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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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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晏閑】太子妃退婚後全皇宮追悔莫及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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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皇帝想起阿纓的種種好處

  接連兩日,簪纓都是在不知覺中睡了過去。只是這一夜開始睡得安穩,將近黎明時分,簪纓在睡夢中只覺喉嚨乾疼,低低地喚春堇要水。

  撐肘起身間,不防胃逆,吐了一回,隨後身上便發起低熱來。

  整個南殿都被驚動,杜掌櫃如臨大敵,忙請養在行宮裡的經驗老道的醫婦來爲小娘子看診。

  醫婦見小娘子舌苔薄白,脈象如弦,便道小娘子是染了風寒,又有旬日的積食,實火虛寒,內外交攻,於是發作起來。

  簪纓折騰了小半宿,此時渾身失力,面泛潮紅,軟軟地倒在芍藥花芯繡枕上,聽見外閣的話語,綿綿道:「杜伯伯莫擔心,用兩劑小柴胡湯便好了。是不是?」

  這後一句問的是醫婦,醫婦正在外間開方,聞言道:「原來小娘子也通醫道。」

  哪裡是懂醫,不過久病成醫罷了。春堇想起體弱易病的小女君這些年吃下的藥湯,擰著手背自責:「小娘子素來立不得風口,經不得雨氣,不然回頭必要病一場的。前夜冒著雨上山,小娘子並無異樣,奴婢便只顧慶幸主子身子健壯了,竟忘熬一碗薑湯給小娘子驅驅濕寒,真真該死。」

  簪纓道聲不礙的,說話間,衛覦聞訊而至。

  輕薄的黑綢袍底卷過蔓紋門檻,卻帶出凜厲風勢,至內間的帳幔處,又放輕履聲,人未見聲先至:「現下覺的怎樣?」

  簪纓聞聲受驚,慌忙把悄悄探出來散熱的腳丫縮回被子裡,又扯過芙蓉花色薄衾往身上掖了掖。

  她此刻身上只著一件褻衣,頭髮不曾打理,方才還吐過,實在狼狽失禮,不宜面見尊長。

  儂儂的聲音穩不住韻腳:「不礙的,有勞小舅舅掛問,真不礙的。」

  衛覦進來得急,一眼便掃見榻上小女神色懨弱,臉上燒得通紅,長長的烏髮被汗水濡濕,粘在兩鬢,越發襯得那小小一團身影孱弱不堪一碰,沒來得及攏嚴的鬆散襟領下,雪白的頸窩還瑩著一層汗。

  他當即避開視線,命任娘子放下床幔。

  一聽說簪纓病了,他立刻便帶著自己的軍醫郎過來,雖有醫婦,還是令自己信得過的人又給簪纓診了一回。

  軍醫郎隔著簾帳聽過脈象,也道如是,和醫婦同議,都覺開小柴胡湯妥當。

  衛覦聽見「積食」、「嘔吐」的字眼,卻想起昨日去顧氏別墅的事,皺起眉頭,「是昨日吃食不合脾,又受了顛簸勞累。」

  人是他帶出去的。

  他心思再細膩,終究是在兵革堆兒裡糙混了八九年,慮不到一個身嬌體軟的小女娘,是行止飲食處處皆要精心的。

  任娘子暗瞄大司馬一眼,感覺這位公爺目中透出的隱戾分外迫人,連忙打圓場:「公爺莫懊,方才郎中說小娘子這積食少說有幾日了,應不是昨日所致。」

  春堇算一算時間,恍然想起來:「是不是小娘子這些日子,每餐多用半碗粥米,不受用了?」

  往常小娘子的食量都是一定的,多進一些心口便會發疼,而這些日子小娘子一改習慣,悶聲不響吃了許多,春堇擔心地問過幾次,小主子卻說無礙,她便以爲無事。

  卻不料是積到一起發作了出來。

  春堇眼底發紅,越發覺得自己這個貼身侍女不稱職。

  衛覦聽後默了默,冷冽的劍眸撞上那片緗紅色帳簾,變得溫和下來,低問:「爲何多食半碗?」

  同一時間帳子裡傳出一聲啞啞的制止,「春堇姊姊。」不讓她多說。

  衛覦於是便不問了,道:「一會兒少進些清粥,乖乖喝藥。有什麽想吃的,我給你帶回來。」

  外閣間的杜掌櫃一聽,這是將他的差使都包圓了?照顧小娘子是他的責任,怎好教大司馬跑腿。便聽小娘子在帳中輕道:「……也不想什麽吃,小舅舅費心了,於心不安,您且去忙吧。」

  簪纓只覺小小的一個風寒鬧起一屋子的人,不好意思。相比上輩子最後兩年,那種日夜低燒下不得床的煎熬,如今這小病症,已是不傷表裡的了。

  她有經驗,只要喝了藥渥一渥汗,再多喝兩碗熱湯,休養兩日,便就好了。

  然而這種懂事在衛覦聽來,卻是一個經常生病的人習慣了忍受不適,羞於麻煩旁人。

  可她今年只才十五歲。

  大司馬沒有多少與女子打交道的經驗,卻記得從前胞姐偶感風寒時,平素那樣端重的一個人,也忍不住點幾樣爽口小食,讓家下去采買,何況阿纓還是個孩子。

  簪纓一心把人往外推,衛覦腳底的玄麂靴卻像在這屋裡紮了根,隔在帳子外頭哄:「冰酪盞子吃不吃?」

  身上有熱的人,便想吃些涼涼的食物甜甜嘴,簪纓其實也不例外。

  她本無食欲,可一聽到那幾個字,腦中自動便浮現出一盞雪白滑口的酥酪,還有白琉璃杯子外壁上掛著的晶瑩水珠,舌上沁出津液,在枕頭上抿了抿唇,遲疑地唔了一聲。

  只這一聲,衛覦眉眼便緩和開,「知道了。等著。」

  返身而去。

  退到寢室外的軍醫郎入耳這番話,心想大將軍悍野,自己不怎樣遵醫囑,幹得出往傷口上澆烈酒、燒發灰止箭傷的事蹟也罷了,裡間的小女娘腸胃弱,可經不起這樣亂來,小心翼翼地提醒:

  「將軍,小女娘在病中,恐不宜吃涼。」

  行過他身邊的男子停也未停,眼風輕側:「誰要給她吃涼,拿回來化到不涼了,含在嘴裡解解饞也高興。」

  跟隨而出的杜掌櫃心想買一盞冰酪,怎麽也不能勞煩大司馬親自去,正待開口,衛覦站在宮階上吩咐一聲左右,「取甲來。」

  趕來探望傅娘子病情的徐寔,此時恰巧走到殿門外,聞聽此言,心頭微驚:「主上要進宮?」

  衛覦淡應一聲,左右親衛已抬來一副玄鐵護心鏡鎧甲,鏨銀護肩,鎖子膝蔽,一樣不缺。

  衛覦穿戴畢,重甲遮住輕襴衣,頓時威重湧現,初升的朝陽照上鎧甲,反射出的萬千碎光熠熠交織,宛如天神。

  徐寔看大司馬沉凝的面色,哪裡像去面聖,怕不是找人撒氣吧。

  他側頭向閣子裡頭望了一眼,自然什麽也看不到,也不敢問傅娘子病得如何,心思急轉,沉吟了一句:「葛神醫臨行前,叮囑主上抑怒戒躁。」

  主上若在禦前驕狂,徐寔實則不怕。北府京口,乃建康北面第一門戶,下控廣陵,北禦匈奴外寇。而若掉轉赴京,朝發則午至,午發則夕至,與建康都城的關係,在唇齒之間爾。

  京口失,京城亡。

  此爲朝野盡知之事,皇帝倚重大司馬,正在於此。

  徐寔擔心的是……

  衛覦不理會他,在腕上扣緊一副帶著刀劍砍痕的舊鐵護腕,便下階而去。

  徐寔實不能放心,連忙綴上低聲道:「主上恕我多言,十五那日泗水之畔,擾邊者不過是氐人的一隊散兵遊勇,不足爲患,將軍卻親出,是否……想見血光了?」

  衛覦長睫一動,眼鋒側掃,已與方才看軍醫郎的那一眼截然不同。「軍師若閑,可回京口。」

  徐寔聞聲止步,不敢再開口。

  卻也不敢被趕走,他還得留在大將軍身邊照看著。

  衛覦才下長階,卻有一名護衛從外頭來報,「大將軍,徽郡王在行宮外求見傅娘子。」

  「李容芝?」衛覦不豫,「他來做什麽?」

  護衛回稟:「宮中郗太妃神智不清,飲食不進,只尋傅娘子,眼看著要餓過去了。徽郡王不得已前來請助,道是十萬火急,已候了一個早上。」

  衛覦當即橫眉冷目,斥道:「我家女郎豈是伺候人的,倒給他們使喚!餓死餓活,關我甚事。他愛候著便候著,不許驚擾蘊珠閣!」

  「可那徽郡王……」

  衛覦睨目不屑:「太子又如何,來到這地界也得老實臥著,郡王,又如何。」

  杜掌櫃望著凜然離去的大司馬,納罕不已,他真是方才在小娘子帳外輕聲細語的那個人嗎?

  半晌後回過神來,忍不住請教徐寔:「先生,大司馬這是……面聖後再爲小娘子買回冰酪?」

  徐寔閉了閉眼,說不是,「是買冰酪的途中順便進個宮。」

  衛覦出行宮後不乘馬車,帶了兩個親衛,躍上坐騎便向南馳去。

  此時宮中,皇帝才下早朝,回到太極西殿,面對案上的四丈長絹,臉色晦暗難明。

  昨夜即使有梁妃溫柔撫慰,李豫依舊平息不了心中的煩悶,若不是怕臣工議論,他當真想罷了今早朝會。

  他從未想過,從小到大乖巧懂事的阿纓,會捅出這樣一件驚人的事來。

  他待那孩子,自問比皇室的公主們還更寵愛幾分,那孩子喚了他這麽些年「父皇」,也同樣一片孺慕情深,這些年的感情,阿纓竟都不管不顧了麽?

  眼下此事還未張揚出去,可五日後呢,簪纓自從退婚起,樁樁事蹟出人意表,皇帝真有些拿不準了。

  他也不是存心霸佔一個孩子的東西,可冊首上所列的,那漢鼎、漢晷、廟器、王榻,都是何物?皆爲象徵君權之物啊!

  誠然,這些重器皆是南渡之後,唐家利用商路,從四分五裂的九州尋湊許久,進獻來的,爲的便是在這座據傳鎮有龍氣的古金陵城凝聚氣運,鞏固南朝的國祚。

  如此出財出力,費心施爲,還隻字不求回報,宗室多年來心中有數,也著實領情——可既然已獻,哪有往回要的道理?

  移鼎,是敗國之象啊。

  一旁立侍的原璁見陛下神態凝重,餘光輕掃案上的絹冊,垂眼苦笑著道:「這傅小娘子當真稚子心性,賭氣賭大發了,連送來的幾壇釀酒、幾兩茶葉也要與陛下算一算。真當如此算,那這些年小娘子送到禦前親手所做的糕點,煲的湯湯水水,是否也要折成銀錢?

  「還有前些年,奴記得,陛下因幾位老大人爭吵遷都的事,整夜鬧頭疼,小娘子聽說後便跑來給陛下篦頭,揉按,還軟聲軟調地安慰陛下,陛下呀果然便好了。其實哪裡是小娘子按得好呢,不過是陛下見小娘子憨然可愛,舒懷罷了——這些如何算,又哪裡算得清楚。所以奴說傅娘子糊塗,將陛下當成了尋常家翁,只知自己委屈,便不恭不敬起來。」

  此爲正話反說,李豫聽了,果然想起了簪纓這些年的種種好處。

  是啊,帝王膝下的子女,哪個嘴裡不會千安萬敬,可真論起貼心,遍數後宮諸位皇子公主,再不會有比阿纓更孝順的了。

  皇帝心裡自有一本賬,他知道,阿纓的孝不是表面文章,沒有隔著先君臣後父子的敬畏,是真心將他當成了一位父親。正是這小女娘視他如尋常家翁的態度,才讓皇帝體會到在皇宮裡難得一見的溫情。

  阿纓啊。

  李豫心歎一聲,眉頭漸漸緩和。原璁見狀,心裡略鬆一口氣。

  正在此時,前殿的宿衛軍忽然來稟:「陛下,宮門侍衛報,有三騎人馬過宮禁而不下馬,徑自馳道入宮了。」

  「什麽?」

  所謂馳道,是依宮城外牆而建的一條跑馬的禦道,平時只供帝王鑾車出行,餘者不可僭越。

  皇帝心中才閃過一個影兒,便見門口一人披甲踏履而入,豐神春色,眉目霜秋,見君不脫履,不卸刀,挺直身姿,聲如鳴金:「拜見,陛下。」

  皇帝乍一望見這副與……她有七分相似的眉眼,心底猝然一慟,不由喚了聲:「阿衛……」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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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太子頭疼欲裂,如遭雷殛。

  隨著這聲阿衛,衛覦漆黑的眸底森冷如潮。

  原璁眼見大司馬要動怒,心頭一凜,衛皇后是陛下不可說的禁忌,又何嘗不是大司馬的逆鱗?

  想起這一位十年前的種種作爲,這禦前總管忙不疊哈腰道:「大司馬今日得閑,入宮卻何以不提前通稟,且劍履入殿……」

  原璁當然記得,大司馬在衛娘娘還在世時便獲得了「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的殊榮,他如此作態,不過是爲著給陛下遮一遮顔面。

  畢竟方才大司馬口稱「拜見」,可那比槍杆子還硬的身姿,是半點沒往下彎呐,哪怕他稍微低一下頭呢,哪怕稍微拱拱手呢,也算讓陛下臉面上有一絲絲的過得去。可是沒有。

  衛家十六郎,桀驁狂狷猶勝當年。

  陛下面上不露,便只有他來做這個狗仗人勢的東西了,誰讓自家是做奴的呢。

  可大司馬今日仿佛氣特別不順,劍眉挑撻,竟是笑了一聲:「衛十六向來如此,十年前如此,今日如此,日後亦如此。陛下若要謫籍降罪,我求之不得,北府兵權即刻奉還!此生再不領一兵,不著片甲,決不反口,如何?」

  說罷,他當真將腰上所佩的銅質虎符一把扯下,隨手往地上一扔,如丟廢鐵,不看一眼。

  皇帝色變。

  下一刻,李豫轉身一腳踢在原璁的小腿上,「尖刁奴!誰許你對國之重臣不敬,還不快向大司馬賠罪!」

  原璁只覺小腿一陣痛麻,跌在地上,一時也顧不得腿斷沒斷,嚇得用雙手去摸索那枚關係重大的冰冷虎符,而後伏膝上前,抖著指尖爲衛覦繫回鞶帶上。

  口中連連道:「奴多嘴該死,求大司馬恕罪……」

  「十六……」皇帝瞥原璁一眼,示意他退下,定睛仔細看著這個十年不回京的衛家郎君。

  算輩份,衛覦是他小舅子,該稱他一聲姐夫。然而自身已垂垂老矣,眼前這個年輕人,卻如東起旭日英姿勃發。

  「朕聽聞你昨日去了江乘,顧公身體可還硬朗?」

  「十六是家中稱謂,我與陛下,君臣有別。」衛覦不耐地打斷,「至於顧公,陛下若還有心,豈忍問及?」

  此言對君王來說無疑大不敬,李豫卻是不怒反愧,蒼老初現的濁目中透出一縷痛苦之色,「朕當年……」

  衛覦不是來與他掰扯當年事的,當年之事,用嘴,還不清。他再次斷然道:「陛下對我的行蹤倒知之甚詳,我卻不知,唐氏遺孤好好地留在宮裡,就是任人欺淩的嗎?」

  「這從何說起。」

  皇帝詫異,肅容道:「朕一向待阿纓勝過親女,多年來決不曾讓她受過半點委屈。這幾日她在外可好?是她向你訴了什麽苦?你但告知於朕,若真有人敢在朕眼皮子底下欺人,朕必懲不饒。」

  「放心,陛下縱饒,我也不饒。」

  衛覦薄唇微微挑起,「此來兩事,一者,關於簪纓,且令宗室謹記,她的著落歸我管了,她的決意不歸我管。」

  這話便是說,他不打算讓宮裡把人接回來,而簪纓向皇室討要家私的事,他也不從中干預,但若宮裡想動什麽手腳傷害她,他絕不會坐視不管。

  皇帝眼色一暗,但聽衛覦接著道:「其二,朝廷近來不是商議追賜北伐功臣麽,既然傅大夫身爲文使亦能加封,臣替驃騎大將軍祖望將軍,向朝廷請封。」

  這是他自進殿以來,第一次自稱爲「臣」。

  祖望,字松之,汝南郡流民帥出身,祖籍洛陽,後接掌京口北府兵,一生心願便是北伐驅胡,收復中原。

  衛覦當年離京後去投奔的便是他,從祖將軍的馬前卒做起,隨之東征北討。

  五年前的德貞二十一年,祖將軍身喪於廬陵,衛覦秘不發喪,迅速整頓部曲,鎮壓異黨,以弱冠之齡接掌北府兵權,成爲晉朝以降最年輕的大司馬。

  皇帝意外地看著衛覦,沒想到他突然提起已故的祖將軍,眼裡閃過一絲雀隱的星芒,心思電轉,面上爲難道:

  「……祖老將軍,我朝之名帥將星,奪南兗,守襄樊,戮力北伐,百戰不殆,確實功有餘名。然祖將軍死因一直成謎,朕聽聞,他乃自戕,卻還有消息稱,祖將軍死前曾砍殺親衛數十,狀若癲狂。這……你一向追隨祖將軍,關於他真正的死因,大司馬應當有所瞭解吧,可五年前遞到朝中的奏報卻語焉不詳,朕固然有心追封祖氏,廷議上只怕通融不過啊。」

  衛覦指節畢剝一聲,漆黑帶煞的雙瞳直視君王:「祖將軍因舊傷不治而亡。」

  皇帝在那種眼神的注視下,不由得龍心戰慄,背手在後,撐著積威道:「流言紛起,此言不能服衆。」

  衛覦目光陡然銳利,一霎,丹田內毫無預兆地燥熱起來。

  他滾喉壓住眉眼,眼尾斂瞥而出的那道線,刺出一抹少見的痞氣,似蔑似笑,輕吐嗓音:「再過幾日,東宮之位,能服衆嗎。」

  四兩能撥千斤。

  這句話成功引起了皇帝色變,衛覦留話:「陛下且慮著,我只問結果。」言訖揚長而去。

  出了太極殿,殿門外的禁軍值守正手握長戟望向門內,神情都有些發緊。

  一見大司馬出現,被那淡淡的眼風掃視過來,諸人又不約而同鬆指垂首,後錯一步,不敢與之對視。

  衛覦旁若無人地在墀上撣動衣甲,立了一立。回首向北望,是顯陽宮的方向。

  「將軍。」親衛在庭中待命。

  「去顯陽宮替我瞧瞧,我當年留下的手筆,在是不在。」

  親衛應聲道諾,好似對這道命令中的僭越犯上全無察覺。衛覦說完也不等,徑自上馬出宮,直向西市而去。

  「陛下……大司馬已出宮了。」

  皇帝在西殿中愁眉不展地立了半晌,聽見原璁的輕喚,方如夢初醒。

  他看著禦前總管一瘸一拐的樣子,歎道:「朕踢重了。」

  「奴惶恐,奴無礙。」原公公連忙道。

  皇帝俯視他,慢慢笑起來。

  「陛下?」原璁不解宸意,只覺後脊樑有一道涼意如線遊過。

  皇帝的目色混濁不清,慢慢地自語:「他還有所求,便好。」

  顯陽宮,清涼軒。

  庾氏本就爲絹賬的事頭疼,如今又添了郗太妃一樁麻煩事,徹夜難眠,保養極佳的面容也顯出憔悴之色,眼底下掛著兩片明顯的烏青。

  她才飲下一盅安神湯,欲小憩片刻,這時佘信掌著拂塵躬身進了花軒。

  庾氏一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幾乎被這幾日層出不窮的變故弄得麻木了,冷哂道:「後宮又出什麽亂子了?」

  佘信額角冒汗,「回娘娘,不是後宮,是前朝……工部侍郎楊丹,今日下朝後去尋太子爺,欲商議樂遊苑北行宮修建事宜,想請詢太子殿下那行宮的主殿樑柱,是否皆要用金絲楠木,木料何時能到?還有便是戶部積壓的宮殿用料錢、與作匠工的挑費,何時能批下,那頭的預支見底了,再不見料銀……北行宮的修建只怕要耽擱。」

  庾氏聽後,心中方平息的燥火又卷土重來。

  錢錢錢!她執掌宗室中饋以來,何曾有過捉襟見肘的時候,如今卻是這個也問她要錢,那個也問她要錢。

  那座在樂遊苑西北方所建起的行宮,乃是今年年初破土新建的,爲的是慶賀陛下即將到來的五十壽誕。

  朝廷的國庫不充裕,此難由來已久,是以晉帝自上位後便儉身自省,二十年來一未大肆采女,二未破土建宮,如今到了知天命之年,建一座行宮使龍顔欣悅,這也無可厚非,於是禦史台那些骨鯁臣子,難得的一次沒有上書勸諫。

  可朝臣無意見,建宮的花銷卻不小,這筆錢從何而來?庾后順理成章地盯上了傅簪纓的財庫,她計算著,可以先讓工部那邊著手修建,所費石木料與人工,先向承辦的幾家大皇商預支,待到五月,只等傅簪纓的及笄禮成,宮裡名正言順接管唐氏財庫,自有雙倍的利潤交付皇商。

  至於戶部,不過在其中空掛個名頭,不消動公中的一分錢,如此也不必聽戶部裡那些老頭整日哭窮了。

  如此,一來工期不必那麽緊迫,可以趕在陛下壽誕之前落成新宮,寓意佳好。二來,後期的花費自然有唐家抵上,不會鬧出國庫的虧空。

  那督建行宮之職,最開始,陛下原是屬意二皇子來擔當的。

  因當時太子剛入吏部,皇帝擔心太子事繁負重,原意是想給他看重的這個兒子偷一偷閑,也讓那成日醉心玄經不理庶務的二郎歷練一番。

  是庾皇后盯準了這次露臉立功的機會,極力向皇帝推薦太子,硬是從毓寧宮的手裡搶過了這個差使。

  她把一切都算得準準的,唯獨沒算到,傅簪纓會在及笄前夕,突然悔婚。

  如今那頭出了岔子,工戶兩部推諉不定,可不就找上太子了麽?

