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18-3-19
- 最後登錄
- 2025-7-21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20041
- 閱讀權限
- 130
- 文章
- 43201
- 相冊
- 0
- 日誌
- 0
   
狀態︰
離線
|
第三十一章 小舅舅一點也不凶
簪纓在大市逛了半日,見過阿母從前的掌櫃們,這天夜裡睡得香甜。
明朝醒來,還是照老樣子先去正院瞧了郗太妃。而今老人家已經能用些軟棗糕、鴨肉羹之類的滋補之物,只是之前虧得大發,又是上了年歲的人,仍舊體虛下不得榻。
郗太妃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糊塗時不知身在何處,除了念叨一兩聲先帝與蜀王,便只是尋喚簪纓。
安頓好太妃娘娘的早膳,又自用過朝食,簪纓往跨院去尋杜掌櫃。
她記得上一世,她在宮中行過及笄禮不久,庾皇后便開始惦記將唐氏的家財弄到手,頭一件,是爲了皇帝五十大壽而修建行宮的事,已迫在眉睫,須用唐氏的錢來填窟窿。
哪怕當時她躺在榻上只剩一口氣了,他們也說得出甜言蜜語來哄她。她也當真愚蠢,還天真地以爲,寫下那封信,便真的可以見到杜伯伯。
黛牆外,遠方佛寺傳來一聲梵音幽渺的晨鐘,簪纓垂下長睫,側影寧定。
她同春堇邁進垂花門時,這間特意撥出來接收貨物的院落裡庭實旅百,只勻出幾條下腳的阡陌小徑,各司的查櫃人手捧著一本簿子攏賬,清算差不多已進入尾聲。
杜掌櫃叉手抱著不甚明顯的大腹,站在台階上,看著堂裡堂外的東西歎氣。
「呀,小娘子如何過來了?」一見簪纓,杜掌櫃趕忙下了台階,穿過兩旁累如人高的紅箱子到得跟前,「此處亂糟,無處落腳,小娘子有何吩咐讓阿任喚我便是。」
「沒什麽,我想過來看看。」簪纓方才瞧見了杜伯伯歎氣,「是否有什麽爲難的事?」
「不是爲難,只是看見這麽多東西——一時感慨罷了。」杜掌櫃苦笑著比手引小娘子向外走,邊行邊道,「小娘子也知道,當年我配合大司馬欲帶小娘子出城,觸了皇家的忌諱。其後謀事不成,小娘子又回宮裡,宮裡表面上說不計較僕一時糊塗,可我這心裡啊,總怕陛下與皇后怪罪,遷怒於小娘子。所以這些年往宮裡進獻的貢物,是‘韓信將兵,多多益善’,不計較多少,只求宮裡人善待小娘子,沒想到如今……」
如今小娘子還是被太子殿下所欺,退婚離宮。
而簪纓執意與皇宮清算賬務,更讓杜掌櫃警覺,在那座宮城裡,也許還發生過其他不爲外人道的不公之事,才會逼得小娘子不惜與天家撕破臉。
可小娘子不肯說,杜掌櫃便只覺心疼。
好在,如今人出來了,東西也物歸原主了,否則這些能養活一個小國的物資,白撂在不相干的宮裡,他是個商人,豈不覺得肉疼。
簪纓問:「都還乾淨了嗎?」
杜掌櫃捋須點頭,「大頭不差。」而後左右看看,壓住了聲說,「小娘子大魄力,說給五日便是五日,想必宮裡也怕鬧出些醜聞,動搖東宮的根本,其中也或有忌憚大司馬的意思,倒不曾賴賬。只不過……」
簪纓側頭,「底下的宮監不省事?」
她在宮中多年,對底下那些見風使舵,貪吝自肥的公公們還算有些瞭解。杜掌櫃眼中閃過一抹驚訝,沒想到小娘子一語中的,道是。
