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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狂上加狂] 醉瓊枝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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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發表回覆 於 2024-10-25 00:16 編輯

醉瓊枝 作者:狂上加狂

內容簡介】:

  楚琳琅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與夫君和離。

  畢竟在許多人眼中,她出身低微,見識淺薄,是攀上高枝的麻雀,本配不得風流倜儻的新貴重臣。既然能攀上這等高枝,又是一路苦熬,自然要牢掛枝頭。

  如今,她入周家八載,一路扶持夫君寒窗苦讀,乃婦人勵志楷模。夫君年輕有為,與她舉案齊眉,前途無量。膝下有七歲稚女,清靈可愛。婆婆更是為人長者,寬和慈祥,家中的妾室也敬奉她這個正室,滿府上下,其樂融融。

  不過也只有楚琳琅本人最清楚,以上都是屁!

  二十四歲生辰那日大雪,楚琳琅拿著一紙休書,頂著丈夫「你莫要哭著回來求我」的嘲諷,在皚皚白雪中,形單影隻離開了經營八年的周家。

  當她在馬車中默默搖著龜殼占問前程時,馬車的簾子被人撩起,只見朝中專權跋扈的「佞臣」——與她私怨甚深,冷意十足的司徒晟,正在飛絮飄雪中揚著劍眉與她策馬同行。

  楚琳琅深吸一口氣:這廝有多記仇?頂著大雪來看她的笑話?

  她不知道,司徒晟等這一日,已經等得太久了……

  一句話簡介:高門棄婦的和離之路

  立意:遵從內心,活出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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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22: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清晨偶遇

  嚴寒冬日,楚琳琅在馬車裡窩了足足一個時辰,雙腿都有些僵硬了。

  臨出門前,丫鬟夏荷貼心地給她揣了兩個手爐子,身上也加蓋了被子。可坐久了血脈不暢,雙腿陣陣發麻。

  她嘆了口氣,從懷裡掏出個陳舊的龜殼,輕輕搖晃,裡面晃動的銅板聲倒是讓人心情平復了不少。

  就在她收起龜殼,試圖慢慢伸直雙腿的時候,車外有丫鬟壓低了聲音道:「大娘子,張府的馬車過來了!」

  楚琳琅聽了,也不顧雙腿還在針紮作痛,抓起身邊的兩包茶葉,咬牙起身,甚至不用丫鬟攙扶,徑自跳下馬車,忙不迭沖著緩緩駛來的馬車揚聲道:「可是張府的林娘子?」

  那車夫看見有人攔車,勒住了韁繩。隨後,馬車的簾子微微撩起,一個四十歲的婦人上下打量了一眼立在路旁的嬌俏婦人。

  一場新雪後,披著海棠紅斗篷的年輕女子香腮粉頰含笑立在雪堆旁,可真似俏枝寒梅,晃了人眼……

  楚琳琅舒展眉眼,掛著甜笑,揚了揚手裡的茶葉包道:「真是巧了,我下馬車買包茶葉的功夫,一抬頭就認出了您的馬車。」

  那林娘子瞥了一眼楚琳琅,恍如看到了臭蟲,冷笑了一下:「可不是巧嗎?我今兒特意吩咐車夫,繞著你們周家的府宅門子走,竟然還能在這遇到您!這麼早買茶葉?通判夫人的茶癮還真大啊!」

  楚琳琅恍如沒有聽出對方的嘲意,踩著咯吱響的厚雪走到了馬車下,玉臂舒展,將一包茶葉殷勤地遞給了林娘子道:「我記得您最愛飲普洱熟茶,正好我訂了三年的滇地普洱茶到貨,這一包請林娘子品嘗品嘗。」

  林娘子並未去接,臉上的諷意更濃,挑著眉道:「可不敢當,我家官人不過是連州小小的走馬承受,怎有您的官人——周通判威風?」

  就在前日,連州的通判周隨安,與負責監督戍軍的張顯在知府大人的府上大打出手。

  周隨安——也就是楚琳琅的官人,趁著酒酣上頭,居然當著一眾同僚的面兒,給了比他大二十多歲的張顯兩個大耳摑子。

  這兩個耳摑子打得不甚收力,張顯倒地不起。

  當時一幫看客倒吸冷氣,對新來的通判大人刮目相看——這個年輕輕的通判應該屬相為虎吧?還是剛出生的那種,為人處世竟然這般輕浮狂躁!

  連州上下誰不知這個月末就是張走馬入京面聖的時候了。

  走馬承受一職,雖是監督戍邊的軍紀,向陛下親自稟報邊地軍情。官家在詢問邊情時,順便也會問問地方官員的考績。

  張顯身為走馬,就是要回天庭述職的灶王爺啊!

  滿連州上下,誰人不是恭謹奉承著張大人?就連那知府大人都親自設宴,美酒佳肴的款待。

  可偏偏這位新上任的通判大人初來乍到,追查轉賣囤糧的案子,一路查到了張走馬的小舅子那裡。兩個人齟齬甚久,結果借著酒勁的功夫,言語無狀,失了分寸,竟然打在了一處。

  有腦子的都知道,周通判這兩個耳摑子算是將自己的大好前程打沒了。

  連州的貪墨案子牽連甚久,知府大人都明哲保身,繞著邊走。偏偏他周隨安不知香臭,一頭扎進能淹死人的糞坑裡。

  周隨安有什麼背景?不過是走了狗屎運,寒窗苦讀一路考上來的清貧子弟罷了!這麼個沒根基的,在連州好沒站穩呢!

  如今連州上下都等著張顯入京城絆倒周隨安這個愣頭青。

  顯然周家人還沒有全傻透,只沒想到周隨安的娘子楚琳琅趕著來打前陣,收拾夫君的爛攤子。

  林娘子自然清楚這門官司,看向楚琳琅時一臉不屑:這楚娘子居然拎著一包茶葉來討好,可真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氣!

  周家人都像狗屎,冒不了多久的熱氣。所以楚琳琅笑臉相迎時,林娘子不屑地撂下了簾子:「我們張家還喝得起茶,不勞楚娘子費心了。車夫,停著幹嘛?快些駕車!」

  就在馬蹄子撩動的功夫,只見車簾子晃動,那個楚娘子居然不顧儀態,拎著裙子一躍,徑自跳上了馬車。

  張家的車夫和下人沒提防,就看個嬌俏的美人跟貓似的鑽入車廂,愣是沒有回過神來。

  林娘子也嚇得往後一靠。許是這位嬌滴滴的楚娘子出身不好的緣故,在一干官眷裡最注重儀態,以前可沒見過她這猴竄兒的模樣。

  這個女人該不會跟她相公一樣,一言不合就給人大耳摑子吧?

  還沒等林娘子喊人將楚琳琅拉下去,楚琳琅搶先一步攥住了林娘子的手腕子。

  有那麼一刻,林娘子覺得這平日嬌滴滴的楚氏眼神裡帶了些漢子的莽氣,看著怪嚇人的。她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可楚娘子並沒有舉手打人,而是拉著林娘子的手,刻意挨近了些,壓低聲音道:「男人們鬥吵,自是吵他們的,何苦影響了我們後宅子的姐妹情誼?我可一直拿您當自家姐姐,您的弟弟便也如我自家兄弟,怎會爭一時之氣,不顧他之前程……」

  林娘子微微眯眼,用力甩開她的手後,同樣壓低聲音道:「你是什麼意思?」

  楚琳琅臉上掛著幾分凝重低語:「您雖是家姐,可也不知林庾吏膽子大得能闖出什麼禍事來。他督管糧草,為人太慈善,底下這些人私扣糧草的數目可不是一星半點。如今官家立意革新君制,若是細細追查下來,咱們弟弟如何獨善其身?」

  林娘子可不是被嚇大的。那周隨安若是真拿住了什麼把柄,老早就發難了,豈會憋氣窩火地借著酒勁跟人打架?

  這楚娘子是仗著自己口舌伶俐,跑到她跟前嚇唬人來了吧?

  想到這,林娘子冷笑著要攆客,可是楚琳琅不緊不慢地從懷裡抽出了一張紙,遞到了林娘子的面前:「這是有人匿名送到我家官人桌案上的賬目,被我看到了,偷偷拿來一張給您過過目。這上面是你弟弟的官印吧?」

  林娘子對自己那個混蛋弟弟的作為並非毫不知情,光是看這一張紙上明晃晃的官印還有去年的日期,心裡便猛一縮,正待再細細查看時,楚琳琅已經將紙抽走,坦然塞入了衣袖子裡。

  只見楚娘子嘆氣道:「這個暫時不能給娘子您,我是偷拿的,還得送回去……你也知道我那官人的脾氣,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著有一番作為給同僚看看。他查到你弟弟那,自然要跟張大人通通氣。偏張大人毫不知情,以為他無中生有,立意污蔑人。兩個人這才起了齟齬。殊不知,我官人心裡敬重著張大人,眼看您的弟弟被人蒙蔽,牽扯了進去,這才左右為難。前些日子喝酒失態,也是這個緣故啊!」

  林娘子此時心裡已經翻了八百個來回。去年她聽弟弟說過,丟了幾本賬,不過好像是失火燒掉了……難道這中間有了什麼差池?若真如楚琳琅所言,那周隨安手裡……可攥著她弟弟的把柄了。

  這些小偷小摸的事情,若是別的時候捅出來,其實也不算得什麼,總有法子抹平,就像楚娘子說的,一干推給下屬定罪就好了。可偏巧現在有上峰欽差巡查,若是這個節骨眼捅出來,肯定要惹一身腥臭!

  看著楚娘子一臉赤誠的蠢樣子,備不住她真是背著夫君周隨安,偷拿了密件跑來討好自己……

  官家這次立意除弊的決心甚大,那位欽差在隔壁郡縣已經殺瘋了。

  要真是這樣,可不能得罪了姓周的,免得他瘋狗咬人,兩敗俱傷。

  想到這,林娘子寒冬臘月的臉一下子解凍,拉住了楚琳琅的手:「妹妹,讓我這個當老姐姐的說些什麼好。咳,我那官人混蛋脾氣啊!你們夫妻受委屈了,只是這些個賬目……會不會是有心人做的假……」

  楚琳琅反手握住,一臉真誠道:「什麼委屈不委屈的?他們男人胸懷家國天下,我們女人卻只圖個鄉里和睦。身為內眷,你我理應從中斡旋,萬萬不能火上澆油啊!你說這帳是假的,好!那我定然要想法子讓它變成假的!只是林娘子先別讓張大人聲張,容我想想法子……」

  林娘子神色有些震驚,顯然沒想到這個楚琳琅這麼好說話,又這麼敢拿主意!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的蠢勇感動了,林娘子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待過了一會後,楚琳琅下馬車時,林娘子拉著她手,臉上帶笑,依依不捨親自送下,一派姐妹情深的祥和。

  楚琳琅爽直道:「都是自家姐妹,姐姐不必客氣,只是張大人那裡還請姐姐代為斡旋。畢竟都是一個州裡的同僚,有不周到的,還請大人和姐姐多為擔待。」

  林娘子親切地理了理楚琳琅的披風,回聲說:「都是自家的兄弟,關起門來鬥氣的事情常有,可不能傳出去讓外人看了笑話。」

  一時間,異姓的姐妹認親寒暄一番後,楚琳琅目送林娘子的馬車走了,這才鬆緩了一臉的笑,重又回到了自己的馬車上。

  夏荷最清楚自家的娘子做了什麼,待馬車走了一會,才心有餘悸地提醒:「大娘子……這冒充官家的印,可不是輕罪啊……」

  剛才大娘子給林娘子看的那一頁紙,哪裡是什麼周大人桌案上的密件?上面的官印分明是夏荷聽楚琳琅的差遣,找了個外鄉手藝人用白蘿蔔刻的假章……

  楚琳琅打了個噴嚏,抽著鼻子冷笑:「我又沒拿它誣告人,有什麼罪?再說那也得有人告,誰告?是他張顯,還是林娘子啊?」

  她頓了頓又道:「你不是也聽到過嗎?當初州裡的倉稟失火,丟了幾本賬目。那林娘子的弟弟如火燎屁股,整整追查了一月,確定了那賬目的確在大火裡化為烏有,這才安心。我這賬目雖然是偽造,卻是林家的心病一塊。你說姓張的敢不敢明晃晃跟我家官人對峙,確定那賬目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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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東南大吉

