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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少師其人
一時間,請罪之聲連綿起伏。楚琳琅跪在堂下,垂著頭,一動不動等著六皇子發落。
劉凌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差點被小鄉婦人勒死,心有餘悸地摸著脖子,氣哼哼地問一旁滿身血漬的高大男子:「司徒先生,你說!該如何處置這悍婦?」
那個叫司徒的就是駕馬車的男人。他瞟了一眼楚琳琅跪伏著的纖薄後背,若有所思道:「按律,當……」
楚琳琅聽話頭,覺得司徒先生似乎想說「按律當斬」。
她連忙半抬起頭來,白著臉頰兒,顫聲打斷了那位司徒先生的話:「奴家愚鈍,不識得貴人,該重重打板子,只是……有一問不知該不該說?」
劉凌方才驚魂未定,並未認真打量這膽大的婦人,此時見這婦人抬頭,這才看清她是怎樣的花容月貌。
乖乖,連州邊地竟然有這般堪比江南水岸的標誌佳人?
只見她彎腰匍匐在地,身段風流婷娉,那瑩白的臉上,一雙鳳眼已經蓄滿了晶淚,紅唇輕顫,看上去我見猶憐,柔弱無比。
六皇子向來是個憐香惜玉的,待看清這位通判夫人的眉眼,也不計較她插言,說話不自覺便降了調子:「你……要問什麼?」
楚琳琅雖然顫著音,卻聲音響亮道:「奴家是想問,奴家雖則無禮至甚,可是不是也有救駕之功?若不是民婦被神靈感應,鬼使神差去了那街市,豈能陰差陽錯救下天子骨血?由此可見,六殿下為人方正慈善,愛民如子,才得四方神靈庇佑,冥冥中安排奴家救駕,這才逢凶化吉!」
六皇子沒想到一個嬌柔婦人竟然能說出猶如油滑老吏的奉承之言,忍不住失笑,他剛要說話,一旁的那個司徒卻適時清冷地問:「這麼說,六殿下還得謝謝你用簪子紮他的脖子?」
楚琳琅咬了咬唇,覺得自己的確錯了,她方才應該跳到這駕馬車的瘟生身上,一簪子紮透他的脖子才對!
而一旁的周隨安此時已經面如鍋底,恨不得一把捂住楚琳琅膽大妄為的嘴。
可惜他不敢,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娘子深吸一口氣,繼續梨花帶淚地胡扯:「這位大人說笑了。我這點子婦人氣力,哪裡能折服殿下啊!奴家現在才明白,是六殿下為人寬容謙和,懶得跟婦人爭持,讓著奴家罷了!可惜奴家有眼不識泰山,已經是錯得離譜,又怎能讓殿下親自處罰,讓那不知情的人誤以為六殿下暴虐嚴苛啊!不如……我自請其罪,罰跪家祠一個月,順便也為殿下祈福禱告!」
說完這話時,她連忙繼續匍匐跪倒,可總覺得有道犀利的目光落在了她纖細的脖頸上。
若沒料錯,這樣如刀的目光,定然是那個叫司徒碎催的。也許不滿她先前引路時言語誆騙,這個男人似乎故意針對著她。
楚琳琅心內暗想:可惜了那俊秀模樣,終究是配了雞狗肚腸。
果然那長得人模狗樣的瘟生又開口了:「六殿下,我們奪車在先,這婦人不明真相為了自保,依著情法本不該罰,不過——她願自請其罪,罰跪祠堂倒也不錯……」
楚琳琅身子微微搶地,怎麼?那個叫司徒的並不是要落井下石?她還有些弄巧成拙了?
可她總覺得這人的面相不善,當真有這麼好心?
