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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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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晏閑】太子妃退婚後全皇宮追悔莫及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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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你也不照照鏡子

  簪纓粉面含霜,腳步未停,直接從李景煥身側走了過去。

  一面走,一面頭也不回地說:「稱呼上留神,別叫我拿唾沫星子啐你。」

  一口地道的吳儂軟語,說出的卻是如此不地道的市井俗言,李景煥直接愣住。

  幾分陌生的不解自他眸中流露出來,雙目緊鎖著她,嗓音沉啞,「你說的,都是什麽話?」

  他的阿纓,最最溫婉不過,往日重話都不會與人說一句,這才離宮幾日,就變成了這個模樣。

  簪纓心中卻想:自然是罵人的話。

  可惜任姊姊有許多話不肯教她,她氣勢上尚有不足。睨目輕瞥,見李景煥失語發怔,倒也覺出幾分暢快,再不與他浪費口舌,府門開,看著下人將馬車中的禮物與竹簡通搬進去,便要入府。

  「阿纓。」望著那道行將消失的背景,李景煥心慌,喚著她邁履上前,「你定要如此嗎?咱們的婚事,不是你一語便能銷的,孤不會另娶他人,孤只要你。」

  簪纓背對他立在台階上,只聽見那聲「阿纓」,便閉了閉眼,餘下之言一字都未入耳,低喚一聲:「狼。」

  言出法隨,白狼如一道飛下銀漢的雪光迅疾而至,淩空躍過府門,衝下臺階,對著巷口的不速之客仰頸長嚎一聲。

  李景煥始料未及,倒退兩步。

  「殿下……」嚇得腿軟的李薦慌忙去扶太子,府門外的守衛見狀,微鬆手中長戟,恍若不見東宮太子的狼狽。

  狼蹲踞在烏髮及腰的少女裙邊,怒目相峙。簪纓側身輕睨,「我已說過,你不當再如此稱我。所謂婚約,本無文書,當年庾靈鴻空口幾句話,就使衛唐兩氏的婚約變成了你們的,我今日一句話,怎麽就不能作廢?

  「非要一紙斷絕契書,也行,待我與傅氏簽過,再與你們李氏簽。」

  她淡淡說罷,抬頭望著天上的雲彩想了想,加了聲輕儂的笑,「這叫蝨子多了不愁。」

  那笑容天真而殘忍,李景煥的一腔柔情皆被碾碎在地。

  什麽庾靈鴻,什麽李氏……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換成任何一人說來,命早沒了,可李景煥不捨得責怪她,是他,沒將那個天真無憂的阿纓保護好,讓她受了傷害,變成這般渾身帶刺的模樣。

  他不怕被她刺痛,越是痛越不能放手。他盯著那匹染指她裙裾的惡狼,眼神也變得惡狠狠的,嗓子卻愈發低柔:

  「這些話都是衛覦教你的吧,阿……你莫被他欺騙了,你仔細想,他在你及笄當日回京來,是否太過巧合?他手裡控兵十萬,野心磅礴,唯缺邊餉。他對你,不像你想像中那麽好,他是有所圖謀的。」

  「五歲那年大司馬想帶走我,爲何這些年,你從未告訴過我此事。」

  一句輕冷冷的話,輕易封住李景煥的所有說詞。

  李景煥促然對上那雙涼薄的眼睛,如對上一場浩茫無涯的落雪,陡地便覺太陽穴似被錐了一下。

  他心中悲涼,竟只有在問及那個人時,她才會正眼看他一眼。

  可他仍是看不夠,眼前之人,清如廣寒月,冰如玉琉璃,他移不開眼。

  「那不是什麽好的記憶……」

  瀲著水紅赩色的鳳眸給男子染上了一分頹唐妖冶,他雙目直視她,認真解釋:「那天你嚇壞了,被衛覦嚇壞了,我不想讓你心中留下陰影,便不曾說。」

  簪纓卻是不在意地背過了身,「好與不好,爲何是你們替我決定?爾等所謂的好,不過是對你有利,便要強加,所謂的不好,不過是對你無益,便要削減。」

  「有臉說別人有所圖謀,那宮中待我又是爲了什麽。你,不自照照鏡子,不爲自己羞愧嗎。」

  這三兩句話,比在李景煥身上捅出個三刀六洞更狠。

  他看不見簪纓的神情,頭痛的感覺卷土重來,想要繞到她面前,前有惡狼,旁有守衛,堂堂太子,受制於人,進退失據。

  李景煥撐開長指掌著雙側的額角,低頭悶哼一聲,「阿纓,你回頭看我一眼,不許背對我說話。我待你如何,你難道分辨不出?」

  他是最不喜爲財娶婦的那個人,他甚至爲此做出過不爲人知的抗爭,釋懷之後,他便全然將她視作自己的太子妃了。

  「我承認,對傅妝雪,我……確是走過一回神,但如今已經沒了。阿纓,你最清楚,東宮連一個司禦司寢都沒有,我明年弱冠,內宮空置,等的是你。我日後加倍待你……」

  「別。」

  簪纓一聲嗤,呂伯伯送給她吃的冰酪酥是一片好意,她可不想因噁心而吐出來。「日後你千萬千萬別做任何事了。」

  她太知道,他對她如何。

  原本她還有些疑惑,前世這個時候的李景煥,合該正與傅妝雪鶯鶯燕燕,爲何這輩子倒改了性?再一想,卻也不難理解,薄性的男子有了春花,便想秋月,娶了正妻,又念納妾,然而他們很分得清何爲先,何爲後,何爲根基,何爲點綴。

  上一世她不曾離開皇宮,李景煥知道她就在那處跑不掉,自然空得出閑心,尋些新鮮。可這一世她離開了皇宮,事情超出正軌,他權衡之下,又在傅妝雪與她之間做出了選擇,上演一齣不值錢的深情戲碼。

  世人都說商賈輕賤,依她看,這些錦堆玉養的天潢貴胄,才是天生的生意人。

  還是那句話,若他決然棄了她,一門心思撲在傅妝雪身上,雖則寡義,簪纓還算他是個決斷無情的君主料子,也不枉前世他爲了救傅妝雪,不惜犧牲她。

  可李景煥反復無常。

  便只剩薄情一樁。

  簪纓想起前世的那場朱雀橋兵變。

  李景煥,衣冠楚楚,原不過,是個亡國之君。

  蕤園大門訇然闔上的一瞬,李景煥頭疼入骨,猛地折下身軀。

  只因在她門前,他撐著不肯倒地,卻也站立不穩,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刹那間冷汗透衣。

  「殿下!來人呐,快送殿下回宮!」李薦驚懼不已,殿下這頭疾不是已經好了嗎,怎麽一見傅娘子,又發作起來了。當晚,李景煥昏在東宮玉榻上,又做了那場夢。

  「阿雪!」

  金匱書閣的大火中不再是一個人影,滾滾的濃煙模糊了兩道人影,李景煥當機立斷,「救阿雪。」

  東宮的親衛與傅則安擁著傅妝雪一併而出,李景煥與傅則安對視一眼,都愣了一愣,眸中閃過同樣的驚慌。

  等再回救傅簪纓,侍衛將人從火場中搶出,少女已奄奄一息,那麽纖細的手臂,被燒傷了大片,焦黑的皮肉散發出令人心驚的氣味。

  「阿纓,對不起……」李景煥聲音發慌,「孤以爲危急時刻,則安定然先顧著多年的妹妹,會先救你,我擔心阿雪落單,故爾,故爾……我並非不顧念你……」

  傅簪纓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疼得比紙還白,就那樣睜圓雙眼望著他,眸滴,卻落不下淚。

  她倒在枕上,聽到醫丞說要麽截肢保命,要麽剜除腐肉時,身上孱白的單衣仿佛被霜雪打透,聲如飄絮:「景煥哥哥,我若沒了手臂,你還要阿纓嗎?」

  李景煥遲疑了兩息。

  傅簪纓連忙自己接話,好像很怕聽到他的答案,「我不斷肢。醫丞,剜腐治傷吧,我挺得住……」

  於是,一盆盆染血的水由婢女端出內寢,李景煥站在閣門簾子外,想進,不忍看她受苦,欲走,又恐她疼了喚他。可她不哭也不嚷,整間內殿,墳墓一樣寂靜。

  李景煥受不了這樣的折磨,漸漸的,不敢再踏足玉燭殿。母后卻來找他:「煥兒,苑北行宮的款項不能再拖了,那唐記的掌櫃竟是不認白玉鑰,非要親眼見到阿纓。你也知,阿纓眼下需要靜養,不宜見外人……這樣,你去找阿纓,叫她寫一封手書,說明她在宮中無恙,交給外頭,好將行宮順利建成爲是。」

  李景煥不可思議,「母后,阿纓她的右臂已經……」

  「不是還有左手嗎?」

  李景煥不知是怎麽走到的玉燭殿,時隔多日不見,傅簪纓的臉色更雪白了,身形更消瘦了。

  看見他,少女孱純的眼神裡,卻無埋怨他不來看她的意思,反而雪亮起來,軟軟說:「景煥哥哥,我昨晚夢見你了。」

  李景煥艱難地說明來意,簪纓沉默良久,舉起自己裹著紗布的手臂,目光清澈到底,「可是,我的手已經寫不了字了。」

  「沒關係,用左手。」李景煥上榻,從後將她抱在懷內,從前笑起來像個小太陽的女孩子,如今身上只剩了一把硌人的骨頭。

  他把著她的左手,像小時教她練習筆畫一般,哽聲道:「阿纓不怕,阿纓的傷很快便能好,待你好了,我們成婚。」

  「景煥哥哥,寫完信,讓我見杜掌櫃一面,行嗎?」

  「行。」

  「景煥哥哥,我疼。」

  「乖。」

  然而那封信送出去,庾皇后收到唐氏的銀子,卻道:「阿纓需靜養,見面便免了。」

  李景煥想起那日阿纓渴求的眼神,心痛如絞,天旋地轉。

  不對……

  東宮的銅枝燈徹夜燃燒,李景煥的夢境被頭疼折磨得紛亂破碎,驀地睜眼,直直坐起低嘶:

  「不,不是真的,是夢……」

  「殿下您醒了。」東宮的內侍和禦醫丞滿滿站了一屋子,李薦忙不疊端藥過來,抬眼,與太子殿下赤紅如血的雙目對上,驚得跌落藥盅。

  榻上人啞聲吩咐:「去玉燭殿看看孤的太子妃睡得好不好。」

  不過是場夢,一場夢罷了……

  「殿下,」李薦膽顫心驚,「玉燭殿……已經沒人了呀,傅娘子已經離宮走了。」

  長髮披散的李景煥緩緩轉頸顧目,那眸色在燭光映襯之下,竟有幾分妖氣。

  李薦撲通一下子軟在地上。

  李景煥神色恍惚,耳中鳴響,反反覆覆只有一句:

  景煥哥哥,我疼……

  景煥哥哥,我疼……

  景煥哥哥,我疼……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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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小舅舅一點也不凶

  簪纓在大市逛了半日,見過阿母從前的掌櫃們,這天夜裡睡得香甜。

  明朝醒來,還是照老樣子先去正院瞧了郗太妃。而今老人家已經能用些軟棗糕、鴨肉羹之類的滋補之物,只是之前虧得大發,又是上了年歲的人,仍舊體虛下不得榻。

  郗太妃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糊塗時不知身在何處,除了念叨一兩聲先帝與蜀王,便只是尋喚簪纓。

  安頓好太妃娘娘的早膳,又自用過朝食,簪纓往跨院去尋杜掌櫃。

  她記得上一世,她在宮中行過及笄禮不久,庾皇后便開始惦記將唐氏的家財弄到手,頭一件,是爲了皇帝五十大壽而修建行宮的事,已迫在眉睫,須用唐氏的錢來填窟窿。

  哪怕當時她躺在榻上只剩一口氣了,他們也說得出甜言蜜語來哄她。她也當真愚蠢,還天真地以爲,寫下那封信,便真的可以見到杜伯伯。

  黛牆外,遠方佛寺傳來一聲梵音幽渺的晨鐘,簪纓垂下長睫,側影寧定。

  她同春堇邁進垂花門時,這間特意撥出來接收貨物的院落裡庭實旅百,只勻出幾條下腳的阡陌小徑,各司的查櫃人手捧著一本簿子攏賬,清算差不多已進入尾聲。

  杜掌櫃叉手抱著不甚明顯的大腹,站在台階上,看著堂裡堂外的東西歎氣。

  「呀,小娘子如何過來了?」一見簪纓,杜掌櫃趕忙下了台階,穿過兩旁累如人高的紅箱子到得跟前,「此處亂糟,無處落腳,小娘子有何吩咐讓阿任喚我便是。」

  「沒什麽,我想過來看看。」簪纓方才瞧見了杜伯伯歎氣,「是否有什麽爲難的事?」

  「不是爲難,只是看見這麽多東西——一時感慨罷了。」杜掌櫃苦笑著比手引小娘子向外走,邊行邊道,「小娘子也知道,當年我配合大司馬欲帶小娘子出城,觸了皇家的忌諱。其後謀事不成,小娘子又回宮裡,宮裡表面上說不計較僕一時糊塗,可我這心裡啊,總怕陛下與皇后怪罪,遷怒於小娘子。所以這些年往宮裡進獻的貢物,是‘韓信將兵,多多益善’,不計較多少,只求宮裡人善待小娘子,沒想到如今……」

  如今小娘子還是被太子殿下所欺,退婚離宮。

  而簪纓執意與皇宮清算賬務,更讓杜掌櫃警覺,在那座宮城裡,也許還發生過其他不爲外人道的不公之事,才會逼得小娘子不惜與天家撕破臉。

  可小娘子不肯說,杜掌櫃便只覺心疼。

  好在,如今人出來了,東西也物歸原主了,否則這些能養活一個小國的物資,白撂在不相干的宮裡,他是個商人,豈不覺得肉疼。

  簪纓問:「都還乾淨了嗎?」

  杜掌櫃捋須點頭,「大頭不差。」而後左右看看,壓住了聲說,「小娘子大魄力,說給五日便是五日,想必宮裡也怕鬧出些醜聞,動搖東宮的根本,其中也或有忌憚大司馬的意思,倒不曾賴賬。只不過……」

  簪纓側頭,「底下的宮監不省事?」

  她在宮中多年,對底下那些見風使舵,貪吝自肥的公公們還算有些瞭解。杜掌櫃眼中閃過一抹驚訝,沒想到小娘子一語中的,道是。

  猶豫一許,他還是緩聲告訴小娘子:「小娘子聞言莫怕,據說昨日夜裡,內府司吊死了一個。」

  簪纓腳步微頓。

  杜掌櫃忙道,「小娘子萬莫往心裡去,這並不與咱們相干,想是上頭催得急,下頭又貪得多,堵不上虧空了。

  「說起來,這些年宮裡幾個體面的大總管,往唐記來打的秋風也不少,僕往日看在小娘子在宮裡的份上,都予取予求。這筆賬,我並未記在單子上,一來實無明賬,二來逼急了那幫子尖奴佞宦,頂多抵上一條命,沒什麽意思。不若恩威並施,用他們串通宮內消息。他們懼怕唐氏一句話抖摟出他們的命門,自然乖覺效力。」

  簪纓聽後慢慢點頭,「如此用人,甚好,杜伯伯想得周到。」

  而後又問:「杜伯伯以爲,這些資財於皇宮內府而言,何如?」

  杜掌櫃眯起眼:「十室九空,傷筋動骨。」

  簪纓:「於唐氏而言,又何如?」

  杜掌櫃嫵媚一笑,難得在簪纓面前露出不穩重的一面,對她悄悄眨眼,「九牛一毛。」

  簪纓莞爾,眸中爍起晶亮的神采,「伯伯,年初時皇室在樂遊苑北修建行宮,可曾找過唐家?」

  杜掌櫃有些意外小娘子會提起此事,點頭道,「顯陽宮的大長秋的確向唐家透過口風,意思是這建宮的資費由唐家來出,算作太子與太子妃對陛下的孝心。戶部掛名,從中抹賬,只待小娘子及笄一過,與太子過了禮,便由唐氏全權接手。」

  說到這裡杜掌櫃冷笑一聲,「他們的算盤打得好,如今自然是不成了。」

  說話間,一行人到了東堂外,簪纓請杜掌櫃入內,主僕脫履入席,隔案相對。

  簪纓正襟危坐,又問:「伯伯以爲,如今內府幾空,他們欲建行宮,會否動用國庫的錢?」

  杜掌櫃聽了這話,不禁看小娘子一眼,神色不自覺也肅然幾分,微一沉吟:「庶人不敢議論朝堂,只是如今北朝南下吞晉之心不死,淮北一帶戰爭頻仍,軍費年年不足。三吳之地,夏秋兩季又多有水災,國庫也未見得充盈。

  「這大動土木爲皇帝陛下修行宮,朝野心照不宣,動的是外財,而非公賬,所以蘭台和戶部那裡才消消停停的。一旦有人提議動用國庫,別人不說,管著錢袋子的戶部尚書,首先便不會答應。」

  杜掌櫃對自家小娘子知無不言,話裡便牽扯出許多勢力與內情。

  這些局勢利弊,簪纓此前光靠想是想不出來的,盡管聽得仔細,消化起來仍有些艱難。

  她淺顰娥眉,一句一句在心裡琢磨,細細的思量半晌,邊想邊慢慢道:

  「既然此路不通……伯伯,昨日我在大市聽叔伯們說起往事,言我朝商稅,無論買賣房宅、僕婢、馬牛,及一切散物,有官方文券的,譬如賣一萬錢,便征四百錢入國庫,賣家出三百,買家出一百,叫做輸估;無文券的,同樣也是一百征其四,叫做散估。

  「我阿母接掌唐氏後,以爲關稅過重,苛於商人,便與朝廷議定,將商稅壓至百征其三,爲均估。而爲了朝廷無損,唐家旗下所有過關貨物,都多繳一分半的稅賦,是麽?既如此,那麽朝廷在錢財緊缺的情況下,爲了粉飾體面建成行宮,會不會——增稅加賦?」

  杜掌櫃靜靜地聽完這段議論,對小娘子的驚訝已完全變成了奇異。

  他最知道小娘子剛從皇宮裡出來時是如何:不諳世事,純如白紙。莫說輸估交關,也許就連做買賣要交稅都不知曉。

  昨日他是全程陪著小娘子的,那幫二掌櫃東一句西一嘴的,哪裡像小娘子方才說得這麽詳細透徹,這其中大半想法,必然是小娘子自己琢磨出來的。說不定,還熬夜翻了東家和姑爺留下的那幾箱子書來看,不然,怎會有淡淡的青影掛在眼瞼下頭?