  張顯為人小肚雞腸。這次進京一定會搞倒她家官人。楚琳琅失眠數日,決定敲山震虎,嚇一嚇,止了眼前的危機。

  不過這把柄不能太大,以免狗急跳牆,所以拿個張顯的小舅子,一個小小的糧官倒灶勾當做靶子正好。

  當然,楚琳琅做的這一切,是瞞著自家官人的。畢竟這麼膽大妄為的荒唐招數,是謙謙君子周隨安絕也想不出來的。

  她嫁到周家前,不過是江淮鹽商的庶女,生長在運鹽的船上,幫著父親與走卒商販打交道,頗有些油滑手段。

  只可惜她雖能幹,卻是個女娃,在父親看來,再精明也是嫁出去的賠錢貨。渾然不如襠下多了二兩肉的混蛋兒子來得有用。

  待到楚琳琅如花年紀,一時大意,差點為嫡兄算計,被父親送給一個老鹽官為妾。

  當她陷入污爛泥沼時,是周隨安救她於水火,且不計較她的出身,忤逆了他的母親執意娶她為妻。

  此等恩義,結草銜環也無以為報。楚琳琅嫁入了周家之後,盡心操持著周家當初衰敗的爛攤子,總算供出了仕途夫君來。

  為了與夫君相配,楚琳琅在撥拉算盤之外,著實在書本上花了不少心思,也算是背了幾本古詩,與風雅沾了沾邊際。

  可惜官家夫人看著風光,卻比商販婆娘更費心血。前些日子,夫君跟同僚起了齟齬。他為人硬氣,不肯跟人認錯。楚琳琅卻深諳人情世故,知道夫君闖下大禍。

  幾日前,她從相熟的小吏官眷那裡打聽到些連州的陳年官司,便大膽籌劃一番,背著周隨安前來說動林娘子代為斡旋。

  最起碼,要讓張顯心有忌憚,不敢隨意入京使壞。反正官人已經得罪了那姓張的小人,死馬當作活馬醫,情形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

  就在這時,夏荷又問:「大娘子,您不是還要為大官人買布料做官領子嗎?我們一會去哪個布行?」

  做官領子是有講究的。楚琳琅從懷裡又掏出了龜殼,很是虔誠地搖了搖——嗯,東南為吉。

  於是她說道:「東南……得,去榮升布行吧!」

  夏荷習慣了自家娘子的迷信做派。今日攔截林娘子的地點,也是楚琳琅搖了八遍王八殼子才確定下來的。

  那龜殼頗有淵源的,是大娘子做姑娘時,一個老鹽販贈給她的。

  據老鹽販子說,這龜殼子是當年女媧補天所乘大龜的第三千二百代玄孫,占卜起來靈得很。

  楚琳琅對此堅信不疑,畢竟她當年能巧遇周隨安,進而從不入流的鹽販子庶女成為官夫人,也全賴這龜殼的指引。出門前搖上三搖,是楚琳琅的日常慣例,馬虎不得。

  只是今日這三千二百代的龜仙玄孫也不知是不是懈怠了,所指的可不是什麼康莊大道。

  馬車還沒走多久,就被一群人給堵住了去路。楚琳琅探頭一看。

  原本還算寬敞的街道,被堵得水洩不通,一群蒙面的大漢圍著輛馬車在打打殺殺。那馬車四周也有侍衛,奈何周圍虎狼太多,似乎有些招架不住。

  這次不需要搖龜殼了,楚琳琅立刻果斷喊道:「趕緊撥轉馬頭,快走!」

  車夫也查覺不對,連忙撥轉馬頭,準備遠離刀光血影。

  可就在這個功夫,從被圍堵的馬車上突然躥跳出了一個拎著刀的高大男人,這位的另一隻手裡還拎提著個瘦弱的男子,然後踩著車板一躍,兩個人一下子跳到了楚琳琅的馬車上。

  那男子將手裡的瘦雞崽推入車廂後,一把搶過車夫的韁繩用力一抽,那馬兒便撒開歡兒似的瘋狂前衝。

  身後的那幫人居然舉著刀追攆,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

  馬車上的丫鬟被嚇得忍不住失聲尖叫,唯有楚琳琅還算鎮定,與身邊驚魂未定的瘦弱男子面面相覷,然後聽他跟駕著馬車的高大男子說話。

  那個駕車的男人並不回頭,就算聽到車裡瘦弱男人的問話,他也是簡單回答。

  方才他們被攔截的位置,剛好是連州的城門,看他們馬車的方向也是剛入城,再聽著他們倆說話的外地口音,大約不熟悉連州地界,楚琳琅沖著駕車的男子高聲道:「好漢若是想要保命,可在前面往東轉,那裡是連州屯守的兵營,身後的歹人絕不敢往兵營裡闖……」

  楚琳琅說這話也是試探。若是跳上她馬車的男人是個良民,就一定會聽她之言,趕著去兵營保命。可若是不聽,避開兵營……便說明跳上車的男人們不是能見光的鳥兒!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那個男人聽了楚琳琅的話,來到十字路口後,竟然毫不遲疑地朝著西側拐去。

  楚琳琅心裡冷笑,果然不是善類!

  不過她早就防著他呢,這奸徒絕想不到,往東拐,其實是連州的知府衙門。而連州的兵營卻在西側。他若是奸人,往哪拐,都是死路一條啊!

  待一會挨近了兵營,她就放聲高喊,管叫這搶車的狂徒束手就擒!

  就在這時,跟在她們身後追攆的惡徒似乎也看出馬車往兵營的方向跑,漸也不追了。

  看到兵營的大門的那一刻,楚琳琅立刻伸出脖子高聲叫喊:「救命啊!有人劫持通判大人家的馬車啦!」

  她一大叫,身後的夏荷也醒過腔跟著叫,女子們尖細的聲音直沖九雲霄。軍營站崗的兵卒識得周通判家的馬車,再看通判夫人探頭疾呼,立刻敲響了銅鑼,一群兵卒烏泱泱跑出來,將馬車團團圍住。

  為首的官兵抽拉出佩劍,虎著臉喝令馬車上的人下來。

  楚琳琅老早就抽出了頭上的髮簪,一把就鉗住馬車裡那個瘦弱的男子,將簪子尖對準了他的脖子,然後沖著駕馬車的高大男子喝道:「快些停車,不然我就叫人將你們剁成肉泥!」

  那個被挾持的瘦弱男子很是無奈,他也沒想到一個弱柳般的嬌滴滴的美婦人,那嫩藕手腕的勁兒竟差點就將他的脖子給勒斷。

  瘦雞崽被勒得差點翻白眼,連忙呼喚:「司徒先生……快……快停車……救我!」

  駕馬車的男人早在兵卒湧過來時便停住了車,此時聽到車廂裡男人的呼喚,便轉過頭來看了過來。

  楚琳琅直到這時,才看清那駕車男子的臉……

  他看上去二十左右的光景,是男兒正好的時候,原本的白衣儒衫已經被大片污血渲染,恍如血羅剎。不過那高鼻劍眉,竟然是透著文人儒雅的氣韻,絲毫不見江湖匪氣,真是俊帥極了!

  這真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楚琳琅無意與他對視了一眼,只覺得那眉下深邃的眼裡並沒有青春男子的蓬勃朝氣。本該清風明月,文雅淡然的眼透著一股深潭冷淵的寒意,尤其是幽幽瞪過來時,刺入骨髓。

  當他看清了挾持者竟然是個看起來嬌弱的女子時,不知為何愣了一下,微微眯眼,目光愈加犀利。

  楚琳琅一個已婚的婦人哪能與外男對視?立刻下意識地垂眸閃避了。

  不過她勒住另一個外男的手臂,可絲毫沒有避嫌鬆勁兒,勒得那瘦雞崽再次翻起了白眼。

  就在這時,那個叫司徒的駕車男子終於鬆緩了眼中的戾氣,打量著她婦人模樣的盤髮,穩聲道:「在下救主心切,叨擾了這位夫人,吾等並非狂悖之徒,還請夫人快些鬆手,免得無法收場……」

  就在這時,那些兵卒已經圍了過來,刀槍劍戟朝著男人的脖子架了過去。

  楚琳琅看官兵已經制服了那為首的男子,這才鬆緩了手,連忙推開懷裡的瘦雞崽,讓跳上來的官兵將他拿住。

  直到這時,楚琳琅才鬆了一口氣,冷笑道:「不是狂悖之徒?那為何聽了我的話卻偏往西拐?你們是什麼蛇鼠,審審就知!」

  那駕車的男子揚了揚劍眉,冷淡解釋道:「夫人您一時慌亂,大概認錯了路。兵營在西側,而並非夫人所指的東面。今日連州知府並不在府中,刺殺我們的凶徒人數眾多,若去了那,只怕衙門那幾個留守衙役無法招架。」

  據說上面派來的欽差要去臨縣查訪,今日一大早,州縣裡的官僚全去了臨縣,就連楚琳琅的夫君周隨安也去了。

  楚琳琅聽了男子的話,忍不住愣住了。她沒想到這個操著外地口音的男子竟然如此熟諳連州內務。這滿身血污的男人什麼來路?怎麼會知道得這麼詳細?

  難道……沒容得她多想,兵卒便在那個瘦雞崽子的身上翻到了一塊入宮的龍牌。

  那牌子不算太大,金光閃閃,搜到牌子的兵卒看著那牌子的成色,忍不住慣性放在嘴裡咬了咬……

  再然後,楚琳琅每次回想之後的場景,她略顯貧乏的詞匯裡,唯有「雞飛狗跳」能形容了。

  接到消息匆匆趕回來的知府大人從轎子裡滾出來後,是一路匍匐來見的。

  張顯聽說周家的女眷闖了大禍,隱在跪著的官員裡,臉上一派幸災樂禍。

  還有她那面色鐵青的夫君周隨安——驚聞自家娘子曾經用簪子抵住了那位的脖子時,也是撲通跪地,面如黑鐵,恨不得將頭低入塵埃。

  總之,隨州一干官員,烏泱泱全都跪在了瘦雞崽……不對,是瘦弱而不怒自威的當朝六皇子面前。

  原來這次陛下革新圖志,重用雷霆手段,此番巡查邊疆庶務,所用的欽差也非等閒之人,乃是陛下的六子劉凌。

  他一路化名,並沒有顯露皇子身份,卻霹靂不斷,一路砍殺貪官污吏。

  連州地處邊疆,天高皇帝遠,此處民風也甚是彪悍。「敢將皇帝拉下馬」形容的就是這股愚民莽氣。

  六皇子也是殺上了癮,專挑地頭蛇的蛇膽,竟然在隔壁縣一連斬殺了三個貪吏。

  偏巧其中一位死者的二弟是這方圓百里有名的一惡。這位賢弟橫行霸道,仗著有金有銀,又結識些綠林山匪,全然是此處的土皇帝,本地的官員往日都不敢招惹他的。

  於是這廝在邊鄉的膽子越養越大,竟然生出了殺雞儆猴的心思!