猶豫一許,他還是緩聲告訴小娘子:「小娘子聞言莫怕,據說昨日夜裡,內府司吊死了一個。」
簪纓腳步微頓。
杜掌櫃忙道,「小娘子萬莫往心裡去,這並不與咱們相干,想是上頭催得急,下頭又貪得多,堵不上虧空了。
「說起來,這些年宮裡幾個體面的大總管,往唐記來打的秋風也不少,僕往日看在小娘子在宮裡的份上,都予取予求。這筆賬,我並未記在單子上,一來實無明賬,二來逼急了那幫子尖奴佞宦,頂多抵上一條命,沒什麽意思。不若恩威並施,用他們串通宮內消息。他們懼怕唐氏一句話抖摟出他們的命門,自然乖覺效力。」
簪纓聽後慢慢點頭,「如此用人,甚好,杜伯伯想得周到。」
而後又問:「杜伯伯以爲,這些資財於皇宮內府而言,何如?」
杜掌櫃眯起眼:「十室九空,傷筋動骨。」
簪纓:「於唐氏而言,又何如?」
杜掌櫃嫵媚一笑,難得在簪纓面前露出不穩重的一面,對她悄悄眨眼,「九牛一毛。」
簪纓莞爾,眸中爍起晶亮的神采,「伯伯,年初時皇室在樂遊苑北修建行宮,可曾找過唐家?」
杜掌櫃有些意外小娘子會提起此事,點頭道,「顯陽宮的大長秋的確向唐家透過口風,意思是這建宮的資費由唐家來出,算作太子與太子妃對陛下的孝心。戶部掛名,從中抹賬,只待小娘子及笄一過,與太子過了禮,便由唐氏全權接手。」
說到這裡杜掌櫃冷笑一聲,「他們的算盤打得好,如今自然是不成了。」
說話間,一行人到了東堂外,簪纓請杜掌櫃入內,主僕脫履入席,隔案相對。
簪纓正襟危坐,又問:「伯伯以爲,如今內府幾空,他們欲建行宮,會否動用國庫的錢?」
杜掌櫃聽了這話,不禁看小娘子一眼,神色不自覺也肅然幾分,微一沉吟:「庶人不敢議論朝堂,只是如今北朝南下吞晉之心不死,淮北一帶戰爭頻仍,軍費年年不足。三吳之地,夏秋兩季又多有水災,國庫也未見得充盈。
「這大動土木爲皇帝陛下修行宮,朝野心照不宣,動的是外財,而非公賬,所以蘭台和戶部那裡才消消停停的。一旦有人提議動用國庫,別人不說,管著錢袋子的戶部尚書,首先便不會答應。」
杜掌櫃對自家小娘子知無不言,話裡便牽扯出許多勢力與內情。
這些局勢利弊,簪纓此前光靠想是想不出來的,盡管聽得仔細,消化起來仍有些艱難。
她淺顰娥眉,一句一句在心裡琢磨,細細的思量半晌,邊想邊慢慢道:
「既然此路不通……伯伯,昨日我在大市聽叔伯們說起往事,言我朝商稅,無論買賣房宅、僕婢、馬牛,及一切散物,有官方文券的,譬如賣一萬錢,便征四百錢入國庫,賣家出三百,買家出一百,叫做輸估;無文券的,同樣也是一百征其四,叫做散估。
「我阿母接掌唐氏後,以爲關稅過重,苛於商人,便與朝廷議定,將商稅壓至百征其三,爲均估。而爲了朝廷無損,唐家旗下所有過關貨物,都多繳一分半的稅賦,是麽?既如此,那麽朝廷在錢財緊缺的情況下,爲了粉飾體面建成行宮,會不會——增稅加賦?」
杜掌櫃靜靜地聽完這段議論,對小娘子的驚訝已完全變成了奇異。
他最知道小娘子剛從皇宮裡出來時是如何:不諳世事,純如白紙。莫說輸估交關,也許就連做買賣要交稅都不知曉。
昨日他是全程陪著小娘子的,那幫二掌櫃東一句西一嘴的,哪裡像小娘子方才說得這麽詳細透徹,這其中大半想法,必然是小娘子自己琢磨出來的。說不定,還熬夜翻了東家和姑爺留下的那幾箱子書來看,不然,怎會有淡淡的青影掛在眼瞼下頭?