  杜掌櫃在驕傲的同時,又覺得幾分心酸——唐氏不是沒人了,有他們這幫老夥計在外頭支應,哪裡輪得到小娘子這樣辛苦。

  但看著少女雀雀的目色,他又不忍讓小娘子失落,便道:「小娘子所慮確有道理,然而增稅之事,涉及頗廣,需要多方的考量。且北朝無一刻不在關注我朝,全國增稅,無異於承認府庫空虛,示亂於敵,依僕淺見,國庫若不至捉襟見肘,短期內應當不會。」

  簪纓聽後恍然,面露一絲赧色,「是我想事淺顯了。」

  說罷她嗓子有點啞,雙手捧起案上的薄荷飲子,貓兒似的把唇湊到盞沿邊,輕抿一口,慢慢地潤喉。

  這個放鬆的舉動有種天然的嬌憨氣,杜掌櫃越發愛憐,正欲安慰她無妨,便聽那低著頭,被劉海遮眼的女娘道:

  「那麽便好辦了,請伯伯聯絡爲修建行宮出錢的各大皇商,盡數罷停供應。」

  杜掌櫃悚然一驚。

  直到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了小娘子要做什麽,目露精芒,一下子坐直身子。

  「——小娘子想逼得中宮走投無路?」

  「嗯。」簪纓不以爲意地應一聲,扳著手指,語氣依舊軟糯,「國庫的錢不能動、皇商的錢不能支、私庫空了、庾家沒了,依庾氏的心性,她左看右看,到底還是覺得我這顆軟柿子,有望來捏上一捏。」

  她得給對方一個求上門來的機會呀。

  簪纓放下盞子,又轉頭問底下人,「傅府有什麽動靜嗎?」

  此事春堇知道,一直備著小娘子問呢,立即回話:「傅老夫人自那日回去後便病倒了,至今未起。傅中書自請辭官,聽說陛下不曾挽留,如今是不任不黜,擱置在那裡不論。傅大郎直降三品,由五經博士降爲諮議,仍在太學領職。」

  簪纓不在意邱氏病不病,那些人還做不做官,只問:「他們可去了傅氏的各家宗老府上走動?」

  春堇搖頭,簪纓便道:「遣人去提醒,邱氏走不了,傅家不是還有長腿的人麽,十日轉眼便至,若等我上門,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春堇應是。

  杜掌櫃在旁邊聽得百味雜陳,苦笑著抬袖遮面:「小娘子還是少與阿任學一些吧。」

  那窄袖下,卻是淚光斑駁。

  他心疼小娘子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強撐著自己如此迅速地成長起來。其實不必的,大可不必的,小娘子回了家,自此以後便該無憂無慮。杜掌櫃不敢落袖,裝作擦汗的模樣,以輕快的口吻道:

  「以後無論何事,小娘子只管吩咐我等便是了,這些都不必小娘子自己費心應對。」

  簪纓詫然相視。

  下一刻,她一對巧致的眉眼綻然輕開,唇邊抿出一對輕甜的梨渦。

  「杜伯伯,做一個三餐一眠事事無憂的閨閣女娘,也許很好,但我,不願意的。

  「我想自己看一看外面的天,自己走一走人世的路,自己撐一撐遮雨的傘,自己,做一回自己。」

  杜掌櫃忘記了遮掩,怔怔垂下衣袖,對上那對撥雲見日般明媚的雙眸,大受觸動。

  半晌,卻是也笑起來。

  「明白了。僕願爲小娘子護航。」

  杜掌櫃給那些貪私的總管太監留一線餘地,果然有用,內監中不乏首鼠兩端之徒,沒過多久,便有一條消息傳來:

  皇后數日內頻繁召小庾氏入宮。

  那頭顯陽宮裡,小庾氏還爲佘信那日來家中放肆,失了與劉家的一門好親事懊惱不已,聽了嫡姊之言,詫然道:

  「什麽?!要我家愉兒與那傅簪纓……這如何可能?」

  「噤聲。」庾氏往常便看不上小庾氏一驚一乍的作派,皺著眉眼,「天大的好事降到你家,你卻還看不上眼了?」

  「娘娘,不是這話……」小庾氏眼珠轉了幾轉,「這傅娘子多年來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孰人不知孰人不曉,雖則眼下有些口角……可我們阿愉不成器,如何能掠美?」

  她咽了口唾沫,小聲接著道:「臣妹知道,庾氏沒落了,娘娘這些年一直想讓崔愉過繼在庾氏門下。論理,這本是天大的榮耀,臣妹只有歡喜的,可當年那衛……那大司馬離京前揚言,吳郡庾氏一門,從此後繼無丁,有一個,他便、那什麽一個。連我家夫君也受波及,好好一個世襲罔替的二品侯爵,硬是自降到從四品,就因爲大司馬一句‘若逾四品,崔氏必步庾氏後塵’……娘娘,我膝下就阿愉這一個兒子,豪財與美眷自然很好,可也得有命去享啊。」

  小庾氏知道皇后在打什麽主意,她是眼看傅娘子不跟太子了,便把主意打到自己的外甥身上,左右不讓傅娘子落到別家。真成了事,到時唐家那份兒巨財也落不了崔家,還得被宮裡找由頭弄去。

  可這是容易的事麽,唐氏也不是傻的,能看不出其中根底?傅簪纓連一國儲君都看不上,又能看上太子的表弟了?   

  再說,大司馬還在京裡杵著呢。

  小庾氏是真怕那尊佛啊,想當初,他一十五歲少年,手裡既沒兵又沒權,就能硬生生將庾氏滿門逼入絕境,她夫君爲此,丟了爵位,還險些與她離絕!

  而如今,他本事大漲,是既有兵、又有權、又有通天的脾氣。聽說爲了讓病中的傅娘子吃上一口冰盞子,他親自下樓玄,一騎奔西市,領兵十萬的大將軍踏了雞毛蒜皮的凡俗地,那得是把人護成了什麽樣?

  就這,小庾氏哪裡還敢肖想有的沒的,嫌她兒命太長嗎?

  庾氏冷冷道:「往日求本宮辦事時滿口殷勤,而今不過略提一提,又未定下,你便左推右托起來。初一,王家在樂遊苑辦宴,便令阿愉兄妹同去,只是叫阿愉先認一認那丫頭,心中存個形影,那衛家豎子就能吃了你不成?」

  這般語氣,明顯已是動怒了。小庾氏不敢再辯駁,卻是腹誹:往常爲著一個傅簪纓,防外男防得洪水猛獸一般,阿愉還是太子殿下的表弟呢,七歲後就沒見過那丫頭的面了。現下倒又有說辭。

  心中雖不滿,面上還要關懷太子幾句,「聽說太子的頭疾這幾日又犯了,沒根沒由的,究竟是什麽緣故?」

  一提起此事,庾氏便心疼,她若能知道病因,倒還好了,偏偏整座太醫署的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著她的煥兒受苦,真比疼在她身上還要難受。

  庾皇后疲憊地捏了捏眉心,「你若知曉何處有良醫,便薦進來瞧瞧吧。」

  消息傳到新蕤園裡,杜掌櫃一聽便警惕起來,提醒小娘子提防庾氏姐妹弄鬼。

  簪纓對此心裡有數,點了點頭。卻另想起一事,也須提前提防。

  她向杜掌櫃要來一張南朝的堪輿圖,在案上鋪展開。

  別的都可學,可望著那些彎來繞去的曲線,她真是一點也看不明白,只得問道:「杜伯伯,穎東譙郡在何處?」

  杜掌櫃經過這幾日,對於小娘子上進求學的態度已然明瞭,但聽她脫口便道出一個不曾踏足的地方,仍覺驚奇。

  點指,往羊皮地圖上淮水與穎水交界點的正北方一指。

  「便是這裡,小娘子何有此問?」

  簪纓唔了一聲,不好說是因她前世聽得那場波及半壁江山的流民帥起義,正是從這裡暴發的,避重就輕地抱過狼,揉揉狼柔軟的鬃毛,含糊道:

  「煩勞伯伯幫我找人打聽,此地是否有一個叫烏龍與手的人,若有,探聽清楚他的身份底細,家中人口,且讓人好生盯著。」

  兩年後皇帝山陵崩,李景煥登基與世家內鬥,正是這個人最先在淮北糾集了一萬多流民,自立爲王。因這名字十分特別,又是春堇的老鄉,所以春堇在蘿芷殿裡念叨過幾次,簪纓才得以記住。

  然而更多的細節,她卻不知了,只能先去找有無此人。

  杜掌櫃見小娘子不願說,便不問了,一口應下。簪纓想了想又道:「新安……地圖上可有這個地方嗎?」

  杜掌櫃奇道,「那是北朝洛陽的一個縣,小娘子在那裡也有人要找嗎?」

  在北朝!簪纓也愣住了,心內咚咚跳了兩下,點頭道:「有。」

  「不過尚不知是何人,請杜伯伯派人幫我留意,那個縣裡是否有比較……特別的人事或新聞。」

  說到這裡,她忽然反應過來,「我糊塗了,那裡是北朝……」

  她連京城的北門在哪裡都不知道,還異想天開到北朝去打探消息,真當是自己家門口了。

  杜掌櫃眨眨眼,「倒是不難,唐寶在那邊經營著馬場,我遣人去遞消息,可爲娘子效力。」

  他的語氣過於輕描淡寫,就仿佛說的是遣人出門賣兩張索餅,這回輪到簪纓驚訝了,「不難嗎?」

  杜掌櫃笑了,「小娘子怕是不知,這南北兩朝最大的蓄牧馬場,是在誰的名下。」

  經此一點,簪纓忽便想起,唐氏先祖,以販馬起家。

  兩朝最大的馬場,竟是姓唐!

  簪纓卻未如杜掌櫃預想的那般,露出好奇或自豪的神情,而是倏地縮緊了手指,左手下意識壓住右臂。

  這些遍及南北的産業,都是外祖與阿母留下來的,她卻像個喂一塊飴糖張一回口的孩童,無知地驚奇著,卻不見全貌。

  對唐氏瞭解得越多一分,她便爲過去的自己不值一分。然而,眼下卻非沉湎過去的時候,簪纓道了聲好,托杜掌櫃幫她留意這兩處。

  關於前世的兵變,她記得的線索也只有這麽多了。她不知這一世的走向會否和前世一樣,但過去的經歷至少讓她懂得一個道理:懷金過市,必須要有自保之力。

  不論是太平還是動亂,唐家富可敵國的巨財都足以引人意動。

  前世那個兵臨城下點名索要她的新安王,到底是何人,到底爲財,還是爲人,是想脅迫她,還是想……救出她,簪纓至今不知。

  既然不知,能做的準備自然越多越好。

  可準備做完後,人又是止不住想把事情往好的方面考慮的。

  新安王……

  小舅舅……

  這兩個一直在心裡打彎的念頭忽地串成一條線,簪纓被自己驚了一跳。

  她偷偷瞄了杜掌櫃一眼,輕咳一聲,裝模作樣地往鬼畫符似的地圖上掃兩眼,「這個,京口,在哪裡呀?」

  杜掌櫃瞧了瞧小娘子撲閃的睫毛,提筆往京城的東北角畫了個圈,「大司馬駐紮的軍府,便在此地。」

  簪纓心事被戳破,揪著狼耳朵避開視線,小聲嘟噥:「伯伯你笑什麽?」

  「我?我一直就在笑呀。」杜掌櫃往常也不這麽促狹,但小娘子可能不知,她此刻的模樣就像個想偷糖吃的小孩子,讓人特別想逗一逗。

  他學著簪纓的語氣說話,簪纓反而不窘了,清澈的眼神直望著紅筆圈起來的尺寸之地。「大司馬領的兵,真有十萬之多?」

  杜掌櫃:「官數是這些,加上麾下的流民帥與傭兵,遠遠不止。」

  簪纓便長長舒了口氣。

  仿佛聽見大司馬統兵數多,依恃勢衆,是她今日以來聽到的最好一個消息。

  但很快,她眼中的光彩又微微黯了,問出那件疑惑許久的事:「第一次見面,他穿狐裘,伯伯,我小舅舅……受過傷嗎?」

  杜掌櫃聽後,也收斂起笑意,「小娘子,不曾聽過那個傳聞嗎?」

  簪纓心中忽然生出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什麽傳聞?」

  ——北府衛公,征,染惡疾,每逢既望,經脈寒傷,戾怒無常,生人勿近。近,則嗜血虐殺方止。

  既望,便是每月的十六日,每逢既望,便是每到十六他就會發病,一月一次,一年十二次。

  簪纓同他在西山行宮上相遇的那晚,正是十六。

  簪纓不知自己聽到這句話後,是如何一種心情。她只以爲那日小舅舅是偶爾不適,才會在夏日烤火穿裘,畢竟他第二日便好了,全然與常人無異。

  怎會是,每月發作一次。

  寒傷。嗜血。虐殺。

  「不是的。」她不知是在與誰爭辯,只知狼在她手下低嗚一聲,是頸毛被揪得疼了。「小舅舅不嗜殺,也不戾怒,他一點都不兇。傳聞不真。」

  她便是見證。

  杜掌櫃輕歎一聲,大抵只有小娘子會覺得大司馬「一點也不兇」,不過有一句他是認同的,他也不信這種離譜的傳言。

  簪纓緊接著問:「能治麽?」

  聲音裡沒了預事規劃的從容,有種沒處依著的惶然。

  這卻不是杜掌櫃能夠回答得出來的了。

  月半中天,屋裡燃著燭。

  簪纓和衣枕在枕上,雙臂猶高舉著那張地圖在雙目上方,盯著那個紅圈瞧。

  小舅舅爲她做了這麽多事,他送她的馬球杆還在牆上掛著,她卻從未瞭解過小舅舅身染宿疾的痛苦。

  有她這樣做甥姪的嗎。

  簪纓氣不過地敲了下自己的頭,羊皮圖打下來砸在臉上。她索性翻了個身,支肘趴在榻上,指尖有些憂亂地在柔軟的緞褥上劃弄。

  良久反應過來,自己寫的是「覦」字。

  是第一次見面時他告訴她的,覬覦的覦。

  覦,筆畫竟也是十六筆。

  「十六……」

  「叫我?」一聲沁著月涼的低語驚破了夜,燭光薰照的屏風上,映出一道嶙峋傲岸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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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許你沒大沒小

  簪纓的心驀地一跳,以爲自己聽錯,慌忙趿著細舄下榻。

  抬眼便見那道比墨還濃的影子映在芰荷屏風上,頎而肅,長袖底擺猶微微晃動未止。

  「小、小舅舅?」

  簪纓踩著繡舄窘住,也不知他是從何處變出來的,滿腦子只是自己方才說的那兩字,必被他聽了去。

  還記得他拜訪顧公時,自稱十六,或是小字也未可知,簪纓由耳到頸,騰地紅透。

  「我、我非有意冒撞尊長……」

  「無妨,許你沒大沒小。」

  男人聲音低緩,替那禮數過重的小女娘勻穩氣息,隔著屏風道:「聽說昨日太子來過,放心不下,來看你一眼。你且歇吧,我這便走。」

  「小舅舅,」簪纓連忙叫他,踩著地衣往前蹭了兩步,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幸而釵環未卸,襦裾皆算整潔,軟聲道,「我還睡不著。」

  這是不願讓他走的意思。

  白日裡,她才從杜掌櫃那裡聽說了他的傷情,一腹疑雲霧水都堆在那裡,且憂且愁。不期相見,總得見上一面、說幾句話才好。

  衛覦卻道,「夜深,不合體統。」

  簪纓奇怪他爲何突然腐板起來,噥噥著:「舅父夜探,不就是來看我麽,這裡再不是皇宮禁苑,我再不是什麽人,想見誰都成,怎麽就不體統……」

  誰知衛覦耳力好,這一叨咕,直接道:「我走了。」屏風上的影子隨即消失。

  簪纓瀲瀲的大眼睛裡水光一閃,懊惱自己話多,喚一聲小舅舅,趨步追出。

  才繞過屏風,卻見衛覦就站在光照不到的門檻內,高大的身影好整以暇,低頭看著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簪纓方急得抿住的唇角立刻驚喜上揚。

  隨即明白過來,她又繃住小臉,「我不是小孩子了。」

  「生氣了嗎?」

  衛覦負手歪頭,作樣子往她臉上瞧了一眼。

  簪纓將面上的欣喜藏藏好,說沒有,比手請來客入室。

  見立在門邊的春堇神色詫而惶恐,她便知小舅舅不是從正門大張旗鼓來的,否則這時候,杜伯伯早該過來寒暄了。便也不欲驚動衆人,吩咐春堇送來小几與茶具。

  而後,她自己搬了兩副席墊放在敞闊的地板上,扶著衛覦坐在裡側的位置,自己背著門趺坐於對面。待茶水上齊,她不經意抬眼,視線對上一對薄得驚心的唇,又忙向外道:「將門關上吧。」

  春堇依言關上門扉,透過窗紙望著室內燭光,才覺有些不對。

  片刻之前,一道蕭蕭黑影如一隻捕食的烏鷲,從挨著高牆而生的冠樹上落下來時,她險些驚叫出聲,隨即看清,來人卻是大司馬。

  她不及開口,只被大司馬一眼掃過,竟戰慄腿軟,不敢發聲。

  可這會兒小娘子卻吩咐她關門,如此悶熱的夏夜,有什麽事需得關起門來說?