  庾氏重重掐著額角的太陽穴,啞聲問:「太子怎麽說?」

  佘信眉角一耷,這正是他要回稟的事,「殿下……未見楊大人,東宮閉門,殿下不出。」

  庾氏霍然抬目:「他整日把自己關在宮裡做什麽!」

  「聽說……」佘公公咽了咽唾沫,小聲道,「聽說正在點數傅娘子之物,封箱加鎖,準備還回。」

  庾皇后手指一哆嗦,險些杵到自己的眼。她還在這裡苦苦支撐著,她的好兒子倒有情有意,對一個不聽話的賊丫頭言聽計從起來。

  她簡直想不明白,一向聰穎幹練的太子爲何突然糊塗了,真把東西還回去,不就成了肉包子打狗,那人,還能再回來嗎?

  「你去告知太子……」

  庾氏的話才說一半,主殿寢室之中忽然傳來一個婢子驚嚇的叫聲。

  那道尖脆之音幾乎衝破人耳,連庾氏在清涼閣聽了都頭皮發麻,變色詢問何事。

  很快便有女使匆匆來告:「娘娘,是衛、衛大司馬派兵徑入娘娘內寢,去找那紅柱上的槍痕。婢子乍見外男,是以驚叫……」   

  「豎子欺人太甚!」庾氏連他何時進宮都不知道,聞聽此事,忍無可忍,拍案起身道,「他何在?速命禁衛軍攔下押至陛下面前,本宮乃一朝國母,顔面豈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辱及!」

  女使頭垂至胸,聲如蚊蚋:「那兵衛看了一眼抱柱後,旁若無人便離去了,大司馬……亦已不在宮中,仿佛正是從太極殿離開的。」

  庾氏身子晃了一晃。

  大長秋佘信忙矮身摻住主子,「娘娘保重啊,奴才這就去請陛下做主。」

  「不。」庾氏反而攔住他,臉上血色盡失,從怒火高張到眼神空洞,不過瞬間而已。

  她透過青瑣窗看向閣子外的綠柳紅花,似哀似悲地涼笑幾聲:「陛下不會管,他管不了,也不想管……從十年前起,他便不管。他心裡一直記著那個人。本宮、庾氏一族,在陛下眼中,位於何地啊……」

  蒹葭聞皇后的言語之中竟似有對陛下怨懟之意,忙上前扶她,「娘娘,您累了吧。」

  庾氏擺開女官的手,閉了閉目,聲音森冷:「傅家有動作了嗎?提醒他們,傅氏是東宮這條藤上的一根草,想想他家大爺的哀榮,再想想他家近百年的門楣,剩下的時間可不多了。」

  外頭鬧得烏煙瘴氣,太子在東宮把門一關,自成一局。

  李景煥沉默地將一樣樣東西,收進一口口黑漆箱子裡,滿了一箱,便親自上一把鎖。

  李薦在一旁,看著殿下唇上的那層青髭十分心疼,勸道:「殿下,不如再去哄哄傅娘子吧,您瞧這些,件件都是殿下與傅娘子情意的證明。傅娘子心腸最軟,不會當真捨得的。」

  李景煥不理,眼眸黑得如同還沒有從前一個夜裡醒來。

  不整理不知道,原來這些年,傅簪纓送了這樣多的物件給他。

  他喜歡名帖字畫,東宮大半的名家手跡便都來自於她的饋贈。

  那些他攜去參加詩會雅集,單拿出一卷便足以引起那些書癡畫癡的世家子爭相傳閱,奮筆臨摹,豔羨不已之物,她抱著送至他面前時,卻不過視之尋常。她只會笑著說,「景煥哥哥喜歡這個吧,我托人尋來都送給你。」

  在他眼裡,名帖風雅貴重,金鈎鐵畫中藏著幾朝風流、幾代名士如雲舒卷去留的蹤跡,不可用金錢來衡量,而是一種心靈美感的享受。

  而在她眼裡,他笑一笑,便是她的享受了。

  李景煥仔細地想,那些雅集宴會,他好像一次都沒有帶她去過。

  因爲母后說宮外魚龍混雜,她又愛病,總怕她外出被衝撞著,便一直像嬌花一樣摟在懷裡呵護著。她也過於聽話。有一次他有心逗她,說偷偷帶她出去玩兒,結果阿纓咬著唇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止步在宮門之前。

  所以他笑話她膽小。

  除了碑拓字帖,他慣用駝骨狼毫,唐記積年貢進東宮的毫筆,便如小林般插滿了整整一海缸。

  他嫌左春坊的制衣太軟,喜穿硬絲綢衣,唐記旗下的綢緞行便單開一個織廠,採用特殊的工藝專供他的內外襴衣,數年如一日。

  這些都是已經用舊的,還有那些用沒了的,如澄香堂的好墨、被他賞給侍讀的佳硯、獨家秘方糅合的香丸,事無巨細,難以勝數。

  「都按價折給她。筆換成新的,衣折成綢緞,孤一樣也不會欠她。」

  李景煥屈膝坐在環繞身周的黑色大箱子中間,嗓音嘶啞道。

  她憑什麽瞧不起他,他是皇儲,是太子,是將來要站在這江山頂峰的人物!而她,是要與他並肩立在那裡,是要與他同享尊榮的人,這件事,他們兩個從很小就都知道了,不是嗎。

  他尊貴已極,她憑什麽說,瞧不起他。

  李景煥手心狠狠一捏,卻觸及一片柔軟的質感。

  他低下布著紅血絲的眼睛,看見自己手心裡,躺著一枚精緻的石榴紗紅縧金絲香囊。

  繡的是鴛鴦。

  他手邊一隻從東宮府庫裡搬來的檀木小箱篋敞開了蓋子,裡面裝的,全是香囊。

  各種香囊。

  都是阿纓這些年親手繡給他的。

  那匹絹布清單李景煥從頭到尾看過三遍,他記得許多細碎東西都是只記其數,未分種類,卻唯有這箱子香囊荷包,每一隻的用線繡圖,在賬單上都有注腳。

  阿纓的記心並不出衆,也不可能從很早之前開始,便打算著與他算賬,那麽只能是因爲,她繡的每一枚香囊都分外用心,所以一針一線,時隔經年,她都記得。

  如今她絕情地要把這些刻骨銘心通通討回。

  李景煥不屑哼笑,咬著牙將那檀箱往黑漆箱子裡扔,手抬到一半,又驀地收攏回懷,抱緊,斂壓著紅而偏狂的鳳眸道:「去繡坊司挑最好的香囊,按雙倍數量賠給她!這箱不許動,這是我的。」

  傅簪纓爲什麽不來看看,這箱子裡的荷包大半都是新的,連綴縧都未起毛邊。他對她的心意,何嘗不珍視了,他從沒有把她親手做的東西賞過旁人,甚至怕在外頭掉了,往往帶上三兩日,就摘下來好好地存起來。

  他何嘗這樣待過別人,傅簪纓這些年又何嘗對別人像對他這麽用心過?那麽,她怎麽就不能繼續心悅他呢?

  李薦見太子神色落拓,原本的英風朗氣也跟沒了神魂支撐似的,渾身上下只有一張嘴硬,再三歎息:「殿下啊,請聽奴才一言吧,小娘子都是要溫柔小意哄著才好的,您便再去哄一哄吧。」

  「孤不哄!」

  李景煥俊目中露出怒色,將懷裡的小箱仔細封攏,站起身抱到內室,小心地收在秘格中。

  他要還!通通地還給傅簪纓,然後再一日一日地送她喜歡之物,反過來要她欠著他!這樣她才能知道他的好,知道自己的決定草率,然後回心轉意。

  她喜歡之物、她喜歡……

  李景煥坐在榻上,扣著腰帶上的螭龍玉細細思量,頭皮傳來針紮似的一點輕微痛意,想來想去,竟是想不到傅簪纓所喜之物。

  她好像沒有任何愛好。

  她喜吃甜食,目的更多卻是品嘗味道記下配方,好如法炮製做出來給他吃……

  她喜歡練字,卻是爲了提高情趣的風雅,好方便幫他尋找古帖……

  她平日愛看的書,左右翻不過孔孟四章、孝經女則,這些無趣規條她總也看不夠,卻說是擔心母后抽查……

  那麽傅簪纓自己,喜歡什麽呢?

  兩側太陽穴上突起一陣刺痛,打斷了李景煥的思索,那疼痛突如其來,仿佛是有人拿著粗粗的尖錐,狠狠往他的肉裡紮。

  李景煥從來不犯頭疼的毛病,這一下子,險些把他疼暈。他弓身掐著額角,猛地,一片火光閃電般劃亮他眼底。

  這一次,他看清了火光中那所宮苑的輪廓,燃燒的楣上匾額,赫然是「金匱書閣」四個字。

  濃烈騰起的黑煙裡,一道纖弱的身影在門口徘徊受阻,逃不出來。李景煥望見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急得大喝一聲。

  「快救人,救阿雪!」

  「殿下!」李薦聽見內室裡的低喊聲,連忙進來。

  李景煥被這一聲驚醒,抬目四望,只見自己仍在東宮,眼前一片平靜,哪裡來的火光,哪裡又有受困的簪纓?

  可他的臉依舊像宣紙一樣白,頭痛還在持續,額頭如同浸過涼水一樣掛滿了豆大的汗珠。

  他明明沒有經歷過那些事,爲何卻比記憶還要逼真……

  方才那一瞬,他甚至真的聞到了木頭燒焦的味道。

  最讓李景煥心驚的是,他怎麽會喊出傅妝雪的名字。

  那明明是阿纓,就算只是一場夢魅,他豈可能喊出他人姓名,豈可能不去救她。

  李景煥嗓聲發著抖:「去西苑金匱書閣、去看看是否走水……」

  李薦不明所以,但見太子殿下神色有異,聲音咬得異常鄭重,連忙稱諾而去。

  這一去一回,便用了兩盞茶的工夫。西苑的書閣中皆爲竹簡紙書,不消多說,平日自有小黃門專門巡視以防走水。李薦過去後,將前苑後苑、書樓閣間挨次檢查一遍,並未發現什麽問題,便回東宮復命。

  「殿下,奴才去看了,書閣一切如……」

  李薦進到寢宮,那榻上卻無太子的身影,李薦疑惑四望。

  當他目光下掃,陡地看見一道玄色的身影倒在榻下的腳踏處,躬身蜷縮,兩手死死抱著腦袋,汗流濕背,低呻不止。

  短短一刻間,太子頭疼欲裂,如遭雷殛。

  西山行宮,簪纓悠閑地打了個哈欠。

  休養兩日後,風寒痊癒的少女披著件銀絲水紋的輕容紗衫褙子,和春堇在廊子上散步。看著滿目夏光明媚,她心情舒暢,倩然彎唇。

  「只剩三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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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求傅小娘子救命

  連喝了兩日藥湯,簪纓只覺腿都有些虛軟,在避蔭的廊子上慢慢走,心裡還惦著宮裡還賬的事。

  她側過略見清減的雪腮,問春堇:「這兩日外頭有什麽動靜嗎?」

  春堇想起杜掌櫃的囑咐,搖頭道無。

  「姊姊瞞我。」小女娘小恙初愈的嗓音尚有些綿軟,「一個到行宮來的都沒有?」

  簪纓在宮裡別的沒學會,揣摩庾皇后的心情卻練就得一等一。她已知道庾氏心機陰深,又擅做表面功夫,從來不肯吃虧,想讓她將納爲己有的東西再吐出來,庾氏必然不捨,不到最後一刻,她是不會甘心消停的。

  她怎麽可能不做點動作?

  她自己不出面,能差使的,想來是傅家了。

  春堇見小娘子猜出來了,只得交代:「……傅府的二夫人來過,欲求見小娘子,昨來了一回,今日一大早又來一回,杜掌櫃對傅家人不待見,都給撅了回去。」

  簪纓聞言,眉心輕蹙。春堇見她的面色非惱似憫,有些不解,「小娘子那日不是說,不願再見傅家任何人上門嗎?」

  簪纓走到遊廊盡頭,扶著她坐在抱廈的美人闌上,望著下頭池子裡的遊魚碧荷,半晌道:「你不知道,傅家的二房孫氏曾和傅驍養育過三個孩子,前頭一個小郎君、一個小女娘都沒養住,後來又生一子,將養得伶俐,只是十幾歲時非要離京負笄遊學,這一去就沒再回來過。所以孫氏不得傅嫗待見,這些年貌似過得艱難。」

  那個離家遊學的傅則庭,簪纓從前叫他二兄,眼下卻也無甚關係了。如今提及傅家,她全然一副局外人口吻,淡淡轉動紈扇,「還有旁的事嗎?」

  春堇猶豫了一下,小聲道:「還有徽郡王,從昨日便在山下候見小娘子,這會兒……大抵還沒走。」

  「徽郡王?」簪纓有些意外,他是郗太妃的孫子,難不成宮裡派了他來做說客。

  隨即,她想到什麽,眉心緊了一分,「可是太妃娘娘有恙?」

  春堇點頭:「道是小娘子離宮後郗太妃便犯了糊塗,見不到小娘子便不吃不喝,如今纏綿臥榻,說是……出氣兒多進氣兒少了。」

  「這還了得,爲何早不告訴我?」簪纓一聽便起了身,起身後,她又頓一頓,最終還是決定回閣屋中換身見客的襦裙。

  在廊上才行一半,池台下傳來一道緩沉的聲音,「急忙忙的去何處?」

  簪纓轉頭看見緩帶輕衫的男子,眉頭鬆開,烏眸裡浮現出碎碎的光芒。尤其在看到他托在手心的那盞冰酪酥時,簪纓彎起的桃花眼宛如一對染了胭脂的月牙兒,喚了聲:「小舅舅。」

  衛覦不等她迎過來,三步並一步躍階而上。他不薰香,被熱風撩拂的襟懷帶出一縷很淡的生鐵氣味,並不難聞。

  簪纓的眼睛只盯著那玻璃盞外壁上一顆顆晶瑩的小水珠。

  衛覦眼裡漾出一分柔,消解了如劍眉眼的鋒利,將冰盞交給春堇,囑咐,「等化了再吃,只許吃半盞。」

  又看了看簪纓的氣色,問她今日可大好,早起用的什麽。

  春堇一一應答。簪纓看了一眼他,又將視線挪回冰盞子上,還沒有吃,便感覺心裡酸酸的了。

  她並非全然因著嘴饞,這次因她生病,小舅舅爲哄她,一日一盞冰酪酥地送到她這兒。從西市到行宮,一來一回,要想一盞冰飲不化,只能快馬加鞭。可明知是要化得不涼了才能吃的,即使帶回一盞融化的也無妨,小舅舅卻不曾如此。

  他每次帶回的冰酪,都猶有水珠兒凝結在盞壁上,讓她感受到清涼的氣息,讓她看著那晶瑩的酥山一點點融化開去,讓她在津液分泌的期待中,暢想過一刻入口的甜酪會是什麽滋味。

  期待本身,便是一種無可替代的撫慰。

  這種大抵只有女孩子才會心照不宣的小雀喜,她不知小舅舅何以明白。只是想起了過往,從來是她精心做好糕點送給別人,期待著別人入口時的反應,甚少顧著自己。

  沒有的時候不知那是缺憾,有了,才發現,原也會有人如此顧念她。

  可她的手藝甚至都沒給小舅舅、給杜伯伯、任姊姊嘗過,反而便宜了那些人。

  她低頭眨眨眼:「我明日不吃了,小舅舅別去西市買了。」

  身爲統領千軍的大司馬,又是做長輩的,來回給她跑腿,病中偶爾撒嬌一回還說得過去,再多的臉皮,她可沒有了。

  衛覦聞言,目光有一瞬冷黯。「想吃就吃,都是下頭人買的。」

  簪纓探出嫩白的指尖一指衛覦的靴子。

  就爲一盞酪,來回馬不停蹄 ,塵土也染了靴面。

  她知道,給她入口的東西,小舅舅不會假手於人。

  衛覦一靜後笑,「誰說吾家小女不伶俐。」

  簪纓被誇得極不好意思,岔開話:「小舅舅,我這便去見一見徽郡王,等說完話,冰酪正好入得口。」

  她仿佛知道衛覦不贊同,不待他回答,又搶著道:「我知這其中也許有宮裡的陰謀,我有分寸的,無論因著什麽,都不可能再回宮。只是萬一是真,我也不好眼睜睜聽聞郗娘娘出事不理,便先去探一探徽郡王的意思再看。」

  郗太妃是個好人,待她也不錯。前世遷到蘿芷殿後,簪纓記得真的兩個人,是徽郡王妃和王家三娘,都曾投帖欲來探望她,雖然最終被庾氏擋回了,但這份心是存在的。

  她們沒有幫到她什麽,但也沒有對不起她什麽。

  這一世簪纓不可能再顧念所有人,但若力所能及,也不該見死不救。

  衛覦看著小女娘忐忑解釋的模樣,只道一句:「阿奴但行己事就好。」

  不用這般小心翼翼。

  簪纓記得杜掌櫃也說過這樣一句話,好像她隨便做什麽驚世駭俗之事,他們都是依她的。

  這種無條件的偏愛,也許便是有家人在身邊的踏實吧。

  她笑應一聲,再無疑慮,回內寢換了身玉白綴花的襦裙,便請杜掌櫃請徽郡王上山,至會客廳一見。

  李容芝在行宮下已等了一個日夜,聽聞傅娘子終於肯見他,幾乎喜極而泣。

  他是蜀王這一脈的長子,入京前父王千叮嚀萬囑咐,要他一定侍奉好祖母太妃。李容芝深知祖母與父王母子情深,他進京不是來享福的,是來代父盡孝的,若讓祖母出半點閃失,他便是以命相償也抵不了罪孽啊。

  說來也愧,傅娘子往日在宮裡細心照料著祖母,他與王妃做正經孫輩的,反而做不到晨省昏定,心常抱憾,對傅娘子更是多有感激。

  結果這份恩情還沒等回報,又厚著臉皮前來求人了。

  一路入宮門,轉曲橋,他由著婢子引路,來到一間軒窗四敞的古木色梁藻堂軒中。   

  一見上首方席上跽坐的那道纖姿玉影,李容芝二話不說,先行一揖,一躬到底。

  「冒昧來見,請傅娘子恕容芝失禮。然事關祖母性命,容芝不得不腆顔開口。」

  簪纓口稱「不敢受拜」,身姿端然未動,先問郗太妃近況。

  接著便聽李容芝急急地形容郗太妃病態,眼圈通紅,聲音哽咽,卻不似作假,簪纓的面色便有些凝重起來。

  她沉吟:「徽郡王也當聽說了我與宮裡近日的事,這宮門,我是定不會踏進的。一旦我回宮,未至太妃苑,先被顯陽宮扣住,到時王爺也救不得我不是?」

  李容芝連忙道:「求小娘子幫忙救命,豈敢爲難恩人。不需進宮不需進宮,只要小娘子願意露面勸一勸祖母,哄得祖母啓開齒關,進些湯水,容芝這就進宮將祖母接出來!」

  簪纓輕怔,意外於他想得出這樣的辦法,「宮裡肯放人嗎?」

  那畢竟是位生了個實權親王的超一品太妃。

  李容芝面上傅著一層厚厚,看似氣質婉弱,一橫眉宇,亦帶出幾分宗室子弟的氣概,「人都要折騰去了,還顧得上麽?陛下若不準,我便在宮門前一劍抹了脖子,以血諫君,也要讓內人將祖母接出來。」

