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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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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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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昭雪刨祖墳

  首告帶來的人證突然反口,出乎在場之人的意料。

  傅驍還屈膝跪在地上,悲憤地張目:「聽見了吧!大司馬,您戰功卓著位高權重,可也不能聽風就信雨,任憑一個黃口小兒的一面之詞,便想顛倒黑白。我看這豎子就是故作狂悖之舉,意圖邀名,反而驚動了太子殿下,豈非荒唐!」

  京兆府尹聞言也躊躇了。

  要說一般有擊鼓鳴冤的,總要先聽聽證詞問明虛實,再驚動當事人家。不能隨便一個人來敲敲鼓,府衙二話不說先去請動真神的。結果今日一屋子真神真主降臨,他眼下是騎虎難下了。

  只能說這少年日子選得太好。

  今日半個京城的人都知道,傅家出了一位要脫籍的小娘子,這位娘子要去傅家,與之關係匪淺的大司馬十有七八會陪同,又不成想,太子殿下此日亦出宮。

  一來二去,消息長腳,可不就驚動了各路貴人齊聚一堂麽。

  京兆尹甚至有些懷疑,這告狀的少年是不是連打板子的時間都算計好了,不然怎會如此從容不畏,才挨了幾下,那頭就有人來解救……

  「沈階,你還有何證?」

  不等沈階答話,衛覦忽吩咐道:「把此人的臉洗乾淨。」

  大司馬一發話,兩個親衛立刻動作,很快打來水抹乾淨了那癱子的臉。

  癱子待要掙扎,如何掙得過軍卒。一張臉洗去污垢,露出來的卻也是一張沒什麽辨識度的尋常臉孔,顯老滄桑。

  衛覦盯著看了一眼,徐徐吐出一口氣,目光落在癱子的兩條殘腿上,道:「驗傷。」

  戰場廝殺之人,受傷見傷都是家常便飯,驗傷之能勝於仵作。林銳親自上前,扯開癱子只剩半截左腿的褲腿,刺啦一聲響。

  他定睛看去,下一瞬險些作嘔。

  只見癱子這條斷腿的截面參差不平,一片片的黑疤紫瘢淤結成瘤,竟像被惡狗啃食的一般。

  不,不是像,那應當就是被一種兇猛犬獸啃噬所致!

  林銳的身子下意識往背對小娘子的方向擋了擋,怕這景象汙了小女娘的眼。

  衛覦也偏頭顧著簪纓。

  卻見她毫不膽怯,目不轉睛盯住癱子所在的方向。

  再說癱子的另一條腿,雖較左腿完整,然而林銳指頭搭上脛骨一摸,便知這條腿的骨節已節節斷碎。一條殘,一條斷,怪不得無法站立,只得爬行。

  林銳悉數回稟大司馬,又透過癱子的衣服望他胸前道,「聽他說話時聲息混濁,可能還有肺腑傷。」

  「累累如喪家之狗。」沈階淡漠地垂下眼皮,「被打怕,嚇怕,殺怕了,不敢直言,無可厚非。」

  他轉看周燮,「這位周大人,認清楚了這張臉,你當真從未見過嗎?」

  周燮冷聲道,「足下何人,一介白身語氣如此張狂,敢是審我嗎?——安大人明鑒,我從未見過此人。」

  沈階點頭轉向傅邱氏,語調依舊從容,「那麽傅老夫人呢,也沒見過這張臉,不認識這個人嗎?」

  邱氏此刻滿頭冷汗,唯搖頭囁嚅而已,不發一聲。

  傅驍曉得母親的性子,若有理,那是蠻攪三分也要撐到底的硬脾氣,見她此狀,腦袋嗡一下大了一圈,終於覺出不對勁:「母親你……」

  沈階道:「傅老夫人想清楚了,現下主動交代,算作自陳,若稍後由長官判決,是罪加一等。殺良冒功,欺君瞞世,加之朝廷又議追封功臣配享太廟,殊榮有多大,僞詐之罪就有多大。樁樁件件,數罪並罰,傅老夫人一人不打緊,這卻是禍及傅家滿門,延及三代子孫之罪。」

  周燮忙道:「豎子休胡言!大晉律法從未有此條例,你危言聳聽恐嚇老人,意欲何爲?眼下你根本是一件證據都拿不出來,憑空誣告。府堂規矩,民告公卿,先杖六十,閣下可是好端端站在此地。」

  沈階不卑不亢地向太子揖手:「太子殿下仁德之心,愛民如子,允黎庶開言。怎麽周大人,是質疑太子殿下處事不公?」

  李景煥的目光終於從簪纓臉上移開,面上陰晴不辨,呵地一聲:「你膽子不小,敢扯孤的旗子。莫逞口舌,有事說事,有證出證。」

  「太子殿下說得正是!」周燮道,「除了這個滿口胡言的廢疾子,你有何證?我卻疑問了,其一,你既口口聲聲說,當年是傅家大爺搶了三爺的功,是三爺換上大爺衣冠去結盟,然而當時戰況危急,三爺爲何不以自身面目去求援,要如此大費周章?

  「其二,傅大爺的遺體是我親自運棺送回來的,難道傅老夫人能認不得自家兒子,且當時唐夫人尚在,她聰明絕倫,若這裡頭有問題,她豈能不察?」

  簪纓聞聽言及亡母,面色驟然一沉。

  沈階還是那副不驚不動的樣子,淡淡看著周燮,「這些問題,想必便是閣下一早準備好的護身符吧。我能回答,但是我想等會看你跪在堂前,自己駁自己,可好?」

  「你胡說八道什麽……」周燮臉色微變。

  沈階微微斂目,「物證,當然還有。」

  他向兩側貴人揖手,又向上首的安府尹道,「當年領軍北伐的劉大將軍今已亡故,傅家隨行的主簿亦皆死絕——自然,是否皆是死於戰亂,還要另說。然那位歸順了晉朝的高辛族族長,當年卻是親自接見過求援使節的。」

  京兆尹疑惑道:「那又如何,如今又無傅大爺與傅三爺的畫像,高辛族長便是見過那個人,也無從分辨啊……」

  傅則安突然色變。

  周燮也猛然想起什麽,臉上浮現一絲驚恐。

  沈階垂眸:「聞聽,傅家新認一女,長相與傅大夫有八分相似。只要請高辛族長入京,辨一辨那張臉,若像,那麽當年求援的人便是傅大夫,若不像,那麽……」

  這貧賤少年,將世家貴女的一張臉,稱作物證。

  京兆尹終於反應過來,驚得一下子站起。

  沈階轉身掃視那群變色之人,客氣地道:「再請問一遍,有人想要交代嗎?自首與別判,區別很大啊。」

  「無妨。」

  一直任由少年舌戰的衛覦始才開口,開口即是冰冷入骨,「到百口莫辯時,也就不用辯了。傾家滅族,不算什麽,流徙嶺南,我做得也熟。」

  他長身而起,睥睨傅驍,「副相大人不妨問問你的好母親,當年爲這廝說媒娶親,極力關照,其中是何道理。」

  傅驍身子搖搖欲墜,「母親……」

  「我……」邱氏見四面楚歌,敗局已定,汗與淚浹然落下,「我說、我說,是我一時糊塗……」

  周燮忽然直挺挺跪下,對堂上連磕三個響頭,慘聲道:「貴人們明鑒,當年出城求援者,的確是傅家三爺!小人心中實是敬佩的,然而回到京城,傅老夫人卻威逼於我,叫我改口說立功的是大爺!還說當時城中廝殺混亂,知情者皆已身亡,不會有人懷疑。小人原本不想答應,無奈傅老夫人恐嚇小人,道她的兒子是中書令,掌百官事,我若不依,便一世別想出頭了,這條小命也要交代。又利誘,說願意爲小人說一門好親事,幫小人迎娶世家女,餘生魚躍龍門,前途無量——小人一時糊塗,這才犯下彌天大錯,求大人開恩!」

  「爾敢胡言!」

  邱氏氣得渾身發抖,唇色都白了,「明明、明明是你當年找到老身,提議讓我兒冒領功勞,再三保證沒有知情者,不會被發覺的。也是你……以此要挾老身爲你保媒,說什麽如若不然,便將事情捅出去,大家一起死……你、你這個混賬,顛倒黑白……」

  「還有他……」

  邱氏看見癱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他道,「當年有個人在府門外求見我,聲稱知曉關於陳留之戰真正立功者的真相,我一時害怕,著人打了出去,慌忙找你商量,也是你周燮!過後告訴我,人已打殺乾淨了,讓我放心……這些都是你做的,你做的!」

  鎮衛將軍江洪真與大鴻臚卿李蘊才進府堂,便被這出狗咬狗的戲碼驚得瞠目結舌。

  當年出使北地的使節,是大鴻臚委派的,而江將軍是當朝長公主駙馬,亦是當年劉洹大將軍的左前鋒,北伐之戰中,駐守黃河西南一線。

  衛覦之前派人去請這二位,是爲請當年的親歷者過來做個參詳。

  眼下卻已不需要了,當然之事的真相,已被邱氏和周燮互相攀咬了出來。

  整座府堂裡的人,坐的坐,站的站,跪的跪,躺的躺,全被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揭露出的醃臢真相,震得無言。

  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簡直難以想像,一位堂堂世家的主母,一位冠冕堂皇的京官,會膽大到這種地步,心臟到這種地步。

  他們居然合謀,讓一位嫡子搶占了庶子之功,十五年來瞞得滴水不露。

  衛覦看向地上的癱子,「褚阿良,你還不說嗎?」

  衆人又是一詫,難不成大司馬認識這個人,方才卻何以不提?

  癱子時隔十五年又聽到自己的名字,沉默良久,仰頭慘笑一聲:

  「從前……聽三郎主誇衛郎君有過目不忘之能,今日始信。那年爲三郎主出征餞行,衛郎君不過十歲吧,僅與小人打過一次照面,竟還記得。」

  他混濁的眼珠環顧在場衆人,這些往日求告無門的貴胄高官,此刻的目光卻都落在自己身上,癱子忽然悲從中來。

  他翕動破啞的喉嚨:「不錯,當年便是我隨三郎主赴邊,城困危難之際,也是我隨三郎主從犬洞潛出,沿黃河岸小路去往高辛部落,結盟求援。」

  「姓周的,你沒想到吧,我沒死。」

  癱子艱難地挪動身子,爬到跪地的周燮面前,在他看鬼一樣的眼神中冷笑,「你還有臉質問,三爺爲何要換大爺的衣冠,當年之事你不清楚嗎?」

  「當年,晉軍兵騎不敵北朝鐵騎,我朝連連敗退,羯人圍了我們最後一座固守的城池,眼看守不住,劉大將軍孤注一擲,決定帶兵出城死戰。一衆文員沒了用武之地,都躲在堡塢之內,聽得外頭喊殺衝天,大爺竟提議先擬好降書,免得之後戰敗傷及性命。

  「三爺他大怒,言漢家子孫寧死戰,絕不降胡。他提出鮮卑與羯人歷來不合,黃河以西便有自成一國的部落群,若能想辦法出城去,向鮮卑人許之以利義,求結盟共抗後趙,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大爺說他異想天開,他爲南朝之使,生死皆要保全風度不失,不肯離開堡塢。呵,狗屁的風度,不過是貪生怕死!三爺無法,只得強硬地換過使節衣冠——因兩國相交,只認使節文書,危急存亡之時,半分差錯也不能出,不然若鮮卑部落看見來者是個籍籍無名之輩,萬一以爲大晉輕慢於他們,又如何肯出兵相救……

  「三爺慮事,萬無一失,他真是把什麽都慮到了,事成於密而洩於疏,從換衣的那一刻起,他便是晉朝使節傅容。他怕離城後,大爺再作妖妄動,引起變故,便將離京前唐夫人給他帶上的四位武卒,分出兩個留下來扣住大爺,嚴加看管,三爺平生頭一回強硬,便震住了大爺。而後便帶著剩下的兩個武卒,還有我,還有姓周這廝,冒著火光箭雨鑽出城牆。

  「好不容易等到了高辛部落,三爺全然模仿大爺的語氣習慣。這只因,兩朝多年兵戰不休,雙方斥侯常帶回敵國使臣的身份特點,研究揣摩,以期使臣交鋒時能占得先機。三爺隨常無事時,就愛常常研究

  後趙與鮮卑部落的外使資訊,他將心比心,將所有可能出現的破綻彌縫得天衣無縫。

  「也正因此,高辛氏族長被三爺的口才與風度折服,喟歎一句:南朝果有真名士。方同意出兵八千,以助劉洹將軍。」

  「真名士,真功臣,不是傅家大郎主,是我三郎主!」

  癱子仰面咬牙忍淚,「只恨三爺非嫡支,只恨三爺非正使,只恨三爺不露才,只恨三爺顧全大局心懷大義!他比起那狗屁傅容,還差個什麽?」

  傅氏祖孫跌頹在地,身子顫唞,抬不起頭。

  而主座與兩列席榻上的人,聽到這番剖露肺腑的言辭,無不動容。

  尤其鎮衛將軍江洪真,本就是行伍出身,更被這位子胥公的高義所敬,所悲,所折。

  他鐵拳緊扣於膝上,胸臆熱血滾燙,眼圈已是紅了。

  他們身爲局外人,耳聽這樁往事尚且既激動又痛恨,而在場唯一的那位小女娘,身爲子胥公之女,心情又該是如何複雜難過?

  衆人的視線不由望向簪纓,既憫且憐。

  簪纓的臉比衣色更白。

  她的兩扇纖長的睫毛從方才起便凝住一簌不簌,撐著席子慢慢起身,「我父親,是如何死的?」

  人綿,聲音也綿,像一團沒有根腳的霧。

  「中箭。」癱子眼睛定在這小娘子的臉上,似哭似笑,「當時城危,兵貴神速,與盟友談定後,三爺婉拒了高辛氏分兵護送他回城的好意,請對方集中兵力增援劉洹將軍,自帶部落的一小隊健奴與我們幾個回還,結果遇到了被衝散的羯人小隊,兩方廝殺,三爺被流矢射中胸口……」

  簪纓深屏一息,身子向後傾晃。

  李景煥霍地起身,下意識向她伸出手。

  衛覦含著眼底的水氣側動軍靴,下一刻,簪纓卻自己穩住了。

  只是女子雙眸幽光隱忍之深,如寒泉倒注,深不見底。

  她呵著氣,無法再問一句。

  癱子猶陷在回憶裡無法自拔:「如果傅容不做梗,如果他身邊的武卒不是兩個,是四個,也許拼死還能護住三爺……

  「我被後趙兵一刀斬在後背,疼死過去,以爲必死……再醒來卻是在兗州的一戶農戶家裡,一問時日,竟已過去半年之久。原來是清掃戰場時,我被當作死屍丟到了亂葬崗,被野狗噬腿而食,被當地的撿屍人救走。我昏睡半年,又養傷近兩年,待輾轉萬苦回到江左,才發現建康全變了天,唐夫人去世了,小娘子進宮了,傅家立功的人,從傅三郎變成了傅大郎……」

  接下來的事便都清楚了,他當時還愚蠢地以爲是傅家人弄錯了原委,自投羅網去解釋,結果招至殺身之禍。

  「爲何不找唐氏?」簪纓問。

  「唐氏?呵,唐氏。」癱子咬牙笑了一聲。

  沈階側身不著痕跡地擋了擋,緩聲道:「若我是周燮,沒親眼看到那個知情之人的屍體,不能安心。我會派心腹散到京城每個唐氏鋪面外,混成雜役,靜待一個瘸子上門,若來,便出其不意地挾持走。若因人多無法得手,也無妨,因爲此舉意不在擊殺,在驚弓,只要讓那知情者知道,外面有天羅地網等著他,讓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一個人,便足夠了。」

  癱子白了沈階一眼,恨恨道:「這位沈小郎君真是善推人心,揣測得分毫不差。」

  他從傅府門口被打斷右腿趕走當夜,在棲身的棚戶中,便險遭刺殺,幸好當夜無月,他又因養腿傷而俯臥,殺手將他的右背當作左胸,刺了兩刀而匿。   

  他僥幸不死,換了個乞丐住的茅屋,苟延殘喘地養傷。等幾個月後,再想去找唐氏的人說明真相,未等到得唐氏鋪前,便發覺店前有人影鬼祟,左顧右盼仿佛在找著什麽人……

  「我終於想明白,傅家這要趕盡殺絕,當時傅家二爺已成中書令,勢力何其廣大。京兆府外有鼓,我敢敲嗎,京城八門有守衛,我敢逃嗎,唐氏坊門大開,可我敢進嗎?

  「我看見的每一個人都覺得是傅家派來害我的,我還敢找誰……」

  「傅某不曾……」傅驍徒勞地辯解。

  這些事,他指天發誓今日是第一次聽聞,但解不解釋,又有何區別呢,他母親做下的惡事,與他做下的,又有何區別呢。

  傅驍只覺前半輩子都白活了,他無法想像,母親和周燮,怎麽會喪心病狂至此。

  癱子箕坐在地,邪笑一聲,「那之後我就想開了,去他娘的忠義,去他娘的昭雪,和老子有狗屁關係,我啊,不過是賴活一日是一日罷了。三爺倒忠義,他落得什麽下場,我一心想爲舊主鳴冤,又落得什麽下場!

  「我那日便在心裡發誓,這件事,我一輩子爛在肚子裡再也不提。就算有朝一日,太子妃跪在我面前給我磕一百個頭求我說,我也不會再說。憑什麽她在宮裡享受榮華富貴,連自家老子怎麽死的也不在乎,我卻要受這份活罪!」

  癱子瞪視簪纓說到這裡,眼目血紅,扯著嗓子用盡全力嘶吼:「沉泥埋忠骨,好人不得活!這狗屁世道一向如此罷了!」

  褚阿良?世上早已沒有褚阿良了,只剩一個苟活半生的殘廢。

  他的一句話,比方才口述傅子胥之死更傷人,簪纓的心一瞬被打透。

  他的話,原也沒錯,前世她白活了那些年,竟然到死都對父親的死因一無所知。

  若無今世。

  「阿奴。」

  仿佛有人在遙遠的地方輕聲喚她,那樣柔情,好像一蓬潔白柔軟的羽毛將她嚴嚴裹住,滌得淨塵世的一切肮髒。

  卻應當,不是阿父吧。

  簪纓眼前模糊,沒有回頭,沒有淚落。

  她直視堂下一直裝死不吭聲的周燮,聲音冷得無情:「那麽當年你從北疆運回的屍首,究竟是傅容,還是我父。」

  滿座之人皆心驚。

  他們之前只顧著震驚憤慨,竟是忽略了這最關鍵的一點。

  只有衛覦注視她的背景,一節一節捏緊了指骨。

  周燮早已沒有進門時的淡定自若,抖了個哆嗦,「我……」

  簪纓喝道:「我只聽真話!」

  周燮最後的一絲僥幸也破滅,到了這會兒哪裡還敢不說實話,比指對天道:

  「是三爺,是三爺!當年三爺中箭而亡,我背著三爺的屍身躲入廢墟,本是想帶回建康向唐夫人邀功……後方知,羯人破城屠殺放火,大爺在城堡中屍骨無存,三爺身上恰又穿著大爺的衣冠,我想……等棺木運回江南時,面目也會腐爛,不如……」

  簪纓拔下頭上釵子衝向周燮。

  她驟然發作,府堂上上下下的人都驚得一滯,來不及攔阻,少女手中的玉釵已狠狠紮入周燮頸窩。

  「你怎麽敢……」

  鮮血濺了她半袖,簪纓一字一咬牙。

  所以,她這十五年,年年祭空棺,傷於阿父屍骨遠埋北地不得收時,阿父的棺槨,卻就葬在傅氏祖墳裡,受他人祭奠。

  所以,這個人和傅邱氏,明明知道棺中人的身份,卻一瞞到底,任由她生不能盡孝,阿父死不得心安。

  你們怎麽敢。

  周燮慘然痛呼,簪纓目光木木地偏轉,才忽然看清,她手中的玉簪是小舅舅送給她的及笄禮。

  她忘了。

  她心中的淨土,也只剩這寸許長,今日還是被髒血污了。

  連這最後一點乾淨,她也沒留住。

  簪纓一時間氣得渾身發抖。

  滿室闃靜中,她執利器發著抖的手忽被一片溫熱覆住。

  衛覦右手穩穩把著她的右手,帶她,用力再度刺入周燮身體。

  入肉的觸感分明,這次卻無血跡濺到簪纓臉上——她的雙眼被一隻修長的手掌遮住了。

  男人的左手距她眼前三寸,沒有按實,於是簪纓清晰地看到他掌心的紋絡,乾淨淩厲。

  繭子像一個個小小的年輪。

  衛覦不說話,只是一下一下帶著她刺入該死之人的血肉之軀,又狠又穩。

  周燮的身子早被兩個北府衛提起來固住,鉗著肩,堵著嘴,如一面靶子,任小娘子出氣。衛覦教簪纓如何避開人體的要害,卻能刺得人痛不欲生。

  這種力道,單簪纓自己斷然使不出來,她在他的帶領下感覺到一種久違的、不,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她心中恨未消,衛覦便不停。

  其餘人看著大堂中這重複而血腥的一幕,全然靜默,卻無人阻止。

  李景煥看著那對男女親密依扶的姿態,心口窒住。

  京兆尹作爲司刑官,垂下眼睛,只當無視。

  沈階無言。

  癱子望著灑在地板上的血沫,怔怔發愣。

  江將軍咬牙背過了臉去,他家中也有女兒,他聽了方才那混蛋東西的話,都忍不住想上去殺他兩刀!