  聽到他的兄長被人斬殺,一時也是惡膽橫生,指使手下蒙臉扮成了盜匪狀,一路跟蹤,最後大清早糾結了人衝入了連州,要當街刺死那個欽差大人,再推給流寇頂罪。

  那惡霸若知自己行刺的是微服出訪的當朝六皇子,只怕也不敢惹出這麼大的陣仗吧?可惜明明是惡霸點火,卻殃及了楚琳琅這條池魚。

  知府固然有失察治理地方不利的錯處,周隨安的娘子罪狀更大。

  這娘們敢勒住堂堂皇子的脖子,是滿家一起摘腦袋的大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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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少師其人

  一時間,請罪之聲連綿起伏。楚琳琅跪在堂下,垂著頭,一動不動等著六皇子發落。

  劉凌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差點被小鄉婦人勒死,心有餘悸地摸著脖子,氣哼哼地問一旁滿身血漬的高大男子:「司徒先生,你說!該如何處置這悍婦?」

  那個叫司徒的就是駕馬車的男人。他瞟了一眼楚琳琅跪伏著的纖薄後背,若有所思道:「按律,當……」

  楚琳琅聽話頭,覺得司徒先生似乎想說「按律當斬」。

  她連忙半抬起頭來,白著臉頰兒,顫聲打斷了那位司徒先生的話:「奴家愚鈍,不識得貴人,該重重打板子,只是……有一問不知該不該說?」

  劉凌方才驚魂未定,並未認真打量這膽大的婦人,此時見這婦人抬頭,這才看清她是怎樣的花容月貌。

  乖乖,連州邊地竟然有這般堪比江南水岸的標誌佳人?

  只見她彎腰匍匐在地,身段風流婷娉,那瑩白的臉上,一雙鳳眼已經蓄滿了晶淚,紅唇輕顫,看上去我見猶憐,柔弱無比。

  六皇子向來是個憐香惜玉的,待看清這位通判夫人的眉眼,也不計較她插言,說話不自覺便降了調子:「你……要問什麼?」

  楚琳琅雖然顫著音,卻聲音響亮道:「奴家是想問,奴家雖則無禮至甚,可是不是也有救駕之功?若不是民婦被神靈感應,鬼使神差去了那街市,豈能陰差陽錯救下天子骨血?由此可見,六殿下為人方正慈善,愛民如子,才得四方神靈庇佑,冥冥中安排奴家救駕,這才逢凶化吉!」

  六皇子沒想到一個嬌柔婦人竟然能說出猶如油滑老吏的奉承之言,忍不住失笑,他剛要說話,一旁的那個司徒卻適時清冷地問:「這麼說,六殿下還得謝謝你用簪子紮他的脖子?」

  楚琳琅咬了咬唇,覺得自己的確錯了,她方才應該跳到這駕馬車的瘟生身上,一簪子紮透他的脖子才對!

  而一旁的周隨安此時已經面如鍋底,恨不得一把捂住楚琳琅膽大妄為的嘴。

  可惜他不敢,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娘子深吸一口氣,繼續梨花帶淚地胡扯:「這位大人說笑了。我這點子婦人氣力,哪裡能折服殿下啊!奴家現在才明白,是六殿下為人寬容謙和,懶得跟婦人爭持,讓著奴家罷了!可惜奴家有眼不識泰山,已經是錯得離譜,又怎能讓殿下親自處罰,讓那不知情的人誤以為六殿下暴虐嚴苛啊!不如……我自請其罪,罰跪家祠一個月,順便也為殿下祈福禱告!」

  說完這話時,她連忙繼續匍匐跪倒,可總覺得有道犀利的目光落在了她纖細的脖頸上。

  若沒料錯,這樣如刀的目光,定然是那個叫司徒碎催的。也許不滿她先前引路時言語誆騙,這個男人似乎故意針對著她。

  楚琳琅心內暗想:可惜了那俊秀模樣,終究是配了雞狗肚腸。

  果然那長得人模狗樣的瘟生又開口了:「六殿下,我們奪車在先,這婦人不明真相為了自保,依著情法本不該罰,不過——她願自請其罪,罰跪祠堂倒也不錯……」

  楚琳琅身子微微搶地,怎麼?那個叫司徒的並不是要落井下石?她還有些弄巧成拙了?

  可她總覺得這人的面相不善,當真有這麼好心?

  六皇子被楚琳琅的高帽戴得有些舒坦。他平日接觸到的女子,大都是低眉順眼的柔順端雅的貴婦人,可從來沒見過有哪個婦人像這位通判夫人一般,纖細的語調似潺潺山泉,那油滑諂媚的話裡又繞著無盡的彎折。

  他聽著她清亮溫婉的聲音,火氣消散了不少。就像她說的,若治了這婦人的罪,豈不是承認自己毫無男兒氣概,被個柔弱婦人劫持了?

  瘦弱而不怒自威的六殿下可不願承認自己被個纖弱婦人掐得動彈不得!

  眼下最要緊的是懲治此處橫行妄為的地頭蛇,像這類婦人誤會,實在不必牽扯太多精力。他雖有鐵臂手段,卻也要用到要害處。

  想到這,六皇子劉凌擺了擺手,溫和道:「是吾等無禮在先,事出無奈,擅自跳了官眷的馬車,也難怪起了不必要的誤會,那罰就免了吧!敢問夫人是何位大人的家眷?」

  周隨安這時才趕緊出列,認了自己的家眷。六皇子溫言道謝了一番,還下令賞了楚娘子布帛賞銀,一表謝意。

  灑完了恩慈雨露,接下來就是雷霆霹靂了。

  六皇子要問責知府當地的治安情況,楚琳琅作為女眷,自然不宜再聽,便告退請出了。

  當她出了官衙大門時,寒冬臘月裡,滿後背都是冷汗,所以便立在衙門口背風處消散一下汗。

  丫鬟夏荷心有餘悸,擦著滿頭的冷汗問楚琳琅:「大娘子,我們要不要先回家?」

  楚琳琅抬頭看了看日頭:「官人今日不能太早回,午飯也應該不會回來吃了。不是還沒買布嗎?走吧,買布去!」

  啊?夏荷再次聽傻了眼,她一向知道這位心大,可剛鬧了這麼一齣,又差點被皇子嚴懲,好不容易化險為夷,大娘子居然還有心情買布?

  楚琳琅並非像夏荷臆想的那般泰然,實際上她的心還在噗噗跳。

  天知道那個六皇子是什麼脾氣,她方才其實也咬不準自己的言辭能否說動貴人。雖然化險為夷,可看自家官人方才狠狠瞪自己的眼,大約回去又要被說教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趕緊買些東西討好官人。

  所以楚琳琅除了買了給官人的布料子,還給婆婆與小姑子買了頭釵,繡花手絹一類之物。

  大難剛過,破財免災,她打算買通全家,免得今日吃的排頭太大。

  只是買的時候,楚琳琅有些心不在焉……她總覺得那位司徒先生看著似乎有些眼熟,可一時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不過他操著一口流利京腔,自己可從來沒見過什麼京城的人士。若真見過這般美男子,她也不該有忘記的道理。

  想著想著,楚琳琅伸手摸向衣袋子準備付錢。可是手伸進去後,卻遲遲抽不出來,她連忙摸遍了口袋——糟糕!口袋裡的那張糊弄人的假賬目竟然不見了!

  這下子,楚琳琅微微變臉,再也顧不得買東西,徑自領著丫頭往原路尋回去……

  再說那六皇子,訓斥了知府,責令他嚴拿狂徒之後,轉頭一看,自己的少師司徒晟不知去了何處。

  問了身邊侍者後,劉凌一路尋去了官衙的書齋。

  方才臨危救護了他的高大男子已經換掉了身上的血衣,一身素色長衫,腰繫寬帶,背對著門低頭立在窗邊。

  六皇子劉凌揚聲道:「司徒先生,你受了傷,就不要立在窗邊受涼了。」

  司徒晟慢慢抬頭,不動聲色地將在馬車下撿到的一張紙塞入袖子裡,然後朝著六皇子走去施禮道:「今日多有顛簸,六殿下派人來傳便是,何必如此勞動?」

  劉凌一臉欽佩地看向自己的少師:「平日只知先生學問出眾,沒想到身手也如此了得!」

  司徒晟垂眸道:「少時體弱,母親請人來教,圖個強身健體罷了,沒想到今日竟能堪用保命。」

  雖然少師說得謙虛,可六皇子敬佩之情更甚。

  劉凌在眾位皇子裡並不出挑,母妃出身卑微,為人木訥,他又天生體弱,原本被父皇忽略甚久。這類失寵的皇子既不可能陪著太子伴讀,分配到的少師也不會像太子太師那般是什麼大儒名士。

  這個司徒晟不過是翰林院裡任著閒職,毫無背景的年輕翰林。

  劉凌原本對這樣一路走運考上來的寒衣子弟不大看得上眼,又疑心司徒晟是無人要的廢物搪塞到了自己這,言語裡也多有些呼來呵斥,沒有什麼尊師之道。

  幸好這個司徒晟為人隨和,六皇子頑劣不求上進,他也不說迂腐酸話勸人,乾脆摒棄了四書五經,撿拾些有趣的地方異志講給六皇子聽。

  一來二去,六皇子倒是被這些趣聞勾起了興致,在一眾循規蹈矩的先生裡,他最愛聽司徒先生的課。

  這等不入流的冷門皇子上課,自然也不會備考檢驗。少師若是用心教學,授以帝王之道,才犯了皇家大忌。

  於是,師徒二人都樂得摸魚,相處越發融洽。

  司徒晟的教學不拘泥規矩,閒暇時還會帶著六皇子去皇莊種地,隨便親自捉些黑殼蛐蛐來鬥,順便講講天南海北的農耕畜牧。

  總之讓皇宮裡的皇家傻兒子開開眼,見識了些宮宇天井外的人情世故。

  就連太子偶爾跟其他兄弟閒聊,感念自家太師的嚴苛高才後,也會帶著一絲羨慕說,還是老六的少師好相處,耍樂逍遙得很,不像他們被嚴師苛責,每日發奮用功。

  不過六皇子漸漸覺得自己這位先生傳授的東西似乎並非全無用處。

  比如前些日子,父皇喚來幾位皇子一起在花園裡圍爐煮茶,享受天倫之樂,三言兩語間便提及了邊關風土人情。

  太子與幾個得寵的皇子講的都是些什麼國泰兵強的邊防大計,可是對邊關的庶務都不甚了解。

  倒是劉凌在飲茶的功夫,隨口說了些邊關地志,還有當地的風土人情。

  大楚的禮仁陛下被這個總讓他叫錯名字的兒子勾起了興趣,隨口問了幾句後發現,這個瘦弱兒子雖然正經的文章不通,可頗有些游俠氣質,對那些邊關市井如數家珍。

  而他恰好需個巡查邊關,清除腐肉的利刃。他兒子雖然多,可除去那些尚且年幼的,成年活下來,可以堪用的卻只這麼幾個。

  這次巡查,恐怕要做些髒活,若是派太子前往,恐怕會影響皇儲聖名。倒不如派個閒散皇子,既可代表皇室雷霆之力,又不怕他將事情辦砸,若能培養個能吏出來,也大有裨益。

  如此幾番考察試探後,禮仁陛下發現老六頗通庶務,不是那種不識秕穀,六體不勤之輩,據說每到春種秋收時,這個皇子總是會去皇莊跟著務農,很接地氣。

  於是天子下了詔令,對他委以重任,這才有了連州之行。

  劉凌雖然不是帝王之才,但在宮裡能活到成年的,都得有些心眼。他後知後覺地發現,父皇問的,竟然全都是自己那位不著調的少師教授的。

  怎麼說呢,所授雖少,卻全用在了刀刃上!

  這下子,他往日的輕視鄙夷便消了大半,這次辦皇差也是將司徒晟帶在了身邊,充當自己的妙計錦囊。

  其實這一路的雷霆殺伐,全然不是劉凌的為人作風。

  下面的貪官污吏都跟京城裡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他一個沒有根基的皇子又不是吃飽撐的,當初也想要輕拿輕放,走走過場。

  司徒晟卻問他:「六殿下如此宅心仁厚,顧惜自己的名聲,是想要博得個聖賢皇子的美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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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晟:音同勝,熾盛、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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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23: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王八脾氣

  這一句話驚起了劉凌滿後背的白毛汗。

  如今邊關積弊甚深,父皇立意革新,為他送行時,也盡是放手一搏的勉勵之言。這般久積沉痾,豈能是個年輕人能梳理清楚的?

