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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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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17:50: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月兒漸漸西垂,夜將盡,一天中最黑暗最寒冷的,便是日未升起的這一刻。

夜梟咕啼,碧山院裏眾人皆在熟睡,連在寢殿外值夜的宮女也在打盹。

在宮燈幽微的光線中,霜曉天突然張開眼眸,敏銳的肌膚傳來不對勁的情況,讓他低頭查看忽然冷去的身子。

寢宮裏火盆日夜不息,還有上好輕暖的麾被,溫暖得讓他薄汗,但懷裏的朱煙由暖至冷寒入冰,不過眨了幾眼時間。

突地,她縮緊了身體,像只受傷的小獸,仍在睡夢之中,但貝牙卻咬住了菱唇,鮮血滴下的同時,也溢出了囈語。

「好凍……小煙好冷……是嬤嬤,小煙好冷好痛……」朱煙虛弱地說道。

霜曉天不言不語,眼神卻凝注了精神。突然聽見紗縵輕搖之聲,抬起了眼眸,原來是英聞聲忙走進來,他以指封唇,要心急的是英不可出聲。

他要等這毒徹底發作!

半盞茶後,霜曉天將顫抖得如秋風中落葉的朱煙翻成趴覆姿勢,撩開她的發絲,小小的背上近頸處,刺目如青蛇模樣的猙獰突起,正向下往她心口竄去!

日時他檢查是隱隱紅線,現在卻是青線,著實古怪至極。

「這毒奇特,當年怎麼救活她的?」霜曉天問道。

是英忙走上前,她日夜服侍朱煙,也是第一回見到藏在她發後之景,大吃一驚,便將往事全盤托出。

「當年有個失寵妃子,不知從哪里弄來了藥,趁來探視,將藥喂給甫周歲的小小姐。待大小姐發現,小小姐已斷了氣,她拿出龍家秘藥九龍起承丸塞進她的嘴裏,小小姐突地喘過一口氣,接著昏迷、高燒、冰冷什麼都來,日夜哭喊了百日,後來人是活了,身子卻殘了。」

霜曉天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這毒是極陰寒之毒,九龍起承丸乃至剛至燥之藥,互沖卻沒能消除,白天她雖在火裏,還算好過,夜裏藥性壓不住陰毒,這毒便複又吞蝕她的生命。

「九龍起承丸雖救了她,卻也增加此毒的複雜度,一熱一寒彼此互折互沖,毒性會改變,不過,能和九龍起承丸平起平坐的毒不多,四川唐家的問黃泉、異性生的冷癡笑忘散、苗族殷家的斷魂丹、桃花仙子的七步毒……」

霜曉天還在思索沉吟,手卻自己動了,拿來玉匣一掀,幾排大小不一的銀針閃閃發光。

他撚起針,也不多想,便朝幾處穴脈紮入,穴位被封,那猙獰未再擴散,可卻浮腫了起來。

朱煙猛地打擺子,椎心之痛讓她清醒,一看見霜曉天持針,驚惶的她便轉往是英,無力地想要逃離,卻被男人無情地抓祝

「是嬤嬤救我……小煙好痛……啊呀!啊啊!」

朱煙的話語斷在霜曉天不間斷落下的銀針裏,她不停尖叫著,淒厲得讓人不忍聽聞,響徹整個碧山院。

可是霜曉天並不心軟,繼續將小女孩按在腿上施針,臉色未變,頭也不抬,只知認穴而已。

是英不敢阻止,卻不能不心疼。「霜公子,小姐她很痛苦呀……」

「婦人之仁只會讓她更痛苦而已。」

「那我該怎麼辦?」

「速去準備一只能將她完全浸進去的銀桶,若無銀器,銅器亦可,注滿熱茶湯,在下方加熱,加入三盅煎好的柴胡桂姜湯,還要加入兩劑香蘇散,我要先為她趨寒逼毒!」

是英聽了,忙沖去發落。

朱煙又是疼又是寒,痛苦讓她失去了理智,背後落針讓她瘋狂,張嘴便往霜曉天腿上咬下,牙關鎖死的同時,男人的肌理也破了口,鮮血由原本的緩滲轉為大肆漫流。

霜曉天眼一瞇,卻沒移動半分,放任朱煙死命噬咬,穩定地抽出她身上幾處銀針,改落其他穴位。

「啊啊!嗚哇……」

突地,朱煙口中腥甜,胃中一陣翻湧,全身都在爆炸,她忍不住撐起身子,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黑色血霧,而後身子一軟,昏了過去!

霜曉天緊接住那墜落的瘦小身子,見到她滿臉血污、眉緊眼斂的苦楚模樣,雪封冰凍的心中驀然有一處消融了、崩落了。

他明知不妥,但還是伸出手為她抹去污痕,露出如斯完美卻沒有血色的臉蛋。

在神智不清之際,閉著雙眼的朱煙,有著牙痕的雪白唇瓣嗡動了下,小手伸了出去,以幾不可聞的聲音喚道:「娘……爹……小煙好害怕……」

霜曉天聞聲渾身一震,她不是喚是英,也不是喚父皇、母妃,而是喚爹娘。

這細聲叫喚翻開了霜曉天塵封在心中的故往,他也常這麼哭天喊地叫爹娘--

他兒時也是個多病的孩子,爹娘為他請了師父醫治,日夜不休守在床邊,握緊他的手,要他別害怕。

霜曉天眸光千流萬轉,心一橫,放縱自己握住了朱煙的枯乾小手,不能明白胸中的難受。

看遍各種病患,他從未覺得他們可憐,少年那一段悲哀的遭遇,已經讓他冷酷無情了十五年:沒想到今日重又憐憫心動,卻是為了至仇之人!

就當是可憐這個沒爹沒娘在身邊的小孤女,她不過是個孩子,和他兒時一般生著重箔…

「別怕。」霜曉天低聲說道。

正在此時,是英帶著人將銅桶抬了進來,他忙放開了手,改往她的背和膝後伸去。

霜曉天抬抱著朱煙走下床,將僵直的小人兒放進熱桶裏,鼻子以下全浸在藥汁中,吩咐說道;「將那床收拾收拾,要小心那血有毒,別碰到,但要留著,我要驗毒。」

是英見狀忙命人處理,然後走了過來,明眼一望,便掏出了方帕子。「霜公子,你身上也沾到毒血了,還有腿上……」

霜曉天取過帕子幫自己擦拭,在自個腿上紮了針,便又調理起昏迷的朱煙。

不知不覺間天亮了,光線透了進來,也射進霜曉天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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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本宮快吐了。」

吐出一聲咒?,朱煙長長眼睫?了?,一對清明的眸子還像在夢中一樣。

她看見霜曉天正在看書,冷冷的眸子一閃,便摸了摸她的額首,好溫暖、好溫暖的手,輕輕搭在她頭上。

他不像一般人,他實在太過俊美了!真奇特,他的輪廓好深好漂亮,她沒見過有人的五官能這麼誘人……

耳邊有泠泠水音,她低下頭細瞧,她趴在溫泉沐池裏,整個身子枕在霜曉天的胸膛上。

清澈透明的泉水之中,她和他的肌膚重迭在一起,兩人的膚色在水面上的白皙,水面下的卻十分紅潤。

不知為了什麼,在視覺上,有一種情色的、禁忌的感覺傳來。

記憶中,她昨晚好像發病了,可是,她現在身體好輕盈,除了因為水波蕩漾而泛起的昏眩感,她身體沒有不適。

沒有沉重如注了鐵般的四肢,眼前沒有模糊成一片,每一口呼吸也都順暢,嗓子裏沒有讓人作嘔的氣味,太陽穴沒有鼓漲,骨頭和肌理也不疼了,空蕩蕩的胃需要進食;若是真發病了,這些都是絕不可能的情況。

看著一個小女娃迷迷糊糊,還真是有趣!看她一下瞧東、一下看西,好生疑惑的樣子,不復昨夜那要人命的病容,霜曉天忍不住松了口氣。

與其看她痛苦的模樣,他還情願見她驕蠻使性的樣子。

雖然,這些在理智上都是不被准許的感覺,但他選擇忽略心底的責難,因為在心情上,他已管不住自己了。

他從不是那種見到病人得救會自然欣慰的醫者,然而面對朱煙時,卻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情緒。

「沒有發燒,很好。」霜曉天矜狂地說。

清朗的男性聲音,讓原本昏昏沉沉的朱煙徹底醒來。咦?那不是夢,她昨天是真的發病了!

她倏地在霜曉天身上撐起,感覺身體還有點力氣,而不是半分氣力也無,她開心地笑了。

生平第一次發完病後,她沒有快要死去的感覺,她覺得自己舒爽得很!.

「我病好了,是不是?」朱煙狂喜地問。

看著漂亮娃娃傻乎乎地追問,霜曉天暗暗有些不舍,但還是直白地搖了搖頭。

他只是將人從黑白無常手上拉了回來,可那毒太神秘,日光一出便又躲回她的骨子裏,任他如何扎針都不再有反應。

而床上的汙黑毒血,也全變成鮮紅血液,這詭毒潛伏太久,恐怕起了變化,驗毒成了難上加難。

這些稀世劇毒本來就珍奇,連那擁毒之人都貴重使用,毒性病徵本來就不齊全,她中的毒又藏了起來,若不拔根除去,怕這小女娃還得再受一段時間的苦了。

看她開心的樣子,讓霜曉天也難以再冷漠下去,但他仍佯裝冷淡地說:「暫時保住?的小命而已。」

怎料朱煙一聽,仍綻開一個嬌軟至極的笑臉,比陽光還要燦爛!

「我居然能逃過一回,只要有你,我必能次次死裏逃生!霜曉天,你真是個神醫!」

她早就不抱希望了,根本沒想到能再清醒,特別是昨天奇痛無比,加上針落時的煎熬,她以為她死定了!沒想到她還活著,應該是有希望!

瞧朱煙興奮的模樣,霜曉天也染上了她的快樂,但又想起只要這毒不根除,她還是會為這毒所苦。「這毒還會再發作。」

朱煙聞言眸淡,但瞬間又亮起,滴溜溜地在霜曉天臉上一轉,而後傾身在他頰上啄吻一下。

臉上一陣香暖,卻像電流流過,霜曉天吃了一驚,用力推開朱煙。

小少女摔回水池裏,臉上仍是一副開朗模樣,和兩人初相見時她笑中帶愴的模樣完全相反,她是真誠開懷,不是故作不在乎生命的笑容。

「你會再救我的,霜曉天,只要我有了你,我為什麼要怕發作呢?為什麼要怕死呢?」朱煙有恃無恐地以問作答。

她搖搖頭從水中起身,一個不注意,太過自得意滿,氣力不濟便向後傾,還是霜曉天眼明手快將她給撈住了。

朱煙又給了霜曉天一個贊許的笑臉,霜曉天見她表情有種深深的依賴,一個念頭躍進腦海,心頭一痛,眸光一冷,手便狠心放開,讓小少女又摔回水裏,然後轉過頭,快步離開沐池。

朱煙坐在沐池裏,看著霜曉天的背影發笑。太好了,她不會死了!

她的心裏漲滿感動,霜曉天一定能救活她的,他會給她生命,讓她順利活過十五歲!

真是太棒了!好難想像她還有很多日子可以快活,還能體驗更多不同的事情,更多她歎息著放棄、不去想的事情,她的未來不再是夢。

常人所擁有的平凡未來,她不需要再羡慕,她也能夠擁有了!

更棒的是,救她的人是霜曉天!

她太震驚,太過難以承受,不過短短一天,他的出現便扭轉了她的命運、她的心情。

她不信前世來生,也不信陰司鬼神,但她發自內心的感謝著,在冥冥中安排霜曉天來到她身邊的機緣,無論那是什麼,她都願意跪下膜拜。

「哎呀!霜公子,你怎麼走了?小姐,?醒了!身子覺得如何?」

是英端著湯藥和霜曉天擦身而過,還沒來得及細究他的臉色,便看見朱煙在水池裏精神飽滿的模樣。

從沒見過小姐這麼生氣盎然,激動的眼淚都快噴出了。

朱煙一見是英,用力向前飛撲,是英連忙放下藥接住她的身子,她童真的笑臉,像朵鮮黃色的太陽花。

「是嬤嬤,小煙覺得好好,手腳也有力氣,都不會疼呢!」

「那霜公子真是活神仙降世,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了得,他真是厲害,我從沒如此舒暢,是嬤嬤,我肚子好餓,想喝?熬的老鴨粥,還想吃小登糕。」

「好好好,我這就讓膳房去備,小姐先把這碗藥喝了,霜公子之前交代我去煎的,說能祛寒補身,沒想到小姐這麼早就醒了……哎呀,小姐,這藥燙嘴,?喝慢些……」

朱煙心一開,連平時不肯碰的湯藥也乖乖捧起猛灌,看得是英滿心歡喜,忙在心裏感謝上蒼。

待朱煙喝完,察覺藥湯苦澀難耐,雖皺著眉頭,還是努力強自微笑。

「以後,我都會乖乖喝藥,是嬤嬤,真對不住?,忍受了我那麼多半死不活的醜樣。」朱煙發誓般地說道。

此時的朱煙湧起強悍的求生意志,她不想死,她想要活下去,這副破敗的身子將有起色,她活著有好多事可以做,但她意外發現,她最想和霜曉天在一起!

朱煙的笑始終掛在臉上,望著霜曉天消失的方向,她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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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手抓了件宮女們備的衫袍系上,霜曉天冷面如常,但腳下停不住的步伐卻像在逃命似的。

直到走到花園中,清朗閣已完全被人造山水擋住,他才倚著柳樹,頑長的身子滑落在地,總是冰冷的眼神像燃燒般望著天空。

朱煙的笑臉,就像高掛的太陽,是那麼熱切,彷佛他生命所需,一旦沒有那光,世界便陷入黑暗,完全毀滅。

可是,排山倒海的陰暗記憶,卻一幕幕衝擊著他的神智。

很小的時候,他總帶著並托著腮,坐在校練台的毛楊上,在熱辣的陽光下看著校場裏的士兵試練比劃,幾個年青的男子練完功,放聲笑著跑來,將他抱起丟上天去,他開心得大笑,叫著大哥、二哥、三哥……

然後,師父首度來到將府,慈祥地看著年幼的他,要爹娘舍他出家;在家裏的人大驚失色之下,師父不語離去……

家裏的男人們精通百般武藝,鐵皮剛骨墨衣裳,只有他一個白瓷娃娃,穿上一身黑衣,說什麼都不搭調;可大夥抱著哭泣的他,要他別擔心,將來長大了,也會變成像他們一般強壯……

而後他幾乎病重不治,師父二度到來,他不再要爹娘讓他剃度,說了幾句話後,便悉心幫他醫治……

三年後,他恢復健康,可惜他筋骨不強,不是習武的料子,爹爹送他到浙江大儒--方孝儒長子方中憲所興的學校裏讀書……

沒人料到,身為武將之後的他,居然會讀出興趣,一連參加了童試、鄉試、會試、殿試,過關斬將、氣勢如虹……

兵部尚書陽家的四公子,以十五歲年少,在金鑾殿試中取中了榜眼,授翰林院編修,世人稱作神童:同時,燕王朱棣以清君側之名興兵,花了兩年時間攻到應天府,另一支軍隊攻擊北方,守著山東的爹爹,哥哥們,敗戰之訊傳來

十五年前,京城城破之日,師父第三次出現在他面前,拿著爹爹的斷劍、娘親的碎玉佩、哥哥們的墨發帶,要他依親人遺命,盡速跟著他離開。在往長白山的路上,他聽見陽家被滿門抄斬……

知道爹爹忠心不願投降,被投進油鍋而死,全族也被減絕,只有他大難不死,從那天起,他便隱姓埋名,以「霜曉天」之名活了下來。他的新名意謂全家冤仇未雪,正如滿天冰霜……

他忘了儒學經文,全心學習醫術,他學得極快,極好,如有神助,師父卻為了他的天賦歎息……

他明白師父要他忘記仇恨,要他行醫濟世,渡眾人苦難,可他真的忘不掉;師父也歎自己放不下他,這個執念過深的徒兒,是他前世欠的,他今生得引領他……

而後十來年過去,師父也死了,臨終前,師父慈祥地看著他,要他答應他最後的要求,他應了……

在長白山上又待了兩年,兩個少女帶著兩具半死不活的傷者來找他,他知道其中一個少女就是師父遺命中的龍海兒,他跟著她下山,只因為師父交代,她會引導他,到他的命運之處……

在龍家船隊和瀧港又待了兩年,龍海兒要他到這碧山院,他終於明白師父臨終的遺言究竟是什麼意義。

師父撫著白眉,和氣地說要他早些放下仇恨,否則,當命運到臨之時,他會痛苦不堪,亦會讓他命定之人如置煉獄。

師父說,每一個人來到這世上,都為了不同的目的,每一個人在選擇是否出世之前,老天爺會告訴他,將來會有什麼樣的未來,若他心甘情願,才會來到這世上。

而他在下世前,已選了他將為命定之人而活,一步一步走向她,這種種歷練,都是註定好的。

他當時冷冷一笑,不認為他還能更痛苦,也不在乎他人的痛苦,當時的他,沒想到自己最後會來到皇家行宮,遇上六公主朱煙。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她是至仇之親生女兒,和他該誓不兩立!可他的心卻亂了……

的確如師父所說,師父預見了他停滯的情感又再度被啟動了,看見她嬌笑之時,他突然有種難以遏抑的感覺。

當她眸光蕩彩,天真地啄吻他臉頰時,他的心室不安顫動,像是嚴重的心疾一樣。

天哪!他昨天還想殺了她,今天居然已經忘記殺意了!

當意識到朱煙是師父口中的人兒之時,他狼狽地逃開了,但人逃到這裏,心卻懸在她身上。

心情起伏沒有道理可循,情緒來得既強且快,他被感情的泥流卷住,為了這種巨大的改變而進退維谷。

師父的預言從未出錯,他也敏感地感應到,未來他必會被她牽著走,將會因為她而改變得不像霜曉天。

他一定要是霜曉天,因為他抄家之仇未報,他生命中密切相關的五百多條人命全部消失,他的過去也被抹殺,所以她是大明公主一事,他不可能視而不見!

但未能警覺,卻已發生;明知此山有惡虎,他不該向虎山行,可他該怎麼辦呢?

師父說他們的終局是天機,而凡人不該知道天機;他現在饑渴地想問清楚,因為他好困惑、好矛盾。

為何是身為公主的朱煙?為何上一代結下了天大的仇恨?

太多的為何沒有答案,起因於他選擇了這麼可怕的命運下世。

該怎麼面對如此不堪的情境?怨慰的同時,他清楚自己無法再淡然處世,他的心開始跳動。

只因為她的笑正如太陽,普照全世界,無所不在,而他--

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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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17:50:1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轉眼間,一個半月過去了。

春天宣告結束,夏季展現無邊風情,也將氣溫一舉往上升,永樂十五年的夏例常開始,卻異常炎熱。

像從春天一路加溫一樣,過了穀雨,還未立夏,相思樹便開滿了黃色的小花,整個碧山院裏花香漫野。

園子裏的櫻桃雖因酷熱而減產,卻有大量鮮甜的桑椹可直接採食,為了幫公主補血益氣,全被霜曉天吩咐給采了下來,作糕、制餅、釀酒、醃成蜜餞,備了一整年的量。

等到了芒種,今年的梅雨卻不豐沛,熱得讓人難耐,連碧山院這避暑行宮也一樣燠熱。

過了大節,公主雖又發作了幾次,但不添病,反倒有起色,行宮裏的人們都在心裏感激那神仙大夫。

如同往常,天方灰濛濛亮,翠鳥初啼,眠蟬剛鳴,朱煙的嬌喚聲便又響遍碧山院裏裏外外。

「曉天,你在哪里?」

「我要生氣囉!快出來,曉天!」

「曉天、曉天!我在問話耶,回話呀!」

只見一個披著紫色紗衫的小少女,揉著惺忪雙眼,尚未妝飾,散著烏亮青絲、蹬著小睡鞋,「咚咚咚」元氣地四處奔跑著。

後方跟著的一串宮女早習慣了,捧著櫛沐銀盆、手巾靶鏡、香膏皂子、紫姜醒神湯,和公主頭面衣裙等物,跟著主子一起跑。

沒法子,霜大夫每天日頭未升,便神不知鬼不覺地起身,以采藥為名離殿,她們哪攔得住他?等公主起身,見應睡在身旁的男子又不見了,必是著急尋找。

待找著人,那霜大夫肯定一心只顧采藥,公主說什麼也不會先回通朗閣梳洗,她們只好帶著各色工具,為在一旁靜靜等待的公主梳頭洗臉、著裝佩戴。

十天中有個八天,連早膳都是是英帶著人從膳房抬過來,讓兩人在後山用膳。

公主在行宮裏寂寞慣了,又加上霜大夫是華陀再世,讓公主漸漸恢復體力,所以公主自然而然依賴著他,成天偎在救命恩人身邊。

六公主任性妄為,而霜大夫性情乖張古怪,雖然男女之防不能大意,但是宮中三天兩頭傳來皇上聖旨或離皇妃懿旨,准他任意行走,也不必遵從皇家規範,只以妥善醫治公主身子為最要緊,其他什麼都不用顧慮。