  而傅家的幾口人,跪在地上,形如懺悔,陌生又悚然地看著眼前這個刀刀見血的小女娘。

  直到簪纓筋疲力竭地停下。

  衛覦方一腳踹開那個已經成了血葫蘆的人,輕輕鬆開少女柔若無骨的手。

  他從她指縫裡掰出那枚簪子,在自己袖頭上隨意地正反一蹭,插回她髮間,又從懷裡取出一方帕子,將簪纓染血的手一根一根仔仔細細地揩淨。

  期間,他不說什麽哄慰人的話,只是挨身,給軟軟的她靠著。

  簪纓也不說話,手在衛覦手裡任他擦弄,眼睛還冷冷望著地上的血人,再慢慢移目,看向邱氏。

  邱氏真是被她方才的瘋樣嚇到了,視線相撞,害怕地避開眼神,胃袋裡中擰著勁兒欲要嘔吐。

  「好了。」

  衛覦擦拭完,鬆開她的手,仿佛寵溺的長輩洗淨了貪玩孩童手上的泥巴,讓她接著去玩的語氣。

  簪纓看他一眼,眼瞼發酸,很快忍住。她環顧一周,轉身向沈階走去。

  邁開第一步的時候她腿有些發軟,定了定,穩住心神走到沈階身邊,疊手向他福身。

  沈階回以長揖。

  簪纓接著又走到癱子面前,在癱子複雜的眼神中,屈膝跪地,雙手覆在額上向他拜行大禮。

  「多謝先生爲先家君所做的一切,簪纓含愧,拜謝先生,銘感五內,千萬千萬。」

  衛覦碾了下靴底,很不願意看到地皺起眉心,卻沒有攔。

  褚阿良方才口出憤懣之言,然而此時,他惶然地看著那一半雪袖,一半紅袖如兩片雲扇鋪展在他身前的地板上,而自己正以腳底心對著小女娘,聽她嗓音輕軟,心中大慟,觸電般用手抓著兩條腿往後拖。

  他想去扶人,又彎不過身,想說什麽,胸中塊壘堵得嚴實,最終,竟是淚流滿面。

  簪纓俯首叩拜的身姿多停留了幾許,起身後,又一步步走到邱氏的面前,蹲下身。

  邱氏望著這小女娘髮間猶然帶血的獸頭簪,身子連連往後蹭,生怕她給她也來上一下子。

  然而退路卻被看守的北府衛堵死,退無可退。

  「阿、阿纓,祖母不是有意的,你原諒我,祖母給你賠罪、給你賠罪……」

  簪纓頭一次在這個人的眼裡看到如此濃重的驚恐,她漆黑的雙目深井無波,輕聲道:

  「怕什麽,我嫌髒。」

  她只是側頭在邱氏耳邊說了一句話。

  下一刻,邱氏不知聽到什麽,無比淒厲地叫喊一聲,接著竟是薅散自己頭髮,紅著眼連聲道不,手臂亂揮。

  離得最近的傅則安神思已近淩亂,下意識喚了聲「阿纓當心」,擋身護在簪纓身前,被一爪撓破了臉。

  同時李景煥心急道:「阿纓!」

  衛覦旋即將人拉到自己身後。

  那邱氏卻還沒消停,對著自己的心口又捶又打,又哭又笑,看見傅則安,便捧著那張臉哀嚎「我兒阿容」,模樣十分疹人。

  她瘋了。

  她被簪纓的一句話,說瘋了。

  那種哀淒震耳的哭叫聲,非言語可表,衆人望著眼前的場景厭惡地皺起眉。

  這卻還沒完,衛覦漫淡開口:

  「周燮,給他止血治傷,選個良辰吉日,此人活剮。

  「傅氏女,下獄,等高辛氏族長來認人。

  「江離公子,你餘生若再敢從嘴裡道出她的閨名——」

  他的面孔對著傅則安,眼鋒卻後瞥太子,「我便割掉你的舌頭。記住,我說到做到。」

  「至於你們一家子,」衛覦垂眸看著一地醃臢物,「傅氏祖墳風水不好,該動一動。小娘子若想遷出三哥的塋塚,等著人去刨動鬆土,小娘子若不願驚動先人,那麽墳地裡其他的傅氏屍骨,就都揚了吧,讓京郊南麓仙鶴觀變成三哥的獨塚。」

  他三兩句話,便要刨一門百年世家的祖墳。

  堂中人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大司馬怒了。

  他不再是十年前那個悲喜形於色的少年,他的怒火不再催得天崩海嘯,而是泰山壓頂靜得離奇,輕描淡寫灰飛煙滅。

  「活著的更好辦,嶺南風景好,一家子同去吧。他日與庾家人枯骨相伴,見到十殿閻羅,莫忘報我衛覦之名。」

  簪纓目光閃動,輕輕牽住他長袖的一角。

  衛覦回手未回頭,粗糲而暖熱的掌心裹住幾枚冰涼的指尖。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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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梟首息眾怒

  傅家犯下的通天僞詐大罪,未經刑部未達天聽,大司馬幾句話就給定準了判罰。

  刨人祖墳,舉族流放,此乃寒庶之刑,對於世家來說算是判決從重了。然而傅邱氏與周燮合謀的細情,在場數位朝廷命官都可作證,誰也駁不出個錯處。

  再者大司馬連太子殿下的次序都敢滅過,也沒聽太子殿下說上一句,剩下的哪個還敢頂著大司馬的餘威觸黴頭?

  那眼神渙散胡言亂語的傅家老婦,已被堵上了嘴扣住,另外叔侄兩個也將下獄待罪。此間了斷乾淨,衛覦便領著簪纓離開京兆府衙。

  經過府署門口時,被兩個北府衛扳肩提起的傅則安忽然開口喚住簪纓。

  「小娘子……」他啞著嗓子道,「我不敢再辯駁什麽,但不管你信不信,我確不知情,我倘若知道,必會昭明真相……」

  年輕的世家公子此刻雙目無光,臉上還有未凝痂的血痕。

  今日揭露的真相,完全摧毀了傅則安多年來對於父親義舉的嚮往與崇拜,甚至擊碎了他前半輩子的信仰。

  他一向修身律己,可一想到被世人頌爲忠臣名士的父親,當年竟有降胡之心,自己順敬多年的祖母暗懷陰邪之念,他便痛苦難當,甚至覺得自身流淌的血都肮髒起來。

  他尚且如此,那簪纓得知真相後所受的打擊,又該有多大?

  「是傅家對不住你,你……請節哀。」

  如此澆薄的歉意,對於簪纓來說已無關痛癢,她連一聲虛僞都懶待與他說。她只要首惡得誅,至於什麽懺悔,他們盡可以在餘生的懊恨中慢慢消磨。

  她不曾看傅則安一眼,默不作聲地走出去。

  李景煥緊緊注視著她的背影,動了動腳步,又在頭疼中停下,左掌緊握。

  衛覦和簪纓才出府衙大門,迎面便見丞相王逍與王五郎這父子二人,大袖翩翩而來。

  顯然,這樁驚天的僞詐案也驚動了丞相府。

  衛覦神色淩嶙,淡淡瞟他們一眼,「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朝隱’的路數算是被丞相大人揣摩到家了。何其早來?不若再晚一會兒,等裡頭地上的血晾乾了,傅氏一家子的屍骨也寒了,丞相形不牘勞,衣不染塵,便可回府高枕無憂。」

  王璨之同父親才過來還什麽都不清楚,先挨一通血淋淋的譏諷,心頭凜然,卻也覺得冤枉,浮起一層笑道:「大司馬今日是不痛快——」

  話到一半,他看見簪纓那隻染了血的衣袖上,驚異地住口。

  簪纓耷著眼眸,往日她與這王氏尚未攀上交集,今日也無精神撐著拜見。擦肩而過,至馬車旁,轉頭看見親衛將褚無良抬榻而出,她木靜的目光方軟化了些,再度頷首道:

  「今日多謝先生仗義執言,關於當年在兗州的事,我還有些細則想請問先生,可否請先生至烏衣巷暫歇?」

  褚無良經過小女娘方才那一拜,淤在胸間多年的怨誚已散去大半,又念起舊主的種種好處,自然無不聽從。

  而後他自嘲地勾勾唇,指向身邊的沈階,「小娘子切莫如此客氣,小人有愧。倒是應當謝這小郎,若無他一力降十會亂打一棒子,小人本也不打算說出來的。呵,我原本啊……」

  他目光掃向沈階的腿,沈階淡然接話:「你原本只是想讓我也如你一般,觸怒傅家,被打折雙腿,招來殺身之禍。」

  褚無良冷誚一笑,也不否認自己的偏激,只道:「你運氣好。」

  沈階心中卻想,不是運氣好,是他算的。

  他從昨日聽到癱子透露的三言兩語,推想出傅大夫立功之事有異,他算準了,今時不同往日,子胥公的女兒既已從宮裡出來,便容不得傅氏再隻手遮天。他算準今日女郎脫籍,會驚動四方,他這邊一敲鼓,狀告有關於傅家之事,那邊便沒理由不理會,更不會被無聲無息地壓下去。

  就算消息傳得慢,他還提前雇了幾個孩子,到傅家祠堂外遞信。

  他家中尚有老母,做事需先保全自己性命,再圖入貴人青眼。

  他不是爲了報恩。

  沈階飛快而隱晦地看了大司馬一眼,在此人面前,不敢暴露自己一丁點的野心,屏息向女郎揖手:「當是階謝過女郎的青眼之恩。」

  簪纓聽不明白這話,慢弱地轉動目光:「何爲青眼之恩。」

  她的聲音喑啞,嘴唇蒼淡無血色,已如強弩之末。衛覦皺眉:「有話改日敘,先回府。」

  他發話時,沈階尚在愣神——方在堂上,女郎聲稱不認識自己,他只當女郎是爲避嫌,還暗贊她神色逼真。

  他千算萬算沒算到,原來,女郎真的不記得他。

  早在一旁侯著的任娘子趕忙上前,紅著眼眶攙住小娘子。適才府堂上的那番對質,她與老杜在堂外聽得一清二楚,心裡只疼這孩子疼得不知怎樣好。

  便要扶小娘子上車,先幫她將這一身看著嚇人的染血衣裳換下來。

  沈階眼見一行貴人要走,忙對那道楚謖如雪的纖影道:「皓皓之白,豈蒙以塵埃。小人之句。」

  衛覦凜然側目。

  簪纓已經要上車,聽見這句話,遲遲地想了一許,記起來自己是在一個青衫郎賣她的竹簡上看到的這句話,回頭輕嚅淺白的唇:「原來是你。你那位長輩的病好些了嗎?」   

  沈階縱使機敏百出,也不由一頓。

  他沒想到這位女郎在喪父之痛下,脫口道出的會是關心他母親病情。

  「好一些了……」

  少年答完,怔怔地看著女郎點頭上車,馬車去遠。

  任氏想爲簪纓盡快換上一身乾淨衣裳,但簪纓此刻不需要乾淨,需要一個依靠,所以還是坐進了小舅舅的馬車。

  白狼在車廂中嗅到血味兒,一瞬豎緊耳朵齜起狼牙。衛覦一眼掃過,狼自覺地偃息,等小主人坐定,無害地將頭頸輕蹭過去。

  簪纓手指陷在溫熱的絨毛中,方一點一點緩過身上的冷。

  她與衛覦隔著兩拳距離,兩人的右手衣袖都濺上了血跡,一個在白緞上顯眼,一個隱沒於黑綢。

  淡淡腥氣,車內安靜。只是衛覦時不時看上她一眼。

  「小舅舅爲何不問我,我對邱氏說了什麽?」

  就在衛覦以爲她垂著眼睫快要睡著時,簪纓忽問。

  她的樣子看起來很累,眸子裡的水光卻越發晶瑩,使得他聲音放得一低再低,「怕你難過。」

  「你問我我就不難過了。」

  衛覦問:「說了什麽?」

  「我說,你傷天害理,你的兒子死後會被孤魂野鬼所欺,歲節無祭,永不返鄉。」

  這是她能想到對邱氏而言最狠的話,卻自己也沒料到,邱氏聽後便心神失常了。

  其實這件事邱氏這十五年來不是不知道,也許是自欺欺人久了,她真的願意相信,當年周燮送回來的就是她的長子,這些年受孫兒添香祭拜的就是傅容。

  而銅鈴旁掩耳的手一旦被人扯下,頃刻之間,天翻地覆,人便遭不住了。

  衛覦輕嗯一聲。

  「我追首惡。」簪纓盯著眼前的一處虛空,輕聲道,「聽說朱雀橋頭有華表,是專門懸掛惡犯首級示衆的地方,邱氏與周燮的頭顱,該在那裡給我阿父賠罪,也昭示天下恢復我阿父的名譽。」

  衛覦不覺得從一個年輕柔弱的小女娘口中聽到這般言辭有何不妥,說:「好。」

  簪纓想想又道:「不要連坐孫氏了。」

  衛覦頭低了些,「哪個孫氏?」

  他當然知道她口中的孫氏是誰,只不過眼下情形,能引得她多說兩句是兩句。

  當年他初掌兵時,營裡有經驗的軍醫便告訴他,新兵沒見過血,第一次殺人或者第一次看見戰友被殺,有可能受激,出現心神喪失的情況。這個時候,切不可言語刺激或用力驚動他,而是要慢慢回轉。

  衛覦向來是一腳踹過去,把人罵醒了事。

  他領兵只信奉強者無敵,也只招意志最強,衝鋒最勇的兵卒入麾下。上了戰場便不再是家裡嬌慣的奶娃娃,屁大點事嚇得拿不住槍矛,就趁早退到後防,這樣的命上不了前線。

  然而眼前的小女娘,在她還是個奶娃娃的時候,他就已經拿她沒辦法了。

  衛覦知道今日簪纓所經歷的一切,更甚於新兵見血,他所有的強硬手段在她面前通通失靈。

  簪纓便眨動了一下眼珠,細細地說:「是傅中書的妻子孫氏,她的孩兒不在身邊,常受婆母刁難。邱氏犯的錯,不該牽連她。」

  衛覦道好。

  「我還想,把阿父的棺槨遷出來同母親的衣冠塚合葬。」

  衛覦這回頓了一下,方道:「好。」

  她說什麽,他也只有一個好字。簪纓木黑的眼神終於活泛了些,轉頭問:「小舅舅,你說我阿母有沒有可能……還在?」

  她眼裡的神情甚而是天真的,這片天真饒是衛覦見了也陡地一愣。

  他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被欺瞞了多年的爲人女者,突然得知父親屍骨猶在之後,開始妄想期盼另一個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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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什麼人會從小到大都沒哭過

  沒有孩子不想有父母遮風擋雨。

  她偏就沒有。

  衛覦靜默一刻,拂衣蹲在她面前,一手壓膝,另一隻手按在她的手背上,用了點力道,「看著舅父。」

  簪纓睫毛微顫了一下,聽話地低頭看他。

  衛覦仰起褶痕硬朗的眼線,認真凝視女孩的眼睛,「阿奴,當年素姊出事,是我阿姊親自查問的,唐氏近百條海船撒出去尋了整整一年,這件事不會有差錯。

  「你的阿母是巾幗英傑,當時事出,有多少恨人有笑人無的人背地裡說閑話,說你阿母枕著十輩子也花不完的錢,放著金堆玉砌的日子不過,非去吹海風吃苦頭,到頭來……這樣的話,皇后聽見一句便發落一句,揪出一人便嚴懲一人。阿姊性子柔,那是她唯一一次雷霆震怒,從此再無人敢嚼舌根。

  「素姊有鴻鵠志,旁人不清楚她想打通西域海路,爲大晉商業連通諸國,互通有無的決心,正如今日之後,必也有偏狹之人,心裡暗嘲三哥機關算盡竹籃打水,枉做十五年冤魂,何若做個首富姑爺逍遙一生。但這些都不妨礙他們是極了不起的人,他們求仁得仁。

  「阿奴,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你要向前看,聽見沒有。」

  失去至親之痛,衛覦感同身受,正因爲經歷過,他知道哪些虛妄的幻想會令人更痛苦。

  他不教她沉溺其中。

  簪纓與他對視幾許,便明白了過來。

  是啊,她重生以來,便告訴自己不要再抱有任何僥幸的幻想,不要依賴他人的庇佑。她的路,得自己去摸自己去走,今日卻因這一樁事,險些墜入迷網。

  她差點想逃進那個流傳在衆人口中強大而完美的阿母的懷抱裡。

  她想找到那樣一個人,可以親親她,抱抱她,暖暖她,無條件地幫她解決一切難題。

  這卻是又想鑽回那個密不透風的玻璃罩子裡的想法。

  這是軟弱。

  簪纓的眼神一清,裡頭的木訥煙消雲散,點頭說:「知道了。」

  直到這時她才醒覺小舅舅屈身的姿態,連忙拉他。

  衛覦輕輕吐了一息,坐回她身邊,聲音又輕了,「想不想睡會兒?」

  簪纓搖搖頭。

  她撐到回府,沐浴更衣,洗淨了那支墨玉獸首簪。杜掌櫃備下香爐紙錢,簪纓面向京城東郊方向爲先父焚化祝禱,畢後,又將染著香火味道的麻縗衣換下,這才回內寢倒頭睡下。

  時正晌午,簪纓卻幾乎是一挨上枕頭,便閉著眼睡著了。

  衛覦在小奠時一直陪在簪纓身側,也給三哥上了一柱香。

  等春堇從東堂的內室出來,回報大司馬說,小娘子已經睡熟了,衛覦眼裡的戾氣方滔湧而出。

  「方才侍候女公子,可瞧見她哭過沒有?」

  春堇一瞬感覺到威壓,腿軟了軟,不敢抬頭,膽怯地回話:「奴婢不曾看見小娘子哭。」

  衛覦清冷睨目,「姑娘打小跟著她,聽說她少時秉氣弱,藥湯隨著飯吃,從小到大,哭過幾回?」

  經大司馬一說,春堇仔細地想了想,印象裡的小娘子是柔軟易折的,一經風雨便愛染病,然而確實從未見小娘子哭過。

  「奴婢在小娘子六歲時,到得玉燭殿伺候至如今,仿佛確不曾見小娘子哭泣過。」

  衛覦眸色越發深邃。

  待春堇去後,他回頭喚來一個親衛,叫去找杜掌櫃,請杜掌櫃在新蕤園內給他撥一個跨院,他要帶親隨住下。

  耳目靈通的徐寔聞訊而至,心道主公昨日在客房糊弄一宿,是暫留,今日要院子,便是打算在府主的鄰院長住了。

  當年立誓不與王謝爲鄰,這邊一出事,他還是毫無猶豫地來了。

  小娘子在主公心裡的分量……徐寔想起葛神醫遊方前的叮囑,大將軍的身體最忌受到大喜大怒的牽動,心中隱隱擔憂。

  等就近看清衛覦淵深似海的目光,他更是提心吊膽,低低提醒:「將軍,切莫動氣。」

  「我還瘋不了。」衛覦嗤聲打斷,「顯陽宮那裡還沒查出東西嗎?」

  徐寔聽到那個字眼,心尖就是一抖。

  大將軍果真被今日的事激怒了,他不是泥捏的菩薩,是淬火的金剛,往常在瀝血廝殺的戰場都能壓得住血氣,今日反而壓不住,才會迸出那麽一句。

  徐寔不敢再逆著,低道:「以免打草驚蛇,還在抽絲剝繭。」

  「驚動又怎樣,斬草除根就是!」衛覦聲色凜厲,隨即自覺呼吸灼熱,眼前見血光,沉眉閉了閉眼。

  徐寔心異不敢言聲。

  他不知衛覦心中在想:什麽人會從小到大都沒哭過。

  卻說太子神思不屬地回到東宮,命親隨向禦前詳細回稟京兆府一事。

  他剛入宮殿,庾皇后隨即便至。

  看著煥兒手腕上的紗帶,她又恨惱又心疼:「你還去那丫頭身前湊趣!她脫不脫籍姓不姓傅,又關你甚事,值當你巴巴地帶著傷往宮外跑?連母后的話都不聽了。昨日衛家豎子傷了你,她可問過你一聲沒有?她如今是攀上了姓衛的,這兩人一個張口就敢要蠶宮,一個衆目睽睽之下便敢出手打傷當朝太子,都是要反了!還有你,不撐起太子的顔面去責難,反倒貼上去,打量著要氣死母后不成?」

  庾氏昨日被一個小女娘在世家面前掃了顔面,正有一肚子冤火,加上李景煥的手腕被衛覦傷到,更是氣得無以復加。

  她昨日便想帶著太子去陛下那裡討個說法,結果陛下直接躲去了毓寧宮,沒有半句對傅簪纓以及大司馬的問責。

  ——衛婉已經死了這麽多年,他還向著她的弟弟。

  可煥兒是他的嫡子長子啊,醫丞說煥兒的腕骨被打裂,若不好生保養,只怕將來寫字都艱難!衛覦這是想讓她的煥兒拿不起筆墨,批不了奏摺,其心可誅!難道陛下就半點看不出來嗎?