  他說得懇切無比,再揖再拜:「傅娘子今番若肯援手,便是對我祖孫三代恩同再造!」

  「那好,王爺去接人吧。」

  李容芝霍然抬頭,一時不敢相信。

  「——當真?」他吃了大司馬足足兩日的閉門羹,進門前準備了一車的話,萬沒想到,傅娘子本人是如此和善好說話的,一口便答應下來。

  簪纓道:「人命關天,王爺若能將人接出,我自當盡力。」

  徽郡王簡直感激不盡,又想到一事,轉又爲難:「傅娘子高義,小王實不該得寸進尺,然……老人家體衰,承受不住迢迢遠路的顛簸,恐無法堅持到出城上山,能否請小娘子屈就,移駕敝府中,郡王府上下願掃榻相迎。」

  「我不住旁人的宅子。」簪纓想也沒想便說。

  上輩子受困宮闈,任人擺布的經歷,給她留下的陰影太深,哪怕現在是對方有求於她,她也不會寄人籬下。

  她摩挲著右臂,忖思片刻,喚進杜掌櫃問:「伯伯,上次你說唐家在烏衣巷有産業,可是麽?」

  杜掌櫃叉手立在門邊,聞言微詫地看了徽郡王一眼,隱隱猜到小娘子的打算,回言:「正是,唐老爺早先時在烏衣巷置辦過三幢宅子,其中一幢讓東家當年換給了楚司空,剩下兩幢乃是隔牆相鄰的,皆爲五進七間帶園林的宅院,如今正空置著。」

  烏衣巷,位於建康宮城以南五裡的秦淮河畔,毗鄰朱雀橋,歷來是王氏、謝氏這兩大華宗聚族而居之地,故而王謝子弟又被時人稱作「烏衣郎」,高貴雍華,風流絕代,非尋常士族可以比擬。

  所以這條街巷上的宅子,不貴在價格,而貴在有價無市,即使有錢也買不來。

  如此便可想見,當年簪纓的外祖父能在此地一口氣置下三幢豪宅,靠的並不僅僅是一擲萬金的魄力,王家代代公卿,謝氏名望風流,這兩家肯與商賈唐氏結鄰,恰恰說明唐氏除財力之外更有令世家側目的實力。

  於是唐氏對此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烏衣巷的宅子,不管眼熱者出價幾何,只賃,不賣。

  「小王願意租賃!」李容芝亦聽聞過此事,忙接過話頭,「多少價錢都可,只求傅小娘子救命。」

  杜掌櫃聽得咋舌,堂堂一位王爵,將來有望繼任蜀中王的人物,放著那郡王府不住,倒低聲下氣來求著租唐家的宅子。看那誠摯模樣,還生怕小娘子反口似的。

  看來,這位徽郡王的確稱得上一位純孝性情中人呐。

  簪纓倒沒想這許多,既然她上西山行宮是爲引人注目的目的已經達到,那麽換個居所也無損失。

  而且她還從未見過京城的街市呢,縱無這樁事,她也打算在收回皇室的東西後,搬回城內,出行好方便些。

  至於爲何選在烏衣巷,還是因爲那道「何以用王家」的課題,她想來想去,仍無答案,不若先近水樓臺地住過去,再從長計議。

  假使有王家做左鄰,謝家做右舍,諒宮裡便不敢明目張膽地做些陰私勾當,在世族雪亮的眼皮子底下,哪怕天家,也要顧一顧臉皮。

  簪纓隨口道:「賃銀之事,王爺與杜掌櫃商議便是了。」

  堂堂一位郡王,自是有錢的,她不與對方做那假客套。像那種無條件奉獻,別人還不念好的暗虧,她以後不會再吃。

  唐氏後人,就要大大方方談錢,只要是她應得的,不但要談,還要大談特談。

  李容芝望著席上女娘風輕雲淡的意態,不知怎麽,忽想起上一次在禁內看見傅娘子,還是在皇后娘娘辦的宴會上。當時他遠遠地瞧見傅娘子跟在太子殿下身後,只隨太子行止,如一株安靜美麗的水仙花。

  今日傅娘子儀態清麗如舊,安雅如舊,可那種從骨子裡撐起來的不蔓不枝,亭亭淨篤,卻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不管怎麽樣,徽郡王鬆出一口氣,知道這便是定下了,揖辭,而後馬不停蹄趕往宮城。

  他這廂一去,簪纓也坐得有些累了 ,取過一隻隱囊軟軟地欹住。她出了會兒神,一想到待會就要動身下山,眼下懶怠動彈,叫人把那盞冰酪拿到這裡來吃。

  杜掌櫃見小娘子還惦記那口吃的,哭笑不得,又確認了一遍:「小娘子,真要搬去烏衣巷?」

  簪纓嗯一聲,隨即問:「有何不妥嗎?我識事淺,其中若有我不知曉的隱諱事,伯伯萬莫寵慣我,一定告訴我。」

  杜掌櫃笑得見牙不見眼,「哪裡的話,還是那句,小娘子想去哪裡都是不礙的。僕只是感慨,小娘子心太善了些。」

  簪纓搖搖頭,也不全爲著別人,她亦有自己的打算。

  一時冰酪送來,杜掌櫃便下去準備車馬事宜,簪纓捧起甜盞子,用鏤花小銀勺子慢慢地挖著吃。

  等了一時,衛覦果然過來。

  簪纓看了看小舅舅陰晴不辨的臉色,不先開口,嘴裡含著一口酪,只用水汪汪的眸子望他。

  已聞聽簪纓打算的衛覦,對上那雙眼睛,最終也只是無奈道:「風寒才好。」

  簪纓便知道他是不會說自己的,刹那莞爾,帶著點旁人不明其故的小得意。

  那笑又是含蓄的,雪膚丹唇,不露一齒,宛如春冰乍破綻出的一朵紅蓮,清而嬌,冷而豔,美不勝收。

  她起身微微展了展衣袖,長襴如雪,「我已經好了,真的,左右是坐車,累不著。」又道,「聽說那裡的宅子大得很,小舅舅下不下山?莫若同去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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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江南養不住狼

  這後半句話,便有些親昵的意味了。

  短短幾日,她受衛覦照拂頗多,已將他當成真正的自家人了。

  衛覦就那麽望著小女孩流露出的嬌憨神氣,有一陣子,方問:「還是想自己來,是麽?」

  簪纓微愣,眼神一霎變得認真,點頭說是。

  衛覦淡嗯一聲,「我不與王謝爲鄰,便不了。阿奴自去,我留一班親衛給你。」

  簪纓怔了怔,忽才醒悟,自己想得太過理所當然了。

  小舅舅在京北的軍府有重務,這次回京只是暫留,自有自己的事,她怎麽天真地以爲,小舅舅會悠哉無事地跟著她到處遷居,像過家家一樣永遠住在一起呢?

  他早晚是要離開京城,回去駐地的。

  怪只怪小舅舅待她太好,才給了她這種不切實際的錯覺。

  她慢慢哦一聲,很快又打起精神,疑問:「不與王謝爲鄰,是有什麽糾葛嗎?」

  她對這些世家恩怨知之不詳,可若事關小舅舅,她便要重新考慮搬去烏衣巷的決定了。

  「非是甚麽大事,不必理會我。」衛覦在門邊道了一句,餘光輕掃,揚眉道聲正好,手一招,一匹雪白的成狼便拖著長長的絨尾晃到他腳邊。

  「把這老畜也帶上,閑時解個悶兒。」

  那白狼在衛覦說話時耳朵輕豎,似懂人語,抖摟著頸毛轉視廳堂,一對冷鷙好似發光的白底黑眸發現了簪纓,立刻撒著歡躍去,被衛覦一手按住。

  簪纓被頭這神出鬼沒的大獸嚇到,瑟瑟後退了一點。

  她雖已聽說了自己小時抱過它的故事,可看著那龐大的體型,還有那對狼眼,還是有些膽怯。

  輕唔一聲,同衛覦打商量:「江南養不住狼……」她還是不帶了吧。

  不是說她小時候曾把糖汁子粘到了它的背毛上嗎,之後清洗,得擼掉多少毛去……也不知它記不記仇。

  「不咬人。」衛覦無奈地看著她退縮的樣子,蹲下身,一拍狼頭,白狼立就馴順地張開嘴。

  狼牙犬錯而鋒利,然這頭狼最鋒利的一顆左齒,卻是抹斜斷掉了一半。

  衛覦不以爲意地伸手探入狼口,指腹在白狼斷齒的截面有一下沒一下地磨,告訴她:「這老革隨我上過戰場,咬斷過敵兵的咽喉,也用利齒替我擋過冷箭,有五顆敵顱的戰績在身。今年十一歲,狼中算作高壽了。讓它跟著你,吃幾年飽肉,過兩年安生日子。」

  白狼也不知被那根磨牙的手指弄得舒服還是難受,仰起雪絨覆蓋的脖子,喉嚨發出含混的低嗚,卻張著嘴任他施爲,不躲不避。

  很難想像,如此溫馴的它,是如何在戰場上喋血黃沙,兇野殺敵的。

  簪纓方知此狼對於小舅舅的意義。

  她忽然便想到,小舅舅那日帶狼進宮,就是爲了將它作爲生辰禮送給自己吧。

  他內心不願她留在宮裡,然她若執意要與太子成婚,那麽這頭狼,便是對皇宮的震懾,是告訴所有人,她身後還有北府衛覦在,不可欺。

  她進而憶起,上一世的及笄宴上,仿佛也模模糊糊聽到過大司馬來賀的傳報聲。只是她當時一顆心都撲在太子身上,生怕在賓客面前禮儀不周,丟庾氏的臉面,一言一行都百般注意,自然不敢引見重臣外男。

  然後,也便沒有然後了。

  簪纓霎了霎睫,對著衛覦應聲好,「它叫什麽名字?」

  「狼要什麽名字。」

  簪纓聽見這理所當然的話,覺得不可思議,這狼跟了他十餘年,竟一直無名?沉悶的心緒倒被引開了,呆呆問:「那,那我怎麽叫它呀?」

  衛覦的目光也疑惑起來,好似從來沒想過還存在這種問題。

  他起身,看看她,圈起食指與拇指在薄唇間一嘬,一道低厲的哨聲倏爾響徹宮閣。

  白狼陡地伸直尾巴繃緊身軀。

  「像這樣?」

  隨著哨聲,五營玄甲兵衛如黑雲壓城,手持兵械迅疾地集合至軒館之外的空地。自瑣窗下望,黑壓壓齊整整的一片方陣,少說有四五百人。

  簪纓驚得輕噫一聲。衛覦耳廓微動,後側眼鋒。

  中參將林銳抬眸看清閣中景象,才明白過來:「沒叫我們,是將軍哄小娘子玩呢。散!」

  一聲令下,從四方聚來的甲兵,頃刻又如鳥獸飛散向四方撤隱。

  眨眼間,空寂閬苑,唯剩芭蕉葉影簌簌輕晃。

  用歎爲觀止,已經全然形容不出簪纓此刻的驚奇了。

  她遲遲地安靜半晌,腦中隱約像有個什麽典故的影兒劃了過去,卻也沒想起來。

  又將食指指尖抵在大拇指的指腹上,欲要放在唇間,猶豫了兩回,實覺不雅,還是作罷。

  她後知後覺地扭避臉頰,小聲囔囔:「小舅舅又逗我。」

  遷往烏衣巷一事,便如此定下了。

  簪纓一行如何乘車渡淮,如何到新宅安置且不提,左右有辦事老道的杜掌櫃和任娘子,保管會讓小娘子像回到久居之家一樣舒適。

  近黃昏時分,徽郡王夫婦果真用青帷大輿載著郗老太妃來了。

  幾個宮廷出身的健媼,小心翼翼將太妃娘娘背抬下來,杜掌櫃忙命人接應著,送進早已清掃妥當的正房中。

  簪纓朝在行宮,午至烏巷,才在新居歇了歇腳,連這裡有幾間屋子幾條道都還沒記全,聞聽傳報,也顧不得旁的,趕過去看望郗太妃。

  入了房中,只見那榻上銀絲滿鬢的老婦人果真面色枯槁,半闔眼目,氣息幽微,大不似簪纓上一次去探望時的樣子,心內不由發酸。

  她便挽了袖屈膝在榻旁,接過早早在廚房熬好備著的粟米湯,向郗太妃口內輕送。

  「娘娘,我是阿纓,我來服侍你用膳了。娘娘張嘴,喝一口,嘗嘗味道好不好?」

  說來也奇,郗貴太妃已陷入半昏迷的狀態,耳邊經簪纓軟聲細語不懈地哄勸,竟緩緩張開白而乾枯的嘴唇,吞咽了下去。

  徽郡王夫婦一直到後頭四手緊握,屏息以待,見狀,同時狠狠吐出一口氣,隨即喜極而泣。

  郎中也說,只要太妃娘娘還能咽下食物,便很有可能慢慢將養過來。

  李容芝當場便揖起雙手,欲大拜簪纓,王妃周氏趕忙拉住他。

  「傅娘子一個矜貴女兒家,哪有王爺使這魯莽把勢納頭便拜的。此爲大恩,王爺嘴上謝一謝,便能還得清了?祖母尚需靜養,莫在此處驚了長輩,且尋個清靜所在,吾夫婦再叩謝傅娘子不遲。」

  說著,又不好意思地向簪纓深深一福,「倒顯我喧賓奪主了,娘子千萬莫怪罪。」

  簪纓在宮裡時,見到這位徽王妃的次數不少,知道周氏是個禮數周全的人,便回了幾句謙辭。留下人照料老太妃,而後一同放輕步子退出內室。

  到了堂室裡,簪纓請郡王夫婦落座上茶,這才問起自己關心之事:「王妃去後宮接人時,皇后如何反應?」

  她及笄那日,周氏是應邀去了華林園的,當日前後因由,周氏都看在眼裡,原就爲這傅娘子感到不平,聽問便道:

  「皇后娘娘開始自然驚詫不允,說陛下以孝治國,郗娘娘又是於社稷有功的超一品封誥,理應在宮裡將養,若叫接了出去,難免引起物議,有損天家顔面。

  「小娘子,你方才也見了祖母唇邊的淤青吧,那便是宮裡怕祖母餓過去,又沒法讓祖母張口,便想出用蘆管灌下參湯的法子,留下的印兒。

  難道如此就不有損天家顔面了?我如此說了,皇后卻又道,小娘子你過兩日便會回宮,要我再待兩日。我便與那位周旋,說人命攸關的事,妾身等不起,不如讓我先將太妃娘娘接出去,待小娘子回宮,徽郡王府再將人送回來,豈不兩全其美?其實我心中,是半點沒想過傅小娘子還會回去的。」

  白天夫婦倆入宮時,是周氏去了後宮,而徽郡王徑去中齋求見陛下,是以對於這些細節,他也是第一次聽聞,攥緊了拳道,「之後呢?」

  周氏飲了口茶湯,輕歎道:「饒是如此,皇后娘娘還是猶豫不決,不願鬆口。妾身便用了王爺教的話,對皇后道:想當年翁翁送我家王爺進京,本意便是以此接母親回蜀,天倫團聚,以盡孝道。是太妃娘娘深明大義,爲宗室考量,主動留在了皇宮。其實親王就藩後接生母去封地,本朝早有先例,皇后娘娘若不允,王爺便只好修封家書請示蜀王該當如何了。才說完話,陛下身邊的原公公便來傳陛下通允的口諭,這才接出人來。」

  簪纓聽後唏噓,又問:「王妃去時,可見顯陽宮有何異樣,比如內宦往來,收整箱篋等狀?」

  周氏尚不知簪纓向宮室討債的事,想了一想,搖頭道無。

  簪纓了然。與她所想不差,看來庾氏還沒有放棄把她弄回宮的打算,並未開始攏賬啊。

  她眸中光芒微閃,沒有再說什麽。

  辭出正房後,回到自己的院子,已是用暮食的時分。

  簪纓無事,看著婢子布菜,忽想起離開行宮前,小舅舅對自己的那番囑咐。

  「強身健體講究方法,往後飲食要適量,不可強逞。待你養好了底子,喜歡彈棋或擊壤,捶丸或投壺,舅舅教你,到時身子自然便輕矯了。」

  只因那日見她吐了,他見微知著,對於她深藏起來的心思,一猜便中。

  簪纓忽然有些慶幸搬了出來,否則再在小舅舅洞若觀火的眼皮子底下待著,他那麽多智,那她重生的秘密,豈非也有暴露之險?

  真有那一日,他會如何看待她呢……

  簪纓抬手在臉上胡亂揉弄一通,手心肉和腮頰肉一時也分不清何者更軟,心血來潮喚了聲:「狼。」

  話畢,便見一大團毛絨絨的白,趟過門檻,懶懶踱到她身邊。

  簪纓心道真是神了,這樣叫它,竟也聽得見,竟也聽得懂。她低下頭,煞有介事地與之對視:「狼,我摸一摸你,你乖乖的,不能咬我。」

  白狼俯首輕齧簪纓的裙裾,她探出手,輕輕撫在狼耳下的鬃毛上。

  觸感意外柔軟。

  這廂淨手用過飯,杜掌櫃那頭兒,也安排好了大司馬親衛的巡值次序,又去小娘子的廂舍尋到任氏,嘰咕了幾句話。

  簪纓在屋裡聽見,隔著夕陽映照的窗影問,「是杜伯伯嗎,可有何事?」

  她擔心是郗太妃那邊出了什麽反復,不一時任娘子入內,卻道不是,含笑道:「老杜心思多,想到了一個事,讓我同小娘子說說。」

  簪纓奇怪,「杜伯伯自己爲何不同我說?」

  任氏笑道:「這個人愛講老禮兒,小娘子的香閨,他不好唐突。不必理他。」

  而後她便按老杜的意思,將當年徽郡王之父讓位太子一事,同簪纓講了個大略,低聲說:「女郎先是與太子退婚,如今又奉養起太妃,還搬到了同太子一脈不睦的王丞相的鄰府,咱們雖問心無愧,不怯宮室,卻還是要防備一些。」   

  「畢竟,若無當年那場讓儲,今日入主東宮的……」

  簪纓心中意動,聽懂了任氏的未竟之言:——那今日做太子的,便該是徽郡王李容芝。

  她從未想過這宗室奪嫡裡頭的彎彎繞,一愣之後,反而勾撓著狼頸窩的軟毛笑起來。

  「我要的便是他們多想,想的越多越好,越亂越好。」

  徽郡王都不怕,她怕什麽。

  任疊衣注視小娘子純良無害的笑容,驚異非常。

  宮裡果然亂得不太平。

  前一日,太子突發惡疾,頭疼難忍,驚動了半個太醫署的醫丞至東宮診治,卻都診不出所以然。

  從脈象上看,太子殿下氣血剛健有力,毫無病徵,可太子就是掐著頭顱呻吟不止,褻衣一身身的換,依舊冷汗浹身。

  庾皇后和衣在東宮陪護了兒子一夜,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到了今日,又有徽郡王夫婦進宮接走郗太妃,如此舉動,只差沒明說是宮裡沒照顧好老太妃了。

  暗夜,中齋,皇帝在金枝燈下,盯著眼前長長鋪陳開的已經對咒了三日的絹布,低聲自語:「鼎不能移……」

  四個字,連說了三遍。

  他原以爲,阿纓向皇室退婚,便是她最叛逆驚駭的舉動了,沒想到後來她又與傅府鬧僵;

  他本以爲她與宮裡和家裡都斷絕,已是最不明智的了,結果緊接著,阿纓又上到行宮與衛覦結鄰;

  他本以爲,如此她該算滿意了吧,可她竟敢又問宮中討債;

  本以爲到了這個地步,這小小的女娘也稱得上一句膽大包天了,卻更沒想到,她居然一口答應奉養太妃,搬到了烏衣巷。

  她曾是那般乖巧省事的一個小女娘啊。

  皇帝眸色低沉,有一個念頭兀然冒出來,又被他拋出腦海。

  他等了顯陽宮那邊兩日,到而今,還無動靜,便知道能用的對策不太多了。

  傅簪纓如今的行爲已不能用常理揣度,到時真捅出什麽閑言碎語,好說不好聽。

  往大了說,南朝是華夏江山的正統,這醜聞若是傳過江去,讓後秦、北魏那些蠻狄兒聽了,被那賊廝笑話一回都不值當。

  一國之君的氣量,李豫還是有的。

  東西不是不能還,只是爲首那些廟堂社稷之物,斷乎動不得。

  原璁屈膝在案前挑燈花,見陛下眉頭枯索,眼神向絹布上瞟了瞟,思索一番,試探著道:「陛下,依奴愚見,其實那鼎器禮器即便送還回去,龍威在上,傅娘子又如何敢擺?左不過是小孩子不懂事,賭一口氣罷了,倒是……宗室子名下分的皇莊尚多——」