而他確實讓公主發作的頻率降低了,六公主天生肖母,仙人一樣的俏臉紅潤,雖然時間尚短,還不太明顯,但原本枯柴般的身子卻稍稍豐腴了些。

兩盞茶後,朱煙喘吁吁地在後山一處林蔭裏,尋到了正低頭拔不知名藥材的霜曉天。

一身極襯的立領白袍,隨性以玉環束發,陽光穿過了樹葉,像金粉一樣敷在霜曉天的冠玉面容上,整個人閃閃亮亮,好生讓人看迷了眼。

近來,一看不見他,她心裏就急;待看到了他,她心裏就歡喜。

朱煙粉雕玉琢的小臉揚起紼豔的笑容,原本嗔怒的心火也平了。

知道他正專心凝神,不想擾他,她款款落坐在宮女們抬來的紫檀荷花椅上,任人在她身上動作,一對杏眼寸步不離地瞅著他,有些驕、有些霸道,還多了分媚。

少女的心思亦有點亂、有點迷茫,還多了種甜。

哎呀!她不想又弄丟他了。

待著裝完畢,霜曉天也正好昂首站起,朱煙跳了起來,踱到他的身邊,繞著他轉呀轉,立起眉眼佯怒,小小手指用力戳在男人胸膛上,不准對方忽視的恐嚇意味濃厚。

「霜曉天!你又偷偷跑出來了,我昨兒個說的話,你都忘了嗎?」朱煙故意問道。

霜曉天瞥了她一眼,便繼續走著,小少女只好跟在他身旁。

「喂,我是個公主耶!你不能老不把我當一回事!你說說,今天我有沒有好看一些?不准你再把我當塊肉而已囉!」朱煙嗔道。

耳邊吱吱喳喳的,從朱煙單方面講和之後,霜曉天幾乎沒有片刻寧靜,小少女天真屬漫、口無遮攔,可他不覺得惱。

一點也不覺得惱,所以才更讓他煩心,讓他有很深的罪惡感。

連要繼續恨朱煙都後繼無力,她身上有一種魔力,讓人內心柔軟,雙眼離不開她,心底翻湧著狂亂的、暴烈的情感。

他的心情很複雜,所以他索性成天避著她,沒想到她卻不放過他,連醞釀恨意的時間也不給他。

見霜曉天維持一貫的淡漠,朱煙突地勾住他的手臂,不顧穿著宮造金絲繡花蓮鞋,腳後跟直接卡在泥土裏,以行動制止了他的移動。

男人受到牽制回頭,劍眉一緊、眸光一凜,再度被逼著開口,「這是在做什麼?」

見男人終於投降回應,朱煙咬著菱唇一笑,眼神裏好是傲慢,半晌方啟聲,卻是不答反問:「你忘了和我說什麼?」

霜曉天眉頭皺得更緊,他弄不懂這六公主,日日夜夜纏著他,好似無賴又像磨人精,唯一清楚的是,從他第一回救了她之後,她便十分友好。

鮮豔美麗的笑容,毫不吝惜地在他面前綻放,像強烈的陽光射進他的心中,讓他昏眩,幾乎站不穩身子。

「我?」

「對呀!就是你,不是你還會有誰?霜曉天,你忘了一大早起來要和我說什麼?」

「我不是太監宮娥,不需要向?請安問好。」

「你幹什麼口氣這麼差,還瞪我呢!我也沒有要你問安呀……算了,我大方點,霜曉天,我的早安呢?」

「……」

「喂!別人和你打招呼,你怎麼可以裝沒聽到?不准你走!」

「……」

「我說不準走嘛!不要仗著一身蠻力,我拉不動你……你不要走!」

「?省些氣力養命。」

「我不管!你和我說早安,我就收手……我快拉不動了啦!我說不準你走……」

「?拉得動就拉吧!」

「霜曉天,你欺人太甚……」

「是?太自不量力,早晚傷了筋骨,放手!別逞強。」

「我……才沒有……逞強呢!呼呵……呼……停下來嘛!」

「這藥采下來要趕快處理,我沒空陪?玩要。」

「藥讓人呈上來就好……你又不必自己采……呼呼……」

「霜某人習慣自行撿選處理。」

在平緩的山坡上,霜曉天冷著臉,一個勁地走著,身後拖著個小少女,一路拌嘴個不停,狀似感情不好,實則十分親密。

尾隨的宮女們忍不住,齊掩著嘴微笑。

朱煙拉著拉著,氣力不足,正要鬆手,卻又心有不甘。他老欺負人,她偏要他看著她!

「你很不講理耶!」朱煙口不擇言地喊。

聞言,霜曉天的身形步伐頓時停下,徐徐回過頭,眼神含著星火。好一個含血噴人、做賊喊抓賊、架詞誣控的嗆姑娘!

被別人這麼說他還不惱,被這個不講理、世上第一蠻橫的朱煙胡說,他真惱!

朱煙一看,給了個讓人想砍死她的任性表情,偏又美得不可方物。

「你總算看著我了,真好,呵呵!」朱煙甜甜笑道。

雖知中了她的計,但霜曉天壓不下這口氣。

「霜某人不講理?這話有失公道!」霜曉天冷冷說道,語尾不自覺地上揚。

哎呀呀,又惹霜曉天生氣了……管他的!他正看著她呢!真好!

「公道?本宮說的話就是公道呀!」朱煙千嬌百媚地說。

霜曉天為之語塞,一拂袖便邁步,朱煙笑嘻嘻地又追了上來。

「哎呀!有人氣度真小,知道自己站不住理,掉頭就走呢!」

「……」

「霜曉天,你真的生氣啦?」

「不敢。」

「別生氣嘛!好大夫、好曉天,我一大早醒來沒有看到你,很擔心你會出事耶!」

「這碧山院銅牆鐵壁,何事之有?」

「天有不測風雲耶!所以你明天別偷偷起身,等我嘛!我要看著你才覺得心安。」

「霜某人謝過公主垂青。」

「咦?你剛喚我為公主了!我不是肉了,對不對?」

「……」

「喂,你又不講話,你可不能出爾反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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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路吵吵鬧鬧,度院穿花,回到了通朗閣。

偏殿的小花廳裏,是英正在看人擺膳,聽聞那聲,命人將兩人請過來用早膳。

不多久時間,只見霜曉天優雅地走了進來,手上正掛著她心心念念的小姐。

減省了公主級的例膳,是英準備的都是朱煙愛吃的東西,滿桌子精巧的小點、小盤堆了各色清淡菜肴,還有補血黑糯米粥。

「小姐、霜公子,你們總算回來了,肯定是餓了,趕快坐下來用早膳吧!」是英殷殷勸道。

霜曉天正要謝坐,卻被朱煙拉著直接坐下,小少女笑看了是英一眼,哇哇叫道:「嬤嬤也坐呀,我好餓唷!」

朱煙雖然身在皇宮,可打小被是英養大,多少有點龍家人大度作風,看這碧山院並非規矩嚴明而有些自由奔放,便可以知道。

是英也未多言地坐下了,為朱煙添了粥,看著霜曉天只撿素菜,眼中有道精光一閃而過。「霜公子,看您的五官不若漢人,應是色目人吧?老身為您備回民飲食可好?」

霜曉天沒有回答,仍是靜靜地用膳,內心卻突地一跳。

他的母系血脈是漢族,他也不像哥哥們粗獷,沒想到是英居然一直在留意他,還發現他的外族血統。這婦人外樸內深,不可不防!

朱煙一聽,被勾起了興趣。「色目人?難怪你生得這樣好,一點也不像漢人,我聽海兒姊姊說過,你們吃的肉要經過可蘭經文持頌,對不對?」

見霜曉天眸色低垂不語,是英倒也沒有再追間。罷了!他有難言之隱也就算了,見他沒有加害小姐之心,她不如就張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見對桌兩人齊都靜默,朱煙好似也明瞭了些什麼,眼睛滴溜溜地在他們身上流轉。哎呀呀,霜曉天的過去恐怕很複雜呢!見是嬤嬤特意刺探,讓她突然警敏了起來。

霜曉天是個神秘的人,他從不提自己的事,可一言一行之間不脫禮出大家的款數,在江湖傳聞中,聖心老僧是個神人,他能成為他的唯一弟子,必然有段不為人知的過去。

以這種種跡象看來,他絕非一般凡夫俗子,但他閉口不提自己,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好奇心像細藤,纏繞勒住了朱煙的心。

「藥湯煎好了嗎?」突地,霜曉天問道。

這一問嚇忘了正在朱煙腦中轉的事情,她急急放下碗,小嘴瞬間閉緊了。

「好了,煨在暖盆裏。」是英答道。

今兒個的藥他另加了一味,有點不放心,霜曉天又開口。「是嬤嬤,可有記得加二分的黃柏?」

「加了、加了,沒敢忘記霜公子的吩咐。」

黃柏?她沒聽錯吧?她不敢說她久病成良醫,可吃了十多年的藥,她可是知道黃柏和黃蓮並稱二黃,都是苦的!

朱煙忙是搖頭抗議,可是英無視,霜曉天也裝沒看到。

「餐後讓朱煙喝下。放心,今兒個的藥是甘的。」霜曉天淡淡說道。

前頭那句話對是英,後頭那句對朱煙,意思便是要是英逼朱煙喝藥,他不負責這燙手山芋。

朱煙一聽,皺緊了細眉。「我可以原諒你直呼我名字……但你都說藥是甘的,可喝下去全是苦的,我不想喝……」

「良藥苦口。」

「良不良我才不管,成天喝很痛苦耶!」

「小姐,?不是說過,?會乖乖喝藥嗎?」

「是有說過啦……可我能不能放一天假呀?」

「不准,這藥不可以斷,?的毒……」

「好啦!霜曉天你別念了,我聽了一萬遍,耳朵都要長蘑了。」

朱煙說完,無奈地又捧起碗,瞟了霜曉天一眼,正好迎上他直勾勾的眸光,胸口一陣暖流流過,但臉還是縮成一團,像個白胖胖的小包子。

唉!還是乖乖的喝,不管是再難喝的藥,都認命吧!

見朱煙不再掙扎,霜曉天的心突地開了些。

看她委屈的模樣好生可憐,他也知道藥不好吃,但得先紆解起承丸的功效,好讓那毒性單純些……

「喝完藥可以喝點桑椹釀甜口,順便降降體內起承丸的燥熱。」霜曉天脫口說道。

朱煙一聽,又噘了下嘴,方才笑開了臉。

內心卻忍不住想到,又苦又甜,正符合她心情的滋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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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起雲流,日落月升,碧山院被夜色所包圍。

入了夜後守衛交班,院門落鎖,封閉所有對外的門戶。唯一有亮光之處,便是通朗閣內,無處不點著燈,好似白畫。

待殿宮內眾人退出之後,朱煙深吸口氣,望著眠床上卷著醫書閱覽的清爽男子,輕咳了一聲。

霜曉天聞聲抬眸,見是英和宮女都出去了,而朱煙站在妝台前,媚眸勾瞪著他,他脫去外衣,同時也伸出手。

朱煙嘀咕了聲,褪下單衣罩衫,只著貼身衣物,緩緩走到床前,不過十來步路,舉步維艱,小臉更是飛紅。

看著男人的自然模樣,小少女心中暗恨。

真不曉得霜曉天是真不在意,還是她太沒有姑娘味道,她明明難為情地好比妃子來侍寢,他卻臉不紅氣不喘,太讓人不甘心了!

她好不甘心,不甘心得快要吐血,偏又無法治他。

不知少女心思怎動,男人眸子意外?了。

今天是第四十九夜,若無意外,起承丸的功效在他的針藥並施下,應該被解除得差不多了,今夜那毒沒了箝制,應會完全發作。

得小心些,若錯過了,朱煙的痛苦將無止無盡,或是更糟,她的小命將不保……那小少女還在磨蹭些什麼?

「快點上來,夜深了。」霜曉天定定說道。

朱煙氣結,幽幽在床邊坐下,賭氣不肯上床,說時遲那時快,一對堅韌臂膀伸來,將她拉入被中。

雖是暑夏,可她身子不好,床上撤了麾被,卻還備著一床涼紗被。

小少女「呀」了一聲,臉兒熱燙燙的。

男人夜夜擁她入懷,可她還是不能冷靜以對,她垂著眸子,眺著遠處一盞宮燈,有只飛蛾撲入火中,瞬間燃燒殆荊

殘忍,可是很淒美。

背部傳來熾熱的溫度,還有霜曉天的心跳聲,朱煙震耳欲聾,心神俱迷,不能言語……

久久,才柔柔說道:「你來了四十九天了。」

霜曉天一聽,更抱緊了些。手上的小少女並不知自己命在旦夕,他不想讓她憂愁,心中有一處心疼至極,只想為了她隱藏一切。

他不要這小人兒走上黃泉路,她好弱、好小,彷佛他一不注意轉過身,她就會不告而別,變成銀河星子。

「沒想到已經這麼久了。」霜曉天隨口說道。

朱煙嬌嬌一笑。四十九天的確很久,沒有大夫能在她身邊待超過一個月,對她的怪病,他們總是束手無策。

所以,他也是第一個在她身邊這麼久的男子。

能見父皇的日子有限,加起來,或許沒有霜曉天多。她好希望能再多活一段時間,白天站在他的身邊,夜晚偎在他的懷裏,她的心情便好平靜安寧。

不是沒有恐懼,但她不需要害怕。

所有的大夫都告訴她,決計活不過及笄之年,今年臘月月底,她便要滿十五歲了。

是嬤嬤告訴她,她娘生完她,一張開眼,空氣中全是水蒸氣,所以為她命名「煙」字;卻沒想到,她的生命也如輕煙,風一吹就散……

「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十五?」朱煙笑問,語音中充滿濃濃歎息。

霜曉天揣緊胸前小小的身子,憐惜和疼寵的心情溢滿胸懷,有種從未有過的雄心壯志。

也許是害怕她要不見了,他有種急切想要留住當下的感覺,如星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突然,心思清明地浮現師父口中的天機--原來,就是他已戀上這小小姑娘了!

正好,他不會讓她死的!

「我要?活,沒人能要?死,開個歲數,我保?看到那年春花、夏雨、秋月、冬雪。」霜曉天輕輕說道。

朱煙聞言不禁笑了。「這四美彼此辜負,春花秋月相見難,夏雨冬雪無日逢哪!」

她頓了下,抱緊胸前雙臂,「可你呢?你會活到什麼時候?」

她不想獨自面對世間華景,不用多想像,她就知道自己沒興趣,沒有霜曉天的世界,不會有多美好足供獨活。

「我不知道。」

「呵呵,好一個醫怪,居然拿不穩自個兒的死期。」

「我是大夫,不是神仙。」

「可你可以斷我生死耶!夠了不起了。」

「那等?病好,我教?醫術,換?醫治我。」

「這也不壞,依本公主的聰慧,肯定不要一年半載,我就比你這醫怪了得,到時候,你再告訴我,你想活到什麼時候好了。」

「?太張狂。」

「人不輕狂枉少年,況且我才十四,連姑娘的花樣年華都還沒到呢!」

「笑話,若?活不到那時候,我枉稱醫怪。」

「霜曉天,你更張狂呢!呵呵,不怕告訴你,也不是我說大話,等我長大,一定會是個大美人的,算你幸運,能親見我的容顏。」

「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

「耶?你剛說我是姑娘了!你再說一遍!」

「……」

「喂!你怎麼可以不認帳?」

「……」

「你很壞!」

「不准生氣,睡吧!夜深了。」

「哼!明天有的是機會逼你承認……我好困,明早你別先起身了,等我一起起身好不好……」

霜曉天低頭一望,懷中的小姑娘一邊埋怨一邊沉入夢鄉,蜷成一團的小小身子信任地窩在他手臂上,一把青絲和他的發絲纏纏繞繞。

男人的眸光不若往常,清澈而明亮,沒有半分睡意。

夜還很長,他今晚要和生死判官決生死!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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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17:52:2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許是睡前的湯藥里加了點蒙汗藥,朱煙長睫一斂,便完全失去了知覺和意識。

待她徹底睡著後,霜曉天坐直身體,披了件衣裳,將小少女輕輕放平。

是英聽殿裏沒了對話聲,便帶宮娥進來,一路抬著預備好的藥材、湯浴等物,件件不缺。

婦人走到床邊,明亮燈光下,朱煙呼吸平順,紅潤的臉蛋像顆小蘋果。

「霜公子,今兒個,那毒會大發作?」是英耽愁地問道。

霜曉天切完右手脈象,換切左手,微一頷首。「她的血脈裏有一股污濁的惡氣蠢蠢欲動,挨不到明天天亮。」

語畢,他以眼色示意,瀟灑地背過身,是英走上前來,解下朱煙全身衣物,然後在她赤裸如嬰兒的身軀上覆了一方半透明蟬翼紗。

霜曉天看著殿內事物,專注聽著她的呼吸聲。「接下來,便是等了。」

「有勞霜公子了。」

「是嬤嬤,?可以先去休息。」

「老身不累,待在這兒聽您吩咐。」

無止盡的等待,是讓人疲乏的,但已知隨時會開始的毒發,讓霜曉天嚴陣以待。

他輕輕撥開她的細細額發,她有出塵的美貌、聰靈的腦子,刁蠻而又任性,無所不為,卻不讓人討厭,她的至情至性,很吸引人,讓人動容。

特別是對他這冷情冷欲之人,她如入無防之境,擾動了他凍封的心湖,掀起了波濤巨浪。

一切都不重要,唯有她要緊。

他從來不曾後悔,只因他從不做會後悔之事,但若眼睜睜看她死去,他會後悔終生。

這世上若失去朱煙這個人,大千世界便沒了顏色。

今夜,這第四十九夜,他不看她的身分,忘記她的血脈,不想她姓何名何,亦不問她是誰。

她是他要守住之人,她的身由他來補,她的命由他來續,她的魂由他來喚,除非他死,無人能從他手上搶走她!

他今夜不是霜曉天,他只為保護她而活!

原諒他這一次私心,他現下只能為她而活,他什麼都不想,前塵往事全都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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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流金沙,星夜涼如水,黑夜慢慢轉動,世界進入夢鄉,冥冥夜色之中,陰暗之物正要醒來!

通朗閣上上下下都醒著,宮女們異常忙碌,生怕臨時有什麼需要會準備不及,於是想破了腦袋盡人事。

一絲夜風避過眾人耳目,晃晃蕩蕩,不知打何處鑽入密封的寢殿,飄過了宮廊,溜進層層紅紗縵,突然朝朱煙面上撲去。

朱煙身子一經風吹,驀然冷卻,她瞇緊雙眼,小臉冷汗涔涔,皺成一團,骨髓裏有種猛然苦楚蔓延開來。

爆炸一樣的疼痛充塞她的四肢百骸,她破碎的申吟聲溢出唇瓣,冰鋒如椎鑿著心臟和手腳指尖末梢。

「曉天,我好疼、好冷……」

霜曉天靜靜看著,眼光沒有半刻移開,心裏著急卻得捺住,不得不讓她受一回痛苦的異常憤怒,讓他眼神晶燦。

因著小少女的申吟,男人的唇瓣亦滲出血絲。

突然,朱煙睜開雙眼尖叫著:「啊啊啊啊!曉天救我!我好痛,我受不了了!」

那淒厲咆哮響徹雲霄,霜曉天握緊朱煙的手,怕她痛苦至極,會自殘身體以求解脫。「是嬤嬤,來壓住她,別讓她咬到舌。」

是英聞言連忙上床,霜曉天便退下,強逼自己冷眼觀察她每一分每一寸的變化,但朱煙可憐的眼眸,讓他的心痛到快裂開了。

朱煙在床上不住地扭動,疼痛讓她瘋狂,可蠻力撼動不了練家子的是英,是英心疼得緊,手下卻不留情面,

「好痛……嬤嬤,我好痛!」

「痛呀!痛啊!打暈我吧!」

「曉天,你殺了我!我好痛!」

朱煙放聲大吼,嗓子都破了,霜曉天還是站在床邊不言不語,將一切收入眼底。她痛,他也沒好過半分。

她美麗的臉蛋上分不清是汗是淚,嬌呼笑喊的嘴吐出的全是沙啞求饒,膚色一下蒼白一下潮紅,翻了幾次白眼,又因為痛苦而清醒,無邊無際的苦難折磨是她從未經歷過的。

兇暴之毒沒有壓制,肆無忌憚地發作著,像惡鬼般撕裂著她的身子,摧毀她的寸寸經脈,她正朝著阿鼻地獄走去。

「壓緊她!」

「霜公子……」

「我命?壓緊她。」

「嗚……小姐,?要撐住呀!是嬤嬤求求?,別讓嬤嬤白髮人送黑髮人……」

申吟聲由強到弱不過一盞茶,在場的三人卻不知過了幾世。

不多久,朱煙完全崩潰了,瞳仁渙散,粉唇張開亦吸不到新鮮空氣,小巧的鼻頭無助嗡動,手腳脫力攤開,汗如漿出,淚全是血,染紅了床帳,豔紅而刺目的腥甜味道聞之作嘔。

是英聽著、看著,難受到了頂點,淚流滿面地鬆開手,求助地望著霜曉天。

霜曉天還是眼睜睜看著,為了不讓握拳的指甲插進血肉裏,他已耗盡全部力氣,唇上血滴正答答然落著。

「冷靜些,陽青,你要忍住,你還得撚針。」

霜曉天忘情呢喃著,這話不知說給誰聽,但聞者心酸。

軟在床上的朱煙已經看不清東西、聽不見言語,更無法思考,可她知道她要死了。

「曉天,我要死了……請不要忘了我……我想活到你死那瞬間……真的……你問我時,我只能那麼想……求求你……別忘……」

少女低啞的聲音飄散在空氣聞,漸次消失了。

朱煙的身子慢慢冰冷僵硬,是英掩嘴悲慟到哭不出聲音,霜曉天卻快步走了過去,抱起她僵直的身子,看著她咽下最後一口氣。

正當此際,無數猙獰的青色線條突地佔據了她的全身,下一瞬間全化為黑紫色,一個如玉人兒變成紫黑人偶!