  父皇卻讓他不必顧忌,放手一搏,顯然準備拿他當刀用。

  他一個閒散的皇子若不肯做刀,偏偏要做賢者,博個聖賢美名回去,是想跟太子儲君比美?

  被點醒了之後,皇家御刀便開葷抽鞘了。果然這一路殺過來,彈劾劉凌的折子不斷上呈送,卻始終沒有父皇申斥的聖旨下達。

  只是沒想到,真皇帝沒有發威,卻惹得民間的地頭蛇土皇帝發起混來。今日遇險,若不是司徒晟身手了得,後果不堪設想啊!

  想到司徒晟臨危不亂的沉穩,劉凌對自己的恩師越發敬佩得五體投地,少不得要問詢接下來的章程。

  按著他的意思,讓知府緝拿要犯,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畢竟皇差已經辦得差不多了,六皇子也想早點回京交差,睡些安穩覺。

  可是司徒晟卻說道:「連州的美食甚多,當地還有山脈溫泉,六殿下不妨停留幾日,也好鬆緩下心神。」

  劉凌一聽,頓時來了興致,他如今不過年十八,玩心正盛的時候。這一路來,盡是做些審案摘腦袋的閻王差事。難得出宮,若是能放緩心情,再好不過了!

  說起如此閒情雅致的事情,六皇子不免放緩心神,也有閒情逸致跟自己的少師說些閒話。

  「今日真是凶險,也幸好遇到了那位通判夫人。真沒想到邊關之地竟然還會有如此婀娜標致的佳人……可惜已嫁為人婦……」

  司徒晟看了一眼面露惋惜之情的六皇子,淡淡道:「六殿下若是覺得長夜漫漫,不妨讓知府擺酒做宴,自會有大把精挑細選的紅顏佳麗入帳,以慰殿下疲累。」

  這不是嚴師該與自己學生講的話,倒像是浪蕩同窗的倒灶勾當。

  司徒晟並非縱情之人,劉凌聽身邊的侍衛說過,司徒先生平日裡除了授課,一人時都是粗茶淡飯,為人寡淡得很,不會跟侍衛們喝酒湊趣,更不會去粉巷風流。

  他的眉眼長得儒雅,說出這話時面無表情,平靜地看著六皇子,就算說著荒唐提議也不像邀約享樂,倒帶著淡淡諷意。

  六殿下從小被宮人背後鄙夷,最是自尊敏感。他猛然驚醒:自己第一次被父皇重視,承辦差事,豈能懈怠,一時貪歡?

  劉凌再顧不得回味地方官眷的姿色容貌,只是擺手表示自己公事在身,無心女色,還請少師放心。

  說完這話,六皇子便借故先行回去休息了。

  司徒晟回到窗邊,看著窗外紛紛的柳絮飛雪,長指抽出了袖子的那一頁賬,垂眸冷凝。

  當他再抬頭時,突然窗外添了抹靚麗紅影……

  丟了東西尋找一路的楚琳琅,一邊找,一邊拼命回想——明明自己將造假的那一頁賬本放在了口袋裡了。就算掉落也無非是在馬車、或者是官署裡。

  可如今馬車上全無蹤跡,大約是掉到了官署裡。想到這賬本若是落到了張顯或者有心人的手裡……麻煩就大了!

  這麼一想,鵝毛紛飛的大雪落在冒汗的頭頂,立刻化作了陣陣熱煙。

  找了幾圈,楚琳琅決定再搬神明,從懷裡掏出了算命龜殼,用力搖晃,指望蒙出個方位。

  可惜今日龜殼耍了王八脾氣,一枚銅板居然從殼子裡頑皮跳脫,咕嚕嚕滑下小路。

  楚琳琅連忙追過去蹲下撿,卻發現一雙洗得略微發舊的靴子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她一抬頭,那個英俊的男人正一身白衫,冷眸漠然地望著她,那深如幽潭的眸子攝人,讓人看到便忍不住生出怯意,想要挪開眼。

  楚琳琅下意識回避,連忙起身準備往回走。可是沒走幾步,那男人居然大步跟了上來,開口閒問:「方才見夫人一直在此處轉悠,敢問在尋什麼,不知在下能否幫上忙。」

  楚琳琅只能停步轉身,低頭看著男人的長衫下擺,施禮道:「丟了個釵……不值錢的,我自己找找便好……大人您不必費心,自去忙吧。」

  按理聽了這話,一般男子都該跟已婚官眷避嫌,識趣走開才對。

  可是楚琳琅面前的長衫卻紋絲未動,清冷的聲音伴著飛雪在她的頭頂打旋兒:「方才看夫人找得甚是急切,不像是不值錢的……」

  聽到這,楚琳琅微微抬頭,直直望入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眸中,她穩了穩呼吸,不卑不亢地笑道:「大人這意思……是奴家在誆騙大人您了?我掉了東西,又不是山匪分贓,見者有份,就算真丟了貴重的東西,也沒有瞞著大人您的道理,對吧?」

  這婦人拿釵逼著六殿下時,讓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婦人骨子裡的橫。不過這股蠻性曇花一現,匍匐在六殿下面前請罪時,嬌弱無骨得很。

  如今這婦人在自己面前微微露出犀利言辭,司徒晟也不意外,他淡淡解釋:「在下只是想要幫一幫忙。怎麼,夫人嫌我礙事?」

  楚琳琅看著眼前看似文雅的男人,心裡想的卻是他拎提著六殿下,面無表情舉刀朝著歹人揮砍的狠戾。

  這姓司徒的,她聽知府夫人提過幾次。聽說他是六殿下的少師,乃是前年殿試的探花,雖然出身貧寒,但學識不俗,年紀輕輕入了翰林。然則他無什麼背景靠山,入了翰林,做的也不過是陪著皇子們弈棋、對楹聯的逗趣閒官。

  後來不知怎麼的,這個毫無根基的司徒晟居然一路高升,做了六殿下的少師,此番還能跟著六殿下出來辦公差。

  楚琳琅看到了六殿下對他言聽計從的架勢,足見此人是懂鑽營,善爬官梯子的,絕非表面月朗風清的文人清高樣。

  此時她聽著司徒先生的話頭,一時有些拿捏不住……他這是貪戀她美色,前來借故言語撩逗,還是話裡有話……言語刺探?

  楚琳琅的心裡一翻——她倒是不怕前者,畢竟自己的夫君是一方通判,正經的官職。而六殿下此番辦著正經公差,就算這司徒色膽包天,也斷然不敢在地方造次,給六殿下抹黑。

  她最怕的是那頁假賬!會不會……被這男人撿去了?所以他看見自己找,這才走過來言語試探?

  若是自己偽造的賬目落到了皇子的手裡,那之後的麻煩可真是綿延不斷……

  就在這時,司徒晟又開口問:「聽夫人說話的口音不像連州本地的,敢問夫人是哪裡人?」

  楚琳琅剛想開口說自己是水鄉江口人氏,她身後突然有人說話:「你怎麼還在這?還不趕快回家!」

  楚琳琅扭頭一看,自己的夫君周隨安不知何時過來了,打斷了二人的話。

  聽到楚琳琅說找髮釵,周隨安略顯不耐地揮了揮手:「六殿下還在此處停留,你就不要節外生枝,趕緊回去,丟了什麼日後再買便是。」

  楚琳琅低頭稱是,只能先行回去。她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只見那司徒晟正溫和著眉眼與周隨安說話,英俊的臉上掛著客套而略帶疏離的笑。

  從官衙到家的距離不算太遠,卻也足夠楚琳琅捋順心裡的亂麻。

  那頁帳是假的,注定真不了!上面的官印若細細觀瞧,也能辨出真偽。到時候她死不承認這東西是自己的又能怎樣?

  這事情鬧到最後,大不了讓張顯那廝知道了自己虛張聲勢罷了,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了。

  若是司徒晟撿的,他一定會試探周隨安,而官人毫不知情,也不怕他問,一切待官人回來便知了。

  想到這,向來膽大的楚琳琅索性不去再想,只準備見機行事,免得自己平白嚇著自己。

  她剛下馬車,便有老僕等在門口:「大娘子,老夫人那來了客人,叫您回來便去看看。」

  楚琳琅聽是婆婆的吩咐,也不敢怠慢,連衣服都沒換,解了斗篷便去了婆婆趙氏的院落。

  還沒走進去,便聽裡面傳來女子輕笑說話的聲音。

  待走進去,除了婆婆趙氏,還有個臉生的婦人,而在這婦人身邊則坐著個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子。

  楚琳琅走過去跟婆婆施禮後,便笑問來客。

  趙氏沖著那個看著有些羞澀的女子溫言道:「芳丫頭,來見過你周家大哥的內人。她比你大五歲,你叫她姐姐便是。」

  那女子聽了,趕緊起身沖著楚琳琅施禮,低低叫了聲「姐姐安好」。

  楚琳琅聽著婆婆介紹,說這對母女是故去公公生前要好的同僚——尹員外的家眷,便笑著連忙沖著尹夫人劉氏請安。

  然後她拉著尹雪芳的手,對婆婆笑道:「母親,既然她管官人稱為兄長,那應該喚我一聲嫂嫂才對,這一聲『姐姐』從何論起?」

  原本很好解釋的話,可婆婆趙氏卻恍如沒有聽見,並不接茬,只顧著與久未謀面的老姐妹劉氏說話。

  楚琳琅被涼在一旁,臉上的笑意漸漸淺。

  尹雪芳很識趣,連忙接過話茬道:「久聞周家哥哥娶了如花美眷,如今一看竟是不假,姐姐看著比我都小,若是趙夫人不說,我真會以為您是妹妹才對……」

  這一番話說得極為恭維妥貼,趙氏的耳朵突然又不聾了,笑著對劉氏道:「芳丫頭從小就伶俐,現在看更是溫婉謙虛,真是得我歡喜,可惜當年無緣……咳,不提了,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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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嬌客來意

  接下來便是大家圍坐飲茶,閒話家常。

  往來言語間,楚琳琅也聽出個大概。

  這位尹雪芳小姐的父親曾在蕉城為書吏,小吏官職不大,但勝在家道還算殷實。與身為上司的周老爺正經共事多年。

  而尹氏的母親劉氏又跟趙氏為閨中密友。周老爺沒過世的時候,兩家走動頻繁,小孩子也玩在一處。如此算來,尹雪芳與周隨安正經是兒時竹馬。

  據說這尹雪芳出生百日的時候,八歲的周隨安還抱著女嬰捨不得放,嚷嚷著讓娘親帶回家養。

  可惜周家老爺後來受了官司牽連,丟了公差,又賠了大筆的銀子,最後病中亡故,周家孤兒寡母也回了老家江口鄉下,與尹家斷了聯繫。

  這尹小姐原本已經嫁人了,可惜丈夫命短,婚後二年不到竟然騎馬摔斷脖子一命嗚呼。

  婆家刁毒,竟然一口咬定尹氏命硬剋死了丈夫,整日喝罵不斷,還逼著她守寡過繼個族中侄子,給亡故的兒子延續香火。

  尹家不忍芳齡十八的女兒年輕守寡,便與婆家鬧了一場將女兒接回來了。

  因為當初跟夫家鬧得不愉快,那刁毒婆婆到處敗壞尹氏名聲。

  這女子頂了寡婦命硬的名頭,以後的婚嫁讓人犯愁。

  楚琳琅聽懂了這母女的來路後,眼見著自己也接續不上話,便借口更衣先行離開了婆婆的院子。

  夏荷看楚琳琅有些怏怏不快,小聲問:「大娘子,家裡來了客人,您不作陪,這麼早早回屋不太好吧?」

  楚琳琅洗了臉,用力甩著水珠,冷哼了一聲:「什麼客人,恐怕是拿了當自家的親戚。我不在那,她們才自在些。」

  夏荷眨了眨眼,擔心低聲道:「您是說……老夫人想要給我們大官人……」

  楚琳琅沒有吭聲,只是換完了衣服,便拿起針線笸籮,低頭用指尖劈著線。

  夏荷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其實這也怨不得老太太,大娘子入門周家七載,卻一直未能給周家繁衍子嗣。

  女人無論再賢惠,若是不生子,便是頭一條罪狀。大娘子不巧正撞在這頭一樁罪過上。

  那趙氏本就看不上楚琳琅的門楣低,可是當初兒子堅持,周家又恰逢凋落,木已成舟,她勉為其難地接納了這個兒媳。

  誰想到這兒媳雖然能幹,卻不能生養。最近幾年裡,趙氏沒少苦口婆心地規勸兒子周隨安納妾,可周隨安就是不應。

  對此楚琳琅很是感念,私下裡也是求醫問藥,訪神拜佛,希望能一朝為夫君繁衍子嗣。

  可惜神明靈力早在她與周隨安結識的時候已經用盡了,這些年來並無起色。

  夏荷偏幫自家姑娘,有時候會忍不住想,會不會不是周大官人那邊不能生的緣故。

  可就在三年前,周隨安出了一趟門,突然帶回了個女娃娃,面帶愧色地向大娘子說,他未成親時,曾經在與同窗酒醉荒唐,不小心讓個陪酒的歌姬懷了孩子,如今那歌姬身染重病,只能將這孩子歸還周家。

  事出突然,一下蹦出個娃子來,夏荷她們都大吃一驚,更何況一向認為夫君乃纖塵不染君子的楚琳琅?

