰起,只會挽男子式樣,他便給她挽個男冠式樣。又反手抽出頭上的獸首墨玉簪,隨性的動作帶出幾分行伍之人的糙,卻是端端正正地,插入少女髮髻。

  「吾家小女,今始及笄,錫爾嘉福,長樂無央。」

  簪纓從方才起,便心起霧嵐,茫然呆立。面前之人如此高大,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將她整個人籠罩起來。

  她感到了冰涼的指尖,如雪花般拂過頭頂,她聽到那四句對一個即將成年的女子來說,最美好的祝詞,她默然良久。

  後知後覺紅了眼眶。

  本以爲,今日聽不到這句話了。

  離開傅府時和傅則安說的那句話,其實是假的。簪纓知道上輩子傅家人在她受傷後,是怎樣對她置之不理的,所以她一點也不期待那家人對她說上一句生辰快樂。

  明知是不走心的過場話,她不稀罕。

  她原也以爲,自己足夠堅強了。

  算一算從重生到今日,也才不過十天。當她的腦海中驟然湧現前世的記憶,驟然得知了許多真相,傷她的人太多,一時之間,好像都不知從何處開始傷心才好。

  於是她便強迫自己冷靜著,冷靜著,計劃如何退婚,如何離宮,如何找傅家人理論……

  那些她曾真心期盼過的男女情、手足情、天倫情……無數說不清的痛意混在一處,踉蹌著撞上她的五臟六腑,反而好似每一種痛都被削減了幾分,可以支撐著她活下去。   

  聽說,利劍貫體,也是不拔出來便能撐著多活片刻。

  一旦拔出,便是血濺五步,無力回天。

  原來身負重傷的人想要活,只能暫用刀鋒堵住血肉之軀。

  原來人是這樣一種自欺欺人的苦物。

  可是知道了這一點,總比不知道要好。知道了,就總有機會能活出來,活得更好。

  就是這口氣幫助簪纓撐到了今日,至於什麽及笄什麽祝福,她從一開始就沒奢望過。

  知道不會有。

  所以那不是重要的事。

  連她自己都忘了的事,卻還有人記得,還認認真真地幫她綰發,簪笄,祝上十六個字。

  在此之前她都不認識他的呀。簪纓眨著眼睛仰頭,眸光說不出的明亮瀲灩,第一次露出點兒由衷的親近,「大司馬……當真是爲了我的生辰,才回京城的嗎?」

  衛覦嗽了一聲,被霜珠濡得鴉黑的濃睫低掃,便瞧見那枚快要仰到他下巴上的玲瓏鼻尖。

  「還能爲何。」

  他輕避一步,退回燭火光明裡,好好地看著山水屏下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小女娘,「及笄是人生大事,阿奴在世唯我最親,我豈能不來。」

  直到出了殿門,簪纓的內心還盈溢著一種渺茫不知所歸的感動,有些頭重腳輕。

  她忍不住抬起指尖,小心碰了碰頭頂的簪子角。

  中宵的雨有漸歇之勢,淅淅瀝瀝地沿著蓮花紋瓦當滴下。簪纓在成簾的細雨中回頭,衛覦正站在屏風外目送她,見狀,攏著衣裘轉回了屋裡。

  杜掌櫃夫婦和春堇等人打著傘在階下等,一見簪纓,立刻迎將上去。

  杜掌櫃眼尖地發現小娘子換了髮式,看著那支男人才用的獸頭玉簪,他先是一愣,隨即胸臆鼓蕩,拱手向徐寔深躬一禮。

  致的是歉,爲之前他關心則亂猜疑了衛郎君,問出口的那句話。

  徐寔微微一笑,柔和的目光落在小女娘的背影,又抬頭仰望天邊那輪雲翳將散的圓月。

  十六日,既望夜啊。

  他輔佐衛覦多年,知道每月的這個日子,大將軍能不出門便不出門,三丈之內生人勿近。結果這回爲了趕上唐夫人遺孤的及笄禮,將軍才在淮北泗水擊退一隊擾邊的氐人輕騎,戎甲未及脫,二話不說便轉轡回京。

  白天在宮城,就隔著一道門。

  那些守門的值衛一個個都嚇成什麽樣了,徐寔毫不懷疑,倘若有人敢攔,大將軍不吝像十年前一樣闖一闖禁廷,鬧一鬧後宮,解一解火氣。

  沒成想裡頭的傅娘子說了幾句話,大將軍默然片刻,竟遂小壽星的意,依言出宮了。

  哦,離開前貌似把那頭白眼老狼踢了一腳,就算發脾氣了。

  可誰也沒預料,前腳才走,華林園就生出那檔子事。

  傅娘子竟會立誓退婚,還冒雨到了行宮來。

  徐寔向燈光熒熒的窗內回望一眼,老神在在地耷下眼皮。罷了,這會子不知積壓著多深的火呢,他能不撞槍尖還是不往上撞了。

  一切待明日吧。

  「大司馬與小娘子都說什麽了?那位督公可兇不兇?」

  這廂,一衆人擁著簪纓回到南宮殿。閣內一應的鋪褥薰香,熱水沐湯都已有僕婦準備齊妥,不說媲美內宮,亦是樣樣精緻。

  甚至閨房一隅,還保留著唐夫人從前用過的鏡台牙梳。

  任娘子伴著簪纓進到內室,關心地問了一嘴。

  簪纓一走進阿母住過的舊居,便轉頭轉腦地四處瞧,聞言不假思索:「一點也不兇。他說——嗯,讓我好好睡一覺。」

  說話時,她的眼睛皎皎如星辰,頰邊一對梨窩若隱若現。

  積鬱了一整日的沉重心緒,一掃而空。

  仿佛在這個絕親棄緣,孤身前行的日子尾聲,有了一個不期而至的人,有了一場遲來的笄禮,有了那句她舉目四顧想也不敢想的「阿奴在世,唯我最親」,便是她最好的成人禮。

  任娘子聽後愣了足有半晌,而後一笑,「好,好,不知愁好,小娘子就聽大司馬的,洗過澡便好生歇息一夜。明早起來,咱就什麽難心事都沒了!」

  這一天下來,又是退掉十幾年的婚約,又是與血脈相連的家族交惡,又是離開住了十幾年的舊所……換成個大人也該倒了,何況是嬌花一般不諳世事黑暗的女孩兒。

  她和老杜就擔心小娘子受此一激,將所有委屈都存在心裡,鬱結成病,催折心肝。

  不想小娘子看著柔弱,內裡卻有韌性。

  沐浴時,春堇要爲簪纓解開髮髻,簪纓抬手護著簪子,「別,姊姊再讓我戴一會兒。」

  春堇瞧著那個不倫不類的發揪,卻是由衷歡喜,縱容道:「好,小女君便戴著。」

  簪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把自己浸入浴桶中。騰著熱氣的香湯漫過她的肌膚,浮漾在一對纖巧膩白的鎖骨處,水色粼粼。

  少女凝脂般的靨頰紅暈橫生,豔若桃李。

  她掩口打個哈欠,折騰了一日的身子雖然十分疲乏,頭腦反倒撐著清醒不想休息,乖順地蜷在水裡問,「姊姊,我小時候可見過大司馬嗎?」

  他說「她長大了」,當時沒反應過來,其實想想,該是小時候見過的吧。以國舅爺的身份,大司馬出入宮廷應當不難,她也在宮裡,那麽碰到過也不爲奇。

  就是簪纓五歲前記不住事,自己不曾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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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不再是太子妃了

  春堇在浴桶旁爲主子掬水,回憶道:「奴婢是女君六歲那年調過來的,彼時大司馬已經離京了,此後再未入過宮。之前的事卻不清楚……哦——」

  她忽然想起一事,來了幾分精神,「仿佛聽說大司馬在女君三四歲時,有一回在華林園慫著您爬樹,險些嚇哭了小女君。」

  「爬樹……」

  「是啊,小女君可還記得,奴婢有一回失言犯錯,差點被陸嬤嬤趕到永巷去,就是因爲玩笑了一句此事,忘了在玉燭殿不能提起外人的規矩。當時,還是小女君替婢子求的情。」

  春堇說著去看小娘子,才發現簪纓腦袋輕歪擔在桶沿邊,已經睡著了。

  「呀,小娘子擦了身再去睡,當心著涼啊。」

  簪纓閉起的睫毛有天然上翹的弧線,纖細的睫尾勾著燭光,在眼瞼下方綴出一點柔薄的影。紅撲撲的小臉,呼吸輕緩,有種天真無邪的情態。

  春堇喚了她兩聲,叫不醒,知道小女君今日實是累壞了,也不忍心再把主子弄醒。

  可這麽著也不成,她只得將湢室外的任娘子喚進來。

  任氏進來見狀,目光立刻軟得沒了邊,「小娘子這是太辛苦了,別叫她,我輕輕抱她出來擦身就是。」

  任娘子看上去身材纖窕,手勁兒卻不小,捧著一張大巾毯將人從浴桶抱出來裹住,也不曾驚醒了熟睡的少女,順利地將她抱到薰好的香榻之上。

  只是爲小娘子擦拭身體時,任氏目之所見,手之所觸,作爲一個知曉人事的婦人,竟不由得心跳加快,紅了臉。

  睡熟的簪纓對此一無所覺,她無意識地慵轉腰肢,唇角舒展,仿佛夢中猶有人喚著她「阿奴」。

  西山行宮一夜無事,隔日台城的早朝卻鬧開了鍋。

  久駐京口的大司馬回了京卻不上朝,日日臨朝的東宮太子倒破天荒缺了席。

  眼底一片烏青的晉帝走上丹墀,龍椅還沒坐熱乎,禦史中丞顧元禮便即出列,上奏道:「下臣斗膽,彈劾太子殿下行事浮散,私德不修!」

  文武臣工面面相覷。

  壞事傳千里這句話是一點不錯,關於昨日宮禁裡發生的那點兒事,但凡長著耳朵的都聽說了,何況當時還有許多大臣的內婦就在現場。

  只是誰也不像耿直狷介的禦史中丞,直不愣登就提了出來。

  李豫冕旒之下的眼皮重重一跳。

  同在文臣之列的傅則安一身玄青地朝服,聞此言,臉色與衣色也差不了許多,踏步而出欲要駁辯。

  只是未等他開口,尚書右僕射陸抗撚了撚鬍鬚,慢悠悠補上一句:「老臣附參中書令傅公,範則無方,治家不嚴,墮名門清流之顔面,致公卿士族之名蒙羞。」

  這一下子,除了皇帝,眼皮亂蹦的又多了個一宿無眠的傅驍。

  顧元禮出身於江南望族顧氏旁支,爲人古板端正,且有尊老之美德,聞聽聲援,向陸抗揖手:「陸公先請。」

  陸抗撚著黑白摻半的鬍鬚,老神在在道:「無妨,後生先言。」

  他兩個一搭一和,還在這兒謙讓起來了,皇帝的臉色越發不好看。然禦史台幹的便是犯言直諫的差使,不懂得看人臉色,顧中丞執笏朗朗道:

  「昨日傅氏女郎及笄,太子殿下卻佻達無狀,失口妄言,使兩姓生隙,更使傅氏女斷簪退約,離宮而去,此事,陛下已知。天家無私事,此雖爲後宮事務,亦是國事!冊封傅氏女爲儲妃,此乃當年先皇后與唐夫人所定舊契——契者,大約也,何爲大約?邦國之信。人君而無信,則不足以立身於誠,取用於民,故臣懇請陛下問責東宮,以安黎庶之心。」

  皇帝似聽不得「元后」二字,冕旒陡地一晃,聲音微冷:「卿家不知後宮事,昨日情形,不盡然如卿家所言,更不至於危言聳聽,像卿家說的這樣嚴重。衆卿,還有餘事要奏否?」

  皇帝有意想要揭過此篇,顧元禮卻理直氣壯道:「臣自知曉。」

  同僚聞言,不由想起顧禦史家的軼事——是了,他的夫人方氏,可是京城官眷中有名的「沒遮攔」,連上街看見耍猴鬥鴨的,都能當成個新鮮事,要約出好友來喋喋說上個五六七八遍。昨個有她在,回家不向郎君描述個繪聲繪色也難。

  朝臣中有人忍俊有人皺眉,神色各異。

  皇帝面沉似水,只得說道:「太子今日一早,已出城去西山接人。小兒女口角玩鬧罷了,阿傅是朕認可的太子妃人選,此事必無更改,卿可安心,不必再言。」

  尚書省的令公陸抗便在此時頷首開口:「啓稟陛下,老臣以爲,誡東宮,此是其一,其二卻源於傅家內宅治理不嚴,方生此枝節。」

  他餘光瞟向傅驍,話風一轉:「那位惹事的傅娘子,聽聞是已逝傅大夫之遺孤?時過十餘年,關乎功臣血脈,非同小可啊,此事傅家可證實了嗎?此女生母是何人?她是如何自雍北千里迢迢到得江南?這裡有諸多疑問呐。老臣以爲,在諸事查明之前,爲傅大夫追封一事,還是暫緩爲好。」

  傅驍一聽這話還了得!

  他深知江左名門,顧、陸、朱、張,陸氏位居榜眼,而這豪族出身、資歷老道的陸抗,更是一向不甘屈居於自身之下。

  若說顧元禮的上諫還是出自一片公心,那麽這位城府深重的陸老,便是一心想把自己踩下去了。

  政敵間捅起刀子,真是不遺餘力地往傷口上撒鹽呐。他過世的大兄能不能配享太廟,是傅氏宗族能否在南朝更進一步的關鍵,若被人就此捉出把柄,豈非前功盡棄?

  傅驍當即回言:「陸令公德高劭望,何以盡日盯住別家內宅事!傅氏與未來太子妃乃骨肉至親,縱然偶有誤會,也是我自家事,自會解決周全,何妨於先兄。望令公莫聽無根物議,人云亦云!」

  陸抗「嘶」一聲疑惑道:「哦?老夫怎麽聽說,昨日傅府大肆破土動工,弄得地動山搖的,連幾株花、幾棵竹也連土挖去,半個園子片瓦不存,貴府——遭賊否?」

  這個不光彩的短兒一揭,朝堂上的竊議聲就變大了,還有不知是誰忍不住發出一聲悶笑。

  短短一夜,和未來太子妃離宮出走一樣不脛而走的,便是這位傅氏女郎離奇地派人搬空了傅家半個府宅。

  現下只怕半個建康的世家,都在暗地笑話傅家裡子面子失盡,不成個體統。

  傅則安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有心爭辯,傅驍隱忍地向侄兒搖頭。不可,這時候與這些等著看傅家笑話的人爭論,無異於火上澆油。

  他避重就輕地向上首深揖一禮,「請陛下放心,臣,必盡早勸解太子妃回宮。」

  「此言差矣。」

  站在朝臣之首,一直揣著雙袖闔目似在養神的王逍悠然睜眼。

  這位已年過六旬的晉朝丞相,斂目視人時,目中猶有矍熠光采,「聞聽傅氏女郎昨日起毒誓,親口退了婚,那麽她如今,應不再是東宮的太子妃了吧。」

  此言既出,廷上連皇帝都平息不下的議論聲,倏然便如雪點落進沸水,一片啞寂。

  李豫目光下視,在袖中按住掌心,「王丞相有何高見?」

  王逍又含笑遙頭:「沒有,沒有。隨口之言,陛下莫怪。」

  可就是這和事佬一樣的姿態,讓李豫陡生厭煩。他看著王逍那張仿佛萬事弗爭的清臒臉龐,憶起二十幾年前,父皇曾領著他的皇兄立於丹墀之上,欲立皇兄爲儲君,而王逍的父親——前任丞相王穰,就站在今日王逍的位置上,出口反對,極力扶立他作太子。

  只因皇兄的生母郗貴妃爲名門之女,家族勢力煊赫,而他的母族卻微不足道,無所依託。

  琅琊王氏不欲分權於高平郗氏之手,於是選擇了他。

  說起來,王氏還算是他之所以能成爲九五之尊的「恩人」。

  可坊間那句童謠怎麽說來著?王與帝,共天下啊……

  李豫一言不發地起身轉進屏風,向裡頭的燕殿行去,留給臣工們一個冷默的背影。

  老態初現的晉帝脫下腕上的黃檀降真香木珠串,撚在手裡,踩在蜀中紅錦織就的地衣上,走著想著:他們當年擺攏父皇還不夠,今日又想左右朕對繼承人的擇取嗎,到了明日,南面之君,是否要改姓王?古往今來,歷朝歷代,何曾聽聞世家門閥養兵持政,與君分權的道理……

  「太子、太子呢?」李豫念了幾聲,禦前黃門侍郎忙上前道,「陛下忘了,今日天未亮,殿下便去樓玄山接傅娘子了。」

  李豫回省過神,似訓又似縱地輕哼一聲:「他是該長個教訓了。告訴太子,今日接不回人,他也別回來了。」

  而後又下諭:「還有,囑咐傅家那叔侄倆,好好地去給纓丫頭賠個不是。弄得清流不像清流,門戶不成門戶的,成什麽體統!」

  黃門道是,隨後想到那位一早就等在中齋外,對他哈腰諂笑好話說盡的顯陽宮大長秋,斟酌著替皇后美言道:「皇后娘娘在宮裡備好了朝食,還有清火的雪菊清心飲,陛下,是否過去用膳?」

  李豫煩心地揮揮手,他現在一想到皇后在華林宴上出的差錯就頭疼。

  他簡直想不通,皇后往常那樣審慎的人,怎會疏失到讓阿纓一個人出了宮去?