霜曉天驚心,眸光一凜。「這是殷族秘毒,至毒玄蛛提煉出的斷魂丹!」

他一說完,無數銀針已落至朱煙大穴之上,她倏地喘了一口大氣,開始一口一口吐著黑血。

「將玉匣拿來!」霜曉天邊扎針邊喊道。

是英忙捧過玉匣,男人分神用一隻銀針插入一處雕花秘眼,雙眸便又回到朱煙身上,繼續施針。

玉匣經過奇人設計,喀地一聲自動彈出另一小盒,是英急忙打開,那裏有幾隻各色玉瓶。

「將白玉瓶裏的東西倒出一粒給我。」霜曉天說道。

是英七手八腳倒出一紫玉小丸,忙遞給男人。

霜曉天拿來了水,先灌了朱煙幾口,但她已無法吞咽,水全流出她的唇,他眸光凜然地抱起她的身子,和她失去焦距的雙眼對望。

「這真是命運!朱煙,?聽見了,這真是命,我不准?死!」

話一落,霜曉天含了大量的清水,自己咬了藥,以口渡藥,硬灌進朱煙的口中,又在她胸穴上落針,硬是撐開了她的食道!

失去意識的朱煙不知是聽見霜曉天的焦急話語,或是迴光返照,抓緊了霜曉天的衣襬,而後下顎一卡,將紫丸和水全咽下了。

感激上蒼啊!霜曉天見狀,情不自禁地亦回握了那手,他一揚眸,正對上是英欣喜若狂的眸子。

「快!飛書通知龍海兒,我要殷小玄那天魔星手上斷魂丹的三十九顆解藥!」霜曉天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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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本宮頭好痛……好想吐……」

朱煙好似張開眼,但眼前一片墨黑,半刻鍾後,那黑轉灰再轉橙黃,而後漸次明亮了起來,她方能視物。

身子一點也不舒爽,可一張眼,就看見霜曉天正迎著她瞧,在她還沒回神之時,他突然發自內心地笑了。

很淺很淺,卻極其溫柔的微笑……

他第一次笑呢!他真是個好看的男人……

他是她心系不放的霜曉天……

朱煙想伸手觸摸,可手卻沒有半點力氣,霜曉天好似能讀心,捧起了她的手,靠在他俊美無儔的臉上。

他好好看,臉也是溫溫熱熱的,可是卻有胡碴,好刺手……

怎麼了?她記憶中的霜曉天,應是個整整齊齊的男人。

「你笑了……真好看……再笑一下給我看……」朱煙虛軟說道。

霜曉天依她所言,又俊朗地笑了。朱煙只感眩目,陶陶然如入五裏雲霧,像是快要飛起。

「曉天……」

「我在這裏,?別說話,嗓子傷了。」

霜曉天內心激動欲狂,可雙手卻合上朱煙沉重的眼皮,她便又失去意識。

「朱煙,?現在很虛弱,再休息一下,乖乖的。」明知她聽不見,霜曉天還是輕輕哄道。

小心翼翼將她的小手收進被裏,他站起身回過頭,迎面而來,是哭得斷了線的是英和一臉凝重的龍海兒。

霜曉天不禁想到,他和朱煙的相逢真是命中註定,他合該為她而活。

若當年龍海兒未帶被殷小玄施毒之人上長白山試他醫術,他不會一眼就判斷出斷魂丹的毒性,又若不是他跟著龍海兒離開長白山,他也不會機緣巧合地從殷小玄那兒拿到十丸解藥。

苗族的殷家以煉毒聞名,殷小玄又名毒姬,最愛稀世奇毒,身上的墨色寶石全是一隻只的活玄蛛。

而以玄蛛煉成之毒便是斷魂丹,這詭毒奇狠,要連解七七四十九天,若未解完,必會終身殘廢。

不只四肢全毀,五感亦會失去,從此雖生亦死,像關在軀殼內,無法和外界溝通,一個人孤零零活著。

今天正好是第十天,他手上的丸藥全數用盡,龍海兒也剛巧趕上。

一切都是命,他抗拒不了。可他不在意,他感到狂喜,因為這一番機遇,他才能救活她寶貴的生命,他沒有任何怨言。

這十天來,他隨她走了一遭鬼門關。

龍海兒將一切收在眼裏,雙眼全是紅絲,憔悴虛弱、勉強支持的霜曉天,不比床上那可憐的妹妹情況好上多少,他……不再是那個冷酷暴戾的霜曉天了!

「我從未見你如此。」龍海兒低聲說道。

霜曉天沒有回答,單是伸出右手,大有龍海兒不交出解藥,便要和她拚命的狠樣。

這不能怪他,他已力盡神危,十天來沒有半刻合眼,現在只能被本能驅動著而已。

現下,他只要能救她命之物,就是剩下的三十九丸,剩下的,他無力也無能照管,更別說是人際禮儀這類微不足道之事。

「給我剩下的解藥。」

龍海兒歎了口氣,將一個精巧法華瓷盒遞給男人。

霜曉天啟盒一瞧,細數了數,確定不少於三十九之數後,珍重地交給是英,而後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霜曉天清眸一閉,崩然墜地!是英和龍海兒吃了一驚,兩人忙撐住男人修長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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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遠的聲音從天邊傳來,霜曉天昏昏沉沉的,內心好急好急,眼皮卻張不開。

他能認得,那沉穩的女聲是龍海兒,溫和的便是是英。可是,朱煙怎麼不說話呢?

霜曉天心中焦急,右手心卻傳來莫名安心之感,耳際對話也清清楚楚。

「少主,殷族之藥,怎麼會流到宮廷中,為奸人所用?」

「當年朱當家抄了殷家,只余族長夫婦及尚是嬰孩的殷小玄逃至瀧港,我問過殷伯伯,他說他到瀧港前,的確將少量的斷魂丹交給宮中之人,用來行刺朱當家……沒想到,這藥竟然害慘了小煙。」

「當年大小姐若沒用九龍起承丸救活小小姐,就真是一椿悲劇;可也是這九龍起承丸,讓咱們不知道原來龍族中便有解藥,這麼多巧合之下,讓小小姐可憐了十來年。」

「有時候,巧合和命運是一絲之隔,也許小煙註定非要被霜曉天所救!」

「是呀!少主,若非霜公子,小姐定活不過十五歲,嗚……」

聽到這,霜曉天拚命支起身子,張開雙眼尋找朱煙。

一張開眼,便發現自己躺在朱煙身邊,右手心裏是朱煙小小的手,他才松了一口大氣。

此時,兩個女人的眼睛,瞪大如四隻銅鈴。

三個時辰未到,霜曉天居然清醒了?看來是真的心系朱煙安危,若說不感動,那肯定是騙人的。

霜曉天不顧她們的驚訝,逕自診起朱煙的脈。很好,雖弱但穩,這是好現象,心脈不整的情況也消失了。

可他真是該死,怎麼會睡著了?萬一在他不醒人事之時,朱煙出了事,他不會原諒他自己的。

那樣的事情,光只是想,便讓人渾身戰慄,不敢再想。

「我睡了多久?」霜曉天低聲問道。

龍海兒眸光一凜,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這冰霜男人不動情時極殘酷,一動情卻是天搖地裂。 掛在他臉上的堅毅卓絕神情,她見過幾次,不會意外他用情至深,恐怕已經是萬劫不復了。

好一句「萬劫不復」,真適用在這一團亂麻!

朱煙是大明公主,皇族婚配不是兒戲,她上頭的五個公主,三個嫁了,兩個先嫁後薨,現在外有各族來犯,內又有權臣勢力要擺平;若朱煙重拾健康,只怕這六公主的婚事,那朱當家有考量大局的盤算……

唉,又是一件劫難!這少主之位真是太難坐了,光是為了這些人的情事,她成天得東奔西跑。

見龍海兒陷入沉思,是英便開口回答。「霜公子,不足三個時辰。」

霜曉天懊悔神色飛現,不多久又回復冷靜。

「是嬤嬤,請?馬上準備藥浴,還有我昨兒開的湯藥:另外,若能弄到百年老參,和只采桂圓花的蜜蜂之蜜,也趕快去辦。」

霜曉天輕輕吩咐,語氣中有顯而易見的疲倦,可他不顧一切,他巴不得能馬上解盡朱煙身上的斷魂丹!

被劇毒纏身十四年,她沒有太多氣力復原,讓她隨時含著人參能補氣,桂圓活血、蜂蜜滋補,都能助她一臂之力。

他好恨自己不能代她受苦……

是英一聽,正要去準備,卻被龍海兒攔下。「先幫霜曉天準備點好消化的食物,他快倒了。」

霜曉天頭也不抬,森冷話音卻響起。「?何時幹起大夫?」

這龍海兒真是多事,現在最重要的是朱煙呀!

龍海兒冷冷一笑。「正牌大夫搖搖晃晃,我只好披上醫袍扮大夫,勉力提點一二。」

她很欣賞霜曉天,可她見不得人不知輕重,因小失大。

她聽是英形容過這兩人的相處景況,見狀知情,若朱煙醒來見到霜曉天形容枯槁,怕會難過得死去。

「不要?多事,我不是?的部屬。」霜曉天說道。

夠冷!但他霜曉天能冷,她龍海兒就能更冷!

「呵,你當然不是,但小煙卻是我的親表妹,今天,我是看她三分薄面,我才不是為了你!霜曉天,看你要好自為之,還是要她醒來內疚,你自個兒眩」龍海兒不客氣地說道。

「我身子很好,不用?擔心。」

「你很好?那天就要下紅雨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龍海兒管不著;至於那雨是黑是紅,更不是?管得著的。」

「霜曉天,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有雙腳,通朗閣有門,?可以自由離開,天地之大,無人能攔龍家少主的行動,請?自便,這酒霜某不喝。」

「好你個霜曉天……」

在場的四個人中,有一個是不知世事的睡公主,另外兩個,火藥的引信全被點燃了,唯一不在戰火內的是英,一個頭二個大。

唉,這些人都是年少英雄,自然氣盛,她得熄熄火兒。

「罷了,別吵了,少主、霜公子,碧山院裏別的不多,人最多,我讓人分頭辦去。」是英說道。

兩人一聽,方不言語。

龍海兒向來牙尖嘴利,鮮少被人嗆聲,臉上似笑非笑,高深莫測地看著眼前鴛鴦。

她是招誰惹誰?一個堂堂公主,一個隱世奇人,這事還有得變呢!

他以為兩情相許,便能海枯石爛了嗎?男人好天真呀!

哼!他霜曉天不要她管,他和朱煙的事,她偏管定了!但是過程和結果,呵呵呵,她可不保證人人滿意!

龍海兒轉身就走,是英忙送出去。

霜曉天心裏眼裏只有一人,立刻低著頭,輕輕揉著朱煙的手。引毒發作多少傷了她的筋骨,好僵硬的手臂……

拿來了淨布,為朱煙熱敷,看小少女眉眼有些舒開,又舒服地嚶嚀了聲,霜曉天沒由來地笑了。

為了她的笑容,不論將來面對什麼,他都不管。

只要朱煙快樂就好,他希望她能永遠任性下去,因為那是她健康活著的證明。

刁鑽的、驕橫的、無所不為的六公主,他已無法不愛了!至於他是誰,他閉上眼,暫時不看。

就讓那名字風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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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17:52:3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在眾人無心的情況下,夏至到了。

斷魂丹的解藥又服了五天,從第一次清醒之後,朱煙又醒了幾次,霜曉天日夜守在她身邊,照顧得無微不至。

他命人采了高枝頂上剛開的鳳凰花堆滿寢宮,無香無味的花以更狂野的姿態綻放,他要她一醒來,便能看到美麗的事物。

他答應過她,她能看到的。

天氣至暑至熱,汗落如雨,在碧山院沒人關心之時,大暑也過了。

朱煙漸漸好轉,清醒的時刻多了些,解藥也服了整整四十九日,霜曉天懸著的心方才放下。

雖然他有時夜半還是會被朱煙毒發而死的惡夢驚醒,但他一啟眸,便會聽見她的細細呼吸聲。

有時她也會因為他的顫抖而醒來,總是笑得如陽光燦爛,讓他明白,那只是夜裏的一個夢,不是真的。

這時,霜曉天總有種被朱煙保護的奇異感覺,接下來便能安心睡著,不像前一段時間,他總是心神不寧,看著她?色的眼瞼出神一夜。

朱煙醒的時刻慢慢增加,霜曉天的欣喜也慢慢變質,因為她開始不安於室,更不要說是待在床上了。

說也自然,這個活潑頑皮的姑娘,身子一天好過一天,從未有過的神思清爽,加上霜曉天的補藥和是英的手藝,讓她有了力氣能下床,便再也按捺不住無聊。

可霜曉天不肯,是英也不肯,只在中秋那一夜,用涼凳抬著她,讓她賞了不到半盞茶時間的月色,當然,還是包得嚴嚴密密的。

這段時間,朱煙常是氣呼呼的,但讓她氣不下去、憤怒無以為繼的,便是霜曉天溫柔的眸光。

她第一次知道,男人的溫柔也能似水,是那麼輕那麼軟,讓她都快要化在他的眼光下。

也許是毒給拔了,加上身子調養得好,朱煙有時會大腿小腿、腳骨腳板生疼得很,夜夜抽痛,痛得抽筋,痛得睡不著。

霜曉天首次聽到她不穩的呼吸聲,醒來一問明瞭,表情驚喜,然後便幫她按摩了一夜。

在霜曉天的解釋之下,朱煙知道自己的身體重新又開始成長,那種不適的疼痛,在小孩轉骨成大人時常會出現。

原本的不適,立刻被她丟到九霄天外,她好開心,原來她不只是長出了些肉,還在抽高,那麼她便不會再像畫上的小鬼!

再不久,她可以更像個女孩兒,站在霜曉天身邊,多少能相配些。

可禍福相倚真是至理名言,霜曉天隔天便幫她加了帖轉骨補藥,讓她快發瘋了!

從按時辰喝,到加上三餐宵夜和點心,各種湯藥、藥膳不斷,她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喝藥,再加上飲食,她的嘴總是動個不停。

她從未吃過那麼多的東西,從前身體不舒服,沒啥胃口,是真吃不下;現在是有食欲,可這麼拚命吃,卻累壞她的身心,造成揮之不去的夢魘。

可怪就怪在浸在霜曉天的眸光中和是英的好聲好氣下,讓她這個吃軟不吃硬的人一點也抗拒不了。

她埋怨地猜測,霜曉天大概把畢生所學、全副武藝,全都毫不保留地用在她身上了。

唉!可又怨誰呢?她偏愛、偏喜歡,偏擋不了這個男人,她拒絕不了他啊!

這個弱點,她知、是英知、霜曉天也知,從此她便任他們擺佈,她好怕他們兩個在用膳時,突然靈機一動、若有所思瞧著她的表情。

那她的嘴和胃就等著接受新花樣吧!

但她怎麼會乖乖認輸呢?她有顆好腦袋,口才也不賴,嗓子也被霜曉天治得如夜鶯婉轉,她當然要物盡其用啦!

有一天,朱煙又在床上和霜曉天講價,不想喝藥之時,寢宮外的宮女們突然歡天喜地,忘了宮規而忍不住驚呼。

在以喝藥為籌碼交換後,霜曉天抱起早就能行走的朱煙,依舊是包著錦被、堆著輕裘,穿著狐毛邊圍大麾,讓她露出一對眼睛,然後走到花圃。

那是一幅天地同豔的美景,他們齊抬起臉,看見有些暗色的雲堆中,一粒粒白粉落了下來。

喜不自禁的朱煙大笑出聲,霜曉天也笑了,兩人呵出的氣,在空中形成幸福的白色煙霧。

朱煙伸出手,降下的白粉在她掌心融了,而後又是一粒、再一粒,堆滿了她的手,凍得她有些顫抖,熱淚卻再也控制不住,讓她瞇著眼抱緊了男人。

她抱得好緊,緊到她快喘不過氣,她用力地呼吸,感覺自己已是個健康的、正常的姑娘。

他依約定給了她生命,一個全新的生命。

霜曉天也禁不住這喜悅,眼眶一酸,心裏一慟,淚水便滑落,沾遍了朱煙臉旁的細狐毛。

十幾年來沒有真心快樂過了,朱煙讓他的心重新又活了!

是英站在兩人身後,含淚噙笑看著這一幕。

入冬的第一場珂雪,輕輕拂在這對男女身上,裝點著他們強烈的情感,他們哭、他們笑、他們相愛……

是英轉身帶著人退下,將世界留給他們兩個人。

「曉天,是雪!我摸到雪了……」朱煙激動地啜泣說道。

霜曉天亦是抱緊著她,淺淺頷首。「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知道她還活著,連續過了兩個大節氣,她的身體不斷好轉,這代表毒已徹底去荊接下來,好生將養,定能讓她健健康康的。

身為姑娘有兩個調養的時機,一是初次行經,一是生子……

霜曉天的思緒,斷在朱煙的話語中。

「那時毒發之時,我真以為我不能再見天日,曉天,你可想知道黃泉路是何模樣?」

這話如同禁語,他們先前無人敢提,知道逃過閻羅,朱煙方心有餘悸地提起。

她已經踏上那路,什麼都看不見,只見一盞燈搖搖在空中,她滿心的不舍、不願,可卻不能自己地走著。

她掛在心上的,就只有霜曉天一人而已。

「朱煙別說了,我不想知道,那一夜,我嚇掉了半條命。」霜曉天沈著氣說道。

朱煙伸出手,撫摸著霜曉天光潔的臉龐。「你長得真是好,劍眉星目,可若那些人見著你幾個月前的憔悴,怕是不會相信是同一個人。」

「?都記得?」

「當然了,曉天,我是為了你睜開眼,怎能不將你的容顏牢記呢?」

「我那時很糟嗎?」

「豈只是糟字可形容,我怎麼會讓你那樣?嗚……」

「朱煙別哭呀!我很好的,我是個大夫……」

「偏是個大夫,還放著自己變成那樣,你欺負我發作,欺負我不能顧著你,你很壞!」

怎能說是欺負她?朱煙的邏輯真讓人哭笑不得,可霜曉天心裏,卻有更多感動在作祟。

「好,好,都是我壞,?別哭。」

「你管我!我會記著一輩子的!嗚……你好壞,人家心裏疼,不要你管!」

「我不能不管?呀!」

霜曉天由衷的話一出,朱煙的哭聲就停了。

她突然用力戳著霜曉天的胸膛,很不幸的,她力氣變大了,所以男人感覺有些痛。

「花言巧語!別以為用這些話,就可以減輕你的罪過!」

明明是很高興的,可是朱煙就是有點彆扭,想起他近乎自殘的舉動,她的頭皮就一陣發麻。

她是懂男人的心的,他不說,但她明白;可愈是這樣,她愈不能原諒他的舉動。

她要他好呀!她不會希望他弄壞自己的身體,這男人是個只看他人、不顧自個兒的人,這讓她怎麼能安心?

他的溫柔讓人心疼,讓人於心不安呀!

霜曉天一聽這指控,也聽清楚朱煙話中的憐惜,不能控制地便在她燒滿怒氣的眼睛上一吻。

那淺淺一吻,讓朱煙的腦子停了。

瑞雪映紅梅,絕色嬌美,朱煙的雪膚上亦飛霞敷面。

「對不住,朱煙,我管不住自己,整個心裏都慌了,事關己則亂,?可明白?」霜曉天不加掩飾地說。

一個年近三十的大男人,在這小姑娘面前,也只能像個青澀的少年一樣,言詞無用。

朱煙還是嘟著嘴。「我不能就這樣放過你,你需要被教訓,我怕你再這樣……」萬一有什麼意外,她會急死的!

就算是死了,她也要從棺材裏爬出來!

霜曉天含笑不語,將朱煙抱回寢宮,一路上,是英、宮女們全回避了,只有兩個人品嘗著屬於他們的時光。

將朱煙放回床上,霜曉天脫了她的雪帽,攏了攏她的長髮,讓她在床上舒服地躺著。

「不會再有下次。」霜曉天誓道。

朱煙還是瞪著眼,杏眼圓睜。「你以為你的信用很好嗎?」

霜曉天聞言,眉一挑、眸一勾,又是個讓人氣絕的俊魅笑容。「所以?」

朱煙狡猾一笑,十足狐狸精模樣。

「所以你就時時記著、背誦著吧!你答應過,要讓我看到春花、夏雨、秋月、冬雪……喂,跟著念呀!霜曉天,我要聽你發誓耶!」

「是!呵呵……我霜曉天要陪朱煙看遍春花、夏雨、秋月、冬雪,然後,接下來呢?」

朱煙一聽那笑語,臉色狡黠中有無比認真。「歲歲年年,陪在我的身邊,你不准走!」

霜曉天笑容隱去,摸著朱煙的手背。他也不想啊!

「歲歲年年不變,我陪在?的身邊,同享春花、夏雨、秋月、冬雪,不分不離……」

朱煙嬌笑,拉起霜曉天的手,對著上天,眼睛滴溜溜地一轉。「若違誓呢?」

霜曉天眸一暗,正要開口,朱煙突如其來驕蠻地用小手封了他的薄唇。

還是別讓他說,若說狠了,她聽了也難過,不如還是她來想罰則吧!