  李景煥只是不語。

  李薦見母子倆鬧得不像,忙從中斡旋:「皇后娘娘請息怒,殿下晏歸,原是京兆府衙出了一樁大事……」

  接著,他便將傅老夫人隱瞞傅子胥軍功一事上稟皇后。

  庾氏卻是第一回 聽聞此事,怔在那裡半晌沒反應過來。

  她往常只覺邱氏是個糊塗好拿捏的,卻真沒想到,邱氏既好被她拿捏,也好被別人拿捏,既愚蠢又膽大包天,不吭不響竟行出此事。

  她果不應與蠢婦謀事……

  庾氏心中正做此想,便聽李景煥冷聲發問:「母后,此前讓邱氏去烏衣巷勸說阿纓,是您的意思嗎?」

  庾氏對上他的目光,心中微緊,隨即蹙起尖細的黛眉,沉沉道:「你在質問你的母親嗎?」

  李景煥直視庾氏,慢慢蜷緊手掌,接著問:「所以昨日讓崔愉去樂遊苑,也是母后的諭旨嗎,母后,您到底在想些什麽?」

  他的身量已高出庾氏許多了,庾氏想看清自己孩兒的臉,已要微微仰面。太子冷硬不減鋒芒的視線讓她心中發酸,眼色向外輕掃,李薦識趣地摒退左右。

  庾后語重心長道:「孩子,母后還能爲什麽,那丫頭的心,眼看是歸攏不回來了,能弄來她的錢也是好的。眼下當務之急,先把苑北行宮建成,爲陛下把差事漂漂亮亮地辦妥。昨日情形你也瞧見了,王氏親厚二皇子,三吳首富又拉攏王氏,怪母后給不了你助力,你說咱們母子手裡的牌,還剩下什麽?你現如今只有牢牢抓住你父皇的器重,這關乎東宮地位,你可千萬別犯糊塗!」

  李景煥有些陌生地望著眼前的女人,一字一字道,「我一早要的便不是她的家財,母后不知嗎?」

  庾氏氣他到了這個時候還不開竅,脫口道:「你想要她的人,也要一步一步來!」

  李景煥眼波如晦,心潮起伏。

  他曾以爲,母后是這座宮裡除他以外,對阿纓第二好的人,畢竟阿纓一直在她的膝下將養長大。可現在,看著她油然一副算計阿纓入骨的面孔,李景煥忽然恍惚,覺得她確實是說得出「她不是還有左手」、「遷她去蘿芷宮」的人……

  他不明白,賴以信任的母后爲什麽會變成這樣。

  更令他不敢細想的是,在那場不屬於他的記憶裡,他做了母后的幫兇,一字未曾辯駁。

  那些零碎的片段,仿佛正一點點由假變真,一點點無視他的抗拒,浮出水面。

  李景煥的頭自打離開京兆府後,便不再疼了。他見不著她,便不會疼,也不會想起更多事。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若他想安穩度日,最好的選擇,莫過於從此以後再也不見阿纓。   

  因爲李景煥直覺,後頭的事不是好事,他不願作想。

  可他做不到。

  今日在府衙裡,他親眼目睹簪纓一下一下地用簪子捅進周燮的胸膛,側影卻靜得像冰。

  那種不動聲色的淒厲與發洩,讓他心慌得難以忍受,他只恨當時簪纓身邊之人不是自己。

  他想保護她。

  哪怕餘生見她一次便頭疼一次,他也還是想與她朝夕相伴。

  「我要的是她的心。」李景煥疲憊地垂下與庾氏如出一轍的鳳眸,「母后以後切莫再做傷害她的事,孩兒自有分寸。」

  說罷,他也不行禮,轉身便回自己的寢殿。

  庾后站在原地氣得嘴唇發抖。

  李景煥一身寡鬱地回到內殿,掃見書案上堆著幾本國語策論與一冊衙門裡的官員考評,也不記得有幾日不曾翻動過,無心於此,亦不要人伺候,坐在榻上倚囊假寐。

  不知時過幾許,他似夢非夢,眼前正閃過蘿芷殿的宮門,突聽一道輕細的聲音喚道:「殿下、殿下……」

  李景煥迷然睜眼,殿內視線昏暗,當已是黃昏。等他看清眼前的一張臉,陡然驚出一身冷汗。

  在他眼前的,是個年歲不大其貌不揚的小內監,然在他方才的夢境中,正是此奴向母后叩頭進言,求將傅小娘子從蘿芷殿中放出來,而被活活地打死。

  驟然見死人復生在眼前,李景煥心跳如擂鼓。

  「奴才該死!擾了殿下清夢。」

  那小太監也沒想到自己會嚇得太子愣神,連忙跪下,「陛下請殿下過去說話。奴才方見殿外沒人,一時僭越,求殿下寬恕。」

  「你是禦前的……」李景煥醒了神,始記起今夕何夕,看此人確有幾分面熟,問道,「叫什麽?」

  小太監低聲回道:「奴才焉瞳。」

  李景煥又看了他幾眼,移開視線,喚人來擰帕子拾掇了臉面,便往太極殿去。

  走在宮道上,焉瞳躬身隨在太子身後,李景煥有一句無一句地問他些幾歲進宮,在禦前擔管何職之類的話,而後狀似不經意問:「在玉燭殿當過差嗎?」

  焉瞳聞言輕怔,記起乾爹教他的:眼下傅小娘子已離宮,不可在他人面前再提小娘子對他有恩的事。

  於是垂首搖頭,說不曾。

  李景煥便沉默。

  皇帝人不在太極殿內,他身著一件隨常白紗禪衣,背著手正立在雕鏤祥雲紋的古色殿門外。

  見太子來了,皇帝先往他腕間看一眼,繼而淡道,「隨朕走走。」

  李景煥應是,這對天家父子便沿著高殿的長廊漫行。

  眼下正值暮色四合,視線將暗未暗,混沌昏昧,皇帝不要黃門挑燈跟隨,太子亦步亦趨,遇到拐角處,便抬手輕扶父皇的臂肘,過後再恭順放下。

  皇帝餘光瞧見那抹刺眼的白紗,終於開腔:「行啦,自己還傷著,就別扶朕了,朕還沒老到看不清路。」

  說罷聲音溫和了些,「還疼嗎?」

  李景煥一向比母親更知道父皇對於衛氏的容讓,因爲他是看著顯陽宮裡那道槍痕長大的。父皇不會不知他是如何受的傷,但父皇隻字不提,他便知,自己訴苦也無用。

  於是道:「不疼。」

  皇帝輕歎一聲:「傅三郎的事朕已聽安軫稟明,朕萬萬想不到,赫赫衣冠之國,竟使宵小弄計,國士蒙冤,朕心戚然。哦,阿纓的父親如今已不在傅氏族譜上了吧——子胥,自古便是豪傑之名啊,真名士三字,他當得。」

  皇帝說到這裡停步,眺望東邊方向輪廓曖昧的鍾山,又回頭看著太子問:「大司馬判罰傅氏時你在場,你以爲,公允否?」

  他既如此發問,想聽到的回答自然只有一個,李景煥眼底的晦色更濃了些,低頭道:「公允。」

  皇帝點點頭,繼續向曲廊深處走。「他啊,是動了氣了。朕原本想留著太子太保的位置給他,太傅的位置呢,留給顧公,正好這一回,大司馬回京替祖松之將軍求請加封事,朕還以爲可以商談商談,沒成想眼下出了這檔事。哎,便別惹他了,就著禮部將阿纓父親與祖將軍的身後哀榮一併擬封了吧。」

  他的語氣不同於朝會上議事,是父子私底家常話。家常話,便是真心話,越真,李景煥聽後越是心緒翻湧。

  ——一國九五之尊,卻對一個領兵的泥腿子一讓再讓,說不敢惹。那北府的兵權,要求著他領,他不敬地把兵符扔在地上,還要禦前近侍跪著繫回;太子太保的殊榮,也要求著他任,那廝卻還不屑一顧。

  李景煥血氣方剛的年紀,終於也忍不住迸出一句實話:「兒臣不稀罕他做太子太保。」

  太子太保,顧名思義是保衛太子安全的官屬,大司馬若遙領這個虛銜,便等於放下舊怨,認同東宮的地位。

  李景煥不是不懂父皇的良苦用心,但他不會向那人低頭。

  那人只是有十萬兵,將來也不見得能翻天!

  「你啊。」皇帝也未怪罪,只是漫不經心地嘀咕,似教導不像教導,似閑談也不像閑談,「看一個人,不可只看表面。就算是敵人,吾兒也該看透他表裡春秋。十六啊,他和王氏相比,已是一片公心。你可知整座南朝、不,南北兩朝,最不想建亂的便是他了。」

  李景煥只覺父皇偏心偏得開始強詞奪理了,擰眉一吐胸臆:「一片公心?父皇,他是狼子野心!」

  「他是一把好用的刀!」

  皇帝見太子還是不懂,也側頭加重了聲音,繼而,又徐吐氣息,恢復漫淡的語調,「朕已說了,看人不可只看表面。面上的野心昭然,正是沒有野心。」

  他的目光,隨著眼前更爲沉暗的光線變得虛渺,聲如飄絮,「十六和唐素傅子胥,其實是同一類人。可惜了。」

  身後半晌沒有動靜,皇帝回過頭,在暗暗的天光下,勉強辨出太子神情倔強不服,笑了一聲,終像尋常家翁一般拍了下太子肩膀。

  說出的話卻溫情殆盡:「朕打算,冊封阿纓爲公主,作爲她父功勳的獎賞與彌補。」

  李景煥怔然抬頭。

  下一瞬,他拂袍跪倒,失色失聲:「父皇,阿纓是兒臣的太子妃!」

  她若成爲公主,他們之間便再沒有可能了。

  皇帝也爲難,「她既不願,不當勉強。」默了默,聲音裡多了分不易察覺的凝滯,「是朕虧欠了那孩子。」

  李景煥惶急之下,沒聽出其中深意,唯揖手急急道:「求父皇三思,再給兒臣一些時間,兒臣定能彌補過往,將阿纓請回宮裡。父皇……」

  他眼裡泛起幽湛的光澤,「兒臣心裡沒有別人,只心悅於她。她也只能是兒臣的太子妃。」

  皇帝半晌沒言聲。

  自己喜愛的兒子,跪在腳邊揪著他袍角不放,李豫倒是沒再提冊封公主這茬兒,只是靜了一下道:「傅家落難,還以爲你會替那個傅家小娘求求情。」

  李景煥聞言促然鬆開手,是啊,他今日完全忘了傅妝雪。

  他已有許久不曾想起她。

  或者說,他下意識地抗拒著想起那個女子,害怕傅妝雪出現在另一個自己身邊,更怕自己想起什麽不可控的場面,更怕,他所如今想起的一切,阿纓悉數盡知。

  最終李景煥只平靜道:「父皇明鑒,兒臣對她並無情意。」藏在背後的左手,指尖抖得厲害。

  烏衣巷,新蕤園。

  簪纓一覺睡到大晚,醒來覺得腹餓,才知天已黑。

  春堇和阿蕪過來服侍,說大司馬不讓叫醒她,這一覺睡透了才好。簪纓揉眼坐起身,緩了緩神,踩著白襪繞出屏風,便見春堇口中之人正坐在案邊燭下。

  夏日的晚風撩動他鬢絲,男人骨骼分明的指間夾著一截短竹,右手一柄小剔刀,仿佛雕琢著什麽。臉上無神情,輕垂的睫毛染了光影,有一二分專注與漫淡相侵的意味。

  「小舅舅。」簪纓初醒的聲音綿軟,喚了一聲,好像還沒有想明白,他怎麽會坐在這裡。

  衛覦抬頭,一張凜麗無情的面孔在燈燭下添了分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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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功臣追封,罪人淩遲

  「小娘子,大司馬已經在府裡住下啦,杜掌櫃才在麾扇園裡安排妥當呢。」

  阿蕪嘴快,將此事報告給小娘子。

  那麾扇園是府中一個連著花園的小別業,清雅幽靜,園中也有軒閣幾間。

  簪纓聽了,一愣之下自然喜歡,一想便知小舅舅這是爲了照顧自己,不好意思地走過去。

  「我竟睡到了這時……小舅舅一直在這裡嗎,削的什麽?」

  衛覦借著燈火看了看她的氣色,攤開掌心,「短籥,營地玩意,逢喪不作樂聲,邊關吹這個爲戰死的將士送行,都說可安遊魂。」

  他說著吹開竹上的浮屑,將削成的短竹管放在唇間,試了兩調。

  久握丈八長槊的手指按動調孔,亦賞心悅目。

  短籥的音色嗚啞低沉,不似中原絲竹明麗之音,卻意外地令人心靜。

  心中懷念先人,便不忌諱談生死,簪纓望著在他唇下婉轉成調的青竹,「舅舅教我。」

  衛覦回手從座邊又摸出一枚短竹笛來,比他手上的小一號,同樣六孔,只是孔距更近。他坐在席子上沒挪身,揚手遞交給她,說:「先吃飯。」

  簪纓將短籥在手中把玩兩番,精心地收好。

  她晌午睡下之前沒正經吃什麽,此時確實餓了,衛覦也還沒吃,等著她回內室把鞋子穿好,同案用了些粳米粥與菰菜羹。

  撤席後,簪纓問了問杜掌櫃外頭的動靜。杜掌櫃說案情已達天聽,陛下下諭,令刑部連夜細審。

  說是審,其實該交代的罪魁禍首在白天都交代了,又有大司馬發話在先,其餘的都是走個過場。

  簪纓又問,「褚先生如何?」

  杜掌櫃道:「已在小東閣安頓下了,請了郎中診脈開調養方子。此時應還未歇息,小娘子要去看望?」

  簪纓正有關於阿父的事想問一問他,不想等明日,聽說人還未休息,便去了小東閣,走前不忘道:「小舅舅。」

  衛覦明白她的意思,她一喚便接話,「隨你同去。」

  考慮到是有關北地邊關的戰情,又叫上了軍師同往。

  小東閣裡,褚阿良在兩個健僕的幫助下在浴桶中洗去一身污垢,此時正躺在專爲他準備的軟榻上,還有婢子喂他喝藥。

  吃了半輩子苦的人,享不了福,他心下正不自在,聽聞小娘子過來瞧他,忙推開藥碗道,「怎敢勞煩小娘子。」

  說話間,簪纓幾人已繞過步幛入室,見了褚阿良。

  簪纓不讓他起身,自在榻下命家僕搬了墊席來坐定,衛覦主卿二人則坐對面。

  褚阿良一個人見人躲狗見狗嫌的癱子,居然淩居上首,一時感慨莫當,「白日口不擇言,說了得罪女郎的話,女郎見諒。」

  簪纓卻道:「先生不曾說錯,先生在外求助無門時,我在禁內一無所知,確是我這作女兒的不稱職。」

  她的目光始終安靜坦然,「先生,阿父在兗州城中時,食宿可好?盡日做何事?說過什麽話?」

  她想問的,說到底是這些家常事。

  好像多知道那些隨風的往事一點,便能多靠近她素未謀面的阿父一分。

  另一邊的徐寔聞言心酸,掩飾地低了低頭。

  褚阿良知無不言,他揣得出幾分小女娘的心情,說道:「三郎主常常上城頭向南而望,一提起家中待他歸家的妻子,臉上便多了笑意。當時三郎主從信上得知唐夫人有喜,那樣個含蓄人,嘿,拉著小人喝了半夜的酒……」

  回憶至此,褚阿良滄桑的眼紋裡也展出笑意,「邊地酒烈,三郎主酒量又不行,醉了啞了,還在囈語,說可想要個女兒,只是這話不敢寫在家書上。反復說了好幾遍。」

  簪纓目光動了動,很輕地問:「是麽?」

  「皇天在上,這種事,小人豈敢巧言媚主。三郎主說女兒像唐夫人,他看著喜歡。」

  褚阿良隨即想起一事,動了動支撐的臂肘,略換了個姿勢。

  「那會兒,小人隨三郎主易裝至鮮卑部落,其實心中也有不解,曾問郎主,若此行盟成,他會不會功成身退,將功勞拱手讓給傅容?女郎,可知郎主如何作答?」

  衛覦靜靜看向她。

  簪纓只想了一瞬,眉目清明,挺直脊背,擲然成聲的嗓音,仿佛與隔著山川歲月的另一道聲音重疊。

  「當仁不讓。」

  這一瞬間,褚阿良好似從眼前這位年輕女公子的神采中,又追尋到了當年意氣蘊藉的郎主,忍不住擊榻道:

  「是,就是當仁不讓!女郎頗肖,頗肖。」

  燭火未歇,這一談,便談到了三更天。

  褚阿良許久不曾與人正常說話,此夜胸臆盡吐,終於可以放下心中大石。

  簪纓說要餘生奉養他,褚阿良咧著嘴拍拍自己的廢腿,給婉拒了。

  「文臣死節,將軍死戰,那麽多人都沒回來,小人是僥幸撿回的一條命。女郎不欠小人什麽,小人也當不起如此厚待,糊塗日子過慣了,還是覥顔向女郎求一間茅屋,白日沐陽,夜裡聽風,如此了了,便是了。」

  簪纓答應。

  在屋裡時徐寔一直沒說話,等三人走出東閣,吹著夜半清風,他方斟酌著語氣,對簪纓緩聲道:

  「聽刑部那邊的回話,周燮交代了,他扶棺回京時,唐夫人並非無所疑,反復細問了他三遍使臣在高辛族長面前的言辭,以對比細節。周燮皆按子胥公的說辭回答,只不過將他的身份冠在傅容身上,九真一假,唐夫人終是沒尋出破綻。小娘子要知,並不是那小人機智過人才使陰謀得逞,而是子胥公做的局,百密無疏,機穎無雙。」

  簪纓卻也並不如他想像的那般脆弱,聽了默然一許,轉向衛覦,語氣鬆泛:

  「小舅舅,徐先生真好,當初因著邱氏跪逼我,也是像這般,說了我阿娘一筐好話來安慰我。 」

  徐寔聽了這話音,便放下心地笑笑。

  他也是時至今日,方知那名郎君的內裡乾坤,心志高遠。

  當初唐夫人下嫁區區一庶子,不少人皆道此子無出衆處,替唐夫人不值。

  今日再看,他不配,還有誰配。

  簪纓雖爲解嘲,過後還是向徐寔福身。

  她霎著眼睫,輕又認真道:「我知道的。」

  月初無月,衛覦抬頭望向長幕如墨的夜空,「世人欺他,他不欺世人。」

  這一夜,風涼如新水。

  朝廷對於傅容冒名頂功之案,很快查明真相。

  五日後,晉室張告示昭諭天下,德貞九年陳留之戰,真正與鮮卑高辛氏結盟救危者,不是傅容,而是子胥公。

  其身後,獨女代父脫籍,朝廷爲告慰忠魂,追封子胥公爲開國郡縣公,諡號成忠,配享太廟,皇帝又特令以郡王之禮厚葬。

  同時,朝中也一併追封了幾位在此前百年的北伐中勳功卓著的將領。

  其中便有祖松之,封爲撫綏征北大將軍,加鎮平侯爵位。

  「‘成’是文諡,‘忠’是武諡,世叔是南渡以來唯一一位獲文武諡的晉臣。」王三娘來看望簪纓時如是道。

  非但如此,拋開一品親王爵不說,開國郡縣公的爵位僅次於嗣王,蕃王,朝廷又冊了成忠公生母於氏爲一品的誥命,又爲了補償忠臣之後,將傅氏本支抄沒家産,盡數歸於簪纓所有。

  不過看著簪纓短短幾日,就瘦了一圈的小臉,王三娘又握著好友的手神色泫然:

  「若是世叔與唐夫人皆在……便好了,他們定將你當成寶貝一樣愛寵。」

  什麽爵權富貴,都比不上有知冷知熱的父母在身邊。世道澆薄,補不上這份溫情,只好拿冰冷的死後哀榮來添。

  這場真相殘忍的大變,若換作發生在王三娘身上,她早受不住倒下了,卻是往常看著比她還嬌弱的阿纓,氣色不衰,平和地應對恩旨,處理事宜,是個外柔內剛的。

  就是看著還是瘦。

  王三娘又絮絮地開解她省哀思,多加餐。

  簪纓不由微笑:「三娘放心罷,爲了雙親天靈安心,我不會作踐自己的。是真的食量小,你也知的,我一吃多便心疼嘔吐,小舅舅也不許我逞強多吃。近日補湯倒是沒間斷地喝。」

  王三娘聽她如今對大司馬一口一個「小舅舅」叫得順口,又是放心,說實在話又有些羨慕。

  現如今外頭時時傳揚,說大司馬越過刑司省,親自插手傅氏一案,台城亦要退避一舍。這固然是因衛唐兩家情誼深厚,未嘗沒有大司馬要替唐氏遺孤出頭出氣的意思。再者,他不避嫌地住進烏衣巷,這份明目張膽的撐腰,也足以令外人側目忌憚了。

  簪纓又問三娘,「這回與傅則安的婚事可做罷了?」

  王蓿醒回神,苦笑一聲,「你家出了這麽大事,還惦記著我。傅氏……從高門成了衰門,這樁事,自然做罷了。」

  這裡該追封的追封,該報怨的報怨,傅氏一族連日來卻是泡在淒風苦雨裡。

  因唐氏請來的堪輿高士算定,本月十五宜動土遷墳,簪纓便著手準備,到那日將阿父的棺槨從傅氏祖塋仙鶴觀遷往北郊象山,與阿母的衣冠塚合塋,補舉一場喪禮,爲阿父守靈。

  在此之前,邱氏和周燮這兩個禍首的頭顱要掛在朱雀橋的高杆上,給前人告罪,以警示來者。

  砍頭之前,淩遲也落不下。周燮的淩遲行刑,由大司馬帳下參軍親自操刀,一千零八刀,刀刀見骨,就是吊著一口氣不讓人死,眼瞅人不行了,灌一口參湯再繼續。

  據說活剮時,北府兵衛就按著邱氏在對面看,這老婦在獄中由女醫確認過脈象,確實瘋了,眼下是瘋無可瘋,可還會本能恐懼,知道那是血那是肉,於是周燮嚎不出來的,邱嫗替他嘶嚎,周燮最後一口氣斷,邱嫗也隨即膽裂而死,坊間話說,就是被活活嚇死的。

  刑場三裡外有一片三品下官吏的府巷,按說人聲不可能遠揚至此,可府中臣僚,偏就聽見了那持續將近一個時辰的淒厲嘶喊,過後連做了三天噩夢不止。

  因此也對大司馬行事的恐怖之處,有了全新的認知。

  這卻還沒完,邱氏的死狀,很快一五一十地傳到傅氏叔侄所在的詔獄中。傅則安聽後當場嘔出一口血。

  傅家的流放名冊隨即謄錄出來:傅氏五服內,除婦人,除十歲下五十歲上男丁,全部流徙嶺南荒瘴之地。

  舉族流遷,親故避及,連個上下打點的人都沒有。即使有,大司馬的眼裡不容沙子,或有與傅驍交好的老友,覺得昔日的中書令落得如此下場,刑罰得過於重了,有心向朝廷求情,有明白人指點他,想想昔日的庾氏,那還是實打實的外戚呢,一門公的公,侯的侯,還不是都死在嶺南,如今大司馬沒有趕盡殺絕,已算發慈心了。

  那些旁支的傅家族人覺得冤枉?這些年,仗著長房大郎有軍功,二郎是副相,嫡孫爲太子伴讀,小娘子又是準太子妃,傅家人走出門去也是露頭露臉,處處叫人捧著,日子過得夠滋潤了。可這些風光是他們的嗎?