  阿纓自幼膽小,從未單獨出過宮門,昨夜又是雷又是雨的,也不知她在外面怕是不怕,吃得好不好,可千萬別受了風寒。

  「令禦膳房多做些傅娘子平日愛吃的備著,玉燭殿那邊也小心候著。」李豫沉鬱地看了眼日影,「不去顯陽宮了,去梁妃那兒。」

  「娘娘,黃門侍郎來稟,說陛下即刻要過來了!」

  毓寧宮,梁妃蕭氏身邊的女使進殿通報,臉上充滿喜氣。

  「真的,父皇要過來了嗎?」正歪在案上百無聊賴學著女紅的羅襦少女撂下竹剪,驚喜起身。

  梁妃膝下育有一子二女,二皇子李星烺、二公主濟和與五公主湞和,大女兒已出嫁,這便是那個小的,今年不過十四。

  「我就說嘛,就中宮孃孃昨日辦的那個宴會,丟盡皇家臉面,父皇怎可能不生氣?」湞和公主嘟著小嘴,「早該來多看看母妃的……還有玉燭殿那位,哼,嬌裡嬌氣的,我看走了更好,不必往回找……」

  「小五,又口無遮攔,嫌你父皇罰得你不夠多是嗎?」蕭氏開口訓說女兒,聲音卻同大多江南女子一樣柔婉,即使疾言厲色也沒多大威力。

  她的一對秋水明眸亦蘊著淮左水鄉的婉媚,望著殿門,「陛下不會來的。」

  湞和不信,「怎麽會呢?」

  蕭氏垂睫淡笑而已。

  她雖日日矩守在這深宮中,對外頭的事尚還曉得幾分。陛下屬意太子,王氏一族卻與她的烺兒走動頗近,其實,王家能看中烺兒什麽呢,不過是看中二皇子生母——她這個娘親無用,沒有家族助力,方便把控罷了。

  陛下若不去中宮而來她這裡,便等於昭告衆人,太子失了聖心。

  陛下向來看重太子,不會如此的。

  蕭氏連接駕的準備都沒做,倚在蹙金雙繡隱囊上,思緒一忽兒飄到玉燭殿的那位小女娘身上。

  這些年皇后娘娘把那孩子管得嚴,兩宮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偶爾在禦道上見了,傅小娘子向她見禮都斂著神,不敢多說一句話。

  可她見過那孩子小時候的樣子。

  分明是活潑靈巧,雪團一樣的娃娃見人便彎起烏溜溜的眼睛笑,揖手撒嬌討果子吃,憨態可掬,討喜極了。

  湞和心思粗淺,有句話卻說到了蕭氏的心上:她情願那傅娘子不要再回來得好……

  這座深似海的宮庭,宮中深似海的人心,人心下深似海的鬼蜮伎倆,不是那樣個柔弱純善的女子可消磨的。

  可惜,她的想法也不算數啊。

  蕭氏輕輕一歎,二殿外的小內監適時來報:「娘娘,聖駕方才已經到了毓寧宮門口,卻又……折去郭采女的硯香閣了。」

  「什麽?」湞和不可思議地跳起來,揮舞著纖髾喊道,「爲何啊!」

  「小五,收聲,不許鬧了。」蕭氏絲毫不意外,招手讓幼女近前來,溫柔地爲她理好弄歪的襟領。

  她正想翻一翻經書打發時間,侍女阿嶙從外面回來,至她身側耳語:「娘娘,太妃苑裡的郗貴太妃又鬧起來了……太妃數日沒看見傅小娘子,發了脾氣不吃不喝,一時叫嚷傅小娘子被壞人抓走了,一時又說闔宮人都想害她,水米不進,誰勸也不成。娘娘看,這怎生是好?」

  蕭氏聽後,不免有些頭疼。

  這郗貴太妃上了年紀,從前年起腦子便糊塗了,犯起病來胡言癔語,異想開天,如同老小孩兒一般。

  整個後宮裡,也只有傅娘子有耐性兒哄著陪著,能降得住這位老祖宗。

  蕭氏問:「顯陽宮那邊不管?」

  侍女低聲道:「怎麽不管,那位老祖宗的兒子還在蜀地當著王,宮裡哪敢讓她出閃失。聽說皇后娘娘先後派了好幾撥人過去,卻不成,都被老太妃打了出來,說只要傅小娘子。」

  蕭氏明白了,傅簪纓這一走,往常幫庾皇后省下的瑣碎事,可不就找回庾氏身上了麽?

  她揉了揉眉心,扶著侍女起身,「如此,咱們帶上些軟和好克化的糕餅,去看一看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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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向天家討債

  一夜山雨後,滌淨的朝嵐輕籠在行宮殿宇的綺簷青瓦,丹檻炫日,栝柏松椿,碧葉一新。簪纓一夜好眠,在軟榻上醒來,下意識先去摸頭上的簪子還在不在。

  昨晚春堇服侍她睡下時,不曾取下那只墨玉簪,所以不但簪子在,簪纓的頭皮還被繃得發疼。

  「小女君醒了,今日是還想戴著這只簪子呢,還是換支別的式樣?」春堇見小女君起身,忙端水捧帨近前伺候。

  簪纓都不記得昨夜她是何時睡過去的,揉著餳餳的眼,下榻,趺坐鏡台前。

  她手指撫過阿娘曾經用過的鳳紐銅鏡,對鏡照面,一時轉動左臉,一時湊上右臉,將頭頂那只男人式樣的髮鬏看來看去。

  半晌,她才不捨地拈下了玉簪,輕輕擱在案子上,抬手鬆散開長髮,散披於肩。

  「尋個檀木盒好生放置起來,這是我的及笄禮物,豈能天天戴去外頭呢。」

  春堇聽出來了,女君這是喜歡呢,只在心情放鬆的時候,小女君軟儂的嗓音裡才會透出那種小小的嬌氣。

  她既覺心酸,又感慶幸,往常千捧萬寵的小女君,想要什麽沒有,昨日偏是禮不成宴不就,連個同她慶生的人都無。

  幸好還有大司馬,爲小女君補上了這份缺憾。

  「還有,」簪纓眸光清明,「我已離宮,姊姊不要稱我女君了,我不是什麽女君。」

  春堇說好,拿起梳子爲她盤一個精巧的隨雲落雪髻,「那奴婢便喚小娘子。」

  親捧著幾套衣衫進門的任娘子,才進閣子便聽到這句話,笑著接話:「那小娘子也千萬別再喊我什麽‘伯母’了,我何曾如此老了,小娘子若不棄,便也叫我聲姐姐吧——小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阿傅睡得很好,昨晚多有勞煩伯、任姊姊,當真失禮。」簪纓起身見禮。

  她很喜歡任娘子身上的灑脫爽利,這種蓬勃無拘的性情,是她在宮中多年,從未見過的。

  說完,簪纓又故作爲難:「我喚你姊姊,卻叫杜掌櫃作伯伯麽?」

  任娘子大笑起來:「那又如何,我不嫌他倚老賣老,他也別耽誤我青春年少呀!」

  春堇聽這位娘子說話實在有趣,忍不住笑出一聲。說過了玩話,任娘子輕斂神色,將外閣間兒的僕婢遣去,說起正事:「小娘子,今早的朝會上有些動向。」

  她便將今早朝中有人彈劾太子等等諸事,告訴了簪纓。

  此爲廟堂政議,並非庶人可聞。然而唐氏商行在京城的耳目通達得超乎想像,這又切身關乎於自家小娘子的利害,所以杜掌櫃早就留著心眼打聽,那頭一散朝,這邊的消息便傳進了耳朵。

  簪纓聽說有耿介之臣彈劾了太子,又有人參告傅驍,丞相還在朝堂上意無意地暗示了一嘴,提醒皇帝,她退婚後便不再是太子妃……目光一睇一睇地明亮起來。

  她無意識壓住右臂,低喃:「比我想像中好。」

  從當初計劃退婚時,簪纓便清楚,她勢單力弱,又懷璧昭然,想要徹底擺脫皇家,光靠決心是不成的。

  杜掌櫃所接管的唐氏商業固然能做她的後盾,可一來,她在宮裡被庾氏愚化教養多年,對於自家的産業、人脈、勢力、能力等都不甚了了,當時人在宮內,拿不準外頭的深淺;二來,她也不想讓杜伯伯和唐氏直面皇室的刁難與壓力。

  她豈能因爲有了後盾,就背靠大樹好乘涼,把一切都丟給杜掌櫃去應對呢?不,唐氏在保護她,她也想盡力地保住唐氏産業。

  所以她需借勢,需要協力勢力的介入,去分散皇宮裡那些豺狼的視線。

  那便是王氏了。

  簪纓對朝政一竅不通,她壓根不知誰是傅家的政敵,也不懂得世家之間的恩怨爭鬥。只不過她記得上一世,就在自己幽居蘿芷苑的兩年後,皇帝病篤,丞相王逍多方走動,欲改立二皇子李星烺爲太子。

  此前在玉燭殿,陸嬤嬤嚴防死守著各類閑言雜語,簪纓就像活在一只琉璃籠子裡,雖見萬里長空,卻不知風動雲動。後來被扔到了冷宮,許是覺得她沒用了吧,禁守反而不嚴,她才能從春堇和底下愛嚼舌根的小太監口中,斷斷續續得知一些前朝的消息。

  猶記得她當時發著高熱,聽到這件事,很希望王丞相能成功。

  她不管什麽亂臣賊子,只是單純地覺得,如果東宮換了人,她也許便可以離開蘿芷宮,甚至有機會離開皇宮了。

  可惜最後王逍沒能如願。

  這也引來了李景煥登基後對世族的出手整治,而後世家勢力反撲,晉朝陷入內亂,再然後,引發了各地的流民起義。

  但不管怎麽樣,王氏不願意看太子得勢是肯定的。

  所以聽聞她提出退婚,樂見其成的王氏一定會使些絆子,那麽皇帝也好,庾后也罷,都要抽出盯她的一半精力去對付別人了。

  先前她回傅府,大動幹戈地搬空蕤園,也是爲了把動靜鬧大。

  建康城一共便如許大,此事能傳遍京野最好。然後,她再去西山行宮,利用此地不容忽視的淵源,喚起朝中人記起她與皇室婚約的來歷——那是她阿娘和衛娘娘的約定,與庾皇后的太子並無干係。要是能由此激起些輿論,便更好了。

  這些便是她覺醒前世記憶以後,窩在玉燭殿不出門,思索了四五個晝夜才想出來的一步棋。

  她遲鈍,幼稚,腦子裡空得像張白紙,只好一個人琢磨很久很久。

  最後決定試著把水攪渾。

  攪渾水的要旨,是把更多人捲入。所以她需得穿一身飽受非議的白衣、需得讓賓客親眼目睹太子與傅妝雪的事、需得當衆退婚、需得鬧一鬧傅府讓左街右巷聽聞、需得大張旗鼓地去西山行宮……

  簪纓知道,這套計劃或許並不成熟,還很可能出現她始料未及的變故,但這已是她動用所有的腦筋,能想出的最好辦法了。

  ——所幸,天不絕人,結果比預料的好太多了。

  簪纓神色雀雀地走出寢閣,曲裾如蓮,廣袖生風,她用雙臂用力推開殿門,雨後清新的空氣瞬間湧進肺腑。

  是個好天氣。

  少女站在翬簷高張的殿宇之下、長階之上,仰面,用臉去迎接金色的明媚的陽光。

  今日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憑一隻孱弱的蝴蝶扇一扇翅膀,也能卷起一陣風瀾。

  這只是一點小小的變化,卻令簪纓心緒激蕩。

  睜開眼,有點點碎金的光綴在她眸底。

  這只是個開始,簪纓在心裡對自己說。事不宜遲,她還要去請杜伯伯列一張賬目單子。

  「小娘子去哪裡?」追出來的春堇忙不疊道,「行宮的階子高,當心跌著!」

  跟出來的任娘子仔細觀察簪纓的面色,放輕語氣道:「小娘子是不是唬著了,別怕,有你杜伯伯在外呢。再說,確是太子行事不端麽,此事賴也賴不到咱們頭上。」

  「我不怕,」簪纓回頭笑說,「我找杜伯伯商量件事。」

  她邁步下階,路過中台的芭蕉叢時,看見這處聚攏著十幾個人。

  其中有年輕婢子也有中年僕婦,自覺地列成兩排,當頭的是一名容長臉年輕女使,托著一只薄銅鏨金托盤,正一面叮囑衆人務必仔細照料小娘子,一面下發賞錢。

  簪纓在宮中時也見過宮婢們領月錢,只是她們領的是銀錁子,不像那托盤裡,放的是一貫一貫的銅錢。

  她步子頓了頓,走過去,白嫩如蔥的指尖拈起一枚銅幣,有些陌生地在陽光下細細打量。

  這些被緊急調來伺候傅娘子的婢僕,頭一回見到傳說中的小娘子真容,連忙見禮的見禮,問安的問安。

  卻聽這位久居宮闈的小娘子問:「這是五銖錢嗎?」

  婢子們大爲奇怪。

  後排有個圓臉綠衣,稚氣未脫的小婢,豔羨地偷瞧女公子那張仙子一般的容顔,又聽女公子聲音糯糯的,好似吃過的飴糖糕,心裡喜愛,大著膽子接話:「是五銖錢,女公子怎會不認得錢呢?」

  五銖錢是錢幣裡最小的單位,一枚便是一文,三歲孩童都知此事,富甲天下的唐氏後人,怎麽可能沒見過一文錢呢?

  「阿蕪,不可無禮!」

  「別說她,確是我之過。」簪纓輕聲給那小婢解圍。她在宮裡沒什麽機會用錢,此前只在逢年過節時,見過用玉雕成的五銖錢裝飾,像這樣貨真價實的銅幣,還是第一回 摸到。

  是啊,她怎麽可以不知道呢,白手起家的唐家先祖,便是一文錢一文錢地,累積起如今諾大家業。

  數代人的心血,她怎可以不辯人面獸心,就輕易交出去了呢?

  簪纓雪腮繃起一道緊俏的棱廓,舉起銅幣對著太陽,透過方孔,注視碧空上那小小卻璀亮的一點。

  她的目光乾淨,專注,沉靜,仿佛一池積水的深潭下有什麽正在湧動,可沒人能看清那是什麽。

  「留神眼睛。」

  忽然一道低冽的聲音出現在耳邊,像一顆突然投入水中的石子。

  一隻勁薄修長的手掌,虛虛遮在簪纓眼前。

  這是一隻指腹與掌心處皆生厚繭的男人的手,骨骼分明,掌紋淩厲。

  簪纓張眸回望。

  她以爲自己會看見一個身披長襲的大司馬,沒想到眼前卻是一位褒衣博帶的清雋郎君,穿元錦輕衫,冠墨蓮玉簪。

  衣,還是黑衣,可他身上那種舉重若輕的氣度,卻與昨晚那氣息疲冷,睫上生霜的男人不同了。

  他今日不穿裘了。

  下人們無聲退下,衛覦撤下手掌,低頭告她道:「以後不可直視太陽。」

  像長輩在訓誡貪玩的小孩兒……簪纓又想起了昨晚他對她說的那句話,心窩發熱,低頭說「知道了」,又揚起臉問:「大司馬昨晚睡得可好不好?用過朝食不曾?」

  衛覦一頓,這該是他問她的話,今日,她倒不疏遠害怕他了?

  他的目光落在女孩精巧的隨雲髻上。

  簪纓仿佛知道他在看什麽,說道:「我將大司馬送我的簪子收藏妥當了。昨日,多謝大司馬爲阿傅及笄,此事,我……」

  她心中感念,只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言說,正思忖著,餘光裡突然縱進一抹白。

  未等她明白過來,一隻只巨型動物便撲到了她腳下。

  衛覦反應極快,在簪纓發出驚叫前抬腳一撥,將那畜生踢到了一丈開外,同時伸手在女孩兒臂上輕拽了一下,防著她跌倒。

  兩隻飄逸的大袖卷纏在一處,一觸而分,逸帶黑袍男子嚴嚴實實地擋在梨白曲裾少女面前,又退避到合適分寸。「莫怕,是你小時抱過的那隻,不咬人。」

  大司馬的手指不像昨晚那麽涼。

  那麽他今日應是不怕冷了……

  簪纓腦海莫名地冒出這兩句話,呆呆地低頭,才看清那嗚咽蜷縮在幾截台階下的,竟然是一頭通體雪白的狼!