「你別開口說比較妥當,什麼死呀活的,我不想再經歷了。」

男人以眼神表示同意,小姑娘手方放下。

「願聞其詳,霜某應君所請。」

「此話當真?」朱煙故意問道。

「大丈夫一諾千金,真!」

「哈哈!那好……若你違誓,霜曉天就是小狗!」

「……」

「喂,你剛說了,你會遵照辦理的,你不守信用!」

「別再說了,若違誓……霜某就是小狗。」

霜曉天說完,銀牙也快要咬碎,但看到朱煙嬌甜任性的表情,他也就認輸了。

輸了錢財、輸了房產,都還能再搏一搏,可輸了心、輸了人,他只能認命接受一切;誰教命運那麼大的力量,執意要讓他們相遇……

志得意滿的朱煙,雖是胡言亂語,心裏卻因為得到霜曉天的諾言,終於放心了一些。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笑,天色也黑了,此時,另一個命運正在接近,而他們並未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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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到!」

突然,寢宮外有宮娥朗聲大喊,驚動在床上笑談的霜曉天和朱煙,男人面帶疑色,而小姑娘亦是聳聳肩,表達她的無辜。

此時,一排內府太監在是英的引路下,魚貫而入。

知道六公主和這男人有特別禮遇,不比其他人,故亦無人喝罵他們明目張膽的無禮模樣。

在眾手下前圍後擁下,一個領事模樣的公公,穿著正式的宮袍,款款走了進來,滿臉含笑,先朝床上的朱煙行了個大禮,然後向霜曉天施了禮數。

「小鄭子在此請安,永憶公主金安萬福,千歲千歲千千歲,霜大夫福與天齊,事事如意。奴才帶了皇上的聖旨,還夾了句離皇妃的話。」內廠總管鄭平恭敬說道。

朱煙微一頷首,是英忙拉起鄭 公公,收斂了玩笑不恭的模樣,掛上一個尊貴高雅的笑容,

她從不喜歡太監們,可禮數還是不能不做足,甯殺君子,但不能犯小人,身在皇家,她深知其中之道。

「鄭 公公多禮了,這趟前來,父皇有什麼吩咐呢?」朱煙溫柔地問。

鄭平還未展旨,便先說了眾人不用行禮,讓朱煙樂得開心。

接著又是一隊人馬,抬箱捧匣,一一展開,全是五湖四海內價值非凡之物。

鄭平瞄了一眼,然後便必恭必敬地吟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永憶公主鳳體複初,朕甚感安慰,兼之生辰將近,特賜玉如意三柄、夜明珠十粒、赤紅珊瑚二十對、琉璃屏風三十架、古董多寶格四十件、各樣珠釵寶花頭冠共五十份、宮造霞紗、華錦、影鍛、狐麾共一百匹,黃金一千兩,白銀二萬兩。欽此。」

鄭平說畢,將聖旨交給是英,一擊掌,眾人全上前一步,方便朱煙展閱這些奇珍珠寶。

朱煙從小到大接了幾百次的賞賜,沒有特別興趣,正想要問霜曉天有沒有什麼中意的,可一轉頭,便看到男人一臉冰霜。

如同他們初見面時的寒冬之色,滿是陰霾,朱煙看了心驚,輕拉了下霜曉天的袍袖,男人方回過神。

「曉天,你怎麼了?」朱煙輕輕詢問。

霜曉天淺淺地搖了搖頭。

鄭平一看,也不多言,只又啟聲。

「公主,皇妃交代了小的問公主好,要公主多保重身體,皇妃要轄管後宮,無法親來探視,可回報都說公主一天好過一天,真是天大喜事,皇妃要公主善待霜大夫,千萬別為難先生。」

朱煙聞言一笑。「母妃這話,就是說本宮一定會任性嘛!」

鄭平盈盈笑著。「公主有話要吩咐嗎?」

朱煙想了下,眸光一轉。「請公公為本宮帶一句話,說煙兒很思念父皇、母妃,待身子好些,一定親去請安,在跟前承色。」

鄭平忙應了,卻未退下,反又上前來,朱煙心裏疑惑,卻不知原因,只好含笑。

「公公還有話說?」

「奴才要先向公主道喜!」

朱煙心疑,看了眼霜曉天,兩人俱是不明不白。「此喜何來?」

「待公主生辰,皇上會擺駕碧山院,特來為公主做生日呀!」

「真的,父皇要過來?」

「是呀!真是皇恩浩蕩,另外還有件天大之喜要說,奴才不便多話,請公主安心等候,到時便知。」

鄭平說完,行了禮便又離去,是英知道朱煙對金銀珠寶興趣缺缺,忙帶著人將東西全撤了。

待人都走了,朱煙揉了揉小臉,又恢復原來的自在模樣,然後偎在霜曉天身上。

唉!身為公主有什麼好,喊爹要叫父皇,喊娘要叫母妃,而他們一個忙家國,一個忙宮廷,哪有親情可言?

連有話要說,還是個公公來傳話,動不動就要行禮,還有什麼皇恩浩蕩,讓人聽了只覺刺耳。

她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呀!只希望他們來抱抱她、來看看她,聽聽她說話就好了,賜那些個寶貝,她又用不著,根本沒有實際的用處。

全都不如霜曉天的體溫,能讓她感覺溫暖,熱進身體的中心,暖呼呼的好開懷。

「唉……」朱煙脫口而出的長籲,不知含了多少兒女心情。

可霜曉天卻失了神。方才那公公所言可是真?狗皇帝擇期要來碧山院?

朱煙看霜曉天不理她,不知他在想什麼,她眼皮一陣跳,有種很不祥的感覺從心底升起。

她又拉了拉他的袍袖,試圖讓他回到她認識的那個霜曉天。

這樣陌生的他,好像要消失一樣,她不喜歡這樣!

朱煙這麼一想,突地在霜曉天耳邊大聲一歎,讓他倏地回神,看著她惡作劇的臉。

果不其然,霜曉天吃了一驚,可旋即眸眼一柔,笑了。「怎麼歎氣?」

「因為你不理我呀!」

「我可沒有膽子不理?這六公主呀!」

「知道我是公主就好,不准你想東想西想別人。」

「小傻瓜,我沒想別人……」

「是嗎?」朱煙語尾拖了長音,明白表示她的不信任,霜曉天忍不住將所思所想都拋到爪哇國去了。

「我只看?一個,只想?,可好?」

朱煙驕傲地抬起下巴,點了下頭。「不然你以為你還能看誰或是想誰嗎?」

「敢問公主殿下,現在想做什麼?」

霜曉天問完,朱煙笑著伸出手,讓男人抱了個滿懷,在他頸側綻開一個沒人看到的笑靨。「我餓了,抱我去吃飯。」

呵呵!今兒個整整一個下午都沒喝半滴藥呢!肚子居然空了,饑腸轆轆,就去吃飯吧!

「當然好。」在朱煙發際溫柔答言的霜曉天,表情卻驀然凍結了,冰冷如九冬之寒。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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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17:52: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十個月後永樂十六年九月

該來的躲不掉,霜曉天在心中苦笑。

他冷眸一抬,暖閣里間的臥榻上,有一大一小兩個午寐中的親密身影。

早已及笄的朱煙,穿著成年公主的服飾--淡紼淺紫交織的百鳳衣,一改兒時裝扮,但還是以一種孺慕的姿勢趴在一身矜貴黃袍的中年男子身上。

一眼望去,便知朱煙肖母,因為她和男子生得一點都不像,可那身氣勢和氣度卻像到極點,讓人無法否認他們是一對父女。

這男子名喚朱棣,朱元璋第四子,十一歲封燕王,現今是大明天子永樂皇帝。

十六年前,他掀起靖難之變,為搶親侄兒朱元炆皇位,而讓半片江山陷入戰火。

同時,他也是造成陽家家破人亡的殺人兇手,他的弒父、弒親至仇之人!

霜曉天沒有一天忘了朱棣,可卻第一次見到他。

去年朱煙的及笄生日,因為交址黎利有造反之意,為了布軍攻打事宜,他沒能依約如期到來。

而那時,因為她的身子還有些虛弱,所以省了那些皇家禮數,既沒拜天祭祖,也沒有舉行大禮,雖有數不完的金銀珠寶,但只有他在她身邊陪她過了生日。

他們無風無雨地,像是從命運之神手中竊取般地,又看了一回春花夏雨秋月。甚至某一夜她初次來潮,驚慌失措之時,亦是在他懷裏度過的。

平靜使他忘了一切,只為了調理朱煙而活,那種日子是微微的甜蜜,摻了點她使性任情的酸苦,讓人上癮。

只可惜,幸福沒能永存。

在交臥完全平定之後,朱棣實現了他的承諾,今天清早早朝過後,便輕騎簡行地來了。

沒有大批錦衣衛,連隨身的近侍都因為朱煙的厭惡,全留在碧山院外聽差。

朱煙一見父皇靜悄悄地來了,大綻豔笑,難掩興奮之情,一上午吱吱喳喳地說這聊那,還約定了明年的春分要帶她去狩獵。

而朱棣疼寵的模樣更是毫不隱藏,懷抱著任性的朱煙,耐心地聽她說話、陪她下棋,種種親情表現不一而足。

霜曉天一點都不意外,因為若不是非常疼寵,一個九五之尊,怎麼會如此這般掛心地特別為了她而來?

他靜靜站在一旁,見朱煙和朱棣的和樂歡喜,內心卻無法平靜。

過去的一切、他的親人們、他的真名,全都斷送在這個慈祥微笑的男人手中。

他陽家幾百條人命啊!他怎能視若無睹、一點都不在意?

看著他慈父表相,誰會想到他的內在無比兇殘?這樣的反差讓霜曉天記憶中快樂的童年回憶變成激烈的仇恨,讓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直到用過午膳,朱煙玩累了,像個小娃兒撒嬌,央朱棣陪她午睡,他親手報仇的機會終於來了!

霜曉天當初會答應龍海兒來到朱煙身邊,本來就是為了報仇。

空氣中的暖香裏,被他下了非常微量的藥物,原本只為鎮定朱煙心神,現在意外地也讓朱棣沉入夢鄉里。

霜曉天表情冷酷無情,右手修長手指撚著三支銀針,眼眸裏兇暴的光彩擾動著,卻遲遲沒有動作。

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他質問自己的同時,也抽了一口大氣,眸子向下移些,朱煙輕聲嚶嚀,那欣喜而又滿足的容顏,便入了他的眼。

朱煙從小多病多難,沒過過幾日有父有母在身旁的日子,在軍國大事之下,她永遠沒有分量。

她平日絕口不提她有多失落,但當她見到親爹時,那種渴望親情的小女兒心情,便再也壓不住了。

霜曉天看得出來,她真的很開心,就因為這個因由,他動不了手。

其實他只要輕輕紮入三針,在對方還未感覺到痛苦之前就已被送入黃泉,不會驚動到任何人,也能幫他掙取到足夠的逃亡時間。

他向師父學醫,不是抱著救人的聖心,而是為了知悉如何能最快致人於死:他也早就計畫好,當機會來臨之時要怎麼取他性命。

這十六年來,他是為了這一天而進食、學習、呼吸,為了殺了朱棣而苟活著的。

前塵往事封印不住,俱在狂躁裏暴動;可他無法不想到,當朱棣猝死,他一走了之,朱煙醒來後見到父親慘死,會哭得怎生淒厲。

那種撕心刨肉的喪親之慟,他曾經痛過,所以,他沒有辦法狠心地讓心愛的朱煙也痛過一次。

她總是面帶笑容,嬌也好、蠻也好,笑得像是太陽,他一想到她的笑容會消失,會變得冷漠,就重新回到她毒發的那一晚。

她的生命曾從他的手上流失,然後被他救回來,他還要親自推她下地獄嗎?

不!他不能那麼做,他的心已死,他怎麼能讓她的心也死去?

她是太陽,光亮耀眼,帶來生命和能量的泉源,普照世間,她不適合哀傷,不應該含著淚水……

縝密的計畫全被打亂,霜曉天向來冷靜的心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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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處在熏香的環境中,嗅習慣那味道的朱煙,在半夢半醒間,小小的手揉了揉眼。好難得父皇來探望她,抓住機會重溫兒時某次窩在他身邊甜寐的回憶,她卻睡得不好。

迷迷糊糊之際,腦子有些不靈敏,等察覺她不習慣的原因,是由於父皇身上沒有屬於天天擁她入眠那男人的藥香味,和他熾熱的體溫時,她的心裏不安地跳動著。

一年又五個月,她已不能不眷戀他的溫柔和他的溫暖。想看一眼男人以求心安,她驀地睜開了眼。

霜曉天正陰沈地站在她的面前,全身緊繃,眸帶雷霆,手持銀針,不似平時淡漠的模樣。

那樣的男人,陌生且危險,朱煙有些傻了,待她意會到他的動機並不單純,她的眼神由離散到迷惘,然後,由清晰轉為驚惶。

她一雙杏眼水光流轉,透出很深的恐懼,但無數可能飛過腦海,她思前慮後,還是先想到霜曉天的處境。

若那銀針不是要紮在她身上,便是要紮在父皇身上,而以霜曉天偶爾的心不在焉看來,那絕不是件好事!

行刺皇帝,不但大逆不道,萬一他被抓到,肯定是死路一條,且父皇是練家子,他不可能神鬼不驚地近身偷襲!

為了霜曉天著想,為免驚醒朱棣,心神不寧的朱煙仍是趴著,卻以口型示意。「曉天,不要動手,我父皇會武功。」

霜曉天怎會不知?但他無所謂地一笑。當笑容消失,他依然佇立在原地,沒有前進半步。

兩個人腦子千回百轉,都只一個字--難。

正當朱煙萬分為難之際,朱隸居然幽幽轉醒,一對鷹樣銳利的眸子展放嚇人的光芒,大手抱著朱煙的身子,倏地坐了起來。

朱隸好似驚訝自己居然會睡著,似問非問地凝視著霜曉天,但更深層處的猜疑,卻讓人無法摸清他的思緒。

「沒想到,朕居然睡著了。」朱棣疑惑地笑著,忍不住說道。

朱煙一聽那話,懸著的心放下,但又想起霜曉天撚著針,連忙轉頭看去,卻沒有看見銀針蹤跡,而俊美男子拱手站著,表情已恢復冷淡,不復半分殘酷的痕跡。

她臉上堆滿了笑,又偎進父皇懷裏,佯裝被他驚醒,一副慵懶模樣,可眼睛卻不敢移開,生怕情勢會突然變化。

曉天,千萬不要!她好想跪下求他別輕舉妄動,會惹來殺身之禍的!

「熏香裏有些鎮靜功效之物,讓公主安定心神,便於入眠休養。」霜曉天低垂著眸子說道,平板無波的聲音,情緒難分難解。

朱棣聞言展笑,似是十分滿意。「不愧是聖心老僧之徒,醫術果然超群,不枉朕的離妃要龍海兒讓你來此;公主的身體,現在情況如何?」

霜曉天發出一聲輕笑,卻不看朱煙。「公主劇毒已除,再善加調養,必能重拾健康。」

朱煙一聽,忙笑看著朱棣。「父皇,本宮已經好多了,您看我今早精神好得很!」

朱棣嬌寵地擁緊心愛的女兒,而後冷冷看向霜曉天。

這個男人太老成,心思也深,他不喜歡讓他不瞭解的人待在寶貝女兒的身旁。況且,他還是龍海兒的人,這點更讓人難以釋懷。

「你做得很好,論功行賞,只要你開口,朕都可以答應。」朱棣淡淡地說道。

聞言,霜曉天沒有表情,心中猛地一勒。呵呵,若他說要他的狗命呢?

霜曉天一揚首,卻又看見朱煙那對會說話的眼睛裏全是無言的請求,小小的身子作擋在前,小手緊抓著父親的衣領。

他的眸光頓時暗去。

「草民什麼都不要……」霜曉天看了朱煙一眼,頓了一會兒,「只要一匹快馬,送草民到海 邊,與龍家的人會合。」

他在說什麼?那這麼長久的相處、他的承諾算什麼?。

「不准!你許諾過,你不會離開我的!」朱煙大驚失色,脫口說道。

霜曉天沒有反應,只淡淡地搖了搖頭。

他已經亂了心,若不報仇,他不應該再留在這裏。

因為一個仇人之女失去鬥志,攤開手讓機會溜走,他死後已無顏面對親族,應該即刻墜入地獄裏。

事已至此,他怎能逍遙地獨活?他不能再放縱自己!

「公主殿下的病已經痊癒,草民沒有久留的必要。」霜曉天詞輕語淺地說道。

朱煙一聽這話毅然決然,腦中一片混亂,可想到他方才持針的樣子,又無法開口留人。她好怕他萬一又衝動上前……

朱棣朗笑了聲。「不多留一段時日嗎?」

「就此告辭,草民本是浪跡天涯的無根之民。」

「可惜了,朕原要封你個御醫堂四品官做做……」朱棣低頭看了眼朱煙紅潤的臉龐,又笑了聲,「若你不執意要走,永憶公主和定遠侯的喜宴上,你可是位尊客。」

朱棣此話一出,朱煙瞠目結舌,但霜曉天仍是沒有表情。

「父皇,您在開什麼玩笑呀?君無戲言的!」朱煙驚訝地說道。

朱棣倒是不生氣朱煙的有話直說。這個寶貝女兒好不容易救回一條小命,雖然外有蠻夷須安撫,可他想讓她嫁得離宮廷近一些,想了幾天,決定許給史尚書的對頭定遠侯,也順便打壓朝廷裏尚書派的勢力。

「傻丫頭,父皇可是認真的,那定遠侯襲了父親的官,人品年紀又相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先前?老病著,就讓?在離宮靜養,現在身子好了,這人倫婚姻大事不能一直拖著,怕?會埋怨父皇阻了?的幸福呀!」朱棣慈祥地說道。

朱煙驚嚇得說不出話來,雖在皇家不能自作主張,但嫁一個素昧平生、不知是圓是扁的人,會有什麼幸福可言?

母妃當年也是自己選擇要嫁給父皇,無怨無悔,她才不要這種瞎眼婚事,更別說和別的男人同寢共寐,為他懷胎生子。

她的幸福,只有一個人能成就,那就是霜曉天!

朱煙一思及此,便又拉著父皇的袖子。眼前無門、身後無路,現下只有緩兵一計了。

「父皇,小煙還有些不適,別讓霜大夫走;至於嫁人的事,小煙還小,還想多待在父皇和母妃身邊一陣子。」

「傻丫頭,父皇沒讓?嫁去邊疆,定遠侯的侯府也在京城,隨時可以見面呀……霜大夫,公主說她身子不適,依你看看,她的身子能嫁人嗎?」朱棣話說到一半,便轉向霜曉天問道。

聽朱棣一問,朱煙也直視著霜曉天。若他敢答應她去嫁別人,她絕不饒他!

霜曉天亦看著朱煙,在她還沒能阻止之前,鄭重地點了下頭,冷冷說道:「公主身子已沒有大礙,我有留下養身的方劑,按時服用即可。」

「有你的保證,讓朕放心不少,來人呀!」

守在殿外的是英忍不住歎息,而後款步進來請安。「是英在。」

「是嬤嬤,賜霜大夫金牌令箭,還有波斯國的踏雪百里駒,外加一萬兩銀票。」

「是英遵旨,這就去辦。」

朱煙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霜曉天,生怕他就要消失不見。

霜曉天雙手一斂,沒有半點遲疑,低沉的聲音說出一個讓朱煙心碎的答案。「草民就此作別。」

霜曉天話一落地,也不行禮,轉身瀟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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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那一抹白影飄出閣門,朱煙許久都無法回神。

事情來得太快,她的世界崩裂了,回憶像碎片在腦海中飛舞,而後墜落燃燒。

他剛說了什麼?他真的就這樣走了?

那……還有許許多多的春花、夏雨、秋月、冬雪,他都要辜負了嗎?他也要辜負她嗎?

打去年初雪後,她逼他發下無數玩笑般的誓言還在耳邊,她也已不排斥他夜夜擁她入眠,早上的苦藥,直到現在還讓她反胃,手腕上和胸口都還印著他的溫暖……他怎能說要離開?

朱煙心裏一急,不顧男女之防,也不記得應該掩飾兒女私情,看著朱棣,突然在榻上跪下!

朱棣一看這突兀舉動,眉心皺緊,伸手去拉,朱煙卻不起身。

「小煙,有話好好說,這是在做什麼?」朱棣問道。

朱煙拚命搖頭,含著淚說道:「父皇,不瞞您說,小煙喜歡上霜大夫了,他不能走呀!」

朱棣眸子一凜。「女子貞節為要,?可有和霜曉天他……」

不讓朱棣說完,朱煙又是搖頭。

「咱們是清白的,他沒有和小煙有染;可小煙喜歡他,就算要嫁,小煙也只嫁他!」朱煙義無反顧地說道。

「小煙……」

「父皇,若您還疼小煙,就請順小煙這一回吧!」

朱棣凝視著朱煙,大手摩娑著她細緻柔滑的臉蛋。

實在太像了!朱煙不只外表,連內心都像她烈火性子的娘。

離火當年也是這樣不顧眾人反對,隻身來到他的身邊,無視宮廷之中陰狠險惡,為了她的愛情,在宮裏打滾了這麼多年。

但是,朱煙和龍離火身分不同,他不能答應女兒的任性請求。

他已答應定遠侯的求親,只差擇期宣告天下,現在出爾反爾,他沒有另一個公主能嫁定遠侯。

況且,看在霜曉天救小煙一命的份上,他給霜曉天一條生路,待他回到宮內,才發兵追緝這個男人!