  皇帝的目光陡然射來。

  原璁打個激靈,連忙跪地伏首:「奴妄議宗親,罪當萬死!」

  皇帝陰沉地盯了他半晌,笑哼一聲:「你這刁奴,以爲朕聽不出你是變著方兒替阿纓說好話麽,只因那年你乾兒子受廷杖,阿纓向朕求情。你倒是個念恩的。」

  原璁連道豈敢,「奴是陛下的人,要念自然也是伏念天恩,敬祈皇壽萬年,福澤萬里,一日也不敢移衷改易!」

  「行了。」皇帝拖長腔調道了一聲,手指在褪下的腕珠上點了兩點,似是而非地自語,「宮莊禦田……那些盡日只知縱逸鬥犬的宗親紈絝,也占得夠多了……」

  片刻後,原璁退出內殿。

  一個正在玉階下陰影處等的,穿青褐宮衣的年輕班值見乾爹出來,看看左右無人,忙躬腰上前,悄聲問:「乾爹,怎麽樣了?」

  原璁一見他便瞪起眼,敲了記他腦殼上的青紗幘,把陛下的原話講來:「你這刁奴,倒是個念恩的!」

  小班值焉瞳縮了縮頭。

  他豈能不記得,一百廷杖呐,當年只怪他嘴鬆道了句「此日是衛娘娘冥誕」,便險些被陛下下令打死。

  若非傅娘子當天恰巧來給陛下請安,他便沒有今日了。

  他記一輩子。

  原璁背手哼了一聲。其實他幫傅娘子說話,哪裡是只因這一樁,這些年傅娘子孝順陛下,與中齋前後殿、禦膳房幾處都走動得熟絡,有時陛下因朝事氣不順,或龍體小恙,若有小娘子前來解頤一二,能給他們這些近侍的奴才省下多少氣受。

  再說各宮的大總管,有什麽實在難解的煩難,都知玉燭殿裡住著位小菩薩,但凡能搭上線的,都去求傅娘子。傅娘子但凡能幫的,也都肯搭把手。

  那幫子狗僚嘴上不說,原璁卻知道,大家夥兒心裡頭都嘀咕,將來若是這位貴主娘子入主中宮,那他們便有福了。

  都說沒根兒的東西醃臢貪吝,腸爛心黑。

  可在這座人吃人人踩人的圍城裡,還有一位傅小娘子,拿他們當人看呐。

  原璁抖抖袍子,抬眼望著天邊那爿向缺的殘月,幽幽道:「你乾爹骨頭軟,沒你那麽恩義,也只能像禦史台那幫子直臣說的,進幾句讒,嘿。」

  他低柔地笑了一聲,眼尾被月色翳染的光跡轉瞬又變得陰冷,「去,給內府總管通個氣兒,什麽珍玩庫、金銀庫、絲帛庫的掌司,都緊起皮子備著,他們這些年仗著有唐家,日子過得也夠肥了,勒一勒腰帶,準備往出吐吧。」

  月上中天,皇后宮裡也不消停。

  她的煥兒從小到大都沒鬧過頭疼腦熱的,昨日突發惡疾,太醫署束手無策,真真嚇壞了她。

  幸而一夜過去,太子的症狀漸漸平穩,此時還在昏睡著。

  心思亂,午後得知徽郡王妃要來接郗貴妃出宮,庾氏自然嫌她不識眼色,話也說重了幾分。

  沒想到義興周氏就是這樣教導女兒,居然敢抬出蜀王來壓她。

  更令庾氏悒鬱的是,皇帝只顧念手足情面,卻不幫她撐著,她這廂還在與徽王妃曉之以理,陛下竟就一道諭旨,同意了徽郡王的求請。

  這與打她的臉何異?

  庾氏咬住豔紅的菱唇,恨恨道:「自打她出宮就沒個好事,真是個災星!」

  她不點名道姓,一旁的女官也知皇后說的是誰,心中暗想:如此說來,傅娘子該是個福星才是啊,她在宮裡時什麽事都沒有,自從離宮,後宮便波瀾不斷。

  不過這話當然是萬萬不能宣之於口的,女官輕聲勸慰:「娘娘息怒,至少陛下那裡,並無聽從傅娘子還物的意思,心到底還是向著娘娘您的。」

  「你曉得什麽!」庾氏神色陰鬱,她十四進宮,與皇帝相處了近三十載,豈會不瞭解皇帝的心性。

  無非是,一面想做體面大度的國君,一面又不想捨了利益,兩頭都想要,又兩頭都不明說,只推了她出來處理。

  可這話她能說嗎,不能。事情能不辦嗎,想想煥兒將來的前途,也不能。

  庾氏捏緊眉心,還有兩日,兩日……她一定能扭轉局面。

  傅家人是在接到皇后的又一封密旨時,才知道簪纓搬去了烏衣巷。

  「她究竟還想幹什麽?」

  外頭是夜,傅府上房內點著燈熬著蠟,是誰也沒有睡意了。傅老夫人倚在雲母矮榻的隱囊上,只能用參湯吊著一顆咚咚亂跳的心。

  「正經的祖母在這裡她不伺候,賤皮子地去奉養什麽太妃,還巴巴接到新宅子裡。這是放著太子不要,倒去巴結徽郡王了?她指望什麽,人家有正頭王妃,她一個自行退婚的逆女,太子妃做不成,倒喜歡去做妾不成。難道上天派了這個天魔星下來,便是爲了把我傅家變成皇室的眼中釘嗎?」

  立在下頭的傅則安動了動唇,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回想那日簪纓在行宮下說的話,神色顯出幾分委頓。此時聽了祖母之言,澀聲道:「祖母,別這樣說阿纓。」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回反駁尊長的話,聲音小,傅老夫人在氣頭上便沒聽清。

  她還在想著皇后娘娘密旨裡的字眼,一念及,就心驚——她的長子可是把命都搭在了邊關,萬不能連一個死後的哀榮,都被那個豬油蒙心的東西作沒。

  邱氏的目光在下首的二子和長孫之間看個來回,鎖定了後者。

  「去,」她扣著小湯盅向傅則安吩咐,「給你那王家的未婚婦去封信,她不是與那丫頭相識嗎,讓她去勸一勸。老身想著,那丫頭搬去烏衣巷,大抵也有巴結王氏的意思,正好離得左近,就令王氏女去對症下藥。」

  傅則安驚訝地看著祖母。

  傅氏與王氏,幾年前的確定過一門姻親,便是他與王丞相族弟王柘家的三娘。

  別看傅氏與王氏在朝中派系不同,但像世家間的這種聯姻,實則是很平常的事,正因未來政局不定,才要盡可能地連枝繞蔓,互成姻表。

  傅老夫人對於長孫能娶到王氏高門的娘子,還是勉爲其難認同的。只是這婚禮本該在兩年前便辦了,偏逢王三娘喪父,女方又要守孝三年。

  傅老夫人因此便覺得此女不詳,非但把她正當青春韶年的大孫兒給耽誤了,也圓不上她早日抱上嫡重孫的夢想,便不喜王三娘。

  此時有用著王氏女的地方,又想了起來。

  可傅則安從來端方守禮,與王三娘從無私相授受之事,即使宴會上遇到,也會留意在有人之處問候幾語,從未在無人處與她單獨相處過。

  更莫說雲錦寄書這種親昵之舉了。

  他委婉地道了聲不妥,「祖母容稟,一來,王氏尚未過門,如此不合乎禮法。二來,阿纓如今……應不願傅家插手她的事情,那日阿纓之言,孫兒回府後反復思量,確覺此前行事有不當之處。」

  傅老夫人近來火氣大,一聽這話,氣息咻咻,心想傅簪纓不聽話便罷了,連一直孝順的孫兒都開始反駁她,高聲道:

  「正因王氏女尚未過門,以她如今身份才好說話,她早晚是傅家的人,眼下正是爲婆家出力的機會,她若敢推阻,眼裡哪還有未來的郎主?至於那個忤逆孽障,安兒不必替她說好話,她不配!」

  傅則安眉頭緊鎖,仍覺得此事不妥,可也不想違逆祖母,一時左右爲難。

  一直未曾開口的傅驍見狀,頂著一嘴的燎泡對侄兒諄諄道:「安兒啊,你祖母慮得深遠,如此做,也並非全爲了傅家,其實也是對阿纓好。你想想看,她如今年紀小,想事糊塗,仗著帝后的寬容,公然與天家作對,還敢談什麽還錢還物的,這可是大不敬罪。若此時不懸崖勒馬,日後因此獲罪,她親口說的與傅家恩斷義絕,於咱們家是無礙的,卻可惜她一條性命。

  「所以你祖母是口硬心軟,讓你寫信給王氏女去勸一勸阿纓,爲的正是她好啊。至於咱們的不當之處,過段日子與阿纓慢慢地和解了,再去補償她也不遲。你是聰明一世的孩子,想一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傅老夫人分明不是此意,她恨不能把傅簪纓從傅氏家譜裡擺弄出去,讓這不聽話的丫頭再無宗族可依。

  只是自己這張穩操勝券的底牌,要在最後打出,方能逼得傅簪纓退無可退,是以才讓王三娘做個前鋒,先去試上一試罷了。

  可經過傅驍一粉飾,她搖身一變便成了嚴祖慈心。

  傅則安聽罷,不覺意動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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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傅老太太下跪

  傅則安被二叔的話說動,斟酌著回到書房。

  那日,阿纓在樓玄山下說的話振聾發聵,令他幡然回省,這段日子他確實因照顧阿雪的情緒,有些忽略了阿纓。

  知過則改,他就此糾偏,做回爲阿纓考慮的大兄,尚不爲遲。

  眼下阿纓不願見傅家的人,若有一個能從中緩解僵局的人也好。哪怕不能勸動她回宮,至少讓她不要與皇宮、與家裡鬧得這樣僵。她一個年輕女子,從前一直被保護著,何嘗受得了外界的閑言碎語。

  她原本不必過得如此辛苦的。

  爲簪纓計,傅則安便喚來書僮,在燈下鋪箋磨墨,提筆給未婚婦三娘寫了封信。

  第二日一早,簪纓便接到了王三娘子的拜貼。

  任娘子將箋貼遞進來時還說,「這位王三娘子,是與傅家定親的那位不是?昨兒在外門上夜的小廝,還說入夜後瞧見有一人悄悄地去了王府後門,看著像傅大郎身邊的書僮。老杜問他看得真不真,這小廝是去蕤園搬過東西的夥計,見過傅家人,料想看不錯。誰成想這才過一夜……」

  才從正院郗太妃那邊回到東廂的簪纓,此日身著一襲青玉案宰襦曲裾,纖腰一束,雲髮鬆挽,看到那張芙蓉灑金箋上絹秀的字跡,皺了一刻眉。

  「不見,請三娘回吧。」

  春堇看小娘子擰起的眉心,說道:「往日在宮裡,娘子就數和王三娘子還能說上幾句話,然而三娘子又與傅博士有那層關係在,這個時候來見,想是做說客的。小娘子不願給自己添堵,不見也罷了。」

  簪纓搖搖頭,「不是爲我,是爲她。」

  她真不明白,傅則安究竟是怎麽想的,王三娘子前年同他定了婚不假,可她不幸喪父後,如今與母親寄居在堂叔家中,孤兒寡母,仰仗著叔嬸一家的鼻息過日子。王氏不站太子,此時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她與東宮和好如初,傅則安作爲東宮的伴讀,卻給王三娘去信,讓三娘夾在中間左右爲難?

  且連一日都等不及,非要入夜去送,是生怕壞不了王家女娘的聲名,就只念著自己家的那點子蠅營狗苟嗎?

  簪纓猜想,此事背後多半還有那傅嫗攛掇,就像前日這老嫗派兒媳孫氏去行宮,見不奏效,今日又盯上了烏衣巷裡未過門的孫媳婦。

  真是惡虎役倀,倀又役傀,傀再支儡,那些坐在廣廈高堂上的人,當真以爲自己動動手指,便可以隨意操縱履下之人,皆爲自己所用了。

  簪纓閉了閉目。憑什麽?

  她記得,前世的王三娘在孝期滿後,也未能嫁入傅府。

  隱約聽說,是傅老嫗說王氏女年近雙十,不配爲傅氏長房宗婦云云……簪纓當時在蘿芷殿自身難保,也打聽不出十分具體的緣由,也沒法子見到三娘問一問。

  後來李景煥登基,傅家成了新朝顯貴,大抵更看不上失怙的王三娘了吧。總之直到她死,也沒聽說傅則安傳出婚訊。

  那個時候,傅則安又在哪裡,又在衡量什麽呢?

  任姊姊新教她的那句俗語怎麽說來著,哦,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可連市井之徒,如此反復無常,多少也會臉紅一下吧,傅則安好歹是飽讀過詩書的高門子弟,給別人論起典故來,頭頭是道,爲何輪到他自己,一聽家中長輩調唆幾句話,便全然沒了分辨的能力呢。

  又或者,爲了自身的利益,便可以脫下那層矜持的華服,不在乎露出原本的虛僞本色?

  簪纓從小到大,卻居然一直覺得這樣一個人,正直,端方,可學可觀。

  她摸了摸帖子上筆畫溫柔的簪花小楷,「我且做回惡人,不管三娘是爲王家來的,還是爲傅家來的,見不著我,她便也兩邊都得罪不著,日子便也好過些。待此事了結,我再回拜她賠禮。」

  望有那一日,她活成她自己,三娘也是三娘自己,兩人再相見敘話,豈不輕鬆快活。

  簪纓看著春堇出去傳話的背影,心裡計算:春堇姊姊的父母兄弟都沒了,雖是身世孤苦,命途淒舛,卻也等同沒有軟肋,不會被誰拿捏住;而她對傅府再無一絲感情,任那頭怎麽鬧,她兵來將擋,也不會傷筋動骨;至於小舅舅那裡,更不消她擔心;剩下的便是杜掌櫃和任姊姊……

  簪纓想到這兒,對任娘子道:「任姊姊,你和杜伯伯這兩日出門還是要多帶些人,多多留意。」

  任娘子一聽見這把清軟的嬌音,就恨不得將這玉雪堆成的小女娘揉在懷裡香上一口,笑著說:

  「這話小娘子已囑咐過好幾遍了,放心吧,我知小娘子擔心何事。小娘子當知曉,所謂‘唐家財庫’,並不是杵在京城哪個坊市裡一座不動的銀倉子,那是東市西市、瓷窯礦脈、船場牧場,四通八達,南北行商便是閉著眼也認得咱們唐記的花押。」

  她伸出一根指頭向上指指天,將聲音壓低,「那頭便是想強占,抄,可抄不完;想羅織罪名整倒唐家,唐記旗下各路的大查櫃之間都是財賬獨立的,斷一尾,又是一個整體。咱們是不怕的,可若天家與商賈爭利的風聲流傳出去,小娘子想一想,南朝富豪何止我一家,富商們豈不會物傷其類,心有戚戚,到那時,何人還敢在天子腳下做大生意?」   

  說到底,當初唐夫人與衛後娘娘訂約時所打造的那把白玉鑰匙,並非是開哪間特定府庫的鑰匙,而是一種象徵。

  後來庾氏入主中宮,想要接手撫養小娘子,唐氏也與皇室約定得明白,必須待小娘子平安長到十五歲及笄,與太子殿下過了定禮,唐氏方能授出財權。

  真正的鑰匙,是小娘子這個人。

  簪纓聽罷,吐出一口氣,轉頭望向堂外的碧藍高天。一對娟細的黛眉下,女子澹澹的眸色仿佛欲生光束,上接九霄,「是啊,該頭疼的是他們才對。」

  「還剩兩日。」

  還有什麽招數,讓她看看。

  王三娘會見簪纓不成,傳到傅府傅老夫人耳朵裡,憤然一歎,便知這些小輩都是不中用的。

  還得她親自出馬,使出最後的一招絕殺。

  只是一件,那賊丫頭先頭兩回都閉門不見,若見不到面,自己又該如何用剔除她父女二人族籍的事拿捏住她,令那丫頭順從自己呢?

  傅老夫人面沉似水地思索半日,計上心來。

  於是次日正午,這個時辰烏衣巷的官宰該下朝的都下朝了,各門各戶的午食該上桌也都上桌了,正是闔家在府的時候,一輛青帷馬車晃晃悠悠行過朱雀橋,便入了烏衣巷。

  車門一開,下來的只有傅老夫人與兩個婆子。傅老夫人今日來此,誰也沒告訴,身上著一件素色直領長裾,手拄一隻白柳拄杖,越發顯出一種孤弱的味道。

  她抬頭望著那高高的門楣,乾癟的嘴角一撇,將拄杖重重往青石磚上一定,隨即放聲哀哭:

  「纓兒,我的纓兒啊!你與祖母鬧脾氣、與你兄長賭氣,要搬出來住,祖母都依著你,可你爲何要說出與傅家斷絕血脈這樣傷人的話呢?你從小失去怙恃,一個人在外零仃仃的,可叫祖母怎麽心疼才好?」

  這一嗓子先聲奪人,長巷中幾座府邸的門房都探出頭來,詫然顧望。

  傅老夫人身邊的王媼立即接過話,扯著嗓子,向眼前那道朱漆大門哭訴:

  「小娘子,老夫人這幾日惦念你惦記得食不下嚥,昨日夜裡夢見了你,醒後擔心你一個人在外頭吃苦,還哭了一場。老夫人年高,經不起這般大痛大悲了,想當初三爺在時,何其純孝,小娘子哪怕念在你阿父的份上,也該盡盡孝心,隨咱們回家才是啊,何必讓外頭人看了笑話?」

  「三郎……」傅老夫人仿佛被戳中痛肋,捂住胸口,嚎啕一聲,「我可憐的三郎,可憐你天壽不永,來不及教導女兒,如今卻縱得她欺父滅祖,自請族譜上除名,不認我傅家了。纓兒,你如此胡鬧,是要將祖母的心肝摘去嗎?」

  陣陣嘈雜聲,很快傳入中宅。

  春堇慌慌地邁進東廂給小娘子通信兒,「傅老夫人今個是吃了什麽藥,和兩個婆子在外頭你一言我一語的栽侮小娘子,也不想想左鄰右舍住的都是何人,這還了得……」

  簪纓跽身坐在案前,手邊是一本有她阿父批註手跡的戰國策,舊書已然泛黃,正是那日從蕤園搬出來的。

  外頭那些吵鬧,她零星聽見幾句,深黑眸色隱隱然,當心地將書卷放在几案上。

  用指腹一點點撫平書皮。

  「姊姊,不急。」她聲音輕糯如常,「爲我倒盞茶來。」

  「啊……」見小娘子臉上喜怒不辨,春堇一時摸不著頭腦,腳底絆了一下,回身去找茶壺時嘴裡還著急,「倒是快些找人讓那虔婆住嘴爲是,小娘子的名聲要緊……」

  她話音未落,陡然又聽大門外傳出一道淒厲的嘶喊:「難道真要祖母給你跪下,求你不成?好,祖母這便跪一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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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傅家完了

  喊聲傳進內宅,簪纓眉心一跳。

  任氏跌著掌咬著牙跑進來:「小娘子別怕,我這就去把那磔死弊老媼罵走!好黑心肝的東西,她做此作態,不就是想給烏衣巷裡這些大家士族的人聽,想拿禮義孝道的帽子壓死小娘子嗎?傅家大小是個名門,她堂堂一氏宗族的老太君,居然臉都不要了!我呸!」

  說罷踅身便去。

  簪纓抬起眸子,慢慢道:「任姊姊別去。且由她多跪一陣,不好麽。」

  任氏和春堇都愣了一愣。

  卻見簪纓接過青瓷鑲金沿的茶盞,覺著茶氣熱,小小抿上一口,「讓人去瞧瞧,她是真跪還是假跪。」

  任氏心憂道:「小娘子可莫在這當口賭氣,那老太婆就算跪死也不當什麽,可外頭那些紅口白牙,慣愛顛倒黑白,一旦傳揚出去,小娘子的名聲怎麽辦?」

  春堇在一旁氣得眼圈都紅了,跺腳說是啊,「這不是成心折小娘子的壽嗎,世上竟有這樣欺負人的。」

  「折壽嗎?」簪纓神色純真,巧得很,這一世她最不怕的便當屬這兩字了。

  她一字字的,像玉珠落在冰面上濺起的碎冰,輕而冷:「我阿父的生母早亡,那位才是我的親祖母,外頭那個,折不著我。不是我逼她跪的,是她爲逼我而跪的,既然做戲,便該做足全套吧,任姊姊幫我出去看看。」

  任氏見小娘子非但不慌,反而鎮定自若,呼出一口氣,心裡一寸寸地也定了。道一聲好,依言行事。

  那傅老太在外頭自然不是真跪,只是虛張聲勢,爲逼出傅簪纓現身見面罷了。她身子往下一拗,早有婆子們在旁接著,同時慌聲大喊:「不得了了,傅小娘子忤逆尊長,逼得老夫人出此下策!」