  被衛覦眼風掃過,身長逾過半丈的白狼委委屈屈地臥在原地,蓬鬆的大尾拖在地面,不敢一動。

  「它是認出了你,想撲過來找你玩。」衛覦目光鎖著她,再次確認,「真沒嚇著?」

  這時任娘子和春堇也擁上來,連聲問簪纓受驚沒有,方才那一幕,直把她們嚇出一身冷汗。

  簪纓白著臉搖頭,「何謂小時候?小時……我怎可能抱過狼……」

  衛覦眉梢一動,眼底浮現若深若晦的波瀾,「你不記得?」

  簪纓越想越奇怪了,她應該記得什麽?

  正待詢問,中庭傳出幾人的腳步聲,卻是徐寔和兩名親兵來找衛覦。另一邊,杜掌櫃也早早來看望簪纓,一道過來,結果幾人看見階上的白狼,都陡然定了一定。

  還是徐寔最先反應過來,看一眼嚇得臉色發白的傅娘子,忙命親衛把那只狼帶走。

  他身後一個身罩裲襠鎖子甲的青年參將上前,向衛覦拱手,行的是軍禮,稟道:「大將軍,宮裡派了黃門過來,帶陛下口諭請將軍入宮覲見,此刻人在山腳下。」

  衛覦的目光還停留在簪纓茫然的臉上,神色莫名,沒回頭問:「來的是誰?」

  參將回說,「是禦前總管原公公。」

  簪纓還在想著狼的事,聽到這個熟悉的稱謂,遲遲地回過魂來。

  她知道那位原公公是皇帝面前的紅人,深得宸心,幾乎一刻也離不得。皇帝竟把他大老遠地派出城接人,用的還是「請」,而非「宣」,足以見得大司馬的地位不同凡響。

  衛覦懶聲道:「原璁啊,他的腳邁過行宮牌樓沒有?」

  參將如答軍令般一板一眼:「回將軍,不曾。應是知曉將軍的規矩,那黃門小心止步在行宮範圍之外,不敢多進一步,卑職已讓人在那兒盯著了。」

  「盯住了。」衛覦踅身背對簪纓,「但凡他敢染指我行宮一步,跺碎了骨肉送回太極殿龍案上。」

  一句話,不疾不厲,逆骨鋒芒卻展露無遺。

  無一字抗旨,句句大不敬!

  簪纓仰望著眼前氣勢陡變、傲岸嶒崚的身影,大開眼界,目光閃動。

  那親衛一點未遲疑,領命而去。杜掌櫃嘬了下牙花子,斟酌著對簪纓道:「小娘子,太子殿下也帶人來了……就等在行宮外,說是要接小娘子回宮。」

  簪纓眸光炯然,轉臉一拂袖擺,「太子啊,他的腳邁過行宮牌樓沒有?」

  杜掌櫃結結實實愣在原地。

  徐軍師不防咳出一聲,連衛覦也轉過頭看她。

  杜掌櫃喃喃:「沒、沒過,太子與禦前總管等在一處。」

  簪纓點點頭。

  其實她的語氣,學是學不像的,和瀝血沙場的戰將相比,她的嗓音太輕柔了、她整個人都太輕柔了,在北地兇悍的頭狼面前,只似江南楊柳岸邊的一隻蟬;只似穿透敵首的血染鐵槍上,沒有重量的一束紅纓。

  但就是這樣個柔嫋的小女娘,臉上一絲玩色也無,字字說得分明:「告訴他,我出宮前在玉燭殿落了八口紅木箱篋,讓宮裡盡快給我送來。」

  「還有,」簪纓道,「這十幾年來唐記往宮裡進獻上貢了多少東西,杜伯伯有賬冊無有?勞煩您整理出一份單子,一併交給宮裡的人帶回去。」

  這一世,她所失去的,唐家所失去的,一錙一銖,他們都別想賴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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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僕願為小娘子護航!

  簪纓說完這句話後,殿階上所有人的視線一同投到她身上。

  要知杜掌櫃也是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人物,聽了小女娘之言,他愣是愕然半晌,才不確定地問,「小女娘的意思是,要向宮裡討、討還?」

  他沒敢說那個「債」字,心裡早已經波瀾起伏。

  他完全沒想到。

  昨日聞聽太子在小女娘的及笄宴上做出那等事,他氣也氣,怨也怨,等今早聽說了太子被朝臣彈劾,解氣也是真解氣!杜防風當時就想,太子這是活該,他要想好,必須三番四請來給小娘子負荊請罪,做足誠意,還有宮裡,也必須給出個說法,小娘子才有可能隨太子回宮去。

  若是小娘子不願意,那麽便一直在行宮住著,他也十分樂意服侍。

  可聽小娘子方才的意思,卻是要和皇室算賬了。

  自古以來,何曾有敢與天家公然問債者?況且還是把從前送出手的東西,再讓對方釘是釘鉚是鉚地吐出來。

  這無異於一個大大的巴掌掄在皇室臉上,而且響亮,響得全天下都聽得到。

  小娘子這一步邁出去,便意味著徹底與皇室翻臉,再也不會回頭了。

  昨日事出倉促,杜掌櫃一心只爲了隨女公子高興,搬蕤園也好,上行宮也好,都是怎麽遂意怎麽來,他是到了此時此刻才猛然意識到:女公子她,從離宮開始,就真的沒想過再回去!

  ——小娘子若在宮裡過得不舒心,還不如不回去了。這樣的念頭,杜掌櫃不是沒想過,他是不敢想啊。

  他有萬千的私心,恨不得一雙眼睛代東家守著護著小娘子,不讓她受半分委屈。然而若爲了自家私心,就讓小娘子的身份從皇妃變作商籍女,便真是對小娘子好嗎?

  杜掌櫃不知道。

  他自己就是商賈,一點也不覺得商戶如何低賤,可就像莊稼人總願讓兒孫讀書舉仕一樣,不是做田舍郎可恥,而是登天子堂對於子孫的前途更好,他只想把最好的都給小娘子。

  更重要的是,杜掌櫃這些年雖進不得宮,也在關注著宮裡的動向,知道小娘子心裡是有太子殿下的,或者說,一直便只有太子殿下,這些年一心在宮裡待嫁。

  所以從昨天到今日,他不敢勸和也不敢勸分,輾轉反側,左右爲難,就是怕傷了小娘子敏柔的內心。

  畢竟十年前,他已經選錯過一次了……

  杜掌櫃不由微側發紅的雙目,望了眼一旁的衛郎君,慨歎地想:多年前那個口口聲聲哀求「只要景煥哥哥」,連大司馬都帶不走的小女孩,真的長大了。

  簪纓見杜掌櫃神色變幻,輕問:「伯伯,有何爲難嗎?」

  「沒有。」杜掌櫃捂了把眼睛,「僕是高興、高興……」

  女公子既已決斷如此——

  杜掌櫃定了定神,拾掇好臉面,鄭重其事地向簪纓深躬一禮,「女郎從今以後但行心中所想,僕,願爲小娘子護航,絕不辱命!」

  言罷,他向已經聽呆的任氏一虎臉,好像終於挺了回腰杆子一樣道:「還愣神,還不幫爲夫把東市、西榷、淵生閣、龍山窯場的幾位總賬房叫來,數目繁重,今日一天還未必攏得出來呢!」

  威風不到一刻,又在任娘子瞠圓的杏目下偃旗息鼓,訕訕地拱手補上一句,「有勞、有勞娘子。」

  簪纓百味雜陳地閉了下眼。

  四位總賬房加上一位杜掌櫃,一日都攏不全的賬,該有多少啊。

  她掩住抽疼的心緒,疊手向杜掌櫃回禮。

  交代這些時她不曾避著大司馬,轉眸,見衛覦依舊在側,深邃的目光不知注視了她多久,簪纓目光坦然,換了輕鬆些的口吻問:「大司馬用過朝食不曾,若不見棄,可否同用?」

  這話她方才便問過一遍,此時又問,可見是真心相邀。

  只因爲她加了笄,一夜之間,她對他前後的態度便迥然不同,這樣純摯,這樣……好哄。衛覦的眸色反而冷晦下來。

  只是低且耐心的語氣沒變,不答反問:「可歇過乏了嗎,若不嫌累,帶你下山尋個地方蹭飯,去不去?」

  堂堂大司馬進膳還用了「蹭」字,正要去做事的杜掌櫃聞言,本能地停下腳步。可又不敢造次,含笑客氣地問:

  「呃……大司馬見諒,小娘子始出得宮,對外界諸多不熟,不知大司馬說的地方是?」

  與此同時簪纓道,「去。」

  衛覦眉心微動,杜掌櫃無奈:「小娘子也不問問去哪?」

  衛覦睨目,「江乘縣,顧氏別墅。」

  顧氏……杜掌櫃精神一振,是當年與衛皇后有牽連的那個、江左第一姓顧氏?

  據他所知,這些年陛下一直對顧家有愧,而顧氏家主自從那樁事後,避世多年不出,多少高門才俊想拜訪顧公,都問津無門。

  看著大司馬與小娘子二人一同下階的背影,杜掌櫃心中明瞭,撣袖回身,向徐寔一揖。

  徐寔笑道:「杜掌櫃可覺得,閣下近日致謝的次數多了些?」

  杜掌櫃回以一笑,感懷欣慰,「小娘子去拜訪顧氏,自有一番好處。大司馬如此爲小娘子著想,杜某便是日日作揖也甘之如飴啊。」

  徐寔收起了笑容,隨他回身望去,輕歎:「在下錯看傅娘子了。」

  他平生自詡看得透人心,昨日見到冒雨上山的傅娘子,雖心中的憐惜難以表露,卻也覺得她離宮出走是一時之氣。

  畢竟一個人自小長大的地方,對其影響頗深。宮闈十年,非同小可,這盛怒下的一股氣再厲害,總有消散之時,等到皇宮那頭再蜜語甜言地哄誘幾番,只怕傅娘子與宮廷還有得糾纏。

  再不料弱質嬌女,有此玉碎之志。

  「軍師忘了,」杜掌櫃驕傲地笑,「小娘子的娘親是何許人。」

  今日時間寬裕,便不必走昨夜上山的那條捷徑。從鳳闕下的白石圓壇下去,有一條寬敞的官道,馬車也是準備好的,叢扈五六人,個個精悍。

  這可不像臨時起意的樣子。

  簪纓原以爲大司馬要帶自己去外面的旗亭飯莊吃飯,她還沒去過外頭呢,有一位長輩帶領,心中踏實,所以才應了那聲「去」。

  可後來聽到那顧氏別墅,才知不是。

  在江左,只有私人園林才稱別墅,而大多是底蘊優厚的高族士子,才有能力置辦別業。如此說來,大司馬要去的地方,應不是一般門戶。

  她上車前躊躇一許,仰面問:「將軍,我是否要備些見面禮帶上,如此空手,恐失禮於人。」

  山澗中的小石清潭,也不及她嗓音明淨柔軟。衛覦眉心稍緩,說不必,「跟著我蹭飯還叫你破費,才失禮。」

  簪纓尚未辨清他話裡是不是又有逗她的意思,衛覦又道:「顧衛兩家乃世交,小娘子不知?」

  簪纓緘默。

  玉燭殿裡從不提及與衛氏相關之事,她輕輕搖了搖頭。

  衛覦眸色發深,「建康世族出身女子,自識得字,家中先教衣冠九品、世家譜系,庾靈鴻不曾教你?」

  簪纓又搖頭。

  她聽大司馬直呼當朝皇后之名,也沒覺有什麽不對,只是不願想起過往經歷,垂下眼睛。

  衛覦的神情越發深沉難辨,卻不再多問,向前伸出手臂,掌心向下,滑如流墨的元錦大袖便飄逸起來,讓小女娘搭扶著他臂膀上車。

  餘光掃過隨在後頭的女使,他簡潔地吩咐親衛:「另駕一輛車跟在後頭。」說罷不用踏凳,腿一抬便進了車廂。

  然而這一腳踏下去,整輛包鐵皂輪的青油幢車都向下沉沉一墜。

  簪纓在車裡才坐穩當,就被顛動,別在鬢旁的象生絹花簌簌輕顫。

  她還以爲大司馬是要騎馬的,不想是同她一起坐車,忙挪身向旁邊讓了一讓。

  騎慣了馬的人,確實鮮少坐一回錦帷香軟的馬車。衛覦卻是好儀姿,覆袖端然正坐,一張面皮,冷雋凜麗,遠觀恍若一位瓊枝玉樹的詩酒公子。

  只有近身之人知道他不會是。

  因爲一身兵戈之氣未銷。

  衛覦的目光輕輕掃來,簪纓才發覺自己幾乎避到了角落,忙言:「阿傅非是懼怕。」

  只是恐他高大身軀不得舒展,想爲他多讓出一些空間。

  她還記得昨晚大司馬說「不必怕我」時的那個眼神。

  她不想讓他以爲自己怕他。

  他既認阿母是半個姊姊,那麽在簪纓的心裡,已然將衛覦當成半個舅父了。

  昨夜蒙他雪中送炭,親自爲她加笄,此事放在大司馬崢嶸壯闊的人生閱歷中,也許實在渺小,算不得什麽,可對於簪纓而言卻意義重大。

  唯有衷腸感動,唯有鏤骨銘心。

  只是這些話若說出來,便有獻媚之嫌。

  她記在心裡。

  「不怕便坐過來些。」

  衛覦拉開小茶案的暗屜,裡面居然有兩碟新鮮的果米糕,也不知他何時吩咐人備下的。他將青瓷碟推到小女孩面前,「到縣中大抵要走半個多時辰,先墊一墊。」

  簪纓自小胃腸羸弱,三餐一向應時,盯著那雪白誘人的米糕,還真有些餓了。

  當下也不客氣,輕聲道謝後便用帕子小心地拈起一塊,送入口中。

  衛覦不打擾她吃東西,從袖中抽出半冊薄竹打磨的舊簡,其上黑筆紅批的小字密密麻麻,不知何書,單手托在掌心看。

  簪纓慢慢地吃了半塊桂花米糕,行下宮道緩坡的馬車也在這時轉入平地,卻忽地停下了。

  「阿纓!」車外傳來一道低沉熟悉的聲音。

  簪纓的目光靜了靜,始記起下山之路,會碰到等在行宮外的李景煥。

  「若不想看見他,我轟走。」

  衛覦聞車外雜聲,視線都沒抬,隨口道。

  簪纓用帕子輕掖嘴角,搖搖頭。

  對於一個已經形同陌路的人,多給對方一個眼色,都是抬舉了他。

  小女娘清軟的聲裡含著不以爲意:「心中不存,目中不見,我自自在,理他做什麽。」

  衛覦聽了,目光猶落在竹簡之上,神情裡卻多了絲神采,貌似笑嗯了一聲。

  李景煥天未大亮時便離開宮城,乘鑾車往行宮來了。

  事實上,他昨夜離開太極殿後回了玉燭殿,守著那張空殘餘香的床鋪,聽著雷聲,一夜未睡。

  從傅簪纓三歲入宮直到昨日,她從未在宮外宿過一夜。即使回傅府省親的日子,也是當日往返,這已成爲中宮多年的約定俗成。

  可就在昨晚,一個十年來等候在那裡,他何時想見便能何時看到的人,不見了。

  一個人從童年長到少年,再到成年,會用舊很多東西,丟掉很多事物。李景煥帶在身上的荷包會丟,腰帶上的寶石會掉,不喜的衣飾會換,可在浮沉變遷的時光裡,他唯一篤定的是——

  傅簪纓一定不會丟。

  畢竟他從立爲太子起,便知道這名女子,將來會是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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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太子慌了

  李景煥自總角之年起,便常聽外頭那些人稱贊「太子少有威儀」,卻鮮有人知,小時候成日跟在他身後轉的那個傻丫頭,私底下會說:「景煥哥哥不笑的樣子怪怕人的……」

  然後用軟乎乎的手指戳戳他,央著他多笑一笑。

  李景煥小時孩童心性,自然寵她開心,哪怕在外不笑,踏進玉燭殿的門檻時,也會記得把唇角彎上去。

  兩小無猜,固然佳話,可人總是會長大的。

  漸曉人事後,李景煥方從他人口中得知,他當初之所以與傅簪纓訂婚,不是因爲兩姓交好,而是源於唐家那份富可敵國的財庫。

  晉室自南渡以來國力衰減,又被門閥世家所掣肘,急需一個恢復元氣的契機。唐家之富,令南北兩朝皆矚目,這份家業若落到異氏手中,對晉朝皇權的威脅將不堪設想,朝廷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因此讓唐氏後人嫁入皇室,便是最理想的辦法。