他不想告訴朱煙這種殘酷的事情,他不能保護她娘,但他能讓她與世隔絕地生活著,不看也不碰污濁的塵世。

「方才那男人意圖不軌,小煙,朕不能將?嫁給叛亂之人。」朱棣陰冷地說。

朱煙一聽,心都涼了,明白朱棣已知,她也爽快不再隱瞞。「父皇,您知道?」

「那熏香味道有異,朕以龜息大法調息,所以沒有絲毫影響。」

朱棣閉息之後,便決定等霜曉天上前再一舉成擒,人贓俱獲,以此扣龍家謀反之名,徹底剷除心頭大患。

可沒想到霜曉天已是臨門一腳,卻功敗垂成,沒有動手行刺。

無論理由為何,他不可能原諒霜曉天,更不可能將小煙送給他。

朱煙淺淺一笑,眸光異樣冷靜。知父莫若女,若父皇知道了,那後果不堪設想。

「父皇,請您放過他。」朱煙說道。

朱棣拿起一旁煨著的熱茶,啜飲了口,朱煙看著他公私分明的表情,已知大事不好。

果不其然,當朱棣一喝完茶,將手放下之時,那茶碗因被強大內力所激,裂成片片,飛散在空中。

此舉乃是養虎為患、縱虎歸山之事,他不僅是一個人,他還是大明的皇帝,若他一死,必是風雲變色、天翻地覆,為了大明社稷,他不能縱容。

「不可能。」朱棣冷冷說道。

對於朱棣的答案,朱煙一點也不驚訝。「父皇,小煙願意嫁人,什麼都肯,只求您放他一命,他不過是個大夫……」

「可他背後有龍家在操作,龍家在海上勢力不可小覷,正如一隻尖刺抵著朕的喉頭,朕早想一除為快,以免夜長夢多!」

「可娘也是龍家的人呀!」

「朕得顧全大局。」

「連至親女兒之言,也不能讓您網開一面嗎?」朱煙話一說完,便額首叩地,只望能改變朱棣的決定。

對!那是決定,並不只是想法而已,父皇向來忌憚海上的龍家,她雖在碧山院,也早有耳聞。

只看每回海兒姊姊來探視她的情況,就可以一清二楚。 表面上,龍海兒通行無阻,但暗地裏錦衣衛們都是全副武裝,弓箭無時無刻不瞄準著龍海兒。

連始終未能捨棄龍族之民身分的是嬤嬤,雖已久居宮中,也有不少眼線在查探她的一舉一動。

朱煙是裝傻,可她不是真傻,父皇說到做到,她不願讓霜曉天受到半點傷害。

看著向來驕縱的女兒,現在卻肯為了霜曉天放下一切身段哀哀乞求,朱棣不禁有些心軟。

但那父親對女兒的親情,在心頭也只湧現了剎那而已。

朱棣心中淺歎,他瞭解朱煙個性倔強,若已不打算順她的意,那就不必再多言了。

但唯獨對她,他不想當個言而無信的狡猾父親,他欠她和她娘太多太多,就算傷人,至少也應坦誠以對。

緩緩步下臥榻,朱棣不看身後朱煙叩跪的可憐姿態。

「小煙,朕已有所決,現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將養身子,待明年芙蓉花開、春光明媚之時,朕會讓?風風光光、體面地嫁出去,讓天下人都知道六公主受到多大的恩寵。」

朱煙聞言,緩緩抬起頭,臉上全是淚水。「父皇,小煙從未向您討過恩寵,若今兒個真要討,就請您施恩放過霜曉天,讓他走吧!」

「唯有此事,朕不能答應。」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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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脫掉大麾披風、金線繡蓮藕鞋,換下雙合緞帶、絲紗裙,褪去飛雲流霞錦佩、百鳳衣,拔了翠翹花釵金步搖,拿下長生鎖、如意玉佩,朱煙去盡一身皇家服飾,披上了簡樸的紗衣。

朱煙在穿衣鏡前轉了個圈,為鏡中人的改變而滿意地微笑著。

經由霜曉天的手,經過歲月,她已經是個女孩兒,是個姑娘,不再是個小鬼。

而且,鏡中人已不是個公主,只是個平凡女子,能無牽無掛長伴他身邊的人兒。

只要他願意,這事便成了,而她有滿滿的信心、耐性和他耗下去,耗一輩子,再也不讓他逃走,讓他遵守他的諾言。

彼此都是有心人,她不會讓雙方抱憾終生的,永不離棄之諾,若他做不到,那就由她來執行吧!

朱煙環顧簡樸的屋子,走到床邊坐下,任身子一倒,便浸在霜曉天的味道裏,她不由得微笑了。

她好昏、好累,好久沒有辦法安心睡了,在沒有他存在的地方,她睡不安穩。

待日落後,霜曉天一掀簾進房,便看見朱煙含笑而眠的畫面,沒料到她不僅又跑來吊腳樓,還自作主張地睡下,這二、三天來鎮日躲著她的霜曉天不自覺便要轉身。

突然,一聲嬌斥劃破寧靜的空氣。

「不准你走!」

朱煙說完,人便坐了起來,俐落走下床,一步步地逼近霜曉天。

霜曉天放空表情,佯裝未聞,朱煙卻呵呵笑著,明明是悅耳之聲,卻好生刺耳。

「呵呵!我穿了阿塵的衣服,怎樣,好不好看?不像個公主了吧?』朱煙一個快步偎進霜曉天胸前,聽著他心音狂舞,輕輕籲道。

霜曉天沒有接受,卻也沒有阻止,單單站在那兒,不予回應,太多的情緒在發作,他怔住了。

以為閉上眼就看不見陽光,可那光線的熱度燙貼在皮膚上,是那麼令人著迷、舒適,於是更加迷亂不已。

他無處可逃!

面對霜曉天的冷靜反應,朱煙不但不以為忤,還笑得更是開懷。

他愈極端的反應,正代表她在他心中有愈大的存在,過去她刻意不去算計他,但從現在起,不能怪她卑鄙了。

是誰說過「在情愛裏,每個人都得自私些」的?

「不回答也無妨,我決定不再和阿塵住在私塾,我是為你而來的,從今天起,我就睡這兒,省得每天來找你時,你都逃到山林裏。唉!這裏不是碧山院,我老找不到你,所以我要守著你,你沒有資格拒絕唷!這是你自己許下的諾言,快一點想起來吧!」

那熟悉的任性和刁蠻,讓霜曉天再也忍受不了。

「?仍是個公主,這點是不會變的。」他不可能自欺欺人,但此話一出,他仍是椎心一痛。

朱煙聞言綻笑,手抱得更緊,更不願放開。「是嗎?」

「難道不是??叫朱煙,是朱棣之女,是大明的永憶公主!」

「我叫朱煙,而你叫霜曉天,是嗎?」

「廢話!」

「才不是廢話呢!陽青,這才是你真正的名字吧?」

朱煙話一落地,便感覺霜曉天……不!是陽青周身一震。

陽青幾乎無法承受,將朱煙推開,她含笑帶怨地望著他,筆直而真誠的視線,讓他扭過頭去不能看她。

但下一秒,右手紗布外傳來緊勒感受,陽青低下頭,一個墨黑手銬扣在他的手上,十五來尺的鎖煉另一頭,則扣在朱煙手上。

「意外吧?」朱煙頓了下,又笑著說道:「聽阿塵姊姊說,這叫寒鋼,天底下唯有海兒姊姊的赤驍刀能砍斷這玩意兒,反正你的右手傷了,也不能用,正好和我一起扣著。」

朱煙笑語之姿,卻有種魔性之狂。

狂亂的不只是他,要知道,她雖生亦死,沒有痛快半秒,教她怎能不瘋狂呢?

陽青一聽,長歎一聲,像是失了氣力,落坐在床邊。仇還未報,他不能叫那個名字,那是個提醒烙櫻

「我不叫陽青,我叫霜曉天。」陽青說道。

見他坐下,朱煙也跟著坐下,依偎在他懷裏,神思俱迷、心馳神蕩。

她想起大前年的夏天,那個酷暑的夏天。

「在詩經裏,陽青是春天,而我是朱煙,明朝公主,自然是朱明,朱明是夏天呢!咱們是相連的,分不開的,春至夏隨,沒有春天,便不會有夏天。在我的生命裏,總是冬寒,直到你出現後,才有了溫暖,我才活了。」

朱煙聽是英說,他在她毒發那日曾不自覺地喊了個怪名字,加上他色目人的血統,追溯到十七年前,恰巧有個名叫「陽青」的色目神童,以十五歲的年少便取中科舉榜眼。

而他的親爹和哥哥,便是鎮守山東,當年在靖難之役中讓她爹吃盡苦頭的兵部尚書陽鉉,和他的兒子陽橙、陽靛、陽紅。

一門忠烈,誓死不降,全族殉主。

不能怪他這麼恨她爹,可她無能改寫過去,只能看向未來,她會用盡一切,補好他心裏的傷。

突然,陽青放聲狂嘯,連帶的手上寒鋼鎖煉也因甩動發出錚鳴巨響,他眉立目豎地和朱煙四目相對。

「哈哈哈,我不是陽青,這仇一日不報,我就是霜曉天,冷霜徹天,我一族之蒙天大冤呀!」陽青恨恨說道。

朱煙斂了笑,淡淡地看著他,試圖要找出一丁點的未來跡象,可供他們一起走下去的可能性。

可惜,她看不到。

「若你真報了仇,接下來呢?」

這一問,讓陽青啞口無言,腦子閃過朱煙的淚和她淡然轉過身的背影,無法作答。

猜到幾分,朱煙又笑。

「咱們就要在無盡的仇恨裏度日,你殺了我爹,然後我不能不恨你這殺父仇人;你雖取回了名字,到達了從未有過的未來,卻沒有活下去的目標。陽青,將恩怨看得淡薄一些,未來在咱們的一念之間。」

陽青的雙眼,迷惘地看向遠方,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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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了鎖、上了枷,形影相隨的陽青和朱煙雖然從不交談,卻好似回到在碧山院時的日子。

日升月落,霧散雲流,日子一天天過去,代替朱煙的朱塵由方元護送離開,於是在朱煙身邊,已無任何一件當初隨身之物。

反正也沒有差別,她不需要那些,她只要有陽青就足夠了。

偶爾喚他曉天,偶爾喚他陽青,朱煙很滿足,能看見他的面容,縱然是冷漠,也不礙著什麼。

在無限的時光裏,總能改變些什麼的,她不急,而陽青也不急。

因著陽青過人的醫術,雖然凡事要自行打理,但他們衣食無缺,在笨拙的日常生活裏,他們重新又在彼此身上發現新的感動。

朱煙什麼都不會,而陽青剛好是個極簡主義者,兩個人在一起,很多事都輕輕鬆松就過去了。

很平凡、很普通的幸福,便是相依相守,朱煙再無所求。

常常,她看著陽青,看著看著便悲從中來,總是笑一回、哭一回、嗔一回、罵一回,然後累倒在他身邊,等醒來,不知不覺回到床上,又是在他懷裏,她眸一柔,便又笑了。

幸福有太多樣貌,病公主加上鬼大夫,只是其中一種。

任著幸福降臨,不去奢望、規定它的規格,便能從內心感受到快樂。

有一天,朱煙突然領悟到,原來那感覺也是一種自由,她是一陣輕煙,飛出了碧山院,跨越大海,追隨著他。

她很幸福,幸福得快要不能呼吸,可她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愛,她更是無懼。

而陽青在朱煙日日夜夜癡纏之下,總被仇恨和愛意交替炙燒著心房。

當他磨藥時,她偎在他身邊無聊睡著,纖纖小手緊抓他的衣袖……

當他讀醫書時,她窩在他懷裏睡著,小手還是抓著他的衣襟不放……

凡此種種所在多有,而他不能不看著那容顏出神。

像抱著易碎的琉璃人偶,他輕柔地將她抱上了床,為了她在睡夢中皺緊眉心而心疼不已。

他想忘記過去,可他卻忘不掉……

朱煙依憑著堅強,無畏地待在他的身旁,對於現在的他來說,是一種解脫的感覺。

他無法主動要她留下,但他需要她在身旁:所以,也可以說是一種救贖。

她何時變成這麼迷人的姑娘?在他的心裏,那個又瘦又幹的小小少女還在,一轉眼,卻又變成暖香溫玉投入他的懷中。

命運難以預測,他們又聚首,他不禁想起師父的話--

丟掉過往,活在當下,一切世事自有其因果,不必空掛念,各人來世上,都是為了個人的債,誰又替得了誰?

陽青的過去,是否也因隨那斷劍、碎玉佩、墨發帶,全留在陽家故宅的柳樹上,消失在大火之中?

他沒有答案,也沒有師父的大智慧,但他至今終於能體會,師父所說所做,全是為了他好。

他心好亂,可又好歡愉,因為他中了名為「朱煙」的毒。

但他心甘情願,所以,請老天再多給他一點時間去想清楚,然後再也不讓朱煙的眼裏不經意流出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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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天後

墨黑的夜色中,打火石一閃,光芒由星漸片,照亮了紅衣人的凝重面容,正對面的大床上,一個嬌柔身子依依不捨地起身。

若是往常,警覺心異于常人的男人早就醒了,可現下他卻昏迷不醒。

朱煙輕輕撫摸著陽青的俊容,一臉不舍。

「決定了?」龍海兒輕問。

她真不願棒打鴛鴦,可為了大局,她們都無奈,只能被洪流推著走。

朱煙含著笑,沒有流淚,卻像在哭。

「唉!?也是不得已,沒想到事到臨頭,方元將阿塵姊姊給搶走了,還攻擊了大明水師,我再不回宮,便是戰火連天、青史留名的紅顏禍水。」朱煙不在乎地回答。

三天前,海鷹飛書回攏港,方元的確將朱塵送到太倉瀏家港,可卻在世人面前搶了大明公主,隨即不知去向。

此舉,讓大明朱家和龍家陷入更白熱化的衝突,況且是龍家先開火的,朱煙怕萬一瀧港被攻落,陽青會被五馬分屍。

她知道父皇手操生殺大權,所以她不能讓陽青身陷危險。

得知此事後,朱煙便知道,幸福的日子得結束了。原還以為是無止盡的,但她忘了事上沒有永遠不變的事情,唯一不變的正是變化此事。

天長地久都是別人的,書裏可供笑談的不屬於她,被局勢牽著走到死路一條,但她只能接受。

「?願意嗎?」

「由不得人呀!海兒姊姊,幫我們斬斷這煉吧!」

龍海兒冷著臉走上前,長刀一抽,轉瞬間,至堅之寒鋼便斷了。

朱煙捧起陽青的傷腕一吻,呢喃輕語:「這樣就好了,咱們果然無緣。」

龍海兒看著朱煙逞強的面容,幾乎不忍卒睹,但還是得鐵下心。「我派船隊送?回碧山院?」

朱煙一聽,搖了搖頭。

「父皇派了探子在?手下不是?就讓他悄悄送我回宮吧!哎呀,當年靖難開啟了宮廷鬥爭,我明明是個皇女,又不會爭皇位,可是要我小命的人還是不少,我得活著直接回宮面見父皇、母妃,才能好好拆開這一局。」朱煙了然地說。

龍海兒一聽,沒想到向來以玩笑面世的朱煙竟有如此細緻的洞悉力,心驚之餘,卻忍不住歎息了。

她這個妹妹命太苦了,上天開了她好大一個玩笑,讓她投生在皇家,身中劇毒,又過上了對立的霜曉天。

「?有了打算?」龍海兒柔問。

「回去就是要嫁人嘛!可我不願,?也清楚的,所以我想將這條命還給陽青,讓他放下仇恨,從此不再為恩怨所困,這也算是最適合咱們的結局;至於更多的情愛、咱倆的未來,就取決在他的選擇了。」朱煙豁達地說。

這一個月來的幸福,也許是孤單黃泉路上最溫暖的陪伴。

她被太過幸福的感覺催動,滴下清淚,正好打在陽青面容上,像是男人也溢出眼淚。

朱煙倩然一笑,灑落地起身,在夜色中隨著紅影,頭也不回地悠然離去,將未來交給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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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十七年三月初

一匹快馬避人耳目地來到太倉沿海,一婦人戴著笠,在大霧中坐上一艘久候的小船,劃了兩盞茶,登上一艘氣派的海船,不在大明沿海多作停留,馬上起錨揚帆往西方走。

那婦人懸著心,好不容易又過了五日,一登岸,便見到龍海兒正在等她,忙脫了笠上前拱手。

「少主。」是英語音哽咽,不能成句。

「我領嬤嬤去見霜曉天。」輕拍著如同朱煙親娘的是英,龍海兒輕輕說道。

是英點了下頭,她是女中英豪,揮了淚,便讓龍海兒領路,穿過農田森林,來到崖邊的吊腳樓。

屋子裏有個清瘦男人,一言不發地坐在窗邊,眺望東方。

看見霜曉天整個人枯瘦了一大圈,是英又淚流不止,而龍海兒也只能歎氣。

半個月前,知道朱煙走後,霜曉天便不吃不睡,日夜都坐在窗邊,看著大明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被人的哭聲驚動,陽青慢慢轉過頭來。

「好久不見,是嬤嬤,怎麼是???沒有隨朱煙嫁到定遠侯府嗎?」陽青淡淡問道,語意好似驚喜,但面容卻波瀾不興。

打朱煙走後,他便頓失生活重心。

是英搖了搖頭,走了兩步上前,將一朵已枯萎的含苞待放紫色芙蓉放在陽青面前。

「小姐不肯等花開之日嫁人,所以她仰藥自盡了。」是英艱難地說道。

陽青一聽聞此悲音,雙眼迷散混亂,而後急火攻心,眼前黑去,嗓中一甜,竟吐出大口殷紅鮮血。

是英忙要來扶,卻被陽青抓住手臂,扣出五個窟窿。

「她怎麼會尋短見?這是不可能的!」陽青發了瘋似地咆哮。

是英一聽,哭得更慘,亦是哀淒,卻不能否認這話。

陽青唇邊全是血,被眼淚沖淡後,慢慢化開。

她該嫁人生子,而後子孫環繞,年老祥歲,在幸福的睡夢中,沒有痛苦地離開人世;怎能讓她如花一樣含苞,可再也沒有綻放風華的機會了呢?

「命運,你要罰,要殺,就來殺我呀!為什麼要讓我心愛的人死?你太不公平了,她這一生坎坷,為何不許她一個幸福的婚姻?」

陽青說完,失心癲狂至極,左手打開玉匣,便撚起三根銀針,往自己眉心、氣穴紮下,正要落第三針,眼尖的龍海兒一刀射穿他的衣袖,不讓他繼續自殘。

陽青右手帶傷,無法移動,只能目光炯炯地仇視著龍海兒。「放開我!龍海兒,我說過,我不是?的手下,我要做什麼,?管不著!」

龍海兒心痛至極,也大聲吼回去。「我看不慣有人不愛惜生命,更討厭有人不努力就放棄,難道你不知道,小煙的幸福,只有你能給嗎?男人真是蠢物!」

陽青一聽,笑到愴惶,心上人已死,他縱有一身醫術,也拉不回無氣的人呀!

「?要我努力什麼,讓我死不是更好嗎?讓我去陪朱煙,她是個寂寞的孩子,我不能讓她在地府還是個孤鬼!我不能啊!」

陽青一嘯完,不知哪來的力氣,撕開了衣袖,拔起那刀,往自己胸口插去,淚流滿面的是英忙搶了那刀丟在地下,改將幾柄金屬物事交給他。

「霜公子,求你救救小姐……」是英哀聲說道。

陽青一聽,不明所以,淚眼雖看不清手上為何物,但可以感覺那是鑰匙之類的事物。

他全身顫抖,眼前一片水霧,用大手硬是抹去了淚,扶住身前哭到快斷氣的老婦,睜眼望著龍海兒。

「這是怎麼回事?我需要一個解釋。」陽青為了壓下悲愴,只能抖著音,咬牙問道。

「知道回宮只有嫁人這條路,朱煙說不如用來還你一命,父債女償,若你視仇恨至重,那她這一死,正好可以讓你重生,不用再做霜曉天,好好地活下去。她臨走前再三拜託,絕不可以讓你自殘。」龍海兒冷笑道。

陽青一聽,心又碎了。天哪!預言是真,他讓心愛之人生不如死!

回想起她的一言一笑,陽青痛不欲生,抓緊手中事物,生硬地又再啟聲。「然後呢?」

空氣凝結了半晌,龍海兒冷眸又掃,看霜曉天至悲至慟的模樣,便不再吊他胃口。

「若你能放下仇恨,看輕恩怨,和她攜手一生,不再過問紅塵俗世,那麼,就去大明皇陵救醒她吧!」

龍海兒話一落地,陽青怔怔不能言語,算了時間,三個赤紅大字在他腦海湧現。

「續命丸?!這東西不是失傳了嗎?」陽青激動問道。

龍海兒不答反笑,旋身作勢往外走去,陽青一個箭步上前揪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讓美豔姑娘回眸瞪他。

「我龍族能養毒姬,奇人、異士,難道有幾枚你師父聖心老僧的丹藥會很奇怪嗎?」龍海兒輕啟唇齒笑問道。

陽青大吃一驚,依師父雲遊四海、普渡世人脫離病痛的個性,可能因故到過瀧港,這一點是毋庸至疑的。

而當年師父唯一不肯傳他的絕活,便是續命丸。

傳說中,續命丸服下後能呈現假死狀態,然後在七三二十一天後會醒來,也就是說--朱煙詐死!

陽青因為朱煙的任性和至情,驚愕到不能言語,龍海兒便用力揮開他的手,逕自向港口走去。

看見那景,是英忙拭了淚,急急走到陽青身邊。

「若霜公子不快點去救小姐,她被釘在棺木裏,等醒來也是會悶死的。」是英說道。

陽青臉色突轉陰沈,他決計不可能讓她死的,但他力有未逮呀!