  疑惑的不止春堇一人,寢內,衛覦垂睫瞧著對面的小女娘將斟好的茶湯奉來,鼻尖沁出晶瑩瑩的一粒汗,問她:「你不熱嗎?」

  同一時間簪纓問道:「小舅舅冷不冷?」

  衛覦看了眼她的神情,了然,扯動唇角:「我熱。」

  簪纓忙又讓春堇將門敞開。

  衛覦微籲,倒叩指節在案上輕敲一下,阻止了小孩兒的一通瞎忙。「可是從杜掌櫃那處聽了什麽話?不必放在心上,舅父不礙的。」

  簪纓靜了下來。

  半晌,詞窮一般低問:「疼麽?」

  那輕細的聲音仿佛是害怕聲高一點,便會牽動他體內的傷情。

  她什麽都不知道,可擔憂之貌渾不作僞。衛覦眉心輕舒,搖頭。

  他今日確實就是來看她一眼的。此前雖決定了放手讓她去闖,雖也知杜掌櫃是個妥當人,雖也將親衛派遣在側,但聽聞東宮豎子猶然糾纏不休,心便不悅。

  昨日沒來,是去了江乘顧家,今日入夜無睡意,興之所至,便下山過來瞧一眼。

  一眼的事,並不想驚動闔府,誰知一來,便絆住了腳。

  還被人當成瓷娃娃似的照料了一遍。

  既然她留客,衛覦起身道:「換個位置。」

  他讓簪纓坐到裡側去,擦肩之時彎腰抄起一物,拂袖而跽,手中便多了一樣東西,隨意在案上攤開。

  「爲何畫我京口?」

  原來那張被簪纓參詳了一晚上的地圖,之前在她翻身時帶到了地上,她也未留意。

  衛覦是隨意的動作,隨意的口吻,可落到簪纓身上,這洞若觀火的姿態無端便滲出一絲壓迫感。

  她一整晚的鬱結便被這一句岔開了,心中想,小舅舅又非妖怪,總不會通過一個圈兒,便洞悉她來歷有異,擁有前世的記憶吧……

  可也下意識心虛,顧左右而言他:「小舅舅,你是如何進府的,我方才都沒聽到通報……」

  衛覦縱許地瞧著她,「明日讓人給府上外牆加高一尺。」

  簪纓「啊」一聲,轉轉眼,又想起一事來,身子微微前傾,語氣興奮了些:「小舅舅,我想到要如何同王家打交道了。」於是便將之前的想法與他通說了一遍。

  末了,很在意地觀察衛覦表情,「我想的對麽?」

  那雙桃花微瀲的眼眸在凝著一個人時,既摯且純,仿佛能一眼看到你的底裡,曖曖燈影,更將少女濃密的長睫揉弄出一點迷朦的痕跡。

  衛覦丹田一燥。

  他一想到阿奴從前便用這般眼神看著李景煥,憑空陡生怒火。

  男人即刻斂住了睫,扣指,淡嗯一聲。

  一刹那的功夫,他神色恢復如常,慢慢重複她的話,「非我求人,要人求我。」而後拖長腔子,「兵勢三昧已得,阿奴了不得。」

  簪纓曉得小舅舅是在哄她,不過見他不反對她去赴王家舉辦的宴會,便知不礙。

  殊不知,在衛覦眼裡,他有生之年,淮水之南,她無論想做什麽都是不礙的。

  他淡淡看著羊皮地圖上那個鮮紅的圓圈兒,也不再問什麽,懶散地出了會神。

  兩相無言,唯餘茗香。衛覦以爲逗留的時辰差不多了,起身將走,簪纓忽又開口:「小舅舅,外頭——是什麽樣子的?」

  她的目光,不知何時也投到了兩人之間的那張小小地圖上。

  衛覦失笑,「你是真的不困嗎?」

  簪纓認真搖頭。

  衛覦的身勢便沉了回去。盯著地圖神遊了一會兒,忽揚袖並指摘下她鬢間的珠花,擰下一粒潔白的珍珠,按在地圖上紅筆圈就的位置,「京口。」

  又緊臨京口西南方放下一珠,「鍾山。」

  又在鍾山西南二指處放下一珠,「東府城。」

  又在東城西方二指處放下一珠,「西州城。」

  又在西城西北二指處放下一珠,「石頭城。」

  又在石頭城正北四指處放下一珠,「白石壘。」

  簪纓驀然打起精神。

  她全神貫注地聽著看著,只見那六粒珍珠,紛散圍拱著一片凹下的所在,心知那便是京城建康了。

  衛覦又不緊不慢地,在京城上下的兩條水道上各劃一指。

  上爲:「長江。」

  下爲:「秦淮。」

  「建康依山環山,四周拱衛,如此之多。諸葛武侯曾言此地‘鍾山龍盤,石頭虎踞,乃帝王之宅’。依你看,何如?」

  簪纓的見識自然不可能比諸葛亮更高明,瞠目結舌地看著小舅舅。

  衛覦卻也不等她回答,點指白石壘:「南朝渡江近百年,此地,曾被駐鎮的數任太守糾兵占城四次,攻建康西城門三次,石頭城救之。」

  又指石頭城,「此地,被蜀城流民攻破一次,被攻克匈奴的將軍邀功反水一次,被王、庾、桓、周幾世家輪番出鎮,內鬥爭奪不計其次,旦亂,則東西府城聯兵救之。」

  他修長的指頭晃到京口,眼裡露出兩分淡漠的譏嘲,「此地,目前爲止,倒還未曾亂過。」

  簪纓一句一句地聽,方知都城之內一片繁華太平,世族逸樂,工商安居,而一城之外的京畿卻不是如此安穩的。

  她心裡隱隱有個念頭,便是建康城周屏障雖多,卻也瑣碎,勢力分散,被珍珠包圍的城市,好似一粒彈丸,左邊動,它便向右滾一滾,右邊動,它便向左滾一滾,看似安全,卻也受制。

  但她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幼稚,不大敢說。

  衛覦這時攏掌將地圖上的珠粒盡數一收,又指著上面線條最粗的一條蜿蜒橫線,對簪纓道:

  「這條便是淮水,是南朝如今防備北寇最緊要的一條防線。當年你阿父,隨傅大夫遠出淮北,追隨劉洹將軍至兗州陳留,爲的便是收復淮北大片中原故土。惜那一戰雖勝,勝得慘烈,所收疆土,一年內復失……」

  他的手指再向北移,卻畫出了羊皮,觸到冰冷的木案。

  「可惜。」衛覦落拓垂睫,「這張輿圖不夠大。」

  簪纓卻是順著衛覦手指劃過的地方,依依不捨地輕觸阿父足跡到過的州郡。衛覦見她神色依戀,想到她自幼便未見過父親,眸中翳色被濃鬱的憐慈化開,柔聲道:

  「方才的話,有許多皆是我年少無知時,你阿父教導我的。」

  簪纓聽了,既驚且慟,蹙眉低喃:「我父原有大志。」

  她原以爲阿父只是個學識淵博的儒生,然而近日細讀先考留下的手書,見兵法論策,皆留有注評,雖深奧難懂,卻也讓她得以一窺父親的才能。

  她忽地揚頭問:「舅父之志,又在何處?」

  衛覦略頓,卻是將方才之言重複了一遍:「這張輿圖,不夠大。」

  簪纓奇異地聽懂了,目光璨然,由衷敬佩:「那必是其志甚大,所挾甚遠了。」

  衛覦搖搖頭,一雙鋒銳的劍眸微眯,似含溫情:「不,三哥說我少年輕狂,我之所向,是淩虛蹈空,誤國害民。」

  簪纓花了一會功夫,才反應過來阿父行三,小舅舅口中的「三哥」,便是她阿父。

  錯愕當場。

  怎麽會……

  「現下困了嗎?」

  衛覦點到而止,漫淡地起了身,隔著一方茶案,彎腰抄起簪纓面前的茶盞一口飲盡,那是方才簪纓奉給他的茶,忘了調換。撂回去的,是一支僅剩一股花蕊的冰銀小釵,「不困也要歇了,大晚了。」

  簪纓慢吞吞跟著站起,見他神色不以爲意,渾不似方才話裡的動魄驚心,囁嚅一下,也不好再追問。

  餘光掠過更漏,不曉得今夜何以過得這麽快,簪纓只得頷首福身:「阿纓今日受教,敬送小舅舅。」

  「多禮。」衛覦說了她一句,目光在小女娘所穿的白襦曲裾上掠了兩眼,盤踞在心頭多時的疑慮又冒了出來。

  他一步一沉走到門口,到底又停下。

  側身含眸,聲低如磬:「阿奴爲誰服素?」

  簪纓猝不及防地抬起頭。

  燈影下,衛覦的側臉沉靜如舊。

  他其實並沒看著她,而是微微垂低視線,帶些避讓與縱容的意思,不露鋒芒,讓人心安。

  簪纓心中忽便酸澀。

  沒有人瞧得出她的心事。她在宮裡時一味衣著簡素,按理說如今已經自由,想穿紅穿綠都隨她喜歡,可她出入的衣著依舊只是淺衣白裳,與從前沒什麽不同。

  旁人只道她習慣如此,也勸她不妨試試新鮮顔色。

  只有小舅舅,總是能一眼看穿她,問她:爲誰服喪?

  她垂下睫,心中說,爲我自己。

  口中賴道:「小舅舅,我困啦。」

  衛覦見她不願說,果真收回視線,轉過屏風,一去無痕。

  「大司馬真走了吧?」

  西廂抱廈,杜掌櫃撐著精神頭和護院再三確認過,微舒一口氣,可算是能睡覺了。

  沐浴已畢的任氏在裡間篦著濕髮,猶覺不妥,「如此大晚地過來,還徑入小娘子閨閣……」

  杜掌櫃嗐一聲,「大司馬是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人物,若真有意避開人,咱們便不會知道了。你不曉得,他從軍前便行止隨心,不受常禮拘束,曾在東家的屋子裡和姑爺徹夜清談,把東家煩得直攆人,笑罵他小猢猻……」

  說起往事,杜掌櫃眼裡浮起一點細碎的笑意,卻凝不成形,又打著漩兒渺渺沉了下去。

  歎息一聲:「從前呐,不提了。」

  日子忽倏而過,一晃到了六月初一。

  簪纓應邀赴王氏之宴,這也是她第一次參加皇宮以外的筵席,第一次不以準太子妃的身份出現在人前。

  清晨洗漱後,素髮垂腰坐於鏡前的簪纓,發覺劉海已經擋眼。春堇手持象牙梳,提議爲她將額髮梳上去,簪纓輕嗯一聲。

  任娘子也提前備了許多套鮮衣靚服,供小娘子挑選。簪纓透過鏡面一一掃過,說:「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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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我的苦都過去了

  這王家舉辦的賞花宴,表面上是爲了交好拉攏簪纓,實則未嘗不是借此機會,掂量掂量她的骨頭有幾兩重,值不值得王氏費心結交。

  此前幾日,王家還故作姿態地送來了賞花宴的邀請名單,請簪纓這位上賓斟酌增減。簪纓不做那等小家子氣的事,一眼未看,直接退了回去,回話說客隨主便。

  春堇對此有些擔心:「小娘子,傅家的人……不會也去吧?」

  她知道小娘子眼下頭一份兒不想見的就是傅家人,其次便是太子,哦,兩者排序或者不分伯仲。那日傅家老太太來烏衣巷鬧了一通後,小娘子主動提出開祠除名,且給了傅家十日之期,明日,便是最後一日了。

  簪纓不以爲意道,「王氏若有心,自不會讓我做難;若無意,我又不是見不得人,犯不著避著這些人,來或不來,干我何事。」

  春堇點頭稱是,一雙巧手將簪纓從垂髫之年起一直蓄到如今的額髮分梳兩邊,露出小娘子的螓首蛾眉。入眼見額白勝雪,黛眉長青,玉脂顰嬌,霎那便似雲開月霽,光華映鏡。

  春堇望著驀然變了一樣氣質的小娘子,目光盈盈,「顧小娘子說得果真不錯,小娘子這些年真是……委屈了。」

  往常小女君亦顔嬌色美,然而常年遮著劉海,難免顯出幾分笨拙稚氣。一朝改換髮型,姣容逸質便再無所掩藏。

  她又將簪纓柔軟的鬢髮回環,與額髮相接,篦以雙股珍珠鈿,擰成一對精巧的隨雲流蘇鬟,頂髮簪玉蟬釵,剩下長長的烏髮,便繫以緗緞垂及腰身。

  春堇還打算爲小娘子裝點眉妝與靨妝,被簪纓怕煩地阻止了。也未如何施粉,著好襦裳,到了巳時便出門。

  新蕤園府門外,車馬已齊備,那王家同簪纓是住在一條巷子裡的,好幾輛精巧的通帷車堪堪相連。王家大婦作爲今日的東道主,沒有早早地去到樂遊苑主持,而是特意等著簪纓同行。

  王家大婦本爲謝氏女,所嫁的是王氏長房之子王逍,便是而今的丞相,管理著王氏中饋。

  此日她身著一襲鳥龍卷草繡紋茱萸錦衣,攜婢呼僕出得府門,與簪纓一行正是腳前腳後,便遣女使來邀她同坐一車。

  簪纓遙遙見拜,道不敢與尊長平坐。

  長巷中縱立的黛瓦與橫蜒的青階交錯,滿目肅沉的灰,一位亭然玉立的小女娘置身其間,纖髾似雲,皎兮皭兮。王夫人一眼望見,便覺清沁怡人,頷了下首,又邀她與家下三娘同乘一車去樂遊苑。

  那王三娘便是與傅則安定了親事的王蓿,二人是舊識,簪纓沒再拒絕。

  王蓿早已看到了她,只等堂伯母上車先行後,忙帶著婢女褰裾來到簪纓面前。

  等看清她雪膚烏髮,如換一人,王蓿又怔住。

  她把住簪纓的手臂,好生看了她幾眼,關切地問:「阿纓你可還好?原本好端端的在宮裡,怎麽就……」

  「我很好。」簪纓把臂微笑,透出點撒嬌的樣子,「三娘,咱們上車說,我還從未去過樂遊苑呢,三娘陪我。」

  「這是自然。」王蓿出門前得過家裡的交代,今日不用她做別的,只消一刻不離陪在傅娘子身邊,阿纓是王氏貴客,不可出差池。

  兩人才欲登輿,巷口忽有一輛青繒馬車拐了進來,有人呼道:「阿纓姊姊!」

  簪纓覺得聲音耳熟,那馬車的帷簾被一隻素手挑起,露出一張白皙的容長細臉,脆生生道:「聽聞王家樂遊苑設宴,阿祖特赦許我進城,姊姊慈悲,帶我去湊個熱鬧吧。」

  「顧娘子?」

  簪纓眼神一亮,那一蹦下車來的正是顧細嬋,忙伸手挽住她,「你怎會來了,春堇早起時還同我念著你。」

  「哎呀!」顧細嬋瞧見她先一拍手,「我便說如此梳髮好看,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而後心道:她當然得來了,祖父一聽說王氏在樂遊苑設宴招待阿纓姊姊,思量再三,便派她進城來,讓她跟在阿纓姊姊左右,務必留神阿纓姊姊的入口之食,授受之物,不可馬虎。

  顧細嬋是在山林別野間長大的不假,卻不代表她對世家貴胄圈中之事一無所知。十幾年前,顧家捲入的那場宮廷傾軋,每個顧家小輩無不聽長輩耳提面命過,這種種陰私,顧細嬋深惡痛絕。

  而阿纓姊姊才與太子殿下退婚,宮裡那頭黑不提白不提的,她知曉祖父擔心什麽,當然對此上心。

  簪纓給三娘和阿嬋兩方引見,顧細嬋聽聞,油然起敬:「原來那位名聲遐邇的‘王氏姝麗,書畫雙絕’便是阿姊,小妹久仰大名!」

  王三娘淡笑:「顧家妹妹所說的是我堂姐,我丞相堂伯的三女,蓿才學平平,如何能夠比肩。」

  心下卻也驚異——顧氏已有多年不與京城往來了,顧氏家主乃三公之才,卻隱居川壑之間,家中四郎多番登門向顧公求教,都無緣一見,阿纓何時卻與顧氏女如此親密了?

  這位顧家妹妹來赴她家的東道,事態可大可小,王蓿忙給婢女一個眼色,令她追上前車去向主母通報,自己殷切地邀顧娘子同乘輿車。

  顧細嬋說到底還是孩子心性,三女依次登車,她不等坐穩,又挑開帷簾向外四處亂瞧,嘴裡問簪纓:「十六叔呢,他去不去?」

  簪纓老實道:「未聽他提過。小——大司馬不曾受邀,應有自己的事務忙吧。」

  王蓿聽見她們的對話,再次心驚:要是那位大司馬紆尊現身樂遊苑,在場的別管是聲名赫赫的俊傑還是閨名遠揚的才女,哪個還敢出聲喘氣?

  「阿纓……」她拉拉簪纓雪白的廣袖,「你與大司馬,是……」

  簪纓聞言,目光和軟一分,「大司馬看在亡母的情份上,對我多有庇佑。」

  說完發覺三娘目光惶惑,她忙替人辨白:「姊姊切莫聽信外界傳聞,大司馬沈靜煦和,是再好不過的一個人。」

  沈靜煦和?衛大司馬?王蓿遲遲地點頭:「是嗎……」

  這時車子駛動,八名北府衛步履整肅地隨扈於車尾,顧細嬋一看就明白了,舒了口氣,放下簾子自語,「這也與親自去沒什麽兩樣了。」

  馬車寬敞,道路漫長,王蓿見顧小娘子不是外人,便忍不住低低地與簪纓說起她遷籍的事,「阿纓,你是否再考慮一下,如今那傅府……聽說已經消停多了,你便保留士籍,想必他們也不敢再來找你麻煩。」

  簪纓看了王三娘一眼,知道依她出身王氏的背景,勸自己保留士族名籍,是真心爲她考慮的,卻道:「我父女戶籍留在傅氏一日,我嫌麻煩,我覺噁心。他們吵也吵了鬧也鬧了,如今想息事寧人,卻晚了些。」

  一把清軟如江南煙雨的嗓音,落在王蓿耳朵裡,不啻驚雷。

  只因她深知從前的阿纓是什麽樣子的,她性子軟,心腸軟,聲音軟,笑容軟,連眼神都軟媚得渾然天成,無邪無塵。

  她從前想,滿建康城,再也找不出這樣一個花雪堆就的人了。

  只有阿纓,讓人看一眼便會心軟,便不忍心傷害她半分。

  而如今,那對漂亮的桃花眸澹澹鈎出了棱角,如飛白暗渡,墨筆出鋒。

  簪纓真的與從前不一樣了。

  王蓿垂低眉睫,沉默半晌,輕道:「阿纓,你定是吃了很多苦。」

  「我的苦,都過去了。」簪纓語氣清淡,望向三娘,「阿姊,你的苦還要吃到何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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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珠玉在前,可退避一舍

  王蓿有些吃驚地抬起眼,便聽簪纓道:「那日阿姊送拜帖來府上,不曾接見,怪我不周。只是想問阿姊,那天是否爲了傅家的事來勸我,是不是傅則安讓你幫忙從中調解的?」

  王蓿聽她一口一個傅則安地叫,尚有些不習慣,白若削蔥的手指卷動冰絲紈扇穗子,道聲:「他……」

  而後不好意思地看了顧小娘子一眼,方尷尬道,「他頭一回給我寫信,便是遇了難事,我總不好置之不理。」

  顧細嬋是個識趣的,聽她們說閨閣話,自己挑帷張望車外風景,也是津津有味。

  簪纓問:「那麽你家願意你幫著傅氏說話嗎?」

  王氏便垂睫不語,神情似有落寞。

  簪纓皺起眉,「定親兩年從未有過一箋半語,第一封信,便是遇了難處有求於你,卻絲毫不顧慮你的處境。他若當真憐惜於你,便不該如此自私,若心中少情,阿姊自己也說,傅氏經此一回不成氣候了,你又何必……」

  王蓿一時失語,又抬眸柔愛地看著簪纓,「阿纓,你的口才也變好了。」

  她能與前世的簪纓成爲性格相投的好友,不是沒有理由的。

  她與傅家那位江離公子訂親時,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見識過傅郎君的人才,也讀過他的詩賦文章,說不曾動心,是假的。

  像她這樣的門弟,出一些才女名淑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巾幗也未必輸得須眉。然她父親只她一女,他們這一房不甚興旺,她從小便無堂姊的高才,也無堂妹的心氣,只想不爭不鬧地過些平常日子,既訂了親,聽聞郎君人也不錯,安心待嫁就是了。