  若是新婚初始,知道夫君居然在外面有如此孟浪,大娘子必定要勃然大怒,跟周隨安大鬧一場。

  可那時,看著跟夫君五官肖似的女娃,她們的大娘子卻是大病一場,連著三日不曾言語。後來她倒是開口了,卻是對夏荷自嘲道——原來果真是她不能生養!

  夫君荒唐,卻是婚前的荒唐債,再計較也無用。

  跟周隨安冷了足足十日後,又聽了周隨安不斷保證那次醉酒才惹下荒唐,以後絕不再犯後,楚琳琅只能務實些,讓那個叫鳶兒的女娃養在自己的名下。

  為了掩蓋周隨安曾經的年少荒唐,那女娃還特意說小了一歲,如今算作六歲。反正後來周隨安四處調任,正好遮掩了,免得人再追究他的年少荒唐。

  沒想到才安穩了幾年,趙夫人又要給大娘子添堵,弄些波瀾。

  楚琳琅洗完臉,便開始裁布縫官領子。她又吩咐夏荷將自己買的手絹髮釵分成三份,分別送給婆婆趙氏,小姑子周玲秀,還有家裡那位嬌客尹雪芳。

  至於女兒鳶兒,並無這些花頭。楚琳琅像往常一樣,單給她買了一小箱子書,還有紙筆,讓夏荷送去。

  在她屋裡伺候的另一個丫鬟名喚冬雪。她的性子直嘴快,直接問:「大娘子,您難道不知老太太安的什麼心,您對那位尹小姐如此示好,豈不是默認?」

  楚琳琅手腳利索地畫著布樣子,既是解釋,又像是說服自己:「人家沒有提這話茬,我怎可短了待客之道?我嫁到周家的確過了幾年窮苦日子,可如今卻是楚家姐妹裡嫁得最好的。人得知足感恩,隨安愛重我,這麼多年不曾招妾侍入門。我也不能疑神疑鬼的,在人前下母親的面子。」

  冬雪聽得直翻白眼,周家現在是不缺錢銀,那也是大娘子一力操持起來的啊!不然依著那周家母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德行,只怕做了官也得喝西北風!

  可是楚琳琅的一句話,卻止了冬雪接下來的牢騷:「不知你倆還記不記得,可我卻記得自己當初差點被人捆了塞入轎子的絕望……不管怎樣,我是感念著官人的。」

  夏荷和冬雪誰也不說話了。她們當然記得姑娘在楚家時的淒苦無助。只因為姑娘是庶出,又是女兒家,就算比家裡那幾個兄弟都爭氣,最後也逃脫不掉被父親輕巧送人的下場。

  就像姑娘說的,多虧了周大官人。也許正因為這點,楚琳琅對待大官人,有時候比他的娘老子都寵溺,就算周隨安有些短缺也一力包容。

  可惜楚琳琅雖對夫君有娘老子的舐犢情深,那周隨安卻毫無慈孝之心,懷揣著一肚子悶氣踹門而歸。

  當他咣當一聲踹開房門時,楚琳琅正縫著衣領子的花樣,一不小心,針尖正紮在手指上,一顆紅殷殷的米粒立刻冒了出來。

  若是平日,周隨安必定急急過去看,跟娘子賠不是。可今天,他只想先宣洩自己受了半日的驚嚇。

  「楚琳琅,你是瘋了嗎?竟然做出劫持皇子的事兒來!還在六殿下面前胡言亂語,你知不知我今日差點就要被你嚇死在官署裡!」

  楚琳琅吮了吮指尖,試探問:「六殿下不是不追究了?官人是因為別的事在惱?」

  她擔心的是自己偽造的賬單,若真被司徒那個碎催撿去,可就壞菜了。

  在周隨安聽來,卻以為她全然不將白日闖的潑天大禍放在心上。

  他瞪眼看著自己的妻子,反問:「你還好意思問?」

  楚琳琅緊盯著他的眼,走到他跟前,目光炯炯:「真有別的事兒?官人說細些……」

  看她這不嫌事大的樣子,周隨安無奈道:「你可行啦!還盼著有別的事兒?都告訴你這幾日不要出門,你非不聽!要不是六殿下仁慈,如今你就禍累全家,不是說要跪祠堂嗎?怎麼還坐在這裡?難道白日在公堂的話都是做樣子?」

  楚琳琅確定了那司徒晟並沒有提什麼假賬的事情,頓時放寬了心。看來那個司徒晟跟自己沒話找話,應該就是好色男人的無聊討嫌罷了。

  再說那一頁紙沒頭沒尾的,大約是上下馬車裡時遺落的。若被路人撿去了,也無非落得個廁紙的下場。

  如此一來,楚琳琅心中大定,倒是有閒心調侃相公:「跪是要跪的,不過家裡來了嬌客,官人要是心疼我,好歹給我留個臉,過了這陣子再說。」

  看周隨安不解的樣子,楚琳琅一邊重新拿起針線活,一邊不緊不慢補充道:「公公生前的至交家眷前來拜訪,說是姓尹……」

  說著話,她抬頭瞟了一眼官人。

  聽到楚琳琅這麼一說,周隨安的身子微微後靠,也不再問,而是清了清嗓子,頗有些不自然道:「哦,父親的確是跟尹家交好,母親她……沒跟你說什麼吧?」

  楚琳琅手裡的針尖又失了準頭,不小心戳在了手指頭上,不過這次她沒吭聲,只是默默吮著手指,意味深長地抬頭看向周隨安。

  原以為還真是尹家故交突然拜訪,婆婆恰好知道尹氏新寡,才生了些別樣心思。

  可看周隨安絲毫不意外,又略帶些不自在的樣子,楚琳琅才突然想到——也許尹氏來訪不是心血來潮,而是蓄謀甚久。

  甚至連周隨安都被婆婆通了氣,獨獨只有自己被蒙在鼓裡渾然不知。

  想到這點,就算先前開解了自己,楚琳琅也覺得一股子火苗漸往上竄,不過她繼續不動聲色試探:「既然來了貴客,母親如何顧得上與我說話?對了,你跟尹家上次見面,是何時?」

  周隨安聽了,微微調整了下身子,語氣和緩了許多,卻不接楚琳琅的話茬,而是寬容大度道:「算了,六殿下既然賞了你,就是不打算與你計較。這幾日你不要再外出,等到貴人們都走了才好。」

  楚琳琅抿了抿嘴起身服侍周隨安脫了官服,換上便服後,立在窗前目送他出院給母親請安去了。

  周隨安比楚琳琅大三歲,模樣周正,身材不算太高,但模樣俊秀,是江南男子獨有的溫潤,雖然已經二十有六,看起來依然風度翩翩,帶著幾分少年質感。

  就算家裡最困難的時候,楚琳琅也不曾短缺了夫君的衣用。周公子出門訪友會客,一身白衣勝雪,羽扇綸巾,走到哪裡不博得個俊秀清朗,如玉公子的美名。

  若不是他家道中落,只怕早早就會有家室匹配的閨秀,爭取求嫁。

  這等如玉郎君,曾讓楚琳琅無比自傲,覺得自己就算滿身市儈,費心討要生計,總算沒有白費,養出個才學八斗的丈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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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24:0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詩文雅興

  可今日,看著周隨安比平時略匆匆的腳步,楚琳琅從來不吟詩做賦的腦子裡,莫名湧出了些「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的滋味。

  她想起之前官眷茶宴時,知府門下一位書吏夫人講她每天都給自己的夫君吃豬油拌飯的軼事。那位書吏原本也是風度翩翩的文人模樣,短短半年的功夫就胖了兩圈,臉上也冒了許多的油疙瘩。

  而書吏夫人卻頗為自傲道,她是故意的,如此一來,便可斷了些自撲上來的風流債。

  那時楚琳琅心裡很反感這位夫人糟踐自家相公的做法。

  可是如今再看她精心將養出來的翩翩周家郎急匆匆去見幼時竹馬的光景,叫人忍不住後悔家裡豬油以前煉得太少……

  豬油現在煉,顯然來不及了。不過關於周隨安何時知道尹小姐來訪,楚琳琅還是很好奇的。

  晚飯的時候,楚琳琅作陪跟著婆婆官人,還有小姑子與尹家客人一同用飯,至於女兒鳶兒,因為有客在,趙氏怕小孩子吵鬧,失了禮數,便吩咐婆子帶著她在自己的屋裡吃。

  周家一向清冷些的飯堂倒是難得熱鬧了起來。

  那位尹雪芳小姐在周母趙氏的堅持下,也不避嫌,跟周隨安這個外男同坐一桌,一起吃飯。就是尹小姐有些害羞,吃飯張不開嘴,淺淺吃了幾口,便飽足了。

  趙夫人滿意地看著尹雪芳的閨秀做派,轉眼便看見楚琳琅正津津有味地吮著一隻大蝦。

  食蝦需剝蝦皮,自己動手不太文雅。

  周家的僕人不多,大多在廚房幫廚,就連尹家帶來的一個丫鬟都去端菜了。有外客在,而桌邊沒有人服侍,所以桌子的諸位誰都沒有去食蝦。

  偏楚琳琅愛食魚蝦,就算身邊沒有丫鬟服侍,她也徑自伸手取了蝦,自己剝了,落落大方地吃。

  周隨安並沒有覺得不妥,他知道自己這位娘子吃飯跟占卜龜殼一般虔誠。

  楚琳琅自小長在運鹽的船上,跟著一群糙漢子在一個鍋裡搶食吃,自然是要吃得急些才能吃飽。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更改不過來。

  嫁到周家後,婆婆趙氏看不慣,在飯桌上幾次嚴厲地申斥出楚琳琅,她才發覺自己儀態上有這麼多不妥,總算時時注意,改進了許多。

  可今日大約外出太久,她餓了,吃起東西來又是故態復燃,就算有客人也不甚注意。

  周隨安看母親不滿意的眼神投遞過來,忍不住在桌下用腿碰了碰楚琳琅,示意她注意些。

  哪知楚琳琅連看都沒有看他,一連吃了三隻蝦後,才慢條斯理地用手絹擦手,轉頭微笑地對尹雪芳道:「聽聞尹小姐先前跟父親定居在滄州,不知何故突然來連州拜訪?」

  尹雪芳瞟了一眼正跟趙夫人熱絡聊天的母親,想了想說:「母親想著帶我游歷散散心,正好路過連州,想起此處有父親故交,才來叨擾。」

  楚琳琅輕笑了一下:「哦?眼下正是冬季,天寒路滑並非游歷的好時節啊?」

  尹雪芳飛快地瞟了對面的周隨安一眼,然後低頭道:「母親煩悶,便出來隨便走走……」

  就在這時,周隨安的妹妹周秀玲隨口道:「不對啊,我聽母親與哥哥說過,哥哥上個月去滄州公幹,與你賞過雪做了詩,還特意邀尹夫人與你來連州做客的!」

  周秀玲芳齡十三,說話向來大大咧咧。她這話說完,突然發現滿桌靜寂,兄長突然殷勤夾蝦大聲勸嫂子再多吃些。尹小姐面露尷尬,雙頰如同火烤。母親則狠狠瞪著自己。

  她有些不解道:「怎麼?我說錯了嗎?」

  還沒等別人圓場,楚琳琅撥開官人的筷子,笑著道:「小姑子,你在說些什麼?要知道尹小姐新寡,若是半月前,便是她亡夫未滿百日時,與外男私會相約可不好聽。你不要胡言,辱沒了尹小姐的清譽。」

  要知道本朝雖然不拘束寡婦改嫁,也要在亡者百日之後。

  就算兩家早有打算,這頭上的白花未摘,淚痕未乾的,尹雪芳就迫不及待地私會下家,可真是好說不好聽啊!

