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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昭雪刨祖墳
首告帶來的人證突然反口,出乎在場之人的意料。
傅驍還屈膝跪在地上,悲憤地張目:「聽見了吧!大司馬,您戰功卓著位高權重,可也不能聽風就信雨,任憑一個黃口小兒的一面之詞,便想顛倒黑白。我看這豎子就是故作狂悖之舉,意圖邀名,反而驚動了太子殿下,豈非荒唐!」
京兆府尹聞言也躊躇了。
要說一般有擊鼓鳴冤的,總要先聽聽證詞問明虛實,再驚動當事人家。不能隨便一個人來敲敲鼓,府衙二話不說先去請動真神的。結果今日一屋子真神真主降臨,他眼下是騎虎難下了。
只能說這少年日子選得太好。
今日半個京城的人都知道,傅家出了一位要脫籍的小娘子,這位娘子要去傅家,與之關係匪淺的大司馬十有七八會陪同,又不成想,太子殿下此日亦出宮。
一來二去,消息長腳,可不就驚動了各路貴人齊聚一堂麽。
京兆尹甚至有些懷疑,這告狀的少年是不是連打板子的時間都算計好了,不然怎會如此從容不畏,才挨了幾下,那頭就有人來解救……
「沈階,你還有何證?」
不等沈階答話,衛覦忽吩咐道:「把此人的臉洗乾淨。」
大司馬一發話,兩個親衛立刻動作,很快打來水抹乾淨了那癱子的臉。
癱子待要掙扎,如何掙得過軍卒。一張臉洗去污垢,露出來的卻也是一張沒什麽辨識度的尋常臉孔,顯老滄桑。
衛覦盯著看了一眼,徐徐吐出一口氣,目光落在癱子的兩條殘腿上,道:「驗傷。」
戰場廝殺之人,受傷見傷都是家常便飯,驗傷之能勝於仵作。林銳親自上前,扯開癱子只剩半截左腿的褲腿,刺啦一聲響。
他定睛看去,下一瞬險些作嘔。
只見癱子這條斷腿的截面參差不平,一片片的黑疤紫瘢淤結成瘤,竟像被惡狗啃食的一般。
不,不是像,那應當就是被一種兇猛犬獸啃噬所致!
林銳的身子下意識往背對小娘子的方向擋了擋,怕這景象汙了小女娘的眼。
衛覦也偏頭顧著簪纓。
卻見她毫不膽怯,目不轉睛盯住癱子所在的方向。
再說癱子的另一條腿,雖較左腿完整,然而林銳指頭搭上脛骨一摸,便知這條腿的骨節已節節斷碎。一條殘,一條斷,怪不得無法站立,只得爬行。
林銳悉數回稟大司馬,又透過癱子的衣服望他胸前道,「聽他說話時聲息混濁,可能還有肺腑傷。」
「累累如喪家之狗。」沈階淡漠地垂下眼皮,「被打怕,嚇怕,殺怕了,不敢直言,無可厚非。」
他轉看周燮,「這位周大人,認清楚了這張臉,你當真從未見過嗎?」
周燮冷聲道,「足下何人,一介白身語氣如此張狂,敢是審我嗎?——安大人明鑒,我從未見過此人。」
沈階點頭轉向傅邱氏,語調依舊從容,「那麽傅老夫人呢,也沒見過這張臉,不認識這個人嗎?」
邱氏此刻滿頭冷汗,唯搖頭囁嚅而已,不發一聲。
傅驍曉得母親的性子,若有理,那是蠻攪三分也要撐到底的硬脾氣,見她此狀,腦袋嗡一下大了一圈,終於覺出不對勁:「母親你……」
沈階道:「傅老夫人想清楚了,現下主動交代,算作自陳,若稍後由長官判決,是罪加一等。殺良冒功,欺君瞞世,加之朝廷又議追封功臣配享太廟,殊榮有多大,僞詐之罪就有多大。樁樁件件,數罪並罰,傅老夫人一人不打緊,這卻是禍及傅家滿門,延及三代子孫之罪。」
周燮忙道:「豎子休胡言!大晉律法從未有此條例,你危言聳聽恐嚇老人,意欲何爲?眼下你根本是一件證據都拿不出來,憑空誣告。府堂規矩,民告公卿,先杖六十,閣下可是好端端站在此地。」
沈階不卑不亢地向太子揖手:「太子殿下仁德之心,愛民如子,允黎庶開言。怎麽周大人,是質疑太子殿下處事不公?」
李景煥的目光終於從簪纓臉上移開,面上陰晴不辨,呵地一聲:「你膽子不小,敢扯孤的旗子。莫逞口舌,有事說事,有證出證。」
「太子殿下說得正是!」周燮道,「除了這個滿口胡言的廢疾子,你有何證?我卻疑問了,其一,你既口口聲聲說,當年是傅家大爺搶了三爺的功,是三爺換上大爺衣冠去結盟,然而當時戰況危急,三爺爲何不以自身面目去求援,要如此大費周章?