杜掌櫃在驕傲的同時,又覺得幾分心酸——唐氏不是沒人了,有他們這幫老夥計在外頭支應,哪裡輪得到小娘子這樣辛苦。
但看著少女雀雀的目色,他又不忍讓小娘子失落,便道:「小娘子所慮確有道理,然而增稅之事,涉及頗廣,需要多方的考量。且北朝無一刻不在關注我朝,全國增稅,無異於承認府庫空虛,示亂於敵,依僕淺見,國庫若不至捉襟見肘,短期內應當不會。」
簪纓聽後恍然,面露一絲赧色,「是我想事淺顯了。」
說罷她嗓子有點啞,雙手捧起案上的薄荷飲子,貓兒似的把唇湊到盞沿邊,輕抿一口,慢慢地潤喉。
這個放鬆的舉動有種天然的嬌憨氣,杜掌櫃越發愛憐,正欲安慰她無妨,便聽那低著頭,被劉海遮眼的女娘道:
「那麽便好辦了,請伯伯聯絡爲修建行宮出錢的各大皇商,盡數罷停供應。」
杜掌櫃悚然一驚。
直到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了小娘子要做什麽,目露精芒,一下子坐直身子。
「——小娘子想逼得中宮走投無路?」
「嗯。」簪纓不以爲意地應一聲,扳著手指,語氣依舊軟糯,「國庫的錢不能動、皇商的錢不能支、私庫空了、庾家沒了,依庾氏的心性,她左看右看,到底還是覺得我這顆軟柿子,有望來捏上一捏。」
她得給對方一個求上門來的機會呀。
簪纓放下盞子,又轉頭問底下人,「傅府有什麽動靜嗎?」
此事春堇知道,一直備著小娘子問呢,立即回話:「傅老夫人自那日回去後便病倒了,至今未起。傅中書自請辭官,聽說陛下不曾挽留,如今是不任不黜,擱置在那裡不論。傅大郎直降三品,由五經博士降爲諮議,仍在太學領職。」
簪纓不在意邱氏病不病,那些人還做不做官,只問:「他們可去了傅氏的各家宗老府上走動?」
春堇搖頭,簪纓便道:「遣人去提醒,邱氏走不了,傅家不是還有長腿的人麽,十日轉眼便至,若等我上門,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春堇應是。
杜掌櫃在旁邊聽得百味雜陳,苦笑著抬袖遮面:「小娘子還是少與阿任學一些吧。」
那窄袖下,卻是淚光斑駁。
他心疼小娘子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強撐著自己如此迅速地成長起來。其實不必的,大可不必的,小娘子回了家,自此以後便該無憂無慮。杜掌櫃不敢落袖,裝作擦汗的模樣,以輕快的口吻道:
「以後無論何事,小娘子只管吩咐我等便是了,這些都不必小娘子自己費心應對。」
簪纓詫然相視。
下一刻,她一對巧致的眉眼綻然輕開,唇邊抿出一對輕甜的梨渦。
「杜伯伯,做一個三餐一眠事事無憂的閨閣女娘,也許很好,但我,不願意的。
「我想自己看一看外面的天,自己走一走人世的路,自己撐一撐遮雨的傘,自己,做一回自己。」
杜掌櫃忘記了遮掩,怔怔垂下衣袖,對上那對撥雲見日般明媚的雙眸,大受觸動。
半晌,卻是也笑起來。
「明白了。僕願爲小娘子護航。」
杜掌櫃給那些貪私的總管太監留一線餘地,果然有用,內監中不乏首鼠兩端之徒,沒過多久,便有一條消息傳來:
皇后數日內頻繁召小庾氏入宮。
那頭顯陽宮裡,小庾氏還爲佘信那日來家中放肆,失了與劉家的一門好親事懊惱不已,聽了嫡姊之言,詫然道:
「什麽?!要我家愉兒與那傅簪纓……這如何可能?」
「噤聲。」庾氏往常便看不上小庾氏一驚一乍的作派,皺著眉眼,「天大的好事降到你家,你卻還看不上眼了?」
「娘娘,不是這話……」小庾氏眼珠轉了幾轉,「這傅娘子多年來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孰人不知孰人不曉,雖則眼下有些口角……可我們阿愉不成器,如何能掠美?」
她咽了口唾沫,小聲接著道:「臣妹知道,庾氏沒落了,娘娘這些年一直想讓崔愉過繼在庾氏門下。論理,這本是天大的榮耀,臣妹只有歡喜的,可當年那衛……那大司馬離京前揚言,吳郡庾氏一門,從此後繼無丁,有一個,他便、那什麽一個。連我家夫君也受波及,好好一個世襲罔替的二品侯爵,硬是自降到從四品,就因爲大司馬一句‘若逾四品,崔氏必步庾氏後塵’……娘娘,我膝下就阿愉這一個兒子,豪財與美眷自然很好,可也得有命去享啊。」
小庾氏知道皇后在打什麽主意,她是眼看傅娘子不跟太子了,便把主意打到自己的外甥身上,左右不讓傅娘子落到別家。真成了事,到時唐家那份兒巨財也落不了崔家,還得被宮裡找由頭弄去。
可這是容易的事麽,唐氏也不是傻的,能看不出其中根底?傅簪纓連一國儲君都看不上,又能看上太子的表弟了?