「皇陵有守陵軍隊護衛著,縱有開棺室的鑰匙,我也不可能像如入無人之境……天啊!朱煙,?為何是大明公主,我該怎麼救?呢?」陽青吼問蒼天。

聽見那吼聲,龍海兒輕盈的步伐停下,回眸一笑,顧盼有威。

「那正好不是嗎?」龍海兒頓了頓,眼神泰然,「你這幾天不問世事,大概不知道,我已準備好要攻打應天府,到時候,所有的軍隊全被引到河岸邊,尤其是孝陵的一萬守軍,呵呵!不如順勢一道走吧!」

龍海兒講得輕鬆,陽青也聽得平常,回房拿了玉匣,便隨著龍族戰船隊,正式對大明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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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永樂十七年三月

應天府金陵城外,虎山南麓獨龍阜下,明孝陵西殿虎山乃是金陵城的天然屏障,靠城一側平緩,但另一側卻是險坡,下臨江河,水勢怒濤湍急。

但順著山勢繞至城畔,卻又一轉江平浪靜,真可謂天工造巧,正因這虎山和急流,故金陵自古便有龍蟠虎踞帝王州之說。

可這帝王州,如今卻已蒙塵。

月明星稀的夜晚,山腳下的天下第一城內,家家戶戶大門深鎖,人心惶惶無人敢睡。

馳馬道上、街道上有大量士兵巡守,提著燈、拿著火,處處明亮。

軍民面對河中無限綿延、神出鬼沒的船隻,戰無不勝的海上之龍,有著徹底的恐懼。

大明水師不是善戰之軍的敵手,早已節節潰散,在護城河邊的城牆內,禁衛軍、守陵軍軍心亦是浮動。

三天前,如同鬼魅一般的戰船隊,不僅在大海中所向無敵,更侵門踏戶地深入臨城之河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太倉瀏家港長驅直入。

除在水下設置鐵刺鎖橫江截船,徹底切斷京師和北方的連系,封鎖河海之濱,包圍京城所在的金陵,還夜夜使出種種奇襲,不知從何處潛入城內,行動來入自如。

打從圍城之日,空氣中便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不只是油火日夜不息燃燒,而是一種驚惶交織而成的氣味,好似大明天子的咽喉被人狠狠掐祝

而在山陵上,平時戒備森嚴的陵寢入口,此時因守陵軍全被調至山下守城,原有五千兵力只餘兩百,連交班守夜都有困難,只好由同一班士卒們連著幾天日夜不休。

到了深夜的此際,疲倦已使他們神思飄忽,由此便可知情況有多麼危急。

但在此地,至少比前線來得安全,雖然龍家船隊尚未全力攻擊,可一旦開戰,肯定是凶多吉少。

守在地宮殿前的三兩老卒們,一邊圍在火盆邊取暖,一邊慶倖自個兒祖上有德,不必白白送死。

「喂!俺聽說那倭寇的頭兒是個娘們?」一個大鼻子糟老頭問道。

「可不是!嘖嘖,這麼兇悍,八成是個修羅婆子。」一個半倚著兵器、睡眼惺忪的士卒啐道。

「那可不然,傳說是個美豔的姑娘,十八、九歲,標標致致的成熟女兒。」看著同夥,老卒做作地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低聲說道,「要不然,怎麼會來搶丈夫呢?」

兩人一聽此語猥瑣不堪,全都yinhui地笑了。

那人還要說話,卻突地閉上眼向後一倒,被人往地下一壓,盤坐在地上,其餘之人,也都昏睡不醒,全點著頭髮出如雷鼾聲。

那人項頸後頭有枚銀針,另外兩人則是被點了穴了。

火光跳動之間,兩抹黑影迅速往地宮入口前去,其中一人突地拉下夜行衣的蒙面巾,露出俊逸的容顏,朝著另一人發聲。

「是嬤嬤,這孝陵是朱元璋和馬皇后之墓,?確定朱煙在這?」陽青低聲問道。

是英也拉下麵巾,重重點了下頭。

「朱當家的陵穴選在發跡之地--北方燕京,前幾年有位小皇子死了,是葬在那裏的;這回小姐走得突然,朱當家暫時讓她的棺木停在這兒,擇吉期再往北遷。」

言談之間,兩人已穿過幾進宮殿,來到最深之處,看著宏偉精美的石門深鎖,是英忙去啟動機關,陽青則拿出地宮大鑰往鎖眼插入。

華麗的皇家地宮中伸手不見五指,兩人拿了火把進入,走過一大片人俑陪葬物事群後,正前面便是一隻金棺。

撫著細工棺木,陽青激動得快要掉淚。

常年病弱要人隨時照顧,朱煙的宮殿裏總是燈火通明,何曾像這裏這般漆黑、陰森?

「她怕黑,該為她點盞燈的……」

聽見那話,眼看時辰不早,是英只好忍住淚,忙接了話。「霜公子,是時候了,快點開棺吧!再晚,只怕小姐就要醒了!」

一聽這著急話語,陽青抬起頭來:心中有了決定。

若要救朱煙,昨日種種雖不能忘,也該捨下,這是他的決心和必要的代價。

若不能放下恩怨,他們不會有未來。

「是嬤嬤,我本性陽,單一字青,別再叫我霜公子了,喚我陽青。從此我不再入紅塵,不再為了仇恨而行屍走肉,我要為自己而活,我不再是霜曉天。」

是英笑點了下頭,拿出工具,仔細不破壞地撬開九枚封棺壽釘,陽青堅定地拿著棺鑰啟了金棺。

他低頭一看,穿著銀白壽衣的朱煙,雙手斂在胸前,雙眼安祥地閉著,蒼白的臉孔沒有血色,死亡的陰影真真實實籠罩在她身上。

他幾乎要站不住身子,雖然沒有聞到屍臭,知道她定然無事,可心頭還是疼得像被人用力一牛

失去至愛讓人無法不瘋狂,即便知道這是詐死一件,都無法讓他稍稍冷靜,平和無奇地看待。

人死不能復活,是不變的定律,生命之隔是無力回天的,什麼是重要的,他頓時看清。

他不再遲疑,不願錯失了這個人兒。

他打開她的小嘴,取出含著的玉蟬,將鼻耳之中的玉塞拿開,然後緩緩地伸出手,探向她的心窩,連自己的呼吸都忘了。

許久之後,一滴清淚打在朱煙的眼瞼上,陽青大手一撈,將那如玉人兒擁入懷中。

突地,朱煙渾身一震,抽了一口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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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其實並不可怕,可能只是另一個開始。

在這悠長夢境前的事情,她有些還記得,有些卻記不得了。

因為她仰藥之時,便已不再眷戀皇宮氣派、錦衣玉食,甚至已決心要忘記父皇、母妃,

她回宮只為拜別,見他們最後一面,縱然不能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但在永別之前,她希望能親眼看見給了她生命的人。

因為他們的結合,她來到世上,也才得以和陽青邂逅。

她的幸福只有陽青能夠成全,若他不願和她白首到老,那她希望這條生命能夠讓他幸福。

周而復始不能結束的仇恨,只會毀掉一切美麗事物,沒有辦法孕育生命,所以,她願意用她的血,來終結他的仇恨。

奪走父皇最心愛的女兒,也算是為了他雙手的血腥去抵贖一些罪過,這是她唯一的孝心。

她並不是逃避,而是積極地面對這件事情。

所以她不是因為陽青不愛她而選擇死,而是為了她深愛那個男人,願意去成全一切。

她希望陽青能夠澈悟,一個人活在世上,已經有太多的委屈,不應該再讓一世虛度,好似在地獄裏頭一樣,那種生活,等死了之後,有的是時間。

這段時間讓她瞭解,若要好好地活下去,仇恨是一定要被剔除的因素。恨意是種浮而不實的支柱,那不能讓一個人活得好,只會向下沉淪。

她心愛的陽青,值得更好的未來;而那個未來裏頭,有沒有她,則是他的選擇。

她將這個至難的習題交給了他,當然有私心,當然希望他來救醒她,從此隱居山林,什麼事情都不管。

她不會家事女紅,可她會逗他開心;而當他看人治病之時,她可以乖乖坐在一旁,幫他寫下藥方。

只要長相廝守,讓她待在他身畔,為她留一個位子,這就是她的幸福。

開玩笑!他是醫怪,她不用再為病痛所苦,人生裏頭已不再有需要煩惱的事情。煩惱和希望都是自找的,所以,她要找希望。

陽青,來找她吧!來救她吧!

如果他不來,就當他報完了仇,放眼未來地活下去,也許未來有個人能讓他忘記過往雲煙。

只要不忘了她就好。

朱煙一死之後,就不再是公主,而她無怨亦無悔,這是她的驕傲,也是她的執著、她唯一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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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吸了一口氣,熟悉的幽香鑽入腦海,朱煙昏昏沉沉之際,張不開一對累眼,卻從容綻放了微笑。

「陽青……你來了……看來我迷昏你的藥物……分量拿捏得剛剛好……收我為徒、傳我醫術吧!」

那充滿喜悅的沙啞之聲,讓陽青侮不當初,只能用力抱得更緊。

為什麼要蒙蔽了心眼,不聽不看也不想,讓她承受這麼大的風險?若皇家以為她得了怪病,將她火化,或是續命丸有個什麼不測,那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她的一切,就像太陽光照耀大地,他已知無處可逃,為何又要逃避,害她得要出此下策呢?

若能重來一次,他不會再去追尋看似重要卻實如狗屁的事情,他會抱緊她,看著她笑、她哭、她喜、她悲,將一切印在心底,永永遠遠不和她分開,為了她,勇敢誠實地接受命運。

「?這傻丫頭,誰准?這麼胡來、任性的?」陽青哽咽問道。

朱煙感覺男人的緊擁,幽幽地張開眼,和一對晶瑩明亮的眸子四目相對,她忍不住笑了。

「我不過睡了一覺……才睡醒……你別罵了嘛!等咱們以後有機會再罵……不不!還是別罵的好……」

朱煙話語嬌憨,惹得陽青哭笑不得,明明他是在示愛,可這姑娘卻一點也不領情。

感覺至大的情感無法宣洩,他眸一斂,便低下頭吻了那虛弱卻喋喋不休的唇。

她的唇舌乾燥得讓他心疼不已,他輕輕地摩娑,不敢太過地啄吻了嬌美可人的她。

朱煙吃驚得杏眼圓睜,有些失神地凝視他溫柔的眼神,感覺人才醒過來,卻又亂紛紛了。

「我不會罵?,這輩子都不會。」陽青霸道卻柔情地說道。

長長眼睫揚了幾下,乾澀的眼眶突地濕了,朱煙從不知自己是個愛哭的姑娘,可現在卻控制不了地任淚珠滑落。

那淚水不是酸澀的,只是有太多回憶湧上心頭……

「你上次說一輩子,卻騙了我;這回你說一輩子,教我怎麼敢信?」朱煙彆扭地說道。

陽青朗然一笑,將哭哭啼啼的小人兒淩空抱起。

若朱煙不敢相信,就讓他用一輩子來讓她瞭解男人的魄力,讓她知道什麼叫作一輩子吧!

「朱煙,上回我要發誓,?不讓我發,這次,我要告訴?……」

陽青的話語,又斷在朱煙嬌嬌一握之下。

「別說什麼死呀、活的,我不喜歡,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就算在棺材裏,都要爬出來阻止的……」

聽見朱煙的軟語甜言,陽青冷漠的心如被加溫,幾乎就要融化在她任性而又掩藏不住的愛意裏。

他啄吻了她的掌心,成功地感覺懷中身軀震了一震,有一種幸福的感覺沖了上來,他忍不住又大笑出聲。

笑著笑著,淚又湧現,他埋在朱煙心窩上,聽著她的心房跳動。「呵!?剛從棺材裏爬出來呢!」

朱煙一聽那話,語帶雙關,原本蒼白的臉有些紅了,嘟起小嘴,突然有個情景閃現她的腦海,她眼睛滴溜一轉。

「我怎麼樣不重要,你之前說過永不分離之誓,可你違誓了,所以你是小狗!」朱煙嗔道。

陽青一聽又笑。「霜曉天是小狗,可我是陽青。」

朱煙伸手觸碰那笑意盈盈的眸子。「你是陽青嗎?」

「這一輩子都是。」

「那來生呢?」

「不管是何姓何名,我註定會到?的身邊的。」

「也對,但那是好遙遠的事情,咱們過好今生,若合該聚首,天南地北,來生總會相見。」

「朱煙,?真不後悔?」

「呵呵呵,本小姐從來不曾後悔,如今有了你,你又怎會讓我後悔呢?」

「?吃定了我?」

「哼!陽青,你記住了,我不只吃定你,還把你吃得死死的!」

「好個驕蠻任性的六公主。」

「我只是朱煙,不再是公主,咱們忘了那些吧!」

「不用忘記,就算記得那些,也不礙著什麼,咱們之間,不該有禁忌。」

朱煙聽了,再也支撐不住地軟在陽青懷裏,笑著點了點頭,突然看見站在一旁微笑的是英。

「是嬤嬤,對不住,小煙讓?傷心了。」

是英搖搖頭,臉上滿是安慰之情。「小姐、陽公子,快要天明了,咱們收拾收拾,此處不宜多留。」

陽青頷首,抱著朱煙快步走出,是英趕忙抱了個人俑放進棺木中,將棺釘全數釘回之後,料理好所有事物,輕功一使,也速速離去。

許久之後……

日光灑在皇陵前的士卒身上,他們慢慢地醒來,發現彼此居然犯了大忌,全都睡著了,嚇得趕忙滅了火盆,齊立正站好。

環顧四周,卻絲毫沒有發覺任何異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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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一望無際的藍,寬廣的天和無限的海水,粼粼波光,白浪淘淘,日懸正中,熱辣得燙人。

在碧玉一般的大海上,有個龐大的船隊乘風破浪地飛翔,威武又宏偉的陣容,張著白色的大風帆,好風一送,全數快速行進著,正航向未知的世界。

站在船頭,朱煙看著大海,任身後的男人將她抱個滿懷,而她也老實不客氣地躺在他身上。

就算心裏有一萬個不願意。

「哎唷,那藥是你師父親手制的,不會有大礙的,你天天診我的脈,也應該知道我身子好得很。」朱煙埋怨說道。

這次真的不能說是她小心眼、愛任性了!

陽青任性起來更是嚇死人,這一個月來,她又開始按三餐加點心吃藥,進行他所謂的調養行程。

這種甜蜜的苦澀,讓她快要抓狂了!

陽青一聽朱煙的嗔怨,眸子裏滿是笑,可臉上卻是正經無比。

二十來天假死,讓她的肌肉無力,更別說是對臟器無言的傷害,若不趁年少調回來,她會活不長的。

而他還有一輩子之約要實現,她可不能早死!有他在,死期不是問生死判官,而是要看他肯不肯點頭。

只是朱煙的耐性乃是夏天的大麾,沒有半點作用,看她天天想要逃出房門,也讓他有些不舍。

「?再忍忍,反正現在在船上,不過就是些海水,沒什麼有趣的。」陽青好聲好氣勸道。

朱煙一聽男人有些鬆口,小臉上溢滿奸狡,眼睛裏全是渴望,小手一伸,比向天邊一貼貼微小的黑影。

「哪!五天後,我可不可以下船?」朱煙渴切地問道。

半個月前,他們停在南洋的阿丹國補給,看著船下異國情調,熱鬧非常,是她從未想過的情況。

外面的世界既新鮮又有趣,讓她看得更丟了魂,想去得不得了。

可陽青一句不准,她只能關在船上,那些是英下船買回來的玩意兒,更是令她無法忍受,想親自去瞧個究竟。

要知道望梅不能止渴,再有機會,她一定不會放過。

陽青撥開朱煙額前的細發,為了她的小孩心性而笑了。

在不經意之間,他猛一回神,總是掛著笑,沒有芥蒂、沒有忐忑、沒有顧忌的淺笑、開懷大笑、微笑、哈哈笑,有時候笑得肚子、腸子都疼了,他還是沒能止祝

每一天都似新生,他期待著新的日子到來。

而那些日子裏,有著朱煙的身影、任性的言語、驕蠻的態度,他卻移不開跟,意亂情迷地看著她。

也許,這樣盡情享受的日子,就叫作幸福吧!

陽青忍不住又低下頭,在眾目睽睽之下吮吻了朱煙的唇瓣,甜蜜而又熱情,讓她暈頭轉向,不知今夕是何夕。

長長的一吻後,朱煙張開眼,聽見周遭壓低的笑聲,惱羞成怒地拍打著陽青的胸膛,可偏偏她又捨不得,不敢拍重了。

這是他對付她的最新絕招,唉!又被他搞得忘了剛才到底在和他計較什麼了。

「陽青!你……你怎麼可以用這種卑鄙下流的手段來阻止別人發言?」

「我只對?一人這麼做。」

「你這樣說,我不會比較開心呀!」

「喔,是嗎?」

「難道我要欣然同意嗎?我好歹是個姑娘,你別老是在大堂廣眾之下做這種不好意思的……」

「小煙害羞了,呵!?的模樣真美。」

「你……我……哎呀!不和你說了。」

「不准生氣,傷肝傷心。」

「我偏要!不讓你管。」

「小煙,我怎能不管呢?」

「你……別用你這張好看到讓人妒恨的臉裝可憐啦!」

「呵呵呵!」

「再笑,我就咬你!」

「不准胡亂使力,會傷筋骨。」

「我才不要聽你的話!」

「喔,是嗎?」

「別以為你是大夫,我就凡事得依著你,我可和龍族的人不同,不會由得你要我向東就東、向西就西,不可以下床就不下床!」

「唉,真可惜呢!陽某原計劃五日後要帶著?下船,然後去某處天然溫泉療養……」

「真的嗎?」

「不過既然小煙不……」

朱煙不讓陽青說完,緊緊回擁男人,讓他發出滿足的輕歎。

她不知未來在什麼地方,也不懂永遠是多久,更不知道夢想是啥鬼東西,可她知道他們不會再分開。

天好藍,陽光好強,她睜不開眼,風中混和了陽青身上的藥香和海潮香,耳邊永無寧靜。

她的幸福和愛情生死無懼,只因為有了他。


【全書完】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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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女神的男寵
【作者】光澤



  趁著夜黑風高,一個龐大的身軀鬼鬼祟祟、躡手躡哪地走到「海賊王」攝影棚道具室。

  一肥仔念念有詞,只見她目露精光,先是抓起一艘模型船,用力「啊喳」一聲,往豬腳……不不不,是往人腿上一壓,立刻碎成木屑!

  肥仔揚起崩潰的獰笑……不不不,是夢幻的笑容,隨即又冷下表情,尋找下一個獵物。只見她跳過古色古香的屏風、桌案、房屋模型,往一排戲服走去。

  她目光炯炯,像是瘋狂一樣,拿起每一件就撕,碎布漫天飛舞,像各色彩蝶翩翩飛舞,映著肥仔的狂亂表情,活生生是恐怖片的鏡頭!

  肥仔光哼道:「妳像蝴蝶在天上飛……飛來飛去碎成一片片……我只癡癡遠遠望著妳呀……盼呀望呀能把衣服撕爛……」

  (魔音穿腦之際,一團青色鬼火幽幽打肥仔肩頭升起。)

  鬼火環顧一地狼藉:「肥仔,求求妳行行好,別再殺豬了!敢問閣下,妳這是在做什麼?」

  肥仔光一副感恩狀,看見有火,淚如泉湧,心想這下剛好。「親愛的鬼火,我們一向都處不好,不如你來幫我個忙,燒掉這些道具吧!我再也不編導古裝戲了!」

  鬼火青了一眼,抖了抖,冷冷說道:「那門邊那群人怎麼辦?」

  肥仔光一聽,慌張扭過頭,只見一大群男女演員有如惡虎撲狼般走來。

  肥仔光的聲音抖抖抖:「這是神聖的序文,你們這群小小配角,大模大樣地出來幹什麼?」

  一個戴著單只金色隱形眼鏡的英俊男子,代表眾人將肥仔壓在牆邊。「就是因為我們是配角,所以要出來和妳『商量』,請妳繼續編下去,要不然大家的生計還有演藝之路就斷了呀!」

  肥仔光心裏皮皮挫,但是鼻子裏還是逞強地哼了聲:「不寫!死都不寫,好不容易才寫到『海賊王之終』耶!鬼火,幫我燒了這些道具……姑奶奶、祖爺爺,你們在幹什麼?別打我的肥肉,別捏我的肥油呀!」

  英俊男子掄拳:「妳要我們這麼多配角為妳拚命,妳一句不寫能了事嗎?」

  (因為畫面血腥,油花亂噴讓人作嘔,不便描述……待一盞茶後。)

  只見一群人動完筋骨,舒舒服服坐在沙發上,肥仔光全身青一塊、紫一塊,像受虐兒一般抽搐哭泣著。

  金眼英俊男子玩著手指,向肥仔光涼了一眼:「怎樣,現在是寫還是不寫?」

  肥仔光先是低下頭,然後抬起頭來,目露凶光:「好,我把你們全寫成變態!」

  鬼火再度幽了身旁肥仔一眼:「我勸妳別鐵齒,現在有分級制度,而且很流行直接槍殺喲!」

  (肥仔一聽佯裝嬌弱地抽泣,心有不甘,不願臣服,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將事先暗中準備的汽油桶潑向道具,沒想到誤灑了自己滿身,鬼火一驚,起火燃燒,於是一團油火球瞬間往天際沖去,消失在黑夜之中,眾配角傻眼。與此同時,一個陽光男孩和109辣妹走了進來。)

  陽光男孩:「咦,今天不是要安排作者介紹新戲嗎?」

  109辣妹眺望遠方:「老毛病發作,她大概又瘋了吧!」

  陽光男孩轉向讀者大人:「請讀者大人們包涵,作者發瘋是常態中的常態,我們也沒辦法,就請大人有大量,海涵一下。」

  109辣妹:「那就由我們來歡迎您,請您放鬆心情,欣賞由我們擔綱演出的『女神的男寵』!」

  一男一女款款拉開戲幕,誠心為您隆重獻上明代古裝喜劇!