  該還了。

  唯獨有一件,就是關於傅則安的歸處,文書上語焉不詳。

  只因太子殿下親自爲這個自小相交的伴讀求情,陛下也道:祖母犯罪,不及孫輩,可爲此族留一線薪火。

  但宮裡又不直接下旨,而是把意思遞到烏衣巷去商量,美其名曰,簪纓爲此事苦主,全聽她意思。

  禦前的黃門郎誰也沒膽子去烏衣巷,最終還是推了大總管原璁出頭,戰戰兢兢地去了。結果新蕤園大門都沒開,就傳出一句話:

  「網開一面也行,大司馬給傅郎君兩個選擇,一,隨族人流放嶺南,二,留在京城做個九品文掾。」

  世上有死淩遲,也有活淩遲。

  自九品中正立,人人望品,求者奔竟。三品以下之官便稱下品,四品以下無世族。至於最低末的九品,世家門閥裡頭有句俚俗語:狗都不食。

  這是要高門子弟穿乞丐衣,還要他以最低卑的身份,日日出現在昔日故交、追捧擁躉的面前。

  比死更辱人。

  傅則安沉默一晝夜,偏就選了第二條。

  京師於是嘩然。這邊傅則安還未出獄,便有無數冷嘲熱諷水一樣潑在他身上,道他心性至僞,道他氣節全無。

  更有那拜高踩低,當年文采聲名不如傅則安的人,趁機謠傳他當初與庶妹過從甚密,行止可疑,必有苟且之事。

  大有將昔之潔君子,今之過街鼠踩到泥裡的架勢。

  而說到傅妝雪,她在女獄裡,由朝中派人接到京城的高辛族長仔細辨認過,確定當年那位風度怡人的晉朝使者,與此女並不相像,也算爲此案添了最後一筆蓋棺定論的佐證。

  只是高辛族長臨走前,又多留意幾眼這年少女子深邃初形的眉眼,道了句:「似我族人。」

  這句話不知怎的不脛而走,而後京中人人便都知道了,原來那個傅大非但瀆職不作爲、臨陣起降心、與邊關女子媾和出一個私生女,那私通的女子,竟還是個鮮卑胡女!

  那傅家老太知不知?前中書令知不知?傅小郎君又知不知?

  若明知是如此,還當作個寶貝,卻將真正的忠臣之女驅出族譜,就真應了那句: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了。

  傅家這層出不窮的新鮮事呀,真夠人茶餘飯後嚼個一年半載了。

  至於傅妝雪之後該何去何從,她眼下倒還沒來得及上傅氏族譜,按理可以不從族流放。

  這等小人物,小發落,不值當驚動大司馬發話。可他老人家模棱兩可,監官便不敢放人。

  卻是傅則安釋身之後,在朱雀橋頭立足半日,料理過祖母后事,趕來女獄中。

  短短幾日不見,傅妝雪變得面容憔悴,瑟瑟無神,那些關於傅家人的種種慘事,她不敢聽也不想聽,但還是有源源不斷的消息送進來,讓她被迫知曉。

  尤其是祖母的死狀,她聽後在暗無天日的獄裡三天不敢合眼,眼下身上套著一件汙黃囚衣,只求出去,只求活命,哪裡還有半分清麗少女的風姿。

  「兄長!兄長救救我!」看見了傅則安,傅妝雪如同看見九天下凡的菩薩,可憐地撲到木杆邊哭泣。

  「求兄長救阿雪出去,阿雪害怕……聽說傅家大半人都流放了,陛下與太子殿下特赦了兄長,我、我不在傅氏族譜上,不曾沒做過惡事,祖母做下的事,我都不知情的,兄長可否幫我求情……」

  她本不是堅毅之人,要說有什麽比流亡千里路更可怕的,那便是這幾日不知明朝是生是死的囚禁了。

  傅妝雪實在害怕已極,才會一見親人,便口不擇言。

  等看清兄長的眼神,她才陡地失聲。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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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小舅舅早晚要回京口的

  時隔一旬,傅則安仿佛變了一個人,面頰枯索,瞳仁靜沉。傅妝雪甚至在他的鬢角見到了銀絲。

  他居高望著相隔一道獄門哭泣的小妹。

  這種楚楚可憐的神情,放在從前,他會憐會疼,可如今只覺諷刺。

  「都不問一聲祖母的身後事,便急著撇清關係嗎?」

  傅則安笑了一聲,「白疼你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兄長……」傅妝雪心中發慌,又哭起來,「阿雪只是害怕……」

  「無妨,不會不管你的。」傅則安看著她,淡漠得像另一個人。

  他透過她看著那個他已經忘了長相的、在心中敬仰景行了十餘年的父親,也透過她看自己。

  當初之所以愛護此女殊甚,其中有一半原因,是私心裡想通過她追尋一點父親的高義遺風,他看見這個從邊關遠來的妹妹,便能銘記父親當初所赴過的北關,所留下的功勳。

  他不是不清楚她是外室私生,但潛意識裡,矛盾地將這點上不得檯面歸咎於父親在邊關枯苦辛勞。

  他想著,對這個從出生起便過著苦日子的小妹好一點,便似對在他幼年而亡的阿父補上一點未盡的孝心。

  如今功證變成了罪證。

  弱冠便生華髮的男子眼神惻然,「到底我們才是一家人。父親,你,我,身上流的才是同一種血。」

  一種虛僞的自私自利的血。

  可他既然認了這妹妹,如今再說看清了她的柔弱只是一種自保的工具,撂下不管,也是虛僞。左右都是虛僞,這條性命還是要保。

  他想保下傅妝雪,首先須征得大司馬的首肯。

  衛覦在疆場上不喜貓戲老鼠的遊戲,殺人不過頭點地,等回到京城,倒起了些閑逸雅興,說也成,還是兩條路:

  「要麽徒步流去嶺南,要麽江離公子當初帶著她出席過多少高門宴會,介紹給多少人認識,如今便再帶此女一門一戶地登門,哪怕是筵席上侍酒助興的僕人樂伎,也要一人一人挨個找到,當面解釋清楚:‘這位是你的親妹妹,是你們的父親在邊關與胡女苟且所生,你手足情深,愛護她甚重。’等一個不落的說完,她的命也就能保住了。」

  這番話傳到簪纓耳朵裡時,她正在麾扇園的小涼亭中學吹短籥。

  亭中竹爐泥壺湔春茶,阿蕪搖扇等著水沸,徐寔扣膝輕打節拍。

  簪纓經衛覦教授兩遍,便已記準音孔與曲調,試著吹奏,漸能嗚然成調。

  聽了阿蕪的學舌,簪纓意外地看了眼同坐在美人闌上,負手看舊簡的小舅舅。

  而後,她又將目光投在徐軍師身上,抿了下吹得發乾的唇皮,篤定道:「這必是軍師的主意。」

  她不在意傅則安會做何選擇,那家人的事,在她這裡已經勾銷了。簪纓只覺得這種一家家上門自揭醜事的主意,促狹之極,誅心之極,不像出自小舅舅的毛筆。

  徐寔一臉冤枉,「小娘子是對徐某有何偏見,還是對大將軍有何光風霽月的誤解?」

  難得大司馬此日平易近人,亭子外圍的數名武衛親隨大著膽子偷笑。

  衛覦視線雖未離開竹簡,也若有似無笑了一聲。

  那佩刀立在竹蔭裡的林銳見狀便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我們大將軍啊,初投祖將軍時,身上高門子弟的習氣重得很——大將軍莫瞧我,這是祖將軍原話嘛。祖將軍欲磨礪大將軍,馬前卒都不要他做,命大將軍專司陣前罵戰。本以爲大將軍拉不下臉皮,誰知讀書人罵起人更狠,加上大將軍悟性高,營裡頭的糙話學得那叫一個神通,當時匈奴將領還給這獨一份的叫陣起了個名字,叫‘文武罵’。文武罵一出,甭管臨兵城下的胡人頭頭要守要戰,就沒一個不頭疼的,至今淮水一帶——」

  衛覦摸起一顆松穰兒彈上參軍的膝蓋,林銳立刻住口。

  簪纓吃驚,忘了吹籥,眼神亮閃閃地扭頭盯他。

  衛覦落下眼睫掃了女孩子一眼,不動聲色,「聽他胡說,假的。」

  簪纓哪裡還肯信,饒有介事地哦一聲,「原來小舅舅還會罵人。」

  她極盡想像卻也全然想不出,那該是怎樣一種場景。

  衛覦向上動了動唇角,不語了,縱容她取笑。

  林銳因爲知道大將軍想逗小娘子開心,以逐散她心中哀思,所以才敢大著膽子犯上一回。目睹大將軍此刻的好脾氣,他心中簡直哀歎,平常若能分給他們十之有一,那必是如沐春風一樣的日子了。

  這裡正做著美夢,杜掌櫃從那頭的花園月洞門過來,手中捧著一本賬簿,止步在亭下。

  「小娘子,瑞親王府方才派長史送來了賻儀。」

  自從成忠公沉冤得昭,此公的機謀果敢,忠義氣節隨之傳遍建康城。南朝門閥,最講名望二字,故而京中的宗室王公與大大小小的世家聞風而動,知簪纓爲父舉喪,陸續都送來了賻儀。

  這也因爲,烏衣巷的新蕤園如今水漲船高,裡頭不止住著成忠公獨女,還贍養著一位蜀王太妃,又坐鎮著一位大司馬,更聽說三吳首富也在馬不停蹄地往京裡趕。

  所以這座門閥,無疑已成爲烏衣巷中最炙手可熱的一幢府邸。

  若非忌憚住在裡頭的大人物來頭甚多,不少世家便是腆著臉也想來走動走動。

  「天氣這麽熱,難爲杜掌櫃操勞。」徐寔笑著邀客,「不如坐下喝杯茶,慢慢說話。」

  杜掌櫃看了小娘子一眼。

  簪纓目光閃動,起身向衛覦輕道,「小舅舅,我過去說兩句話,等我回來分茶。」

  規矩地稟告後,她方隨杜掌櫃走出麾扇園。

  茶爐旁的阿蕪見小娘子離開,亭裡亭外剩下的全是大司馬的人,雖說天真無畏,猶豫了一下,還是撂下風扇隨小娘子退出園子,心想等會再跟小娘子回來,也是一樣的。

  這一來,人走茶沸,無人去舀。

  園亭中難得的片刻輕閑時光,頃刻流散了個乾淨。

  林銳將身板繃直了些,玩色全無。

  徐寔看清衛覦明顯淡下去的目色,笑著圓融:「小娘子越發長大了,有什麽事還要避著人說。」

  衛覦撂下簡子,露出一對漆沉的瞳眸。

  「文遠以爲,她向庾氏要蠶宮,意欲何爲?」

  他此言問得突兀。

  徐寔心裡隨即冒出一個念頭,眼鋒驟緊,又覺得不可能地掠了過去,淡然道:

  「大抵是心向著主公,想給衛娘娘出口氣吧。那裡畢竟是當年衛娘娘親桑之所。」

  緊跟著,他微微壓低聲音,「大將軍此番回京,除了爲著小娘子的生賀,便是爲祖將軍請封。而今朝廷的追封已經下達,至於說服朝廷同意北伐,還要徐圖,京口不能久離,六月十五過後,大將軍便當回了。」

  見衛覦不語,徐寔心下微歎,道:「若是放心不下小娘子,不如一併……」

  「她不會走。」衛覦輕淡一句話,斷了軍師的提議。

  望著噗噗沸響的水氣,他眸光深晦,手指連敲兩下竹簡,已是難得一見的躁慮。

  簪纓隨杜掌櫃出了園子後,接過賬簿。

  她細細地看過瑞親王府所送的奠儀,以便心裡有個數,將來若有機會走動,依數回禮。

  這些人情來往,雖說有杜掌櫃任娘子在前料理,是萬無一失的,但其中門道她還是要學著分辨,至少做到心中有數。

  杜掌櫃眼見著剛出宮時連五銖錢都不識得的小女娘,如今已看得懂賬本,心下感慨,想起方才得的回報,低聲道:「穎東那邊回信了,果然尋到一個叫烏龍與手的人。」   

  簪纓聞聽此言,精神一振,問他細情。

  杜掌櫃便道:「據咱們的人傳回的訊息,此人本是佃客,一家五口作爲當地豪強公孫氏的蔭戶,耕田爲生。主家性情殘暴吝嗇,此人又是當地有名的一個刺頭,脾氣不好,愛窮仗義,常被主君整治,到頭來落不下好,便是餓孩子苦老婆。按小娘子的吩咐,已將這口人自公孫氏手中贖出身契,好生安頓了。不知小娘子接下來打算怎麽處置?」

  簪纓不曾想到,兩年後揭竿而起的一代雄傑,如今卻尚是個看人眼色的落魄農人,想了想道,「且先如此,依舊叫人留意著。」

  杜掌櫃應是。

  簪纓將賬簿遞還給他,順手揪了片斜出枝椏的薔薇葉,在指間虛虛柔弄,「朝中可有打聽到什麽動靜?」

  「有。」杜掌櫃微嘲地輕勾嘴角,「工部和戶部這幾日正打架呢,爲的還是建行宮的事。工部遲遲等不到下播的款項,宮殿修到一半撂在那裡,那頭皇商們又催要得緊,想是求告無門,鬧到了明面上,戶部尚書堅持說當初擬建行宮並未走公帳,又舉何處何處鬧蝗災、何郡何郡增兵餉,說死不能動國庫的錢。兩邊正如此僵著。」

  簪纓眸光熠采,指腹下意識用力,翠綠汁水染上了指甲的縫隙,「還有麽?」

  杜掌櫃:「還有便是顧禦史又彈劾了太子殿下,道傅家知情不報頂替功勳,致使成忠公蒙屈一紀有餘之久,太子與那傅則安交情甚密,替他求情,脫不掉一個察人不清、徇私包庇的干係。」

  簪纓聽他說「又彈劾」,方記起來這位顧禦史便是上次她退婚時,當廷指責太子私德不修之人,不由失笑:

  「這位顧大人是何來頭,如此敢放言。皇帝可曾難爲他?」

  杜掌櫃眯眼搖頭,雙手叉抱微凸的肚腩如安泰家翁。「這個時候越爲成忠公仗義執言,越能邀名。陛下放任,老臣成精,禦史台自然逮住義理大談特談。不過這位顧中丞倒未必是做戲。

  「其人耿介。」

  他說到這裡,便見小娘子用清澈明亮的目光瞧著自己,唇邊還有淺淺梨渦,回神放下了手問,「老僕何處說得不妥?」

  「沒有。」簪纓俏俏道,「原來杜伯伯也知朝局。」

  「哎喲,小娘子抬舉人了,我一個商人,哪裡知個什麽子丑寅卯。」

  杜伯伯樂呵呵的,目光瞧了眼麾扇園的方向,又話風一轉,「不過,小娘子欲知這些事,爲何不問大司馬?他身邊的徐先生,非常人,人不在一京亦覽一京事,向他求教不會有錯的。」

  簪纓眼裡的笑意褪了一點,回首輕道:「小舅舅早晚要回京口的。」

  她做的事,私心裡也不想牽扯進他。

  隨著六月十五的臨近,傅氏一案塵埃落定,十三日,傅家在判男丁離京赴嶺南,卻在這天清早,又生出一樁不大不小的枝節。

  孫氏要與傅驍和離。

  南郊離亭中傅驍一身白布素衣,面上鬍髭橫生,早已沒了中書令的風流雅度。

  他顫唞地捏著手裡的包袱,本以爲妻子今日是來殷殷送別的,卻沒想到,聽到如此噩耗。

  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看著眼前相伴二十載的枕邊人,「連你也要捨我而去嗎?」

  孫氏今日穿一身玫紅曲裾,挽了個油光湛然的飛天髻,雖臉上習慣了不施粉,氣色卻比往常在傅府亮麗許多。

  站在一衆灰撲撲的流人中,如灰坷枯草中的一株華英。

  她淡道:「莫作此態。這些年我捫心自問,你捫心自問,我伺候公婆盡心盡力,爲你傅家生兒育女,對得起任何人。那兩個沒能養成的孩子……這些年我常常傷心思念,你母親卻一味將此事怪在我頭上,我也從不曾辯駁。則庭離家不歸,她亦要怪我沒有教管好孩兒,奇怪,仿佛整個二房只我一個是活人,出了什麽事,罪魁都非我莫屬,可我,也從不曾爭辯什麽。」

  她抬起含淚的雙眸,「你可知則庭離家時同我說過什麽?他言祖母心性堅悋,苛待於我,此府非久居之地。他要去遊學,還想帶著我一同走,說定能靠本事養活我。那時我只以爲小孩子異想天開,堅持不允,沒想到他便自己半夜裡悄悄走了……再也沒回來,再也沒回來……」

  孫氏說到這裡目色一定,將眼淚抹去,「現下我才想明白,我兒所料不錯。都說大房之子才質不俗,若我兒在,也未必輸得他!

  「傅驍,你一味順從親母,如今她終於將家攪散了,你也嘗到了苦果,求仁得仁,怨不得誰。我與你斷,旁人說我見風轉舵也好,說我不守忠貞也罷,都無所謂。

  「我只是,想清楚了。」

  她將和離書擲在傅驍身上,決然轉身。心中想:連阿纓都能心明眼亮地拋了潑天尊榮,懸崖勒馬,她自苦自誤多年,只以爲一味忍讓便能修得正果,卻是時候向那孩子學一學了。

  於此事,簪纓並不知曉。

  便是聽說了,她也沒心情理會,只因這日入夜,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突訪新蕤園。

  當那一主一僕在堂廳的燈光下,掀落黑色軟綢兜帽,簪纓看清爲首之人的臉,微微靜默。

  當朝皇帝易裝夜訪她這小小家宅,真是委屈了。

  「小娘子,陛下擔心你這幾日逢喪傷心,又知你不願入宮,特意出宮來探望小娘子的。」原璁在側旁極力地賠笑暖場面,「小娘子莫愣著了,快同陛下坐下說說話吧。」

  在他看來,陛下如此紆尊降貴地深夜造訪臣子家中,旁人不說肝腦塗地,亦當誠惶誠恐。

  可簪纓卻想起,白日裡小舅舅接到了京口軍情,帶人出京回軍鎮整頓防務,去前向她作保,十五日淩晨前必定回來。

  ——若皇帝當真心中坦蕩,又何須趁著大司馬不在時過來?

  他就算藉口是來探望郗貴太妃,都比說是來看她更體面。

  旁人視李豫爲九五之尊,敬之仰之,簪纓卻是在他身邊生活了十幾年,在他膝頭背過詩,搖他臂膀撒過嬌。

  而今視他,不過如同一位不稱職的家翁,沒有半點敬畏可言。

  她既不讓座,也不奉茶,只是一身素白衣裙站在皇帝對面,望向那雙日漸混濁的眼眸,淡淡道:「陛下,你當真不知道嗎?」

  原璁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這小娘子問的是什麽意思,生怕她的無禮頂撞到陛下。

  下一刻,他卻看見陛下慈愛的神色驟被打碎,錯愕地抬眼看向小娘子,撚著珠串的手指顫了一顫,停滯下來。

  簪纓平靜地與他對視。

  她沒有小時候的記憶不假,但看庾靈鴻對她的種種規訓,她心底深處對庾靈鴻産生的恐懼,都佐證著庾氏在幼時教養她時,並不如她所說的視如己出。

  那麽作爲皇宮主人的皇帝,對此會一無所知嗎。

  她叫了他十年父皇,「傅簪纓」三個字在他的眼裡,又究竟意味著什麽呢。

  是一個女兒、一把鑰匙、還是一隻傀儡?

  他今日的溫情,做給誰看呢?