「其二,傅大爺的遺體是我親自運棺送回來的,難道傅老夫人能認不得自家兒子,且當時唐夫人尚在,她聰明絕倫,若這裡頭有問題,她豈能不察?」
簪纓聞聽言及亡母,面色驟然一沉。
沈階還是那副不驚不動的樣子,淡淡看著周燮,「這些問題,想必便是閣下一早準備好的護身符吧。我能回答,但是我想等會看你跪在堂前,自己駁自己,可好?」
「你胡說八道什麽……」周燮臉色微變。
沈階微微斂目,「物證,當然還有。」
他向兩側貴人揖手,又向上首的安府尹道,「當年領軍北伐的劉大將軍今已亡故,傅家隨行的主簿亦皆死絕——自然,是否皆是死於戰亂,還要另說。然那位歸順了晉朝的高辛族族長,當年卻是親自接見過求援使節的。」
京兆尹疑惑道:「那又如何,如今又無傅大爺與傅三爺的畫像,高辛族長便是見過那個人,也無從分辨啊……」
傅則安突然色變。
周燮也猛然想起什麽,臉上浮現一絲驚恐。
沈階垂眸:「聞聽,傅家新認一女,長相與傅大夫有八分相似。只要請高辛族長入京,辨一辨那張臉,若像,那麽當年求援的人便是傅大夫,若不像,那麽……」
這貧賤少年,將世家貴女的一張臉,稱作物證。
京兆尹終於反應過來,驚得一下子站起。
沈階轉身掃視那群變色之人,客氣地道:「再請問一遍,有人想要交代嗎?自首與別判,區別很大啊。」
「無妨。」
一直任由少年舌戰的衛覦始才開口,開口即是冰冷入骨,「到百口莫辯時,也就不用辯了。傾家滅族,不算什麽,流徙嶺南,我做得也熟。」
他長身而起,睥睨傅驍,「副相大人不妨問問你的好母親,當年爲這廝說媒娶親,極力關照,其中是何道理。」
傅驍身子搖搖欲墜,「母親……」
「我……」邱氏見四面楚歌,敗局已定,汗與淚浹然落下,「我說、我說,是我一時糊塗……」
周燮忽然直挺挺跪下,對堂上連磕三個響頭,慘聲道:「貴人們明鑒,當年出城求援者,的確是傅家三爺!小人心中實是敬佩的,然而回到京城,傅老夫人卻威逼於我,叫我改口說立功的是大爺!還說當時城中廝殺混亂,知情者皆已身亡,不會有人懷疑。小人原本不想答應,無奈傅老夫人恐嚇小人,道她的兒子是中書令,掌百官事,我若不依,便一世別想出頭了,這條小命也要交代。又利誘,說願意爲小人說一門好親事,幫小人迎娶世家女,餘生魚躍龍門,前途無量——小人一時糊塗,這才犯下彌天大錯,求大人開恩!」
「爾敢胡言!」
邱氏氣得渾身發抖,唇色都白了,「明明、明明是你當年找到老身,提議讓我兒冒領功勞,再三保證沒有知情者,不會被發覺的。也是你……以此要挾老身爲你保媒,說什麽如若不然,便將事情捅出去,大家一起死……你、你這個混賬,顛倒黑白……」
「還有他……」
邱氏看見癱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他道,「當年有個人在府門外求見我,聲稱知曉關於陳留之戰真正立功者的真相,我一時害怕,著人打了出去,慌忙找你商量,也是你周燮!過後告訴我,人已打殺乾淨了,讓我放心……這些都是你做的,你做的!」
鎮衛將軍江洪真與大鴻臚卿李蘊才進府堂,便被這出狗咬狗的戲碼驚得瞠目結舌。
當年出使北地的使節,是大鴻臚委派的,而江將軍是當朝長公主駙馬,亦是當年劉洹大將軍的左前鋒,北伐之戰中,駐守黃河西南一線。
衛覦之前派人去請這二位,是爲請當年的親歷者過來做個參詳。
眼下卻已不需要了,當然之事的真相,已被邱氏和周燮互相攀咬了出來。
整座府堂裡的人,坐的坐,站的站,跪的跪,躺的躺,全被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揭露出的醃臢真相,震得無言。
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簡直難以想像,一位堂堂世家的主母,一位冠冕堂皇的京官,會膽大到這種地步,心臟到這種地步。
他們居然合謀,讓一位嫡子搶占了庶子之功,十五年來瞞得滴水不露。
衛覦看向地上的癱子,「褚阿良,你還不說嗎?」
衆人又是一詫,難不成大司馬認識這個人,方才卻何以不提?