  只是漸漸的,她也發現,傅郎君修身知禮不假,也太過守禮了。比如在某場詩會花宴上遇到,倘旁周無人,他便恨不得退避三尺,不與她私相授受。

  開始王蓿覺得此君慎獨,可堪託付終身,可慢慢的,她便疑惑傅郎君是否根本不喜自己。

  否則,又怎會視她如木如石,沒有半分柔情。

  前段日子聽說他帶著一位族妹大肆參加名門宴會,照顧周到,王蓿才知傅郎君不是不會熱切待人,只是心裡有個親疏罷了。

  她遠遠的見過那位傅氏小女娘一面,心裡卻不解,又替阿纓不值——都從未見傅郎君帶阿纓參過筵宴、呵護如此。

  他疏親而近遠,真是奇怪。

  直到出了華林園那檔子事,王蓿才明白其中緣故。

  「傅家縱容外庶女,篤而無禮,確實欺你太甚。」

  王蓿說罷,又苦笑道:「我如今還在孝中,未來如何,心也淡了。可阿纓,我的婚事,我自己又如何做得主。」

  簪纓訝異:「傅氏主母不堪,傅驍辭官,傅則安降品,難道王氏還沒有替你退婚的意思?」

  王蓿微微一笑,目中透出哀婉之色。

  當初阿父還在時,這門婚事尚且是堂叔一言定下的,如今只剩了她與阿母,看似一門親恭孝悌,活得與本支姊妹無二,說破了,還是逃不開寄人籬下四個字。

  簪纓才問出口,自己便回過味來,王家這是仍在觀望!如今太子還在位,傅家未來如何尚未可知,莫如犧牲一個不甚重要的旁支侄女的婚姻,去做個「無傷大雅」的賭注,非但無損,還能得到重諾之名。

  她想起前世王蓿出孝後,苦苦在閨中等著傅氏來娶親,眸中霜色微凝。

  她輕輕地握住三娘的手。

  三娘是一個好姑娘,好人不該因他是個好人,因他心軟良善不害人,便被人害,被天欺。

  軟弱並不是一種罪過。

  至少她不認。這世道也不該如此。

  「會好的。」簪纓聲音很輕,落在虛處的目光甸如沉石。

  樂遊苑在宮城向北三裡處,南渡之初,曾作皇家禦用的藥圃,而今便是王孫貴族的遊園,依傍著鍾山與覆舟山,北有玄武湖,風景獨到。

  馬車轔轔,觸目已能望見青山華林,是近及苑囿外圍了。

  顧細嬋覷見王家姊姊神色恢復了從容,終於可以把快要扭斷的脖子收回來。

  只是餘光一晃的功夫,她又咦了一聲,視線定在園林的北方。

  那裡影影綽綽佇著一片高楹宮宇,然而只有半截子,拿絹幛半圍不圍的,瞧著不大好看,也不知是何處。

  她拿指一指,王蓿對她解釋:「那是年初時動工,爲陛下壽誕所修的行宮,前幾日卻不知爲何停工了,白撂在那裡。」

  她不知道這裡頭的事,簪纓卻心知肚明,唇角微勾。

  她順著帷簾瞥去一眼,心想王家辦人事的時候還是老道的,特意將宴會定在這樂遊苑,雲集的賓客一抬眼,便能瞧見那座修了一半的行宮,就不知庾氏此刻心裡,是何滋味。

  衆位小娘子的侍女僕婢皆在後頭下車,在外輕敲壁廂,提醒女娘們可以下車入園了。

  三女攜衣聯袂,正欲下車,忽聽車外一人喚道:

  「阿纓。」

  王蓿的身子微僵。

  簪纓眸底霎那沁出冰雪之色,拉著三娘穩當地坐了回去,對阿嬋輕道,「再等一會。」

  而後便聽車外任娘子的聲音響起:「傅郎君今日來到此地,不大合適吧。還是你們一門祖慈孫孝,有樣學樣,特意給我們小娘子添堵來了?」

  楊柳岸畔,一個頭戴漆紗素冠,身著黑綢襴袍的年輕男子立在王氏帷車之下,正是傅則安。

  經歷了一場家中變故,他冠玉般的面龐瘦削下去,唇色白薄,眸光頹靡,倒將一身風姿襯得更蕭犖了幾分。

  他目光盯著緊掩的車帷,聲音微啞:「阿纓,你莫誤會。我此來……並不爲別的,此前確是傅府行事荒謬,是我們偏心自負,對不住你……我,只是想當面同你確認,你若決意要與傅府斷絕,我便、便延請宗族耆老,明日,便在祠堂決意此事。」

  他眼睛裡布著殷紅的血絲,說話時眉心鬱結。

  這些日子他守在祖母榻邊侍藥,心裡想的卻全是祖母那淩阿纓的一幕。他將傅家對待簪纓的種種不公,翻來覆去想了個遍,越想,心裡越悔。

  他心裡是斷不願意讓阿纓失了名籍的,這對於一個初長成人的小女娘來說,太殘忍了。

  ——可這殘忍,又何嘗不是他們一步一步造成的。

  所以這若是阿纓所願,他不敢再求她回頭,願意爲她達成。

  只是要當面問過她的意思。

  前幾日,傅則安去烏衣巷拜訪,府外的值守攔著不通報,他這才會到此地來等。

  他等了半晌,車裡只傳出平平的四個字:「我必依約。」

  傅則安乍然聽到阿纓的聲音,不再溫軟,也不再親昵,就如對著個最最陌生的人,鼻腔一酸。

  忽便想起自己曾經斥她不知禮,不溫順,不顧大局,還用《莊子》比她……

  「阿纓,大兄錯了。」

  「這話可是錯了。」

  任娘子立在車廂外搶白,抱臂冷笑道,「我們小娘子與郎君、與貴府再無關係,這聲‘大兄’大可不必,郎君也萬莫再呼小娘子閨名,沒有這個規矩。」

  「要說傅郎君也是真心體貼人,之前口口聲聲要將小娘子剔出族譜的,是你們傅家人吧,而今做出這大度樣子,倒像你們要成全小娘子的心願了!快快收起此態,好騰出地方給你們那心尖上的二娘子入籍,一家子骨肉團圓爲上!哦,是了,今日傅郎君何以沒帶上你那位好妹妹一同來?想是這幾個月的名門大宴,郎君都帶她走遍了吧,該露的臉都露夠了,該結識的貴人都結識了,該攀附的交情也都攀上了,所以膩了,看不上眼了吧?」

  車廂裡,顧細嬋與王蓿顧及簪纓,都不作聲。

  顧小娘子輕輕搖動她的衣袖,王蓿則心疼地握住簪纓指尖。簪纓卻是對她們抿唇一笑,搖了搖頭,神情間並無傷感之色。

  爲沒心的人傷心,多餘,也不值當。

  車外,傅則安目色閃動,一聲不吭地領受。

  都是他應受的。

  他……確實從未帶簪纓參加過任何宮外的宴會。

  過去他總覺得宮裡的一切都是最好的,阿纓受著保護,便不會被傷害。可曾幾何時,阿纓也曾求過他領她出去玩的,是他礙於宮規,不曾答允。

  曾幾何時,阿纓連見生人都靦腆,今日她卻要在與太子退婚後,頂著議論一個人面對這麽多陌生人。

  傅則安很想陪著她一同進樂遊苑。

  可那樣一來,她身上的非議只會更多。

  「阿……小娘子,園中的芍藥塢景色很美,杏壇與篁台也雅致……」

  傅則安立在車蓋打下的陰影裡,聲音發哽發疼:「你別多吃酒,別靠近水邊,別怕……那些郎君女娘多是和善的人……」

  任娘子聽他絮絮叨叨,真是不懂了,這些不合時宜的關心和過時不候的找補,如今還有什麽屁用。

  她正要開口趕人,車簾子忽而挑開。

  傅則安猝然便看見半張冰清雪冷的臉。

  疏清風骨,不顰不笑,迥不似從前。

  他紅著眼眶,千言萬語,唯有躬下身去,一揖到地。   

  「簪纓,對不住。」

  簪纓一眼都沒看他,掀簾也不是爲了聽他說話,身子向後靠去,露出王蓿的臉。

  他真正對不起的哪裡是她。

  傅則安起身便看見王三娘,山眉如嵐,正脈脈看著自己,似有無盡言語,又似心灰意冷。

  他心神一悸,無地自容地再度揖手:「三娘,對不住……」

  王蓿目光輕漾。

  簪纓刷地摔下簾子,再不理會此人,命帷車再向前駛出一箭地停下。三女這才踩著踏凳下車來。

  視野豁然開闊起來,入目滿眼,紅香綠玉,遠方山似蓮花豔,近處水流明月光。簪纓望著那山色清奇,心中喜歡,不由遮扇遠眺,口中問:

  「那是什麽山?」

  接引的王氏婢奴笑道,「回小娘子,是覆舟山。」

  簪纓一愣,在她身後的任娘子也變色,王蓿立即反應過來,忙令那小奴退下,引簪纓看竹看水。

  顧細嬋年紀小,唐夫人在海上沉舟罹難時,她才剛出生,不大曉得此事,卻是張望著馳道邊上那一長排的車駕出奇。

  「紫絳油軿車、青蓋雲母犢車……咦,這是公主與皇子儀駕啊。」她扳指頭想了想,轉頭問王家姊姊,「想是二皇子與五公主也受邀過來了?」

  她人不在京城,可對於皇族儀仗、士族譜系的瞭解,亦是從小習背,瞭若指掌。

  王蓿的面色尷尬起來。

  王家與二皇子一派走得近,這樣的場合,自然落不下他們。

  簪纓不以爲意,「無妨,咱們過去吧。」

  卻說此日的樂遊苑內,青槐隨拂,綠柳逐風,高臺低榭,錦帳涼亭,樽中石榴,案上葡萄,無不齊備,及至大族高賓,無不早至。

  王謝兩家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半數皆在這裡了,這在尋常的聚會中極其少見。爲的,還是對那位只聞其名而不見其真面目的傅家女娘好奇。

  此女被皇后養在內宮多年,足不出宮,見過她的人寥寥無幾。

  隨著她與太子殿下退婚之事廣爲傳揚的,便是當日太子對小傅氏說的那句:她不如你。

  沒幾人見過傅簪纓,卻有許多人都親眼見過那位名叫傅妝雪的女娘。

  中人之姿而已呵,也未見得出奇。

  太子既說自家的未婚婦不如她,而那日參宴的王氏老夫人卻贊傅簪纓「形佳骨嫻,色清質好」,難免好奇孰是孰非。

  ——要知王老夫人的眼界獨高,可從不輕易誇人。

  謝家婦程蘊,與王家婦謝霜這一對姑娣,相見寒暄,同坐一處。別家夫人有好信的,前來拜問:

  「您二位夫人是見過那位傅娘子的,敢問比之那小傅氏,何如?」

  性情爽朗的程蘊先笑了,「快別這麽比,說是雲泥之別,都玷低了那雲,侮及了那泥。」

  王夫人容德端莊,慢慢理了下卷草紋深衣制緣的袖口,曼聲緩言:

  「夫人可聽說大司馬的祖上,曾出過一位衛玠郎君,人稱玉人,時人皆曰:‘王氏三子,不如衛家一兒’。」

  那位好事的夫人一聽涉及大司馬,悚然一靜,哪敢在背後議論那一位,訕訕不敢高聲:「河東衛氏的容相風骨,自是不可比擬的……」

  王夫人道:「我膝下那三個女兒,比之傅女,亦當如是。」

  謝夫人聽了笑道,「你過謙了。」

  然而京城人都知道,王丞相的這位夫人最是風姿謹肅,不激不隨,但凡出口之語,絕不誇飾,亦不虛謙。

  而她膝下的三娘王可貞,更被譽爲「王氏姝麗,書畫雙絕」。

  那位夫人聽後暗自嘖舌,總歸不能相信,那傅女娘當真那般出衆麽?真是那樣的話,太子殿下又怎會棄她不顧,移情別戀?

  杏壇外泓光如洗的水榭邊,有一座用細容紗支起的避塵寶帳。

  帳中坐著一位身穿小春泥金地廣袖紗袍,戴護梁冠,踩高笏履的年輕郎君,高貴俊雅,卻神色緊張,不時向林苑入口處張望。

  對面坐著的少女年才十三四,青螺小髻桃花妝,皓雪素腕雙跳脫,一身玫紅色的窄襦反抱腰彩,下繫八破石榴長裙。見場中的郎君名媛個個都心不在焉地等著,少女不開心地嘀咕:

  「不就是一個鼻子兩隻眼嘛,有什麽可好奇的。」

  「小五,慎言。」年輕男子道一聲。

  這兄妹二人,正是二皇子李星烺與五公主湞和。

  二皇子今日是奉他母妃之命過來的,出宮前,蕭氏特意叮囑他關照傅娘子,萬不可讓傅娘子靠近水邊池邊。

  同時還要盯著皇后娘娘的內侄崔郎君,莫讓他單獨接近傅娘子。

  這兩句話語焉不詳,可李星烺在宮中多年,一怔之後便察覺了其中的意思。

  他愕然的同時,也覺得中宮的膽子太大了些,心思太下作了些。

  關於那位傅娘子,李星烺知道她乃自己未來的皇嫂,兼之顯陽宮那邊有意防著毓寧宮,所以他與她從小到大見面的次數,其實並不多。

  每年宮宴上瞧見幾回,李星烺對那個小女娘最深的印象,便是覺著,她真像一朵軟軟的雲,同穩肅的二姊、跳脫的五妹不同,同宮裡任何一個女人的質氣都不同。

  她的那份乾淨,飄在雲端,仿佛根本不該屬於這座皇宮。

  李星烺覺得傅娘子不該遭受如此對待。

  他餘光掃向幾丈外的席位。

  那裡跽著一位突額寬腮,面傅厚粉的郎君,身上那身紺藍色的褒衣直如剛從染缸裡撈出,藍得眩人眼目,正是小庾氏之子崔愉。

  崔愉今日到此,心中也是沒底。依他的家世背景,往日間是不配和王謝子弟同席的,那些個華宗驕子,也不屑帶他玩。這回家裡卻不知用什麽法子,給他和妹妹弄到了一席之地。

  來前皇后娘娘還特意召見了他,悄悄囑咐他,若有機會,不妨與傅娘子攀談幾句。

  可他阿母卻耳提面命,讓他務必離得傅娘子越遠越好,萬萬不可招惹。

  崔愉滿腦子糨糊,人還沒見到,先覺得自己身上仿佛有幾道不明的視線,如芒在背,渾身都不自在。

  崔馨坐在兄長身旁,也是一臉鬱鬱。

  她先因與劉家退婚丟臉,不欲前來,可又一想,今日是王家做東道請傅簪纓,心裡頭隱隱感覺太子表哥定也會來。

  其實她的想法很矛盾,若她篤定太子厭棄了傅簪纓,那麽太子不來才是對的。

  然而崔馨說不清哪裡來的預感,還是打起精神,又是朱砂面靨,又是飛霞妝地倒騰了一番,早早便來。

  到來之後,那些一等世家的貴女也不大答理她,崔馨又自顧自氣憤,手裡揪著柳條,怕人聽見,咬牙低咕:

  「都說士庶天隔,互不相通,傅簪纓和家族鬧翻的事早傳遍了,今日士,明日庶,便是一文不值!就這麽著,也值得王家巴巴地延請,看來這自詡清高的門戶也不過如此。」

  說著,卻見崔愉驀地屏住呼吸,直著眼看向前方。

  崔馨奇怪:「大兄,你看什麽?」

  她目光隨他望去,亦是一怔,隨即,滔天的嫉妒之火自她眼裡升騰。

  只見遊苑入口處,一位白衣女娘與一位紅裙少女聯袂而來。

  那紅俏麗多姿,宛如鮮活的一團火燒雲霞,那白,卻是炎炎夏日裡的一捧冰雪,如天外客,沁人魂骨。

  及至婢子僕婦們簇著那雪裾曳履的女娘走近,八角亭中,一向被人譽爲「雙姝並蒂」的王氏女與謝氏女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到贊歎之色,會意一笑。

  珠玉在前,可退避一舍。

  若春日宴上早有此女,想必雙姝之名不復存在,三足未必鼎立,一冠可壓群釵。

  少女原是,暖金輕鑄骨,寒玉小凝膚。

  那女子,原是女子見了,都會輕憐的女子。

  偌大樂遊苑,仿佛被仙人下了個避聲罩子,頃刻間鴉雀無聲。

  衆人連呼吸也不覺放輕,唯有薰風吹拂,襲她雪袂輕裾。

  不知是誰突然輕笑了一聲,打破岑寂,卻是怪聲怪調:「奇也怪哉呀。」

  真是奇怪,風聞太子殿下近日患上了不明緣故的頭疾,有無一種可能,是眼疾連帶所致?

  否則,根本解釋不通,太子爲何捨明珠而取米粒呀。

  曲水邊的一塊大青石上,一個身披水墨單衣道袍的年青人懶臥其上,豐神逸采,風流相放,才服五石散,又飲葡萄釀,望見簪纓,搖頭嗤笑:

  「蘇糞壤以充幃兮,謂申椒之不芳。」

  這醉語譏得人太狠,但也沒人敢阻止。只因他是王丞相最寵愛的幼子,一向如此荒誕不經,放浪形骸。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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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他每見她一次,便會頭疼一次

  一陣風吹得衆人醒了神,岑寂的園林陡又熱鬧起來。

  早有三四名女郎上前迎接,及近,看清簪纓容姿,更覺昳麗怡人。

  「原來這便是簪纓妹妹,看來這些年城中各色的詩酒花宴,竟失色久矣。妹妹合該早出來走動的。」

  簪纓只覺香風撲面,下一刻便被一衆雲鬢飛髾圍了個圈兒。

  只見說話這女郎身材高挑,顧盼生輝,墨髮挽成雙鴉髻,一隻金葫蘆長釵斜插入髻,別有精神。聽了王蓿介紹,簪纓方知她便是鼎鼎有名的謝氏才女謝既漾,忙福身道:「見過謝家姊姊。」

  又向她身旁的王可貞見禮,「見過王家姊姊。」

  「今日來遊玩,盡興方好,且別多禮。」王可貞見這小女娘團團見禮,絲毫不亂,儀態端雅之外,又透出幾分純稚意氣,甚是喜愛,當即牽了她,向兩氏主母所在的帳子行去。

  見簪纓蓮步嫋娜,王可貞笑眼蘊含憐惜,刻意隨她放慢步子,口中道:「慢些走也不妨。」

  謝既漾從旁打趣:「妹妹別信這個畫癡,她八成是見美技癢,瞧上了妹妹,盤算著摹你入畫呢,你可千萬別應她。」

  簪纓此來之前,想過王氏做東自然會待客周到,卻沒想到她們這般熱情,一雙桃花眸也浮出淺淺笑意。自道:「早聞諸位姊姊高名,相見恨晚,簪纓不才。」

  說話間到了諸位夫人跟前,簪纓又是一通拜見。

  方才在遠處遙望,衆人贊歎的是她冰雪風神,及近,那張皭然無瑕的面容映入眼中,卻不是乍一眼驚心的冶媚妖豔,而是令人如沐春風的明光怡美。

  衆夫人中沒見過這小女娘的,自然在心中驚歎,然當日在華林園中見過簪纓的,亦覺驚豔。

  只因那日簪纓尚留著額髮,含蓄不露,今日她改換髮型,長髮逸帶,竟是恍如變了個人。

  真是一派好姿容。

  當聽聞她身邊那位紅衣女娘自稱江乘顧氏時,在場夫人們又是一靜。

  她們之前見這小娘子年紀雖輕,風采卻秀麗,原以爲是傅娘子的家裡人,不成想卻是顧公的孫女。

  衆人不由想起,衛皇后薨逝那年,江南第一世家顧氏家主顧沅,率整個顧氏宗族遷出建康,避入山林。逼得陛下險些下詔罪己,苦苦挽留,顧公仍不回首,聲稱有生之年決不再踏足京城半步。