  埋頭恭候在門廊外頭的杜掌櫃,罕見地露出嚴陣以待的神情,惴惴不安。卻不想天子方悄無聲息地來到府上,隨即又默然而去。

  這一夜,李豫一來一回,見了簪纓的面,卻沒有說出一句話。

  簪纓也只說了兩句話。

  她的第二句是:「請轉告太子,後日我不欲見到他。」

  六月十五,簪纓爲父遷棺舉喪。

  徽郡王李容芝向宗室請旨,破格爲成忠公引幡,如約回京的大司馬衛覦,不卸戰甲,親自扶靈。

  王氏、謝氏、陸氏、周氏、郗氏等世家紛紛派子弟前來祭國士。

  簪纓此前吩咐杜掌櫃,此日要在禮儀之內,極盡排場煊赫之能事。她從不是張狂之人,卻又不解釋爲何,然唐記上下皆是一心聽從小東家吩咐的。於是秦淮河邊,幡棚十里,半座京城,素銀成雪。

  簪纓素服潔白,素髮襲腰,額纏孝帶,手捧神牌,身後的青幃嵌璧喪車上,漆黑而巨大的棺槨肅穆靜默。

  她給阿父引路,去同阿母團圓。

  在她身後,衛覦黑衣扶棺。

  沿途每一幅張起的素白靈幔上,都印有一枚金黃色的馬蹄金花押,那是唐氏商號的印記。

  於是這一日的街頭巷陌,已漸漸從人們記憶中淡薄的唐夫人,與生前名聲不顯的成忠國公,這對傳奇伉儷,又再次出現在每個人的口中,無人不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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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原來這便是那孩子

  從仙鶴觀到北郊象山,轀涼車走了一個時辰。

  從前簪纓走過最遠的一段路,也不過是退婚那日,從華林園穿過半座宮城走到東止車門。今日的路程幾倍於那次,簪纓心裡卻一點也不覺累,到了後半程,卻終究體力不濟,由任氏攙托著,仍堅持一步步走上山,親眼看見父親棺槨入土爲安。

  漫山肅穆,禮部侍郎念誦旌表,簪纓跪在墓前焚化了一卷親手抄錄的《孔子世家》。

  萬言成灰,一切禮畢。等下了山,簪纓的雙腿與腳心酸疼得仿佛已經沒有知覺,乘坐小軺車回。

  上車時,衛覦搭了把手,看著那張細秀透白的小臉,問了聲可還好,簪纓點點頭。

  「車上備了龍眼湯和棗栗軟糕,用一些。」

  簪纓欲言又止。

  風拂過她的孝帶,她整個人仿佛是從白雪裡脫身而出的,唯有髮與眉目黑似點漆。極致的白,極致的黑,使這個乾淨纖細的少女看起來驚心動魄,生怕一陣風過來便會把她吹走吹散。

  風無孔不入,衛覦給她關上了車廂門,仍是溫聲不火的緩柔語氣,「你服心喪,不必在飲食上頭自苛。回府還要拜來客,守靈堂,不吃東西撐不住。」

  「好。」簪纓在車裡應聲,「聽舅舅的。」

  衛覦翻身上馬,徒步扶棺來,打馬護轎回。

  殊不知,在山路一側的半山巒上,早早來了一隊精簡禁軍。禁軍所擁護的爲首之人一襲雪白蟒袍,立在山岩邊,目不轉睛下望軺車。

  正是太子李景煥。

  他是在父皇回宮後才知道父皇去過烏衣巷,李景煥當時很怕父皇與簪纓提了冊封公主的事,連連追問。

  然皇帝對此一字未提,最終也只是透露,簪纓不願這一日他露面祭拜成忠國公。

  她不想看見他。

  他聽她的,就只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看一看她。

  然而只遙望一眼,太子的頭疾再次發作。

  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雪白紙錢落在李景煥眼前,他頭顱中猛地一錐,眼前走馬燈般地閃過:滿城素白,闔宮舉喪,他早起時還見過的父皇,閉著眼面容灰敗蒼老地躺在一口巨大的金棺中,他自己身著喪服一步步走上龍墀,登基爲帝。

  「……」李景煥發出一聲難忍的,掌根緊壓在額角,不能自控地蜷起身子,痛倒在地,冷汗透骨而出。

  「殿下,殿下!」

  唐記的人護送小東家回到烏衣巷,那府裡早已搭好了靈堂。

  簪纓吃過東西,身上攢了些力氣,在靈堂點上長明燈與三根腕子粗細的香柱,便聽儀門外唱禮,二殿下與四殿下前來吊喪。

  這二位是宮裡的皇子,代表朝廷前來弔唁忠良,杜掌櫃不敢怠慢。他迎將出去,便見二皇子李星烺牽著四皇子李月澄素服進門。

  四皇子還不到六歲,邁過門檻時腳步還蹣跚了一下,諸事不懂,只是隨著皇兄對靈位敬香,慢拙地作了一禮。

  簪纓在家眷主位上福身回禮,衛覦與她並肩,一身煞氣的黑,在那片柔白旁也收斂起厭壓威勢,亦向唁客頷首。

  「姊姊,節哀。」

  四皇子轉身之前,看到這個不認識的姊姊一身白服,就像是從遇仙畫裡走出的人,忍不住叫了她一聲。

  叫完才發覺自己做的和出宮前母嬪教的禮數不一樣,慌張地扭頭看了皇兄一眼。

  其實他在宮裡見過簪纓幾面,只是看著眼前這個額髮梳起面容清美的姊姊,完全沒認出來。

  李星烺用眼神示意弟弟無妨,下斂視線向簪纓道:「成忠公肝膽義節,當照千古,還請小娘子節哀。」

  「多謝。」

  皇子之後又有朝臣來吊,朝臣之後又有將軍、尉丞,譬如那日在京兆府從頭至尾聽聞了案情的京兆尹與大鴻臚,又有尚書省,禦史台……簪纓回禮時說得最多的,便屬這兩字。

  前來哀悼者,見成忠公幼女清弱如此,或多或少皆心生憐惜。又見大司馬竟站在家屬位陪同,倒像成忠公的家裡人一般,又微微疑懼。

  一看見他,衆人便想起來時路上,朱雀華表上掛的那兩顆風乾頭顱、便想起傅氏一家人的慘狀、便想起傅則安兄妹登門時,那一番連自家聽著都替他們害臊的言辭,哪裡敢受這位的回禮,放下賻儀就匆匆告辭。

  出門時見二皇子與四皇子尚且逗留,臣子間又不禁交換眼色

  ——代表宗室來奠國士的差使非同小可,兩位齒序低的皇子一道前來,固然哀榮已極,卻怎的不見正統儲君的蹤跡?

  正神思各異,儀門外唱道:「江乘縣顧公至!」

  「顧老先生也來了?!」

  「可是那位江左第一世家的家主嗎……」

  來賓聞聲驚詫之極。

  這位顧沅老先生當年與皇室交惡,可是發過永不入京的誓言的,此公名高德劭,一諾千金重,難不成今日竟爲成忠公破例了?

  簪纓此前並不曾向江乘顧氏致帖,她敬重顧老先生,哪裡有後輩喪禮請長輩來唁的道理。

  聽見唱禮,她也倍覺意外,張目看去,來者不是顧沅又是哪個?

  她連忙迎去,攙扶顧老進靈堂的少女身著一套白襦蘭花色裙裾,粉黛不施,正是顧細嬋。

  顧沅見了簪纓,放慢語調寬慰她了幾語,而後不理滿室驚異的視線,上前爲亡者撚了三根香。

  顧氏家僕送上老爺親筆所書的一副挽聯。

  顧細嬋上前牽住簪纓的手,細聲道:「阿姊自己心情放開些,千萬莫過毀傷身。可惜我不能留在京中時刻陪你,等過幾日,你來我家,我帶著姊姊在山林間走走轉轉,心情很快便能舒展了。你一定要來啊。」

  「多謝阿嬋。」簪纓這聲謝出自真情實感,抿出一抹淺淡的笑。

  另一廂,早有官員忍不住上前拜見顧公,如見在世聖賢,激動不已,誠邀顧公出山回朝:「顧公不出,如此社稷何啊!」

  顧沅的鬚眉已是花白如雪,一派淡然,「今日只爲祭奠國士,旁的老夫一概不問。」

  這話一出,大家便明白了,顧公這不是爲了出仕做的鋪墊,人家原是專程爲子胥公來的。

  再看那位小娘子與顧家孫女喁喁敘話的情形,衆人看向簪纓的目光,便比之前慎重了許多。

  她能讓顧公的誓言都爲之一破,還能不叫人重視以待嗎?

  「長公主殿下與鎮衛將軍至!」

  靈堂內衆人的心思還沒來得及完全消化,這一聲,更是石破天驚。

  連李星烺也微微瞠目,他這位皇姑母,已有十餘年不踏足皇宮,不與父皇晤面,更不曾出現在任何宗室宴席上了。

  準確地說,自從衛娘娘去世後,皇姑母便與顧氏一樣,避皇室而不及。人人都說,長公主對皇上有所不滿,但他的父皇從未怪罪過姑母,反而年年派禦前總管往長公主府送節禮,請她有暇進宮坐坐。

  簪纓自知這位長公主殿下地位不同凡響,可她今日並未延請長公主,也請不起她,不解她與唐氏或父親有何來往,下意識看向小舅舅。

  衛覦霎了霎睫,道聲:「無妨。」

  他領簪纓過去,迎面入門的魁梧將軍,正是那日後至京兆府的江洪真,在他身側,一位面貌在三旬左右的女郎梳著繁複靈蛇高髻,身穿七層方容輕紗相疊的白青地綾縧宮裝,款款行來。

  重紗之下,猶可隱約看見女子臂上雙金釧。她膚色雪白,容顔緊致,哪怕是眼尾生了淺細的皺紋,從中一瞥而出的情致,也有獨特的風韻。

  這位便是長公主李蘊。

  她只比當今聖上小三歲,可從神容風姿來看,完全看不出是將近半百之人,甚至將身邊小她近十歲的丈夫都襯得老氣橫秋。

  軒堂中一片肅靜,隨即大家反應過來,一片此起彼伏的見禮聲。

  長公主懶怠開口,半邊身子就柔柔靠在江將軍臂彎裡,在外以強悍氣質示人的江洪真好像習慣了,不羞不澀,由著公主殿下倚靠。

  然他面向靈堂的神情,卻十分莊重,向那個不容易的素衣小女娘抱了抱手。

  他是打仗的,最知道陳留孤城那一戰的驚險。當年若無高辛族在最後關頭合兵來救,那麽晉軍傾盡國力的一次北伐,必輸無疑。十萬大軍傾覆在黃河邊,南朝的北線也會隨之潰散,胡人鐵蹄南下,淮水一帶則危,所出拿得出手的猛將都已砸在了兗州,淮水若無良帥抵擋,那麽胡狄的槍矛便直指長江了。

  所以說傅子胥救危救國,是一點水分都沒摻,他雖只請來八千兵,卻是絕處逢生存亡繼絕的關鍵所在。

  就連江洪真這條命,還有當年最後那場守城戰中,已打算死戰殉國的許許多多將士的命,都是被成忠公救回來的。

  成忠公自己卻沒能回來。

  成人忠己,爲國爲民。

  江洪真看向衛覦,後者會意點頭。今日這場喪禮,不管蒞臨多少位名士鴻儒,將先靈功勳頌揚得多麽天花亂墜,最記子胥公恩德的,只會是不會說漂亮話的武將。

  長公主卻不理會這些男兒血性,在場中人,沒誰配讓她屈尊多看一眼,多寒暄一句的,李星烺兄弟倆過來見禮,她也不過輕哼一聲。

  卻是在看見顧沅時,長公主立即直起身子整理好披帛,向老人恭恭敬敬福身,喚了聲:「翁翁。」

  長公主所執是兒媳之禮。

  衆人這才想起,長公主殿下初嫁的夫郎正是顧沅長子,當時兩人恩愛似漆至死不渝,結果顧大郎病逝後一年,公主便又二嫁,嫁的還是不入品流的武將。

  奇的是,她依舊視顧氏爲自己的婆家,逢年過節的拜問一次不落。怪的是,江洪真居然也不吃味,任憑長公主行止,對顧氏同樣禮待有加。

  顧氏對這位昔日兒媳的態度呢,自然也十分客氣。顧沅請長公主不必多禮,李蘊便又懶懶靠回夫君的肩頭,嫵媚的秋水長眸看向簪纓,語氣莫名:

  「原來這便是那孩子。」

  衛覦不落痕跡地擋住簪纓半爿身子,劍目豐神,不避俗禮直視於長公主:「殿下,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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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五歲前發生何事

  李蘊從前同衛婉玩得最好,也算看著這半大小子長起來的,哪能看不出衛覦的緊張,淡笑一聲。

  「你倒還肯護著她。」

  她的語氣別有意味,似乎衛覦從情理上不該護著她——簪纓聽不懂,心裡莫名發緊,看向擋在眼前的背影。

  李星烺心道一聲不好,想起皇姑母與唐夫人雖都與先皇后的關係好,彼此卻是看不對眼,從鬥棋鬥馬到鬥富,就從沒個握手言和的時候。

  他正待上前解圍,卻是顧公先開口:「阿蘊,今日乃成忠公喪祭,餘事便莫談了。」

  翁翁發了話,長公主便嬌然一笑,應是,「本宮也不是來砸場子的。」

  說罷,也覺有些無趣,她是陪同江洪真過來的,既然祭奠已畢,便攜手離去。不過轉身前,她到底忍不住對簪纓多說了一句:

  「幸而從宮裡出來了,真嫁給東宮,你對得起哪個。」

  「殿下……」江洪真無奈地輕輕扯了下她的手。

  不料簪纓眉梢輕動,卻真接她的話,當著這些來賓面前朗聲道:「小女謹遵長公主殿下指教。」

  衛覦回眸看她一眼。

  靈堂中響起輕議聲。

  李蘊眼色微深,終於刮目細看了這小女娘一回,看起來也不像個只會躲在別人身後的草包嘛,還懂得借她的勢,這膽子也不算小了。

  她嫵膩的笑容裡多了一分真實,「你這孩子倒有趣,會下棋不會?本宮從沒贏過你母親,倒可與你下幾局,讓本宮討回來。」

  衛覦在簪纓誠實地搖頭之前,低嗽一聲。

  好似終於不耐煩了,提醒長公主注意場合。

  長公主一笑而去。

  走到中庭時,她望天心道:「你贏了我半輩子,本以爲你尋郎子的眼光必不如我,沒想到,死後讓你翻了盤。」

  隨著長公主的離去,唁客也陸陸續續告辭。

  長公主同唐氏小娘子一個敢說一個敢答的兩句話,雖語焉不詳,也足以令人玩味。

  簪纓立在空曠的靈堂內,背對明燭搖曳的長夔案几,注視著那些高冠博帶的背影走遠,心中默念:今日之後,名幾何,望幾何?

  這裡悼賓唁客盡散,與烏衣巷僅有一坊相隔的小長干里,沈階站在三間瓦舍的院門外,眺著街面上士紳人家主動搭起的幡棚,久久出神。

  他的視線裡突然跑來一個穿竹布衫的年輕男子,是他的同窗好友倫雲方,停在他面前氣喘籲籲道:

  「阿階你所料真不錯,江乘顧明公果然去祭奠了!還有二皇子、四皇子、王丞相、楚司空,聽說連長公主殿下都去了,那排場,真了不得。」

  沈階聽後道聲多謝,低頭默默慮事。同窗曉得他的脾氣,知會一聲便返身走了。

  大操大辦,極盡張揚,不似那位女郎的作風。

  從前士人求仕,有邀名養望一說。

  可女郎又不做官,她此舉何爲。

  若有過往行人,便能見到一位雙眸漆黑如珠的青衫少年郎,一時低頭看土,一時白眼望天。

  如此翻覆良久,少年終於鬆開緊鎖的眉頭,輕輕吐出一口氣,喃了句老子之言:「吾不敢爲天下先。」

  身後忽然傳來一步一響的拄杖聲,沈階回頭看見阿母出屋,神色一收,忙回身攙扶。

  沈母緩聲道:「今日是那位公爺的大喪之日,此事終歸與你有干係,於禮,你該上一柱香以表寸心。但貴門尊崇,不能因那位娘子心善客氣,咱們便不知好歹,腆顔攀附。」

  自他敲了登聞鼓替子胥公昭雪後,唐氏爲表謝意,連日來送贈謝之禮的人幾乎踏破了門檻。

  聽聞他母親重病,需用東珠作藥引,有一位姓杜的掌櫃親自送了兩趟東珠過來,每一回都是成盒成盒地往桌上堆,還說待小娘子料理完郎主的喪儀,親自登門致謝。

  托賴這份心意,阿母連服了一旬新藥,如今沉屙漸減,已能自行下地走動。

  沈階聽見母親教誨,低頭應是。默了一許,他又抬起頭,問母親道:「娘,若孩兒爲了入仕,想走一條極難走的不歸路,無法時時在母親身邊奉養,母親可準許?」

  沈母沉思一刻,慈藹地看著自己的孩兒,「我從前聽你父講起,爲官者有三謀,爲稻粱謀,爲功名謀,爲天下謀,吾兒欲從何者?」

  沈階回:「爲天下謀太大,孩兒不敢比追先賢,不敢虛認。爲稻梁謀太小,孩兒不屑爲之。那麽,便算爲功名謀吧。」

  沈母點點頭,久病初愈的臉上肅了神色,「若你肯爲黎民百姓著想,建功立名,哪怕我不得奉養,又有何不可?若你有朝一日貪婪奸詐,爲非作歹,辱你祖輩之名,哪怕你時時孝順於我,我也不認你這個兒子。」

  沈階聞言,目光灼灼如星斗,便知自己該去拜訪那位女郎了。

  他撩袍跪地給阿母磕了一個響頭,「孩兒謹記。」

  長明燈長明不衰,靈堂裡少了外人,供案上多了十幾副名士挽聯,以及半截據說是當年黃河岸邊斬殺胡兒頭的生鏽馬刀。

  簪纓不要人陪著,想一人守在這裡陪父親說說話。

  杜掌櫃羅掌櫃等人皆退了下去,唯獨衛覦不動,說:「我也想陪三哥說說話。」

  簪纓見他實在不肯走,只得心想,好吧,他不是外人。

  結果守著守著,兩個各自想同先人說話的人,就變成了彼此說話。簪纓跽在厚厚的蒲團上,目光輕輕側向那隨意蹲在火盆前,漫淡地撚幾遝紙扔進去的人。他的身量太高,坐在馬車裡簪纓都替他覺得屈就,此時蹲身在那兒,卻讓簪纓莫名地想起了她的狼,二者踞態竟有幾分像。

  「小舅舅,長公主殿下說,‘你倒還肯護著我’……那是何意?」她問得小心。

  「沒什麽,她心性跳脫,常有驚人之舉,你不理她就是。」

  普天下怕只有他,敢張口便說長公主的壞話,簪纓還是覺得其中有隱情,輕揚的吳儂軟音像個春日裡夠不著花枝的小女孩:

  「小舅舅有事瞞我嗎?」

  她緊接著認真加了一句,「無論何事,都可告訴我,我能受得。」

  衛覦終於回頭,上下兩道漆色睫線彙在眼尾,少了鋒利,拖出一筆縱容的餘味。

  他漫嗯一聲,「什麽秘密都要告訴阿奴嗎?」

  有人在避重就輕,可簪纓還是一瞬心虛。

  她忽然想起,自己也有秘密瞞著他,生怕他下一句便反詰,問她是否也有秘密。

  她是不會對小舅舅說謊的。

  只得作罷。

  堂中靜了,偶爾只見不知何處卷起的一陣低風,將火盆裡的紙灰卷個旋兒。

  門廊外頭的徐寔和林銳卻是來回踱步,搓掌捏手,就差露出嚴陣以待的神色了。

  徐寔道:「你去,請大將軍出來,且回房歇一歇。」

  林銳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敢,「不然先生去?——其實誰去也都沒用,將軍說了陪小娘子守靈,不會離開的。」

  徐寔默然。

  今日是十五。

  外界皆傳說大司馬每月十六會舊傷復發,犯狂嗜血。

  其實不是十六,而是十五之夜的子時。

  那也不是什麽寒傷,是羯族蠱毒。

  只是這個秘密軍府裡瞞得好,知道詳細底裡的,除了已去雲遊四方的葛神醫,也便是他還有大司馬的少數親騎衛。半真半假的謠言盛行,是大司馬放任,這消息傳得越離譜,越能迷惑敵人。曾有北魏邊騎想趁著十六這日,在南朝大司馬身體最虛弱之時偷襲北府,被衛覦帶兵反殺。