  楚琳琅想起半個月前,周隨安的確去滄州公幹了。回來之後,他便有些神不守舍,經常在書齋裡奮筆疾書,身邊的小廝也有幾次出州送信。

  以前楚琳琅渾然不查,只當夫君為公事奮筆疾書。可現如今,她突然想到,會不會那些送往滄州的信件裡,夾帶著男女纏綿之意?

  趙夫人沒想到那日女兒午睡在自己屋裡,竟然聽到了自己與兒子的小聲私語,又這麼人前抖落了出來。

  她真恨不得一饅頭堵住女兒的嘴。

  眼看一室尷尬,趙氏連忙救場道:「什麼見面不見面的。我聽說你哥哥恰好公幹,便托你哥哥給劉夫人送了信,他遇到你尹家姐姐不也正常?」

  尹雪芳的母親劉氏也補充道:「要論起來,可是我先前給姐姐你寫信,只是沒想到累得世侄隨安親自送信,我那時腿病復發,雪後路滑不便,便讓芳兒陪著她周家哥哥走走,幫著選買些特產,免得白來滄州一趟。」

  兩家夫人合力救場,飯桌上的清冷尷尬消散了許多。兩位夫人又轉移話題,熱絡談起了兩地的風景小吃,還要明日一起去寺裡燒香拜佛。

  周隨安有些不安地瞟了楚琳琅一眼。

  他這位夫人雖則在禮儀教養上有些欠缺,卻一肚子心眼,不知道妹妹的一番話,會不會讓楚琳琅發作,當場讓人難堪。

  楚琳琅知道了兩家如何接續了情誼之後,似乎滿足了好奇心,也不再多言,自倒了一杯水酒,在滿桌子人面前,突然仰著脖子一飲而盡。

  喝完之後,她將酒杯撂到桌子上,對著婆婆和劉氏起身福禮:「酒勁兒太大,有些上頭,容得晚輩告退,您們慢用!」

  說完,她便轉動裙擺,大步流星地出了飯廳。

  而周隨安也起身先向兩位女客告退,急急追攆自己的夫人去了。

  劉氏見他們出門,這才小心翼翼對趙夫人試探道:「你的這位兒媳婦……看著俐落,只是脾氣……不知好不好相處?」

  趙夫人聽出了言外之意,嘆氣道:「你我都是至交,我不怕你笑話。那時,我與隨安都有些心灰意冷。他有意低娶,我也懶得挑剔,便准了楚氏這個鹽商庶女入門。你也看到她的做派了!大字不識幾個,滿嘴的生意經,最愛攀附鑽營,與我家隨安……不是一路人。幸好她還算賢惠,對我這個做婆婆的也能恪盡孝道。她的親娘出身卑賤,連帶著她也不得娘家老子兄弟的歡喜,算是個爹娘不疼的可憐人。唉,都嫁入我們家裡這麼多年了,還能怎樣?就算她沒生下兒子,親家也不著調,我也不好逼她下堂離去。至於好不好相處……畢竟這個家裡還是我老婆子做主,還能叫她翻天了不成?」

  聽了這話,劉氏還是不甚放心,嘆氣低聲道:「老姐姐,你知道我女兒是個苦命的人。原本我是想著找個年歲大些的,懂疼人的,做個續弦正室。可我那女兒敬重著您,覺得跟你周家有緣。她不奢求什麼正頭名分,更不會爭搶,我只求她能得遇真心良人,有兒女傍身,更有慈善婆婆疼愛,我和她爹就能安心閉眼了!」

  兩人的言語來往,聽得十三歲的周秀玲傻了眼,這才醒悟嫂子方才為何突然離桌而去。

  她向來偏心嫂子,急得剛要插言,可趙氏卻轉頭沖她瞪眼:「挺大的姑娘,人前胡亂說話,是打量我不會收拾你?還不快回自己的屋子!」

  周秀玲委屈得一癟嘴,用帕子捂臉哭著跑出去了。

  劉氏一看,立刻又是勸著趙氏消氣,說著周小姐年齡小,還要緩緩地教才好。

  尹雪芳從方才起,就假作沒有聽母親和趙夫人的話,只是避嫌站開些,走到了窗前。

  順著窗戶往外看,便可以看見那雪又下了起來。

  紛飛的飄雪中,周隨安正從身邊小廝的手裡接過一把紅油傘,撐開之後追攆上走在前面的楚琳琅為她撐傘擋雪。遠遠看去紅傘之下一對伉儷,倒是如此溫馨……

  尹雪芳的眼中不免帶著一絲豔羨悵然,緩緩長嘆了一口氣。

  然而傘下麗人並沒領受雪中送傘的好意,她也不管身後緊跟著的官人,頭冒騰騰熱氣地一路走回了屋子。

  周隨安再不見下午踹門的氣勢,只是殷勤地替楚琳琅解了披風,然後低聲問道:「這一路寒氣,娘子可要飲熱茶?」

  楚琳琅並沒有去接周隨安遞來的茶盞,只是突然轉身瞪著周隨安,語氣清冷道:「說吧,母親是什麼打算?你又是何等心思?」

  楚琳琅的那一雙大眼天生含笑,像現在這般小臉繃得發緊的樣子,成婚七載也沒幾次。

  周隨安被楚琳琅的眼神逼迫,心裡其實也起了惱,不過他惱的卻是大嘴的妹妹,還有平生是非的母親。

  他在外面處理的公務就夠煩心,為何回來還要被自己的夫人提審,朗朗乾坤,成何體統!

  何況母親當初跟他嘟囔納妾的時候,他並沒有放在心上。

  郎中也說了,琳琅並不見什麼大恙,若能好好調養,並非就不能生育。郎中以前也醫治過十年未能生育的婦人,一朝懷孕便生了雙胞胎。

  不過他如今二十六了,再轉年,馬上快要二十有七了,身邊的同僚兒女繞膝,偏偏他不能延續香火,說不急也是假的。

  母親之前瞞著他,故意讓他往滄州給故人送信,待那邊讓新寡的尹小姐陪著賞雪時,他也才恍然明白母親的用意。

  若是別的庸脂俗粉,只怕他早就拂袖走人了。可這尹小姐卻是他小時看大的,總有些兄長情誼,不好當場翻臉。

  尹姑娘雖然長大,臉上依舊帶著兒時可愛的稚氣,尤其是那一雙眼裡,明明該是明快清朗,卻因為新寡,沾染了俗塵的萬千煩惱,蓄滿憂傷。

  這等情狀,其實比傾國容貌更叫人心疼。

  當在鏡湖高樓茶室,尹雪芳低聲吟誦著她新做的愁賦時,周隨安擱置甚久的詩興大發,便也跟著和詩幾許。

  這等詠雪雅趣,與伴著楚琳琅敲算盤聽生意經大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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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左右為難

  跟楚琳琅煙火氣十足地過日子固然有滋味,可是過久了,讓人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直到與尹小姐相處,他才恍然知道,原來是少了這等知音雅趣。

  在周隨安看來,以詩相交怎能用兒女私交形容?就算他之後跟尹小姐偶爾互通書信,也盡是詩句切磋,墨客文友的至純相交罷了!

  至於兩家大人的心思,由高堂做主的,與自問心思純正的他何干?

  而這文友高山流水的情誼要跟個不通文墨的婦人解釋,著實有些費神。

  想到這,周隨安之前的心虛莫名消散:「你這話是何意?我整日公務忙得焦頭爛額,還要收拾你的爛攤子,你說我有什麼閒情打算?」

  楚琳琅此時只剩下被蒙在鼓裡的悶氣——原來不是婆婆看中,而是他周隨安舊情難忘,想要再續前緣!

  想到這,她眼角泛淚,瞪著周隨安不說話。

  楚琳琅雖生得嬌弱冷豔,可平日總是笑臉迎人的樣子,很少有悲春傷秋的時候。周隨安都想不起上次她哭是什麼時候。

  周隨安大抵是愛重琳琅的,一看她難得示弱落淚,他不禁泛起心疼,忍不住摟住她拍著後背:「不過是母親與故友相交,你又何必這般大動肝火?」

  楚琳琅看周隨安不認,倒也不勉強,只是抬頭看著他的眼道:「母親是何打算,你難道不知?我去寺廟裡問過籤,高僧說我命裡有二子二女,能湊成兩個『好』的!我新又求了養身子方子,你就那麼急,不能再容我些日子?」

  周隨安最討厭楚琳琅迷信這些神神鬼鬼,聽到這,他有些不耐:「你也得心疼心疼母親,她平日裡總被人問家裡的子嗣,也是心焦,病急亂投醫罷了。至於她的打算,我不應便是了!可你是什麼態度,方才就差掀桌子走人了!」

  若是早幾年,聽到官人說他不會應,楚琳琅必定是滿心濃情蜜意。

  可是現在,經歷了幾輪求子未果的疲憊,她聽得出,周隨安的「不應」也帶了些許的無奈。

  楚琳琅沉默一會,擦乾眼淚,深吸一口氣,不打算在尹雪芳的事情上再糾纏,她言簡意賅道:「母親若執意給你納妾,我做兒媳的也反對不得,可……就不能是尹雪芳!」

  周隨安微微皺眉,有些不可理喻地看著楚琳琅:「尹家小姐並沒有言語的罪你,你為何這般詆毀人家?」

  一家人早就打了主意,卻只瞞著她一個。兩個人私下見面通信,周隨安卻還在問,尹小姐是哪裡得罪她了?

  她就是善妒不容人!看不得他跟別的女子在眼前眉眼傳情,作他娘老子的賦!

  想到這,她瞪眼看著周隨安道:「原本以為只是故交偶遇,母親主動生這心思,那倒也罷了。可如今看來,倒是尹家急急給女兒尋下家,主動跟周家接續舊情的。我只想問,既然你倆這般天造地設,為何當初沒有下文?」

  周隨安一愣,他比尹雪芳大八歲,當初倆家好像的確商議過定娃娃親,可是父親出事,自然就無下文了啊!