  李景煥身爲大晉太子,從小衆星捧月地長大,豈能沒有自身的驕傲,可以想像,當他得知自己的婚姻原來並非是什麽天造地設的佳話,而是一場妥協與交易的時候,他的內心有多麽失望和挫敗。

  也是從那一日起,他結束了自己無憂的童年,開始有意地與簪纓疏遠。

  那段日子,顯陽宮的宮娥都笑說太子長大了,知道害羞了。

  其實不然。

  李景煥只是不願被人在背後議論,他是爲錢娶婦。

  然而他有了心事,那個比他小四歲的丫頭還什麽都不懂,依舊懵懵懂懂地做他的小尾巴。

  小簪纓會在每日午後捧著小臉坐在宮廊下,等他下學一回來,就眼神晶亮地跑過去,能圍著他說上幾句話,就快樂得像隻擁有許多胡蘿蔔的小兔子。

  她如一張白紙,天真而熱忱,根本不懂得大人間那些複雜的算計與權衡,只是本能地與他親近。

  而初初開始學習政事的李景煥,每當覺得肩負的壓力太重,只要回宮看到這個笑容天真的小女孩,便覺浮生可期,便會輕鬆許多。

  於是他心軟了。

  他慢慢地省覺,不該將自身的不滿投射到無辜的阿纓身上。

  那個決心要疏遠傅簪纓的計劃,沒堅持半年便無疾而終。

  這些,傅簪纓從始至終都不知情。

  她唯一有的只是單純,從五歲到十五歲,一直單純,仿佛這些年成長的只有她的身量與容貌,而不是她的頭腦。

  她僅僅覺得,只要喜歡景煥哥哥便萬事大吉了,哪裡知曉,他對她的感情,經歷過多少曲折複雜的變化啊。他對這個從生命之初便來到自己身邊的女子,真心欣喜過、小心呵護過、用心教導過、暗自嫌棄過、也最終釋懷過……

  他不喜歡她的過於嬌弱,卻也容忍,不中意她的乖順呆板,卻也耐心。

  她呢,卻只知開心便笑,生氣便鬧,爲了一個無傷大雅的誤解,就不顧皇室體面,負氣離宮出走。

  是,李景煥承認,在見到傅妝雪的第一眼,他對那個堅韌不俗的少女的確有過怦然心跳的感覺。內心深處,也未嘗沒動過將來留她在身邊的念頭。

  但他也只是想想,從未與傅妝雪有半分逾矩之處啊。

  在他心目中,自己的正妻永遠是傅簪纓,這一點不會更改。

  車馬行過清晨露水與前夜雨水混濘的禦道時,李景煥想:阿纓不瞭解他的心思,不知者不罪,待找回了她,自己便將這些想法開誠布公地與她談一次。等阿纓知道他別無二心,便不會再跑了。

  她不喜歡他接觸傅妝雪,也罷,以後他不見了便是。

  懷著這樣大度的心情,太子在行宮的山腳下落輿。甚至怕擾到山上人的清夢,他體貼地等到天亮,才派人前去傳信。

  然等來等去,等不到回音,先等來兩輛通幰軺車轔轔駛近。

  李景煥目色清亮地迎上去,喚聲「阿纓」,廂門封閉的車中卻無回應。

  他眉心輕皺,望見馬車兩側隨行的黑甲衛,始才意識到什麽,本能向後撤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沉聲道:「傅簪纓。」

  靠近車廂外側的帷布,被一卷黃竹色的舊簡隨意挑開。

  持簡的那隻手,骨相修削,膚質冷白。

  掀起的帷隙之下,露出半張涼薄面孔,一雙冷沉眼眸,比男人的手更冷。

  而李景煥想見的人,卻被這個男人嚴嚴實實擋在身後,只露出一片雪白的袖角。

  怎麽可能!李景煥變色,阿纓那般膽小,怎可能與這個人同乘一輿?

  她是不是被脅迫了,或者被蠱騙了,就像十年前那樣……

  距太子一箭地之外的原璁一見大司馬車駕,瞳眸縮緊,斂息跪倒便拜:「奴拜見國舅公!」只字也不提陛下宣請入宮的事。

  李景煥身邊的近侍李薦隨後跪倒,話語如出一轍:「奴才見、見過國舅公……」

  是了,李景煥臉色蒼白地想起,這個人在衛皇后去世後,便執意令所有京官呼他爲「國舅公」。

  其實他根本不稀罕做國舅,卻偏要當晉朝唯一的國舅,如此便意味著,他的姐姐衛皇后,是晉朝唯一的皇后。

  此人從未將庾氏放在眼裡,庾氏一族也因此人衰亡殆盡。

  衛覦!

  他多年不回京,而今一回來,便又想擄走阿纓嗎?李景煥甚至開始懷疑,阿纓昨日離宮是否早有計劃……沒錯,依她膽小的性格,何來的膽量,何來的心機鬧出這樣大事,除非,有人在背後慫恿!

  李景煥握掌成拳,注視那輛青幢馬車,怒而不敢言。

  李薦已是嚇得後背濕透,小心牽一牽太子殿下的袍角,提醒他見禮。

  ——車上那位,可是敢在皇后娘娘寢宮留下槍刃的惡煞兇神啊。

  李景煥緊咬著牙根。

  倒是衛覦冷冷開口:「這些年宮裡的太傅竟大差了,教得太子見到長輩,不知叫人?」

  李景煥被那片薄戾的眼神掃過,心中猛然一凜,背脊被無形的威壓逼得一寸寸彎下,咬牙道:「孤……見過大司馬。」

  衛覦眸底閃過一道血色,「重說。」

  輕如羽塵的兩字,在李景煥心臟上砸出咚地一聲。

  他不想在阿纓面前對這個人低頭,倘若叫出這聲國舅,他將母后置於何地,又將死在嶺南的嫡親舅父置於何地呢?

  可衛覦如今手握北府重兵,連父皇對他也諸多容讓,自己如今,還無足夠的力量與之抗衡。

  忍一時之氣而已,留待來日,留待來日——

  李景煥額間青筋突起,隱忍地盯著對面,終是揖手:「見過,國舅。國舅是否要送阿纓回宮,不勞貴駕,孤……」

  他話音未完,衛覦一聲冷斥:「誰是你舅舅,憑你,也配叫我。」

  竟是一點不給當朝太子臉面,說罷吩咐一聲走,鬆手撂下帷簾。

  李景煥身爲天之驕子,不意遭受如此戲弄,當下驚怒交集,又不知衛覦要把傅簪纓帶去何處,衝動之下對著車廂脫口而出:「阿纓!他當年差點賣了你,你跟他走?!」

  便是這句話,令始終未發一言的簪纓陡然扭過頭。

  於是在帷簾落到底之前,李景煥終於等到了車中的女娘轉頭看向自己,終於捕捉到她一現而逝的面容。

  看清她眼神的那一瞬,李景煥怔營。

  阿纓的眼神,不是他想像中的任何情緒,不是什麽單純如紙,不諳世事,也沒有什麽身不由己,懵懂害怕。

  她漆黑的眼眸像一澗雪,透出乾乾淨淨的寒涼。

  那其中,是厭惡。

  是他從未設想過自己有生之年,會在阿纓投向他的眼神裡看到的,厭惡。

  任何人都可能離開,只有小阿纓不會走……

  任何花都可能生刺,只有她不可能傷他……

  帷幕落,目光隔,轔聲遠,埃風滅。

  李景煥還在怔怔望著車隊離去的方向,想不明白,她怎麽可能厭惡他呢?

  「殿下。」李薦從地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請示主子,「……還等嗎?」

  李景煥沉沉不語,來回地摩挲腰上佩玉。半晌,忽將目光轉向另一旁裝啞巴的原璁,氣急之下遷了怒:「公公方才見了人,不提陛下口諭半個字,禦前吩咐下的差事,這樣好糊弄了嗎?」

  原璁乃禦前的總管,不是東宮的奴才,與方才納頭便拜的姿態不同,他只略一矮腰,賠笑道:「奴才該死,不能爲君主解憂。可殿下也當曉得,連陛下對這位公爺,從來都束手失策的。」

  李景煥盯他半晌,慢慢從牙縫擠出一個字,「等。」

  許是早起不曾進食的緣故,用力咬出這個字後,他的腦袋暈了一暈。毫無徵兆地,一片火光閃過李景煥眼前,滾滾濃煙裡,閃電般劃過一角熟悉的宮樓匾額。

  太子猛地睜大瞳孔,「何處失火……」

  李薦嚇了一跳,趕緊抬頭四望,郊外的青山淥水一片清幽祥和,他莫名道:「殿下,並無失火之處啊。」

  「孤恍惚了……」李景煥捏一下眉心,緩了緩,啞聲道,「就在這裡等,我不信她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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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舅舅可否教我

  車隊繼續前行,簪纓悄悄地看了身旁之人幾眼。

  她的眼神實在算不上隱蔽,衛覦收斂起對外的生冷,神色散漫開,「信他的話?」

  「不信。」簪纓立即道。她見識過太子的絕情,如今對此人除了厭惡,別無他感。回思過往種種,她都奇怪,自己爲何會毫無保留地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遑論再信他說的任何話。

  「只是我記事晚,小時候的許多事都不記得了……」她輕聲解釋。

  像昨晚春堇說大司馬帶她爬樹的事,還有今早那匹體形嚇人的白狼,簪纓通通都沒有印象。至於李景煥嘴裡的「差點把她賣了」,她自是不信的,可想必是有一樁什麽事情發生過,才會有此一說。

  將這些端倪合在一處分析,倒描摹得大司馬像個愛嚇唬小孩子的人。

  可是他怎麽會呢。

  「識事晚有福。」衛覦側頭,下頷繃出一道遒逸的輪廓, 「放心,沒想賣你。」

  簪纓遲遲地應了一聲。

  她不是擔心,只是可惜,沒有那段記憶。

  然她性情內斂,人家不想多說,她也不好再問東問西,垂眸又摸起一塊米糕,默默送進嘴裡。

  衛覦卻不知怎的看了出來,見不得她垂頭耷腦的樣子,看她真想知道,徐徐放下書簡,「不是甚麽大事,十年前我離京時,原想把你一併帶走。」

  簪纓不敢相信地抬起頭。

  衛覦在那片璀亮的眸光裡,聲音有一瞬停頓,最終恢復平靜,「你不跟我。」

  簪纓直直看著男人開闔的嘴唇,有很長時間忘了呼吸。

  前世病篤之時,她確實聽說過衛郎君曾攜槍到皇后宮裡大鬧一番,其後憤而出京的事,卻從來不知這段傳聞裡,還有自己的參與。

  她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

  大司馬方才說的不是宮裡不讓,是,她不跟他走。

  十年前,她正五歲,不用衛覦多說,簪纓也能想到幾分,那時候的自己,正被庾皇后好言好語地籠絡住,一聲聲喚著她母后……還黏人,成日跟在李景煥屁股後面團團轉。

  外人要想帶走一個迷失在甜蜜假像裡的孩子,談何容易。

  簪纓後背發冷,胸口像塞進了一把搗碎的薄荷,一股一股地往外漏著涼風。

  她本以爲,她前塵一世無依無望,四周豺狼環繞,無一人真心待她,原來不是這樣嗎?

  竟是她自己……放棄了跳出火坑的機會嗎?

  後背忽被輕輕一拍,半晌忘記呼吸的簪纓受驚般深深吸進一口氣,如夢初醒。

  衛覦盯著她憋白的小臉緩過來,方擰起眉,「不準再琢磨,仔細頭疼。」

  「過去的事不甚緊要,不想了,而今你可想好,當真不回宮了嗎?」

  方才杜掌櫃震驚還情有可原,連他都這樣問……簪纓心中悲涼,可見自己這些年,癡心望嫁的形象多麽深入人心。

  她心裡積壓著兩世爲人的秘密,哭不出,笑不出,牙齒在下唇碾出重重的一道紅印,漆黑的雙眼直視大司馬,透出幾分執拗。

  「死也不回去。」

  聽到某個字眼,衛覦略重地看她一眼,摸了三下手邊的木頭案几。「胡說。」

  接下來的一路,二人都無話。

  簪纓感覺大司馬好像不願深談當年事,一個人默默地吃糕。

  江乘縣在都城的西南,治所歸於琅琊郡,南臨臨沂。琅琊與臨沂,原本都是北方青州的地名,後來五胡亂華,禍亂洛陽,晉朝衣冠南渡後,於江南建立起南朝政權,因懷念故國,才將江南的許多郡縣改置成了北方的地名。

  他們從行宮出發到江乘,比從建康內城啓程就近不少,卻也在道上

  耗了近一個時辰。

  到了墅堡外,衛覦先下車,履尖抵穩踏凳,仍向車廂遞出一隻手臂。

  簪纓伸手扶住他下車,輕輕道了聲謝。

  綴在後頭的那輛車裡,春堇和任娘子也相繼下車。春堇做了一世婢子,頭一回不必在主子左右侍奉,大搖大擺地另乘一輛馬車,不由小聲贊歎:「大司馬出行的場面果然不一般啊。」

  任氏望著前頭那一高一低兩道身影,小娘子繡舄軟,步子小,衛覦那樣個傲岸不群的人,竟也耐心地等她並肩而行。

  她比春堇看得明白,笑說:「不是待咱們的場面不一般,只是待小娘子不一般罷了。」

  顧氏別墅的設計,仿照的是北方堡塢式結構,從竹籬圍成的外柵看進去,環形木柞的兩層軒樓依稀可見,其上還有繩紋黛瓦攢出的閣樓頂。

  竹樹花藥,流水小橋,一派婉約意境。

  簪纓過往生活在堂皇整麗的宮庭,未曾感受過這種亭自亭,閣自閣的自然之美,轉動明眸看得新奇。心中想,人住在這樣的居所,每日縱情於山水,枕石漱流,操琴養鶴,應是很快活的吧。

  衛覦領著她,見了看守的門子直接道:「十六來看望顧公。」說罷不等通傳,邁步便入。

  他來得隨性,顧家人聽信後卻被驚動。只因顧氏隱居山林後不問政事,連大司馬回京都不知道,更想不到他突然到訪。

  簪纓才隨著衛覦走過一片種滿藥草的水塘,便見一位銀絲滿鬢的布袍老者,帶著兩個家僕從石子路那頭走來,背著一手,面沉似水。

  到得跟前,老者審視了衛覦兩眼,劈頭便道:「王家小子訪戴安道都不如你好興致!今下官至三公,也好意思空手上門。」

  簪纓臉皮薄,這話雖不是說她,卻自覺禮數不到,先於衛覦紅了耳根。

  衛覦沒事人一般,高大的身姿擋在前頭,頷首:「倉促不曾備禮,今日想來世叔這兒蹭一頓飯,世叔多包涵。」

  他對待老者的態度是尊敬中含有親近的,簪纓便猜出了這老者是何人,待他目光望來,福身見禮:「傅氏女見過顧公,未投名刺冒昧前來,萬望明公海涵。」

  顧氏家主見此女氣質不俗,姝靜脫塵,心中先贊一聲好。卻不曾認得她,沉吟道:「這位是……」

  衛覦長睫微落:「是阿素姊的孩子。」

  顧沅知道他口中的「阿素姊」是何人,正因爲此,才感驚詫,青霧色的眸子注視眼前這女郎幾許,眼底閃過一絲簪纓看不懂的痛慟。

  衛覦跟著拋出第二句,「婚約退了,如今不在宮裡。」

  顧沅面色一變,衛覦又道:「今早顧元禮彈劾了太子,參太子失德。」

  簪纓聽到這句,轉目瞧他,原來大司馬也知道了早朝上的事。不過,看顧公神情,應是對近日京中發生的種種一無所知——這樣嚇一位老人家,是不是不太對……

  那禦史顧元禮是顧氏遠支的子弟,顧沅與之無甚來往,聞言沉默片刻,慢慢道:「朝中之事與老朽無關,不必同我講。」

  而後轉過身去,「不是來蹭飯的嗎?德鄰,擺飯。」

  說是用朝食,其時已近午時,說朝午食更爲準確。衛覦不客氣,領簪纓徑直到了小竹樓的膳室。

  顧沅膝下唯一還在的次子顧徊,昨日半夜出發去東湖垂釣去了,眷屬則不便見客,他便喚來小孫女出來待客。

  這顧小娘子閨名細嬋,卻是位活潑靈動的女娘,生得容長面容,柳眉秀目,梳綠羽小蟬髻,與簪纓年紀仿佛。

  一見面,她先向衛覦福身問安,口稱「十六叔」,顯是熟識的。而後一見簪纓,顧娘子開口便呼「阿儂好美!」,險些將簪纓鬧個臉紅。

  兩相見過,顧細嬋得知簪纓的身份,知趣地不言此事,只問京中有何近年新建的遊苑,又有什麽新聞,她已有好幾年沒回過建康了。

  簪纓對外事的見聞還不如她,盡己所能回答。

  顧細嬋聽著這柔紗一樣的嗓音,挪身坐近,忍不住上手用指尖點了點嬌客嫩白的喉頸,嘻然誇贊道:「阿姊聲音真好聽,生得也是真美,只這額髮我卻不能苟同,做什麽覆住雙眉呢,難不成是京城近來的風尚嗎?」