再說,大司馬還在京裡杵著呢。
小庾氏是真怕那尊佛啊,想當初,他一十五歲少年,手裡既沒兵又沒權,就能硬生生將庾氏滿門逼入絕境,她夫君爲此,丟了爵位,還險些與她離絕!
而如今,他本事大漲,是既有兵、又有權、又有通天的脾氣。聽說爲了讓病中的傅娘子吃上一口冰盞子,他親自下樓玄,一騎奔西市,領兵十萬的大將軍踏了雞毛蒜皮的凡俗地,那得是把人護成了什麽樣?
就這,小庾氏哪裡還敢肖想有的沒的,嫌她兒命太長嗎?
庾氏冷冷道:「往日求本宮辦事時滿口殷勤,而今不過略提一提,又未定下,你便左推右托起來。初一,王家在樂遊苑辦宴,便令阿愉兄妹同去,只是叫阿愉先認一認那丫頭,心中存個形影,那衛家豎子就能吃了你不成?」
這般語氣,明顯已是動怒了。小庾氏不敢再辯駁,卻是腹誹:往常爲著一個傅簪纓,防外男防得洪水猛獸一般,阿愉還是太子殿下的表弟呢,七歲後就沒見過那丫頭的面了。現下倒又有說辭。
心中雖不滿,面上還要關懷太子幾句,「聽說太子的頭疾這幾日又犯了,沒根沒由的,究竟是什麽緣故?」
一提起此事,庾氏便心疼,她若能知道病因,倒還好了,偏偏整座太醫署的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著她的煥兒受苦,真比疼在她身上還要難受。
庾皇后疲憊地捏了捏眉心,「你若知曉何處有良醫,便薦進來瞧瞧吧。」
消息傳到新蕤園裡,杜掌櫃一聽便警惕起來,提醒小娘子提防庾氏姐妹弄鬼。
簪纓對此心裡有數,點了點頭。卻另想起一事,也須提前提防。
她向杜掌櫃要來一張南朝的堪輿圖,在案上鋪展開。
別的都可學,可望著那些彎來繞去的曲線,她真是一點也看不明白,只得問道:「杜伯伯,穎東譙郡在何處?」
杜掌櫃經過這幾日,對於小娘子上進求學的態度已然明瞭,但聽她脫口便道出一個不曾踏足的地方,仍覺驚奇。
點指,往羊皮地圖上淮水與穎水交界點的正北方一指。
「便是這裡,小娘子何有此問?」
簪纓唔了一聲,不好說是因她前世聽得那場波及半壁江山的流民帥起義,正是從這裡暴發的,避重就輕地抱過狼,揉揉狼柔軟的鬃毛,含糊道:
「煩勞伯伯幫我找人打聽,此地是否有一個叫烏龍與手的人,若有,探聽清楚他的身份底細,家中人口,且讓人好生盯著。」
兩年後皇帝山陵崩,李景煥登基與世家內鬥,正是這個人最先在淮北糾集了一萬多流民,自立爲王。因這名字十分特別,又是春堇的老鄉,所以春堇在蘿芷殿裡念叨過幾次,簪纓才得以記住。
然而更多的細節,她卻不知了,只能先去找有無此人。
杜掌櫃見小娘子不願說,便不問了,一口應下。簪纓想了想又道:「新安……地圖上可有這個地方嗎?」
杜掌櫃奇道,「那是北朝洛陽的一個縣,小娘子在那裡也有人要找嗎?」
在北朝!簪纓也愣住了,心內咚咚跳了兩下,點頭道:「有。」
「不過尚不知是何人,請杜伯伯派人幫我留意,那個縣裡是否有比較……特別的人事或新聞。」
說到這裡,她忽然反應過來,「我糊塗了,那裡是北朝……」
她連京城的北門在哪裡都不知道,還異想天開到北朝去打探消息,真當是自己家門口了。
杜掌櫃眨眨眼,「倒是不難,唐寶在那邊經營著馬場,我遣人去遞消息,可爲娘子效力。」
他的語氣過於輕描淡寫,就仿佛說的是遣人出門賣兩張索餅,這回輪到簪纓驚訝了,「不難嗎?」
杜掌櫃笑了,「小娘子怕是不知,這南北兩朝最大的蓄牧馬場,是在誰的名下。」
經此一點,簪纓忽便想起,唐氏先祖,以販馬起家。
兩朝最大的馬場,竟是姓唐!