  她們今日來此,壓根不是爲了與傅簪纓冰釋前嫌的。依傅老夫人的心思,施恩,何如施威,是以這些婆子出門前得了老夫人的指令,自然極盡威逼勢誘之能事。

  然乾打雷不下雨了半天,除去宅門口幾個探頭探腦的小廝,並不見正經主子露面。

  傅老夫人心恨臭丫頭真沉得住氣,眼見此計不成,便想起出門前那個人給出的一策,再想想長子配享太廟的哀榮,她心一狠,牙一咬,擺開兩個奴媼,雙膝貨真價實地跪在青石道上。

  「你不見我,祖母便在這裡長跪不起了!」

  「真跪下了?」

  堂屋裡,聽到這個回信的簪纓眨了兩下眼,又叫春堇添了回茶,慢慢品呷,不時看一眼滴漏,仿佛在計數著時間。

  一盞茶過去了……

  兩盞茶過去了……

  府外巷道上,傅老夫人滿以爲如此一逼,傅簪纓這不經世事的小崽子,自然就會慌了神跑出來,而後,她再將要把她父女二人一同除籍的話說出來,這麽一嚇唬,那丫頭自然便六神無主,百依百順了,也不枉自己做出如此犧牲。

  然而她直挺挺跪了半天,除了一樹的知了配合她嘶鳴不停,宅門裡根本沒個動靜。

  大三伏的天兒,豆大汗珠不一時便從傅老夫人的額角流下,一雙膝蓋在石磚上硌得生疼,沒過多久便撐不住了。

  簪纓在府中尚耐得住,這樁新聞一脛傳至隔壁的王家大宅。

  王府上房供著冰鑒的絲絲涼意裡,王老夫人倚在一張紅木鑲翠坐榻上,半闔雙目,聽著珠簾後樂伎清奏的古琴樂,悠悠一歎:「傅家,竟是不成了。」

  她記得那傅門邱氏,是小門戶出身,這也難怪,若非當年唐素嫁了傅三郎,又生出個被冊爲太子妃的女兒,這傅家原是連二等世家也混不上的。

  可哪怕只是略有些體面的書香小戶掌家人,也斷然做不出這等愚蠢之事。

  智識不足,情有可原,家學淵淺,也可以藏拙。可丟人現眼至此,將臉面當屐齒踩在腳下還洋洋自得,大肆宣揚,便只能說明,此氏氣數盡了。

  那廂,傅老夫人咬著牙在曬得滾熱的青石板上支撐了一陣,只覺頭暈耳鳴,帶來的兩個僕媼輪番向門內喊話,卻也叫不出傅小娘子。

  這卻和她們之前預想的大相徑庭啊。

  傅老夫人實在跪不住了,才要扶著王媼起身,忽聽一道沉然的開門聲響。

  終於坐不住了吧!傅老夫人幾乎是目中帶著怨毒抬起頭,每一顆唾沫星兒上都醮好了尖刺,正蓄勢待發,卻發現那並非是傅簪纓府上的大門,而是旁鄰的那道府門。

  一位身著紫紺輕紗袍的年青男子立在台階上,玉面敷粉,氣質華貴,冷冷地俯視著她。

  「閣下便是傅氏的老太君?方才本王聽說,尊駕嘴裡口口聲聲叫嚷什麽,‘正經嫡祖母不奉養,反而奉養那外道的’,本王不解了,這說的是吾家太妃老娘娘?傅中書的尊親,原是這等頭臉,讓本王找找,你的第二顆腦袋長哪了?」

  傅老夫人當即嚇出一身冷汗,腿腳一崴,又坐回了地上。

  聽這話意,她難道把徽郡王本尊惹出來了?可……方才她字字句句針對的都是傅簪纓啊,可絕沒有對太妃娘娘有半點不敬的意思。

  徽郡王父子不是以純孝著稱嗎,他眼見傅簪纓不敬尊長,難道不該屏棄於她,爲何還要幫口?

  還不待傅老夫人解釋,兩條衢口外的一戶府邸忽地漆門大開,一個綠裙小婢提著一桶洗菜水出來,三步並作兩步,到得傅老夫人跟前,奮力一潑,正灑在邱氏三嫗腳邊。

  污水蜿蜒流淌,在那三個加起來有二百歲的老婦人裙裾上洇出一大片污痕。

  小婢潑完也不言語,瞪視老婦一眼,踏著軟舄返身回府。

  傅老夫人有生以來,何曾受過這等份兒的侮辱,她盯著那門閥辨認,卻見碩然兩個燙金大字掛在門楣上,正是「謝府」,登時眼前一黑。

  ——怎麽謝家也來爲那個與天家作難、不恭不順不孝不悌的東西出頭,他們、他們便都不嫌丟臉嗎?

  此念才罷,邱氏又見徽郡王右側相鄰的那幢府邸,自門口緩緩走出一位銀絲滿鬢的老婦人來。這位老婦人同她一樣拄著一根筇杖,衣著卻是一襲莊雅的直裾素袍,領緣暗繡竹蘭紋樣,在陽光下行走,漾動出的蘊藉光采靜美非常。

  「老姊妹,這又是何必呢。」

  老婦人一開口便是清婉的南音,「不妨勸你一句,給旁人留條路,便是給自家兒孫留後路。世事多圭角,她一個小女娘活得不容易,又豈經得住你來催逼?」

  傅老夫人看著眼前之人,赫然是與她做過幾十年近鄰的楚司空夫人,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

  怎麽,就因爲當年唐素換了一間烏衣巷的宅子給你們楚家,也犯得著你眼皮子淺地巴巴出來給她女兒出頭?

  邱氏忽然有種四面楚歌的感覺。

  可是今日已然走到這一步了,她可是帶著拯救傅氏一族的信念而來,這場戲是唱也得唱下去,不唱也得唱下去了。

  而且正因這一家兩家的都在此看著,她才更得頂住這口氣,換個角度想,這不正是她一開始想引人旁觀的目的嗎?

  只要她拿出最後的殺手鐧,讓傅簪纓知道怕,她的顔面就不會掉到地上。

  想到此處,傅老夫人的目光像兩根鐵楔一樣堅定,在兩媼的左右摻扶下艱難地站起來,不看別人,只衝著眼前的那道門,攢盡一身力氣高聲道:

  「傅簪纓,你是否真要一意孤行,任憑你父親的名籍從傅氏族譜上抹除也在所不惜?若果真如此,老身這便做主,永除你父女二人名籍,你父不再是傅氏子,不再受傅氏香火供養,你也再非簪纓世家的女兒,永墮庶籍——你思慮清楚,切莫後悔!」

  此言出口,徽郡王和楚老夫人阻攔不及,都大驚失色。

  要知當朝,士庶之間,天壤之別。

  鏗鏘有力的餘音在長巷中回蕩,飄過黛瓦高牆、柳池樾陰,清清楚楚傳進簪纓所在的廳堂。

  屋內婢子皆失色,面帶驚慌地看向小娘子,這忤逆親尊、族譜除名的罪責有多大,連她們這些做奴婢的都一清二楚。

  單單如此也罷了,其中又涉及小娘子亡父的身後清譽,一個弄不好,小娘子便要背負這個心理陰影一世不得安生。

  何其歹毒的老婦,這是要將小娘子往死裡逼!

  連杜掌櫃都帶著一幫家僕趕了過來,怒眉豎張,擺出要大幹一場的架勢。「小娘子別怕,我去將人打走!」

  簪纓眉目略略低垂,澹靜地坐在原處,仍是不動如山。

  她撂下杯盞,指尖有些發抖,用左手壓了一下右臂,鎮定下來。

  不是害怕,是憤怒,怒於她阿父的先靈被這老婦口舌玷污。憤怒之後,簪纓卻是微微失望地歎了口氣。

  她等了好幾日,還以爲他們能有些新鮮的招數,原來不過是,禮教殺人而已。

  搬過來的這幾日她並未閑著,除了開始看阿父留下的書簡,她也從杜伯伯口中得知了不少阿父阿母從前的事。

  庭外,豔陽高照,一室清涼的堂中,白狼弭耳掉尾地踱來,團著身蹲踞在玉衣女娘身側,利齒微露,狼眸冷鷙凝視堂外。簪纓穩坐檀案之後,張臂拂動雙袖,一雙流仙廣袖如波浪般漾開,又平整地鋪落在茵席上。她疊手落於膝前,腰背纖直,下頷微揚,平靜道:

  「傳我的話——我聽說,當年我阿母嫁入傅府,邱氏爲難新婦,我阿父不願忍讓,便曾欲與傅府斷絕。是我阿母顧念阿父的聲名,用一府與近鄰易宅,方建蕤園,彌牆鬩,掩家醜。我不才,無阿母之足智,無阿父之氣量,今日邱氏到我門前,敢拿尊慈說事,辱我可忍,辱我父母寧死不忍。

  「今日我代先父決意,不是傅氏要除我父女名籍,是我父女要與傅府劃清界限。聽說族譜除名要請族老,入祠堂,蓋押章,不是你邱氏一人一言能定的。你自去請人,到時我必登門。」

  說到這裡,簪纓眸色瀲灩欲滴,此日第一次咬了牙:「若十日內你傅家請不齊宗族元老,開不了傅氏宗祠,我去請,我去開。這押章,你傅氏是蓋也得蓋,不蓋也得蓋。」

  言罷,簪纓喉聲微啞,在心中補了一句:

  五日之期,還剩最後一日。

  這些人不是想拿捏她的軟處嗎?前世她前怕狼後怕虎,可這一世她什麽都不怕了,她甚至突然希望這最後一日能拖延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她喜歡看這些人不捨得斷腕自保的掙扎樣子,不捨得,那塊腐肉才會越爛越深,一片一片剜的時候,才會越疼。

  廳堂靜得針落可聞。

  人去傳話,簪纓的手背忽然覆上一片毛絨絨的觸感。

  她低頭,眸底燃燒的冷焰一瞬間熄了下去,鼻音甚至有些軟儂:「是不是覺得我太壞了?」

  她在狼頭上親昵地揉摸一把,目光灼灼,「更壞的且還有呢。」

  小娘子的這番話由杜掌櫃親自傳出門去,傅老夫人聽後呆滯半晌,險些又一屁股坐回地上,流出的冷汗蟄了眼。

  「……老身聽岔了還是你、你說岔了,她她怎麽敢,這是大逆,是大逆!」

  長巷拐角處,自從傅老夫人出府後便一直帶人綴在後頭的徐寔,眯眸看看日影兒,見時候差不多了,對身後的兩隊騎甲兵道:

  「去吧,按大司馬的意思,老人家喜歡跪,就讓她跪到舒心爲止,留下一口氣能去祠堂簽押就成。只是換個地兒,別在烏衣巷裡了,免得擾貴人們清靜。」

  「哦。」身著文士布衫的軍師想起什麽,補充一句,「一會兒傅家若有人來求情,那可是一家子仁孝的子孫,誰想替老夫人跪,千萬別攔著,有福同享,人多熱鬧。」

  與此同時,傅府大門口前,傅驍聽得門客傳來的消息,像在聽天人說夢話,立在地上,如一段被天雷劈中的焦木。

  「你聽錯了吧……」

  不止他的聲音在抖,身子在抖,這位傅中令的兩隻瞳孔都似在止不住地顫唞。

  「母親不是去淨雲寺上香了嗎,怎是去了烏衣巷。下跪……跪個小輩……她不是市井潑婦,她是誥命啊!是中書令的母親啊!我傅氏是名門啊!!母親她,豈會如此行事……」

  傅驍面目猙獰,忽然哇呀一聲,顛跳起來用力拍打車軾,長啼:「駕車,駕車!完了,傅家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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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跪!

  徐寔吩咐罷,甲兵應聲而動。邱氏還坐在地上做夢呢,一對黑甲衛如兩座高塔左右夾來,拖著邱氏來到烏衣巷外烈日當頭的衢口,聲如洪鐘:

  「跪!」

  邱氏像一隻面口袋似的被擺布著,天旋地轉間,仍接受不了眼下的事實,仰頭看見道口指指點點的行人,臉色紅似豬肝,兩耳嗡嗡作響。

  「你們豈敢!老身乃誥命婦,家兒是中書省令公,老身長子還是北伐建功的社稷之臣……」

  她欲從地上爬起,話音還未落,又有兩個面口袋被扔在她身旁,正是王媼和李媼給她作伴來了。

  徐寔冷冷掃視那斯文掃地的老婦一眼,從隨扈手中接過一隻兩臂長的長條扁形錦盒,向傅小娘子府門行去。

  府門下的杜掌櫃見了他,又見到來此爲小娘子撐腰的黑甲衛,向徐寔拱拱手,將人讓進府中。

  二者並肩,誰也沒有回頭多看那個在巷口哭叫的老虔婆一眼。

  東堂,簪纓發作過後,正雙手環著狼頸低頭默默。

  見徐先生至,她目光一下子亮起來,起身直朝外看,「小舅舅來了嗎?」

  徐寔在檻外的木廊子上脫了履,輕撣大袖,捧篋步入堂中微笑:「主上沒來,遣在下來給小娘子送兩樣物件。」

  又道:「外頭雜事小娘子全不必理會,親衛會處理乾淨的。」

  說話時,他一直小心留意著傅娘子的神色。

  此前,徐寔與邱氏的馬車可謂是腳前腳後到的烏衣巷,礙於主上有過交代,他全程聽完了傅老太婆放的厥詞,忍得牙根發癢。

  大晉自天子以降,孝道爲先,這一字就是一座越不過的高山,一片不見底的深淵,徐寔深知這番話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娘來說,是何等的威懾與壓迫,他不敢想像傅小娘子聽後會如何。

  可他沒想到,傅娘子會那般果決地回言,稱得上一句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好靜氣,好膽魄。

  可徐寔依舊擔心,她的女兒受委屈。

  簪纓卻只好奇地向先生手裡張望,「是什麽?」

  徐寔便打開那盒子的上蓋,只見其中臥著一張不知何木製成的小號木弓。

  那弓形古拙流暢,曲線宛如工筆一氣呵成的仕女側影。弓身上,每隔三指寬,又如琴徽般銼入一粒小小的紅色寶石,一共七顆,第一眼看去低調不揚,與木色映襯,卻是格外精巧別致。

  小弓之下,還壓著一柄同木色的馬球杆。

  簪纓從前曾見四公主和五公主在華林園玩過,自己卻不曾碰過。一見此物,她心中煩惱霎時一掃而空,小心地拿在手內,竟是不輕不重,正合自己的手感。

  不得章法地輕揮兩下,也有如臂使指之感。

  「大將軍說了,小娘子務必好生進膳睡覺,待養好氣血,正好教小娘子玩樂。」徐寔笑著加了一句,「將軍親手做的弓武,殊爲難得,小娘子收好。」

  簪纓本就握著馬球杆捨不得放下,聽是衛覦親手所做,掌心裡打磨得圓潤的硬木忽然便似有了溫度。

  女孩頰邊抿出一對清淺的梨渦,不甚明顯,卻很安恬。她輕道,「小舅舅疼我。」

  徐寔交代過東西,問:「小娘子可有話帶給大將軍?」

  簪纓輕輕福身:「代我請小舅舅安,多謝小舅舅饋贈。」

  徐寔微頓,看著小女娘清亮無霾的目光,知道問不出別的話來,便頷首而去。

  只是走至堂門處,他到底不忍心地回過頭,又多安慰一語:「在下雖不知當年京華中事,卻知唐夫人犖犖豪情,玲瓏八面,不與宵小計較是不足道也,並非懼了他們。是以小娘子無論如何行事,都不算違背父道母道,毋需愧疚。」

  簪纓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是不會愧悔的。耳聽此言,她心中一動,稱是,忙忙追問的卻是另一事:

  「先生也認得我阿母,也與我阿母熟識?」

  徐寔斂起的眼波如春水,那樣一位耀眼的佳人,他豈能不識得,豈能不難忘……

  這位年過不惑的南畝耕士最終只是低道:「你阿母,是個很好,很了不起的人。」

  他前腳剛走,徽郡王夫婦便因邱氏上門胡鬧的事,趕來安撫簪纓,這且不提。卻說兩刻鐘後,一輛通幃犢車攆火似的趕到了烏衣巷。

  從車上跌下來的正是傅驍,下車時這位中書令差點被踏凳絆倒,撞歪了頭幘,也顧不得。

  他當頭見一班黑壓壓的精甲撞進眼裡,正午酷熱的太陽下,老母親就跪倒在行人往來的衢口。

  傅驍如同被無形的巴掌左右開弓摑在臉上,火辣辣地疼,連聲叫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他趨至近前,更爲清楚地看到了母親的狼狽。只見傅老夫人鬢髮垂落,臉上分不清是淚是汗,嘴唇哆嗦,胸口起伏,袍擺處還沾著不知是什麽液體的汙跡。

  這哪裡還像一位持家掌饋的世家老太君?

  傅驍心內含酸,已知自此刻起,清河傅氏的裡子面子,是再也沒了。他抖聲輕問:「母親傷到何處沒有,先起,先起來。」

  他欲要將人扶起,兩名甲兵將佩刀一橫一抹地叉在傅驍面前,鐵面無私。

  傅驍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大司馬手底下的人,既怒且怕。

  那日安兒和傅妝雪從西山硬生生走回傅府的陰影,還歷歷在目,他亦聽說過關於那位大司馬如猛虎長蛇,殺敵如麻的傳聞,他怕,可也不能讓母親把一條命都交代在這兒,只得捨下身段,左躬右揖地說情。

  好話說盡,甲衛不動毫分。

  「驕奴……」邱氏此時終於轉過彎來,隔著圍守的精兵看見次子,濁目中湧出淚水,癟著唇吞聲啜泣,「兒啊,你快救救母親,我不要跪在這裡……」

  這裡人來人往,全在看她,太丟人了。

  傅驍紅著眼狠跺腳,「母親啊,您糊塗!兒早說過要以緩柔爲上,讓您不要有過激之舉,爲何就是不聽?您以爲倚老賣老威逼小輩,便能逼人就範,殊不知丟的是我傅氏的臉。」

  邱氏蓬發淚眼,形容可憐,「我一心爲了傅家,豈知會如此,周燮再三保證此計必達,我以爲可以……」

  傅驍聽到那名字,頭腦一懵:「誰?」

  邱氏以爲兒子沒有聽清,以帕蒙臉嗚聲道:「周燮,我向他問計……」

  傅驍又豈會不知那周燮是何人,此人本是長兄身邊的一個小小幕僚,寒門出身,靠著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蟲蠅附驥,賺到一個七品小吏勾當。

  十五年前的那場北伐之戰,長兄傅容出任持旌使臣,三郎爲從使,隨征北大將軍劉洹赴兗州陳留郡,與羯人建立的後趙國爭奪黃河一帶的控轄之權。

  隨行簿吏中,就有這周燮。

  那場戰事,可謂大晉三次北伐中最爲慘烈的一次,北朝騎兵兇悍,又熟知地形,劉洹大軍幾次有傾滅之險,折損十之有七。

  最終是兄長冒死從犬洞潛出圍城,懷揣國書與旌羽,前去鮮卑高辛氏部落求援,方出其不意,扭轉敗局。

  然兄長在回轉的路上不幸被羯兵截殺,三郎和幾個從吏也未挺過那最後一場亂軍廝殺,傅家出征的人,最終死裡逃生回來的只有這個周燮。

  回京後,周燮憑功一路做到了揚州郡治中從事,從一個七品寒門,一躍成爲五品官吏。要知在九品官人制度下的晉朝,寒門出身的人,最高也做不過六品,周燮已算是個特例。

  而傅家老太太,好像特別喜歡幹愛屋及烏的事,看在周燮是陪伴長子走完生命最後一程的人,又千里扶回家主的靈柩,對他格外照顧,還親自爲周燮說合了一樁親事。

  此事在當年,同樣在世家間引起過一陣議論,邱氏事先也是瞞著傅驍,等傅驍從別人嘴裡聽說母親給一寒士子牽線說媒,心都要驚裂了。

  他實在想不明白,這便是所謂的「愛子如命」嗎?對待亡子身邊的一個小小文吏,竟也能青眼至此。幸那周燮還算有幾分才幹,頗得上憲賞識,這件不大不小的風波才算遮了過去。可傅驍依舊不喜此人。

  果然他預感不錯,今日,此子又來壞傅家事!「母親,您事先不問過兒子,卻信由一個外人?」

  傅驍就知道,這樣一個又陰又毒的招數,根本是坊間無賴的法子,母親她如何想得出來?周、燮!傅家待他不薄,他究竟想做什麽?

  「您可知,今日之後,孩兒的官聲,你孫兒的前程,傅氏世代的名譽,都被你這一跪斷送了!」

  邱氏聽見這話慌了神,白著臉哆嗦:「怎會,陛下一向厚待我傅家……」

  傅驍淒然閉了閉目,母親當真不知道嗎,陛下厚待傅家,只因未來的太子妃出自我家啊。

  他望著跌在那青石道上孱弱欲倒的老母親,目光既悲且涼,血紅著眼長歎一聲:

  「罷,阿母生我養我,兒子今日便捨了官名不要,這就去向陛下辭官求情,定救阿母一救。」

  他想不到除此以外,還有誰能令大司馬收兵,眼下只有寄希望於陛下仁慈了。

  「兒……」這句話如一張定鬼的符咒,一下拍在邱氏的腦門子上,驚得她的魂兒都顫了。

  她一世綢繆,所爲的便是傅氏兒孫官能越做越大,傅氏門楣一代比一代興旺。她的長子要配享太廟,她的驕奴要位列宰執,她的安兒要做太子最倚重的從龍之臣,這才行啊!這才行啊!