  南朝女子十二三時,便會將頭髮中分於兩側,小釵簪鬢,垂繫在後,以示娟好之態。

  似這劉海形象,是垂髫幼女才會留的樣式,可即使是幼童,劉海也不會蓄得如此厚,一則悶熱,二則也不雅致。所以顧細嬋想不通。

  簪纓頸子上的皮膚十分敏感,被碰得輕抖了一下。

  她再不料這位顧娘子如此活潑爛漫,心中卻是有些羨慕她,並無排斥,輕聲道:「我也不喜歡。待長長些便改掉。」

  顧細嬋一拍掌心,「如此甚好!」

  顧公在來客面前,縱著小孫女胡說半晌,終於忍無可忍地咳嗽一聲,顧細嬋悄悄衝簪纓吐舌。

  簪纓抿齒微笑,原來結交夥伴,不是她想像中那麽難的事。

  多承顧小娘子好性情,第一次見面,便對她釋放出熱情和善意,讓她原本到陌生人家做客的緊張,也因此放鬆了下來。

  一時下食妥當,主客便圍坐在矮足花梨案前開餐。

  顧沅沒拿他們當外人,不曾吩咐廚下備什麽四碟八碗,這位昔日叱吒朝堂的江左第一世家家主,像一個毫無架子的田舍翁,主食是簡單的麥飯,配有鮮蔬,又有魚膾、鴨脯作肉佐。

  顧細嬋介紹說,這些菜蔬皆是自家種植的,簪纓捧著漆碗慢慢品嚼,確覺滋味甘香,與禦膳不同。

  等吃過小半碗,她卻漸漸覺得不妙了。

  在來的路上她無事消磨,不記得吃了幾塊糕點,以爲只是墊一墊肚子,眼下卻感到腹飽。

  初次到別人家中做客,若不吃完,反倒顯得她輕狂,覺得顧家飯食不得下嚥一樣。

  簪纓想到這裡,便將口中的飯粒慢慢咽淨,又用箸尖挑起米粒送入口中。剩飯在她這裡是件十分羞恥的事,她一點點吃,總能吃完。

  「阿奴。」衛覦忽道,「幫我盛碗湯。」

  他臨她右側而坐,食案上的鯽魚湯在簪纓左手邊,簪纓聽了忙放下筷箸,取碗去盛湯。

  衛覦隨手拿起她的碗,將飯折入自己碗中。

  照舊入口,神色尋常。

  簪纓雪白的小臉凝固住,腦子都空了一瞬。

  衛覦又及時接過女孩手裡偏斜的湯碗,才免於魚湯灑在她袖上。

  「哦!」顧細嬋忘了食不言的家規,發現新鮮事一般拖長聲音揶揄,「世叔還和小輩搶食呢,有你這樣欺負阿纓姊姊的嗎?」

  可見兩家關係當真很好,衛覦被一個小女娘如此打趣,仍不以爲意地繼續用飯,玩笑似的回一句什麽,簪纓沒有聽清。

  她此刻滿腦子裡只有一句話:沾過她口水的食物,入了他人之口……

  大司馬難道在她肚裡遣派了蛔蟲兵不成,否則怎麽會發現她吃不了的?還有,武將,都是這樣不拘小節嗎?

  可他在某些方面,實在細心得不似個武人。

  在顧細嬋的笑話聲中,簪纓白嫩的耳垂慢慢染成了粉紅色。

  然而這還不是最出乎她意料的事,飯後,衛覦又請顧公爲她把脈。

  簪纓眼睛裡透出詫異,始對他今日帶自己來此的原因,有了個模模糊糊的猜測。

  她不想煩勞長者,但衛覦堅持,精通岐黃之術的顧氏家主也不推辭,洗手卷袖,便爲簪纓聽脈。

  「嗯……傅娘子夜間可覺神促氣短?小女娘的衛氣弱,身子照常人虛乏些,也是有的。」

  顧沅一面聽脈一面道,「體內積有虛熱風寒,近日注意保養,還有些積食。」

  聽到積食二字,簪纓還未完全褪色的耳根又紅了。

  她不想承認是因爲自己矯情才總愛害臊,實是過了口的飲食易於他人口中這種事……有些過於突破她根深蒂固的教養了。

  難免想起一次,便尷尬一次。

  衛覦將目光從小女孩臉上收回,在旁問:「旁的不礙?」

  顧沅看他一眼,點頭說不礙,又吩咐孫女:「阿嬋啊,你帶傅娘子去參觀通觀竹樓藥圃吧,傅娘子久居京畿,想必對此新奇。當心待客,不可怠慢。」

  顧細嬋心知祖父與衛世叔有話要說,打包票道:「諾。纓姊姊累不累,我與儂講,敝舍有許多可觀可玩的地方呢,倘若不愛走動,到我屋中小坐也好。」

  簪纓起身向顧公道謝,回看衛覦一眼,見他無意見,便隨著新結識的夥伴去了。各自女使,隨行而去。

  待那片香影結袂去遠,顧沅一指竹墩令衛覦坐下。

  「只顧著故人之女,自己倒不知讓老夫瞧瞧脈象?」

  說罷不由分說拉過他的腕子。

  列缺穴上的脈門,是人身最爲脆弱的地方之一,也是習武之人緊要保護之處。衛覦的手臂一瞬繃緊,肌肉嶒崚。

  下一霎,他又放鬆下來,任由顧公拉扯過去,身姿像卸了勁兒的弓弦,帶著八分憊懶矮身坐下。

  夏風習習,竹樓外的園林水清蟬噪,風日悠長。

  不遠處傳來女孩子喋喋不休的歡笑聲,少女宛如玉鈴的嬌音,比夏日更美好。

  說話的是阿嬋,她好說,衛覦沒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不知是因她的聲量輕,還是依舊如在他身邊時一樣靦腆。

  不過即使聽不到,衛覦也能想像到,那孩子在傾聽別人的時候,必是神色認真,目光純澈,眸子裡閃動的光澤如水欲滴,讓你覺得她是將你說的每句話都聽進了心裡。

  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乖。

  其實,不要太乖了。

  衛覦閉著眼聽了一陣。

  顧沅皓眉凝結,把完左手又切右手,終於開口:「還差幾味藥?」

  衛覦睜開眼睛,沒有隱瞞,「佛睛黑石,龍鱗薜荔,世所罕見,還在找。」

  「七缺其二……」顧沅鬆開手,看著這衛家的後生不悲不喜起身理衣,忽念起已過世十餘年的幼子,深濁的目光裡暗瀾湧現。

  「阿奴,」老人突問,「可想過卸甲?」

  衛覦動作微頓。

  立在竹門光影裡的男子,發如漆,顔如玉,嗓音低冽如酒:「身承祖將軍之遺志,北地一日未收,中原一日未復,天下流亡饑餒一日未消,覦一日不敢懈怠。」

  顧沅定定看著他:「不見血光不起殺心,或可多撐五年。」

  衛覦一對豐俊的劍眸被日影滲進了墨。

  良久,不發一言,躬身向顧公長揖而去。

  回程的馬車上,簪纓擺弄著臨別時顧娘子贈她的親手繡制的小香包,精心地繫在腰縧上,思索著下次的回禮。

  衛覦在她對面,如中軍坐帳般闔目養神。

  當看不見那雙散漫溫和的眼睛,只見劍眉入鬢時,簪纓會錯覺這個人周身的氣質都變得淩厲了。

  不過也有一樣好處,便是簪纓看他時,不怕被發現。

  「瞧什麽,我臉上有飯粒嗎?」閉目的衛覦忽然開口。

  簪纓心驚,他怎的又知道了,難道臉上也長著眼睛不成。

  他如何又知道,自己此刻所想的,正是那件羞於言表的心事,一語便切中肯綮?

  此前在顧家也是,她明明不曾表現出來,卻被大司馬一下子看出了她已經吃飽,還幫她顧全顔面。

  這種看穿人心的能力,正是簪纓上一世所缺乏的,她由衷敬佩道:「舅父可否教我,何以識破人心?」

  衛覦鋒利的眉弓被驚動,倏然睜眼。

  「你喚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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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你清高,你脫俗,就一文錢都別欠我的!

  男人嗓子低,語調裡有種奇質的冷漫,像冬日踏雪出門,當頭撞上一棵積了霧凇的翠柏,抽凜子吸進肺裡一口雪粒子,沁冽中帶著涼,卻不寒人。

  簪纓一不小心失口,卻也坦蕩,頂多有那麽一絲絲的赧,「司馬公與我阿母姊弟相稱,便等同阿傅的舅父……」

  衛覦微默,輕輕打斷她的話:「你怎知是真的。」

  「什麽?」

  衛覦沉靜地看著眼前純良無邪的小女娘。

  「我與你母親交好,只是我一面之詞,你應還未及向杜掌櫃求證過,如何便知是真。你便不覺察,我在你及笄之日回來得太過湊巧?便不疑心,我所做種種皆是做戲?便不擔憂,我是有所圖謀?」

  說到這,他目光掃過簪纓纖嫋一束的腰帶。

  那上頭除了顧細嬋送的荷包,還佩著一把白玉鑰匙。

  這輕輕的一瞥,瞬間令簪纓從頭髮絲寒到腳底尖。

  她確實,從未有過這些陰暗幽折的懷疑。

  若非大司馬提了出來,她連想都不會往這方面去想。

  從大司馬出現在那個雨夜,直到他方才開口之前,簪纓心裡對他只有感佩,全無懷疑。

  難道她信任他不對嗎?

  簪纓心底忽然湧出一種濃重的委屈,還有誰會像那樣爲她及笄,還有誰會留意到她小小的窘境,不著痕跡地關懷她,還有誰會因她說話沒忌諱,哄小孩子似的摸三下木頭,替她去晦氣?

  哪怕是嫡親的親長,能做的也不過如此了。

  「大司馬不會如此。我有心,會分辨。」簪纓的聲音不穩,像一池水面上被魚尾擺弄後止不住的漣漪,但還是竭力鎮定地回答。

  「如何分辨,以何爲據?」

  簪纓又啞口無言。

  衛覦見狀低歎:「輕信於人,要吃虧的。」

  簪纓的嘴唇抿成一線,不自覺地用左手壓住右臂,快速眨動睫毛,意圖抹去不斷在眼中聚集的水氣。

  她說不過他,但至少明白一點,若大司馬當真心懷鬼胎,便不會這樣揭露出來提醒她了。所以她知道,就是知道。

  她所傷心的不是他的提點,是這番話精準地踩中了她前世的痛腳。

  輕信於人,吃虧喪命,正是她上一世的寫照。難道上輩子,她便沒用心去分辨,沒用眼睛去看?卻還不是被人哄瞞得團團轉。

  衛覦的話,兜頭蓋臉地給簪纓潑了盆涼水,讓她陡然清醒:若自己重活一回還是一樣的面嫩心軟,見到有人對自己好幾分,便全無保留地依賴上去,恨不得投桃報李,那麽,她又有何長進,今後的路如何能走得長遠?

  可若是遇到對自己好的人,先在心裡豎一道高牆去防備,直待分析了利弊,判斷了好歹,再去選擇以何等態度與人相交,這便是她想活成的樣子了嗎?

  簪纓螓首低垂,半晌沒有言語。

  衛覦自認語氣不重,卻見少女神色不對,頓促住,搓了下手指。

  他薄唇微啓,簪纓將頭輕輕別到了一邊。

  衛覦想起茶几的屜格裡,已命親衛換成了從顧氏園子採摘的林果,想去拉開,隨即想到她已經吃不下了。

  他指尖遲疑地敲在膝上,一縷微末的無措從臉上閃過。

  便這般沉默了一路。

  日色忽忽而暮,車行至樓玄山下,親衛勒停馬車道:「將軍。」

  衛覦開腔:「到了?」

  親衛道聲是,「前頭……仿佛有人在等著傅娘子。」

  簪纓聞言掀開車帷,當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著一襲白龍鱗紋襴袍的李景煥,他居然還等在那裡。

  太子鑾車旁邊,又比早晨多了一輛通幰犢車,數名健僕簇擁著兩個褒衣大袖的男子,也等在車旁,卻是傅驍與傅則安。

  在這對叔侄身邊的那抹倩影……是傅妝雪。

  女子穿一身楚楚的素白,被傅則安扶坐在道旁的青石上,遠遠打量去,仿佛受了不得了的委屈,纖小的一團影,也惹人愛憐。

  看到這群人,簪纓閉了閉眼,本就不高的心緒又低沉幾分。

  他們真是,將她的話全當作耳旁風啊。

  「林銳。」衛覦沉聲發話,車外甲兵才動,簪纓卻轉過臉,十分認真地說道:「阿傅受教。我自己來。」

  她態度中的恭敬與親近和先前別無二致,向衛覦一福,自己扶壁下車。

  一個人走向了那群她根本不想再見到的人。

  逃避是無用的,她本就沒打算事事都躲在他人身後。

  大司馬方才之言,從另一個方面點醒了她:既要變強,怎能連一句殘忍的真話都受不住,怎能一想起曾經受過的戕害便遮起眼睛?

  這世道,本非爲天真之人所設。

  那她便不再做天真的小孩子。

  「將軍,是否要管?」林銳看著夕陽下那小娘子單薄的背影,低聲請示。

  車裡的人靜了一息,道:「她想自己來。讓她自己來。」

  簪纓一下馬車,等候在漢白石牌樓下的幾人,不約而同地迎了上來。

  李景煥的步履最快,來到近前。終於看到了她整個人,他上下將她打量一遭,卻見簪纓唇色微白,眼尾發紅,心頭一緊。

  他餘光掠過馳道上的馬車,額角青筋微突,聲音卻頗輕:「阿纓,你可曾受欺負?莫怕,你同景煥哥哥說,同我回宮去,我向你保證,再也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好不好?」

  簪纓的眼形狀似桃花瓣,內瞼微勾,眼尾上彎,眼皮又是薄嫩潔白,略一揉弄,便如敷脂般生出紅暈。

  往常她愛笑時,這對明眸是平易近人,嫵美妍好,而今不笑,便綻出雪裡紅梅般的冷媚。

  那一聲「景煥哥哥」,令她蹙起蛾眉,誰也沒理會,目光直逼站在最後的傅妝雪。

  這是她第一次正著眼仔細打量此女。

  一看之下發現,傅妝雪曲裾下微露的那雙五色雲霞履上,染著斑駁的紅色,卻是血跡。

  她目光所至,傅妝雪連忙坐青石上起身,一瘸一絆地走來,神情裡滿是忐忑與歉意。

  「阿纓,」傅驍從未見過傅簪纓如此涼薄的模樣,賠出笑臉,徑先說道,「你別誤會,我知你不願見到這……二娘子,不是我等帶她來的。」

  他一個叔父輩的人,同簪纓說話時,卻將姿態放得極低。不低也不行了,這樁麻煩事搞不定,不說先兄的追封恐淪爲泡影,便是他的副相之位,也難說保不保得住。

  傅則安在旁聽到二叔先如此摘清一通,不贊同地皺眉,目光複雜地看著簪纓,「……阿雪她爲了給你賠罪,是從傅府一步步走到這裡來的,走了整整一日,我們事先都不知情。」

  他語氣中的心疼溢於言表,心疼之外,還有幾分隱隱的責怪。言下之意,仿佛在說:你看,我們不捨得讓她來,但她都已經來了,都已經如此可憐了,你爲何就不能大度一點,原諒她呢?