簪纓卻未如杜掌櫃預想的那般,露出好奇或自豪的神情,而是倏地縮緊了手指,左手下意識壓住右臂。
這些遍及南北的産業,都是外祖與阿母留下來的,她卻像個喂一塊飴糖張一回口的孩童,無知地驚奇著,卻不見全貌。
對唐氏瞭解得越多一分,她便爲過去的自己不值一分。然而,眼下卻非沉湎過去的時候,簪纓道了聲好,托杜掌櫃幫她留意這兩處。
關於前世的兵變,她記得的線索也只有這麽多了。她不知這一世的走向會否和前世一樣,但過去的經歷至少讓她懂得一個道理:懷金過市,必須要有自保之力。
不論是太平還是動亂,唐家富可敵國的巨財都足以引人意動。
前世那個兵臨城下點名索要她的新安王,到底是何人,到底爲財,還是爲人,是想脅迫她,還是想……救出她,簪纓至今不知。
既然不知,能做的準備自然越多越好。
可準備做完後,人又是止不住想把事情往好的方面考慮的。
新安王……
小舅舅……
這兩個一直在心裡打彎的念頭忽地串成一條線,簪纓被自己驚了一跳。
她偷偷瞄了杜掌櫃一眼,輕咳一聲,裝模作樣地往鬼畫符似的地圖上掃兩眼,「這個,京口,在哪裡呀?」
杜掌櫃瞧了瞧小娘子撲閃的睫毛,提筆往京城的東北角畫了個圈,「大司馬駐紮的軍府,便在此地。」
簪纓心事被戳破,揪著狼耳朵避開視線,小聲嘟噥:「伯伯你笑什麽?」
「我?我一直就在笑呀。」杜掌櫃往常也不這麽促狹,但小娘子可能不知,她此刻的模樣就像個想偷糖吃的小孩子,讓人特別想逗一逗。
他學著簪纓的語氣說話,簪纓反而不窘了,清澈的眼神直望著紅筆圈起來的尺寸之地。「大司馬領的兵,真有十萬之多?」
杜掌櫃:「官數是這些,加上麾下的流民帥與傭兵,遠遠不止。」
簪纓便長長舒了口氣。
仿佛聽見大司馬統兵數多,依恃勢衆,是她今日以來聽到的最好一個消息。
但很快,她眼中的光彩又微微黯了,問出那件疑惑許久的事:「第一次見面,他穿狐裘,伯伯,我小舅舅……受過傷嗎?」
杜掌櫃聽後,也收斂起笑意,「小娘子,不曾聽過那個傳聞嗎?」
簪纓心中忽然生出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什麽傳聞?」
——北府衛公,征,染惡疾,每逢既望,經脈寒傷,戾怒無常,生人勿近。近,則嗜血虐殺方止。
既望,便是每月的十六日,每逢既望,便是每到十六他就會發病,一月一次,一年十二次。
簪纓同他在西山行宮上相遇的那晚,正是十六。
簪纓不知自己聽到這句話後,是如何一種心情。她只以爲那日小舅舅是偶爾不適,才會在夏日烤火穿裘,畢竟他第二日便好了,全然與常人無異。
怎會是,每月發作一次。
寒傷。嗜血。虐殺。
「不是的。」她不知是在與誰爭辯,只知狼在她手下低嗚一聲,是頸毛被揪得疼了。「小舅舅不嗜殺,也不戾怒,他一點都不兇。傳聞不真。」
她便是見證。
杜掌櫃輕歎一聲,大抵只有小娘子會覺得大司馬「一點也不兇」,不過有一句他是認同的,他也不信這種離譜的傳言。
簪纓緊接著問:「能治麽?」
聲音裡沒了預事規劃的從容,有種沒處依著的惶然。
這卻不是杜掌櫃能夠回答得出來的了。
月半中天,屋裡燃著燭。
簪纓和衣枕在枕上,雙臂猶高舉著那張地圖在雙目上方,盯著那個紅圈瞧。
小舅舅爲她做了這麽多事,他送她的馬球杆還在牆上掛著,她卻從未瞭解過小舅舅身染宿疾的痛苦。
有她這樣做甥姪的嗎。
簪纓氣不過地敲了下自己的頭,羊皮圖打下來砸在臉上。她索性翻了個身,支肘趴在榻上,指尖有些憂亂地在柔軟的緞褥上劃弄。
良久反應過來,自己寫的是「覦」字。
是第一次見面時他告訴她的,覬覦的覦。
覦,筆畫竟也是十六筆。
「十六……」
「叫我?」一聲沁著月涼的低語驚破了夜,燭光薰照的屏風上,映出一道嶙峋傲岸的剪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