  辭官,豈非比挖去她的心肝還疼?

  「驕奴別去,別去!你可是副相,是朝廷股肱……」邱氏站不起來,淩空伸手向前掙扎著爬了幾步,邊哭邊道,「不然咱們去求一求王氏,王傅兩家是姻親,求王氏說個情還不成嗎?再不然、母親去給阿纓賠個不是,對,賠不是……她心腸軟,不會坐視傅家出事不管的……」

  傅驍背對著她,充耳不聞,木然地解下頭幘與官印綬帶,走向那已經看傻了眼的車夫旁邊的馬車。

  才將登車,另一輛馬車擦肩駛來,卻是在太學授課授到一半的傅則安,聞聽烏衣巷出事,立即曠了職匆匆趕來。

  傅驍看見風華正茂的侄兒,一直含在眼眶的那滴淚終是滴落。

  他在面色慘白的傅則安雙肩上重重一按,「安兒,傅家——」話音難繼,只餘搖頭。

  而後,傅驍登車向宮城而去。

  傅則安則怔怔地走向伏在地上的祖母,低頭望著神容慘淡的老人,「祖母,是真的嗎,您當真去威逼阿纓?您是想,活活把她逼死麽?」

  「安兒……」邱氏已知災難臨頭,再不復片刻前的囂張氣焰,趴在地上哀哀落淚,「你快去追回你二叔,不要讓他進宮辭官……」

  傅則安憫然地看著祖母,偏過頭,目光隱疼地望著那條長而華美的黛瓦長巷。

  他既不知道,祖母怎會如此昏聵,也不敢想,阿纓聽到那些話該是何等心情。

  他那日在行宮下脫口說了句「遺腹子」,後悔莫當,而今日阿纓所聞,卻比那日更酷烈殘忍十倍百倍。

  在他心目中的祖母,原本一直都是慈愛而善斷的,哪怕性格剛硬一點,也只當是老人家的一點固執,並無壞心。可今日她出此下策,逼淩小輩的行爲,像突然捅開了那層粉飾太平的窗紙,才讓傅則安恍悟,原來家裡人在對待阿纓的態度上,一向是如此隨意慣了。

  從祖母、二叔、再到他自己,其實內心深處,一直認定了阿纓乖巧懂事,只會聽從,不會違逆。於是他們便吃定了她,如桑蠶食地一步步去……

  欺她。

  傅則安蜷緊的指尖刺痛了掌心,愧怍地收回目光。

  那條巷子裡,有他的未婚婦,也有他的妹妹,可他已羞於向她們求情。

  他看看祖母,咬唇朝看守的甲兵揖手:「懇請參軍容情,祖母年高老邁,經不起折騰。在下願替祖母受責,跪多久都行,可否高抬貴手?」

  他深知今日的事錯在祖母,可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長輩受苦而無動於衷。

  中參將林銳支牙一笑,「這話爲何有幾分耳熟呢,哦,是了,那晚在行宮外,傅郎君替令妹求情,也是這套說辭。當時卑職怎麽回答的來著?」

  ——「傅郎君想替是替不了的,若想同當,悉聽尊便。」

  於是那天夜裡,傅則安陪著傅妝雪一步步走回了家。

  傅則安垂下眸子,頃刻的沉默後,無聲脫下官衣與冠纓,疊置整齊放在一邊,背對烏衣巷,撩袍跪在祖母身旁。

  「安兒,你別跪啊!」邱氏一下子哭出來,「你快回去,不要在這裡被人看著。祖母不礙的、祖母真的不礙……可你今後的路還長啊,你是後起俊傑,是江離公子,人人都贊你,人人都慕你……」

  邱氏嘔啞的哭音如啼鴉泣血,「祖母求你了,不要在這裡……」

  傅則安在老婦的泣不成聲中閉上了眼。

  他情知無法解救出祖母,眼看著長輩跪倒而自己站著,他自己的心關過不去。

  陪祖母跪,是於心不忍。

  背對長巷,是心中有愧。

  耳聽祖母淒苦的聲音,他卻在想:祖母有錯,卻到底將她的一腔柔愛都給了自己、給了阿雪,卻一絲一毫都未給阿纓。

  而他自己與阿雪即使只相認短短數月,爲了彌補她,也將自己的一腔友愛都傾注給了阿雪,

  同樣,也一絲一毫都未給阿纓。

  傅則安忽然紅了眼。

  徐寔回到行宮復命時,衛覦正曲膝箕坐在殿宇外那座白玉長階的頂端發呆。

  彌天的高陽灑了他通身,宛如給那身帝釋青襴袍鍍上一層暗金。

  徐寔將烏衣巷發生的事,與傅老婆子的惡毒言語,以及傅娘子的回敬一字不落轉述一遍。

  衛覦指尖捏著枚紅銅打的槊纂兒,懶洋洋坐在那,好像只在曬太陽,半晌沒應聲。

  「她神態如何,受委屈不曾?」

  徐寔就知道他會問這個,早留意過了,微微一歎:「未見如何難過,見了我倒很欣喜,連聲問主上是不是也去了。」

  衛覦微默,「還說了什麽?」

  徐寔搖頭,「只是愛不釋手地摸著那根馬球杆打量,我問了兩回,小娘子也未曾訴苦,還讓我代話向主上道謝。」

  可他進門之時,分明看見小娘子將頭伏在狼頸上,姿影鬱默。

  「其實本來不用這麽折騰的。」徐寔也算老成端持的人,可這句話他忍了一路,不吐不快,「將軍一早便讓人盯住宮裡和傅府兩頭的動靜,咱們的人早知傅老太太要去烏衣巷,爲何不攔住?爲何非要讓傅娘子聽見那些醃臢話,非等她自己決意後再出手?」

  衛覦驀然抬起森黑的眼,「軍師,你關心則亂了嗎。」

  徐寔駭然失語,便聽他冷沉道:「從前在皇宮那個籠子裡,今後在我這個籠子裡,有何區別?」

  「你看不出來嗎,那孩子不願意的。」

  衛覦捏緊手裡的銅纂,血肉之手,竟將那金屬握出吱扭一聲響。

  可捏得再緊,最終還是淡淡地鬆開。

  保護一隻雛鷹的方法,不是不讓她飛。

  徐寔屏息惕望著衛覦,將肺子裡那口氣,慢慢慢慢地吐出。

  ——自己關心則亂是不假,可大司馬若不是關心則亂,又怎麽會露出這種殺人的眼神。

  「什麽?傅老夫人她瘋魔了不成?!」

  顯陽宮中,庾氏聽說烏衣巷的荒唐事,半盞茶潑在地衣上,瞳孔微顫,啼笑皆非。

  她是讓傅府向傅簪纓施壓不假,卻不是讓他們使這種無用的下三濫的招數,尤其當著幾大世家的面,大張旗鼓地撒潑打滾,只會是自取其辱。

  庾皇后胸口哆嗦幾下,發出了和王老夫人同樣的喟歎:「傅家,不中用了……」

  「娘娘,」大宮女關雎憂心忡忡道,「聽說傅中書聽信兒後,脫冠去太極殿辭官告罪,求陛下原宥其母無知失德。陛下即遣了原公公去烏衣巷,卻仿佛不是幫著傅家,而是去安撫傅娘子的。原公公手上還捧著個盒子……」

  庾皇后預感不詳,「可知何物?」

  「娘娘!」這時佘信躬著身從殿外來,一臉驚慌失措,「打聽出來了,原公公手上拿的是、是城南兩處皇莊的産簿……」

  庾皇后騰然起身,眼尾與鼻翼兩側保養無痕的細紋,都似一瞬裂開來,「陛下是要妥協了麽……是了,漢鼎和廟器動不得,陛下竟用皇莊、竟捨得動用皇莊去添補。」

  她笑了兩聲,那笑聲裡充滿不甘與不平。關雎看著皇后娘娘陰惻的神色,心頭一跳,低低提醒道:「娘娘,傅娘子說的五日……明個便是最後一日了。咱們這頭……」

  還什麽都沒有整理。

  「陛下那邊已經鬆動了,咱們再不開庫清點,便來不及了。」

  關雎本著顯陽宮大宮女的職責,從大局考量,不得不殷切提醒主子,「娘娘還沒看出來嗎,如今傅娘子是豁得一身剮,連和傅家除名分家的話都說得出來,連世族身份都不要了。奴婢真怕過了明日,她會不管不顧地跑到州尹府那裡敲鼓,廣而告之皇后娘娘欠、欠……」

  後面的話她不敢說了,庾皇后驀然醒悟:是啊,現下傅簪纓像個小瘋子一樣到處咬人,什麽丟人事幹不出來,偏偏仗著大司馬的勢力,誰都動她不得。

  自己若再不捨下一塊肉去,只怕下一口咬掉的,就是她身上的肉了。

  她籌謀了這幾日,不成想到頭來,還得向那個玩意兒服軟。

  庾皇后沉目切齒。

  好狗兒,便先喂你一口飽,再哄你進窮巷,捉回你一頓好收拾!

  太子從行宮帶回來的那張清單,她打一開始便沒打算還,於是也就不曾仔細看過。眼下無可奈何,這取來一看卻發現,上面羅列之物之多之雜之繁,全然超乎她的想像。

  庾氏隨眼掃到一行字,噎道:「四十八斤香篆,本宮是什麽丈二金身,用得了這麽多薰香??」

  關雎難堪地提醒:「娘娘忘了,您說唐記的七寶犀香獨具一格,這些年分賞出去的,還有被小庾夫人搜羅走的……」

  唐氏之香,妙就妙在秘方獨絕,無可替代。顯陽宮若要按絹布上備注的那般原原本本還回,只能是從唐記的香鋪買來,再送去。

  可內監出去打聽回來的消息,更令人吃驚:「回娘娘,唐記的七寶犀香三日前忽然價格大漲,由千錢一兩,漲到了萬錢一兩。」

  萬錢一兩?!那一斤便是十萬錢,四十八斤,就是足足四千八百貫。

  她從哪裡去弄這四千八百貫?

  庾氏緊咬銀牙,陡然明白過來,原來那丫頭,早已做好了套在等著她。

  這還只是那長長賬單上,最微不足道的一樣。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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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還

  天色昏昏向暮,白日的暑氣仍餘留未退,原璁奉旨到烏衣巷時,傅家祖孫還跪在原地。

  那些玄錦玄靴的北府驃騎圍守嚴明,縱使重甲加身,汗也未見一滴。爲了給往來觀覘的行者照個亮,特意加了燈籠,於是便照出早已支撐不住的傅老夫人跪躺在地,嘴角慘白,虛汗淋漓,胸膛像一口破風箱呼呼的倒氣兒,任傅則安心焦如焚也無濟於事。

  見原公公來,傅則安抬起通紅的眼眶,忙問二叔如何,傅老夫人聞聲掙扎著仰脖兒,嘔啞著嗓子問:

  「天使大人……我兒他不曾辭官吧?求天使向陛下美言幾句,我兒素來兢業、恭謹……」

  原璁以帕掩鼻,皺了皺眉,嗓音含著冷漠的低柔:「傅中書啊,還在太極殿前跪著呢。老夫人今日可是鬧出了建康城百年來沒有過的新鮮事,可不是簡單的辭官二字,便能解決的,過後問不問罪,都未可知。」

  邱氏聽後,絕望地悲鳴一聲,栽倒在地。

  「祖母!」

  原璁皺皺眉,申斥歸申斥,過後又轉向中參軍。來前他得到陛下暗示,多少還是得與大司馬的人講情講情,畢竟若真跪死了一個,不好看相。

  林銳聽到原公公勉爲其難的求情,勾起唇角:「原公公是曉得我大將軍脾性的,非卑職不容情,公公完不成差事,回頭頂多被陛下數責幾聲,大將軍的軍令,是真殺頭啊。」

  他支起森白的牙齒一樂,「不然,您親自上西山行宮問問大司馬去?」

  原璁心底打了個激靈,心道果然什麽樣的人帶什麽樣的兵,他有幾顆膽子,敢去惹那尊煞神?

  求情本就是捎帶手的,原璁堆起假笑,呵呵兩聲,便撂下手不再管了,還是將東西送到傅娘子手中要緊。

  他手持檀盒叩響府門,卻是杜掌櫃親自來開的門。

  杜掌櫃立在檻內的階臺上,一見面就皮笑肉不笑道:「喲,是哪陣風將禦前總管大人吹來了?」

  原璁今日就是挨懟的命,卻還得討好人家,扮相笑道:「陛下聽聞小娘子受了委屈,特命老奴來探望小娘子的。」

  而後捧上裝著皇莊賬簿的盒子,壓低聲音:「國鼎難移,這兩所宮莊,都是一等一的沃土良田,還請小娘子笑納。」

  杜掌櫃諱莫如深地撚動三綹三羊鬚。

  雙方都知道,宮裡派人來明爲撫慰,實則是爲抵平鼎器禮器的賬。可同不同意這個交易,還要看傅娘子的意思,杜掌櫃硬梆梆撂下一句:「等著。」回身往裡院去請示。

  原璁滿臉苦笑。

  東院裡,庭燎薰亮而靜謐,堂屋中的青瓷綿羊燈槃也掌上了燭火,將一室寬平的楓木地板映漾出澄澄水光。

  簪纓正跽在幾席上煮茶,長而軟的廣袖堆在股膝兩側,與柔白的裾緣含混依偎在一處,給那纖曼的身姿添染出一種柔如花雪的美。

  聽到杜掌櫃傳報,她側過臉想了一想,道:「可。」

  說實話,那些笨重生鏽的銅鼎與裂痕滿布的舊朝琮器,於國是社稷象徵,於她卻無用。之所以在賬冊卷首大記一筆,一是爲明心志,也爲狠撕一撕宗室的臉皮。

  如今看來,皇家原來還要一分臉,那麽自然得付出相應的代價。

  宗室的百畝禦田,實惠多了。

  簪纓眼裡浮現出一點暢快之意。

  那廂原璁得了首肯,大出一口氣,忙不疊交接,隨引路小婢至東堂廊下頭。他不敢走近,隔著門遙遙一拜:

  「奴才給傅娘子請安。」

  簪纓不睬他,對著風爐低垂長睫,手持竹杓舀出一勺滾沸的茶湯,傾入葵口青瓷盞中。

  原璁半晌不見回應,不由仰覘。燈下情景卻是仕女低眉,長睫似羽,纖髾分茶,翹指如蘭,燈燭的淺澄光色渡在女子的側顔上,靜美不可方物。

  他趕忙垂首收回視線,心中納罕:從前在宮闈所見的傅娘子,同樣是淑麗的,卻無此般澹澹如萬頃水波的靜氣,這氣度不像從庾皇后手底調理出來的,倒有幾分比擬衛娘娘……

  他心頭微凜,不敢再想下去,訕笑著說:「小娘子近來可好,陛下這幾日常掛著小娘子,想念小娘子做的一手好茶湯,說小娘子何時空了,不妨回宮小聚,那裡永遠是小娘子的家——」

  原璁的話音戛然而止。

  因爲在說到「家」字時,簪纓的動作頓了一頓,隨即端起面前的茶盞,慢不經心地傾倒在地。

  由左到右,酹地一線。

  此爲祭死人。

  「小娘子你……」原璁色變。

  簪纓挑起眼線,神色不動地問:「皇上這是要降罪麽,聖旨何在?」

  原璁艱難地擠出一絲笑,「這是陛下的家常話,絕無逼迫,更非降罪,哪裡有聖旨,小娘子莫誤會了陛下。」

  「既無聖旨,便恕不奉陪了。」簪纓說完,疑惑地看著門外之人,那嗓音甚至仍然軟糯無害,「原公公還有別的話?」

  原璁哪裡還敢多呆,躬身告退。

  轉身時他抹了把鬢角,竟有濕意。

  回想方才傅小娘子的短短數語,無一字不和氣,卻就是令人無端的驚疑難安。

  夜半,整個傅府空如墳塚。

  打從晌午便出門上香的老太太沒回來,一家的頂梁主宰傅驍沒回來,傅則安也沒回來。

  諾大的府邸眼下全由二房夫人孫氏支撐著,前廳燈火通明,她一趟趟差人去宮門外打聽,一趟趟派遣家人去同傅家交好的官秩家中,請求援手。

  前廳火急火燎著,住在離老太太上房最近的遜梅軒中的傅妝雪,只知祖母和兄長夜未歸家,卻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何事。

  她讓身邊的小丫頭阿願去前頭打聽,孫氏卻不願與她多分說,只一味道:「無事,請二娘子早睡吧。」

  傅妝雪心中卻愈發不安,阿願是個半大的孩子,天真安慰著:「興許是老太太回城晚了,二爺與大郎君去接人,又或馬車半道壞了,以此耽誤了。二娘子莫擔心,不會有事的。」

  傅妝雪白著臉搖搖頭。

  阿願怎麽能明白她的心情呢,不,任何人都不會明白的。從簪纓阿姊退婚那一刻開始,一切就背離了她的初衷。

  傅妝雪原本並不是想攪黃太子殿下和簪纓阿姊的婚事的,她也從沒想過,讓簪纓阿姊離開傅府。

  她怎麽敢。

  她的母親是個胡族女子,在南北朝廷交界的邊陲亂城,胡人俘治的漢人百姓苦不堪言,而一個當壚沽酒的胡女,同樣低賤如草。

  更不幸的是,這樣一個女子卻又姿貌出衆。

  娘親曾告訴她,一個女人想在那種地方活下去,就要掌握察言觀色的本領。因爲在那裡,掌人生死的是男人、強壯的男人、做官的男人。

  只要是男人,就會吃女人的那一套,最多是口味不同:有人喜歡柔弱溫順的,有人偏愛剛烈不馴的,有人中意高潔出塵的,也有人愛那外表烈性,關起門來卻放蕩如娼伎的。

  母親教她,「你必須在見到一個男人的三面之內,便判斷出他屬於哪種類型。記住,他是什麽,你便是什麽,男人是風,而你只能做一根草,草,是沒有骨頭的,但草蔓依附東風,可以一歲一榮,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雪兒。」那個女人在死前近乎癔症地抓著她的手重複,「只有活下去。」

  傅妝雪不知母親是否便是用了如此手段,才與父親有了她。總之她沒出生時父親便死了,對她來說,有父如同無父,她依然要與母親相依爲命。

  令傅妝雪印象深刻的,反而是母親向她演示過的,那許多種不同的睇人的眼神。

  都說什麽相由心生,從一個人的眼神便可看出他的心相——其實不是的,眼神也可以後天練成。

  只要猜出對方性情如何,愛好如何,便可投其所好。若對方是粗俗魯男子,你眼波似水,便足以惹人憐惜;若對方是格調高華的公子哥,你目露堅韌與清傲,便可令他動意攀折。

  後來邊城饑荒,母親病死,無數流民從北向南逃亡奔命,傅妝雪活不下去,也被裹挾其中。在那條長長的流亡路上,她就用母親唯一教給她的東西,一次又一次保住了命,甚至幸運地保住了清白。

  但她不敢停下。

  她從未覺得,那是一條尋祖歸家的路,在生死流亡中,她每一日都死守著母親留給她的那塊玉佩,心裡卻不知道,母親口中的那戶大官人家,是否會接受來歷不明的自己。

  即便接受了,她也不過是從一個看人眼色的地方,來到另一個看人眼色的地方。

  哪怕祖母與兄長對待她的憐惜與愛護,已令她喜出望外,她依舊不敢放下自己的武器。

  她怕若不按照他們的喜好,扮演好一個可憐孫女,一個懂事妹妹,他們便會不喜歡自己。

  而遇見太子殿下,也許是她這一生中最走運的事。

  她記得那日,是一個初春的晴日,太子殿下著一身玉白勝雪的大帶襴袍走來,翩翩如謫仙。

  那是一位尊貴高華到讓她不敢接近的人物,傅妝雪並不敢拿自己微末的保命伎倆,去試探當朝太子,只是本能太過熟練,下意識變換了一種眼神,睇去一眼。

  太子殿下回以的目光中,帶起片片漣漪。

  傅妝雪陡然心驚,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她的心願,自那一刻起,全然改變。

  低賤地活了十四歲的她,開始肖想一個至尊至貴之人。

  可即便這樣,她也從未想過擠走傅簪纓的位置。她從家中聽到許多關於那位堂姊的事,她知道這位堂姊出身富貴,且與太子殿下有青梅竹馬的情誼,也聽說她被皇后教導得端莊柔順。

  所以傅妝雪想,她需要傅簪纓這個對比。

  她什麽都不與她爭,只要兩個人站在一起,太子殿下自然便可以發覺她身上的不同。她也並不奢求什麽高品階的名份,只要太子殿下能分給她一份關注,於她同她阿母那苟且偷生的前半世而言,便已是揚眉吐氣。

  可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傅簪纓要留在原地,不能出現變故。

  一旦傅簪纓有變數,就好比眼下,無論是太子殿下的注意力,還是兄長的關注點,就全都被她吸引走了。

  若傅簪纓執意不回頭……傅妝雪臉色慘淡地揪緊衣帶,有些不敢往下想。

  失去了月光照映的石子,是不會發光的。

  可是根據她的所聞與對傅簪纓的觀察,那分明是一個沒有自己主意,像嬌花一樣天真膚淺的女孩子,所以她實在想不通,傅簪纓爲何會突然決絕地提出退婚,又棄傅家而去?