  傅妝雪泫然接話:「阿姊,都怪阿雪惹你不高興了,我向姊姊道歉。只要阿姊肯回家,讓阿雪做何事都可以。」

  簪纓垂視傅妝雪的那雙腳,點點頭。

  「原來如此。」

  「從邊陲走到江南還沒走夠,生怕旁人不知你有這項本領,生怕有人忘了你吃過的苦受過的罪,所以用在我身上,是嗎?」

  傅妝雪眸中透出驚詫,嚇得連連搖頭。

  不等她如何,傅則安先一步將人護在身後,看著簪纓的眼神裡,濃濃都是失望。

  聽聽,這是什麽刻薄言辭!哪怕不是一家姐妹,她難道對人連基本的同情都沒有了?阿雪從不曾用苦難乞憐,她爲何要如此惡意地揣測?

  他剛準備開口替小妹說話,傅驍暗地扯住侄兒。

  他們來之前在車上商量得好好的,此行是爲了將阿纓哄回去,爲了明日還能上得早朝。不合時宜的話,還是通通收起來吧!

  簪纓無視傅則安神色中的不平,烏黑無緒的瞳仁只盯著傅妝雪,其中沒有憎恨,也沒有嫉妒,只有一分不以爲意的疑惑。

  「何必呢,你如果不到我面前來晃我的眼,我也不會衝到傅家捉了你喊打喊殺不是?你既然能從那種苦蠻之地活下來,認了祖,歸了宗,便該惜福。這些祖母哥哥的,都疼惜你,好好地享受度日還不會?將來日子總不會錯了。」

  她一點也不在乎傅妝雪以後是不是還和太子在一起。

  便是前世,她在得知二人暗通款曲後,心中首恨之人也是李景煥。

  說白了,男人若要喜新厭舊、變心易節,沒有阿雪,也會有阿雲阿雨阿月,倒別立那貞潔牌坊,一股腦推在女人身上,沒的讓人噁心。

  當然,傅妝雪也不無辜就是了。

  都是女子,簪纓前世想不明白,若這輩子她再看不出傅妝雪的楚楚可憐裡羼著幾分水,便算她白死一回。

  「——可你非要舞到我眼前來,非要使這苦肉計給人看。」簪纓淡淡笑起來,「好啊,傅娘子,你既誠心賠罪,那麽,你是如何一步步出城走上山的,再如何一步步下山走回城去,少走一步,都不算誠心誠意。」

  她既想可憐,她就讓她可憐到底。

  她想登高枝,想做貴妃,好啊,簪纓很期待看一看,覆巢之下,有沒有完卵。

  傅妝雪紅著眼驚愣失語。

  傅則安忍無可忍道:「阿纓,你的柔善心腸何處去了,你便不能看在你妹妹是遺腹子——」

  他自己截住了話音。

  傅妝雪是遺腹子,傅簪纓何嘗不是?

  傅妝雪至少有母親照顧她長大,而簪纓呢,傅子胥出征之時,夫婦兩個都未發覺唐素已有身孕,待唐素出現孕吐反應之時,傅子胥已赴邊三個月了。

  連「簪纓」這個名字,還是傅子胥在寄回的家書上與唐素商量的,因爲不知是男孩女孩。簪纓,鍾鳴鼎食的好寓意,無論男女都可用。

  那對伉儷,甚至一個葬在北朝的異土,一個喪身於茫茫大海之中,他們身後唯一的女兒年年所祭,只有二人合瘞的衣冠塚。

  「遺腹子」這三個字,是拿來紮誰的心?

  「阿纓。」

  「阿纓……」

  「則安!」

  幾道聲音重疊在一起,不知誰懊悔失言,又有誰想開口安慰。

  簪纓掐著掌心,將所有情緒都掩在澹靜的眼睛裡,她對傅妝雪說話時有多平靜,聽見傅則安的話後便有多平靜。

  仿佛對這些人多生出一分情緒,都是揮霍了自己的感情。

  「傅郎君,」她問,「你信這世上有應誓一說嗎?」

  傅則安怔住,不安道:「阿纓,你叫我什麽?」

  「你信,這世上有應誓一說嗎?」

  她的聲音那麽軟,許是從未一口氣說過這麽多話,嗓子開始發啞,把問題原原本本重複了一遍。

  傅則安心想簪纓言下所指,大概是昨日她在華林園摔簪立誓之事。

  他側頭看了一眼臉色很不好看的太子。

  傅則安於公於私,都是不願簪纓失了這門親事的。他心中並非不盼著阿纓安好,都是妹妹,都是傅家的女娘,且阿纓還是他看著長大的,他當然真心望著她好。

  只不過因這幾日簪纓性情大變,他無法適應,這才失態起了衝突。

  傅則安告訴自己該多點耐心,於是緩和下眉眼,溫和道:「阿纓,方才是大兄失言了,不是有心,你萬莫與大兄計較。對天立誓,雖古來已有,卻是無稽之談。子不語怪力亂神,阿纓便忘了昨日之事,與殿下回宮去,誰也不敢編派你什麽。假有非議,爲兄必替你……」

  「所以,」簪纓打斷他的話,「傅郎君不信報應之事。可昨日在貴府,你家妹妹向我比指發誓時,你卻立刻打斷她的話,害怕她立下毒誓。」

  傅則安腦子一空,忘了該說什麽,愕然望著簪纓。

  他不是心虛,而是在此之前,他從未留心過這一點。

  「那不是……」他試圖解釋,「阿雪她不曾做錯什麽,不必發誓,你立誓卻是、是……」

  「是什麽呢?」簪纓道,「傅博士最知禮法,請問閣下攜家眷隨意出入宮闈,合不合規,未出閣的女娘在他人未婚郎君面前言笑無忌,合不合禮?我安於宮室便是恪守本分,她隨意行止便是爛漫天真;我赴宴穿白衣,你便皺眉不悅,她穿白衣,你便無視縱容;我在及笄之日,被未婚郎君言語貶低,盡傳於賓客之耳,由此退婚便是不顧大局,她身爲始作俑者,跪下掉幾滴淚便是可憐無辜;她的前途聲名是不能有失,我的臉面名聲便毫不重要;我立誓說,倘若違誓,人如斷簪,你說這是無稽之談,全不擔心我應誓遭報,不得善終,而她發誓的話還沒出口,你便捂口不令她言,生怕出口成咒,妨了她的命格。」

  傅則安臉色蒼白:「不……」

  他本以爲,自己有長兄的擔當,幫著宮裡勸阿纓回去是爲平息亂象,顧全大局;而護著阿雪平安順遂也是他應有的手足之情,義不容辭。

  這裡頭沒什麽不對。

  可是聽過簪纓的話,他始悟省,將兩下放到一起對比,中間便出現了一條他從來不曾留意到的,失衡的線。

  士人最講究修身,傅則安對外可以風度從容,可一旦涉及自己道德的漏洞,便如臨大敵。

  他一時間後背發寒,如遭棒喝般倒退了半步。

  「傅郎君終於發現了麽?」

  墜在西山峰尖上的橙紅色夕陽,映進簪纓眼裡。她面對草木群山,眸光是血的顔色,聲輕如吐霧:「你對待兩個所謂的妹妹,用的不是同一套準則啊。」

  「阿纓……」

  連傅驍都聽得滿身冷汗,臉色灰敗地往前一步,想補救點什麽。

  自家侄兒有多擅長辯難之道,他一清二楚,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被一個公認寡言安分的小女娘詰問得啞口無言。

  他不信這些話是簪纓自己想出來的,她性子隨她父親,自幼不爭不搶,萬事隨和,哪裡就積蘊得出如此大的怨氣呢?

  傅驍的目光,又不由向那輛一直靜默的青幢車瞟去。

  短短幾瞬,這位老副相的心裡已經勾畫出了好幾種不同的政治格局。

  他抬袖刮下腦門上的汗,咽口乾澀的唾沫,因還不清楚那位京口大司馬的心思,先壓下政治不談,準備拿三郎做話題切口,喚起這丫頭的血緣親情。

  「阿纓莫惱,你若實在不願看見二娘,二伯父偏著你,明日便將她送到都城外的莊子上,好不好?」他長長一歎,「咱們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想當年呐,二伯同你阿父……」

  卻聽簪纓叫了他一聲:「傅中書。」

  傅驍一愣,「你叫我什麽?」

  簪纓瞥下纖濃的眼睫,心裡真有些倦了。

  這些在朝爲官的高官顯貴,走到外面一個比一個衣冠楚楚,可他們究竟是聽不懂人語呢,還是刀子不割在他們身上,就不知什麽是疼?

  「昨日我說過,今後不要再登小女的門。這句話,望傅中書與傅博士,以及所有傅氏之人,牢牢、牢牢地記在心裡。」

  因爲這才是開始。

  就像上輩子她被禦醫割去第一塊肉的時候,以爲忍過幾回疼,待傷口癒合便會好了,卻沒想到那只是個開始。一樣。

  一刀一刀,反復潰爛,歷經兩年,算不算一場漫長的淩遲?

  在她最疼最無助之時,無比地盼望傅家有誰能來救救她,陪陪她,哪怕只是看看她。

  可是一個都沒有。

  一個都沒有。

  簪纓不再理會眼前這些傅家人,轉過身,看向半天不發一語的李景煥,沒有表情的臉孔冰冷得像一只木傀。

  她只問一句:「我的人把話帶到沒有?」

  落日已西沉,混沌的天色像涮不淨墨筆的濁湯,胡亂傾灑下來,堆塗在李景煥的衣上臉上,在他眼下汙出一片陰影。

  這是阿纓今日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還記得,她對自己說的上一句話是:「我以一身來,仍以一身去了。」

  當時以爲是錯覺,直到聽完阿纓方才那一句句的控訴,李景煥始知,她受了多少委屈。

  「阿纓,孤知道了……昨日是孤不好。」那些話的餘音還刮著他的耳膜,心裡幾乎擰出了汁子。

  他若真的不在意她,便不會在這裡等了她足足一日。人人都說,他二人青梅竹馬,其實李景煥比簪纓年長四歲,她的啓蒙詩是他一句句教著背的,她練的簪花楷是他手把手教著臨的,她小時候撒嬌時他抱過,夜晚怕雷時他哄過,連去歲她逢初信,驚慌失措,也是他第一個發現的。

  所以說這個女子是他一手帶大,一路看大的,毫不爲過。

  所以她怎麽可能不是他的?

  李景煥的目光輕偏,從另一旁的傅妝雪身上掃過,最初驚鴻一瞥之下的心動,被他一寸寸壓入心湖。

  許是將要失去了才更讓人珍惜吧,李景煥經此一鬧,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在傅簪纓和傅妝雪之間,他更捨不下的是前者,只能是前者!

  阿纓柔弱也好,呆拙也好,沒有明媚動人的個性也好,她都是他的阿纓。

  他會好好待她的。

  李景煥彎身與簪纓平視,鳳目含情,軟聲細語:「阿纓,景煥哥哥向你保證,我與傅家二娘子絕無關係,以前沒有,此後也絕不會有。」

  「玉燭殿的那八口紅木箱都在,本是你的家私,到何時都是你的,誰也不會動。我還爲你補備了及笄禮物,阿纓這便同我回去瞧,好麽?」

  他若痛快承認了與傅妝雪有私,簪纓或許還高看他一眼。

  聽到後半句話,她便明瞭李景煥只聽到了要宮裡歸還紅木箱篋的話,杜伯伯和幾位總管應該還沒有擬完賬單,尚未送到他手上。

  她不費口舌,邁步便走。

  目光移轉間,卻見前方不遠處的駐道旁,杜伯伯正站在那裡,雙手捧著一物,默默望著這邊。

  簪纓忙趨步過去,李景煥下意識要拉住她,摸了個空。

  待簪纓走到杜掌櫃近前,才發現杜伯伯臉上掛著兩道淚痕。

  她一愣,很快明瞭:「伯伯聽到了?」

  她隨即踮起腳尖,抬袖輕輕地爲杜掌櫃抹淚,小聲說:「都是唬他們的。伯伯莫憂,我沒事的。」

  柔軟的觸感落在杜掌櫃臉上,這位大查櫃才止住的眼淚又湧出眼眶,喉嚨裡忍得哽哽作響。

  他是在小女娘問傅則安那句,「你是否相信應誓」時過來的,他聽到小女娘獨自與這群人對質時想哭,看到小女娘一見他便馬上卸下一身孤冷,如乳燕歸巢般露出親昵的笑容,還反過來安慰自己時,更想哭了。

  他若有如此一個女兒,恨不得傾盡所有也要把她寵到天上去,別說偏心旁的誰,便有十個兒子,也抵不過小娘子甜甜一笑。

  這傅家人除了姑爺,都是些個什麽東西!爲了一個生母不祥的丫頭片子如此作踐小娘子,老的是個官迷,小的僞道學,家裡還有個老而不死的賊媼,通通是鼠目寸光爛了心腸的!

  杜掌櫃將淚眼一收,鄭重地將手中卷起的一匹素絹呈上,「小娘子,賬單已經羅列好,都在這裡了。」

  之所以寫在長絹上,是因沒有那樣厚的簿冊。

  簪纓雙手接過,沒法子全部展開,只撚開絹布的一角,看見了兩行字。

  就是這兩行字,讓簪纓彎眼笑了起來。

  「伯伯知我。」說完這句,她瀟然轉身走回李景煥身邊。

  李景煥見阿纓去而復返,眼中所含的笑意,前所未有地明媚靈動,如菡萏之上染了蓮香的晶瑩瓊露,不禁心神動搖。

  他情不自禁地迎上去,心道事情有了轉機。簪纓向他走去時仍在笑著,將那匹絹布撂到他懷裡,一字字道:「你看仔細了,這上面的東西,一樣都不要少。」

  李景煥英朗的臉上回應出同樣的笑,應聲說好。

  只要能哄回她,要他拿出什麽東西來都可以。

  他命李薦抻住絹絲一頭,徐徐展開。

  然而這匹布沒經過裁剪,比他想像中長得多得多,待終於鋪展到頭,李薦已經站在距他四十尺之外的地方。

  一匹四十尺長的布!

  不知怎的,李景煥心神莫名有些發慌,垂眸看去。

  石化當場。

  只見上面用清晰的楷字寫著:

  漢圜底三蹄足青銅鼎一對

  長樂宮舊物硨磲修補石晷兩座

  太廟琮式禮器四只

  雲母三屏柏漆鑲玉幛八床

  東珠赤金鳳冠首飾十二副

  越窯青瓷龍柄瓶具二十四套

  七寶犀香等諸類香篆四十八斤

  絹上所列之物,李景煥無一樣不眼熟,哪裡還不明白此絹的用意?

  當此時刻,他所受的震撼,已經不能用悚然來形容。

  他抬頭看向傅簪纓,眼神陌生得如同在看一個不認識的人。

  他一言不發,咬著牙根一步一看,一步一前,直至走到絹絲的末尾,看到了列在上面的最後兩樣東西。

  壓卷之處,相比前面種種,卻是最微不足道的兩樣。

  ——春堇身契一張。

  ——此絹二兩。

  如果說李景煥一直強撐著體面,看到最後這四個字,驚極反笑,只覺荒唐至極。

  此絹二兩、此絹二兩……她要與他清算,還用這種錙銖必較的方式侮辱他。他們之間,竟連一匹絹布也要算計分明了嗎?