六皇子被楚琳琅的高帽戴得有些舒坦。他平日接觸到的女子,大都是低眉順眼的柔順端雅的貴婦人,可從來沒見過有哪個婦人像這位通判夫人一般,纖細的語調似潺潺山泉,那油滑諂媚的話裡又繞著無盡的彎折。
他聽著她清亮溫婉的聲音,火氣消散了不少。就像她說的,若治了這婦人的罪,豈不是承認自己毫無男兒氣概,被個柔弱婦人劫持了?
瘦弱而不怒自威的六殿下可不願承認自己被個纖弱婦人掐得動彈不得!
眼下最要緊的是懲治此處橫行妄為的地頭蛇,像這類婦人誤會,實在不必牽扯太多精力。他雖有鐵臂手段,卻也要用到要害處。
想到這,六皇子劉凌擺了擺手,溫和道:「是吾等無禮在先,事出無奈,擅自跳了官眷的馬車,也難怪起了不必要的誤會,那罰就免了吧!敢問夫人是何位大人的家眷?」
周隨安這時才趕緊出列,認了自己的家眷。六皇子溫言道謝了一番,還下令賞了楚娘子布帛賞銀,一表謝意。
灑完了恩慈雨露,接下來就是雷霆霹靂了。
六皇子要問責知府當地的治安情況,楚琳琅作為女眷,自然不宜再聽,便告退請出了。
當她出了官衙大門時,寒冬臘月裡,滿後背都是冷汗,所以便立在衙門口背風處消散一下汗。
丫鬟夏荷心有餘悸,擦著滿頭的冷汗問楚琳琅:「大娘子,我們要不要先回家?」
楚琳琅抬頭看了看日頭:「官人今日不能太早回,午飯也應該不會回來吃了。不是還沒買布嗎?走吧,買布去!」
啊?夏荷再次聽傻了眼,她一向知道這位心大,可剛鬧了這麼一齣,又差點被皇子嚴懲,好不容易化險為夷,大娘子居然還有心情買布?
楚琳琅並非像夏荷臆想的那般泰然,實際上她的心還在噗噗跳。
天知道那個六皇子是什麼脾氣,她方才其實也咬不準自己的言辭能否說動貴人。雖然化險為夷,可看自家官人方才狠狠瞪自己的眼,大約回去又要被說教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趕緊買些東西討好官人。
所以楚琳琅除了買了給官人的布料子,還給婆婆與小姑子買了頭釵,繡花手絹一類之物。
大難剛過,破財免災,她打算買通全家,免得今日吃的排頭太大。
只是買的時候,楚琳琅有些心不在焉……她總覺得那位司徒先生看著似乎有些眼熟,可一時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不過他操著一口流利京腔,自己可從來沒見過什麼京城的人士。若真見過這般美男子,她也不該有忘記的道理。
想著想著,楚琳琅伸手摸向衣袋子準備付錢。可是手伸進去後,卻遲遲抽不出來,她連忙摸遍了口袋——糟糕!口袋裡的那張糊弄人的假賬目竟然不見了!