  他沒說話,可楚琳琅已憑婆婆跟尹夫人閒聊的隻言片語推敲了大概:「還不是周家當初遭難,公公被官司牽連丟了差事,人家避之不及?我剛嫁進周家的時候,日子過得千難萬難,不見人送女兒串門。現在苦日子總算熬出來了,你也官至通判,就突然聯絡姐妹情誼來了。怎麼?這是周家的日子變好,夠得上補他尹家的缺了?周大人,您倒是不記仇!若是這般胸懷寬廣,怎麼偏偏跟張顯那麼不依不饒,就是不肯服軟低頭?」

  想到她苦勸周隨安登門賠禮,而他倔牛不應的德行,楚琳琅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周隨安說不過楚琳琅,如此往來幾句,被楚琳琅說得招架不住,更是被勾得想起周家遭難四處碰壁的情形。

  當初那尹家的確藉口回鄉探親不在府中,避開了他們孤兒寡母。

  一時間,昔日的困窘激憤全然湧上心頭,他猛然站起,語帶不耐:「你雖然不曾讀過書,好歹也明事理。如今為了沒頭沒尾的事情拈酸吃醋,還往公事上胡攀扯!你不嫌丟人,我可不願奉陪。你這些虛無妄言,說給母親去聽吧。我公務繁忙,今日便在書房過夜了!」

  說完,他便頭也不會地走出了房門。

  周隨安向來都是這樣,他從來都沒有理虧的時候。

  若是說不過,便擺出君子不與女子爭口舌的架勢搬去書房睡。過後還得楚琳琅低下身段,與他賠禮一番,才能請金尊大駕出山。

  這次也不例外,他先發制人,遁去書房遠離這些煩心的後宅瑣事。

  楚琳琅並沒有攔他,只是將手裡的針線也甩在一邊,推開窗,抓了一把雪往嘴裡送。

  而夏荷和冬雪早就在兩人爭吵時,就從廚房回來了。

  夏荷是楚家船工的女兒,沒做楚琳琅的陪嫁丫頭前,跟楚琳琅一起長大,自然清楚琳琅的毛病。

  她連忙拿了厚襖子給楚琳琅披上,拍了她手裡的雪,關窗戶道:「這麼硬的風,可不能貪涼……若是覺得心裡窩火,一會我讓廚下調一碗橘子果羹消一消……多大的人了,還吃雪!是忘了鬧肚子時的苦?」

  楚琳琅順勢倒在了夏荷的懷裡,偎依著她的肩膀,低聲道:「以前總覺得等成親離開楚家,便可關門過自己的安生日子。可是努力掙扎走到今天,一切似乎也沒有太多的變化,還是那麼多的身不由己。夏荷,你說……是不是我貪心太盛,要的太多?」

  夏荷心疼地摟緊了她,也不叫她大娘子了,只小聲道:「姑娘怎麼能這麼想?你不是說了,我們現在可比以前好多了。當初我差點被親老子許配給老瘸子為妻,若不是你出嫁時,從我爹那買下我,我這一輩子也就是那半死不活的樣子。不過是跟姑爺吵一架,怎麼就這麼灰心喪氣了?」

  楚琳琅自嘲一笑,她吃了冷雪,似乎平復了心情,開口道:「剛下了雪,那書房必是極冷,你送炭盆去書房,免得隨安受涼。」

  一旁的冬雪卻冷哼:「家裡明明來了客,姑爺卻偏要住書房,這不明擺著在外人面前給我們大娘子難堪?讓他凍一凍也好,省得在書房裡耗子絮窩,長久住下了!」

  冬雪跟夏荷不同,是楚琳琅買入的農家丫頭。她雖然家境貧苦,可受爹娘疼愛,賣的是十年的契,攢足了嫁妝,再過幾年就能出府體面嫁人。她性子直,說起話來也比夏荷硬氣些。

  楚琳琅被冬雪的話逗笑了,點了點她的額頭。

  最後那火盆子到底沒有送成,楚琳琅親自去了一趟書房。因為冬雪提醒得對,就算周隨安耍性子擺臉子,也不該是現在。

  他周隨安要臉,難道她楚琳琅的臉就是鞋底子,讓人隨意踩在腳下?

  到了書房,楚琳琅也不客氣,只跟周隨安說,家裡有客人,他若是立意下她的臉,就乾脆直接寫休書,她拿了就走,不敢耽誤他娶青梅竹馬。

  不然的話,就痛快些回房,免得多浪費一盆炭火——上次他打了張走馬,那走馬訛人,足足讓他們家賠了五十兩的湯藥錢,家裡現在精打細算,鋪張不得!

  周隨安原本入書房也是被問得心虛。他知道楚琳琅的脾氣,那是說到做到的。若是真鬧得沒臉,也不好收場。

  楚琳琅給台階,他也悻悻而下,跟在楚琳琅的身後灰溜溜地回了屋。

  不過那一夜,夫妻二人也是互相背對,一夜無話,繼續生著各自的一份悶氣。

  原本趙氏準備第二日找周隨安談,安排開宗祠,將尹雪芳納入門上族譜的事情。

  可是她剛起頭卻被周隨安攔了下來。

  趙氏聽兒子突然硬氣回絕,不免有些發急切:「你是怎麼回事?不是同意納妾了嗎?」

  周隨安略顯不耐:「我何時同意了?是您一直自作主張!眼下我公務繁忙,六殿下都來了州裡,你說我哪有心思弄這些後宅的事情?琳琅現在疑心我與尹小姐暗通款曲,你若提了豈不正應驗?」

  趙氏最恨兒媳婦拿捏兒子,現在看周隨安要改口,頓時氣得拍桌子:「就算陛下親臨,也沒有阻了民間婚喪嫁娶的道理!再說應驗了又怕她什麼?她自己不能生養,就要絕了我周家香火?

  周隨安記得楚琳琅說的話,悶聲照搬:「尹家若這麼看好我,早幹嘛去了?還不是看著我做了官,又白白貼了上來?我周隨安既然等不到雪中送炭,也不必別人錦上添花!依我看,母親也不要再提……」

  趙氏覺得兒子說不出這些彎繞話,肯定是楚琳琅的挑唆,立刻氣急道:「你懂什麼!尹家當初的確是回鄉下了,等再回來時,劉夫人又病了一場,自顧不暇罷了。你如今雖然做了通判,到底根基不穩,那尹老爺雖然只是小小文吏,可他的連襟妹夫卻在京裡衙門為官,有了這等關係,與你以後大有裨益!」

  周隨安聽了這話,頓覺刺耳,他一向清高,最恨這類裙帶關係,無奈嘆氣:「好了,母親您老是跟琳琅置氣!她家只是販鹽,又不是山匪路霸!何苦來這麼看不起她?而且她說了,不會阻你納妾,您若非要堅持,她會做主挑一個,不會真叫周家無後的。」

  其實這後半段,是周隨安杜撰出來的。

  他那娘子善妒得很,這類主動納妾的話,怕得是奪舍孤魂上了身,才能說得出來。

  他這麼說,也是想穩住母親,莫要讓他再夾在中間作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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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街上再遇

  趙氏聽了冷哼:「就你才信她的鬼話!我們周家已經有了不懂規矩的兒媳,她會給你娶好的?只會挑些粗蠢丫頭不爭搶她的風頭!劉氏跟我交好,她一想到當初沒幫上我們家,就心裡難受。按理說,尹雪芳就算守寡,依著她們家的家底,還有她的樣貌人品,做個續弦正室也是有的。可她一心傾慕著你,甘願入周家為妾,你難道還不覺得揚眉吐氣?」

  周隨安聽母親這麼一說,悶氣略解,尤其是他聽到尹芳雪與他再遇後,立志願非他不嫁,心中又生了些微得意。

  可硬話剛剛說出去,他不好改口:「當初我以為您會跟琳琅通通氣,這才請了尹家人過來,可誰想你卻將她一直悶在鼓裡……她撂下話不容尹氏……我看還是算了吧!」

  趙氏冷哼了一聲,她並沒有跟周隨安說,自己是故意不跟楚琳琅透話的。

  兒子被那賣鹽家的小婦拿捏得死死的,可她卻看得門兒清——那楚氏滿肚子奸猾!她若是老早知道自己有意抬個學識出身都比她強的良妾,指不定憋著什麼壞呢!她原本的打算是待尹家來人,過了家中族老,給尹氏上了族譜,才讓楚琳琅知道。

  到時候木已成舟,楚琳琅滿肚子的壞也使不出來!

  可沒想到女兒在席間說漏了嘴,叫楚琳琅早早知道,只一夜的功夫就讓兒子改了口。

  這讓一直跟楚琳琅暗地裡較勁的趙氏敗落下風,更加氣悶。

  以前楚氏善妒,她看在周家錢銀漸寬的份兒上,便強自忍了。可兒子如今貴為通判,並非以前落魄子弟,她楚琳琅文墨不通,滿身市儈,如何配得?

  看楚琳琅作梗,趙氏更是拿定了注意,非尹雪芳不可!

  她只求有了知書達理的良妾,為周家開枝散葉,教養出個有才學的來,更要跟楚氏分庭抗禮,免得兒子被賣鹽婦人灌迷魂湯,拿捏得死死的。

  周隨安聽到尹雪芳明明可以做續弦正室,卻對自己一見鐘情甘願為妾後,態度又微微軟化。

  他看母親一再堅持,便不再多言,跟被獵狗追攆一般出門去了。

  周大人原本覺得公事繁瑣,總是恨不得早早出了公署回家清淨,可如今卻發現,跟後宅瑣事相比,還是公事要來得容易些。

  他甚至打定了主意,這幾日就住在公署裡了。至於家裡的事情,全由母親和楚氏拉扯去吧。至於塵埃落定,該是怎樣都行,他全盤接受便是。

  趙氏送走兒子後,氣悶了一會,決定找楚琳琅來訓話:她一個不能生養的,哪來的底氣阻止夫君納妾?

  可派婆子去傳話才知,楚琳琅居然一大早就與尹雪芳一起去逛街吃茶去了。

  聽到這,趙氏心裡一翻,暗叫一聲「壞了」,楚琳琅這是要起什麼幺蛾子?

  其實這還真是冤枉了楚琳琅,她今早起來,準備出門去給知府夫人送些京城時興布樣子,順便再打探一下自己準備買的酒鋪子。

  只是走到門口時,巧遇了等候多時的尹雪芳,尹姑娘主動要求同行,她不好推拒,這才應下的。

  跟她們同行的,還有養在楚琳琅膝下的女娃鳶兒。

  小丫頭如今被楚琳琅養得白嫩嫩,不再是當初剛被帶回來時皮包骨的樣子。那大眼靈動,越發像楚琳琅。

  因為周家人一律對外宣稱這女娃是楚氏生養的,所以尹雪芳也以為這是楚琳琅親生的。

  在馬車上時,她遞給了鳶兒一個橘子。鳶兒低頭剝皮,又掰了一大半,先遞到了楚琳琅的嘴邊。

  尹雪芳不由得讚道:「姐姐養出個乖巧的女兒,這般孝心真叫人喜歡。」

  楚琳琅一邊吞下橘瓣,一邊摸著鳶兒細軟的長髮。

  這孩子被抱回來前也不知過的是什麼日子,胳膊窩裡都是髒污,滿頭的蝨子,看人戒備,有陌生人靠近上嘴就咬。

  直到後來,楚琳琅親自照顧著她,給她洗澡紮辮子,還送給她一隻雪白小貓。她才漸漸放鬆下來。

  楚琳琅曾經外出過幾日,等回家時卻在自己床邊的抽屜裡發現一個大碗,碗裡是已經發黴長毛的豬爪——那是小丫頭祭祖之後,節省了自己的份額。特意留給楚琳琅的。

  楚琳琅到現在還記得小丫頭眼巴巴地等她開抽屜,可看到豬爪發黴時,失望心疼得嚎啕大哭的樣子。

  她理解鳶兒的心情。她的童年也曾像鳶兒一樣,盼著有力而溫暖的人照拂自己,然而母親軟弱無力,父親市儈冷血,正室生的嫡子女也輕視欺辱她。

  她那時總想,若是誰肯對她好,她會感恩在心,湧泉報答。

  這等缺憾一直到嫁給周隨安,才算略微彌補。

  鳶兒不是她親生的,楚琳琅卻比周隨安對這孩子更上心,

  聽了尹雪芳的話,她也是微微一笑,並不點破鳶兒的出身。

  逛街的時候,尹雪芳見鳶兒的衣色打扮簡單,便想給她買些衣服頭花,卻被楚琳琅謝絕。

  鳶兒六歲便上女學了,先生言明,不可在衣著裝束上太過花俏。所以她也只讓女兒穿得乾淨周正即可,沒有花紅打扮。

  尹小姐暗暗吃了一驚。要知道女子與男兒不同,若非大家閨秀,很少有將年幼女兒送往女學的。

  女學物以稀為貴,比遍地都是的男童私塾昂貴許多呢!尹雪芳家境還好,也是上不起的。

  當初她得益於做高官的姨父家的表姐,跟著學了兩年,才通曉些詩詞歌賦。

  這周家倒是捨得給女兒家花銀子,尹雪芳心裡對周家再添無盡好感。

  尹雪芳這次同著楚琳琅一起出門也是有緣由的。

  她原本覺得自己入周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誰想昨日飯桌上暗流湧動,讓尹雪芳發覺原來周隨安看重的壓根就不是周母,而是這位看似不得婆婆歡喜的楚大娘子。

  若是她心存芥蒂,容不下自己,恐怕這婚事還要再起波折。

  她之前所嫁非人,受夠了粗魯陰毒人家的不堪。而周隨安的文采儒雅,一表人才,是她從小就喜歡的哥哥。這次重逢,感嘆著命運弄人,更叫她芳心暗許。

  尹雪芳來了連州,看著周家井然有序的家境,更堅定了要入周家門的心思。

  雖然名頭是妾,可她畢竟是貴妾。周隨安前程似錦,還有周尹兩家的交情,正室的出身低微又無嫡子,只要她以後生了兒子,就是周家的唯一根苗,比去個不知根底的人家,做老男人的續弦,面對一群前妻子女要好很多!