  她才離宮一天,便被這些買賣行商的賤民影響得立場全無,是非不辨了。

  「阿纓,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麽。你瘋魔了?!」

  尚且逗留的傅家幾人不知那布上是什麽,但聽見太子這句話,都怔然變色。

  「怎麽了?」簪纓早已收起了笑意,隔著四丈地,天真純良地望向他,如同昔日向他請教問題一般,「是還不起嗎?」

  「你在皇宮裡住了整整十幾年,現在反過頭來要算賬?」

  李景煥哀怒於她素絲易染,天真得輕易便受人挑唆,胡作非爲至此,歎斥:「阿纓,你自幼習學禮儀閨訓,卻何時變得如此小氣市儈,一身銅臭了!」

  簪纓目中迸射出霜華:「你清高,你脫俗,那便一文錢也別欠我的。少還一文,我瞧不起你。」

  鴉雀無聞的山道,鴉雀無聲的馬車,鴉雀無聲的人。

  朦昧的向晚昏光中,依稀只有那道梨白色的身影乾淨得耀目,小小的身子骨,撐得纖窈筆直,大袖在風中飄擺,如振振欲破繭的蝴蝶。

  「五日期限,盡夠了吧。」少女嗓音無邪,「若逾期,我聽說白馬寺中有許多寒門抄經生,十字一文,抄得又快又好。」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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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捋虎鬚

  簪纓說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回身遙向衛覦所在的馬車輕輕福身,便隨杜掌櫃打道回行宮。

  牌樓之下,無論是太子、副丞、傅則安還是傅妝雪,都如石像木在原地,望著那道決然的背影,無盡的恍惚中,還摻雜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若說昨日傅簪纓離宮之時,背影還透出幾分孱白與力弱,那麽今日她身上的柔質已化出隱約鋒芒。

  卻無人知這刺從何而生,又將刺向何處。

  「沒聽到嗎?」

  久寂的馬車裡傳出一道嗓音,「點兩個人,按小娘子吩咐,盯著傅氏女一步步走回傅府。少走一步,打斷一條腿。」

  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讓傅則安如夢初醒,神色惶然地向馬車作揖:「請大司馬高抬貴手……」

  「傅則安,江離公子。衛某寡聞,原來屈原夫子賦中的香草之君是拿來比你的,真是長了見識。」

  車帷下的人依舊不露面,只有一個個字音敲冰碎玉:「可惜公子未成家,令妻未有孕,否則,該讓那腹中胎兒也做個遺腹子,方對得住爾父持節北征時還不忘風流的大好節操。」

  輕描淡寫的一語,譏諷了父,恐嚇了子,又詈咒了孫,細思之下,幾近誅心。

  傅則安身上汗毛倒豎,遍體惡寒。

  馬車自他身前駛過,經過李景煥,一刻未留。

  李景煥手指緊攥著絹布木然立了半晌,才明白自己被無視了。

  他堂堂東宮君儲,如今竟似不如路邊的一顆草,人見人嫌。可比起衛覦素來的桀驁不恭,更令他心寒百倍的,是阿纓那聲:我瞧不起你。

  ——「景煥哥哥真好,什麽都會,什麽都懂!」

  ——「那孤在你眼裡何如?」

  ——「嗯,如雪中暖炭,饑時糕餅,求之盼之,中心懷之。」

  ——「……小饞貓,說得什麽亂七八糟的,你啊,快些長大吧。」

  曾經的仰望在天,變成而今的踏入塵泥。有情無情,頃刻而已。

  李景煥掌攥成拳,狠狠閉了閉眼。

  太子心情如何,已不在簪纓的考慮之內了。她回到行宮的南殿,進門時腳步都是輕快的。

  任娘子還在旁邊氣憤難平,「若非方才大司馬的親衛攔我,我必當面問一問太子,何爲小氣市儈?何爲一身銅臭?東宮又如何,當初和唐氏結親時怎不如此說?小娘子的決策當真英明極了,他不食人間煙火,就把這些年進肚的東西都吐出來。真是不說自家桶索短,反怨別人打井深,又當又立的,作態給誰看?」

  任娘子當年嫁與杜掌櫃的時候,唐夫人已經仙逝了,她沒有機會親眼目睹唐夫人的風姿,卻對此等巾幗豪傑心嚮往之。

  聽聞,唐夫人曾遠渡海洋,將中原的絲綢瓷器銷至天竺,也曾行至西域,與漢盤陀國王后相談甚歡。

  商人做到這個份兒上,且是生爲女子身的商人做到這個境地,又豈止是區區一女子、一商戶可定論的。

  那些生來坐在金玉高堂上的,自以爲便是尊貴高潔,既高潔,便莫要巴巴地盯著唐氏的財富,認真探究起來,還不知誰的嘴臉更市儈一等呢!

  她說得痛快,杜掌櫃忙提醒:「阿任。」

  任氏反應過來,見簪纓一臉驚奇地望著自己,自悔在小娘子面前說了粗話,「小娘子見諒……」

  卻見簪纓充滿興趣地問:「任姊姊方才那句什麽桶索、什麽打井,是哪本書上的話?又當又立……又是何意?」

  任娘子紅著臉囁嚅,「小娘子莫學,市井上的俗話,不是什麽好的。」

  簪纓搖搖頭,「我從未聽過這些,倒覺得十分暢快。姊姊,我口角笨,方才在山下本想罵他們幾句的,只是找不出詞來。往後,你多教教我罷。」

  方才簪纓在禦道上的那番慷慨之言,任娘子是一句不落聽在耳中的,心想這樣的口角哪裡還笨?

  再一對上小娘子那雙乾淨無塵的眼眸,她忽又心酸:小娘子活到這麽大,連五銖錢也沒見過,連一句坊間閑話也沒聽過,可見這些年在宮裡,她被拘成了什麽樣子。

  「好、好,小娘子想學什麽,婦人便說什麽,都依小娘子。」

  任氏應口不疊,杜掌櫃可不敢真讓她傾囊相授,回頭再帶野了小娘子,在旁岔了一句:「天色近晚,小娘子外出勞累了一日,先擺飯吧,用過暮食後好好歇一歇。」

  「杜伯伯。」簪纓看向他,「有件事,我想向伯伯求證。」

  「——十年前,大司馬可曾要帶我離京,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

  「當年事……」杜掌櫃有些意外,「小娘子一點也不記得了嗎?」

  見簪纓搖頭,杜掌櫃下意識向門外東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斟酌一番點點頭,「也好,小娘子既已脫離了皇宮,知道此事也沒什麽。」

  任娘子聞言,自覺地闔門而退,簪纓便請杜掌櫃入座。閣裡點上了明亮的燈燭,杜掌櫃跽在席上回憶道:

  「那日,衛郎君,哦,如今當稱大司馬了,在庾皇后的寢宮劃下一道槍痕後,並未直接離去,而是拐去玉燭殿抱上了小娘子你,在內廷禁衛調動之前,搶奔出宮門,跳上早已備好的馬車,徑向北城門去。是準備出了建康,便遁入淮南不再回來。」

  杜掌櫃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因爲當時在宮門處接應的人,正是他。

  當時衛覦與庾氏鬧得正兇,衛覦幾番來找他商談,道當年與唐夫人訂約的是衛氏,不是庾氏,傅家雌懦,一味依附東宮,如今簪纓無長輩做主,他便是簪纓最親的人,請求杜掌櫃協助此事。

  「十六向天作保,必待阿纓如嫡親子侄,撫她無憂長大。日後或無錦衣玉饌,必有備致關懷。我生一世,此諾必踐。」

  杜掌櫃至今還記得少年衛郎的這句誓言。於是他動搖了。

  是留小娘子在皇宮裡,還是把年幼的小娘子交給自己也還是個少年的小郎君,是他做過最艱難的決定。

  然而在杜防風的內心深處,更信任的一方,到底還是與東家有結義之誼的衛氏。

  既然衛覦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懼被朝廷鞫罪也要帶走小太子妃,那他又爲何不敢冒著被天家治罪的風險,爲小娘子謀一條更自由的出路?

  一切準備就緒,待馬車距城門口還有不到一里遠時,卻出了變故。

  「……是我不肯走?」簪纓聽到這裡,手心已攥出一層緊張的汗水。

  杜掌櫃笑意苦澀,「小娘子開始時還很乖巧,衛郎君給你備了軟墊軺車,你便乖乖地坐,他怕你害怕,自己也陪你坐在車裡。還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頭白狼幼崽,小娘子不認得,也不知怕,喜愛地摟在懷內摩挲。

  「衛郎君還給小娘子買了飴霜糖人兒,小娘子吃得慢,那糖汁子啊,都滴到了白狼背上,再在小娘子手底下一團弄,雪白的鬃毛全都黏粘在一塊兒,那狼崽子嗚嗚地低叫,被衛郎君踹一下尾巴,便窩在那裡不動了,十分有靈性。」

  「結果快到城門時,小娘子像是忽有所感,看著車窗外的黑夜,害怕起來,說要回家,要找太子殿下。」

  若不是親耳聽聞,不會有人想到一個五歲孩子的聲音,可以淒啞到那種程度。不哭,也不鬧,只是是用一雙含著水的大眼睛望著他們,一聲聲說,我要景煥哥哥。

  那是一種哀求到靈魂裡的眼神,仿佛沒了她口中的景煥哥哥,就是沒了命。

  衛覦哄不住她,後頭禁軍追至,他不得已抱著她換乘上馬,一手牢牢摟著她軟嫩的身子,一手緊握飄纓長槍,竟是決意要與禁衛軍動兵械。

  懵懂的小阿纓並不懂得這一切,她聽到身後傳來車輪的骨碌聲響,時年九歲的太子從車廂探出頭喊道:「阿纓!」

  小阿纓回頭,目光從驚懼欲泣變成欣喜璨然,立時便扭動身子要蹦下馬去。

  這一下險些把杜掌櫃嚇得閉過氣去。

  幸而衛覦抱得緊,他低頭,沒有錯過女孩兒眼神中的變化。

  刀戟加身他不怕,雷霆罪責他也不怕,但女孩視太子如蜜卻視他如狼的反差,像烙針一樣刺在他心上。

  那年女孩五歲,他也只有十五,也只是個才與家中老父決裂,執意爲胞姐復仇,在宮裡捅出一個天大的窟窿,不容於世的少年郎。

  隨行禁衛的黃門侍郎帶來陛下口諭:衛郎君今日之忤逆作爲,皇室可以不究,他可以離京,但要留下未來的太子妃。

  衛覦充耳不聞,只垂眸看著小女孩,問了她三遍,「當真要回去?」

  簪纓皆說是。

  如果她哭泣吵鬧,衛覦還有可能狠下心硬帶她走。

  可是小姑娘不哭,只是用那雙半含水光半紅眼眶的眸子,哀哀地望他,沒見過的人,不會理解那種眼神有多可怕。

  仿佛她已經失去哭泣的能力,卻依舊在哀傷。

  少年最終放下了她。

  另一廂,衛覦回到東殿。他支膝坐在行軍胡床,默然拎起案几上的茶壺,給自己灌了半杯涼水。

  已從親衛口中得知山下發生之事的徐寔,見主上臉色不善,沉吟道:「將軍莫慮,傅娘子既下定決心與宮裡徹底了斷,也算好事。」

  「我知曉。」

  徐寔問:「既如此,將軍爲何不樂?」

  衛覦壓住劍眉。因爲他看得出,傅簪纓決絕如此,絕不是僅僅因爲昨日太子與人在假山私會這一件事。

  那份賬單,與其說與太子置氣,毋庸說針對的是整個皇宮,是對皇帝、對庾氏,皆有不滿。

  「她在宮裡,過得不好。」

  所以她才不惜用這種決然的方式,與天家對峙。

  當年在城門前,小女孩哀求他的那種神情,衛覦記憶猶新,當初依賴庾氏母子如命的小女孩,如今卻離開得義無反顧,甚至不惜與之撕破臉皮。

  如此,她得是過的多不好。

  可今日一整天,少女安安穩穩地待在他身邊,隻字不提宮中事。

  她都信賴地稱他爲舅父,卻不向他訴苦。

  「找人去查禁內,」衛覦冷聲道,「查那些人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駐守軍府的權將插手內廷事,向來爲天子所忌,徐寔看了眼大司馬的神色,點頭,未曾反駁。而後又問:

  「將軍既疼小娘子,爲何一起出去的,不曾一同回來?」

  軍師的眼睛洞若觀火,見這東南兩殿的主子白日一車出行,歸來時卻分道上山,便知在外有事發生。

  衛覦不善地看了軍師一眼,過了良久才道:「她太過純良,我怕她吃虧,沒忍住說了幾句話,」擰起眉心,「把人惹惱了。」

  徐寔長歎一聲,他就知道會是如此。「主上啊,您當是訓兵嗎,還用愛之深責之切那一套。傅娘子是錦繡堆裡將養出來的,莫說主上一句重話,就您一個眼鋒過去,營中將士誰不膽怯,何況是位嬌滴滴的小娘子?」

  「不是責,也沒兇她。」衛覦硬沉的聲音裡揉進一絲含糊。

  只因她純澈柔軟的眼眸一望過來,總令他想起當年的那個小孩兒,柔軟,脆弱,卻又很是倔強,不知輕重間,便難以把握其中的分寸了。

  她是根植在他記憶裡的軟肋,從小到大,他何曾拿她有什麽辦法。

  半晌,大司馬捏著指節悶聲問:「哄小輩,何如?」

  徐寔還保留著昔日田間耕農時的習慣,雙手對插著大袖,眨眨眼,「反正不應當送一頭狼作生辰禮,大將軍滿上京打聽打聽,哪有……」

  眼見衛覦又要虎臉,徐寔忙改口:「據我所知,心結最好別過夜。」

  見對面不言語,徐寔善解人意道:「傅娘子大抵還沒休息,不如我過去說項,請人過來坐一坐?」

  他話音才落,衛覦已長身而起,向門口走去,沒什麽表情道:「上陣衝鋒,吾何曾假手於人。」

  話說得豪氣干雲,言下之意還不是三個字:我去哄。

  徐寔看著年青人嘴硬的神態,神色微黯。

  自祖大將軍去世以後,唯有提及衛娘娘與唐夫人相關的人和事時,才能在將軍的身上尋出一點銷磨將盡的舊日意氣。

  衛覦才至山水屏風處,卻聽殿門上的玉環篤篤三聲輕響。

  他步履一頓,上前拉開門,便見穿著月襦梨裙的小女娘站在門外,身段雅俊,仰面望他。

  簷廊杳杳的宮燈下,簪纓雙手交疊於額前,鄭重地向衛覦行一長輩禮:「阿傅回去反省了大司馬的教誨,確不該輕信於人。現下我已向杜掌櫃求證過,而今,可否再稱大司馬一聲舅父?」

  她不等回應,抬起頭,認真地望著男子的臉,他其實生得很俊逸,也很年輕。「若大司馬嫌此稱呼老氣,我便喚您作……小舅舅,行嗎?」

  眼前之人,是向她伸出過兩次援手的恩人。

  第一次,她無知,自己放棄了跳出火坑的機會,終也吞下自作自受的苦果。他卻不嫌寒心,依舊願意再次出現,再次伸手。

  在她淒風苦雨的時候,他是暗夜裡的一盞燈,及時爲她照亮一條前路。

  是透過銅錢方孔看到的太陽,長視,可灼人目。

  上天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簪纓便不說愧悔或道謝那些膚淺之言,只是拜他。

  衛覦心想,原來是反省,不是氣惱。

  他心中卻寧願她是在鬧彆扭,而非反躬自省,她不需要時刻這麽謹慎,在他這裡,她可以肆無忌憚的。

  可小女娘已然這麽乖了,爲之奈何。

  高大的身影堵在門邊,低眉細細地思索,終也只得輕道:「想叫什麽,都依阿奴。」

  他側身向裡讓了讓。待簪纓跟上來後,自然地問她:「接下來有何打算?」

  這句話衛覦昨日剛見面時便問過,當時簪纓尚與他不熟,胡亂道了句,走一步算一步。

  今日簪纓很坦誠,定定道:「捋虎鬚。」

  沒來得及退出門外的徐寔聞聽見這擲地有聲的三個字,目光輕凝。

  實則細想想,與皇室討債,且出手便是一張四十尺的債契,任她再有理,再有勢,皇家又豈是予取予求的軟柿子,可不就是伸手去薅老虎的鬚子嗎?