  他們都錯了。

  這一日,不是衛覦最虛弱的時候,是他最想殺人的時候。

  此蠱無名,制方費解,解藥難尋,不會瞬息致命,只會日積月累地勾出人心裡最深重的恐懼與欲念。

  直到宿主神智崩潰,發瘋發狂。

  男人的欲,脫不開酒、色、財、氣。終年領兵之人,還要再加一條,殺伐。

  徐寔眼前閃過愛兵如子的祖將軍臨死前那一個月,拔刀斬向親衛的一幕……

  「去備著冰,備著藥。」他顫聲對林銳道。

  林銳仿佛也被軍師的擔憂感染,狠狠壓下眉眼,「將軍說了,那藥沒用……除了葛神醫留下的七合方,別的都沒用,可剩下的兩樣藥材,始終找不到……」

  他咬牙握緊拳頭,向堂裡望了眼相隔一個蒲團的兩道人影,「將軍不會傷害小娘子的。」

  徐寔閉了閉眼,他知道。

  每常發作之時,大將軍都是一個人閉門硬扛,再難堪的樣子,他一個人都可欺於暗室。

  可今夜他執意陪小娘子守靈,佯裝無事,就只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受成倍的痛苦。

  然而徐寔也知,大將軍是不可丟下小娘子一個人的。

  天很快暗了下來。

  屋外圓月懸空,蛩聲嘶嘶,靈堂內除檀香外又點上了驅蚊香,任娘子送了回暮食進來,簪纓與衛覦兩人相對吃些。

  簪纓已經好半天沒說過話,勉強用了小半碗米粥,挪回蒲團上,一點一點地耷著腦袋,愈發沉默。

  衛覦早便看出來,這孩子一累就愛發困打嗑睡,今日折騰了一天,到這時她明顯已經撐不住了。

  衛覦道:「你回去睡,我替你守著。」

  「不好。」簪纓倔強,困了就拿涼帕子擦擦臉,累了就扭身半臥在大墊子上,總之打定主意守好這一夜。

  幸而如今是入夏時節,晚間有風不涼,還算好過一點。

  衛覦瞥了眼堂門大開之外的暮天圓月,微微蜷了下手指,沒再攆人。

  子時在不知不覺中到了。

  衛覦倏然只覺丹田間酥起一片熟悉的燥熱,瞬間繃緊指頭。

  這折磨人的老友,比更漏還準時。

  其實也沒什麽,他微顫的雙掌穩穩壓住膝蓋想,如過去一樣,挺過就是。

  可此念才休,他忽然聞到一縷香。

  靈堂裡燃了一整日的香燭,自然到處彌漫著濃鬱的檀香。可衛覦所聞到的香味,卻獨成一縷,從滿室煙火中抽剝而出,清幽襲人。

  是女子身上的味道。

  他從未出現過這種症狀,衛覦簌了下眉心,瞟一眼背身趴在墊子上的簪纓。

  他平日從未留意到她身上有什麽香。

  她今日守喪,更不可能薰香。

  可他就是聞得到。

  也許是女孩子髮膚肌裡散出的……衛覦呼吸無端急促了一下,難堪地打斷念頭,沉眉將頭避向另一邊,屏息靜神。

  就在這時,他以爲已經睡著的小姑娘忽然道:「小舅舅。」

  「嗯?」衛覦縱容成習,幾乎立刻回過頭去,只有低顫的尾音洩露一絲不穩。

  然後他便對上一雙水潤如珍珠的桃瓣眸子。

  簪纓無能爲力地看著他,「小舅舅,我哭不出來。」

  她方才沒有假寐,她在試圖哭一哭。幽深子夜,更勾哀腸,她心裡爲阿父的壯志未酬難過,也因思念父母悵惘,她想著,往日不哭都罷了,今日她只想爲父親一哭。

  可她努力地試了很多次,就是哭不出來。

  「我非鐵石心腸,怎麽就哭不出呢……」

  她用那雙水光欲滴卻就是滴不下來的雙眼,看著衛覦,問著衛覦。

  衛覦一刹想起當年那個五歲孩子看他的眼神。

  一模一樣。

  埋在記憶裡的軟肋變成一柄淬燙的刀子硌在他心窩,他眼底一霎彌起漫天殺意。

  下一刻,在被女孩發覺之前,他上前捂住那雙剔透無塵的眼神。

  簪纓眼前一黑,感覺到他的掌心滾燙如火,還有薄汗,立即雙手扳著那隻手叫道:「小舅舅,你生病了嗎?」

  衛覦沒有撤掌,喉音低滾如沙粒,「阿奴,你很好,莫勉強自己。」

  簪纓聽到這句話,靜了下來。

  小舅舅好像習慣做這個動作,從前爲她擋太陽、擋血,這一次,實實地按在她眼皮上,仿佛如此便可以爲她擋住世上所有汙濁和侵傷。

  她聽到他說:「我在呢。」

  堅硬掌心上有輕軟的絨毛劃過,簪纓一顆心歸回原位,頭輕歪,竟就如此睡過去了。

  衛覦呼吸始粗急,垂下手,任小女孩倚眠在自己肩頭。

  胸膛內的氣血橫衝直撞,身體穩如山巒。

  他握拳閉上眼,兩臂硬勁的肌肉緊繃如鐵胎,丹火愈烈,開始饞酒。

  白羊酒,地黃酒,酴醾桃源流霞玉髓,醉仙釀千日春風波好八仙詠……當年衛家有十六,繫馬旗亭柳下,建康美酒遍嘗,千杯不醉。

  軍營也有壯行酒,慶功酒,照著嗓子灌下去,是刀尖刮喉,大慰平生。

  他已有五年沒碰過一滴酒。

  饞得發瘋。

  只因見過祖將軍拿酒止狂是什麽樣兒,知道一旦忍不住破戒,下一回,只會酗得更兇。他不如祖將軍有毅力,會把自己喝廢。

  衛覦上下滾動著乾渴的喉結,眼前又閃過一潑接一潑洋灑的血光,與體內湧動的殺機相牽引,竭力克制,難熬至極。

  再加之,無時無刻盈繞著自己的那縷香氣——怎麽會這樣香!恨得動彈不得的男人恨不得撕裂什麽,將那香味掩埋。

  靠在肩頭的小女娘,呼吸勻淨綿細,竟是睡得安穩。

  衛覦勾唇睜開眼,雙目已血紅,目光冷冷落在她纖白的脖子上,一轉不轉。

  他見過狼叼綿羊,是如何將尖牙狠狠噬入那潔白的柔軟的汩動的頸脈,以血代酒,解渴餮足。

  察覺自身獸念,衛覦目中煞氣更甚,再次閉眼。

  再次睜眼,凝視她揪著自己袍擺的細嫩手腕,吞咽喉嚨,再次閉眼。

  反反復復。

  簪纓再次醒過來時,是被打更的板聲驚醒的。

  她迷迷揉開眼,先有一片矇矓的光暈在視線中漫開,是供案上的長明燈。

  她記起了自己在給阿父守靈,卻竟不客氣地睡了過去,回想更聲,眼下已近四更天了。她感覺一半臉頰絨癢癢的,撐身起來,才發現自己方才一直枕在小舅舅膝蓋上。

  他身上裹著一領黑狐襲,盤膝而坐,正漫淡垂眼看著她,睫上生霜。

  「阿舅……」簪纓霍然想起今日是十六,一瞬慌了。

  「你發病了麽!服藥沒有?都怪我不好都怪我貪睡,你怎麽樣?」

  她不知道衛覦最難熬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如今熱血凝寒,只是毒發後的遺症。一連串的問聲懊惱恐慌,想接近他又不敢碰,急得就要向外喊人。

  衛覦噓一聲,嗓音帶著點提不起勁的冷疲,鴉睫低垂下的目光始終沒離她。

  「睡冷沒有,還累不累?」

  簪纓搖搖頭,低咽一聲:「對不起小舅舅,我實忘了今天……我在這裡守著,你快去睡。」

  她神情裡的愧疚大有他若不回去,就將他推走的意思。

  衛覦這回沒有推辭,順從起身。

  每月到了這天他一向不愛言語,抬步前,從裘子裡探出兩根冰冷的手指,正了正她鬢間睡歪的小珍珠釵,之後裹緊狐裘走出了靈堂。

  尚是黎明時分,衛覦回了麾扇園,也不曾睡,挑了間空敞僻靜的屋子,在一張行軍胡床上坐定。

  不必吩咐,數名親衛便無聲圍攏過來。

  衛覦閉眸等天亮。當第一縷天光照進窗櫺,融了他睫上微霜,衛覦面無表情地睜眼:「把顯陽宮的雜碎拎過來。」

  守在屋中的親衛無聲應諾,如鳥獸散了出去。

  徐寔在大將軍的身後,看著這一身冷氣的男人,微微輕歎,將一肚子勸諫都咽了回去。

  與此同時新蕤園外,一襲洗舊青衫的沈階上門,求見女公子。

  他在門外等候通稟時,有位鬢生銀絲的年輕公子也上門拜見,沈階認出來,正是那日他在京兆府指認的傅氏的長孫,傅則安。

  一青衫一白衫,靜漠對視,誰都沒開口。

  半個時辰後 ,早已潛入宮闈踩好點的暗探,將顯陽宮大長秋佘信、一等宮女蒹葭、玉燭殿管事嬤嬤陸媼、以及輪休宿在宮外私宅裡的皇后內詹事王廣祿,這兩男兩女,盡數捉拿,蒙眼捆身帶回麾扇園,按頭跪在一雙獸首黑鞶靴之前。

  確切地說,是兩個女人,和兩個閹人。

  這四人還懵然不知發生了何事,驚懼無狀。佘信到底是經過風浪的,眼前不能視物,尚維持著一絲冷靜,仗著膽子道:

  「咱家乃是皇后娘娘親信,汝何強梁,竟敢——」

  他的話音在眼上黑布被摘掉的一刻戛然而止。

  佘信抖著瞳仁,仰望面前的黑裘男子,「大、大司馬……?」

  另外三人眼前乍見光明,待適應了光線,看清自己身處一間不知是何處的空曠屋子裡,大司馬就坐在眼前,長裘垂地,劍目如淵,四周兵衛冷刀出鞘,也覺驚怖。

  如同一座壓抑的大雄寶殿內,十八金剛怒目下視,居中坐鎮的,卻是惡面閻羅。

  是啊,除了他,誰還敢私囚皇后近侍?

  「大司馬這、這是何意,吾等身雖卑賤,亦是皇后娘娘的人……」

  陸媼不敢對上那雙眼睛,腿肚子已經開始轉筋。

  衛覦臉上一絲神色也無,語氣像在談家常,「說吧,庾靈鴻在我家小娘子五歲之前,對她做過什麽?誰先說,誰後死。」

  早在從京兆府回來那日,他已經想料理乾淨這件事,只是礙著三哥遷葬,才忍到今日。

  ——他把好好的姑娘留在宮裡,爲什麽她記不住事?爲什麽她哭不出來?爲什麽她對皇宮裡發生之事諱莫如深?

  當初命暗探抽絲剝繭入宮探查,如今他耐心耗沒了,更簡單,直接抓過來一問就是。

  大不了明面撕破臉。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今日落在此人手裡,都從對方眼裡看出恐懼,瑟瑟發著抖,無人敢張口。

  衛覦等了兩彈指。

  驀地起身抽出親衛腰刀,一刀搠入就近一人後背,透體而出。

  混亂驚恐的尖叫聲隨著那具屍體溫熱的鮮血一齊湧出,佘信面無人色,陸媼直接嚇癱,離得最近的蒹葭半面染血,上翻白眼嘔吐不止。

  衛覦漫不經心地低頭,看清死的是內詹事,刀都沒拔,就勢擰了半圈,拄刀踏屍而立,重複一遍:

  「我說了,誰先說,誰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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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廢皇后,黜太子,傾覆東宮

  些須小事,本不必大司馬親手沾血。

  他想殺人了。

  男人半張臉孔掩在朝陽照不到的影子裡,徐寔注視那片吉兇不辨的側影,心頭隱隱生起不詳預感。

  這時候,再勸他戒怒也無濟於事,他心歎一聲,上前冷冷盯著地上剩下的三個人,「大司馬的治軍手段,爾等應當聽說過。前車之鑒就在眼前,還不交代嗎!誰說得最多,誰便可以活。否則一刀攮死了,你們自己想,皇后會不會爲了幾個奴才的命與大司馬翻臉,又翻不翻得起?自己的小命和不作保的忠心之間,孰清孰重?」

  前一刻還熱乎的同僚,這會兒滲進地縫裡的血都冷了,滲不下去的,在地磚上聚成一隻黏膩的血手,向三人身邊一寸寸蔓延,形如要抓住一個替死鬼。

  此情此景,不用徐寔威脅,佘信陸媼蒹葭也已經完全嚇傻,更無法思考他口中的「誰說誰能活」,和大司馬的「誰先說,誰後死」根本是矛盾的。

  唯有砰砰叩頭,乞求饒命。

  「大將軍。」

  正這時,海鋒自外進來,向衛覦耳語:「那傅則安在府外求見大將軍,說什麽已完成大將軍指令,請求大將軍給他小妹一條活路。」

  徐寔在旁一聽便皺眉,真是地獄本無路,急著作死的鬼自來投!

  那姓傅的是否沒腦子,他挨完了罰,悄聲無息不來惹眼就是,大將軍還不至於把一條賤命放在眼裡,可他非得來撞槍口,是想證明自己有膽量有擔當嗎?

  出乎他的意料,衛覦竟然笑了一聲,懶疲的語調淬著冰茬,「好啊,把這位愛護妹妹的好兄長請進來,一同聽聽。」

  海鋒輕覷大將軍的眸色,後背發寒,不敢多看,領命而去。

  不曾料到此行會如此順利的傅則安被領進屋門時,當頭被一屋子的血腥氣驚得倒退。

  他看見大司馬的刀尖戳在一人身上,血猶未凝,心臟弼弼急跳。

  等看清跪在地上的那幾張熟面孔,是皇后宮裡的人,傅則安面色更蒼白。

  「大司馬,你——」

  屋內無人理會他。徐寔看著傅則安,眼神中充滿憐憫。

  他今日既撞上門來,怕是就走不出這道門了。

  衛覦低頭瞥著癱軟在地的三個人,擰刀磨了磨死人的胸骨,一派溫文儒氣,「不說?無妨,我的耐心很好,可以陪你們耗上一整日。」

  可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個狐裘男子今日的耐心,庶幾近無。

  「大司馬……真不是奴等有意隱瞞,奴才實不知大司馬之言何意……」

  佘信抖著不成調的聲音,還想僥幸周旋,衛覦手起刀落,蒹葭發出一聲淒慘的叫喊,捂住左耳痛呼,一瓣血紅的耳朵落在王廣祿的屍體旁。

  年輕女子的叫聲,中氣十足經久不絕,那血線束一般躥在陸媼臉上,扒地嘔吐的人變成了陸媼,待吐無可吐,她馬上攢著力氣重新跪回去磕頭:「奴奴婢說,求大司司馬開恩饒命,奴婢都說!」

  佘信低道:「陸秋!」

  陸媼不理,一徑吐露:「娘娘……皇后娘娘曾找過一個訓犬師入宮。」

  一語出。

  整間屋宇冷如冰窖。

  傅則安沒聽到前因後果,不知大司馬在審些什麽,已然極盡驚駭,聞此言,他心臟咚地一下子,仿佛停跳。

  連徐寔如此淡定多謀之人,聞之也怔了一下。

  他隨即變色,整個身子抖如篩糠,「畜生!」

  衛覦慢慢低下眼睛,平靜得可怕,手指一根根攥緊刀柄:「繼續。」

  「……是、是娘娘說想讓孩子聽話些……」陸媼趴在地上氣若遊絲地交代,「便命佘公公悄悄去禦園尋來一名訓犬師,問…

  …」

  「問什麽?!」徐寔厲喝。

  「問教養孩童與養狗可有共同之處……」陸媼邊哭邊道,「那訓犬師初時覺得驚訝,卻不敢違逆娘娘,便道,如果想要怎麽馴順怎麽來,自有相通之處。所謂訓犬,飲食坐臥都有一套規矩,說到底,是‘恩威並施,記打記吃’八個字。」

  「你在胡說什麽……」傅則安終於聽懂了,渾身都在打擺子,「那是簪纓……她從小錦衣玉食,受盡寵愛地長大,你、你胡說什麽……」

  衛覦側過頭看他一眼。

  那一眼,沒有任何煙火氣,沒有任何人的情緒。

  那對冰冷漆黑的眼珠,不類人。

  陸媼哀聲啜泣,「奴婢不不敢胡說……訓犬師說,訓練要趁小,根植在無形裡的記憶,是最牢靠的,她不知道那習慣從何而來,才會一輩子甩不掉,改不了……

  「譬如,娘娘讓奴婢教小娘子學跽坐,開始時小娘子身子柔,坐不住,娘娘便讓小娘子堅持多坐形成習慣。娘娘問過了太醫,在小孩子能承受的範圍之下,不會傷身。奴婢教導時,娘娘不在場,只等到小娘子坐得身上微微發抖了,娘娘再進來將小娘子抱在懷裡,喂她喝石蜜甜湯,讓她休息,小娘子記得是誰解救的她,自然會親近娘娘——」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瞬間大睜雙目,一口血沫從口中噴出。

  衛覦抽出刀,濺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一粒血滴暈開,如妖如邪。

  刀尖轉指佘信,「還有什麽?」

  佘信自打陸媼供出他的那一刻,便道此生休矣!他眼睜睜看著一個接一個人在身邊死去,肝膽似裂,不敢說,又不敢不說,鼻涕眼淚與冷汗混成了一片,「大司馬饒命、大司馬饒命!這都是皇后娘娘命令奴等做的,奴才也不想的,奴才當時還勸諫過娘娘,說這是傷天害理損陰騭的事……」

  「我問,還有什麽?」

  佘信哆嗦道:「也沒、沒有什麽……就是,就是娘娘教習小娘子學認字時,念錯一字便打次手心,那尺子是軟木做的,不會留痕也不會留傷。

  「開始時小娘子會哭,她一哭,娘娘既不許人哄,也不給小娘子水喝,直到經歷幾回,小娘子知道哭啞了難受,是不該哭,便不會再哭了……

  「有一回,小娘子忍不住在陛下來探望的時候哭泣,引得陛下問了娘娘一句,被娘娘遮掩了過去。過後,娘娘兩餐不給小娘子吃食,等到天黑後卻讓太子端著糕餅去哄人……

  「此後如此成習,小娘子知道了太子一來,她便不用挨罰,也不必做規矩,可以和太子殿下玩耍,太子殿下教她念書習字時,學不好也不會打她的手心,便一日比一日更喜歡親近太子。娘娘樂見其成……」

  「不、別說,別說了……」傅則安雙目失焦地跌倒在地。

  這些人說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顛覆了他對皇后娘娘過去二十年的認知。

  他不能理解,更不敢相信,他們口中說的,是那個每次見面都笑容甜軟,乖巧聽話的簪纓嗎?

  她的聽話乖巧,是這樣來的嗎……

  「不……」傅則安雙目含淚,「難道這麽些年陛下不知道,太子不知道,宮內宮外竟無一人知道?你們休得憑空胡說……」

  佘信慘無人色,「娘娘行事自然謹慎,自然是背著人的……太子殿下他不知曉,大司馬,奴才以命作保,太子的的確確不知道,娘娘說了,這事不好告訴太子……」

  原來心如蛇蠍的婦人,還知道做惡事要避著兒子嗎?!在場每一個聽聞這樁秘辛的騎尉,無一不眼睛發紅,無一不握緊了手中刀。

  他們刀尖馬背上出生入死這麽多年,經歷過不計其數的惡戰,可平生所見的人心之惡,竟都不如一個深宮婦人!

  何人會對一個孩童下此狠手!

  他們見過那位小娘子,其中還有人爲她抬過轎子,那小小女娘,是何等嫻靜,何等純良,何等如雪清白——誰想像到,她小時候經歷過這麽多可怕的事,她能夠活下來,已經是一個奇跡。

  衛覦慢慢閉了下眼。

  那時候,他尚未離京啊。

  那時他無法從宮裡帶走她,便每隔一段日子,入宮去看一看她。

  後來他爲了收集庾氏一門罪證,蟄伏一年多時間,不入宮闈。他當時想,只是將阿素姊的女兒暫寄宮裡,待庾氏倒臺,他立刻便將人帶在身邊。諒庾靈鴻初繼中宮鳳位,衆目窺伺下,即便爲著太子將來能娶到她,即便憚著唐氏餘勢,即便爲了賢德的好名聲,也會精心供著這孩子。

  一個能掀動一族世家的少年,知陰謀知陽謀,獨獨沒料到一介婦人之心,惡毒至此。

  他捺著胸中烈火,一句句地逼問,等這些人將所有事情都抖擻乾淨了,衛覦啞聲道:

  「當年闖宮,我未帶她出城門,她回宮後發生了什麽?」

  深深泥首的佘信聽頭頂那道嘶啞的嗓音刮耳,竟不似正常聲腔,心慌如麻,磕頭磕得頭破血流,「那回小娘子受了驚嚇,回宮後發了一夜的燒,三日後轉醒,便有許多事都忘了……」

  徐寔看了大司馬一眼,連忙打斷:「胡說!發個燒便把什麽事都忘了,看來你真不知死!來人哪,都拉出去——」

  這一句恐嚇還未完,一直捂耳哀叫的蒹葭急忙爬出來,「大司馬,奴婢知道,奴婢說了,您放奴婢一條生路行嗎?」

  衛覦側眸,緩緩眨動霜融的濕睫。

  「行,你說。」

  「奴婢還記得,十年前的那天晚上,太子殿下將小娘子救回、不,是帶回宮,送回了顯陽宮……」

  蒹葭抖著聲音回憶,「入夜後,娘娘說要親自哄小娘子睡覺,遣散所有宮婢。奴婢離開前回頭看了一眼,隱約見娘娘從榻頭秘閣中取出了一個小檀盒,拾起一粒藥丸,依稀是那個訓犬師此前交給娘娘的。」

  這件事連顯陽宮的大長秋都不知曉,震驚地看向蒹葭。

  徐寔緊握著拳問:「什麽藥?」

  「這奴婢著實不知!」蒹葭將頭搖似撥浪鼓,怕人不信,連發了三個毒誓,哭求道,「大司馬明鑒,奴婢知道的都說了,求大司馬放過奴婢吧。」

  「那個訓犬的在哪?」

  蒹葭猶豫了一下,道:「已、已被皇后娘娘滅口焚屍……」

  衛覦於是揮刀一跺兩斷。「你冤枉,去和閻王說。」

  他丹田躁熱得捺不住狐裘,一手扯落,素來穩如鐵鑄的冷白手指,居然在抖,沒有回頭道,「軍師,聽到了麽,她失去記憶,竟是因著我……」

  他想起那年那夜,那個仰著頭祈求他放她回去的小女孩。

  她的眼裡裹著淚,掉不下來。

  那個眼神,並不是在向他懇求放下她。

  她在靈魂深處向他求救。

  衛覦直到今日方懂,當年那個孩子並不是非李景煥不可,而是李景煥是唯一能讓她不餓肚子,唯一能讓她少挨些疼,唯一能給她一點安全感的依靠。

  她被規訓怕了,不能理解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也不敢離開李景煥身邊半步。

  她害怕。

  可那個五歲的小女孩,自己亦懵懂,更不懂得用言語表達出來。

  所以他沒看懂。

  竟就放下了她。

  「主公,斷不可做如此想。」徐寔怕的便是這個,他體內蠱毒最忌受到濃烈的情緒牽引,一點愧心,便會被此毒激發出成千百倍的心理折磨。

  徐寔深知將軍重情,一旦種下此念,餘生將永無寧日。

  他勸言尚未出口,忽聽咄地一聲,一把長刀自衛覦手中擲入橫梁。

  刀尾吟鳴如龍嘯,男人低聲道四字。

  取我槊來。

  衛覦馬上用槊,南北將帥皆道此子真無敵。然他若神智清醒,便該記得,他此番回京並未帶兵器。

  徐寔幾乎一瞬察覺,提聲喚道:「林銳海鋒宋鐧丁鞭!」同時上前扳住衛覦手臂,「主公醒神!」

  下一刻,他被震飛在地。

  衛覦眼底森黑帶紅,一身煞氣炸出,撞開擋路的傅則安,側身時隨手拍擊在他胸口,那一掌不知收力爲何物,頃刻聽見骨碎聲響。

  他兩步躍出房門,目中無一物,只有那無前的殺意竟似打算直奔顯陽宮取人頭顱。

  四親衛應聲攔在大將軍面前,慌聲叫著「將軍冷靜」,可衛覦除自己心間狂跳,耳中無一聲。人擋在前,不知是何人,他只憑本能雙手同拔左右擋他之人腰間佩刀,肘後交叉一抹。

  戛雜刺耳的兩道刀痕立斷尉衛鐵甲。

  林銳心涼,不止因那一刀劃開了他胸前衣料,他嘬唇一聲呼哨,又四人飛身而至。

  可八個人依舊無法制住衛覦——不是他們不敢下死手,對於眼下突發的狀況,大將軍早在落葬祖將軍那日,便對他們交代過,若他也有這一日,要他們全力出手,不可手軟。

  他們是打不過。

  還是有個人急中生智喊了聲:「大將軍,小娘子還在東堂,莫驚擾了她!」方令大將軍身形微滯片刻。

  衛覦心尖一軟,倏然醒過神來。

  然後,他便看見八個親衛,跪的跪,躺的躺,齜牙咧嘴倒在他身周。

  他陌生地看著眼前一幕,在陽光下攤開自己微抖的掌心。

  我方才做了什麽?