  而今,顧家的女娘,卻陪著與皇室退婚的傅氏女赴樂遊之宴,且樣態親密,情同手足。

  這是顧氏在表示,這位纓娘子,有顧氏護著了。

  二皇子在帳中,遠遠瞧見簪纓被衆星拱月地圍攏著,身邊既有顧氏女,身後又有便服戍衛,便知母妃顧慮的事,顧氏家主與大司馬早已洞若觀火,解嘲自笑,「看來是用不著我了。」

  「寧馨兒,莫站著,快來我身邊坐。」

  那廂主帳之中,程蘊面帶慈色,向簪纓攬袖,又命女使引顧娘子上座。

  簪纓記得這位喜佩五兵佩的謝家主母,當日在華林園曾關懷過她,依言入席。

  程氏不由分說拉過簪纓的手,仔細觀了觀她的面色,連道幾聲好,「那日在宮裡,不期有那般變故,沒能幫上你什麽,孩子,你莫怪我。」

  簪纓不料謝夫人開口先是道歉,輕輕頷首:「謝夫人言重了。」

  「你別與我見外。」謝夫人見狀苦笑,歎息一聲,「娘子許是不知,當年我與你阿母也相識的,雖不及衛娘娘與你母親那般好,亦是欽慕唐夫人風采,心嚮往之。」

  簪纓目光微亮,輕道,「原是如此。」

  怪不得那日邱氏跪在門外,謝家也來聲援。

  「是啊。」程氏目色深深地望著這命途多舛的小女娘,從前她住在宮裡時,自己心頭的這點事,說不得,如今說出來卻不當什麽了。「你小時候,我還進宮去瞧過你,每每帶著家裡的幾個小郎小女,想著讓你多些玩伴。有一回,我家二郎與你分食一餅,被皇后娘娘看見了,自那日後,中宮便很少召我入宮了,即使進宮也瞧不見你,不是推說你在練字,便說你在午睡。」

  程氏微微一頓,「皇后娘娘這是存了疑慮啊,我們謝家不怕什麽,但我擔心你日子過得不安穩,平白惹些閑事,此後便也不至玉燭殿了。」

  可這些年她對於宮裡的那唐氏小女娘,一直是惦記的。

  簪纓頭一回聽到此樁內情,默然聽罷,暗中捏住了掌心。

  庾氏原比她想像中更嚴防死守,更不可理喻,連垂髫小兒共吃一塊糕餅的尋常事,也會引來她的防備。

  她道:「分餅而食……是我幾歲之事?我竟都不記得……」

  「這有什麽的。」謝夫人爽朗一笑,喚聲:「二郎過來。」

  一位穿白紗襴,笄遠遊冠的玉面郎君應聲轉過隔席的山水幛,修身細腰,立如松竹,年在弱冠上下,正是謝二郎謝止。

  方才的話他原是斷斷續續聽見了的,看見簪纓,微斂視線淺笑,「見過傅家妹妹。」

  簪纓見此人立如松竹,容止合度,起身回以一禮:「見過謝郎君。小女已非傅家人,郎君不必客氣。」

  她並不忌談此事,不大不小的聲音傳了出去,周遭之人交換眼色,面色各異。

  謝二郎一愣後,倒是笑了,道聲也好。又溫聲道:「今日的柰果是新摘的,世妹不妨嘗嘗。」

  「二郎。」正這時,被他撂下半盤棋局晾在那裡的三五好友也投子過來,都是世家子弟,口中笑道:「二郎何不爲我等引見引見?」

  他們也無狎謔的意思,只是對這位從不現身人前的小女娘好奇,本身又放蕩慣了,結果被謝止回身一手攬著肩一手勾著背,通通給拖走了。

  「這些後生,」程氏失笑,怕簪纓不適,拍拍她的手,「他們就是這樣子,不用理會。」

  簪纓感受得到謝氏母子的善意,回以一笑。謝既漾怕她與長輩坐著發悶,又帶著她與顧娘子到曲橋上的一個精巧小亭子中,賦詩作樂。

  那亭中石桌上筆墨齊備,已有作成的詩賦數首,清風徐來,吹動花箋,以青瓷陣紙壓之。王可貞拈著一管纖細紫毫,爲簪纓鋪了一張泥金桃花箋,和氣道:「咱們今日既是賞荷,便以荷爲題,妹妹賞篇墨寶,好讓我等拜讀,也算共襄良辰了。」

  世家女子從小便學五音六律、詩賦文章,所以王氏女自然而然便認爲簪纓同她們一樣,尋常在宮裡是吟詩取樂消磨時間的。

  一直橋底柳蔭下頭,看不慣傅簪纓被追捧,又湊不上來的崔馨聽到這句話,終於逮到機會,高聲笑起來:「王家阿姊才高八斗,以己度人,卻是平白抬舉旁人了。傅氏腹無點墨,哪裡作得出詩呢?」

  簪纓低眸瞥去一眼,神色未動,謝既漾先皺了眉:「紙筆在此,不然崔娘子上來作上幾首,好教我等品評品評?」

  崔馨雖會作詩,可在二姝面前,哪裡有她舞文弄墨的份兒,被頂了個倒噎,氣不過地將矛頭轉向傅簪纓,皮笑肉不笑道:「傅娘子,還是你來吧,說不定你出宮這幾日,學問就突飛猛進了,也未可知呢!」

  「小妹少說兩句。」崔愉在旁勸她,抬頭見亭中那位烏髮白衣的女娘,不施粉黛,粲如明珠,又心跳怦然地垂低頭,又說了崔馨一句,「你莫說話了。」

  氣得崔馨直跺腳,「大兄,你究竟是哪邊的。」

  簪纓不理這對兄妹,坦然對亭中的女郎們一笑,「我不通詩書,還是姐姐們作吧,我從旁學習。」

  「這……」一位女郎轉眸打圓場,「不作詩,其實作首小賦也可,寓景抒懷都是一樣的。」

  簪纓輕聲問道:「何爲‘小賦’?」

  她的語氣軟柔天真,並不因自己無知而羞赧,不懂就問。可女郎們聽到這話,卻齊齊沉默了一下。

  所謂小賦,便是將漢賦楚辭中現成的句子集出八句來,湊成一篇,只要詩意一致,也算有幾分趣味。這都是淑媛圈裡約定俗成玩爛的玩意兒了,只要讀過幾首賦,即使不會作詩也能搪塞過去。

  簪纓聽過解釋後,哦了一聲,慢道:「我只讀過詩三百,怕是不能成。還是姐姐們作吧。」

  亭中數女對視一眼,都是有成算的人,聞言幾乎立即察覺了不對。

  聽說皇后娘娘年輕時也是吳郡才女,雅好詩賦,不是說她對傅娘子視如己出,悉心教導多年嗎,怎會連如此簡單的東西都不教她?

  崔馨不知衆人心中所想,見那亭子裡默無一聲,十分暢快,繼續揭她老底:「傅娘子不會作詩也罷,不如撫琴一首?對弈一局?或作畫一幅?哦,我卻忘了,這些傅娘子也真不拿手。」

  「琴棋書畫,我確不精通。」

  簪纓不痛不癢地回了一句,持扇垂眸:「比不得崔氏家學淵源,待客時將一室名家墨寶盡數撤下,想是畫技超絕,以白壁爲幅,忍不住當著客人的面獻醜?」

  「你!」

  這句話正正踩在崔馨的痛腳上,讓她瞬間又想起劉家上門納吉那日,家中的狼狽醜狀,臉上火辣。

  她知道傅簪纓打小就是悶葫蘆一個,被自己陰陽怪氣地揶揄都聽不出來,遇事只知往太子表哥身後躲,她怎麽也想不到,退了回婚,丟了回臉,這丫頭怎麽跟脫胎換骨似的,嘴皮子變得這麽利索了。

  她紅著臉「你」不出個所以然來,忽聽曲水邊的大青石上,一道清朗的聲音慨然笑歎:「黃昏以爲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餘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

  簪纓不曾讀過《離騷》,卻也聽出了,這是譏嘲訂親的新婦被郎君拋棄的意思。

  她投下目光,只見那青石上橫亙著一襲水墨色的長袍,衣帶鬆散,微露胸膛,葉隙間灑下的陽光綴在其上,碎金點點,交錯漫瀾。再往上的視線卻被亭欄所阻,看不見這人的面目。

  王可貞卻是一下子聽出來,說話的正是自家行事荒誕的五弟,柳眉輕鎖。謝既漾已面色不善,振袖道:「衆女嫉餘之蛾眉兮,謠琢謂餘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王五,滾起來道歉!」

  簪纓本沒放在心上,被謝氏這一喝,反而沒防備地瑟了一下。

  謝既漾卻已拉著她走下長亭,修長的指尖,溫暖而柔軟,到得大青石前,厲色道:「今日是你王家做東,如此無禮,便是王氏待客之道嗎?」

  那王五郎嬉然爬了起來,端的是冠歪襟散,灑然一揖,咧唇一笑:「謝姊清談第一,弟不敢攫鋒。姊亦知餘酷愛離騷,隨口一吟罷了,不當事,不當事。」

  謝既漾冷笑:「揮塵尚有衛十六,他回了京,我不敢居榜首。你道不道歉?」

  簪纓聽她忽而提及衛覦,心中一動,更奇的是這位謝姊姊敢公然呼他序齒。

  晃神之間,卻覺酒氣撲面,原是王五郎彎腰湊近了臉,正笑眯眯地瞧她。

  謝既漾大氣,欲護著簪纓,簪纓的手臂忽被人往後一拉,一隻玄袖在王五郎身前一揮而過,隔開了他。

  一道沉啞的聲音:「道歉。」

  王五郎與謝女娘面色微變。

  簪纓不用回頭都辨得出這道聲音,眸色由淡轉深,先已道:「李景煥,可鬆手。」

  就這六個字,讓聽到這邊動靜的遊冶士女們一靜,再靜,終至鴉雀無聲。

  都說太子殿下移情別戀,他今日不請自來,已屬十分離奇,更可怕的是傅娘子,

  她怎麽敢當衆直呼那三個字?

  連名帶姓地喚出東宮名諱,是大不敬。

  李景煥一身金銀鏤朱色絳紗袍,貴氣淩人,鳳眸卻挾著隱忍,被眼前這片勝雪的白迷了眼。

  她又穿白衣。

  卻如此張揚豔麗,像雪白的蝴蝶掙開了繭,不再似從前柔弱。

  他望著簪纓那張臉,好像第一日發現她透骨生香的美,目光漸漸地生出癡迷。

  下一瞬,他頭骨如被尖針刺入,痛得李景煥猝然低哼一聲。

  這種毫無徵兆的巨痛,李景煥已經經歷過幾次,然而當下一次發作時,仍如雷劈一樣疼得難以忍受。

  他發白的唇角卻微勾,眼眸浮現一絲癲狂。

  他終於確定,他的頭疼與阿纓有關,他每見她一次,便會頭疼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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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這小女娘竟是百倍千倍的豪狂

  這幾日,李景煥腦中不斷閃現阿纓手臂燒傷,一回一回剜肉的場景。

  冷宮荒殿,殘燭薄衾,那個骨架支離的女子就困在他的記憶裡,血,從她手臂上一次一次地流淌下來,從未有過癒合。

  李景煥不斷提醒自己,那只是個噩夢,阿纓連被蚊叮的疼癢都受不得,怎可能忍受得了那般刮骨的疼。

  但阿纓性情的變化,對他的態度從過去的形影不離到如今的厭惡排斥,這種種反常,又仿佛告訴他,其中有所蹊蹺。

  萬一那不僅是個夢……

  李景煥不讓自己想下去,忍著頭疼低語,「阿纓,你不應來此。」

  衛覦不是聲稱對她庇護得緊嗎,怎會放任她獨自面對這些人的視線,受這些人的譏嘲。

  簪纓滿心的好興致頓掃一空,冷臉扯回衣袖。

  旁人不敢插嘴,獨顧細嬋看看太子,又看看簪纓的臉色,不動聲色向前擋了半步。

  溫軟柔膩的觸感在指尖消失,李景煥手指下意識一緊,怕弄疼她,忍痛鬆開手。崔馨在一旁早忍不住了:「傅簪纓,你竟敢直呼太子殿下名諱,你眼裡哪還有天家威儀?」

  「閉嘴!」

  李景煥怒視崔馨,眼裡怒焰囂天,那一瞬的淩厲,好似一尾惡蛟潛在他眸底深淵,寒戾異常。

  崔馨登時嚇得倒跌幾步,心竅冰涼,「表、表哥……」

  「天家威儀?」簪纓偏要接下話去,含笑輕念。這四個字,可謂她今日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

  她在宮裡居住十餘年,旁人眼裡尊貴不可企及的帝王皇后,在她眼裡,不過如家翁家媼一樣尋常。只不過從前,她以爲那是對慈愛親切的父母,如今,只當作一對糊塗夫妻罷了,何處值得敬怕一分。至於李景煥,簪纓輕瞥神色難堪的崔馨,「李景煥這個名字,喚不得麽?我不稱太子,只因在我心裡,他——」

  不配。

  「阿纓。」李景煥上前遮住她的尾音,少女身上的清甜芳香,絲絲縷縷地鑽入他呼吸,如嗅鴆毒,越沉迷,頭蓋骨越是疼得似要掀起來。

  可李景煥始終維持著一抹孱弱笑意,「別這樣,對你不好。」

  她可以罵他,但入了這麽多耳目,會傷到她自己。

  崔馨已在心中尖叫:她又叫!她又叫!誰都不敢直呼表哥名諱,她憑什麽有恃無恐!表哥爲何吼我卻不生她的氣!丟臉死了!氣煞我也!

  她手中好端端一條絲帕被扭得變形,一張精心裝扮的飛霞紅妝面,這會兒憋得有如猴臀,也沒人理會她。

  卻說李景煥上前一步的同時,簪纓早已蹙眉後退,顧細嬋同時邁前一步,對太子福身倩笑:

  「小女子給太子殿下平安。阿纓,這邊怪熱的,咱們去王夫人那裡歇歇吧。」

  同時李星烺也帶著湞和過來,目光不動聲色地掠過傅小娘子,打個圓場:

  「想是皇兄今日閑暇,也來遊覽景致,弟在杏壇邊設了寶帳,有美酒佳釀,不如皇兄賞光,共飲一番?」

  李景煥冷笑,所有人都在護著她,自己倒成了個惡人。

  他點指按了下眉心,回袖,當衆向簪纓葉手一揖,聲輕氣柔:「孤當日在華林園傷了傅娘子的心,今日,特來向傅娘子賠禮。」

  看著太子當衆折下腰去,周遭響起一片倒吸冷氣聲。

  太子殿下一向以穩重沉傲之姿視人,此日當衆向一女子折腰,過後京中又要添樁談資了。

  謝夫人與王夫人坐在那亭中,遠遠瞧著曲橋上人影攢聚,按理說,應過去拜見太子,可太子殿下明顯是衝著簪纓來的,又不好過去。

  謝夫人憂心忡忡,「這位殿下倒真捨得下臉,不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王夫人秀目微凝,「便看小娘子如何應對了。」

  簪纓沒有應對,她沒興致在此陪人做戲,隨他躬在那裡,轉身便走。

  今日的集會到此,也是意興闌珊了。她攜著顧細嬋,對站在外圍的幾位女郎歉意一笑,打算去向王夫人告辭。

  才邁出步子,只見一溜人煙順著曲橋趨步而來,阻了她去路。

  同時一道尖柔聲音響起:「皇后娘娘爲傅娘子添幾樣筵禮助興!」

  簪纓冷冷掃眉,看見顯陽宮的佘公公帶領幾個小黃門,捧盒而至。

  她心想,這對母子真是一路作派,暗地裡禍害完了人,明面上又擺出誠意十足的架勢,伏低做小,示衆於人,給她搭出個台階來,示意皇家已讓步至此,她再不就坡下來,便是不恭不順。

  可她偏就不恭不順了,又能怎樣?

  簪纓正待開口,忽聞樂遊苑入口處,傳來地動山搖的一聲呼喝。

  隨即便見一排形狀清奇而詭譎的巨形山石,流水一般流入園中,景象蔚爲壯觀。

  細看,才發現那奇石之下,有一排膚色黝黑,髮盤螺髻的僧祇奴舉臂托石。

  僧祇奴後,又有一排新羅婢,手捧玉盒次第隨上,玉盒敞開,臥在黑綢底上的山參潔白如玉,鬚蒂分明,根根皆是百年老參。

  新羅婢後,又有一名弱骨豐肌的青袍道童隨行,雙手托著一只金絲楠木盤,上疊一件法金道袍。

  場中人面對這赫赫聲勢,議論紛紜,不知其所由來。

  王夫人不禁挽帛站起。

  一長鬚佝僂老者最後至,長眉蜂目,其聲如鷙,揚聲向此間東道稟明:「三吳商人檀棣,敬呈王氏主母。敞家主多謝王氏作東款待自家甥姪女,無以答謝,略獻薄禮。上呈山石數樽,土參幾盒,九蓮峰張天師加冠日所著舊袍一件,略表心意。」

  末了,老者不緊不慢地補充一句:「商門習氣,不知高低體統,還望貴人不棄。」

  簪纓眼中閃過一縷茫然,不動聲色地注視蜿蜒在青石道上的一衆健奴纖婢,與那名眼生的老者。

  周遭士女更爲嘩然。三吳乃是南朝第一富貴地,商船如織,金鎰磊砢,可與全盛時的漢朝兩京相媲美。吳興、吳郡、會稽是爲三吳,平常人士作自身介紹,吳興人便是吳興人,會稽人便是會稽人,從未有用「三吳商人」,一語囊括三郡者——若有,那必然便是三吳首富檀棣。

  這位叱吒商道的大富商,卻爲何認傅娘子是自家外甥女?

  可從未聽說過檀老板與唐夫人是爲兄妹啊。   

  衆人只顧著意外,王夫人卻知道檀棣所送之物的關節所在。

  她夫君王逍官拜丞相,貴極人臣,於世間諸事已無不足,唯獨有一「石癖」,對奇形怪狀的大石嗜愛如命,三吳山水最清奇,這位檀富豪便是夫君託付其尋石的相識之一。

  如今王宅之內佇著的那幾樽二丈以上的巍峨奇石,無不是檀棣幫著尋來的,夫君常常觀之不足,愛不可勝,而今日他著人抬來的這些石頭,每一樽都比家中所藏珍奇幾倍,夫君若見,必不肯割捨。

  再說那參,因近日家中老夫人氣喘舊疾發作,醫丞說,服用整根的老山參最好。王氏不缺買藥的銀錢,只是參市向來多詭,那參是生於高山還是低壑,是八十年參還是百年參,是野生山參還是人爲摻僞,種種門道,分辨勞神。而三吳首富檀棣出手的人參,必是萬無一失,因檀棣二字本身,便是一張鐵打的招牌。

  再說那件道袍——王氏一門信奉五斗米教,此爲人盡皆之的事,故爾他家兒孫,名字裡多半有一個象徵道門的「之」字。

  王家五郎王璨之,方才還放浪形骸,及見那襲張天師穿過的道袍,目光灼然一定。

  他撐著憑闌躍過橋亭,大袖灑灑不顧形象地跑到那道童跟前,心愛地以目光來回摩挲那件大宗師開光法袍。

  而後他自振衣袖,頗覺自己身上這件形穢不堪,一口氣跑回簪纓身邊,璨笑揖手:「給女公子賠禮。我近日心裡不痛快,喝酒喝壞了腦子,口出謔語,實也不該,請女公子見諒見諒見諒。」

  看他能屈能伸的作派,樂遊苑裡陡然響起一片笑聲。

  這才是真真的爲五斗米折腰吧!