癱子時隔十五年又聽到自己的名字,沉默良久,仰頭慘笑一聲:
「從前……聽三郎主誇衛郎君有過目不忘之能,今日始信。那年爲三郎主出征餞行,衛郎君不過十歲吧,僅與小人打過一次照面,竟還記得。」
他混濁的眼珠環顧在場衆人,這些往日求告無門的貴胄高官,此刻的目光卻都落在自己身上,癱子忽然悲從中來。
他翕動破啞的喉嚨:「不錯,當年便是我隨三郎主赴邊,城困危難之際,也是我隨三郎主從犬洞潛出,沿黃河岸小路去往高辛部落,結盟求援。」
「姓周的,你沒想到吧,我沒死。」
癱子艱難地挪動身子,爬到跪地的周燮面前,在他看鬼一樣的眼神中冷笑,「你還有臉質問,三爺爲何要換大爺的衣冠,當年之事你不清楚嗎?」
「當年,晉軍兵騎不敵北朝鐵騎,我朝連連敗退,羯人圍了我們最後一座固守的城池,眼看守不住,劉大將軍孤注一擲,決定帶兵出城死戰。一衆文員沒了用武之地,都躲在堡塢之內,聽得外頭喊殺衝天,大爺竟提議先擬好降書,免得之後戰敗傷及性命。
「三爺他大怒,言漢家子孫寧死戰,絕不降胡。他提出鮮卑與羯人歷來不合,黃河以西便有自成一國的部落群,若能想辦法出城去,向鮮卑人許之以利義,求結盟共抗後趙,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大爺說他異想天開,他爲南朝之使,生死皆要保全風度不失,不肯離開堡塢。呵,狗屁的風度,不過是貪生怕死!三爺無法,只得強硬地換過使節衣冠——因兩國相交,只認使節文書,危急存亡之時,半分差錯也不能出,不然若鮮卑部落看見來者是個籍籍無名之輩,萬一以爲大晉輕慢於他們,又如何肯出兵相救……
「三爺慮事,萬無一失,他真是把什麽都慮到了,事成於密而洩於疏,從換衣的那一刻起,他便是晉朝使節傅容。他怕離城後,大爺再作妖妄動,引起變故,便將離京前唐夫人給他帶上的四位武卒,分出兩個留下來扣住大爺,嚴加看管,三爺平生頭一回強硬,便震住了大爺。而後便帶著剩下的兩個武卒,還有我,還有姓周這廝,冒著火光箭雨鑽出城牆。
「好不容易等到了高辛部落,三爺全然模仿大爺的語氣習慣。這只因,兩朝多年兵戰不休,雙方斥侯常帶回敵國使臣的身份特點,研究揣摩,以期使臣交鋒時能占得先機。三爺隨常無事時,就愛常常研究
後趙與鮮卑部落的外使資訊,他將心比心,將所有可能出現的破綻彌縫得天衣無縫。
「也正因此,高辛氏族長被三爺的口才與風度折服,喟歎一句:南朝果有真名士。方同意出兵八千,以助劉洹將軍。」
「真名士,真功臣,不是傅家大郎主,是我三郎主!」
癱子仰面咬牙忍淚,「只恨三爺非嫡支,只恨三爺非正使,只恨三爺不露才,只恨三爺顧全大局心懷大義!他比起那狗屁傅容,還差個什麽?」
傅氏祖孫跌頹在地,身子顫唞,抬不起頭。
而主座與兩列席榻上的人,聽到這番剖露肺腑的言辭,無不動容。
尤其鎮衛將軍江洪真,本就是行伍出身,更被這位子胥公的高義所敬,所悲,所折。
他鐵拳緊扣於膝上,胸臆熱血滾燙,眼圈已是紅了。
他們身爲局外人,耳聽這樁往事尚且既激動又痛恨,而在場唯一的那位小女娘,身爲子胥公之女,心情又該是如何複雜難過?