  八個人極有默契地拍掉身上痕跡起身,筆直挺立,佯作無事。

  半晌,衛覦啞聲道:「傷到你們了。」

  「將軍,沒有!」八人異口同聲。

  可他們身上的傷能藏,那斷甲的刀痕卻明晃晃就掛在那裡,再深一寸,刀便入肉。

  衛覦體內沸血由熱到冷,沉默著一一檢查過八人,拍了下最後一人的肩膀,還是沉默。

  他作風歷來幹練,卻甚至不能向他們保證一句:不會再有下一次。

  徐寔捂著後腰慢慢走出來,先看了眼衛覦的神情,雖說略放下一點心,繼而又生起更深的一片擔憂。

  當初葛神醫在發現將軍體內蠱毒後,第一時間爲他施針,將原本不定時發作的蠱毒逼歸內竅,變成每個月發作一回,至少可防可控。葛神醫還說,大將軍的毒比祖將軍體內的輕,在尋齊那七味藥前,或許能多撐幾年。

  只要控制好七情六欲,不可隨心任性,嚴防此毒連續發作。

  然而昨日衛覦才剛發作過一回,今日,又再復發。

  這是這五年中從未出現過的情況。

  在他艱難地開口安慰之前,衛覦搭指在他腰上探了一下,「十六之過,文遠容諒。腰椎錯位了,去看軍醫郎。」

  而後,他面色沉靜步回屋內,掃見地上的三具屍體,和僅剩一氣的佘信,淡淡吩咐:「將這四人跺成肉泥,裝進四口酒甕,送回顯陽宮,務使庾靈鴻親眼看到。」

  不過俄頃,他又是那個冷靜從容的大司馬。

  林銳徐出一口氣,將狼哭鬼嚎的佘公公拖了出去。

  「不可……」忽聽一道微弱的聲音道,「不可殺他。」

  衛覦瞥眸,看見屋子角落被拍折了肋骨的傅則安,口角含血,艱難地想要爬起來,皺眉道:「你還沒死?」

  衛覦不記得自己方才做過什麽,卻不代表他的殺心已經消褪。

  目睹了方才衛覦失控的一幕,傅則安到這

  會兒,心反而冷下來,咳出一口血沫,目光冰冷。

  「不可殺他,他是唯一能指認皇后的人,留著他……咳,做人證。若皇后真做過那些事,我要爲小娘子討公道,定討到底。」

  衛覦聞言,染血的鞶靴一步步走過去。

  他彎下腰,直視那雙執著的眼睛,冷聲道:「討公道?將皇后做過的噁心事公諸於衆,讓所有人都知道阿奴小時候經歷過什麽,讓她淪爲所有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讓她餘生每一日,都在旁人憐憫同情的目光中過活,是嗎?」

  他抬手掐住傅則安的咽喉,一點點收緊,「你只在乎自己夠不夠負責,作出的姿態足不足。江離公子,你別做人了,去做庾靈鴻的狗吧。」

  傅則安此刻最聽不得一個「狗」字,在質問聲中,淚流滿面,閉上眼不再掙扎。

  衛覦卻突然鬆了手。

  「把人扔出府。」

  「主公。」徐寔沒有急著去治傷,方才他在門外看見大將軍動手,雖說不贊成他妄動殺機,但傅則安看到了大將軍的秘密,爲保險起見,不該輕易放走。

  衛覦不爲所動。待一屋子的人都清理出去了,他方用手掌按住丹田,籲出一口積鬱的灼息。

  「僞君子,在於僞爲君子。他不會說,權當給阿奴留一步棋。」

  徐寔隱約察覺了什麽,凝眉道:「主公,切不可陷入京城權爭的泥潭,主公之志在北,不在南,大局爲重,當早回京口。皇后是要追究,可東宮一動則世家亂,世家一亂則京師亂,無法急在一時……

  「咱們可以將小娘子一併帶走,幸而小娘子不記得小時的事,以後她跟著主公,便都好了——」

  衛覦忽道,「你怎知她不記得。」

  徐寔錯愕,「主公不是說,小娘子她記不起五歲前的事?」

  「記不起來,不代表沒有察覺。」衛覦閉目,眉間突然浮出一抹濃重的憐惜,像有一蓬羽毛在心尖來回拂拭。

  是泥潭啊……那麽深的泥潭,無人助她,無人救她,她自己滿身是傷地走了出來。

  怎麽就從不嚷疼呢。

  「你以爲,她爲何追舊帳,討蠶宮,大辦喪事。」

  一院之隔的東堂,簪纓補眠醒來,已是午後。聽聞沈階求見,而且已經在外廳等了大半日,她忙將人請進堂中。

  沈階進門後請女公子摒退左右,關上門後,只說了一句話。

  簪纓聽後沉默良久。

  直到她抬眸又問:「郎君方才說什麽?」

  沈階面不改色道,「小人說,小人願輔佐女君,對付中宮與東宮。」

  高高瘦瘦的青衣少年直視簪纓,很淡地一笑,「女君莫急著否認,或者在否認之前,想一想小人此前憑褚阿良幾語,便定了傅氏一門的罪。女君自退婚以來,與皇室打過的交道,傳出的逸聞,朝野坊間津津樂道,其中堪玩味處,實則不少。」

  簪纓心中一跳,第一次細細地打量眼前之人。此前對於他仗義執言的感激,化作一種全新的心驚與審視。

  那日在京兆府中聽此人言辭,已知他聰明不俗。她卻萬萬沒想到,第一個掘出她藏在心底秘密的,會是這個只有兩面之緣的少年。

  她餘光向緊閉的門扇側了一眼,冷聲問:「你胡說八道,不怕死嗎?」

  沈階道,「今日身踏進這道門,小人算到自己只有兩種結局:一是女君不信任小人,爲不節外生枝,殺小人滅口;二是小人從此踏上以寒人之身對天家大不敬的不歸路,在爲女君肝腦塗地的途中,遇險喪命。左右都是個死,何懼之有?」

  簪纓心潮澎湃,面色分毫不動,鎮定自若:「閣下若想做官,我可想法子爲你舉薦,我只當沒聽過你今日的言語。」

  沈階搖搖頭,目光深晦莫名,「小人要的,旁人給不了。」

  「難道我能給?」

  沈階道:「彈冠之操,日新於砥礪,皓皓之白,豈蒙以塵埃。女君買簡,便是買才,識句,便是識人。小人年雖少,然生平潦倒不得志,其中懣郁難平處,不足外人道。

  「今有一人,願以國士待我,我,亦當以國士報之。」

  簪纓從未曾遇過這種書生自薦之事,仔細審視他的神色,凝思半晌,忽地問:「那日你說,‘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我人’,心中是否真作此想?」

  沈階此日第一次有些愕然地抬起頭。

  百密一疏,他沒想到,這句一時氣言竟被女郎聽了去。

  看著神色比自己還肅然的年輕女郎,他隨即便明瞭,這是一次考校。

  他的回答直接決定女郎信任他與否。

  他習慣性地去揣摩貴人心性,以思應對。

  然而,對上女子一雙澄淨流澈的眼眸,沈階的滿腹機心,突然沒了用武之地。

  少年一默,難得痞氣地笑了一聲。

  也便挺直後背,望著女郎的眼睛,不避他的野心,不藏他的棱角,一字字道:「前半生過得太苦,少讓一寸鋒芒,都是對不起自己。」

  簪纓目光一刹鋒亮。

  是啊。

  前生過得太苦,這一世,她多忍一寸鋒芒,都是對不起自己。

  那些安枕於宮闈的至尊之人,帝后、太子,高高在上,晏居逸寢,以爲她離開皇宮討回珍寶便足夠了嗎?

  不。

  他們以爲她看到他們或怨恨、或後悔、或遭受損失、或嘗到教訓,便出了這口氣嗎?

  不。

  他們以爲她守著母親留下的財富與他們老死不往來,遠走高飛做個無憂無慮的富貴閑人安度餘生,便於心足矣了嗎?

  不啊。

  皇后故意養廢她,無仁無慈,心機歹毒,貪刻無饜,不配母儀天下。

  太子前世致使烽煙四起,江山大亂,國將不國,也不配爲儲君。

  簪纓身上麻縗喪服尚著,鬢上素絹花釵尚簪,冷靜的雙眼如鮮冰玉凝,素雪珠麗,望向眼前爲她阿父翻案的年輕書生,翩展大袖,鄭重長揖。

  「廢皇后,黜太子,傾覆東宮,我正有此意。先生有何良策教我?」

  從重生的那一刻起,她便一直在等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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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求人,用人,禦人

  第一次見面,沈階跪在中君門前,簪纓坐在一街之隔的馬車上,未曾露面,便用十金買簡救他母子於水火。

  第二次見面,沈階在樂遊苑的外囿受高族子弟淩欺,簪纓立在曲水橋亭上,朗朗念出那句他寫來無人問津的賦辭,引得左右名士紛紛詢問,此佳句出自何人之手。

  第三次見面,他看著她面無表情刺了害父仇人二十二簪。

  這是他們的第四次見面,小女娘折節下顧,向他揖禮。

  要說從出生起便一直被人踩在腳下的沈階心中無觸動,是假話,他從那枚對他矮下一頭的輕顫珠花上斂回視線,回以一禮。

  沉靜道:「小人欲教女君的第一事,便是:不必對小人如此客氣。女君是用客卿,而非請西席,小人不過是爲女君出謀劃策一徒爾,當不起那一‘教’字。」

  簪纓一靜後道:「既如此,何以稱‘教我第一事’。」

  沈階會心彎彎唇角,說是,「小人失言了。」

  簪纓卻不曾笑,向外道了聲開門。春堇守在門廊外,早覺得這少年來得古怪,聞聲忙將門扇打開,見無異狀,方才放心。

  堂門一開,一頭白狼悠悠拖尾而來。轉過沈階身旁時,白狼長尾掃過他穿著布履的腳背,顧首,齜牙,露出寒白的一截斷齒。

  從沙戰退伍的兇獸,自帶煞相,不是一般的山野群狼可以比擬。沈階身形微僵。

  簪纓恍若未見,比手請沈階在側首就座,自己跽坐在正首案後,又道奉茶。

  她將狼招到身邊,輕撫白狼頸鬃,不輕不重道:

  「閣下既不以先生自居,我便不多禮了。當日閣下京兆府敲府鳴冤,於身有恩,早先想著,等先家君的後事料理完後,再登門拜謝,不想閣下今日前來投名。既然身份換了,我心裡有一樁疑問,想向閣下求證?」

  沈階頷首,「女君但問。」

  簪纓看向他,「若你當日得知陳留真相時,處在和褚先生相同的境遇——我在宮裡,大司馬也不在京,周燮虎視眈眈,四周危險密佈,一敲登聞鼓只會引來殺身之禍,你還會不會出頭?」

  沈階眼裡閃過一瞬驚訝。

  簪纓坦然地回視。

  若對方只是幫她父親昭雪的恩人,那麽簪纓論跡不論心,對他只會有感激,將來無論沈階想要入仕爲官,或揚名立事,只要他提出,她都會想法子回報他。

  但如今沈階捨了那一條看似容易的通途,冒天下之大不韙前來投她,她對待他的態度便不是待恩人,她首先要瞭解此人的心性。

  沈階只猶豫了一息,便實話實說:「不會。我會以自己的命爲重,死守這個秘密,不向任何人吐露,只待時機翻轉的那一日。」

  「如若永無那一日,」少年抬頭,眼神鋒利直白,「我便一輩子都不說。」

  這是他和褚阿良互相看不上眼的根本所在。他們本不是一類人。

  簪纓沒有意外,點頭慢慢道:「所以你當日說報我青眼之恩,不盡不實。」

  沈階承認:「確實不是報恩,是投誠。願使女君看到小人的能力,納用小人。」

  簪纓撫狼的手定住,瘦孱未消的臉上一對烏眸光采醒目,語氣清淡:「所以,方才你的話也不真——你此來預計的不可能是兩條死路。閣下少年英才,心有成算,不會做無把握之事;閣下事母至孝,也不可能毫無準備便拋下令堂來冒險。」

  沈階啞口無言。

  簪纓露出一個不怎麽真實的淺笑,「閣下是一位機致精巧的聰明人。」

  她便不怎麽聰明瞭,只不過阿父留下的注疏,也曾挑燈讀過幾篇。「你一來,便戳中我心底的想法,再拿大義凜然的話激我,便覺得我一定會對你另眼相看,是嗎?你覺得你挑了個好拿捏的主子,可以憑借你的三寸不爛之舌,讓我言聽計從,做你登雲梯,是嗎?」

  「沈階。」

  年輕的小女娘第一次叫他名字,直視沉默的布衣男子,一身弱質,透出強勢,「我等你給我一個解釋。」

  麾扇園空屋,親衛抬著水桶,進進出出清理地縫裡的血跡,衛覦同軍師就隨意地坐在牛皮馬紮上。

  徐寔經主公一提點,思來想去仍覺震驚,「主公的意思,小女娘不止想討要公道,還想……」覆滅東宮?

  「滅了,才叫討回公道。」

  衛覦身上裹著長裘,不復見片刻前失控的瘋狂,只有眼尾眉梢透出來一點冷饜。

  「你別裝相,你之前不是沒懷疑過,只是不認爲一個小女娘有那等魄力罷了。」衛覦看軍師一眼,懶懶垂眸,「她的定氣,比我當年強。」

  徐寔被他戳破,便也笑笑。

  上一次主公反問他,小娘子在樂遊苑裡討要蠶宮意欲何爲時,他心裡確實閃過這個念頭,只不過太虛無飄渺,自動便忽略了。

  當年大將軍十五歲滅庾氏宗族,而今小娘子十五歲又要反東宮,說出來,都是一意孤行後手不接的倒逆之事,膽氣是不小,可風險也與之俱存。徐寔平生謀事,喜韜光喜穩妥喜周密,自然便不往那處想。

  而且後者能不能成事,目下還要兩說。

  除非大司馬拋下京口那頭,一味陪著胡鬧。

  徐寔悄悄轉眼看向神思不明的大將軍,正思索勸說的措辭,林銳進來,向衛覦稟報了幾句東堂的事。

  徐寔在旁聽了一耳朵,聽說那個擊鼓告狀的寒門子來拜見小娘子,兩人還閉門密談,徐寔小心地看了主公一眼。

  衛覦卻沒什麽反應,淡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徐寔皺起眉,「大將軍那日說,這位沈郎君在衙門裡從容不迫,條清縷析,逼得姓周的露出馬腳,應非等閑之輩。難不成,他也洞察了小娘子的心思,小娘子也肯用他?」

  衛覦還是淡淡的,「隨她喜歡。」

  徐寔不懂了,「大將軍放心在小娘子身邊擱這麽個不知根底的人?再說,小娘子既肯尋求外人,爲何不直接來找將軍?」

  衛覦長睫懨懨下瞥,指頭擺弄著一枚銅纂,半晌方道:「她若來找我幫忙,在她看來,是拖累了我,是虧欠,是求人;用別人,是禦人。二者天差地別。」

  他知道,她心裡頭有過不去的結,彆扭著,不願走依附他人的老路。

  所以他即使察覺了簪纓的打算,也一直裝作不知,不去戳穿她。

  徐寔聽罷喟歎一聲,原來如此,論對小娘子的瞭解之深,沒有人會比大將軍更用心了。

  他想起小娘子幼年經歷的那些事,不由又眯緊雙眸,心中哀憐。一路謹小慎微長大的孩子,忽然遇到了一個由著她隨心所欲的靠山,反應卻不是肆意歡喜,而是生怕自己連累到這個來之不易的親人,反而變得小心翼翼。

  那個人若在天上得知,該是何等心疼……

  徐寔不敢想下去,放輕聲音道,「大將軍打算如何?」

  「再留一個月。」衛覦道,「傳書回北府,令謝榆攜我綠沉槊來。朔風、易水兩營撤出淮水線,回防北府。廣陵十營各抽調一千精騎,分別卡進瓜步、壽陽、江陵、西陵,助守荊豫。北府軍,」衛覦眸子斂芒一縮,「向京城全線內收六十里。」

  京口作爲南朝都城東北門戶,距建康不過五舍距離,內收兩舍,與大軍壓境何異!

  更別說全面撤走防淮軍營,相當於對北魏胡人門戶大開。

  徐寔揪著鬍鬚正要開口,衛覦又道:「軍師不必多勸,北邊不敢動——動了更好。我命裡,大抵還容得出一個月閑散日子來陪陪她。

  「多了我也沒有了。」

  聽他說得如此蕭索,徐寔只剩苦澀的份兒。

  又聽衛覦道:「葛神醫,派人盡快找到其行蹤,帶回建康。」

  徐寔聞之即了然,大將軍尋找神醫爲的不是自己,據那宮人交代,庾氏給小娘子用下的丸藥不知何物,又何以使人一夜之間失去記憶。想當初大將軍回京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帶小娘子去顧氏,怕的便是這個,然而精通歧黃之術的顧公卻不曾診治出來。

  就像當年,顧老也診不出將軍體內古怪的蠱毒,還是請來多年好友葛神醫爲將軍把脈,才知此爲羯人蠱。葛神醫翻遍古籍醫書,歷時一年之久,方配出了那七味藥引做解藥。

  只可惜,配方不易,尋找奇珍藥物更難,時至今日還有兩味藥苦搜不到。

  屋裡靜了一刻,徐寔開腔:「我只在想,大將軍回京後除了第一次拜訪顧公時,還能坐下來好好吃頓飯,後頭幾次談事,都被顧公攆了出來。如今這一變防,宮裡怎樣先不說,想得到顧公的支持,就更難了。」

  衛覦靜了靜,嗤一聲:「南人偏安貪逸久矣,滿朝文武,何人知我。」

  可沒人支持,仗就不打了麽。

  可若連自家人都護不周全,再說什麽收復漢土之志,就全是屁話。

  衛覦一低頭,就能看見地上未滌淨的血,就會想起方才聽到的字字句句,喀然一響,是齒關咬合聲。

  他努力壓制著體內兇戾,低下顫眉對軍師向外揮了揮手。

  東堂。

  沈階沉默得過久了。

  他可以指天爲誓,並不曾低估眼前的女郎,一個敢於與天家爲敵的女子,尤其還是一個方及笄的年輕女子,無論如何,都值得人高看。他雖非名門出身,亦有傲骨,絕不可能屈身於一介庸主。

  那句君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不是戲言。

  但沈階還是被女郎的一番詰問噎住。

  「是以,」沈階有些啼笑皆非,「女郎最開始向我揖禮問策,實是示弱於敵,並不曾全然信任我,而是想麻痹我露出真實面目嗎?」

  簪纓微笑浮浮,神色天真:「我又不知兵法,不懂得郎君所言何意。」

  沈階於是低頭無聲一笑。

  他沒有低估這位女郎,卻還是低估了這位女郎。

  再抬起頭,少年眼中多了雀躍的灼爍光芒,撣袖起身,向簪纓心甘情願地折腰。

  一揖到地。

  「實是小可失禮了。女君,我承認,我此前所言有虛,但我絕不敢拿捏女君什麽,我敢來,只是因爲篤定一樁:女君心軟,不會隨意取人性命。」

  簪纓聲音微涼,「心軟原是過錯。所以你便利用我的心軟,達成你的目的。」

  「不。」沈階漠拓藏鋒的眸子凝過去,與那絕美女郎的視線相接,他的眸光又頃刻輕於水霧,包裹著一層漆黑的溼潤。

  「我是來做讓女郎不心軟的那把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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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玩得盡興就好

  簪纓心中兀跳,眼底炙起一簇涼焰,旋即又滅。

  沈階見女郎依舊沉吟不語,無奈何,將出門前與母親的那番對話和盤托出,語氣已算得上掏心掏肺:

  「小人不否認自己的私心,但我的私心都擺在明面上。當今時世,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寒人想做出一番事業,難比登天。當然,依那些高閥世家的心意,恨不得世上寒人個個都安分守己供其驅役,偏不巧,小人生來骨頭就比旁人硬二兩,耐不住一世勞苦,咽不下糟食糠飯。今識女君魄力,願附驥尾,追隨女君從事。

  「既爲女君謀,自當事事以女君爲先。至於小人這一心是明是暗,我有一語可解君疑:大司馬。」

  簪纓先聽他提及稻梁謀、功名謀、天下謀三事,在心中暗暗點頭,想他阿母也不失爲一位睿智的慈母;又聽他慨慨之言,卻是胸中早有不平溝壑;忽聽他提及大司馬,簪纓目光微微一動。

  便聽沈階接著道:「那日在京兆府,大司馬在看到褚阿良的面孔那一刻,已知其中有內情,卻依舊允讓小人獻醜,質問周氏與傅氏揭開真相,大司馬,容才。

  「大司馬既洞若觀火,又豈容有人欺瞞女君,階又豈敢在真人眼皮底下匿藏私心?是以請女君放心。」

  「我不是什麽女君。」

  簪纓面色澹然地看著侃侃而談的男子,慢慢思慮道:「話說在頭裡,先家君追封爲國公,我依舊是商籍,且也不準備再入士籍。我與東宮母子之間說到底是私怨,我是無心扶植旁者的,你想以此搏個功名,是南轅北轍。」

  沈階很平靜,「路只能選一條,小人已經選定。」

  簪纓撫摸狼頸的那隻手掌微蜷,「真想跟著我?」

  沈階淡淡笑了。

  「跟啊。」少年聲息吐得很輕。

  主擇卿客,卿也擇主。有這一答,再問便多餘了。

  簪纓看了他兩眼,挺直的背脊悄悄軟下去一點,嗓音不再故意緊繃,「以後別小人小人的了,先生之字?」

  沈階睫宇微簌:「蹈玉。」

  勉自強而不息兮,蹈玉階之嶢崢。簪纓近日恰讀到過這句辭,道聲好,「我記下了。今日你先回,待安頓好家裡,願來府上住也好。」

  沈階心頭大石落定,同時輕輕一頓,「女郎不問策?」

  簪纓笑道:「先生急於賣策否?」

  沈階會心地抿起唇角,又一揖首。

  告退之前,他不著痕跡地瞥了眼女郎的右手,返身而去。

  簪纓等他離開了,方悄悄鬆開搭在狼背上的手。

  白狼的一團鬃毛,早已被汗水濡成轉嗒嗒的一團。

  簪纓輕吐一口氣,心道,應算撐住了吧?