這下子,楚琳琅微微變臉,再也顧不得買東西,徑自領著丫頭往原路尋回去……
再說那六皇子,訓斥了知府,責令他嚴拿狂徒之後,轉頭一看,自己的少師司徒晟不知去了何處。
問了身邊侍者後,劉凌一路尋去了官衙的書齋。
方才臨危救護了他的高大男子已經換掉了身上的血衣,一身素色長衫,腰繫寬帶,背對著門低頭立在窗邊。
六皇子劉凌揚聲道:「司徒先生,你受了傷,就不要立在窗邊受涼了。」
司徒晟慢慢抬頭,不動聲色地將在馬車下撿到的一張紙塞入袖子裡,然後朝著六皇子走去施禮道:「今日多有顛簸,六殿下派人來傳便是,何必如此勞動?」
劉凌一臉欽佩地看向自己的少師:「平日只知先生學問出眾,沒想到身手也如此了得!」
司徒晟垂眸道:「少時體弱,母親請人來教,圖個強身健體罷了,沒想到今日竟能堪用保命。」
雖然少師說得謙虛,可六皇子敬佩之情更甚。
劉凌在眾位皇子裡並不出挑,母妃出身卑微,為人木訥,他又天生體弱,原本被父皇忽略甚久。這類失寵的皇子既不可能陪著太子伴讀,分配到的少師也不會像太子太師那般是什麼大儒名士。
這個司徒晟不過是翰林院裡任著閒職,毫無背景的年輕翰林。
劉凌原本對這樣一路走運考上來的寒衣子弟不大看得上眼,又疑心司徒晟是無人要的廢物搪塞到了自己這,言語裡也多有些呼來呵斥,沒有什麼尊師之道。
幸好這個司徒晟為人隨和,六皇子頑劣不求上進,他也不說迂腐酸話勸人,乾脆摒棄了四書五經,撿拾些有趣的地方異志講給六皇子聽。
一來二去,六皇子倒是被這些趣聞勾起了興致,在一眾循規蹈矩的先生裡,他最愛聽司徒先生的課。
這等不入流的冷門皇子上課,自然也不會備考檢驗。少師若是用心教學,授以帝王之道,才犯了皇家大忌。
於是,師徒二人都樂得摸魚,相處越發融洽。
司徒晟的教學不拘泥規矩,閒暇時還會帶著六皇子去皇莊種地,隨便親自捉些黑殼蛐蛐來鬥,順便講講天南海北的農耕畜牧。
總之讓皇宮裡的皇家傻兒子開開眼,見識了些宮宇天井外的人情世故。
就連太子偶爾跟其他兄弟閒聊,感念自家太師的嚴苛高才後,也會帶著一絲羨慕說,還是老六的少師好相處,耍樂逍遙得很,不像他們被嚴師苛責,每日發奮用功。
不過六皇子漸漸覺得自己這位先生傳授的東西似乎並非全無用處。
比如前些日子,父皇喚來幾位皇子一起在花園裡圍爐煮茶,享受天倫之樂,三言兩語間便提及了邊關風土人情。
太子與幾個得寵的皇子講的都是些什麼國泰兵強的邊防大計,可是對邊關的庶務都不甚了解。
倒是劉凌在飲茶的功夫,隨口說了些邊關地志,還有當地的風土人情。
大楚的禮仁陛下被這個總讓他叫錯名字的兒子勾起了興趣,隨口問了幾句後發現,這個瘦弱兒子雖然正經的文章不通,可頗有些游俠氣質,對那些邊關市井如數家珍。
而他恰好需個巡查邊關,清除腐肉的利刃。他兒子雖然多,可除去那些尚且年幼的,成年活下來,可以堪用的卻只這麼幾個。
這次巡查,恐怕要做些髒活,若是派太子前往,恐怕會影響皇儲聖名。倒不如派個閒散皇子,既可代表皇室雷霆之力,又不怕他將事情辦砸,若能培養個能吏出來,也大有裨益。
如此幾番考察試探後,禮仁陛下發現老六頗通庶務,不是那種不識秕穀,六體不勤之輩,據說每到春種秋收時,這個皇子總是會去皇莊跟著務農,很接地氣。
於是天子下了詔令,對他委以重任,這才有了連州之行。
劉凌雖然不是帝王之才,但在宮裡能活到成年的,都得有些心眼。他後知後覺地發現,父皇問的,竟然全都是自己那位不著調的少師教授的。
怎麼說呢,所授雖少,卻全用在了刀刃上!
這下子,他往日的輕視鄙夷便消了大半,這次辦皇差也是將司徒晟帶在了身邊,充當自己的妙計錦囊。
其實這一路的雷霆殺伐,全然不是劉凌的為人作風。
下面的貪官污吏都跟京城裡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他一個沒有根基的皇子又不是吃飽撐的,當初也想要輕拿輕放,走走過場。
司徒晟卻問他:「六殿下如此宅心仁厚,顧惜自己的名聲,是想要博得個聖賢皇子的美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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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音同勝,熾盛、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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