衆人的視線不由望向簪纓,既憫且憐。
簪纓的臉比衣色更白。
她的兩扇纖長的睫毛從方才起便凝住一簌不簌,撐著席子慢慢起身,「我父親,是如何死的?」
人綿,聲音也綿,像一團沒有根腳的霧。
「中箭。」癱子眼睛定在這小娘子的臉上,似哭似笑,「當時城危,兵貴神速,與盟友談定後,三爺婉拒了高辛氏分兵護送他回城的好意,請對方集中兵力增援劉洹將軍,自帶部落的一小隊健奴與我們幾個回還,結果遇到了被衝散的羯人小隊,兩方廝殺,三爺被流矢射中胸口……」
簪纓深屏一息,身子向後傾晃。
李景煥霍地起身,下意識向她伸出手。
衛覦含著眼底的水氣側動軍靴,下一刻,簪纓卻自己穩住了。
只是女子雙眸幽光隱忍之深,如寒泉倒注,深不見底。
她呵著氣,無法再問一句。
癱子猶陷在回憶裡無法自拔:「如果傅容不做梗,如果他身邊的武卒不是兩個,是四個,也許拼死還能護住三爺……
「我被後趙兵一刀斬在後背,疼死過去,以爲必死……再醒來卻是在兗州的一戶農戶家裡,一問時日,竟已過去半年之久。原來是清掃戰場時,我被當作死屍丟到了亂葬崗,被野狗噬腿而食,被當地的撿屍人救走。我昏睡半年,又養傷近兩年,待輾轉萬苦回到江左,才發現建康全變了天,唐夫人去世了,小娘子進宮了,傅家立功的人,從傅三郎變成了傅大郎……」
接下來的事便都清楚了,他當時還愚蠢地以爲是傅家人弄錯了原委,自投羅網去解釋,結果招至殺身之禍。
「爲何不找唐氏?」簪纓問。
「唐氏?呵,唐氏。」癱子咬牙笑了一聲。
沈階側身不著痕跡地擋了擋,緩聲道:「若我是周燮,沒親眼看到那個知情之人的屍體,不能安心。我會派心腹散到京城每個唐氏鋪面外,混成雜役,靜待一個瘸子上門,若來,便出其不意地挾持走。若因人多無法得手,也無妨,因爲此舉意不在擊殺,在驚弓,只要讓那知情者知道,外面有天羅地網等著他,讓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一個人,便足夠了。」
癱子白了沈階一眼,恨恨道:「這位沈小郎君真是善推人心,揣測得分毫不差。」
他從傅府門口被打斷右腿趕走當夜,在棲身的棚戶中,便險遭刺殺,幸好當夜無月,他又因養腿傷而俯臥,殺手將他的右背當作左胸,刺了兩刀而匿。
他僥幸不死,換了個乞丐住的茅屋,苟延殘喘地養傷。等幾個月後,再想去找唐氏的人說明真相,未等到得唐氏鋪前,便發覺店前有人影鬼祟,左顧右盼仿佛在找著什麽人……
「我終於想明白,傅家這要趕盡殺絕,當時傅家二爺已成中書令,勢力何其廣大。京兆府外有鼓,我敢敲嗎,京城八門有守衛,我敢逃嗎,唐氏坊門大開,可我敢進嗎?
「我看見的每一個人都覺得是傅家派來害我的,我還敢找誰……」
「傅某不曾……」傅驍徒勞地辯解。
這些事,他指天發誓今日是第一次聽聞,但解不解釋,又有何區別呢,他母親做下的惡事,與他做下的,又有何區別呢。
傅驍只覺前半輩子都白活了,他無法想像,母親和周燮,怎麽會喪心病狂至此。
癱子箕坐在地,邪笑一聲,「那之後我就想開了,去他娘的忠義,去他娘的昭雪,和老子有狗屁關係,我啊,不過是賴活一日是一日罷了。三爺倒忠義,他落得什麽下場,我一心想爲舊主鳴冤,又落得什麽下場!