  門闌外的阿蕪,一直好奇地偷偷留意著這個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男子,看他個子高挑,又見他面容輕稚,在心裡默默推測這人及冠了沒有。

  胡思間見他向外走來,迎著朝陽的雙瞳好似印進了兩個渾圓的金圈,灼灼如新,小婢子心頭怦跳,連忙低下頭盯著自己鞋尖。

  卻是簪纓忽想起一事,對著沈階後背道:「此事莫讓大司馬知曉。」

  沈階詫異地回頭,知道女郎所指的是她要對付東宮之事,猶豫了一瞬,應諾。

  他遲遲地走到門廊處,將要邁履出堂,想了一想,到底轉身走了回去,無奈道:

  「女郎,私以爲,大司馬是知道的。」

  簪纓驀然定住。

  這下不僅是手心,連她後背一瞬都沁出汗來,脫口道:「不可能。」

  「……女郎對大司馬公有何誤解?」沈階耐心地解釋,「大司馬坐鎮中軍,正奇之法令北朝聞聲側目,調十萬以上兵將如臂使指。於今同住一府之內,不離女郎左右,對此,怎會一無所察?」

  沈階去後良久,簪纓發呆良久。

  她此前力弱,知道心裡的那個念頭太過冒險,所以雖恨極庾氏,也一直將此事壓在心裡,連杜掌櫃都沒敢告訴,更別說是小舅舅。

  她總覺得,一旦被小舅舅曉得了,他要麽會二話不說地接過手,不許她再沾手,要麽會訓斥她膽大包天。

  所以她一直將口風瞞得很緊。

  沈階的那句話,那日她依稀也聽徐先生說過——難道她當真不瞭解小舅舅嗎?

  難道小舅舅早已經察覺了,卻忍得住不說她?

  簪纓扭著眉心糾結,儼然稚子氣,哪裡還有半分片刻前的從容。

  想來想去,她向外道:「春堇,你去麾扇園找到林參將問一問,大司馬的病勢好些沒有,是否在休息。悄悄的,莫驚擾到大司馬。

  「哦、還有,上次給郗娘娘做雲糕團子的糯米粉,石蜜霜應是還有剩的,姊姊爲我備著。」

  吩咐完兩事,她無意間低頭,與狼的眼神對個正著。

  這頭活了一把高齡的老狼仿佛通靈,一對熠眸竟似玩味。

  簪纓當即在它被汗濡軟的地方擼了一把,「怎麽了?這次又不是糖汁子,不許看我。」

  這日傍晚時分,簪纓精心做了四樣小食,裝進蝙蝠紋紅木食盒裡,親自拎去麾扇園。

  通報進去時,衛覦正坐在鼎前烤火。

  簪纓小心地走進屋子,外頭炎氣未消,滿屋燭火籠著四鼎炭火,撲面的熱。

  她看見小舅舅身上的大氅,神色黯下來。輕手輕腳地把食盒放在他手邊就近的地方,輕聲細問:「小舅舅你好些了嗎?」

  衛覦深濃的眸光輕落在她臉上,足有半刻,聲音蔫裡帶著輕溺,「出息了,進門還學會通報了。」

  他在揶揄她瞎客氣,可簪纓這會兒不敢不客氣。她瞅瞅小舅舅,從他的臉上也分辨不出他到底知不知她的秘密心事,囁嚅著,掀開食盒的蓋子。

  「這是我做的糕點,小舅舅嘗嘗。」

  衛覦視線下瞥,「你親手做的?」

  簪纓在他旁邊的小胡床坐下,醞釀著引出話題的切入口,乖乖點頭。

  「甜嗎?」

  簪纓又點頭。

  ——「小時候小娘子喜吃甜,娘娘便不許她多吃……」

  ——「小時候傅郎君曾紮過一個紙風箏給小娘子,小娘子喜歡得什麽似的,娘娘不喜,縱許崔娘子踩壞了,小娘子捧著破碎的紙鳶傷心,跑到娘娘跟前告狀,娘娘訓斥小娘子不可玩物喪志……」

  ——「小娘子從傅家老宅帶回幾本成忠公的舊書,皇后娘娘見了,沒過幾天書便沒了,換成四書女誡……」

  衛覦在袖內搓了搓指腹上的繭,很輕地拈起一塊,放進口中。

  身邊是小女娘亮晶晶的眼神和期盼的聲音,「好吃嗎?」

  衛覦控制著呼吸沒轉頭,他從未如此慢地嚼咽過一樣食物,全部吃淨,方道:「好吃。以後別做了。」

  簪纓愣了一下。

  隨即明白過來,小舅舅是心疼她親自動手勞累。

  想從前她給宮裡那家子做了那麽些年糕點湯水,他們只會誇她蕙質蘭心,手藝精進,還說什麽吃著比禦膳房的味道還好,哄得她心頭美滋滋,三天兩頭地往小廚房鑽。

  輕賤不值錢。

  只有珍而重之的人,才會說這種貌似不近人情的話。

  她自然不會再那樣傻了,只是沒道理別人都吃過,小舅舅還沒嘗過她的手藝。

  聽他如此說,她頗爲認同地點頭,「不做了,有這費事功夫,我多看兩頁賬簿也好。小舅舅若愛吃,唐記下頭甘來鋪子的點心味道一流,我帶給小舅舅。」

  衛覦神色略微轉霽,忽而窗下燭苗微閃,一聲悶雷滾過天際。

  他目光緊縮看向簪纓。

  卻見她渾若無事地收拾著食蓋,手腕穩當,還琢磨著自己的那點小九九,輕睇視線試探道:「小舅舅,白天有個人來找我,你知道吧……」

  「不怕打雷嗎?」

  看著那張渾若未曾受過傷害的恬美臉龐,衛覦一腔氣血反而失控,以掌抵膝,喉聲熾啞。

  白天那幫狗東西說,她小時候最怕雷聲,庾靈鴻故意將她留在漆黑的寢室裡,不點燈燭,也不留人伺候。她哭不敢哭,動不敢動,縮在床角抱著自己瑟瑟發抖,庾靈鴻再派人找太子進去點上燈。太子疑惑問起殿中爲何無人,庾氏卻說是小孩子鬧脾氣不要人陪,以此,一點一滴養出她對太子的依戀。

  衛覦忽然覺得,把他們跺成肉泥還是太輕。

  禍首庾氏,又該如何處置,才能消他心頭之恨?

  簪纓知道小舅舅在病中的樣子和平素不同,更頹淡一些,對他問出的奇怪之言也未當真,回以莞爾:「我不是小孩子啦,哪裡還怕。」

  她話音剛落,又一道雪亮的閃電劃下屋簷。

  在雷聲響起之前,衛覦霍然以雙指挑落肩頭的墨毛裘領,長身而起,雙手捂住她雙耳。

  長裘墜地,迅雷及時掩耳,未驚動她一分。

  高挑的男人將嬌女大半個身子攬持入懷。

  狀似擒敵,又像相擁。

  簪纓一瞬瞠大眼睛,呆呆地在他手心裡,沒被雷聲嚇到,卻被他滾熱的掌心燙到似的,驚道:

  「小舅舅的燒怎麽還沒退?」

  聲音出口自己卻聽不到,衛覦將她捂得嚴實。

  他目光清涼如水,靜靜看著一顰一驚皆生動活潑的小女娘,心中想:若他從小將她帶在身邊,她會長成什麽樣兒。

  「那年我打算帶你走,有個人對我說,你的事不歸我管。」

  那個人問他,小孩子嬌氣稚嫩,他要怎麽養她?若他從軍,是否要帶著阿纓從此顛沛流離?皇室忌憚他帶走唐家遺孤,天南地北搜尋他,待阿纓懂事了,是否要日日爲他擔驚受怕?比起這樣的日子,把她安生留在京城裡過安逸日子,爲何不可?

  「阿奴,我錯了。」

  「我竟然第二次信了他的鬼話。」

  他會在每個雨夜爲她捂耳。

  他會保護她什麽都不必害怕地長大。

  簪纓只看見他線條冶麗的薄唇一張一合。

  她眨著烏溜溜的眼睛,伸出手,小心指了指他的手背,又指指外面的天。

  衛覦放下手,雷聲已過,天色陰沉將夜。

  簪纓一臉擔憂地反手扶住他,隔著一層挺括的衣料,手心兒都能感到小舅舅身上散出的熱氣,愁眉愈攏,「舅舅,你方才說什麽,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來得不巧,你快進去歇一歇吧。」

  衛覦避了避頭,躲開不知何來的一縷香,手指在她腕上輕搭,道句:「不妨事,習慣了。」

  而後喚進林銳,叫他撤下炭火打開窗子。

  林銳進來一見地上大氅和將軍的眸色,怔愣一瞬,心驚似裂:兩天三發作!

  徐軍師知道只怕要揪斷鬍子,葛神醫來了是要罵人的!

  衛覦淡道:「去。」

  林銳只得忍下欲言又止,看了小娘子一眼,似哭似笑地退下去。

  簪纓一頭霧水:「小舅舅……」

  「沈階可活命。」

  屋裡降了溫度,衛覦猶耐不住,踱到門外的台階上席地坐下,背對簪纓,聲音貌似恢復了冷靜。

  「我本擬等他三日,若你不來找我問此事,這人就留不得了。」

  簪纓內心震動,小舅舅果然是知道!她猶豫幾許,同手同腳地挪步出去,覷著他側臉,不知作何表情地輕唔一聲。

  衛覦轉頭,把僅留的一點笑意擠出來給她,「糾結一晚上,不就是想問這個嗎?對付庾靈鴻母子,多大點事,至於藏著掖著。」

  通天的逆事,輕飄飄落在他口中,不如一塊糕餅重要。

  見少女眉眼中擔憂不散,衛覦展開濃黛入鬢的長眉,「我沒事,一月裡總會有一次的。白日睡多了,一時半會睡不著,你若不累,陪我坐會?」

  其實他已有兩日一夜沒合眼,昨日扶靈,夜裡守靈,今日又審了顯陽宮的雜碎。晌午那會兒她遣人過來問候時,他並未休息,只是當時血腥氣未散,雖說那幢屋子離得遠僻,他總不願一絲污垢沾到她身上。

  簪纓便在衛覦身邊的台階坐下。

  她並攏雙膝,低頭盯著飄在地面上的毛毛雨點,「你不生我氣嗎?」

  「我是誰?」

  「小舅舅。」

  「小舅舅永遠不生你氣,你做什麽都是好的。記住了。」

  簪纓不由抿開唇瓣,若她有一個蜜罐子,她會把這句話好好地裝進去,再封上三層泥封,天氣晴好時,便取出來晃上一晃。

  她抱膝扭頭問:「方才的話何解,爲什麽說他可留?」

  衛覦淡然解釋:「此子聰明,既敢來找你投名,自是有所準備。他能透過你的舉動看出背後的深意,便也能揣測幾分我的心思,便也該知道,衛覦不是他該妄自揣測的。我知你事,你不知我事,他知我事,那麽他要不要告訴你?他若告訴你,你必然會來找我求證,我一知,忌諱被他猜度,就可能容不得他。他若揣著明白裝糊塗,不告訴你,卻可以兩邊皆討好。可一旦如此,他身爲你的卿客,便是暗藏私心,對你不忠——我必殺他。」

  她既然選擇走這條路,有些話,衛覦也不忌攤開來與她說明白。

  簪纓倒是沒被後頭那四個字嚇到,花了些功夫理清其中的彎彎繞,唏噓了聲怪不得。

  「怪不得當時他猶豫了一下,又轉身回來。可是小舅舅,如何確定他不是連這一層都算到了,才會對我實言以告呢?」

  衛覦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又冷淡地眯了下眸,「所以我說,此子過於聰明了。」

  簪纓隱隱覺察到衛覦的不快,連忙說:「他是我的人了。」

  衛覦呼吸沉濁了一下,沒脾氣地道:「聽你的,不動他。」

  又問:「他哪句話說動了你?」

  簪纓不曾意識到衛覦在幫她復盤,搖了搖頭說,「都不是。」

  衛覦略顯意外地看向她。

  簪纓的眼裡難得露出一點狡黠氣,「我識人之智不足,但只看一個人的底線在哪裡。那日在朱雀橋邊,我見他背著生病的母親去求公道,卻爲惡吏所欺。少年血氣方剛,受不得激,拳頭都已揮出一半,他卻顧忌老母無人奉養,生生忍住了。」

  她將那日在馬車上目睹的事,娓娓地講給衛覦,眸色被積雲下偶爾劃過的紫雷染得斕漫。

  一個說得出「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我人」的人,卻能爲親人忍住拳頭,她信他。

  衛覦嘴角輕勾,女孩的軟儂話音如同一劑清涼散,聽後滿身躁火都似爲之一散。「可聽說你們密談良久。」

  簪纓毫不心虛道,「他口才了得,我多學幾句,何樂不爲嘛。」

  吐了句俏皮話,她又凝神,扭臉輕問,「小舅舅,你什麽時候回北府?」

  「趕我走?」

  衛覦睫影漫淡,輕睨她一眼,「知道你在想什麽,你還是想自己來。可巧我與姓庾的也有一樁積年的舊賬,當年沒算乾淨,不久前,又多了樁新賬。這般,你報你的,我報我的。跟你保證,讓你先來,你心滿意足之前,我不插手。」

  在簪纓心裡步步算計謹慎以待的對手,在他口中,卻成了可以討價還價由誰先宰殺的砧板魚肉。

  簪纓目光一刹矍亮,心突然就放下大半,想憋住,還是沒忍住由衷地笑了一聲,「會不會太兒戲了?」

  衛覦溫和地低頭看她,「玩得盡興就好。」

  戲台給她搭好了,玩伴她自己也找好了,上臺舞弄聲姿的丑角們也一個不差,他便在幕後,看著她肆意而爲。

  「小舅舅,雨大了,你冷不冷?」

  「我熱。阿奴困麽?」

  「不困,我再陪小舅舅坐一會兒。」

  台城,顯陽宮。

  庾皇后貼身的近侍一下子丟了四個,住在外宅的內詹事還好說,那大長秋和陸嬤嬤幾個,卻是在宮裡一眨眼的功夫不見的!

  有小太監語焉不詳地說,仿佛看見幾道黑影閃過,難不成,這內宮禁苑裡進了刺客嗎?

  庾皇后慌忙通稟陛下,而後又召集一營禁衛軍守在顯陽宮。

  她望著寢殿內樑柱上頭,那道清晰如昨的槍痕,心裡隱約有個形影,懼怒摻半,緊咬銀牙。

  到了下鑰時分,去查找大長秋的侍衛沒尋到人,卻是大司馬帳下的四名騎尉入宮來。

  聲稱大司馬給皇后送禮。

  他們一人懷抱一口重逾百斤的大酒甕,一路上的宮門侍衛,見騎尉腰間所佩的北府刀,沒有一個敢攔,四人暢行無阻入後宮,直接把東西撂在皇后的正殿。

  「爾等大膽!」庾皇后氣得手抖,對殿門外神色畏懼的禁衛軍怒斥,「你們都是死人嗎?」

  還未等她發作完,眉尾帶疤的假節令史直接笑著掀開甕蓋,「娘娘,您瞧仔細了!」

  庾皇后完全是激怒之下的本能反應,隨著話音低頭,倒要看看姓衛的玩什麽花樣?

  乍一眼看見壇口內一團粘膩紅泥,庾氏還不明底裡,只隱隱聞見一股說不出的味道,陰沉皺眉。

  下一刻,海鋒獰笑著一腳踹翻甕身,那一灘血泥便如流水潑灑在織錦薰香的地衣上。

  潑天的血腥臭氣,瞬間彌漫整座宮殿。

  庾氏還愣愣地看著幾團黑色的毛發與一顆血白圓珠混雜其中,甚至未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一怔之後,她忽然變色作嘔,失聲低叫一聲,昏死過去。

  殿外禁衛軍人人色變。

  他們拱衛皇城十餘年,從未目睹過如此兇殘血腥之事!

  瘋了,真是瘋了!

  殿內的四名騎尉神色平常,有一個還請示海假節,「剩下這三甕,推不推?」

  海鋒不顧宮娥們的刺耳尖叫,仰頭望了眼殿頂繁復華麗的藻井,「嗯,大將軍沒說……那就推了吧,閑著也是閑著。」

  等那四甕肉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斑斑駁駁鋪在皇后寢殿的地上時,太子匆匆趕至,看清殿內景象,眼前一黑,幾乎暈厥。

  他急命宮人將暈倒的母后抬至偏殿,召集醫丞。而後他死咬牙關,怒視那四個闖完宮根本沒打算走的北府兵,抽出禁衛軍的一柄腰刀,架在海鋒脖子上。

  李景煥雙目赤紅,一字一句道:「孤誅你九族!」

  「小人九族啊,有一半都戰死了。」海鋒笑道,「大司馬給太子殿下帶話,請太子,三思。」

  李景煥怒目欲眥,牙咬了又咬,手抖了又抖,終是對外吼道:「將四人押入天牢,一個都不許跑!」

  此事震動,隨即便傳入天子耳中,龍顔大震。

  太子跪在皇帝面前,求父皇給母后討回公道,嚴懲惡賊。

  戌時,北門接到百里加急軍報:北府軍暗夜中全線向台城方向進發六十里,呈半圍之勢。

  戌時三刻,兵部尚書董無涯在府中連衣冠都未穿戴好,冒雨入宮城,神色惶惶地給皇帝帶來了另一個消息:

  駐守淮水外多年、號稱大晉鐵騎的易水營和朔風營,不久前回拔京口,南朝北戶中門大開!

  等董無涯彙報完,又聽說了後宮驚變,他撲通一聲給太子殿下跪下了,「請殿下快放那四人回去,我朝邊防經不起如此兒戲啊!」

  李景煥恨不得一巴掌抽在那張沒提過槍也沒打過仗,全靠祖輩蔭澤才做上兵部尚書的肥白臉上,「難道是孤視大山爲兒戲?衛覦謀逆之心昭然,宗室一讓再讓,顔面何存?」

  董無涯欲哭無淚,漂亮話誰都會說,可放眼江左,有誰能調動祖將軍、衛將軍兩代人一手培植起來的十萬嫡系北府兵?又有誰能用一個名字便令胡人聞之忌憚,去頂上防淮防胡的重任?

  他轉向皇帝懇求,「陛下,陛下不能再拖了,且與大司馬彌隙修好,有何事召進宮來好生談談,遲,則生變啊!」

  皇帝聞之意動,然而太子想起尚在昏迷的母后,死跪在皇帝面前不肯鬆口。

  至亥時,兩省六部的首腦皆從府邸的榻上被急召入宮,秉燭齊聚太極殿,聞聽北邊兵防變動,個個神色驚異。

  要知衛覦回京這麽多天,雖說不曾上朝,倒還算消停。今夜調動,此前毫無徵兆。

  忽有吏部官員道:「不如遣宿衛六軍合圍烏衣巷,大司馬一人,總不會插翅飛走。」

  他話音剛落,姍姍遲來的王丞相衣整冠正地走入殿中,步履不急不緩,意態風雅依舊,淡聲道:

  「南渡以來,烏衣巷便爲世家聚居之地,風操雅望之址,南朝以中原正統立世,還從未有過兵踐衣冠的前例。若如此,則人心之亂更勝兵禍。」

  吏部侍郎一看烏衣巷首屈一指的正主來了,訕訕閉嘴。

  皇帝正左右爲難,見了丞相忙問,「卿家有何良策?」

  王逍聽過了今夜宮內宮外發生的所有消息,目光投向太子,徐徐道:「古有諸侯一怒,伏屍百萬之說,然大司馬多年爲江左守國門,心繫家國,陛下當明鑒。是以今夜之變,看似危急,不過一時之氣爾,針對皇后,亦非朝夕,都是舊怨了。使太子肯折節修好,將那四尉送回烏衣巷新蕤園,大司馬之氣平,此局自然可解。」

  李景煥鳳眸直視王逍,卻不再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視野,而是他在那場夢裡繼任登基後,聽聞王氏作亂的冰冷眼神。

  他冷冷笑道:「王丞相與大司馬倒是一條心,知他是忠是邪。孤卻信不及。論折身賠罪,也該是他來,向皇后,向本宮卸甲賠罪!」

  皇帝憂慮地歎了口氣,給身邊近侍一個眼色。

  原璁會意,趁衆臣工爭論不休之際,悄悄自銅枝燈樹後從角屏繞出大殿,親自挑著燈,一路快步至天牢,欲釋放那四名北府尉。

  結果草席子還沒坐熱乎的老哥四個,在這裡待得還挺慣,盤膝打坐,笑對禦前總管道:

  「怎麽能走呢?太子殿下親自收押的我等,親口定下我等謀逆之罪,那我等必定是犯了大罪啊。什麽時候砍頭,公公記得提前給我們弄頓飽飯就成了!」

  原璁氣得牙癢癢,這群兵痞子,是打定主意要太子殿下親自來請人啊。

  背後指使之人是誰,還用說嗎?

  他急得把腳都跺麻了,硬話軟話說盡,也不見這四個悖頭賊轉圜,無法,只得又回轉太極殿回覆陛下。

  回路上,卻見霖雨霏霏的漆黑宮殿中,羽林、翊衛等十數支禁軍,調動把守住各個重要宮門,甲胄森然,履聲震動,令人心生慌恐。

  其間偶爾夾雜著幾位背著藥箱的禦醫丞,在把守侍衛驗過宮牌後放行,急急往顯陽宮方向去。

  皇后娘娘還昏厥未醒。

  在兵荒馬亂的皇城之外,一間遮雨的屋簷下,有一高一低、一傲岸一嬌小兩道身影,安逸靜坐台階上。

  一起聽了半夜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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