  蠟燭燃到了底,傅妝雪昏昏沉沉等到了後半夜,終於聽到上房傳出動靜。

  她披了外衫,連忙趕去,看見的卻是兄長背著昏迷不醒的祖母進屋,跨進門檻時,他自己也踉蹌了一下。

  二叔則衣冠不整地在旁,哭喚母親,命人快請郎中。

  傅妝雪被眼前所見驚呆了。

  「二叔、大兄……」她緊張地揪著袖角,聲音怯怯的,「祖母她老人家怎麽了?」

  「孽障!」傅驍不見這小女娘還可,一見這喪門星,頓時新火勾舊恨,「都是你這來歷不明的小妖孽惹出的潑天禍事,明日趁早將你送去農莊,這一世再不許出現在京城!」傅妝雪的心猛猛一跳,猜想這又是和傅簪纓退婚的事有關,卻不明底裡。

  不等再問,又聽傅則安啞然道:「二叔,先給祖母診治要緊。阿雪,你且先回房去吧。」

  傅妝雪看著兄長的背影,睜圓的杏眼中滿是驚慌,「哥哥……」

  「聽話,回房。」

  傅則安的聲音依舊算得上溫和,然而由始至終,沒有轉頭看她一眼。

  傅妝雪看不到他的神情,所有察言觀色的手段都失了效。

  一室的煌煌燈影,家主奴僕,全都背對著她。傅妝雪耳中嗡然一鳴,突然響起那條荒道上,千百個流民爲了爭搶一塊乾餅的嘶吼聲。

  她腳底失重,如陷泥沼。

  五月二十二,台城早朝,司天臺長官郭瑞向天子進言,稱昨夜廉貞星大熾,化氣爲囚,主桃花,犯天樞,宜向東南散金,以克木氣。

  烏衣巷就在宮城東南。

  於是一箱箱金珠玉寶、繡錦奇珍,流水般送入烏衣巷的新蕤園中。

  「還什麽廉貞星大熾,什麽犯桃花,爲了遮臉,真是什麽話都好意思說。」任氏對此冷嘲熱諷。

  簪纓聽了只一笑,心知這是皇家給臉上蓋的最後一層遮羞布。一下子還回這麽多東西,又一趟一趟地搬運,入盡全京城人的眼,總不好大剌剌說是皇室外欠的吧,只好弄出一套天象變異的玄虛來粉飾。

  可只要是個聰明人,哪能看不透其中的玄機。

  這不,東西前腳才運進烏衣巷,王家那頭的帖子便送來了。

  這回不是王三娘的簪花帖,而是王氏家主的請帖,盛邀簪纓參加王家辦的賞荷宴,是時品酒賞樂,結詩交友。

  「六月初一,樂遊苑。」

  簪纓念出上頭的時日地點,心想,王家這是知道自己從未去過樂遊苑,在這上頭下足了一番心思。

  可昨日邱媼前來鬧事,謝氏與楚氏都爲她出頭說了句公道話,唯獨王氏不聞一聲。

  今日天家才有了示軟之意,王家修好的請帖即刻便至。

  平流進取,坐至公卿。既不冒險,也不失機。

  簪纓想起小舅舅對王氏一門的評價,果然恰當中肯。

  杜掌櫃問小娘子要不要答應,簪纓對於該如何與王家接觸,仍有些不得其法,便壓下道:「我再想一想。」

  杜掌櫃見小娘子爲難,笑著出主意,「不如問一問大司馬?」

  簪纓唔了聲,「哪能事事都麻煩他。」

  聽說昨夜直到後半宿,北府衛才將傅家那班人弄走,都是衝鋒打仗的兵將,卻大材小用給她守了半夜崗。

  照這樣下去,她只覺要欠小舅舅越來越多了。

  就在此時,跨院那頭管織造的二查櫃稟進一事,道東宮箱篋陸續送至,他對賬時卻發現,清單上特別標明的一批香囊樣式,被替換成了左春坊織造的禦用香囊,以兩倍之數抵付。

  二查櫃拿不準,來請示傅娘子與杜掌櫃如何處理。

  春堇將話傳進內堂,簪纓聽了,前一刻還像小孩子一樣柔軟的眼波頓時冰冷,哼笑:

  「原來我親手縫制的心意,就值兩個賠一個,好大方的手筆。」

  她低頭略忖片刻,「既如此,將香囊扣下,分發給這些分記掌櫃們的妻女戴著玩罷。他們這些日子忙前忙後,算我借花獻佛,送一件小小謝禮。至於我原本要的,再去找東宮的內侍官問,明白告訴他們,不然東宮有本事也變出兩個皇莊來,抵我幾十個香囊,否則賴賬無益。少還一個,鬧將出去,司天臺好不容易算出的帝座被犯、散金了事,可就了不了了。」

  這頭源源不斷地送著,皇宮裡的太倉署、內庫司、珍玩庫幾大內庫府門大開,沒點算統計完的賬單還有許多。

  內庫司掌司明德欲哭無淚,上頭下達了死令,就給他一日時限,處理的卻是如此多貴重又瑣碎的物件,急得他直抽自己大嘴巴。

  抽完,又頂著兩片紅臉蛋子去找原公公求救:「大總管,原大總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老祖宗!您哪怕給我三日四日呢,好叫我提前找根好梁兒,裁尺白綾……眼下,就一日期限,您去看看內府亂的,二十來個小奴幾來回地對賬裝箱,越急越亂,越亂越急,內府如今根本沒有這麽多的府存銀錢,這個虧空它添不上啊!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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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見過小東家

  明德是掌管內府多年的老人了,六宮妃主見過的奇珍重寶都未必有他過手的多,他心裡頭門兒清,哪有什麽廉貞星犯帝座,這清單上的名目樣樣眼熟,是誰進獻來的,他豈能不知。

  知道歸知道,宮牆內的陰私也不止這一樁。物歸原主倒也罷了,可旨意下得太急,聖上勒令單上之物一件不能差,主子上下嘴皮一碰容易,可他這頭要調度的卻是散往東西六宮的東西啊。

  像唐記年年進貢的絲綢布匹、絨襖皮貨、玉玩瓶器、時興擺件,再至飴糖精乳、茶葉香料、瓔珞鏡梳、佩帶首飾……歷來約定俗成,都是唐記一送進來,便分往六宮做爲四季用度。

  如此,公中賬面上是平的,裡外裡卻省下一大筆挑費。

  現下要填補,他去何地變出來?上頭沒有明說,可府庫裡頭斷是湊不齊的,無非是要他去各宮將從前的獎賞再討回來,煌煌赫赫的天子之家,自立朝起,何曾有過如此上不得檯面的勾當?

  當然這些冠冕堂皇的事,也不是明德操心的,他只心憂,六宮裡有哪位娘娘,妃主,皇子,公主是好惹的?陛下不下明令,爲難的就是他們這些夾在中間的奴才,縱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捱盡白眼冷斥要回來了,總不能讓娘娘們的殿宇裡變得跟抄了家似的吧,回頭還得來跟內府討東西,他還得想法子往回填補,這一還再一填,裡外裡,就是兩份兒虧空。

  這還不算那些已經耗損的,以及貴主們用慣了手不可捨的物什。不說別人,便是聖人陛下,腕上那串子黃檀香木珠戴了多少年,早已盤得烏光綻亮,換一條新的是斷乎不可,那麽內府便要另尋一條與黃檀香木珠價值相仿的珠串補上。

  難就難在,那串珠子的香木産自東海扶桑,不說價值連城,也是千金難求。

  他就算勉強能從庫府中調度出這一樣,填平了賬,後頭卻還有類似幾百件的疑難在等著他。

  說白了,宗室入庫之物皆有數,明德只是個給天子當家的過手掌櫃,就算把他倒掉在梁上放乾了血,他也沒招啊!

  明德幾乎給原公公跪下了:「求大總管指條明路,奴才這褲腰帶就算勒折了腰,也添不上這虧空,再沒法子,腰帶真得往脖子上勒了。」

  「猴崽子急什麽。」原璁站在老槐樹陰兒底下,漫淡地撣撣衣袖,「真完不成差事,你以爲,陛下會拿誰先開刀?」

  明德的冷汗瞬間從後腦勺流到了腳底心,他與原璁本是平級官品,眼下全顧不上了,一個頭磕下去,懇求原璁救命。

  原璁歎息,「看在你可憐的份兒上,給你指條明道也未爲不可。明公公在青溪埭的那兩所宅子,靠什麽買下來的,心裡沒點數嗎?」他哂笑一聲,「在皇親國戚紮堆兒的地方建私府,明德呀明德,你的膽子比我都壯。馬無夜草不肥這話,真真不欺人。趁早兒,或出手折現,或攜上房契,直接往烏衣巷送去吧。」

  明德吃了一驚,不成想此件秘事居然沒瞞過這個老賊精的眼,囁嚅一聲:「那是、那是……」

  原璁不耐煩地擺擺手,「命都要丟了,還惦記那點家私呢,本也不是你的東西,這也算取之於唐,還之於唐。不止是你,趁著還在一把手的位置上,敲打敲打底下那幫子掌事,往常找唐記打牙祭討來的,該還的還,該吐的吐,陛下現下正愁找不著開刀的呢!」

  明德知道禦前總管簡在帝心,不會空口說瞎話,喃喃道:「真有這麽嚴重……」

  原璁望天冷笑,陛下連皇莊都送出去了,東宮太子那最寶貝的一閣子字畫法帖都搬空了,這些人還揣著自己那點兒小算盤做夢呢。

  「虧你們成日叫人家小菩薩,卻只知菩薩低眉,忘了金剛也會怒目?」

  經此一點撥,明德最後僅存的那點僥幸也沒了,他萬萬不敢再怠慢,清單上散落在六宮的物件,就是再不好要,也得往回要了。

  這一來主子們卻不幹了,她們大多還蒙在鼓裡,以爲是內府的奴才要借天象之說欺主,中飽私囊,紛紛鬧將起來。

  繼而又怨恨起皇后,竟放任犬獠如此行事,這與苛待後宮又有何異?

  明德是有苦難言,才從披香殿挨了一頓啐出來,邁進毓寧宮的殿門,當頭又挨了一記砸,卻是湞和公主負氣扔出的夜明珠,脆聲嚷嚷著:

  「要散金憑什麽拿我的東西往外散,這是父皇賞給我的,和傅簪纓有什麽關係!我不給,我看就是司天臺那幫老頭兒胡說八道!」

  那夜明珠骨碌碌滾到明德腳下,哢然一聲,裂了隙。

  明德的心也跟著裂了,得,又要內府出錢補了,照這樣左抿一筆右銷一件,他離升天也快!

  湞和小孩子脾氣,任明德好話說盡,她依舊不依不饒。

  梁妃放任了一會,方命女使袖出一本冊子交給明總管,神情安和:「這些年唐氏孝敬來的,與內府送來的物什,本宮都命人整理出來了,或有缺漏,公公再與朱墨去對吧。」

  明德當場感動得落淚,這位梁妃娘娘真是位明白人,不、不止,她簡直是後宮中的清流仙姝,救人於水火之中啊。

  他還未來得及謝恩,梁妃又將一個四方扁平的玉盒交予他,令他一併帶去。

  明德打開來,見其中是一對水頭極佳的白玉鐲,遲疑道:「此鐲仿佛並不在清單之列,請娘娘明示……」

  梁妃緩聲道:「本宮知道。此爲毓寧宮在傅娘子及笄日上送去的賀禮,只是當日那孩子孤身離宮,沒有帶走……你一併幫本宮送去吧。」

  「還有,」蕭氏指了指立在窗下的一支白瓷束腰美人觚,其上的剔紅梅花精潔傲雪,一看便是上等雕藝,瓷中精品。「此物是幾年前本宮生辰時,傅小娘子孝敬來的,應也不在清單上。我受之有愧,一併還去吧,也算頂一樁內府司的短缺。」

  明德聞言連忙對帳,果然不在單子上。看來唐記出示的賬單分得很清楚,知道哪些東西是唐氏真心送的,哪些是皇家……明德及時打住念頭,向梁妃娘娘殷勤說了一筐好話,道謝而去。

  「母妃,您這是做什麽呀!」

  湞和看著內府那幫子小黃門一樣一樣地往外搬東西,不解又不忿。

  蕭氏笑了一笑,「就算,幫皇后娘娘一點忙吧。」

  此時的顯陽宮中,庾皇后蕭索地坐在棋子方褥上,凝視面前案上依次擺開的十二頂流蘇鳳冠,面沉似水。

  每年她的鳳誕,唐記爲表心意都會送上一頂赤金打造的鳳冠,一年一頂,一共十二頂。

  要說她貪,她貪的也不是那斤兩重的金子,只是喜歡那一片片鎏金鳳翼翩然將飛的抖擻與華麗,這代表著她身爲大晉皇后的威儀。

  現下,有人要將這威儀掃地。

  「娘娘……」關雎輕輕請示了一聲。

  庾皇后尖長的蔻丹掐入掌心,輕咬著牙:「收起,送去。」

  十二頂金燦燦的鳳冠當著她的面封入箱篋,庾皇后眼神冰冷。

  正這時,殿外突又傳來一片銅錢灑落的聲音,那卻是皇后爲抵唐記香料及餘用之賬,命大長秋從顯陽宮私庫的最深處,把不知多少年前積在角落不用的成箱的五銖錢都搜羅了出來。

  千錢是爲一貫,那穿幣的麻繩因年深日久黴爛了,是以一經搬動,便灑落了滿地。

  銅幣嘩啦啦的碰撞聲尖脆又綿長,惹得人耳膜發刺,心都跟著卷起毛邊,弼弼亂跳。庾皇后厭煩地斥責一聲,哪怕閉著眼,她都能想像到內監們蹲在地上一枚一枚拾起銅幣的噁心場面。

  腦中唯餘四字:有辱尊榮。

  自己費心教了傅簪纓那麽久,使她不與唐記掌櫃相接觸、遠離那些市儈銅臭事,只爲剝除掉此女骨子裡的商賈血脈。她也不用她學習六宮吃穿用度的收支,也不用她心有成算勞心勞力,只要求她安安分分地陪著煥兒,給他解悶而已。

  到如今,就連這樣簡單的事,那丫頭居然都不肯了。

  誰能想到,她一手養大的人,回頭反咬她一口,把她的顯陽宮變成了一個集市易場,一筆賬一筆賬地,一文錢一文錢地,來噁心她。

  庾氏咽不下這口氣,可偏偏也出不了這口氣,因爲,陛下的心向著傅簪纓。

  庾氏未嘗不知,其實陛下哪裡是當真縱容傅簪纓胡鬧呢,只不過是所圖更大——相比唐氏的家財,那絹單上所列之物,九牛一毛爾。

  古人所說的「先欲取之,必先予之」,正是這個道理。

  她如今說服自己退讓一步,也正爲此。

  工部那頭對苑北行宮的料錢催要得急,若不先哄住那丫頭,那後續修建行宮的一大筆花費從哪裡出?

  國庫的錢動不得,內庫的錢經過這回的事,也被傅簪纓榨取得所剩無幾,而行宮那裡,牌樓華表的門面早已經建好了,倘因無錢爲繼,半道撂下,明晃晃地戳在那裡讓城民百姓看著,皇室的臉面才真叫丟盡了。

  到那時,非但無法向陛下祝壽邀功,只怕陛下還會怪罪她同太子辦事不力,畢竟賒賬提前建宮之事,是她一力促成的。

  所以眼下,即使知道後宮中人頗有微詞,還有人膽敢私下議論中宮苛吝,縱奴抄宮,庾靈鴻又有什麽法子?

  她心煎如沸地端起一盞苦菊飲子飲盡。

  「娘娘。」

  蒹葭捧著賬簿進來——如今這從絹布上分抄下來的簿賬,後宮諸宮的管事可謂人手一本了,她低聲請示道:「賬中頗多名目,除了咱們宮中的,皆在崔夫人家中,這……該當如何?」

  蒹葭最知皇后娘娘好體面,這送給庶妹的東西再往回要,擱在從前,皇后娘娘是決計不肯的。

  然今時不同往日了,如此虧空,顯陽宮便是想打折胳膊往袖裡藏,也彎不下這個彎兒了。

  庾氏腮骨棱成一條線,想起小庾氏家中那個比太子小兩歲的外甥,眸底微芒閃過,「著佘信親自去一趟,有多少,搬多少。」

  用人,不是只有籠絡一種法子。她想用這個眼皮子淺的庶妹辦事,就得先讓她疼,只有心疼了,她才能同自己擰成一股繩,才肯幫著她將傅簪纓的家産弄到手。

  卻說五月二十二這日,正是江夏崔家與豫州劉別駕會親的日子。

  兩家的兒女親事,已到了納吉這一步。小庾氏知道今日劉夫人會帶著妁人上門來,提前一日便將客堂佈置一新。

  什麽鎦金鑲翠的圍屏、沉檀雕花的茶案、漢蔡中郎的壁書、畫祖曹子的掛畫,一股腦裝點在室,放眼望去,當真書香繞戶,富貴盈門。

  她之所以如此賣力粉飾,只因那劉家是清貴的門戶,而崔家雖名爲皇后外戚,但十年前庾氏宗族被衛覦攪鬧得分崩離析,早已沒落,崔氏也跟著水落船低。此番能與劉家結親,還是皇后娘娘托了豫州太守夫人做冰人,那劉夫人才點頭答應。

  論起來,倒是她家馨兒高攀了。

  可又如何呢,只要女兒出閣後日子過得舒心,小庾氏便心願得償了。

  她對這門親事最滿意之處,還不是門弟,而是劉氏家風正派,一門皆遵循著娶妻不納妾的家訓,這在蓄伎成風的京城世家當中,殊爲難得。

  崔馨人逢喜事,此日亦早早起來用心裝扮,梳嬋娟髻,點雙娥眉,唇頰淡掃胭脂,配一身桃粉色三繞曲裾,既不露張揚又不失淑麗。

  至吉時,劉夫人攜婢僕媒人備禮登門,進得廳堂,兩方會面,自然好一番寒暄。

  小庾氏請劉夫人上座,一切正談得好好的,忽聽家人來報:「顯陽宮佘公公至。」

  小庾氏一聽,便知這是皇后娘娘派人前來禮賀了。

  只沒想到竟是大長秋親自前來,她面上越發有光,餘光輕睇親家夫人,矜持地微揚下巴,忙命請進。

  佘信進門時,還帶進四個健奴。

  他入室向兩位夫人請安,而後面含歉意地轉向小庾氏:「夫人見諒,奴奉皇后娘娘懿旨前來收物,唐突之處,萬請恕罪。」

  「……什麽?」

  不等小庾氏明白過來,佘信從袖中抖摟出一張幾折的白宣紙,道一聲:「搬。」

  幾個健奴便風卷殘雲一般抬屏搬案,卷畫收瓶,一樣一樣往府門外的馬車上運。

  「爾等這是做什麽?」小庾氏驚得站起,「罷手,此爲吾家物,刁奴敢爾!」

  劉夫人同樣皺起眉頭,尤其當兩個健奴近前搬走她席前的憑几時,劉夫人看了小庾氏一眼,目中透出厭惡之意。

  她平生結識人物,交往所見,還從未有失禮如此者。

  「崔夫人請見諒。」佘信賠笑應付著,「娘娘懿旨,奴等也只是聽命行事。夫人也當聽聞天象有異,陛下下旨向東南散金之說,這便是送往烏衣巷傅娘子處的。」

  傅簪纓……小庾氏臉色發白地晃了晃,忽就想起這些被搬走的東西,都是她這些年從顯陽宮求來的,而顯陽宮中物,又是姓傅那丫頭獻進去的。

  這是怎麽話說,那丫頭反了天不成?可縱使皇后娘娘對此有何不滿,也不該在今日發作啊!