「我那日便在心裡發誓,這件事,我一輩子爛在肚子裡再也不提。就算有朝一日,太子妃跪在我面前給我磕一百個頭求我說,我也不會再說。憑什麽她在宮裡享受榮華富貴,連自家老子怎麽死的也不在乎,我卻要受這份活罪!」
癱子瞪視簪纓說到這裡,眼目血紅,扯著嗓子用盡全力嘶吼:「沉泥埋忠骨,好人不得活!這狗屁世道一向如此罷了!」
褚阿良?世上早已沒有褚阿良了,只剩一個苟活半生的殘廢。
他的一句話,比方才口述傅子胥之死更傷人,簪纓的心一瞬被打透。
他的話,原也沒錯,前世她白活了那些年,竟然到死都對父親的死因一無所知。
若無今世。
「阿奴。」
仿佛有人在遙遠的地方輕聲喚她,那樣柔情,好像一蓬潔白柔軟的羽毛將她嚴嚴裹住,滌得淨塵世的一切肮髒。
卻應當,不是阿父吧。
簪纓眼前模糊,沒有回頭,沒有淚落。
她直視堂下一直裝死不吭聲的周燮,聲音冷得無情:「那麽當年你從北疆運回的屍首,究竟是傅容,還是我父。」
滿座之人皆心驚。
他們之前只顧著震驚憤慨,竟是忽略了這最關鍵的一點。
只有衛覦注視她的背景,一節一節捏緊了指骨。
周燮早已沒有進門時的淡定自若,抖了個哆嗦,「我……」
簪纓喝道:「我只聽真話!」
周燮最後的一絲僥幸也破滅,到了這會兒哪裡還敢不說實話,比指對天道:
「是三爺,是三爺!當年三爺中箭而亡,我背著三爺的屍身躲入廢墟,本是想帶回建康向唐夫人邀功……後方知,羯人破城屠殺放火,大爺在城堡中屍骨無存,三爺身上恰又穿著大爺的衣冠,我想……等棺木運回江南時,面目也會腐爛,不如……」
簪纓拔下頭上釵子衝向周燮。
她驟然發作,府堂上上下下的人都驚得一滯,來不及攔阻,少女手中的玉釵已狠狠紮入周燮頸窩。
「你怎麽敢……」
鮮血濺了她半袖,簪纓一字一咬牙。
所以,她這十五年,年年祭空棺,傷於阿父屍骨遠埋北地不得收時,阿父的棺槨,卻就葬在傅氏祖墳裡,受他人祭奠。
所以,這個人和傅邱氏,明明知道棺中人的身份,卻一瞞到底,任由她生不能盡孝,阿父死不得心安。
你們怎麽敢。
周燮慘然痛呼,簪纓目光木木地偏轉,才忽然看清,她手中的玉簪是小舅舅送給她的及笄禮。
她忘了。
她心中的淨土,也只剩這寸許長,今日還是被髒血污了。
連這最後一點乾淨,她也沒留住。
簪纓一時間氣得渾身發抖。
滿室闃靜中,她執利器發著抖的手忽被一片溫熱覆住。
衛覦右手穩穩把著她的右手,帶她,用力再度刺入周燮身體。
入肉的觸感分明,這次卻無血跡濺到簪纓臉上——她的雙眼被一隻修長的手掌遮住了。
男人的左手距她眼前三寸,沒有按實,於是簪纓清晰地看到他掌心的紋絡,乾淨淩厲。
繭子像一個個小小的年輪。
衛覦不說話,只是一下一下帶著她刺入該死之人的血肉之軀,又狠又穩。
周燮的身子早被兩個北府衛提起來固住,鉗著肩,堵著嘴,如一面靶子,任小娘子出氣。衛覦教簪纓如何避開人體的要害,卻能刺得人痛不欲生。
這種力道,單簪纓自己斷然使不出來,她在他的帶領下感覺到一種久違的、不,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她心中恨未消,衛覦便不停。
其餘人看著大堂中這重複而血腥的一幕,全然靜默,卻無人阻止。
李景煥看著那對男女親密依扶的姿態,心口窒住。
京兆尹作爲司刑官,垂下眼睛,只當無視。
沈階無言。
癱子望著灑在地板上的血沫,怔怔發愣。
江將軍咬牙背過了臉去,他家中也有女兒,他聽了方才那混蛋東西的話,都忍不住想上去殺他兩刀!