  不過既有大司馬在此,便用不著徐寔參謀了,他退去後,不忘將門輕輕關上。

  屋內二人相對而坐,衛覦也未露出過於意外的神情,只問:「爲何?」

  簪纓一頓,明白他是在問自己與皇室翻臉的緣由。

  前世發生的一幕幕在腦中回閃,她無從說起,也不願說起,垂眸,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我、我想試探對方的底線在何處,痛擊一下,看他們如何反應,我等著接招。」

  聲色稚嫩的小女娘,磕磕絆絆地說著對釁交鋒之言,身經百戰的衛覦卻不輕視,又問:「虎口大張,涎腥齒利,如何應對?」

  「斷腕。」

  簪纓毫不猶豫,睜著漆明的眼眸:「換隻手,再捋。直到拔光鬍鬚,敲斷牙齒,制住利爪。」

  然後看一看,在那張張牙舞爪的畫皮下,還有什麽可倚仗傷人的。

  她想要傷害過她的人,通通付出應有的代價。

  建康宮,式乾殿,一室燈影掩映,帝后對太子帶回的消息始料未及。

  「這是何意?還?還什麽?」

  此事給庾靈鴻的衝擊過大,她姣麗的面孔因表情過於用力,顯出幾分刻薄之相,指著地上的那攤布,心肝發顫。

  「這些年杜氏代唐家向宮中進獻之物,都是他主動爲之,公心爲表對天家敬愛,私心卻是想讓纓丫頭過得舒心些,說到底,爲的都是他家小主子,難不成還是皇宮主動索要的?那宗室成了什麽?照這絹上所列,倒是半個內庫都成他們唐家的了!豈有此理,此爲大不敬!又非坊間糴米買菜,一筆一筆記算得如此清楚,難說是否早有預謀!」

  李豫背手立在百寶閣旁,久久未語。不防一轉眼,將格子上好幾件精巧的器玩與那絹布上所列的名目對上了號,沉晦地收回視線。

  他問太子:「阿纓還說了什麽?」

  李景煥將牙關咬得腮骨棱起,再無力地放開,啞聲道:「說五日之後,若不歸還,便去找……白馬寺的抄經生。」

  帝后二人俱是一驚。

  庾氏聲音都抖起來:「她要幹什麽,她敢威脅宗室?難不成她是個債主,宮裡不還東西,她便要將‘賬單’廣而告之惹天下人取笑嗎?」

  「陛下,」庾氏怒其不恭地轉向皇帝,神色哀婉,「這丫頭不成了……臣妾有罪,多年來細心教養培育她,憐她孤弱,怕她受屈,不成想寵著護著到頭卻養出一頭白眼狼。妾懇請陛下下旨,這便派人將傅簪纓帶回皇宮,以免事態擴大,皇家顔面有失。」

  「不可強行召人。」李景煥反應過來,「母后,她只是一時……神智有失。」

  庾靈鴻怒道:「吾兒還心向此外向女?」

  「夠了!」李豫沉沉打斷庾氏的聒噪,褪下腕上的黃檀珠串撚動靜心,思索應對。

  下一刻,皇帝又驀然想起,這串已經用慣的手持也是簪纓進獻的,頓時憋悶不已,本想撂在一邊,指腹摩挲到溫潤的觸感,重又帶回腕上。

  「太子,阿纓當時說話時,大司馬可也在場?」

  李景煥一聽此人,目光便沉了下去,「在馬車中,不曾露面。」

  庾氏覘察皇帝的神情,捏起嗓子怯聲問:「陛下的意思,是大司馬在後頭攛掇纓丫頭如此?」

  皇帝此時卻不吃她枕邊風這一套了,輕哼道:「他但能硬來,何屑於此。子童夜寢於室,豈不知之?」

  庾氏當即想起了寢宮朱柱上那道二尺槍痕。

  這是她此生中最大的一道恥辱。

  而陛下脫口便揭她的短處,顯然是已經動怒,不顧情面,將這攤子事怨怪在她頭上了。

  庾靈鴻悲從中來,她這些年爲皇帝生兒育女,兢兢業業管理後宮,卻猶不及那個已死的人嗎,連她胞弟如此狂逆不馴,陛下也能容忍,反觀自己的兄長幼弟,而今屍骨安在?

  可庾氏不能表露出分毫對陛下的不滿,甚至不能有委屈。

  她勉力彎起失色的唇瓣,「陛下說得是。纓娘子之事……請陛下放心,她到底在臣妾膝下長到十五歲,臣妾定在五日之內妥善解決,必不使宗室蒙羞。」

  皇帝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擺擺手,「退安吧。」

  庾氏道是,忍氣與太子退出中齋。

  才出殿門,便聽背後響起黃門侍郎的聲音:「擺駕毓寧宮!」

  庾氏腳下一崴,險些跌倒,幸被太子扶住。

  她反手扯住兒子的衣袖,夜色掩住了她的臉色,看不出是氣是恐,然而那把聲音,卻是真切地咬牙切齒起來:「同母后回殿裡好生說一說,那丫頭當時還說了什麽?她是給你養的,你要振夫綱,要想法子把她籠絡住!」

  李景煥卻搖頭說不,「我這便回去整理她的東西,她既要,我便還。還盡了,孤再向她討要,這些年我待她的心意,她又拿什麽還?」

  說罷徑自回了東宮。

  庾氏聽見這賭氣的話,氣上加氣,回到顯陽宮,連摔幾只杯盞,還不慎折斷了精心保養的指甲。

  這在端莊雅惠的皇后娘娘身上是極其罕見的,陸媼忙摻住皇后,「娘娘萬莫氣壞了身子。」

  庾氏不知是想到皇帝去了梁妃那個狐媚那兒,還是憤於被養熟的狗崽子咬了一口,既懣怒又不解:

  「爲了個傅妝雪,就至於鬧到這地步?眼大心空不懂事的東西,她難道以爲她進了東宮,此後太子身邊就不能有別人了?混賬!」

  陸媼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后娘娘一眼,斟酌著言辭:「娘娘,會不會傅娘子記起了小時候的事……」

  庾氏神色一僵,擺開陸媼的手,斥道:「她五歲前都不記事,能想起什麽!

  隨即問道:「差你徹查玉燭殿的僕婢,有何發現?」

  陸媼便不敢再提那件事,答道:「回娘娘,皆查過了,都說在及笄宴前傅娘子並無異樣。除了有時她與春堇獨自在內室裡說話,因傅娘子素來倚重她,旁人也未留意。」

  「春堇,也是個吃裡扒外的賤婢!」

  庾氏罵了一聲,眸子裡精光熠爍,「她想要回賤婢的奴契,想得美!去,傳本宮密諭給傅家老夫人,令她想法子給傅簪纓施壓,讓她家孫女收回這些么蛾子心思,否則,傅容的死後哀榮,就別想要了!」

  庾氏的近侍女官蒹葭輕道:「娘娘,婢子聽說那傅娘子已與傅家決裂,傅老夫人之言,她當真會聽?」

  「一個孝字壓死人。」庾氏刮磨著小拇指指甲的斷面,唇邊浮現一抹陰惻的冷笑,「前年不是出過一樁陸氏五娘因不敬後母,被一句‘忤逆親長’逼到懸梁的事麽。纓丫頭,呵,已對未來夫主不貞,又對君主不忠,若再敢對嫡親祖母不孝,縱她有衛家豎子做靠山,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了她,本宮看她還怎樣活。」

  「娘娘。」

  這邊才吩咐下去,大長秋自殿外進來,繞過滿地的碎瓷片,近前低稟:「太醫院的醫丞方去看過郗太妃,說老太妃若再不進飲食,怕是……不好。」

  庾氏眉心復又擰緊,「徽郡王妃不是進宮侍疾了嗎?」

  這郗太妃膝下獨子便是蜀中王李境,當年,先帝曾有意立李境爲太子,受世家王氏百般阻撓。

  後李境見朝臣因立儲之爭而結黨伐異,不顧民生,主動請旨離開建康,放棄儲位,入了蜀城爲大晉戍守西邊門戶,這才有了當今的上位。

  如此過了近二十載安穩歲月,蜀王在長子李容芝長到十五歲時,將其送入京城,名爲請皇帝爲子侄賜婚,實則卻是質子表忠的意思。陛下感念其忠心,便封李容芝爲徽郡王,其所娶王妃,是江東豪族義興周氏之女。

  蜀王父子皆是純孝之人,如若郗太妃真在宮中出事,且非壽終正寢,而是無病無災地餓死,便茲事體大了。

  佘公公回說郡王妃去了也不成,往日都是傅小娘子去服侍,太妃娘娘神志不清,只找傅娘子。

  庾皇后聽後又想砸盞子了,這一個兩個的,也不知被那丫頭灌了什麽迷魂湯,都把她當成一塊香餑餑。無法,只得捺下火氣,親去太妃苑走一遭。

  這一夜,是沒個消停了。

  西山行宮,南殿閣中。

  衛覦聽到那句「斷腕」,略一沉默,也未責她胡言,緩徐聲道:「暴虎馮河,有勇無智。既存斷腕之心,對宮中會做何反應,可有預判?」

  「有。」

  簪纓的側顔在紅燭映照下胭若桃花色,繃著小臉嚴肅道:「往最壞處想,明的,召我入宮覲見,然後將我扣留。我自不會去,難道宮裡會派兵來圍剿西山行宮?又或以抗旨之罪殺我頭?這兩者,都是將事情鬧大的路數,比我抄經生的法子還快些,皇家在我身上,說到底求的是財,投鼠忌器,理應不會大肆張揚,公然處置此事。

  「若來暗的,最壞不過殺我滅口。我一條命無足輕重,可唐家還有千千萬萬的掌櫃,牙行,夥計,他們總堵不住悠悠衆口,到頭來是宗室失道,受人話柄。」

  衛覦落睫,指節捏得畢剝一聲。

  他聽得出來,簪纓慮事尚有稚嫩之處,卻已是在盡力思考了。然而一個看起來乖巧無害的小女娘,究竟經歷過何事,才會讓她在權衡時,首先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家阿奴不該是這樣的。

  「重說那句話。」

  聲音不重,還帶著刻意放柔的稠緩尾音,簪纓卻依舊感到案几對面的人有些不高興了。

  她以爲自己說了什麽蠢話,連忙從頭到尾細篩一遍,有些不確定,又想了一遍,才覷著眸色改口道:「我、我一條命很貴重,身後有唐家做依靠,宮裡不敢亂來——哦,還有小舅舅,小舅舅會保護阿傅。」

  一記並不怎麽高明的拍馬,令衛覦目色由翳轉睛,沒脾氣地笑了一聲。

  簪纓呆呆道:「小舅舅笑了。」

  她叫得倒順口。

  衛覦聽著也順耳,無奈道:「我又非木頭人。」

  說著,他將南殿那邊送來的桂花點心往小囡面前推了推,「阿奴,任何時候都記住一點,命在,機會才在。」

  他墨色的眸海中兇氣微蕩,立即低頭斂住,輕如自語:「天道本不公,想爭,只能用最硬的一條命去爭。」

  沙場之人,開口便有蹀血之氣,這本不是說給閨閣女兒的話,簪纓卻聽得津津有味,縮回摸糕餅的手點頭,「阿傅受教,謹記於心。」

  她是選錯過一回的人,最知生命至上的道理。

  衛覦面色復又和緩,拈起一枚花瓣形的糕點遞去。簪纓雙手捧攏接過,醞釀了一陣,奓著膽子道:「但是這件事,我想自己來,不想假手於人。小舅舅,可以嗎?」

  衛覦不答可不可以,理了理袖擺,懶聲反問,「不用我,用王家?」

  簪纓口中含糊一噎,對於小舅舅能輕易看透她心中所想的本事,幾乎要漸漸習慣了,說是的,「聽說王氏與庾氏有舊怨。」

  衛覦問:「那你可知王庾爲何結怨?」

  簪纓道:「因王家不願太子臨政。」

  衛覦又問:「王家爲何不願太子臨政?」

  簪纓:「因爲他們夙有舊怨……」

  說到這裡,她自己也覺不像話了,微微挺直身板,「舅舅教我。」

  衛覦望著她求知若渴的模樣,淡笑,隨口揀幾句與她聽:「王氏,世世相國,代代公卿,一言可左右政局。你可知不止南朝有王氏,北朝魏國的丞相也姓王,二者同出一族,可攀得上堂親。只因當年南渡時,大半王氏族人渡了淮河,剩下幾支留在了禍亂的洛陽,卻也憑自身的士族威望,在亂世紮穩根基。北魏拓跋氏,本胡人,欲習中原風俗文化,欲統治羈留北方的大批漢人不生異心,便要用漢人的名門世家。民間有句話,王與帝,共天下,由來於此。」

  從未有人與簪纓講過這些,她想起前世李景煥登基後的那場大亂,不由認真聆聽。

  「所謂世家隙怨,利益相左耳。王氏不願太子臨政,很大程度上,是因爲你。」

  簪纓正努力消化著方才之言,聞言微微吃驚:「我?」

  衛覦點頭,「太子母家無勢,但他有你,有唐家的財勢。唐家經營遍佈三吳與荊豫湘淮幾州,遠達北朝,唐氏麾下之人呢,三教九流,盤根錯節,混雜其中。從大晉立朝伊始,便一直是士人統治寒人,貴族淩駕平民,可一旦太子登庸,利用唐氏的財富與人脈衝擊世家門閥,對於百年世族而言,便是場本末倒置的災難。他們無法想像,也無法理解,有寒士崛起反過來打壓世家的那一日,所以如臨大敵,用盡一切辦法也要防範這一日的到來。」

  他的這番言論,如同在簪纓狹窄的世界裡破開了一扇窗,簪纓震驚於階級傾軋的複雜,也透過這扇窗,第一次窺見了幾縷若隱若現的遠光。

  她如今對此卻還不甚了了。

  簪纓一邊琢磨一邊細聲道:「所以我退婚,王家樂見其成。此後太子再無助力,王家便不必再將太子視爲威脅……所以我與宮中之後如何拉扯,王氏都會袖手旁觀?」

  「‘平流進取,坐致公卿’,是王氏家訓。」衛覦慢慢地告訴她,「王氏不會甘冒無用的風險,也不會放棄隱含的機會。你想利用王家,提防王家反過來用你。」

  簪纓心中一凜,又有些警覺,又有些迷糊。

  她仿佛還未意識到,脫離宮廷,獨自接掌唐氏的自己,即將成爲京城裡最大的一塊肥肉。

  見女孩兒思索得眉頭緊鎖,衛覦又道:「其實用王家不是無法,你——」

  「小舅舅先別說。」簪纓抬起眸子撞上他的口風,聲音誠懇,「讓我自己想一想。待我想不出,再來請教。」

  她語氣有些緊張,好像衛覦是學堂裡的先生,給她布下了一道無形而重大的課業,足以引起她認真對待。

  衛覦與那雙眼眸對視,慢慢道聲好。

  「夜深了,送你回去休息。明日再想,都不急在一時。」

  簪纓本沒覺得困倦,經此一提,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卻搖頭說不,托著掌心撐起軟軟的面頰,「我不困,小舅舅,你講得真好……能再給我說說我阿父阿母的事麽,他們的性情,都是怎樣的?我小時候聽說,唔……」

  女孩想到一事,不好意思地頓了頓,捂著嘴壓低聲:「阿父當初是被我阿母一眼看上,搶了去的,小舅舅,真的嗎?」

  她一到衛覦面前,便好像全無隱瞞,這種換作他人決不可能吐露的話語,對他說起,卻似乎是不礙的。

  古人有一句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的話,也許她與李景煥正是前者,而與衛家小舅舅,卻是後者吧。

  衛覦看著她這倉鼠模樣,失笑,「你都是聽誰嚼的這些舌……」

  對面人影一晃,簪纓耷著頭直墜了下去。

  衛覦眼疾手快地伸手,掌心隔在少女的臉頰與木案之間。

  帶著溫熱的柔膩觸感,在他掌中化開,生繭之處,微微發癢。

  「阿奴?」

  簪纓無應聲,不一時,傳來勻靜的呼吸聲。她竟就如此睡著了。

  衛覦靜了靜,看著女孩在燈下天真沒有防備的睡顔,沒多猶豫,右掌托著她的腦袋不動,左手撐案一躍過去,就勢輕攬簪纓入懷,抱她起身,出殿送往蘊珠閣。

  候在門外的春堇見狀嚇了一跳,看看小娘子是睡著了,才明白過來,連忙跟上。

  簪纓在輕微的顛動中猶是閉著眼,是當真困狠了,迷蒙地囈了囈:「小舅舅……」

  回應她的是一道嗓音低低的安撫:「在呢,睡吧。」

  月上中天,有人睡得著,便有人睡不著。

  傅府中,傅老夫人上午時聽說阿雪竟獨自一個出了門,氣的罵了一圈孫女屋裡的女使不中用,一直等到天擦黑,卻只等回傅驍一人。

  一問之下,傅驍的臉色比她娘還難看,「大司馬下令讓二娘徒步回府,則安固執,非要陪著她走。」

  傅老夫人不可思議地看著二兒子,「那你便獨自乘車回來,拋下他們不管了?大司馬……他又管的哪路閑事?」

  傅驍跌掌長歎:「母親,你到現下還不明白嗎?阿纓出走,如今傅家得罪的是大司馬公。今日衛公要給阿纓撐腰,給咱們傅家臉色瞧了。」

  他回來的路上就想明白了,「明日,我便將傅妝雪送到莊子上去。都說積善之家恩澤子孫,我傅府多年來太太平平,只這小女娘一上門,如今鬧得家不成家,一團亂麻……」

  傅老夫人不幹了,把眼睛一瞪,「你敢!那是你大哥的骨血,你便看在那張臉上,能忍心苛待她嗎?」

  她將所有事一股腦歸結在傅簪纓身上,拄杖冷哼:「那丫頭,和她娘一樣不是個省事的!別看她如今翅膀硬了,有靠山了,卻別忘了她父親三郎的名籍,還在傅氏族譜上。她要斷絕血緣,好啊,那就連同三郎一併除名吧!老身倒要看她擔不擔得起悖逆不孝,令亡父魂靈無祖蔭可歸,無香火可享的名聲!」

  傅驍嚇了一大跳,都不知母親哪根筋搭錯,居然想得出這種主意。

  果真老人家隔輩親起來,是不講道理的嗎?可傅家已經擔不起風波,也再丟不起人了。

  他慌忙勸阻:「娘,您別鬧了。」

  傅老夫人根本不聽兒子的話,陰鷙著雙目,撇唇道:「明日,便讓你媳婦去行宮找那丫頭,先透一透口風。別生養不出我傅家孫,還整日沒事人一般,常年龜縮在屋裡,乾吃糧不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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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7-22 0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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