  王夫人終於回過神,往日家裡溺愛五郎,此時亦覺無奈,一撫額頭,對檀棣手下的老管事道:「吾愛纓娘子俊雅風神,請她過來玩樂一番,不當閣下大禮。不若借花獻佛,轉送阿纓,以全檀先生一片舐犢之情。」

  那老者卻道:「夫人不必客氣,家主給小女君也帶了禮,只是物重壓得船舷吃水,行程慢了些,此時正在採石渡卸船。眼下這些,是獻與貴人的,夫人萬莫推辭。」

  物資以船計,還壓得船都沉下幾分,那得是有多少!

  好事者的目光在托石健奴、纖姿美婢、長鬚老者,王氏夫人、傅家娘子、太子殿下之間來回轉圈,嘖嘖稱奇。

  被注視的簪纓,從方才起心裡只有一個問題:

  檀棣是誰?

  然她面色,端的高深莫測,下一刻,手指著那些醒目的山石,轉向佘公公問:「皇后娘娘爲我助興之禮?」

  語氣天真無邪。

  顧細嬋在旁低頭忍笑,憋得辛苦。

  她上次見到的阿纓姊姊,還是見人靦腆,溫柔純良呢,必是這些日子跟著衛世叔學壞了!

  佘信在宮中行走一向體面,此時的面色卻與灰土無異。

  他身後的幾個小黃門手裡,確實捧著幾個小巧食盒,那幾樣禦制的糕點與窯藏的果釀,往常皇后娘娘賞了誰,也算那人的體面了。

  他再也想不到斜刺裡會橫插出一個檀棣來。

  與他的大手筆相比,只要是長眼睛的,誰看不出顯陽宮帶來的東西,實在太過寒酸……

  若說那姓檀的是商賈嘴臉,粗鄙作派,只知砸錢吧,人家送的還偏偏不是金銀俗器。石頭舊衣,意氣風流,正投了這些清貴人的雅好。怨不得人家能成爲三吳第一富豪呢……

  佘信打斷心中的胡思亂想,事情到這一步,臉丟也丟了,他不能再把皇后娘娘的口諭丟了,不得不頂著一衆視線,彎腰賠著笑向傅娘子傳話:

  「皇后娘娘說了,心中甚爲思念娘子,玉燭殿日日掃榻,等傅娘子何時玩樂夠了,願意回宮,中宮殷殷待歸。」

  簪纓回以微笑,「玉燭殿太小,怎麽夠住呢。」

  佘信目光一亮,立即道:「傅娘子想住哪座宮殿,皇后娘娘慈愛大度,必是應允的。」

  李景煥卻有所警覺,上前一步,被太陽穴泛起的刺痛錐得一頓,慢了一步,便聽簪纓淡淡然的聲音響起:

  「我那日去西郊紗市遊逛,瞧見一旁的蠶宮甚好,皇后娘娘若捨得,便將蠶宮給我罷。」

  「阿纓!」李景煥打斷不及,目光隱忍地落在她臉上。

  「你瘋了吧……」崔馨看鬼一樣看著眼前氣定神閑的女子。

  西郊蠶宮,歷來是皇后鳳儀的象徵,是一朝國母每年春日率六宮妃嬪去親桑先蠶,拜黃帝元妃嫘祖的宮宇,就如太廟爲天子象徵,每年要率群臣去祭祀一般!崔馨氣急敗壞:「你怎麽敢開口討要的?!你這是不遜不敬!」

  高亭之上,簪纓環顧一周,身姿筆挺,和方才的長鬚老者同聲同氣:「商門習氣,不知高低體統。請佘公公務必將此言帶到,你方說過,皇后娘娘向來慈愛大度,我知道的,我等回復。」

  一語驚動四座。

  佘信的一口老血險些嘔出:潑天之言!潑天之膽!這簡直是視顯陽宮顔面如紙,隨意踏在腳底踐踏!

  四下裡,那喝酒的不喝了,下棋的不下了,看戲的不看了,議論的也失語了,都在心中驚駭:素日他們皆自稱無視世俗名教,行跡放浪灑脫……這名小女娘、卻竟是百倍千倍的疏狂!

  疏狂只看外表嗎?不啊。這名女娘,是怎麽做到敢在大庭廣衆之下,用最天真的口吻說出最狠的話來,她難道不怕宮裡降罪嗎?

  建康城,出新聞了……

  楊柳圍幛外,不遠的一處雅場,一個穿著素布衫的文吏以手搭長棚,遮在眉上遠眺曲橋,搖頭驚歎:

  「了不得、了不得,這宮裡出來的,果真是了不得……」

  他轉頭見身邊的夥伴,久久凝視曲橋方向,又收回視線,撞了下對方肩膀。「哎,算了,莫看了,那般人物,不是咱們可以肖望的。今日原是你爲了你阿母求藥治病,才答應柳郎君來做他的捉刀手,眼下看啊,這宴只怕開不下去了……」

  他身旁的青衫郎瘦骨清削,濃墨入鬢的眉,刻在狹長孌麗的雙目上,透出一股直襲人心的精氣神。

  然他的嘴唇乾白皸裂,嘴角還掛著一片淤青,聞言不語,依舊直直地望著曲橋上。

  這不是個成年的郎君,眉眼初破鋒的新,還只能算作是少年。

  他看的也不是那白衣女娘,而是她身後那名綠衣小婢。

  數日前,便是此女,將一袋救命的治病錢塞到他手心。

  卻善解人意地說,此非施捨錢,而是買策錢。

  青衫少年灼灼地盯了那綠衣婢子一許,目光才重新小心翼翼地挪回白衣女郎身上。

  卻因衆人團團圍攏,只見她一片衣角。

  廣袖白如雪,少年猝然避目。

  大恩之人,不敢細看。

  「纓娘子。」少年低聲地念。

  那日,他也曾追問路人,那輛車駕隸屬何府,聽聞駛進了烏衣巷,猶不能相信,畢竟終日談玄遊樂的貴族兒女,哪識得人間疾苦。

  原是這位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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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把小崽兒叼回巢穴

  「阿階噤聲,怎敢直呼其名的。」

  布衫同窗緊張地阻止他,小聲道:「你別看那位女郎從宮裡出來了,看今日這架勢,宮裡還想求著她回去呢。也是,這位女郎背後既有唐家,又有三吳檀首富撐腰,脾氣硬得了不得,居然連皇后娘娘也不放在眼裡。那可是蠶宮啊,一朝國母祭蠶的地方……」

  他話還未完,餘光卻見柳七郎帶著兩個僚友怒氣衝衝而來,當頭將一張紙甩在少年臉上。

  「沈階,你好大膽子,敢作酸詩諷刺小爺,害得小爺被人譏笑!」

  所謂捉刀客,便是一些胸無點墨捉貓鬥狗的公子哥養在門下的窮書生,有了詩會集宴,帶在身邊,讓他們代筆作些文章,好教這些王孫公子出個風頭。

  有志氣的儒生不屑於此,肯幹這個的,就別再撿那二兩風骨。柳七郎方才用了這姓沈的代作的詩賦,卻被朋友點破,裡頭的典故明褒暗貶,諷他不學無術。這一來,柳七郎顔面掃地,大爲惱火。

  沈階目光淡漠,看著眼前的散騎常侍之子,抬腳在紙上碾了一腳。

  「豎子!」柳七郎氣得踹上沈階小腿,下力之狠,頃刻讓少年疼白了臉。

  那同窗忙道:「柳郎君且消消氣,有話好說,怎好動手?」

  柳七郎冷笑道,「今日太子殿下大駕在此,小爺懶得與你糾纏,沒的晦氣。只是那顆許你的東珠,就別想要了。」

  他揮袖向主苑中的貴人席位上一比,臉上露出與有榮焉的神色:「看見了嗎,那才叫南朝金粉盡萃一家,風流雅望冠蓋一時!你,下庶之人,也配用東珠做藥引子?做人,還是要記得自家身份的。」

  沈階垂在青衫一側的手掌慢慢蜷起,墨睫壓低,「閣下不過是與邵五串通一氣,想要戲耍我,從一開始,又何曾想過給我東珠?」

  柳七郎不想居然被他看破內情,登時惱羞成怒。

  他欲要發作,又恐錯過貴人的機緣,失了去太子殿下面前混個面熟的機會。故爾陰沉地瞪了沈階兩眼,甩袖而去。

  「你早便知道,他們不會拿出東珠做酬勞?」同窗等柳郎君走遠,不解地小聲問,「那你何苦來哉?」

  沈階動了一下左腿,鑽心地疼,眉鋒輕皺,不呻一聲。「他想誆我,自己又能得什麽好。」

  他的目光轉向曲橋,白衣女郎卻已經不在那裡了。

  那廂簪纓說罷,再不停留,斂袖下橋。

  走出兩步,她忽又想起一句話,側目對佘通道:「我不通書史,近日翻書,也識得兩句話,深以爲然:‘彈冠之操,日新於砥礪;皓皓之白,豈蒙以塵埃。’一併帶給皇后。」

  園林四下放曠,帶著回音的話語飄向四方。柳幛外那布衫同窗聽了,輕噫一聲,「此言卻怎的有些耳熟……」

  下一刻,他萬分驚訝地轉看沈階,「這不是你……」

  青衣少年郎目光大炙。

  簪纓也記不得是哪本書上的話,一時浮上心頭,想說便說了。

  這話是說給佘信聽的,何嘗不是說給太子聽。

  李景煥聞言神色一變——她是皓皓清流,卻將中宮比作塵埃濁流,這樣大逆的話,她便當著衆人面前,毫不忌諱說了出來。

  她還是想與他劃清界限。

  「爲什麽?」李景煥呢喃著,目光落在那她的右臂上。

  難道她真的對皇宮有什麽刻骨之恨,難道他真的對她做過那些……不可原諒之事?

  不,他決計不會。

  簪纓不理其餘,一徑至王夫人面前辭行。王夫人看著這小女娘平靜的神態,心裡卻仍被一波三折的變故衝擊得心緒起伏,餘光掠過面沉如水跟過來的太子殿下,她暗自歎息一聲。

  今日設宴,本是穩坐釣魚台,想著觀察一番這位纓娘子的心性爲人,探一探她是否真心與太子殿下退婚,又拿不拿得住事,值不值得王家支持交好。

  結果這半日下來呵,她可算見識到何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了。

  這小女娘是太敢說話、太能拿事了,眼下反而輪到王家來收拾殘局,畢竟纓娘子是在他家設的賞花宴上給皇后沒臉,即便不是王家的本意,總有些說不清楚。

  如此看來,檀先生提前送來厚重謝禮,其中意思,便耐人尋味了。

  果然商人都有八百六十個心眼子……

  王夫人對簪纓笑道:「原本三娘她們還準備了曲水流觴的遊戲,想著同小娘子玩樂,眼下……怪敝府招待不周,小娘子請自便。」

  簪纓疊手福身,又與今日新認識的姊姊們告辭。

  謝既漾等回以禮數,神色卻有些尷尬——只因她們都看見簪纓走到哪裡,太子殿下就默不作聲地跟到哪裡,一雙幽深的鳳目簡直恨不得黏在她身上。

  看來太子殿下並非眼有疾啊。

  而是一言既出失悔,又想著駟馬往回追一追。

  簪纓餘光瞟見了他,忽就想起很小的時候,自己也曾跟在李景煥身邊團團轉。宮娥怕影響太子溫書,便將她抱走,庾氏聽說後還笑話她「怎麽像隻小狗兒」,讓簪纓偷偷難過了好久。

  如今易地而處,才發覺確實煩人。

  她嘲冷地輕動唇角,也不在意四周的人都明裡暗裡瞧著她,攜婢而去。偏有煩人不自知的,非要追上來問:「阿纓,你告訴我,到底爲什麽?」

  簪纓忽然想念她的狼。

  正此時,一個便服戍衛從苑外小跑過來,聲音板正:「大司馬來接女郎。」

  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聽到這句話的人爲之一震。

  衆人惕然抬眼,遙遙望見,一輛玄鐵包壁的軺車橫亙在樂遊苑外垂柳下,轅軾窄長,蓋懸銅鈴,顯爲戰車改制,在一衆雲母彩帷香車中格外顯眼。

  本以爲在檀棣送禮、太子駕臨、傅娘子討要蠶宮後,已驚無可驚了,怎麽大司馬也來湊熱鬧……

  簪纓眼中驀然一亮,踩著軟繡履便向軺車走去,腳步越行越盈盈。

  那王夫人的臉色卻終於崩不住地有些難看了,程蘊發覺,忙輕覆她手背低語:「想是借個名目給小娘子撐一撐罷了,此子素來孤傲,總不會親自來的……」

  另一邊,王璨之眯起眸,望著那輛車廂緊閉的玄色軺車。

  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狐朋湊過來,「五郎,你當年同‘那位’談玄十局,當真十局皆敗?他既贏了,爲何又說清談誤國,據說還放言稱再不踏足嬉遊之地。今日總不會爲了一個小女娘破例吧?」

  「是啊,那必是一輛空車——咱們不妨賭五籌。」

  王璨之涼諷一笑,拖長調子道:「人家呀,少年習槍,便言‘王孫肋下劍,女人髮上釵’,說建康城裡腰上繫劍的公子個個草包紈絝,所佩寶劍無異女人戴的珠釵,都是撓癢癢的玩意兒。這等狂物,眼裡放得下誰,肯爲誰屈尊?」

  而後又擰眉低斥一聲,「別沒輕沒重的,敢拿他作賭,脖子上有幾顆腦袋!」

  他話音才落,距此地至少三十丈開外的玄鐵馬車中,驟然射出一枚銅器。

  簪纓正往車駕走著,迎面但見那車廂欞紙破開一洞,一點黑影自身側飛掠而過。不及她回頭,銅器已削中緊跟在她身後的李景煥腕骨之上,不知力道幾何,只聞一聲仿佛金石相撞之音,李景煥霍然滯止。銅器上力道未消,去勢不止,又借力飛出數丈,砸在王璨之腳邊,深沒土石,濺起飛泥。

  李景煥一刹只覺頭上十倍之痛都不及腕上一麻。

  下一瞬,劇烈的痛感侵來,他瞬間充血滿眼。

  太子目射軺車,硬是咬牙撐住,左手壓扶右臂,未發一聲。

  一隻冷白玉質的手,輕輕推開馬車廂門。

  簪纓未曾回頭看一眼,反而加快腳步,裙裾飛揚,拉著顧細嬋走出樂遊苑,到得軺車邊。

  李景煥停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那隻勁瘦修長的手,自車廂探出,穩穩托住少女手臂,將她接了上去。

  還真來了……王璨之低頭看著腳邊的那個深坑,心有餘悸。

  這玩意兒再多進一寸,他的腳背就被砸穿了!

  他沒什麽形象地蹲身挖出那枚銅器,在滿手泥土中眯眼分辨了一會,認出,那是擰在馬槊尾端的纂。

  槊,馬上兵器之王,其長過於矛,其勁勝於槍,一槊百斤,一槊百金,非貴族將帥不得用。

  傳說大司馬在戰馬上擲槊,五十步外破敵十三甲,百步外仍可貫穿五甲,猶有餘力。馬上使兵械,兩腳無依著,合力全在腰跨,百步穿甲,那是何等恐怖的腰力。

  今日他穩坐車中,一枚小小彈丸,亦摜出三十丈,此絕非巧勁可致,無疑,源自於不容小覷的臂力。

  這些事王璨之思忖片刻,便都分明,在場那些被五石散軟蝕得提不起三斤鐵的公子們卻不懂,他們承平日久,方才連那東西的影兒都沒看清,只覺像是有一枚箭簇疾射王五郎腳下,魂驚氣凜,不敢嘖聲。

  樂遊苑中無人敢言,大司馬的親衛卻立在柳下,有如戰場叫陣高聲道:「何人動得,何人動不得,大司馬好教太子知道!」

  聲落,車遠,徒留一個面面相覷的遊苑場。

  什麽什麽意思?方才那暗器難不成傷到太子殿下了?