而傅家的幾口人,跪在地上,形如懺悔,陌生又悚然地看著眼前這個刀刀見血的小女娘。
直到簪纓筋疲力竭地停下。
衛覦方一腳踹開那個已經成了血葫蘆的人,輕輕鬆開少女柔若無骨的手。
他從她指縫裡掰出那枚簪子,在自己袖頭上隨意地正反一蹭,插回她髮間,又從懷裡取出一方帕子,將簪纓染血的手一根一根仔仔細細地揩淨。
期間,他不說什麽哄慰人的話,只是挨身,給軟軟的她靠著。
簪纓也不說話,手在衛覦手裡任他擦弄,眼睛還冷冷望著地上的血人,再慢慢移目,看向邱氏。
邱氏真是被她方才的瘋樣嚇到了,視線相撞,害怕地避開眼神,胃袋裡中擰著勁兒欲要嘔吐。
「好了。」
衛覦擦拭完,鬆開她的手,仿佛寵溺的長輩洗淨了貪玩孩童手上的泥巴,讓她接著去玩的語氣。
簪纓看他一眼,眼瞼發酸,很快忍住。她環顧一周,轉身向沈階走去。
邁開第一步的時候她腿有些發軟,定了定,穩住心神走到沈階身邊,疊手向他福身。
沈階回以長揖。
簪纓接著又走到癱子面前,在癱子複雜的眼神中,屈膝跪地,雙手覆在額上向他拜行大禮。
「多謝先生爲先家君所做的一切,簪纓含愧,拜謝先生,銘感五內,千萬千萬。」
衛覦碾了下靴底,很不願意看到地皺起眉心,卻沒有攔。
褚阿良方才口出憤懣之言,然而此時,他惶然地看著那一半雪袖,一半紅袖如兩片雲扇鋪展在他身前的地板上,而自己正以腳底心對著小女娘,聽她嗓音輕軟,心中大慟,觸電般用手抓著兩條腿往後拖。
他想去扶人,又彎不過身,想說什麽,胸中塊壘堵得嚴實,最終,竟是淚流滿面。
簪纓俯首叩拜的身姿多停留了幾許,起身後,又一步步走到邱氏的面前,蹲下身。
邱氏望著這小女娘髮間猶然帶血的獸頭簪,身子連連往後蹭,生怕她給她也來上一下子。
然而退路卻被看守的北府衛堵死,退無可退。
「阿、阿纓,祖母不是有意的,你原諒我,祖母給你賠罪、給你賠罪……」
簪纓頭一次在這個人的眼裡看到如此濃重的驚恐,她漆黑的雙目深井無波,輕聲道:
「怕什麽,我嫌髒。」
她只是側頭在邱氏耳邊說了一句話。
下一刻,邱氏不知聽到什麽,無比淒厲地叫喊一聲,接著竟是薅散自己頭髮,紅著眼連聲道不,手臂亂揮。
離得最近的傅則安神思已近淩亂,下意識喚了聲「阿纓當心」,擋身護在簪纓身前,被一爪撓破了臉。
同時李景煥心急道:「阿纓!」
衛覦旋即將人拉到自己身後。
那邱氏卻還沒消停,對著自己的心口又捶又打,又哭又笑,看見傅則安,便捧著那張臉哀嚎「我兒阿容」,模樣十分疹人。
她瘋了。
她被簪纓的一句話,說瘋了。
那種哀淒震耳的哭叫聲,非言語可表,衆人望著眼前的場景厭惡地皺起眉。
這卻還沒完,衛覦漫淡開口:
「周燮,給他止血治傷,選個良辰吉日,此人活剮。
「傅氏女,下獄,等高辛氏族長來認人。
「江離公子,你餘生若再敢從嘴裡道出她的閨名——」
他的面孔對著傅則安,眼鋒卻後瞥太子,「我便割掉你的舌頭。記住,我說到做到。」
「至於你們一家子,」衛覦垂眸看著一地醃臢物,「傅氏祖墳風水不好,該動一動。小娘子若想遷出三哥的塋塚,等著人去刨動鬆土,小娘子若不願驚動先人,那麽墳地裡其他的傅氏屍骨,就都揚了吧,讓京郊南麓仙鶴觀變成三哥的獨塚。」
他三兩句話,便要刨一門百年世家的祖墳。
堂中人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大司馬怒了。
他不再是十年前那個悲喜形於色的少年,他的怒火不再催得天崩海嘯,而是泰山壓頂靜得離奇,輕描淡寫灰飛煙滅。
「活著的更好辦,嶺南風景好,一家子同去吧。他日與庾家人枯骨相伴,見到十殿閻羅,莫忘報我衛覦之名。」
簪纓目光閃動,輕輕牽住他長袖的一角。
衛覦回手未回頭,粗糲而暖熱的掌心裹住幾枚冰涼的指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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