  (至於前傳外傳番外等等傳奇,就這麼隨著作者石沉大海了……)




楔子

  永樂十七年三月中

  應天府金陵城護城河岸的護城牆上,大明當今天子穿著一身矜貴的黃袍,遠眺江河之上,神出鬼沒、盤踞了七天七夜的戰艦。

  這如同鬼魅一般的戰船隊,不僅在大海上所向無敵,更侵門踏戶地深入臨城河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利用漲潮江面上升的時機,從太倉瀏家港長驅直入。

  除了在水下設置鐵刺鎖橫江截船,徹底切斷京師和北方的連系,封鎖河海之濱,包圍京城所在的金陵,還夜夜使出種種奇襲,不知從何處潛入城內,行動來去自如。

  打圍城之日開始,空氣中便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不只是火焰日夜不停燃燒,還有一種驚惶交織的氣味。

  身為大明天子,他的咽喉彷佛被人狠狠掐住。

  這段時間裏,炮火日夜不停地轟炸了七個晝夜,金陵城內雖沒有半點毀損,可護城牆卻無半片完好。停火之後,一紙書帖送到他的手中,上面只有一個人名而已。

  他派出的使者,自頭到尾都在發抖,因為江面上飄浮著滿城男子在深夜裏被悄悄剪下的發絲。

  所有人民面對河中無限綿延、神出鬼沒的船隻,面對戰無不勝的海上之龍,只有無邊無際的恐懼。

  他的對手是海上霸主神龍一族,而且領兵的只是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她所號令之人,無聲無息如入無人之境,遠水救不了近火,城裏的禁衛軍和守陵軍都不堪一擊。

  沒有傷亡,可是人心已經渙散,他雖然貴為九五之尊、天下第一人,亦抵擋不了正對面船艦上那紅豔如火的女神之怒。

  他和她的關係匪淺,可她半點情面也不顧,因為她現在正喪心病狂。

  跪在皇帝的腳邊,一個身著宮服的男人抖個不停。

  「皇上,要將易家的探子交給海上的反賊嗎?他無論如何用刑都不肯交代反賊的藏身處和神秘瀧港的所有細節,經過一個月嚴刑拷打,現在只剩半口氣而已,送個有氣的活人給那賊婆子,不知道她會不會怒火攻心,進而攻打城內,只怕金陵要守不住了,皇上,請您先……」

  「就將那男人交給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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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艘小船有如江上之葉,搖搖盪蕩地飄向有著紅龍圖騰的巨大戰艦。

  戰艦上有一紅衣姑娘正倚在船舷,垂眸看著被人扛上船艦的男子,神情好似冰封凍結,讓人摸不清她內心思緒。

  眾人莫敢不從的紅衣姑娘,好似一抹熊熊烈火,她正是兵法號令出奇、縱橫七海的龍族少主--龍海兒。

  龍海兒冷眼看著傷痕累累的男人被丟在甲板上,愛恨分明的龍族之人紛紛抽出兵器,欲除之而後快。

  就是這個男人背叛了他們的信任,將世居之地、龍族人的故鄉、瀧港之密洩漏給大明朝廷,使他們不得不遠走他鄉。

  「不准你們傷他!」

  正要殺人泄忿之際,一聲嬌斥淩空而至,阻止了刀劍落下。

  眾海民轉頭朝向發聲處,龍海兒款款走到男子身邊,蜜糖色的手撫開他遮住臉龐的發。

  男子身上無一處完整,臉上也全是傷,好像展示著各種刑罰傷痕一樣,而他血肉模糊的雙手,讓龍海兒的心就像被尖刀刺穿了一樣。

  她不由得捧起那雙手,這男人是個天才,是個造船的巧匠,一身巧奪天工的技藝全仗這雙手,沒想到會傷成這淒慘模樣。

  她眼眶被憤怒燒得紅透,就算殺光大明的人,也無法乎息這怒火。

  突然間,男人破碎嘶啞的聲音從乾燥破裂的唇傳出,「救救他們……女神,救救我易家之人……」

  易航在雙手的劇痛中驚醒,看著眼前的女人誠心哀求道。

  墨色的鬈發在風中飄散,火一般的紅衣飛舞,佩劍帶刀、赤裸足踝,無比的美麗威武,即使雙手染滿了鮮血,依舊不減神聖面容……

  這樣的她不會是凡人,一定是個女神,因為他將死,所以上天派了使者來接他了……

  「易航,你說什麼?他們都還平安活著嗎?」龍海兒按下心中怒火,輕聲間道。

  易航一聽努力掙扎起身,奈何只能微仰起頭,嗓音已破,拚了氣力說道:「我死而無憾……但是易家的人只能怨我投胎在他們家,因為一身好技藝,反而被選中派到龍族,請妳……別帶他們到地府,饒他們不死……」

  龍海兒聽畢,腦中的拼圖有了大略的形狀,她小心翼翼地將又失去意識的男人雙手放下,冷凜了跪在甲板上的朝廷命官一眼,讓對方更是抖得如秋風中的落葉。

  「回去告訴你的主子,我要易家一家老小,若少了一人,我要大明雞犬不寧,永無平靜的一日!」龍海兒冷笑說道。

  那官員只敢點頭稱是,然後便被人拎下船去傳話。

  此時,一高大男人走了過來,朝著滿臉冰霜的女人拱手作禮。「海主子,易航傷得極重,我請醫怪為他醫治可好?」

  岳權不明白主子為何如此在意眼前半死不活的男人,甚至願意在遷移前夕派出龍族一半的精兵攻打大明,只為了索討這個叛徒,現在還要帶他一家離去,但身為心腹的他仍然恭謹說道。

  「務必治好他的一雙手,我要他完好無缺!」龍海兒冷聲命道。

  岳權聽命,扛起易航破敗的身子,就往船艙走去。

  見男人已消失在視線可及之處,龍海兒收回留戀的目光,面向遠方城牆上的黃色身影,幾不可聞地歎了聲。

  她無意興戰,卻也不回避戰爭,只要這男人重新回到她的手中,她無意再和大明朝廷玩下去了。

  從此,他朱家做陸上的王,她龍家繼續開拓海上的帝國,從此河水不犯海水,老死不相往來吧!

  心意已決,龍海兒冷靜地向眾人發號司令,準備接到所有易家人後,便全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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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以雷龍隊為首的海翔號在晴空和星夜下飛馳,領著九個龍族戰船隊、一百四十餘艘戰船,迅速撤離大明陸地,不消兩個晝夜,便將追趕的大明水師拋在腦後。

  幾日不眠不休的龍海兒,把大小事項吩咐下去,將海翔號全權交付給首舵後,再也按捺不住,下了甲板,往一處小艙快步走去。

  一掀艙門,藥香撲鼻,她鳳眸一凝,看清了眼前的俊美男子,還有床上那正受苦受難的頎長人兒。

  「他可有救?」龍海兒劈頭問道。

  陽青聞聲不答,冷冷一笑。

  「皮肉傷不算麻煩,但他的指骨全碎,身上多處經脈也傷了,骨骼錯的錯、斷的斷,氣血內滯全積在胸口,兼加多日未進食水,看得出來對手心狠手辣……呵呵,沒死是他命硬。」

  醫怪的危言恐嚇造成的惶惑自不待言,眼見為憑的各種刑痕,讓龍海兒臉色鐵青。

  她可以瞭解為了問出瀧港機密,大明皇帝朱棣會有多麼不顧一切,換成是她,為了一族安危,也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我沒叫你背醫書,只說有沒有救,少廢話!」

  龍海兒極難得地亂了方寸,著急的言語透露了她的不安。

  「以冷靜自持出名的龍海兒,可也有此心亂如麻的時刻,真是奇聞。」仍是背著身,陽青冷笑說道。

  「回話。」

  「怎今兒個這麼沉不住氣?」

  「陽青,別戲耍我。」

  「我要怎麼做,妳管不著。」

  龍海兒下答腔,但一對眸子裏全是暴怒雷霆閃爍。

  像是親眼看見龍海兒的面帶不甘,外號「無情書怪」的俊美男子細心包紮妥當,拔了止痛穴位的銀針後,臉上有一抹笑稍縱即逝。

  可他一回過身子,又是面無表情,和龍海兒四目對望。

  「放心,有我在,死不了。」

  「易航若死,我要你陪葬。」

  「聽聽這話多無賴,五十年後,任是大羅神仙也有一字死,誰管得了?」陽青諷語一落下,撩了衣襬便錯身離去,

  船艙門開了又合,小小的艙房裏,便只餘一男一女獨處。

  沒有旁人,不需要掩飾心裏酸楚,無視于禮教,龍海兒定定睇著床板上不時低聲囈語、滿臉潮紅的易航,他身子骨上有無數傷痕、燒焦的烙印,幾無完膚。

  一雙巧匠之手,執行他這個天才船師二十五年的工具,易家當家的十指,也差一點就要盡數壞了。

  他是如何在折磨下,痛了又昏、昏了又被痛醒的呢?她不敢多想。

  十指連心,夾指絞刑是最容易摧毀凡人意志的酷刑,尤其是用來拷問視手如命的人。

  熟悉的心痛油然而生,龍海兒歎了聲,為了自己的私心而內疚,腳像生了根一樣不能動彈,可又渴望要接近他。

  過了十年,易航近在眼前,她不要再顧全大局,她不要再算計,她只想緊緊抱住他,恁是天大的事也不管。

  在他決心不再洩密,在他決心離開瀧港赴死,或者在更早之前,她就應該這麼做了。

  很可惜,她不能這麼做,她是龍家少主,她名喚龍海兒,為了保護仰望她的人們,她得做出讓步,以求取最大利益。

  「不得已」三個字,讓她心一橫,明知山有虎,卻讓他向虎山行。

  她是真心虧欠,可這話只能藏在心裏,所以她會以行動補償他,用她的全部來補償這個本性童真正直的男人。

  「易航啊易航,你不能死,知道嗎?」像是命令又似請求,龍海兒喃喃說道,

  突地,床上意識不清,不可能睜眼的男人張開眼睫,直視龍海兒。

  因傷正發燒的易航什麼都看不見,只感覺在幽微光線中,有一團模模糊糊的紅影。

  他腦子裏一片亂烘烘,但是拼拼湊湊,那身影很像是那個人兒,那個像是女神一樣,在大海上呼風喚雨的龍族少主。

  海上之龍,是最自由的民族;但他對不起龍族,用最卑劣不堪的手段背叛了那些善良的人……

  他一家全被扣在天牢裏,他不能放著他們死去;但相處了兩年有餘,他也有了感情,亦不能任由龍族人被滅,於是他回到應天府,只希望能用他一條命,換兩族人的平安。

  「易家老小呢?」掛心的易航沙啞問道。

  「易家三房,總共七十四口人,一個都不少,全跟著咱們走。」龍海兒輕聲回答。

  「好……求妳別為難他們……潛入瀧港當探子……將所有情報轉給朝廷……都是易某一人所作所為……」

  「什麼話都不必再說,你安心休養。」

  「妳要殺要剮都行……只要饒他們不死……易某一定會報答……」

  「我不要你報答。」

  「那妳要什麼?」話一脫口,易航迷蒙無神的雙眼看到紅色光暈漸漸向他靠近。

  側著身子落坐在易航身畔,輕輕拂開他汗濕的額發,回想起他未受傷時,總是噙著笑的英朗面容,每一旋身便好似散發迷人的光彩,深埋在龍海兒的腦中,珍而重之收藏的記憶,如雲霧般快速飄流著。

  她緩緩低下頭,散開的長髮罩著兩人的面容,隔開紅塵俗世一切雜音,她放任地偎在他耳際,讓柔磁的語音滑出唇瓣。「我要你,易航,我只要你。」

  幽香拂過,易航漸漸聽不清楚,還想要說話,可方才飲下的藥汁中摻了蒙汗藥,欲出口的言語全都吞了回去,陷入漆黑的夢境。

  見易航又陷入昏迷,龍海兒心思一轉,揚首似笑非笑地勾了一眼,便起身熄了燈,不再逗留地開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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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際橙紅閃現,轉為金色光芒,晴空萬里無雲。

  麻藥才退不到半盞茶,被全身各處劇痛侵襲的易航驀地醒了,他用力甩著頭,想將疼痛趕出腦海。

  好半晌,神志方又清楚了些,伸手不見五指的底層艙房,摻雜著海潮香和藥香,還有一種規律的晃蕩。

  他在床板上撐起身子,頃刻指節各處便像被刀尖插入,痛澈心扉,只能面容扭曲、僵著身子等待痛苦過去。

  出神地看著傷口已被仔細處理過,身體的疼痛,反倒讓他的思緒澄明瞭點。

  他回到大海了,依船的震動來判斷,肯定是龍族最大的戰船,不是海龍王的座船海威號,就是海翔號。

  一個月前他離開瀧港時,海龍王龍巽風行蹤成謎,所以「龍海兒」這個名字,自然是唯一的答案。

  原來,龍海兒包抄應天府、向大明皇帝索討他一事不是夢!

  那沖天的火焰、空氣中的硝煙味、耳際猶存的驚恐聲、碎了的城牆,還有河面上浮著的金陵城男子的斷發……除了人以外,所有牲口都死了……

  明朝崇文棄武,積弱不振的軍隊不是這班擅戰之師的敵手,當今皇帝不得不做出讓步,所以氣若遊絲的他被送到龍海兒的紅羅裙邊,昏過去前最後一眼,是海翔號漲滿的白色大帆和天際的雪白海鷹。

  天啊!這一切全是真實發生過的。

  若是龍海兒此舉的終極目的是為了報復,那她應該知道他不肯透露半句,大可由著他在朝廷折磨下受死,不需出動這麼多的武力,甚至明目張膽向大明皇帝開戰。

  除非她有極度癲狂的恨意,欲親自手刀仇人,甚至淩遲處死他一家子的人,方能一解滿腔怒火!

  他隱姓埋名低調地在龍族內生活,她是一族少主,他們少有機會照面;但幾面之緣的判斷下,他覺得她不像是喪心病狂的人。

  可萬一她是呢?

  他處心積慮,拋棄身為一個君子、一個師匠的尊嚴,到頭來所要拯救的家人,後果依然不堪設想……

  易航掙扎起身,跛著腳蹣跚移動,用手肘去推門,意外之外的是,那門根本沒有落鎖。

  左腿脛骨斷了怎能行走?他向前撲倒,又拚命咬牙站起身子,忍住疼痛半爬半跳,一身血污傷痕,一走出甲板便引起眾人注意。

  排山倒海的仇視眼光,全聚集在易航身上,

  說也自然,龍族之人平時和善友好,但個個愛恨分明,對於全心接納卻遭背叛之人,有股打自心底湧出的不平之氣。

  一個忿恨不平的少年,沖上前來使勁一推,將他曾稱呼為「易師傅」的男人推倒在地,海員們也紛紛圍了上來。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虧我這麼信賴你!」

  「無恥之徒,竟然出賣咱們,俺還當你是條漢子!」

  「姓易的,咱們從此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俺走俺的獨木橋!」

  「說話呀!你啞了嗎?龍族哪里對不起你,你怎麼如此無情對待咱們?」

  在場每一個憤怒之人,易航全都認得,沐在難堪的目光和言語下,他默默承受著,不想為自己辯駁,任人推倒又艱難地站起,拖著腿向前行。

  有一個漢子見易航悶聲不語,狀似毫無悔意,再也忍不住怒氣,右手抽了偌大船板,就要往他身上揮下……

  「住手!」龍海兒輕聲喝道,從船舵處縱身躍下。

  見那紅衣姑娘邁步走來,圍觀的眾人左右分道,恭敬地候在一旁,可那氣急敗壞的漢子,板子卻放不下來,

  「海主子,這廝……」

  看熱血下屬幾乎快要爆發,知道滿腔信任被踐踏的痛苦不是三言兩語能夠撫平,龍海兒還是搖搖頭。

  那漢子只好粗著脖子撩住,將板子丟在地上。「若不是海主子開口,我一定打爛了你喂魚。」

  「曹老七,別再說了。」走到易航面前,見他終於清醒,龍海兒放下懸在胸口的心,輕聲說道。

  易航疑惑地凝視眼前正為他說項的姑娘。

  龍海兒披著長鬈烏絲,全身的膚色似糖如蜜,當臉上似笑非笑時,給人一股高深莫測、不怒自威的感覺,而與生俱來的王者氣勢,使人無法對她說不。

  除此之外,她的霸氣也十足襯托她的美麗,一對鳳眸似水流光,菱唇豐潤而不至於單薄無福,細墨劍眉點出她表情的堅毅和果敢。

  他第一次看清她的外表,卻無法弄懂她嬌豔面容下的想法。

  「為什麼要救我?」易航不由得問道。

  龍海兒聞言綻笑,鮮美異常。

  未待她回答,周遭圍著的龍族之人也群情鼓噪,一個婦人不禁問道;「他問得好!咱們也要問,海主子,妳為什麼要救這個無情無意的人?」

  龍海兒掃了四周一眼,眾人便噤聲靜待。

  「你只有這個問題要問?」龍海兒對著易航輕輕問道。

  她的不答反問,更是讓易航弄不清她,可這一問勾起了他的懸念,他硬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勢,向前拱手抱拳作禮。「請教龍大小姐,易某人的家人何在?」

  這一回,龍海兒倒不吊易航胃口,舉起紅玉刀鞘遙指一艘掛有蠍子圖樣旗幟的大船。

  「你的家人全在那艘船上,平安無事。」

  易航聽見「平安無事」四字,蹙著眉頭深思,過了一會兒,便不再支持搖搖欲墜的身體,任由雙膝點地。

  漢人有一句俗諺,男兒膝下有黃金,除了父母君王不行此禮,龍族眾人見易航屈膝,俱是吃了一驚。

  在眾目睽睽之下,身負重傷的易航雖是跪著,但眸光筆直清澈,表情亦不猥瑣,仍是頂天立地的模樣。

  龍海兒也不去扶,反而站直了身子,眸裏有股隱隱怒氣閃過,旋即又恢復冷靜淡漠。

  「你有求於我?」龍海兒壓低了聲音,

  易航顧不了堂堂男人的面子,只能生硬地點了下頭。

  眼前之人掌有生死簿,為了親族,他死也無悔,更別說是羞恥心了,他無論如何一定要保住他們!

  「一人做事一人當,易某所錯之事,犯不著拉他們下水,就請殺了我抵罪,至於他們,易家男子全是船匠,女子亦懂相關事務,因為易某之故,已經回不了太倉老家,求龍大小姐留他們在瀧港,他們能幹活的。」

  看眾人方因震驚而平的氣焰,重因易航之言而燃燒,龍海兒無所謂地幽幽一笑,扣住易航的下顎,讓他看著自己眼眸中的認真。

  「龍族之人代代居住之地的瀧港早已不能再住了,怎麼,你以為咱們還能回那兒嗎?」龍海兒冷冷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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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晴豔湛藍,沒有半點雲彩,金色的太陽熱力四射,海風卻強到讓人站不穩身子。

  易航心中難以相信,不敢接受耳邊之言。

  「是因為易某將瀧港所在之處給洩漏出去的緣故嗎?我並沒有完全據實以告,這其中的難言之隱……」

  易航的話還沒說完,便被龍海兒打斷。

  「朱當家不除龍家不快,就算是片面訊息,精明如他還是能夠利用,所以在他找上門前,咱們只好先拋棄故鄉了。」

  看著易航咬了下牙,無能為力的思索模樣,龍海兒內心的不甘心好似有些平復。

  他居然求她?這個蠢男人居然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來?

  不知道龍海兒正在想什麼,但看著龍族人們的表情,一回想起那人間福地、世外桃源,便可以知道他們用著多麼不舍的心情離開那裏。

  這令易航心中更是忐忑,無法安寧。

  樹有根,水有源,故土的一切,讓人無法不依戀。

  「讓龍族不得不捨棄瀧港是易某的錯,可易家人什麼都不知道,就讓他們一生為龍家造船抵罪,龍大小姐,求妳別殺他們。」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易航再次央求道。

  聽見那央求之語,龍海兒鬆開手退了幾步,不可置信地凝望著男人。

  「我不是殺人狂,沒有抄家滅九族那種嚇死人的壞嗜好。」龍海兒低聲說道。

  「謝謝龍大小姐不殺之恩。」

  「別謝得太早。」

  「易某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誰說要殺你了,嗯?」

  易航一時啞口無言,連四周的龍族之人也怔住,不瞭解向來賞罰分明的少主出現此語究竟是何意圖。

  背叛在龍族可是唯一死罪啊!