  ——此前銅纂去速太快,李景煥又不願示弱於人,大多數人又離得遠,是以多數人竟是不曾留意到。

  只有近身伺候李景煥的李薦,看著殿下慘白的臉,快要嚇得癱了,慌手慌腳道:「殿下、殿下您傷哪了?」

  「閉嘴。」

  李景煥陰鷙地吐出一聲,將疼得不敢動的手腕背在身後,水色赩紅的兩眼死死盯著軺車離去之處,冷音從牙關咬出,「放肆。」

  樂遊苑兵荒馬亂,馬車裡雲淡風輕。

  簪纓一上車,便渾然放鬆下來。

  衛覦今日仍穿那件帝釋青的大帶常服,廣袖飄然,無薰香氣,淡淡生鐵氣息彌漫車中。

  他坐主榻,看著簪纓和細嬋對坐在側座,一個賽一個地乖巧,沉淡的眸子多了絲溫和,問簪纓:「玩得可開心?」

  「咦?」顧細嬋馬上接話,「世叔怎不問阿纓姊姊受沒受委屈。」

  衛覦不問。

  一早便看出,這孩子倔強,不喜乞憐訴苦。

  他像一隻護崽子的老鷹,不會攔著稚鳥飛出窩去撲騰翅膀,疼了摔了,他看在眼裡,卻不因心疼一一抹煞,只會按時把小崽兒叼回巢穴。看哪裡傷了,再輕舐孺毛。

  但簪纓毫無需要他人安撫的覺悟,眼中碎光點點,「挺好的。」

  這是真心話,至少在太子和佘信出現前,她同一衆才高致雅的女郎相處得十分融洽。這是她從小便期盼過的,與許多同齡的夥伴一同嬉遊的場景。

  盡管今日心境,已不同那時,今日身份,也被人探究打量,但大家待她尚且和善。

  至於顯陽宮的人過來之後,簪纓回想自己方才說的幾句話,不曾墮了氣勢,唇角微翹——好像更開心了。

  這期間,顧細嬋已經嘴快地將樂遊苑發生之事,長話短說告知了衛覦。衛覦聽到簪纓問顯陽宮討要蠶宮一節,抬眸,深深看她一眼。

  直將小女娘看到有些心虛,他方收回視線,不提此事,低沉的嗓音漫淡:「傅則安此前來找你了,明日,要去傅家祠堂?」

  簪纓目光一定,點頭:「要去。」

  衛覦道:「他不該在此時此地找你,人多嘴雜,落人耳目又是一樁閑話。此子思慮不全,心性僞善,斷了也好。」

  簪纓聽他輕淡一語,便給人落了棺定了論,輕嗯一聲。

  又聽他隨口道:「府上還有空屋沒有,我住一晚,明日陪你同去。」

  簪纓這下睜圓了眼眸。

  她之前便想與小舅舅比鄰而居的,至於陪不陪她上傅家倒不妨事,她自己一個人也不怕,只不過……她不自覺向前傾了傾身,低聲道:「小舅舅此前說,不與王謝爲鄰……」

  衛覦低頭瞅她一眼,「我是與你爲鄰。」

  言訖闔眼,閉目養神。

  簪纓遲鈍地哦一聲,顧細嬋看看他們倆,自己樂呵呵地動手倒茶喝。

  誰能想到,這衛世叔車上的茶壺裡裝的竟是甜果飲子,不溫不涼,喝起來格外順口。

  結果簪纓下一句話,險些讓她噴茶,簪纓問:「小舅舅,你可知檀棣是誰?」

  「姊姊!」顧細嬋拭著嘴角的茶漬誇張道:「你連檀老板是誰都不知道,方才就敢拉虎皮扯大旗呀!——那是三吳的首富啊,你從未聽過嗎!」

  簪纓文靜一笑,赧然道:「當時事有湊巧,氣氛到處,不搶白顯陽宮一頓,我心裡不痛快。」

  「咦,我忽然覺得,這個姊姊有點小壞呢。」

  顧細嬋俏俏地湊頭盯著簪纓臉瞧,「阿姊,你對皇后的敵意所謂何來,你從前在宮裡……是不是受人欺負了?」

  簪纓輕怔。

  她下意識看了眼闔目端坐的衛覦,收起玩笑神色,又不語了。

  「檀棣,本名唐棣。」

  衛覦忽閉目開口,「是你外祖收養的義子,秉性狷立,與世家貴族打交道做生意,卻不喜貴族。後因你阿母執意嫁入世家,又與皇后定下童子親,勸說無果,反目成仇,與唐氏分道揚鑣。他改了你外祖母的姓氏,檀,帶走手中經營多年的産業人脈,避入三吳,與唐氏井水不犯河水已有十餘年。所以年輕一輩,大多不知二人關係。」

  顧細嬋總疑心這位世叔逮到機會就裝大輩、倚老賣老,明明他自己也是年輕人,不也對唐家的舊事瞭若指掌嗎。

  仗著他看不見,少女粉唇微嘟,故作老成:「如此看來,這位檀老板還是念著唐家香火情的,不然都分家改姓了,幹什麽還改義母的姓氏,明擺著像在鬧脾氣嘛。他一聽說阿纓姊姊出了宮,便忙不疊運送珍奇來震一震京城這幫家夥。嗯……想來是好的。」

  簪纓聽了她的分析,沉默了下,又想起謝夫人給她講的「分餅而食」的故事。

  前世她在生命最後一刻,孑然一人,求生無路,欲逃無門,曾以爲這世上並無可救自己之人。然而事實上,出生之時,她有娘舅,五歲之前,她有世兄,五歲那年,又有衛覦欲帶她離京。

  只因她站在那道宮門以裡,而那些關心她的人,在那道皇權築起的高牆之外,或忌憚猜疑,或不屑攀附,或厭惡宮廷,便都被隔絕在外。

  若無此生,她到死還是個糊塗鬼,不能得以瞭解這許多人,許多事。

  「這樣說來,」簪纓目光輕而軟,連聲音都變得黏糊糊的,是由衷歡喜,「我又有一個舅父了。」

  閉目半晌的衛覦,懶睜開眼,「他算得什麽正經舅舅。」

  卻說這場風波橫生,又令人私底下津津樂道的賞荷宴落下帷幕後,太子擺駕回宮,二皇子與公主亦打道回府,東道主王氏亦乘車回了烏衣巷,其餘門閥子弟,則三五結伴,再尋歡場。

  滿園高冠博帶,羽扇玉塵,紅香鬢影,金粉浮華,隨風湮散。

  沈階拐著一條腿,慢慢跛行出禦柳岸畔,穿在身上的布衣還是布衣,刻在骨裡的庶籍還是庶籍。

  他花了五十錢,扈下一輛牛犢木板車,回小長干里。

  秦淮之南有兩個長干里,大長干權貴紮堆,小長干庶民混雜。

  犢車離老遠經過烏衣巷口,沈階比往常向那條巷子多望了幾眼。等犢車拐入一條狹窄的小道,他單腿跳下車,付錢道謝,一瘸一拐地走向三間不算低矮卻牆坯斑駁的瓦舍。

  沈家祖上最高出過一位六品吏,只是代代沒落,到他父親一代,留下的除了三箱麻繩將斷的舊簡,便只剩三間片瓦遮頭的老屋了。

  「母親,孩兒回來了。」

  他點腳跳進院門,先道一聲。不出所料看見那個癱子正在院子裡的牆根處曬太陽。

  癱子一身破袍,髮亂如草,目光混濁。只是今日他有一點不同,便是拖著兩條殘腿仰躺在牆角的石板上時,一雙沾著黑泥的手裡卻有一條潔白絲帕,正繃起來衝著陽光細瞧,嘴中嘖嘖稱奇。

  沈階瞳孔一縮。

  下一刻,少年如惡犬撲食屈腿抵在癱子身上,渾似不顧腿傷,一手扯過被染指的絲帕,揣在懷內,一手掐住癱子喉嚨。

  冰冷的目光發狠:「你敢進我書房。」

  「咳、咳。」癱子被狠狠扼住了呼吸,肮髒的臉上卻在笑,轉動的餘光,極力捕捉繡在絲帕上的那枚馬蹄金花押。

  「唐、唐記,前些日小郎受的救濟竟是他、他家,咳咳咳……」

  沈階不聽他說什麽,垂下的眸漆黑如霧,手指一根一根收緊。

  「我阿母當初收留你,是她心善。我留你,是看你是個半死的殘廢,言談又知書史,被野狗分食不值。我不留竊賊。」

  「……玉兒,是玉兒回來了嗎?」正房屋裡,傳出一道微弱病喘的嗓音。

  沈階的背脊微微一頓,抿緊唇,面無表情加重手勁。

  癱子被掐得臉色紫漲,還在渾不吝地笑,嘶啞不成句的聲音如一線蜂鳴,「這麽、這麽寶貝這帕子啊,那得報恩呐」

  他鼓突變形的眼珠瞟過少年的一雙好腿,眼裡閃過濃重的嫉恨與惡毒。

  癱子也不知忽然從哪裡來的力氣,抬手去掰沈階的手指,喘出一口長氣,喀喀冷笑:「不如我告訴小郎一個天大的秘密,關於唐家那個小女郎、咳、的父親,立下汗馬功勞的秘密……你去報恩呐……」

  六月初二,朝,傅家祠堂中門大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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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分家拆祠堂

  傅家自立宗以來,從未出過所有在世族老齊聚中祠,爲一對父女除籍的情況。

  上一次如此大動干戈,還是因本支長房長子傅容在陳留之戰中立下大功,闔族至祠堂焚香祝禱,敬告祖先。

  那一回,傅氏雖因痛失一位驕子而悲痛,卻到底是光耀祖宗,是長臉的事,哪像此番自家內鬩於牆,丟人現眼。

  是以之前傅則安到各位族老府上奔走,欲意促成此事,傅家輩份最高的幾位叔公叔祖都不同意。

  一是丟臉,他們幾乎難以想像,邱氏掌了一輩子家,培養出了一位即將配享太廟的長子與一位官至中書令的次子,嫡孫傅則安更有青出於藍之象,被時人盛贊爲「江離公子」。怎麽臨老臨老,就幹得出這麽一件昏聵事,居然跪到人家一個小女娘門前挾勢逼人,自墮身份,弄得沸議騰騰,老二的副相之位眼瞅不保,老大的身後哀榮也岌岌可危!

  一介婦人,反常生妖,可禍國政。

  此語當初應在引發八王之亂,繼而致使五胡亂華的賈皇后身上,何曾料想今日傅家亦有此劫。

  百年前的大晉,因此痛失半壁江山,避禍江左,難道今日的傅家也要重蹈復轍?

  叔公們緊急商量對策,一致覺得息事寧人最好,不要再提什麽除名之事,讓此事慢慢平息,阻止事態進一步變壞。畢竟有幾位長老對於傅三郎那孩子的感觀頗好,以爲其才學之博,不輸大郎,其治事之能,不輸二郎,只不過性情使然,含垢藏鋒,不喜冒尖出頭罷了。

  傅氏有子如此,是階生芝蘭,他身故後不應得到如此對待。

  誰知一波未平,昨日又出了傅簪纓當衆問皇后娘娘討要「蠶宮」一事,在整個京師引起軒然大波。

  族老們鬍子震起三尺高,又連夜聚集商討。

  他們終於警醒了,這傅小娘子行事乖張,比邱氏還有過之而不及。

  她背後有大司馬做靠山,傅氏可沒有,若不及早與之撇清關係,倘使天家震怒,禍及傅氏,那是誰也吃罪不起呀!
  兩害相權取其輕,加之傅則安堅持,才有今日傅氏宗祠大開的一幕。

  門楣莊肅的宗祠內,十二張棋子方席各分爲六,分列兩邊。跽坐在席子上的耆老們雖點了頭,心裡頭還是唏噓。

  宗族經此一遭,顔面全失,必定元氣大傷。

  祠堂外,多日不曾露面人前的傅老夫人,在兒媳孫氏的摻扶下,拄著手杖顫顫巍巍而來。

  因女子不得入祠堂,家下人早在檻門外的台階上置備了一套厚墊几案,供老夫人落座。

  這邱氏的身板子卻也真是硬朗,那日在烏衣巷外跪了半個晝夜,抬回家時已經氣若遊絲,誰想躺在榻上將養了六七日,竟緩了過來,慢慢恢復了氣機。

  倒是這些日子爲她嘗湯侍藥,端水倒溺,衣不解帶照料她的兒媳孫氏,受了不少磋磨,此日著一身素蘭紋窄襦曲裾,垂臉立在旁邊,臉色看著比傅老夫人還憔悴幾分。

  傅驍與傅則安立在一旁,同樣神色慘淡。

  若說一家門楣興衰也講究氣象,那麽放眼一望,這傅氏本支滿打滿算,就只剩這麽幾口人了,人丁稀薄得可憐不說,還個個都像霜打的茄子,氣度已經衰無可衰了。

  傅驍至今猶恨給老母亂出主意的周燮,有心召他來治罪,那廝倒比狐狸還乖覺,許是心虛,衙署告了假,避而不露面。

  他如今又辭了副相之職,想拿人都少了權限。

  再一想想,也忌憚把事情鬧得更大。話說到底,還是母親自己昏邁,方致一子落錯,滿盤皆輸。

  他現下只盼著,陛下能看在傅家多年忠心、他多年苦勞的份兒上,保留長兄配享太廟的封賞,若如此,也算給安兒留下一絲重振家聲的機會。

  「你說阿纓到底在想什麽,她怎敢當衆對皇后娘娘不敬?」

  傅驍做了一輩子官,如今是真有些看不懂了,「這孩子,既不願依靠皇室,又要與家族斷絕,往後便是一介商戶子,一個嬌氣的小女娘,守著富可埒城的財富,真能長久麽……」

  傅則安眉心隱蹙。

  這幾日,他腦中一浮現阿纓的臉,便總想起她從前對著自己甜美微笑的樣子,心便如刀絞。

  沉默幾許,他張開輕啞的嗓子:「那日行宮下,她遞出那張四尺長絹,便已是下定決心。是我們太混沌。」

  是我們自以爲是,沒料到柔順如她,有一日會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簪纓爲何要與皇家翻臉到這個地步,傅則安心裡也曾有一絲疑影掠過,卻沒能抓住。

  耳聽二叔輕歎一聲,「等這事完了,明日就將阿雪送到莊子上吧……此女敗壞家勢,留不得。」

  「當老身死了不成!」

  他話還沒說完,傅老夫人拍案怒起眉目,中氣也不如從前了,氣勢卻依舊悍利:「敢動我的心肝兒,試試!分明是那賊丫頭有意讓傅氏出醜,她無君無父,不忠不孝,你倒不去理論,反要害老身的親孫女?」

  孫氏嚇得肩膀一瑟,不敢表露情緒,將頭埋得更低。

  祠堂中的族老皺眉側目。

  傅驍臉上火辣辣的,氣得跌手,「母親啊,您怎麽到今天還執迷不悟?您快醒醒神看看吧,如今我們傅家、我們傅家……」

  他說不下去,傅老夫人見兒子此狀,眼圈也紅了,身子微微歪斜,癟著唇道:「爲娘說了不讓你辭官,你偏不聽。如今又怎樣,我兒還是有功之臣,還能配享太廟……我還有安兒,傅家總能起復的、總能的……」

  傅則安聽不下去,閉上眼,啞然道:「祖母,莫再說阿纓了,是我們待她不公,厚此薄彼。是我們錯。」

  「你……」

  傅老夫人抖著指尖看著最孝順的嫡孫,不可思議,「你也要忤逆祖母嗎?」

  傅則安不接話了,轉目望著牌樓外的街口,只是等。

  心中反復翻湧著一個念頭:他找回了一個妹妹,又弄丟了一個妹妹。

  這日起早,簪纓換上一套梨花白三繞曲裾,素面,螺髻,髻上簪及笄之日的那枚獸首墨玉簪。

  而後她在東堂的夔紋長案上,供了一本舊書《戰國策》,與一枚馬蹄金紋紐印,跪於蒲團之上,向阿父阿母合上一柱香,請他們做見證。

  「孔老夫子說,以德抱怨,何以報德。孩兒今日去以直抱怨,是圓阿父當年舊願的,阿母可不許怪我不懂事。」

  她噥噥念叨了一通,起身後,帶著任娘子與春堇走出堂門,便見杜掌櫃與羅掌櫃等候在院裡。

  羅掌櫃便是前一日在樂遊苑獻禮的那位老者,是檀棣手下最器重的管事之一。昨日宴散後,他隨纓小娘子回到烏衣巷,告知小主家,老爺因去巴蜀辦貨,所以一時趕不回來,向王氏獻禮的主張還是家裡檀小郎君拿的主意。然而人不至,心絕對是向著唐家,向著小主家的。

  羅掌櫃的話像一枚定心丸。

  雖然最大的那顆已經在她隔壁睡了一宿,但定心丸這種東西,自然多吃幾顆更好。

  知道自己並非舉目無親,簪纓心中踏實。

  轉過跨院的垂花門,她看見衛覦一人立在竹闌之下等著,目光清亮地走過去,帶動一片淺淺的檀香。

  衛覦此日穿一身黑色軍旅勁服,腕上扣著一對玄鐵舊護腕,腰上緊緊勒一條鞶帶,腰帶上隨意懸掛著兵符、槊纂,氣格凜然。

  人立在朝陽下,簪纓便見他身上零零灑灑晃著竹葉青的影,將那一身寬肩傲岸,窄腰遒直的勁兒,都晃得瀾漫了幾分。

  但站在她面前,還是如同一座高高傾下的山。

  簪纓見了他,心便定了,仰頭抿出一個不露齒的笑。

  衛覦低頭,看看小女孩戴的那枚眼熟的長簪,伸手在她頭頂一按。

  「不想笑可以不笑。」

  簪纓輕輕一愣,而後搖頭。

  她從前爲別人笑的太多了,不會再委屈自己。

  她仰頭認真說道:「小舅舅,此去傅家,我一點不難過,因爲我一點也不在乎他們了,不會爲強裝無事而笑。只是……不想讓小舅舅瞧扁我,覺得我經不住事。」

  衛覦耷下眼色,「我眼裡只有一個阿奴,橫看豎看,都是好的,無所謂其他。」

  簪纓瞳孔微張,無意識地動了下細細的眉梢,繼而,赧然低下頭去,鼻間好似發出一聲小小的噥音。

  於是一行人上車。

  衛覦與簪纓在當前一輛軺車中,北府衛開道,杜羅兩位掌櫃隨行。車上一頭白狼蹲踞,簪纓對上狼精神抖擻的雙目,將它招到懷裡,抱頭揉搓一通。

  衛覦瞧著。

  點一點靴尖戳弄老畜的尾巴。

  眼下這場景,與另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相疊,在簪纓心中一閃而過。

  她待要捕捉,又模糊消散。

  簪纓便也心無旁騖,馬車駛過商船如織的朱雀橋,又過了兩道坊裡街衢,等到傅氏家祠時,算算花了兩刻鐘功夫。

  這邊車駕才到,那邊傅則安便帶著兩個隨從快步迎過來,有心想扶簪纓下車,卻被北府兵衛隔開,放下踏凳親自護著小娘子下車。

  傅則安心中苦澀,到如今,他連聲「阿纓」也沒資格叫了,只能黯聲道:「小娘子……」

  心中尚有一絲暗暗的期待,盼她能應他一聲。   

  簪纓卻不曾理他,回身對著長腿邁下車來的小舅舅張了張口。

  衛覦不待她言語,輕擰護腕掃視過傅則安,道:「我不隨進去,就在這裡等你。」

  他很懂得她想自立自主的心情。

  「嗯。」簪纓微微一笑,轉身刹那,衣袖飄轉,目光由軟變深,目不斜視地走向傅氏宗祠。

  杜掌櫃、羅掌櫃、任氏、春堇隨侍在後,個個挺胸昂首,神色與主子如出一轍。

  這傅家的祠堂,簪纓過去沒來過,她走過牌樓後,先望了幾眼算得上莊肅軒麗的屋宇,而後邁上臺階。

  傅驍見了她,神情裡的愧怍感與陌生感交替不定,下了兩截台階,想同她說上幾句話,簪纓未理。

  端坐正門外的傅老夫人見她,目中射出恨毒的光芒,身子前傾似欲訓斥,簪纓也未顧。

  當她一腳邁進祠堂將近一尺高的門檻時,祠堂裡的那些老家夥,瞬間驚得站起,只因少女此舉太過逾越無禮,此起彼伏地斥道:

  「停步,不可往前!」

  南朝重士庶、重嫡庶、重貴賤,也重尊卑,從未有女子踏入祖宗祠堂的規矩。

  簪纓在喊聲中,將另一隻腳穩穩踏入朱紅門檻內。

  陽光在她纖細的後背渡出一層柔軟的金光,瞬而又隱沒於玉藻雕柱的蔭影。

  簪纓淡淡望著這些氣急敗壞的老者,慢聲開口,語氣純真:「我聽說,這座祠堂當年由我阿母出資修葺過,這梁、這磚、還有供奉靈牌的黃花梨案子,都是順著秦淮水整船運來的上佳材料。今日我來請除名籍,家君再非傅氏子,家慈自然也非傅氏媳。」

  她說著,屈指叩了叩就近的一根頂樑柱,回首笑問,「所以我是進不得嗎?」

  爲首的一位老叔公聞弦音知雅意,霍然便想起,傅府那一半宅園是怎麽被人搬空的。

  ——那可真是拔木撬瓦,掘地三尺,一片子地磚也沒剩下呀!