  然一切阻止不及,待佘信一行事了告退,崔府的客堂之中,霍然比方才敞亮了許多。

  用家徒四壁四個字來形容,不能說差強人意,只能說恰到好處。

  但凡小庾氏將府內的貴重寶物少堆出來一點,必也達不到如此抄家遭匪般的效果。

  劉夫人沉默著起身,小庾氏整張臉都木了,難堪道:「親家夫人,此乃誤會,待我稟明皇后……」

  「崔夫人。」劉夫人神態尚且客氣,微笑道,「既然今日貴府有事,不敢叨擾。吾家小郎與令千金的婚期,改日再議吧。」

  說罷不待小庾氏挽留,拂袖款款而去,所備妝禮,一併帶走。

  「什麽?!都搬走了?」

  崔馨在內室聽得變故,不信邪地跑到前堂去看,一進去,她幾乎不認識自家般,原地轉了好幾個圈。

  那白禿禿的牆壁一如少女臉色,崔馨呆怔半晌,忽然捂面嗚咽一聲,奔回閨房撲到榻上大哭:

  「丟死人了,如此被劉家看去,我今後還如何做人!退婚,退婚!我不嫁了!」

  小庾氏正自急窘無狀,聽聞此言怒喝,「冤家,你給我消停些!爲母這便入宮求見皇后娘娘,問明因由。劉氏、劉氏乃重諾的人家……總不會因此……因此……」

  崔馨哭道:「說不嫁了,便是不嫁了!姓傅的小賤婢能退婚,我爲何不能?正好現下太子表哥的身邊空出來了,我便去嫁東宮!」

  小庾氏聞言,抖著手指住這小冤家,喉間痰湧,撲通一聲,當場氣得厥了過去。

  幾家雞飛狗跳,烏衣巷歲月靜好。

  當第三批箱篋運入烏衣巷時,卻是太子騎馬親自押隊。

  不過時隔幾日,李景煥的臉色便眼見地憔悴下去。他近日被突來的頭疾所折磨,太醫署查不出病因,藥石罔靈。

  他在昏噩的睡夢中,一次又一次夢見那場金匱書閣中的大火,一次又一次眼見阿纓被困火場,他徒勞地呼喊欲救,可夢中那個自己一次又一次喊出聲的,都是:「阿雪。」

  像一場永無盡頭的輪回。

  他不解其故,總覺得這個場景之後還有惡事將要發生,可在夢裡總也看不清楚後頭的事,動念一想,便頭疼欲裂。

  李景煥甚至開始痛恨夢中的李景煥——他心中所想唯有阿纓,不是阿雪,夢中之人爲何要張冠李戴,背叛他的心意?

  李景煥心中的慌張與他突來的頭疾一樣,全都不明所以,待頭疼稍減,便聽說了傅老夫人上門相逼,阿纓立志要與傅氏斷絕之事。

  他放心不下她,不顧母后與宮人的攔阻,執意要過來看一看她。

  在新蕤園前下馬,李景煥看著那扇緊閉的漆門,寡白的面容透出一點冷,帶有一種陰鷙的迷茫。

  目光掃過門外值守的玄甲衛,太子鳳眸中寒色更甚,沉聲道:「讓開,孤要見阿纓。」

  北府鐵騎獨隸於大司馬麾下,視權貴不禮,見王公不跪,守門衛士面似石鐵,聲音冷硬:「傅娘子吩咐過,陌生之人,一律謝客。」

  陌生之人……

  李景煥手背青筋突起,咬牙半晌,啞聲說:「孤非陌路,孤陪了她十幾年。」

  「她若不見,孤,便在這裡等下去。」

  然而縱使李景煥在此死等,簪纓也不會得知,因她此刻,根本不在府中。

  宮裡運來的東西有幾位大掌櫃對賬接收,不必簪纓守著,任氏之前便一直心疼小娘子從沒見過京城,從未逛過集市,趁此間無事,提議帶小娘子出去玩散一番。

  簪纓答應,於是杜掌櫃夫婦便帶著小娘子去了位於佛陀裡的建康大市。

  開窗的畫壁軺車中,簪纓頭戴羃籬,一路所見的秦淮流水,二十四橋,寺廟宮刹,街陌闤闠,公子士女,往來遊人,樣樣新鮮,處處驚奇,只覺目不暇接。

  等馬車進到大市垣門,集場內有一條醒目的闊長鋪面,面闊七間相連,在京的唐記二等掌事者,十有七八聞信皆至於此。

  衆人見到那穿著一身白衣的東家遺孤下車來,皆是胸臆滾熱,爭七搶八地拜見:「見過小東家!」

  聽到這個前所未有的稱謂,簪纓頓了一頓,掀開的雪紗羃籬下,雙眸映水。

  她一個一個認真記下眼前這些神情忠摯的陌生人,輕應一聲。

  慢慢微笑起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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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我人

  京師商賈輻輳,最知名的集市有四,分別爲建康大市、湘宮東市、歸善北市與秣陵鬥場市。杜掌櫃帶簪纓來的便是最繁鬧的大市。

  此處店肆林立,人煙囂嚷,又因南朝佛教興盛,梵刹衆多,大市毗鄰著建初寺與幾座彌尼小寺,林林總總,行客稠密。杜掌櫃和任娘子一左一右,護著簪纓來到唐記的堂口,杜掌櫃且行且道:

  「本想清了大市的內場,免得魚龍混雜衝撞小娘子,又想小娘子也許喜歡熱鬧,便不曾興師動衆。小娘子若有任何不適,千萬要與我說。」

  簪纓吃了一驚,望著眼前這一眼看不到頭,儼然自成一城的大市,「這麽些商賈遊人,能夠清場?」

  杜掌櫃笑道:「一句話的事。」

  簪纓睜著圓圓的眸子,看不夠似的回望人煙,喃喃道:「不須如此,我喜歡現下這般。」

  她並非有多喜歡熱鬧,只是從前在那座壓抑的宮城裡,她身邊的每個人皆謹小慎微,低聲細語,好像生活在九霄高塔之上,高聲便恐驚動天人,大步便恐跌落深淵——她喜歡這樣鮮活的紅塵人世。

  進了把頭第一間的店堂,卻見南面壁幛下,供奉著一尊白鬚公陶像。

  杜掌櫃對小娘子解釋:「商家多供陶朱公範蠡,唐氏不同,供奉的是商祖白圭。白公,戰國洛陽人,據傳師從鬼谷子,得鬼谷門金書一卷,從此居奇交關,縱橫商道,被譽爲天下治生之祖。」

  簪纓聽後,忙摘下帷帽交給阿蕪,斂神正色,在陶像前上了三柱香。

  見她一本正經的模樣,身後那些二掌櫃們便忍不住笑起來。

  簪纓聽笑,不明其故,耳根先有些發紅,細聲問:「是我何處做得不妥?」

  這些人都是跟著唐素一路闖蕩過來的唐氏門人,時隔多年又見東家血脈,還是如此一位柔軟矜貴的小女娘,敬猶不及,哪敢笑話,連忙道:「不是不是,是我們東家從前……嘿,何曾見過她老人家好生拜過白老兒一回,都是生意場上一不順心,就來摸摸白公的腦門,說:老頭兒,吃進那麽多香火,光打盹兒可不行呐,你得保佑你的徒子徒孫。」

  簪纓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模訪阿母語氣,腦中不由勾勒出一位灑然不拘的形象,抿唇忍俊。

  再細看那尊陶像,果然冠帽處比旁的地方油亮些。

  她含著笑意的眸子水亮亮的,又有些疑惑:「她老人家?」

  「哦……不是不是,」一個穿葛布彈墨袍的越姓掌櫃道,「小東家莫怪,是咱們從前愛與東家玩笑,東家自然美若天仙,半點也不老……」

  這話又是耍貧了,杜掌櫃佯斥一聲,「行啦,當著小娘子面前胡說八道的沒個完。」說著,引小娘子在茵席上歇息。

  簪纓見衆人說起已故的阿母,不是唏噓感傷,而是眉飛色舞,仿若昔人猶在,便知阿母當真很受愛戴。

  她如今能得到這些叔叔伯伯的幾分眷顧,自知是受了母親餘澤的緣故,並非她本人有多好,卻仍由衷地覺得幸運。

  人死便如燈滅,不是誰都有第二次機會的。

  她實在已經足夠幸運了。

  「讓一讓、老越,擋道了!」

  這時,一道略顯粗曠的嗓音從堂口傳來,大門邊堵得水洩不通的二掌櫃們自覺讓出一條道,一個滿面紅光的絡腮男子趨步進來,掌心墊著一方雪白絲帕,雙手捧著盞冰酪酥,來到簪纓面前。

  臨近,他又頓促步子,當心地將那冰盞子交給簪纓身旁的小婢,又退兩步,棒槌一般粗的大手將帕子一揉,憨笑道:「聽說小東家愛吃冰酪,這是咱們大市裡的手藝,不比西市的差,小東家可嘗嘗。」

  簪纓忙道多謝,又問:「掌櫃貴姓?」

  絡腮男子支牙一樂,「敝姓呂,小東家叫某老呂便是。」

  簪纓喚了聲呂掌櫃,「您怎知我愛吃酪?」

  呂掌櫃受寵若驚地一笑,「前幾日,大司馬每日乘一匹快馬去西市給小東家買酪的事,京中還有人不知嗎?都傳其馳如風,一騎絕塵,恨沒能親見啊。不過實話說,西市酪只貴在名聲響,真未必有我們大市的好吃,不信小東家嘗一口?」

  越掌櫃在後頭輕咳一聲,「行了啊。」

  說話就說話,怎麽還逗小孩呢。在座誰不知你老呂在外頭手腕最狠,殺價最厲,結果在小娘子跟前這麽會兒功夫,笑三回了,那大嘴叉子張得跟要吃人似的,得虧小東家膽量大,還與你好聲好氣的說話。

  他不免吃味,上前擠走呂掌櫃,從袖中取出一包以精緻畫紙包裹的芝麻飴糖,「家下小女喜吃這曹記飴糖,聽聞小東家要來,某便備了一份,戔戔野意,小東家莫嫌。」

  他原本不大敢往出拿的,畢竟小東家是從宮裡出來的,什麽好的沒見過,這點心意,未免輕薄。也恐小東家吃不慣外頭的東西,回頭再吃壞了。

  但老呂都把冰盞子捧來獻殷勤了,他自不能落後。

  既有了帶頭的,又有幾人紛紛取出之前早準備好的小東西,都是時鮮物件,沒有貴的,勝在家常。取出後彼此驚訝,這個說,「喲,你也備了。」那個道,「你小子還藏著這一手呢?」

  簪纓身前的案几上,很快堆滿了半邊。

  她看一看這些精緻討巧的小玩意,再看看圍攏著她的叔伯們一臉寵愛的神情,看一看阿蕪手中那盞掛著水珠的冰酪,再看看呂掌櫃額頭上豆大的汗珠,胸臆溫熱,忽然便知,自己方才想錯了。

  大家也許並不僅僅是看在阿母的面上,才對她客氣客氣。

  一桌子新鮮玩具吃食,是小孩子才會有的待遇。

  「我從前,是不是來過?」她輕聲地問。

  她不記得五歲前的事,但至三歲,阿母尚在,那麽帶她來集市上玩一玩,也是很可能的。

  「原來小東家還記得。」越掌櫃笑著回言,「東家不是那等溺愛子女的,記得小女娘兩三歲時,東家便常常抱你過來玩。」

  說起來,小東家長大後的模樣,尤其那雙看人時烏溜溜生光彩的眼睛,與小時沒什麽兩樣,那時東家一抱過來,他們這幫子還沒成親生子的喜歡得跟什麽似的。而今小東家倒文靜了許多。

  簪纓不記得也無甚關係,杜掌櫃等她吃完了酪,便引著她一間鋪面一間鋪面地遊逛。

  七間連堂正當中的那間敞軒外,豎著一面玄鐵色的隕星石碑,簪纓至近前,只見其上所書:

  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財,交易而退,各得其所。①

  「這是我阿母的字。」簪纓在阿父的書上見過這個字跡的眉批,如望鄉情怯的孩童,伸出手摸了摸。

  指尖過處,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石頭,好似吐出一兩根不傷人的小刺,噬著她的皮膚,有如回應。

  杜掌櫃含笑點頭。一行走入室中,簪纓又見軒中的壁柱上掛著一對楹聯:

  出納不問幾何,其家必敗

  算計不遺一介,維事有成②

  堂匾上的橫批卻只有兩字:能饒。

  簪纓念出聲來,含著困惑的目光轉向杜掌櫃。

  杜掌櫃瞧著小娘子仰起頭的樣子就像一隻尋不到食物的小麋,忍俊不禁:「所謂能饒,便是能累資,能聚財。」

  「咱們商人,最基本的道理說白了只兩條,囤積居奇,隨行入市。二者正相反,前者是洞察先機發現好物,大量囤集以待市場稀缺,供不應求,其利必巨。後者呢,便是跟隨同行的行情,別家怎麽賣,我家便也怎麽賣,引不起紛爭,出不了岔子。」

  「不過嘛,」他捋須眨眨眼,「咱們唐記便是行市龍首,咱們訂下的便是使同行皆側目的規矩,是以,說到底還是決勝先機,物以稀貴。」

  簪纓認真地聽著杜伯伯說生意經,暗自記住,默默思索。

  忖慮間,忽有一道靈光劃過腦海,她立住道:「我明白了!」

  杜掌櫃問:「小娘子明白什麽?」

  簪纓此前一直糾結,她從皇宮脫離後,該如何利用世家制衡皇室,保全自身。尤其小舅舅的那句「提防王家利用你」,讓她陷入一種執意,便是萬萬不能被王家所驅使。

  方才杜掌櫃的一番話卻令她豁然想通,王家想利用她,便是有求於她,有求於她,便會投她所好。那麽她對王家的所求,便會反過來變成一種接受。

  所以,她不是不能被王家所用,正相反,她要表現出鬆動的跡象,給王家以「可乘之機」。

  至於誰才是那可居的奇貨,誰是賣家誰又是買主,端看其後周旋,而今猶未可知。   

  簪纓一邊琢磨,一邊慢吞吞地道出:「非我求人,要人求我。」

  那麽,王氏的請帖便可以答應下來了,且先去與他們接觸一番,探一探王氏何意。

  杜掌櫃笑呵呵道,「是啊,東家從前常說一句話,上趕子不是買賣。」

  簪纓目光雪亮地向杜掌櫃一抱拳,卻是才從呂掌櫃那兒學來的把勢,由她做來,格外稚拙可愛,「多謝伯伯點撥。」

  杜掌櫃狡黠地一眨眼,「此言何意,我卻聽不明白。」

  回程時,簪纓因想通這件事,緊繃數日的心情輕鬆了幾分。

  唐記叔伯們所贈的時鮮禮物,自然都搬到車上一併帶回。離開大市前,呂掌櫃忽然問了句:

  「小東家,當真不要士族戶籍了嗎?」

  簪纓與傅氏決裂之事,這些耳目通達的二掌櫃們自然早已知曉,只是怕小東家難過,今日一天只顧哄著姑娘開懷,誰也沒敢提及此事。突然被老呂捅出來,衆人的心都不由往上一提溜。

  「老呂,閉嘴!」

  「你不言語沒人把你當啞巴……」

  簪纓卻是釋然地笑笑,疊手福身向諸人告別。「一個士族身份罷了,值當個什麽。」

  馬車行去老遠,這些在外拎出哪一個都是八面玲瓏的人物還齊齊站在垣門邊目送,失語一般,沉默良久。

  而後,不知哪一個突然沒頭沒腦地開口:「你們想起沒有?」

  另一個接話,「想起了。」

  想起了當年唐夫人受陛下冊封爲「新昌縣君」,詔書送到唐素手中,他們的東家看也沒看一眼,撂在一邊道,區區一個縣君罷了,值當個什麽。而後鋪開地圖,召集他們商討著前往西域的路線,隨手勾抹,袖口沾上了墨。

  馬車經過朱雀橋時,簪纓和來時一樣,命馬車停下,掀開羃籬靜靜地望了一陣。

  今日春堇留在府裡幫忙理賬,隨她出行的是阿蕪,便是那日在行宮教她認五銖錢的綠衣小婢,比簪纓還小兩歲。阿蕪以爲小娘子喜歡秦淮景色,語氣天真:

  「小娘子喜愛這裡,以後可以常常過來遊玩。」

  簪纓嗯了一聲,眸底映著十里秦淮粼粼而深的水光。

  秦淮河上二十四橋,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這朱雀橋。說是橋,實則是由一條條船隻相連,浮在淮河水面上的浮航。

  前世亂軍兵臨城下,便是由此入京,渡河燒橋。

  新安王……

  她腦中無端閃過一個人影,會是他麽?

  「階今日只欲求見中正大人一面!」

  一道憤厲低啞的嗓音,打斷簪纓的沉思。

  她隨聲望去,見朱雀橋的對面坐落著幾幢高牆官宅,其中一座府邸門前,一個青衫郎肩擔一條磨舊的竹筏麻繩,站在台階之下,那一人多長的竹擔上,放有五六卷竹簡,一位衣著襤褸的老人家枕簡而臥。

  門檻內立著個穿紫衣的文掾,居高臨下看著這對貧弱的母子,好笑不已:

  「沈階,你評不上品,沒得官做,自去問你鄉閭的賢老。越級找我們大人?你可配!若人人考不上品都來中聒噪,我家大人還用不用做別的了?」

  那道身量高挑卻瘦骨嶙峋的背影,像一杆竹紮在原地,聲音清晰道:「我已通過鄉閭考評,狀、品皆具,議是八品。爲何到小中正這裡,便被黜落?無非我與邵家五郎有私怨,中正大人又與邵氏親厚……」

  此時中門前,已聚了一些人在圍觀指點,文掾忙打斷他的話,高聲道:「住口!什麽私怨,豎子倒會給自己臉上貼金,我問你,你可曾放言說邵五郎君才學不堪,德不配位,莫說三品,便是給你磨墨都不配?還說甚麽九品官人法取才不當,當棄。哼,好狂妄的口氣,就憑這兩句,把你抓進大牢都不冤。是我們大人看在你有老母要奉養的份上,方才饒了你,倒給你臉了?」

  青衫郎慢慢道:「我有策書十卷。」

  紫衣文掾越發不屑,輕唾一口,「真當自己是蘇秦轉世,抑或張儀再生了?依我看,你若想給你阿母治病,也不必指望當個小吏,賒支祿銀,直接去白馬寺抄經賺幾個子兒還快些。說不定啊,住持慈悲,還能施捨一口薄棺給你呢——哎,你打!」

  他說完話,看見青衫男子驀地握緊拳頭,反將自己的半邊臉俯湊下去,「打呀!毆打朝廷官吏,便等著吃牢飯吧,你這老母也就無人送終了。快些打,快些打。」

  「玉兒,算了……」竹擔上傳來一聲孱弱將斷的呢喃。

  簪纓在馬車中皺眉看著這一幕。

  直到中的大門閉闔,青衫郎的拳頭也沒能砸下。

  看熱鬧的人群散去,青衫郎對著那扇高門,筆直站立許久,慢慢地跪倒在竹擔前,埋頭,手指用力按住那些劣質竹簡鋒利的邊緣。

  「阿蕪,」簪纓垂下眼睫,「你取些銀錢……」

  她話音未落,便聽一街外的石階子下,一道低沉而陰狠的聲音響起:「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我人。」

  一字字的恨毒,仿佛從牙縫中擠出。

  簪纓心內霍然一跳,目光如炬地望向那青衫人。只見他仍然跪在那裡,洗舊的青衣曝於烈日之下,仿佛一片潑灑的廢墨,然他的脊背桀然不屈,一寸一寸緊弓了起來。

  「這人好嚇人啊……」阿蕪也聽到了那句瘮人的話,心想不是狠命之徒,斷然說不出這種話來,手裡拿帕子包好的銀錁,就不知該不該給出去了。

  她猶豫地看向小娘子。

  「給他吧。」

  「唔,到底小娘子心腸好。」阿蕪便包好了帕子下車,又聽小娘子叫住她,輕輕道:「不是施捨錢,是買策錢。他不是有策書十卷麽,都取來。」

  阿蕪很困惑。

  青衫郎也很困惑,他看見一個綠裙小女娘走到自己面前,將一個碧色帕包放在他手心,而後,不知誰家的健僕,將他的策簡一一搬到街對面的一輛馬車上。

  「小子沈階,敢問……」待他想起問名時,那輛馬車已經轔轔駛去了。

  杜掌櫃對於小娘子的吩咐素來聽之任之,小娘子要什麽,他便取什麽,絕不多問。事情辦妥後,一行車馬駛回烏衣巷。

  車內。那些竹簡堆在簪纓手邊,她卻不曾打開翻看。

  其實她自己也有些迷惑,阿父的書她尚且看不完,一時半會兒也不會看些不知底裡的書策,她方才的反應,會否有些莫名其妙了。

  然而當她在府門前下車,突然看見李景煥的時候,望著那張臉,簪纓豁然開朗。

  ——有些以強淩弱的欺壓,發生在大庭廣衆之下,衆目睽睽,卻無一人聲援;而有些欺壓,只發生在重闈深暗的角落,即使說出來,也無人相信。

  ——有些無能爲力的痛恨,可以宣之於口,哪怕再狠毒嚇人,也不過十字而已;而有些恨意,連說都說不出口,只能深藏在腹,如鯁在喉。

  但那冤,那恨,那苦,那志,一般無二。

  李景煥一步步走過來,唇邊努力泛起一片和風霽月的笑意,就像小時候他每次下學回宮,宮廊上那個久候的小豆丁喜歡看的那樣。

  至近,他軟下眉眼,很輕地低語:「阿纓,你消消氣。」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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