  龍海兒又綻出一個笑容,卻摻了些莫名所以的情緒。

  現下,要保住這個男人,又要平息眾怒,杜悠悠之口,只有一條路可走了--一條半是實話,半是謊話的路。

  複又勾起易航下巴,龍海兒面容帶了絲輕佻,又夾了分調戲。

  「遺棄瀧港之事,本就在我和父親的計畫之中,那地方離大明太近,本來就不夠安全,無人貪戀他的江山,咱們都不想再和朱家玩下去了,索性避避嫌,現在這步棋,只是提早了幾年。」龍海兒嬌聲說明。

  「所以?」易航不能理解,只好又問道。

  龍海兒眸光環望四周,「龍族之人聽著,棄港之事是龍家之令,幾位首舵也都知情,和易家人無關,不准找他們麻煩,知道了嗎?」

  龍族之人聞令全都拱手,龍海兒滿意地點了下頭,又回過頭來,和跪直身子的男人面對面、眼對眼,兩人都好似想探清對方想法般互望著。

  「言下之意,是要收留他們嗎?」易航確認般地問道。

  龍海兒大方地頷首。「是否要為龍族效力,就由他們決定,若不願留在龍族,十天後咱們會到阿丹國的第一大港蘇洛莫,他們可以在那裏下船。」

  易航再度抱拳。「謝過龍大小姐的大恩大德……」

  不讓他說完,龍海兒眸一勾,又是一個深不可測的表情,難以讓人相信竟會出現在一個十八歲的絕色姑娘臉上。

  她生下來就不是為了變成平凡女人,而是一族之主,所以她在不經意之間的盤算,能讓所有男子甘拜下風,服膺於她。

  龍海兒此時心中,正是風起雲湧。「至於你,易航……」

  龍海兒話不說完,懸在那兒,弄得易航警戒之心大起,像是驚弓之鳥,聽候她的處分。只要能保住至親家人,他應已再無牽掛,可龍海兒的精明神情,像是看見獵物的猛獸,讓他無法不猜測。

  想了一陣子沒有答案,橫豎就是死,之前回朝廷,早抱著必死的決心,最可怕的死都不怕了,世上再無令人害怕之事。

  一想通關竅,易航下定決心,便處之泰然,神情壯烈。「易某任憑處置。」

  龍海兒眸一凜,眉一揚,唇勾微笑,所見之人無不震懾,唯獨易航不為所動,只是靜靜等待。

  他不是柳下惠,但時機不對,面對如此美人,卻已是半步踩入地府,他的心無法跳動。

  他一副無視於她的模樣,讓龍海兒心裏說不清是甜是苦,可卻因為他所說的話而挑起至大的興趣。

  他是易家造船才華的綜合體,在海上討生活,最重要的就是好船,不世出的天才又一個到手,她卻不只想要他的能力;若只是想要他的能力,她就不會放任他潛伏在瀧港那麼久了。

  「你可知道任憑處置是什麼意思?」龍海兒笑問道。

  易航鄭重地點頭,表情雲淡風輕。「當然知道。」

  聞言,龍海兒放聲大笑,好一陣子方停下狂野的笑。

  「好一句當然知道,既然知道,可有相當對等的覺悟?如入修羅地府的覺悟?」龍海兒斂笑說道,眸光兇狠。

  「若要報易某人背叛之仇,不敢求龍大小姐賞個痛快,要燒要殺都隨妳高興,悉聽尊便。」

  「你背叛龍族一事是實,海兒自然不能放你甘休。」

  「那……就動手吧!」易航閉上限,一臉視死如歸,又惹來龍海兒一陣大笑。

  「誰說要殺你了,嗯?」

  同樣一句問話,成功地讓易航張開眼,只見龍海兒盈盈笑臉,映入眼簾。

  好一個美麗又狂放的女人,這樣不羈的模樣,卻比起任何婉約姑娘更讓人無法移開目光。

  當她殘忍之時,想必更是不同凡響……

  一這麼想,易航浮起不由自主的笑意,明明是一個大男人,卻極為純粹真誠,像個孩子般單純。

  常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個女人是人中之龍,自然堪配花王牡丹,在她的手下就算被折磨至死,應該都是種恩惠,凡人求之不得。

  「不殺我,那麼妳要怎麼對付我?」易航笑問。

  十年,說起來不多也不少,整整三千六百個日子,她等了這麼久,也為他穿了這麼久的紅衫……

  既然他都開口任人予取予求,她就不客氣了!

  龍海兒蹲下身子,欺到易航面前,聲柔眸媚,明是商量、暗是脅迫地說:「不如……你就當我的男寵吧!」

  聞之能使人醉的聲音,卻如平地驚雷,震得易航不能言語地愣在原地。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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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17:56: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勉力支持的下場,通常不會太好過,在龍海兒跟前痛昏過去,發了幾日高燒人事不知,待易航再度醒來,據剛離開的大夫說,已又是十天了。

  那在眾人眼前昏迷的巧合,讓他不需面對、不需親口同意龍海兒的要脅,也算是個好消息。

  原本以為上蒼待他不薄,但等到見到龍海兒走進來,易航便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自嘲的面容凍在溫暖的空氣中,眼前姑娘卻不以為意,直直走來、款款落坐,纖手一探撫上他的額首,片刻後寬心一笑。

  「你人醒了,燒也總算是退了。」話中的關心有深深的感動。

  就算知道有了醫怪,亦明瞭易航絕對能平安復原,但她心裏老不踏實,日日夜夜掛念著尚在昏迷的他。

  當局者迷,興許就是形容這方處境。

  正當龍海兒不住輕撫易航輪廓之時,卻聽見一聲極輕微的笑溢出他的唇,應該單純的笑音裏,多了濃濃的嘲諷和困惑。

  她怎麼會不知道,漢族男子三妻四妾,向來是女人的天,今兒個得當個姑娘的男寵,會是何種難堪思緒作祟,讓他感到多麼羞辱;可看他為了親人竟願意忍下,只剩下用發洩的笑來表達他的不情願,故她也不理會那笑,逕自動作著。

  當易航顫巍巍地想伸手揮開那惱人的打量時,她反過來握住他的手腕,輕柔卻不容拒絕地按下了。

  「別亂動,你寶貴的雙手會廢。」龍海兒輕輕說道。

  易航聞言無法不聽從,手不再使力,可臉上又是一陣苦笑。

  「一個做男寵的人,不需要靈巧的雙手。」易航自暴自棄地說。

  他可以忍受拷打和痛苦,但身為一個男人,身為易家的長子,一身的技藝和尊嚴都在手上,向來以能力自豪,他不能忍受這種以色事人的恥辱。

  可是他無法不接受,因一族之命操在眼前姑娘的一念之間。

  龍海兒聞言,搖搖頭,疼寵而又無奈。

  「你真能服氣?大明沒有私船廠,全都是皇廠,易家師傅向來是眾人裏頭的尖兒,大明三寶太監下西洋的船舶訂單,是你易家獨攬,早已不知幾代造船,神乎其技,入了明朝宮制,當家世襲八品官兒……

  「而你易航不只未來襲官,還襲了代代的才華,不世出的天才船師,打一出生就是當家的命,從小在造船場裏長大,在大帆船龍骨上玩耍,和師傅們混在一起,十歲便懂裁度製圖,十三歲瞞著長輩領著同伴造了第一艘小寶船,十七歲太公病了,便正式領著人掌管了船場的工作。」

  龍海兒輕鬆的如數家珍不讓易航驚訝,可聽著她說,突然有種怪異的感覺。

  身為尋常海民聽過易家的事蹟平常,何況她是海上霸權的龍族少主;但是,他十三歲造船一事,為何她說得像是親見?

  除了族裏之人偶爾笑談當年一群少年膽大妄為造船之事,這事被父親壓下不許外傳,目的是為免他鋒芒太盛,引起其他船廠的猜妒。

  同是宮匠侍奉朝廷,與普通工匠競爭不同,不能明著來,要維持表像的和平。

  易航的疑心像雪球一樣愈滾愈大,臉卻一撇不讓龍海兒再碰。

  「妳何時知道此事?」他淡淡問道。

  龍海兒笑了聲,拿起一條濕帕子,自然再不過地擦著他薄汗的頸項,「我一直都知道,在瀧港見到佯稱懂點造船知識,因故被趕出官廠,在民間無以為生而被商船帶回的你時,我就知道你是易家的少當家。」

  易航不可思議地轉過頭來,正好迎進一對了然的眸子。

  「若真知道我的身分,為何我潛伏在瀧港時妳不拆穿我呢?」易航訝問,語氣到後來已克制不住地上揚。

  見男人面對著她,龍海兒更是放肆地揩著他的汗,一點都不把授受不親和男女大防放在心上。

  若是易航的雙手能自由活動,他必然會阻止這種壞她聲名之舉,可現下不清楚她葫蘆裏賣什麼藥,又不能動,也只好隨便她開心。

  「呵!我想多看你幾眼,想知道你的一舉一動,所以我為何要毀了這局?」龍海兒不答反問,盈盈笑著。

  姑娘說得堂堂,男人卻是一臉難以相信。他只見過她幾次,為何她竟這麼說?好似……她真的中意他。

  「我不懂,妳把我弄糊塗了。」不擅長掩飾的易航直口說道。

  龍海兒又是一枚豔絕的笑臉,世上大概再也無此容之姝,完全是筆墨難以形容的動人。

  「你當我要你做男寵只是一樁玩笑而已嗎?」龍海兒半吟半歎,嬌嬌問道。

  易航倒抽了口大氣,為面前姑娘的放浪形骸和老辣,不知第幾度感到驚嚇;但是,也因為明白這言下之意,讓他不禁紅了臉。

  「妳是個姑娘,要懂得姑娘家的矜持和嬌羞,怎好將這種事情掛在嘴邊?」易航正色說道。

  龍海兒玩味著男人的不自在,怕他惱了,也不好再玩,乾脆地收了手。

  可她沒準備這麼早讓真相水落石出。

  她站起身子俐落地往外走,臨出門時回眸一笑,故作不解地問道:「這種事情?什麼事情?」

  「妳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懂不懂什麼?」

  「龍大小姐,別和我玩繞口令。」

  「我確實不懂呀!」

  易航見龍海兒故作姿態,不禁有點氣惱。

  或許是她的故意否認,或許是他的太過在乎,也或許是兩者兼有,心底被人隨意擾亂而騷動著,他突然發現,這個姑娘的要求,壓得他疑心又難過,巴不得弄清一切。

  「就是要我做男寵之事。一個好姑娘不能隨口說這羞人的事情。」易航咬著牙說道。

  羞人的事情?呵!可是指她喜歡他這類事情嗎?

  她第一次公私不分,為了救他用了藉口,偏偏他竟不解風情,讓她想狠狠捉弄他。

  她為他懸心,他居然還不能明白這代表什麼意思?

  「羞人?不過就是想找個男寵,也不算是什麼。」

  「妳只是想找個男寵?」

  「是呀!不然呢?你希冀什麼嗎?難不成你認為我鍾情於你?」

  「妳……」

  「別說得牙癢癢的,漢人沒這風氣,但龍族不管規矩,你待在瀧港不少時日,也該知道咱們不興女子貞節那一套。」

  「可那些都是你情我願,兩情相願的。」

  「易航,看來你還搞不清楚,這不是情生意動,而是單純的『任憑處置』而已。」

  「妳……」

  易航話還沒完,那抹紅影便甩門離去,留他一個人在船艙裏,品嘗那說不明白的詭異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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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湖被顆小石頭無心地興起了波紋,便再也停不住動盪,再度見龍海兒進房,情緒的波動仍是未平。

  易航沒想到會這麼快再見到龍海兒,他獨自煩亂,不過是一兩刻鍾時間而已,還在想下一步該如何是好,她便又出現了。

  她捧著香噴噴的飯食進來,便看見一個分明清醒,卻表情茫然、暗含暴躁的男人。

  渾身傷口加上幾處骨傷,她不認為以他的現狀有辦法自行處理日常瑣事,更別說幾日高燒下來,他能有多少氣力。

  雖然極少服侍人,不過她樂於進來刺激這個男人。

  「餓了嗎?」龍海兒笑意揶揄,心情極好。

  易航瞄了一眼,誠實如他不想說謊,更何況許久未進食,他肚皮響得像在打鼓,說謊只是讓自己更難堪而已。

  易航斜倚在榻上誠實地點了點頭,龍海兒側身坐了,舉起小匙吹涼了粥就遞在他的唇邊,換來男人一口大氣,極難為情,忍不住挑高了眉。

  「怎麼,你的手能動嗎?」龍海兒嘲問。

  咬了牙,易航搖了搖頭。

  別說手指,連手掌都不能動,大夫敷藥裏肯定下了上好的止疼阿芙蓉,但也因為這樣,他完全失去知覺,雙手彷佛只是接在身上的兩團死肉。

  「不能動了。」

  「放心,我絕不會讓你失去雙手。」

  龍海兒的斷然之語,使易航抬起了頭。

  他不明白,這姑娘亦正亦邪的狂妄從何而來?更不明白她為何要全心醫治他視為生命的雙手。

  「為什麼要救我?」

  「早晚你會知道。」

  龍海兒隨口說畢,便用小匙點了下易航的唇,他雖然拉不下臉,但為了活下去,還是配合地張開了口,一口接著一口,無聲的半盞茶時間,便消磨完整碗粥。

  粥品是再簡單不過的魚幹粥,唯一奇異的是小魚和粥米一樣多,而粥的湯底也有濃濃的大骨香味。

  「這粥……是為了我的斷骨嗎?」易航咽下最後一口,忍不住問道。

  龍海兒不答,逕自拿了異香異氣的湯藥,換了只乾淨的匙兒,又送到他的唇邊。「既然知道,就連這藥一口都不准剩。」

  「龍大小姐,易某人真的不懂。」

  「懂不懂很重要嗎?你最重要的是家人和雙手,既然我都會保護,所以你懂不懂不重要。」

  一聽到龍海兒提到家人,易航回過神來,記起已是十日過後,他們不知是否還留在龍家船上。「龍大小姐,易某的家人可還在龍族?」

  易航有些心急,可龍海兒只把藥匙又推了推,表情怡然自得,有股他不喝藥她就不答的無言表示,他只好捺著性子,又張了嘴。

  他每喝一口,她的表情就一點點亮起,當他喝盡那藥,她臉上堆滿開心的笑,明亮而又耀眼。

  真心的淡柔微笑,就像粉妝一樣搽在她的粉臉上,連他也感覺到她的欣喜,不由得心裏一跳。

  見易航順從地喝下助他恢復神效的湯藥,龍海兒將他的手收進被子裏,不讓吹到半點風。

  若傷骨未痊就過了風,沒全好就罷了,就算復原,待他上了年紀,早晚要為筋骨疼所苦。

  不明白龍海兒在想什麼,易航再也忍不住,只好出聲催促。「龍大小姐?」

  龍海兒回過神來。「你不走,他們都追隨你留在龍族,這下可好,龍族多了批造船的人力,還是大明最出色的工匠。」

  知曉龍族不是封閉的族群,時時刻刻都在吸納有能之士,將之內化然後更形壯大,易航心安地頷首。

  「也好,待在龍族,他們不至於無用武之地,只希望龍族人別為難他們。」想起自己做了什麼,易航有些憂愁地說。

  龍海兒靠向易航腳邊床板,抱著胸口半坐半躺,倒是有些不以為然。

  「龍族之人向來不是那種遷怒於人的烏合之眾,況且他們帶著好技藝,你就別多慮了;當初你到瀧港,大家也是大大方方地接納你不是?」龍海兒安撫地說道。

  易航聞言,眸光一暗。

  就算不是如此這般,依現下情況,他也無能為力;讓家人們棲在龍家,有了龍海兒的話,再差也不至於喪命,至於其他的,待之後再做打算吧!

  身為一個船匠,他奉行「船到橋頭自然直」這句話。

  但內心還是有些遺憾,他很喜歡瀧港那個地方,沒能讓家人們見見那兒、在那兒自由自在地生活,很是可惜。

  大明海禁甚嚴,私人禁止造船,身為官匠,實和皇家奴役無差,未到瀧港之前,他未曾在大海中航行過。

  真可笑,他是造船之人,卻從未隨風遠揚,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到了最後關頭,他才不願背叛龍家人,扼殺他們身上無拘無束,他從未享受過的自由氣息。

  他生平最自由的舉動,便是回朝廷送死,沒想到又為龍海兒所救。回首來時路,波瀾重重,未來,究竟該何去何從?

  「沒了瀧港,龍家要往何處去?」藥效發作,易航有些昏沉地問道,接著眼皮便愈來愈重,像是墓碑一樣壓了下來。

  在易航閉上眼前,龍海兒始終鳳眸凝望。

  看著他沉入夢鄉,她落在他面上的目光卻悠遠得遙不可及,輕盈得如夢似幻。

  「咱們是自由飄流的海上人民,真正的故鄉不是實體的土地,也不僅是大海,真正的故鄉是在心中,可能只是一件衣衫、一本書,一艘船,甚至是一個人、一個字、一個回憶,只要能讓人覺得溫暖、衷心嚮往之地,那就是真正的歸處,讓人能坦然而活,盡情地做自己,你能懂這種感覺嗎?」

  明知易航聽不到,龍海兒淺淺一笑,滑身縮入被裏睡下。

  在她心中,真正的故鄉是一份深藏的情愛,打從十年前便已經找到了,若他不來她的身邊,她也會去找他。

  四周被易航熟悉的味道充塞,龍海兒的內心無法平靜,狂熱地跳動著,但這種激烈的心緒起伏,卻未帶來絲毫的痛苦,那是一種莫名的暗潮和溫柔交織而成的躁動。

  就像十年前那個陰雪夜,一個少年抱著錦被,躡手躡腳地走到縮成一團裝睡的她身邊。

  少年溫柔地歎了口氣,將被子蓋在又髒又臭的她身上,而後降貴紆尊地鑽進被子中,直接抱住被易家收留,假扮乞兒的她那凍得發抖的小小身子。

  她動也不動,可心卻重重地跳著,像被人用手一把握住。

  那一夜帶來的衝擊,讓她無法抵抗,直到離開那兒許久,她都無法忘記,朝思暮想要怎麼再次擁有他。

  這種被佔有欲遮掩的情感,直到一小段時間之後,被好友殷小玄拉去偷窺族中男女調情時,她才恍然大悟。

  於是從那時起,她只穿紅色衣物。

  「易航,我能成為你的故鄉嗎?」雖然知道這問題已經無法傳達給昏迷的男人,龍海兒還是脫口而出。

  而後她合上雙眼,讓男人睡著的臉龐,像十年前一樣伴她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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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香好香呀……這是什麼味道?

  不像是他身上的藥膏,也不像是湯藥,而是蜜一樣的香氣,還摻了些淡淡的海潮味,讓那香一點也不甜膩,反而清爽淡雅,讓人好舒服地想伸個懶腰,吸口大氣……

  易航半夢半醒,因扯動傷口而吃痛地睜開雙眼。

  海上不比陸上有地方可逃,木造船身忌火,油燈早被人吹熄了,可從門縫透進來的一絲陽光亮度下,讓他雖看不清,還是能確認身旁還有另一具身子。

  更何況,她的手臂還大刺刺地橫過他的頸子。

  正當他訝然之際,龍海兒長長的眼睫搧了搧,明亮似晨星的眸子張了開來。

  四目相對,她溫熱的呼吸吹撫在他的臉頰上,宣示著兩人的距離近乎零。

  「怎麼,疼啊?藥效退了嗎?」

  過於簡短有力的問話,讓易航無法不回答。

  可他雖然在瀧港待了幾年,但這般親密貼合的動作,令他還是極為尷尬,根本不想開口。

  「一點點。」他生硬地哼道。

  龍海兒聽見並不嚴重,雙眼再度合上,她還沒睡夠呢!

  最近一段時日,好一點的是瞇兩個時辰的眼,糟些的時候是三四日沒有沾枕,他的蘇醒使她鬆馳了緊繃的心神。更何況,能在他的身邊入睡,圓了她幾年來的渴望。

  易航見龍海兒再度入睡,倦極的美貌誘人不已,而她的粉臂甚至還加了點力,像是眷戀一般地攏著他,肌膚互相磨蹭著,在在讓他血氣湧出,往某處彙集!

  由此可見,那被人稱作「醫怪」的男人,果真能妙手回「春」!

  他現在可難過了,為什麼全身傷成這樣,既不能動又不能站的,還會這麼有「精神」?

  為了男人早晨的自然生理反應,和自己的不能親手解決,易航只能不住苦笑。

  「再動我就殺了你。」龍海兒沒有張眼,困聲恐嚇道。

  苦笑聲音和漸漸拉遠的距離,讓她極為不滿,向來自行捍衛權益的她更用力地抱緊男人的頸子。

  易航是個正常的男人,再如此接近溫香暖玉,只有更淒慘的下場,禁不住開口啟聲。「龍大小姐,請放開易某。」

  他「杠」在那裏,實在進退維谷呀!

  他並不知道龍海兒不是一個能商量的人,遑論她此時舒服至極,更不可能離開這個溫柔鄉。

  當然,她怕壓著他的傷口,自然也不知道男人現在的反應確實是最痛苦的折磨。

  「不放。」

  又是一個簡明的回話,讓易航無以為繼。

  「龍大小姐,請妳回自個兒的房去睡。」易航好聲好氣勸道。

  被人擾眠,龍海兒張了眼,直接拔出懸在床邊的短劍,刷地一聲刺進易航耳畔的枕頭,落下男人幾撮發絲。

  陰暗之中,她的目光炯炯,卻不陰狠,只是個起床氣發作的孩子。

  「這艙房就是我的房間。」

  一說完,龍海兒低頭又窩進易航頸邊,靜靜無害地睡著,濕潤的水氣吹著他的汗毛,不但癢而且銷魂。

  當然,前提是要有接下來的快活,如果沒有後續,那「銷魂」二字也沒有錯,只是方法有差--

  讓他覺得就算此時死去,或許還能夠搏得半點舒坦,管他幾魂幾魄全都消毀,他要從欲望翻瞪中解脫!

  大腿的內側和骨椎深處有股熱流在漫流,又刺激又酥麻,佔據了他下半身的唯一知覺。

  「這怎麼會是妳的房間?」易航冒著生命危險又問,語音低沉而沙啞。

  二度醒來,憑著印象,這小艙房不過放張床、一張大案,外帶幾隻衣箱罷了,怎配得上她少主的地位?

  更重要的是這床不大,睡兩個人太過勉強。

  龍海兒也下張眼,只蹭了幾下,睡意仍濃,但不停的干擾讓她有些醒了。

  「怎麼,你懷疑我說的話?」她低聲問道。

  從來沒人敢質疑她說的話,這個男人倒是好大的膽子,三番兩次不相信她,不能怪她口氣不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這房很小。」不必往那種方向想去吧?

  「你是個船匠,不用我來教你,船上空間有限,有床能睡就要知足。」

  「那麼,請教龍大小姐,易某昏迷的時候,妳睡哪里?」

  「不睡或是睡床邊。」

  聽見龍海兒不加修飾的話語,易航的心底有點動搖了,一種很特別的感覺慢慢蔓延開來。

  硬地板冰冷不舒適,怎麼能好好睡呢?難怪她會這麼疲倦……

  身體的騷動沒有消失,心靈的騷動也來共襄盛舉,每當面對這個一開口就要他當男寵的姑娘,易航不知如何是好。

  可也許就如龍海兒說的,懂不懂不重要,很多事情凡人都在混混沌沌間,得過且過地過了,沒有必要這一回他需要這麼著急地去得到解答。

  現在最重要的是讓她多睡一會兒,至於他自個兒,忍耐一下,應該能度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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