  蕤園是唐夫人置辦下的,她的女兒想搬就搬。而這座祠堂裡,也有半數梁木是唐夫人當年修葺的,這話不假,面子上說是贈予夫家,可今日三郎的名字一旦從族譜上勾去,那傅家便不是唐夫人的夫家了……

  ——這小女娘真敢拆我祠堂?

  ——她連皇后的蠶宮都敢覬覦,還有什麽不敢嗎?!

  「能、能……」人都是活久成精,幾個族老同時想到了這一層,驚出一身冷汗,寧可讓步也不敢冒險,異口同聲地開口。

  簪纓微微頷首,十分講禮。

  「族公、你們……」傅老夫人在外氣得要嘔血,她辛苦爲傅氏操持綢繆一輩子,也未獲得一個進入祠堂的資格,只能在正門外設下一席之地。這個小丫頭片子,她才十五歲!既未嫁過人,也未生過子,既無功也無勞,她憑什麽,她憑什麽!

  「族公怎能讓她入祠堂,讓她玷污傅氏先祖靈位!」

  「是啊。」

  簪纓低頭俯視一檻之外的邱氏,喃喃道,「爲什麽呢,傅老夫人您勞苦功高,連我都能進來,您老爲什麽進不來呢?」

  說話時,她眼中並無暢快解氣之意,而是透過那憤然捶地的老婦人,看到了跪在她身旁,卑微扶她的孫氏,繼而,又不知怎麽的,想到了王家三娘不由得自己做主的婚事,又想到前世,一心以夫爲天悔憾至死的自己。

  她低頭輕踢朱紅的門檻。

  這個不雅動作,是她兩世以來第一次爲之,卻渾然灑落,不見有任何違和。

  「這道門檻,真高啊。」

  唯有阿母真豪傑。

  天南地北,無處不可去,無處可羈絆,不冠以夫姓,世稱唐夫人。

  檻內檻外,都被這女子驚人的舉止怔得瞠目。

  傅則安跨進祠堂來,小心看著她臉色,輕道:「阿、小娘子,你……」

  簪纓倏爾回神,淡淡地打斷他:「傅郎君,那紫宮禁苑惹人豔羨的天,這赫赫世家塗在臉上的粉,還有傅家從小到大對我諄諄教導的禮教之言,我看夠了,也聽夠了。不想再看,也不想再聽了。今日想說教,還是免開尊口。」

  傅則安怔然,他不是想說教,是方才瞧她神色不對,心中關切……

  這對於簪纓已不重要,她轉身面對族老,「請取族譜,朱筆勾名,諸位共鑒。落筆無悔。」

  這一刻,少女纖柔的身體裡透出澄澄靜澈的氣質,水靜,卻流深,令人無法忽視。

  族老們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出一絲遺憾——他們忽地發覺,自己看錯了這小女娘,若此女有朝一日冊爲太子妃,入主宮禁,那傅氏想不興旺也難。

  只可惜……現下說什麽都遲了。

  事情走到這一步,他們總不能像外頭的老婦一樣哭天抹淚,卻也乾脆,命祝師在神牌前上香,又命主簿取出族譜,一位輩分最高的老者親執朱筆,翻到傅子胥名字所在的那一頁。

  落筆前,又問了簪纓一遍,「娘子當真思慮好了?」

  簪纓點頭。

  族老落筆。

  「郎主!不好了!」卻就在這時,傅驍身邊的長史雍吉忽自京兆府衙方向跑來。

  過祠堂牌樓時,衛覦目色發冷,親衛立即抬手將人攔下。

  那雍吉在大夏天裡一身冷汗淋漓,前路不通,急得顧不上禮數,顫聲大喊:「郎主,了不得!有人在京兆府衙擊鼓狀告傅家,說什麽陳留之戰,咱家大爺搶了三爺的戰功,是冒功頂替,還說有什麽人證物證……」

  他喊聲極亮,此言一出,天地極靜。

  不僅一祠堂的人靜了,連衛覦都一頓,射向傅府長史的目光陡然冷戾。

  撲通一聲,傅老夫人扶不住案几,摔在地上,嘴唇蒼白無血色,手指顫個不停。

  「什麽……」傅驍懵了,傅則安也如墜雲霧,耳中嗡鳴一片。

  方才那句話,他每個字都聽得懂,但連在一起,卻不明其意,也不敢相信。

  卻聽簪纓靜聲道:「族老,勾朱。」

  傅則安猛然抬眼,「阿纓,你剛剛沒聽見……」

  簪纓白著臉掐緊掌心,只盯著那位持筆的老人,一字字道:「今日我來此,是爲我父女二人棄名脫籍,一事,一畢。勾。」

  她木黑的眼珠一動不動,尾音中的顫唞,全被指甲藏進掌心的肉裡。

  族老既驚且異,渾噩間,還是落下毫鋒。

  鮮紅的墨,勾去兩行名。

  簪纓上前確認過,僵著身子邁出祠堂的一瞬間,陽光曬得她冷。

  腿便軟了下去。

  腰間及時掌上一隻有力的手臂,撐住了她。

  簪纓抬起頭,看見小舅舅那雙深黑的眼眸,始才知道呼吸。聲音卻是乾涸的,像極度缺水的一根稻苗,脆弱將折。

  「……小舅舅,你聽到了嗎,何意,那是何意?」

  她以爲他是無所不知的,卻沒算到那一年北伐時,衛覦也才不過十歲。

  衛覦注視那雙水光欲滴的眸子,手心的力道緊了些。

  聲音一遞比一遞發沉:「傅驍,傅則安,傅邱氏,同去京兆府。林銳,請大鴻臚卿、鎮衛將軍至府衙,還有當年生還的那個文吏,一併召來!速。」

  一氣吩咐後,他挨頭很輕地問:「能走嗎?」

  其實他已做好抱她上馬車的打算,畢竟此訊突兀,又太驚人,連他尚有一瞬錯愕,何況是這個才獨自經歷過一場無聲之戰的女孩兒。

  然而下一刻,簪纓卻輕輕抵開他,直起了身。

  在聽過小舅舅鎮定自若的調度後,簪纓抿住唇角道:「能。」

  聲微顫,卻堅定。

  經過傅老夫人身側時,衛覦忽然睨目,聲冷如鐵:「你知道些什麽?」

  傅老夫人的一臉慘白頃刻被擊中,碎得不能再碎,目光左閃右避,囁嚅如蚊。

  「不,不……戰功就是我兒的……」

  京兆府衙前,癱子癱在竹筏上,看瘋子一樣看著身杆如瘦竹的青衫少年,破口大罵:

  「他娘的老子讓你報恩,你直接來報官!老子屁都沒說過,你等死吧!」

  少年只回一句話:「要死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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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對質京兆府

  登聞鼓響,狀告者很快被衙役帶入京兆府堂。

  主簿吳幽聞鼓聲,從後堂理冠而出,見了堂下一站一躺的二人,心中先是一奇。待聽清那青衫男子之言,吳主簿眉頭一跳。

  「你是說,你要狀告的是金紫光祿大夫傅容,陳留之戰冒名領功?」

  沈階揖手躬身,「正是。」

  吳主簿端坐在面南的矮榻上,上上下下打量這身板單薄的少年,肅色道:「十五年前你幾歲?事關已故功臣,可由不得你信口雌黃。你簿閥爲何,評品幾何,既要出首,可有狀、人證、物證?」

  所謂簿閥,便是一個人家世門閥的記錄,士子想做官,九品中正法取人的第一條標準便是看家世。沈階聽長官問,口齒清晰地一一作答:

  「回大人,小人沈階,家祖父曾任秣陵縣秀鄉嗇夫,小人目下暫且無品。小人出首告傅氏,具狀,人證亦在此,當年之事便是此人對小人親口所說的。」

  他一指那癱子,又將昨晚熬夜寫下的狀書呈上。

  吳主簿才從衙役手中接過狀子,那癱子忽啞聲喊起來,帶著混不吝:「大人明鑒啊,小的就是一賤民乞丐,啥也沒說過,啥也不知道。今日是被這小郎強拉了來的,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沈階漠然側目,看他一眼。

  那吳主簿聞言卻不淡定了,變臉道:「這便是你所謂的人證?胡鬧!你祖上不過是個七品鄉吏,你還是一介白身,民告官,要先受三十杖,告公卿以上者,倍之——你還要告嗎?」

  沈階神色不變,跪下,一片瘦硬的後背正對府門,「告。」

  吳主簿見這少年氣度澹然有珞石氣,神色也不似作僞,有些摸不準,爲難地皺了下眉,揮手讓衙役先打著,命小吏去後堂將府尹請過來。

  衙役領命揮杖,掌寬的硬木板子落在沈階背脊上。

  癱子便快意地瞧著,抬指摳摳鼻孔,有如看戲。

  才打過五杖,忽聽府衙響起一聲:「且慢!」

  人隨聲至,兩名身披裲襠玄甲的兵衛踏靴入堂。左邊那兵革七尺身材,眉尾帶疤,蓄短鬍髭,手按腰上佩刀,直視上首笑道:

  「事主還沒到齊,便動上私刑了?六十仗下去,這人還有命說話嗎?」

  正這時候,京兆府尹安軫也從屏門出來了,這是名五旬年紀上下的長官,身穿黑地絳緣公服,戴進賢二梁冠。他的目光在這兩名擅闖京兆府的兵士身上掃了幾眼,看出來歷,心道一聲倒黴,面上作笑:

  「敢是大司馬帳下吧。將軍容言,白身告官,需先杖責殺威,此爲按律而行,本官何敢行私刑。」

  那鬍髭兵衛笑道:「不敢當大人一聲將軍,卑職海鋒,乃大司馬帳下假節,專司軍令。素來只知大司馬的令,對這京城的律令卻不大熟。」

  說到此處,他瞟了眼堂中少年的後背,聲音一沉,「大司馬吩咐了,等著。」

  當聽到「大司馬」三個字,那半癱在木柞地板上的癱子面色微變。

  安府尹則笑容發緊,知道這是個惹不起的主兒,趕忙抬手讓衙役退下。

  ——大司馬要等,誰敢不等著。

  沒等多久,署衙外果然響起一陣馬車鑾鈴聲。

  跪在地上的沈階微微側目。

  那頭安府尹已帶著吳主簿迎將出去,及至堂門口,看見那踏履而來的人,他卻瞿然一驚,「太子殿下!您如何來了?」

  李景煥一襲蟒紋白綃襴袍,右腕上纏著厚實的紗布,神色清冷地跨進京兆府,隨侍三四人。

  他瞥了眼地上兩人,「聽聞有人敲登聞鼓,事關傅氏兄弟的戰功,孤順道過來。安大人自行斷案便是。」

  他知道今日阿纓要去傅家脫籍,擔心她承受不住,從東宮出來本是直奔著傅氏祠堂去的。

  半道卻聽報,說有白丁在京兆府前擊鼓,聲稱第三次北伐中,救城立功的不是傅容,而是阿纓父親,此言石破天驚,他怔營之後連忙轉道過來。

  說話的功夫,已有兩個書吏合搬一床簇新的紅木矮榻過來。

  安軫欲請太子坐在上位主座,被李景煥阻了,令安公這位府衙之主上座,自己在堂下首位坐定。

  他的目光掃過對面那兩個北府兵,後者見他,頷首爲禮而已,李景煥戾然皺眉。

  一堂之中,一時無人開口,靜得離奇。

  好在這安靜沒持續多久,府衙外又有車馬之聲傳來,不一時,只見一勁裝高峋男人與一位纖窕素面的少女並肩而至,細看之下,男人的手掌還虛虛護在女子腰側。

  正是衛覦與簪纓。

  安軫見北府衛低頭,趕忙上前拜見,「下官見過大司馬……」

  他此前聽聞大司馬之名,已感威壓深重,迎面見到,只覺這位立朝以來最年輕的大司馬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年輕,卻不是鐵面獠牙,而是一派俊美冷逸的長相。

  然那股從骨子帶出的兇煞氣,鎮面襲人,讓人不得不低頭。

  李景煥眼裡卻只有一個簪纓。

  在看到她的一刹那,他壓膝欲起,下一刻頭上便傳來熟悉的巨痛。

  同時眼前閃過一個陌生的畫面。

  ——「煥兒,阿纓咳疾不愈,說不準是否得了癆病,你且莫過去了。蘿芷殿那處清靜,便將阿纓送去靜養一段時日,母后會好好照料她的。」

  李景煥下意識抬手扶額,動了右腕,一時說不清是頭上更疼還是手上更疼。

  他抿唇低頭,齒關發出喀地一聲。

  「殿下……」李薦去扶他,被他格開,執拗地抬眼望向簪纓的方向。

  簪纓從始至終何曾瞧他一眼,她第一次進衙門,也顧不上別的,視線捕捉唯一跪在堂中的人,快步過去。

  少女的臉色因過於緊張而愈發透白,乾澀地問:「是你舉告?你是何人,何出此言?」   

  沈階背上疼如蜂蟄,垂下的眼簾中現出一雙繡花舄,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動。抬起頭,他直視貴人,咬字慢而重:

  「小人,沈階。」

  「這位便是……傅娘子?」安府尹最先反應過來,覷見大司馬臉色,小心地退避一步,「敢問娘子,可認得此人?」

  簪纓看了這個名叫沈階的年輕男子好幾眼,搖頭道,不識。

  她那日在朱雀橋邊舍錢買策,只見一道瘦削的青衣側影,聽見幾句沙啞的對話,並未看清那人長什麽樣子。眼下她一心只疑惑立功的怎會是阿父,惶惶無著,又哪裡能聯繫到那許多。

  她本能地回頭去找小舅舅的眼睛。

  衛覦含住眸中的鋒芒回視她,「阿奴莫急,會弄清楚的。」

  李景煥驟然沉眉,攥緊未傷的那隻手。

  衛覦如有所感,輕淡地瞟了眼太子紗布纏腕的右手,表面功夫都懶得做,側目向府堂之外。

  海鋒會意,向外比個手勢,接著便聽趿趿拉拉一陣響,幾名北府衛把傅家人從後面一輛馬車上拖下來,兩個按一個,帶入堂中,按跪在地。

  邱氏之前那跤仿佛摔得不清,被按住後,伏地咻咻氣喘。低矮的視線,無意中便與那癱在地上的殘廢對上。

  邱氏先是茫然,繼而瞳孔猛地一顫,慌忙縮回視線。

  傅則安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只一須臾,疑雲自他心頭掠過,呼吸變得困難。

  傅驍猶在掙扎,「吾等並未犯罪,何以如此侮人!」憤慨間看到太子殿下坐在堂中,他又疑又喜,「殿下,請殿下明鑒!」

  堂中卻無一人理他。

  安軫看著數日前還是副相的長官大人,此刻像螞蚱一樣被人扭按在自家的地頭,尷尬不已。

  有心幫忙分說吧,看了看左手邊的太子殿下,又看了看右手邊的大司馬公,得,自己還是靠邊站吧。

  他剛這麽想,突聽衛覦發話:「京兆尹還未睡醒?首告,被告,事主,疑犯皆在了,審啊。」

  他的話和方才太子的意思其實一致,便是今日此案還是由京兆尹做主導,這兩位位高權重的貴人,只在從席旁聽。然而用這把斫冰切玉的嗓音道出,可就全不對味了,活生生是他若敢審偏一點兒,半截子已入土的小命便可以提前歸西了。

  安軫嚇得「哎、哎」連應兩聲,直接一屁股坐在了主榻上。就在這時,參將林銳又帶了一人過來,直接推搡一杵子,將人驅至堂中。

  只見這人身上還穿著五品官衣,是個細長臉面,疏眉狹目,雙臂削垂而長的男子。

  此人一進來,傅驍扭頭爭先喊一聲:「周燮!」

  他不由分說道:「當年是你隨我兄長赴邊,親眼見證的兄長持節請援救危,你快快與殿下與府尹解釋清楚!」

  那汙面癱子聽到這個名字,下意識抖了一下身子,仍未嘖聲。

  倒是邱氏老婆子看見他,將自己的臉縮得更低。

  周燮在職府上正看公文,就被莫名其妙硬生生地拽來了京兆府,當頭看見這麽多人的視線齊射在自己身上,又見傅氏祖孫三人,都被拘在堂下,心中驚疑不定。

  而居於右首那人,竟然是太子殿下,雙目正靜靜審視著他。左側首席,是位白衣女娘,周燮雖未見過,但第一眼看見這少女的眉眼,他心中便一抖,再看次席上那勁袍勒腰的男子,淵停嶽峙,不動如山,周燮更是不識,卻直覺此人才是堂中最可怕的一個,倏然避開眼色。

  簪纓從此人進門開始,目光便緊緊盯著他看。

  她知道,他是唯一從十五年前的那場戰事中活著回來的傅家人,當然之事若有內情,他必知曉。

  她對周燮的第一觀感,便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喜。

  而這周燮在低頭的功夫,瞳仁幾轉,面上已浮起一層恰到好處的茫然笑意,向堂中團團作揖:「下官周燮見過諸位貴人,不知今日召下官前來,是爲何事?」

  安軫乾咳一聲道:「有人擊鼓狀告傅大夫那個……搶了傅家三郎的戰功,當年之事,你是親歷者,現尋你來對質。」

  周燮十分詫異,低頭看著那青衣少年,「竟有此事?」

  沈階先是用一雙狹長的眼眸與他對視幾許,鎮然不怵:「我想,是有的。」

  衛覦忽道:「站起來說。」

  沈階初生牛犢,渾然不管在場有多少貴幸,聞聲,毫不客氣,拄著地板借力起身,挺直背脊時,一條腿還跛了一下。

  開口之前,他回頭看了恩人一眼。

  見女郎的雙手緊握在一處,正目不轉睛注視著自己,沈階眸光沉靜幾分。

  他轉身面對言笑晏晏的周燮,手指地上的癱子,字字分明:「此人言,十五年前他隨子胥公北伐兗州,與羯人最終那場決戰,敵軍圍城,身爲使臣的傅大夫主張開城受降,子胥公卻說,若能說服最近的鮮卑高辛氏部落結盟,夾擊羯軍,或還有一線生機。雙方僵持不下,最終子胥公勸不動兄長,決定自己換上使臣衣冠,假充晉朝的持節使,攜旌羽國書從狗洞潛出圍城,冒死求援,方爲我朝殘軍換來了一線生機,得以反敗爲勝。」

  這番話說罷,堂中良久無有一聲,衆人心中的驚異可想而知。

  簪纓的指甲在手背掐出了幾道深印,忽然眼眶發熱。

  不知道爲什麽,雖還沒有明證,但她眼前閃過阿父手注的那些兵書國策,忽然便有一種篤定:這個人說的是真的。

  可就在這時,地上那癱子突然傻笑三聲:「哈哈哈,小郎你想出人頭地攀附貴人,想瘋了吧!什麽北伐,什麽使節,我一個廢疾子,能參與什麽戰事,聽都沒聽說過。衆位大人可莫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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