  只是她還得讓楚大娘子放心,自己並非慣弄伎倆的婦人,日後也定然敬奉姐姐,只求周家上下和睦,而她會盡心為周家開枝散葉。

  原以為楚氏會對她冷言以對,她也好就此解釋一下。

  誰知楚琳琅只是語調平和與她聊些家常,順便問了問她家的親戚往來,倒讓做了一肚子準備的尹雪芳不知怎麼挑起話頭了。

  楚琳琅清早出門前,就從小姑子那聽了些,現在又不動聲色將尹家摸了個大概,便說要去了知府那送東西,邀著尹小姐同去。

  跟知府夫人喝茶的功夫,楚氏還跟知府夫人聊了聊尹小姐在京城做官的親姨父,並講了講他供職的兵司現在的人事。

  那些官場上的事情,尹雪芳聽不大懂,只能有問必答,耐著性子作陪。

  幸好坐不多久,楚琳琅就起身告辭,又帶著尹小姐去她準備買下的酒鋪子試菜。

  尹雪芳先前因著母親和趙氏的話,對這個鹽商庶女出身的大娘子先入為主,心內隱隱有些鄙視,覺得周家哥哥年少時被美色迷惑,娶了個不相襯的低微商賈庶女。

  可是她一路跟著楚琳琅走來,先是看她與知府夫人熟稔親暱的相交,又看到了楚琳琅待人接物的落落大方,談笑風生。

  這等圓滑讓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尹小姐相形見絀。

  後來她聽到楚琳琅與丫鬟和小廝的閒話,得知楚琳琅名下居然經營著兩家鋪子,而且還都不是嫁妝,是自己婚後經營出來的,更是大吃一驚。

  尹父為小吏,吃穿雖然比普通人家要好,可並非大富大貴的人家,她這個正經小姐,似乎還沒有個鹽商庶女來得富貴。

  原以為楚氏是靠著嫁入周家而麻雀飛枝頭。可現在尹雪芳才查覺,楚琳琅與夫君上司的官眷相處融洽,親如姐妹,更是善經營能賺錢,支撐周家的嚼用。

  這等賢內助,是多少男子夢寐以求的?同這些好處相比,她的低微出身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計了……

  尹小姐原本覺得自己比楚琳琅強了許多,只要她不攔著,嫁入周家水到渠成。

  可是不知怎的,與楚琳琅相處一段時間後,她心裡卻越來越慌,總覺得這事情可能不會像母親和趙夫人想得那麼順利。

  待在酒鋪二樓點下酒菜之後,尹小姐再也忍不住,低低解釋了她與周隨安之前共同游湖吟詩的緣由,希望大娘子不要誤會而心生怨尤。

  楚琳琅聽著尹小姐怯生生地說著伏低做小的話,明白她這般的緣故,無非是希望她這個正室有容人雅量,更不要因此而責難兩家大人的決定。

  楚琳琅並不指望周隨安收拾剩下的爛攤子。若是猜得不錯,周郎最近的公務會「驟然」繁忙,大約是這幾日都不會回家露面了。

  想到這,她抬眼打量尹小姐顫巍巍的嬌弱樣,懶得跟尹雪芳兜圈子,一邊夾菜一邊開門見山道:「尹小姐應該知道,我是庶女出身,從小看著親娘在人鼻息下討要過活。我真是不懂,你怎麼會放著正頭娘子不做,非要眼巴巴地跑來為妾?」

  尹雪芳早前看到楚琳琅在知府夫人那的恭維奉承,溫柔可人。

  萬萬沒想到楚氏跟自己獨處,居然連表面的賢惠都懶得裝,這麼直白地嘲諷自己。

  尹小姐的小臉登時白了三分,眼角泛淚地望向楚琳琅,聲音顫抖道:「我真是一心仰慕著哥哥與姐姐的人品,願意敬奉二位左右,姐姐為何不肯容我?」

  楚琳琅並沒有嘲諷之意,她也是真鬧不明白尹小姐的心思,才有感而發罷了。

  可這麼一句話,就惹得尹小姐淚水漣漣,莫名間好像真是自己的不對,阻了別人上進之路。

  不過她此時已經沒有心情應付夫君的世交青梅了。

  因為就在轉頭望向窗外樓下的功夫,她突然掃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了對面街角處。

  那人生得樣貌好,身形又高大,惹得周圍行人紛紛側目。

  這不正是六殿下的少師——司徒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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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24:5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亂扣黑鍋

  原本司徒晟出現在連州的街市上也不足為奇,可是楚琳琅掃了一眼他正立著的鋪面,臉色大變。

  因為這間滿倉米鋪正是張顯小舅子找人開設的買賣,也是楚琳琅在那假章上杜撰出來,與倉稟往來慎密的鋪面之一。

  這個司徒晟大約不會心血來潮,自己親自買米吧?又或者是撿了那頁假賬,跑到這來探聽虛實了?

  想到這,楚琳琅哪顧得上尹家小姐的含淚哭訴,只突然站起,說自己方才飲茶太多,有些尿急,便急沖沖朝著樓下而去。

  楚琳琅原本的意思是下樓挨得近些,或者假裝在米鋪挨著的貨攤邊買東西,看看能不能隔窗探聽到司徒晟來此的用意。

  可沒想到,她剛下樓過街,就發現司徒晟不見了蹤影。

  就在她環顧四周找尋的時候,背後再次傳來低沉聲音:「敢問夫人可是又掉了東西?需要在下幫忙嗎?」

  楚琳琅猛然回頭一看,發現司徒晟不知什麼時悄無聲息居然出現在了自己的身後。

  她微微一愣,連忙擺好面上的笑,拘禮道:「真是巧,怎麼在這遇到大人您了?」

  司徒晟長相清冷,臉上掛著些許客氣的笑,垂眸瞟了一眼楚夫人:「夫人還沒有說,你是在找什麼呢?」

  楚琳琅自然不好開口說,我正找你這個碎催呢!

  她微微一笑:「帶親友來此飲酒,吃得有些不順口,正想著下樓買些酌酒的小菜……」

  楚琳琅說到一半,就編不下去了。因為她看到司徒晟從懷裡掏出一頁眼熟的紙,這紙……正是她昨日丟的那張!

  千怕萬怕,這紙兒還真被這男人撿去了!

  他當著周隨安的面忍而不發,卻眼巴巴跑到自己跟前突然亮牌。這是拿捏著她是婦道人家,更好突審開口啊!

  想到這,楚琳琅反而迅速鎮定下來,眨巴著眼睛柔笑著,假裝不認得司徒晟拿的是什麼。

  司徒晟當然知道這東西是誰掉的。楚琳琅昨日挾持六皇子時動作甚大,他親眼看見這紙從這婦人的腰間掉落下來的。

  六皇子昨日詢問那個姓周的通判軍中賬目事務時,這位新任通判周大人到任半年,卻一問三不知,渾然還沒有進入狀態。

  可這個通判大人的家眷卻懷揣著這麼一張叫人浮想聯翩的賬……

  司徒晟並沒有將這賬單給六皇子看,卻讓人去看顧著周家的宅門,在這婦人出門時,「趕巧」出現在她吃飯酒樓的對面。

  果然不出所料,這婦人看到他出現在米鋪後,立刻下樓來了。

  司徒晟懶得兜圈子,拿出了那頁紙,在楚琳琅的眼前晃了晃:「夫人要找尋的,應該是這個吧?」

  楚琳琅直覺想要否認,可他這麼篤定,顯然肯定是自己掉的,說些故作不知道的蠢話,恐怕難以蒙混過關。

  她沉默了一會,半抬頭怯怯問:「大人,您知道這是什麼嗎?」

  司徒晟看她又裝起柔弱,嘴角倒是微微勾了勾,他擺手示意,請楚琳琅入了一旁讓小廝包下的僻靜茶室裡。

  待二人落座,小廝倒了茶。楚琳琅為了盡地主之儀。還特意殷勤用竹鑷子在小盤子裡夾了香梨塊,幫司徒大人調了一杯果茶。

  伴著陣陣梨香,司徒晟開口緩緩道:「十二年前,邊關負水戰敗,護國大將楊巡戰死。他的長子被荊國俘獲,並投降荊國人。此事舉國震驚,楊家留京的家眷也悉數獲罪問斬。據說楊將軍戰事不利,其實是因為連州的輜重出了問題,當時牽涉貪墨的官員被抓了幾個,可是失蹤的輜重銀兩全無了蹤跡。我看夫人丟的這張紙上,記錄的好像就是當年的幾筆。」

  伴著他低沉清朗的聲音,楚琳琅的盈盈雙目和櫻桃小口,一起慢慢撐大了!

  為了敲山震虎嚇住張顯,楚琳琅偽造的名頭不過是連州一年前倉稟失火丟失的賬目。

  可這些帳都是她胡亂寫的,數目也不大,都是些糧官雞鳴狗盜的小勾當,跟那個什麼連州貪墨的震天舊案有什麼關係!

  這個閒官少師血口胡噴,非要將這張紙跟十二年前干係朝綱的大案牽強到一處,他這是打算讓連州六月飛雪,製造冤案,弄死她一家啊?

  楚琳琅不光是腳底板冒汗,就連後背也濕噠噠一片了。

  不過她依然面上帶笑,小心翼翼地解釋:「大人,我雖然是婦人,可也認得官章。您難道沒有看出這官印的紋路似乎不太對嗎?」

  一個蘿蔔刻出的章,哪裡禁得住推敲?若仔細看,自然能辨出真假!這個司徒晟居然看不出?

  聽她這麼說,司徒晟眯起鳳眸,看了看那紙,似乎沒有看出來,只是道:「夫人還不認,難道是想要包庇賣國奸佞?」

  楚琳琅無奈道:「大人不信?請讓奴家指給你看。」

  說著,她伸出了纖纖手指,在那官印的紋路上指:「你看,真正的官印是有瑞燕紋路的,可這裡瑞燕胖如肥雞,必定是假的……」

  司徒晟垂著眼眸拿著紙,任楚琳琅的細指來回比劃。

  楚夫人不光臉蛋美,那雙手也美甚,手指纖美……而且氣力大得很!

  就在指點的節骨眼,楚琳琅突然伸手,將司徒大人裡的紙一扯,然後利索一團,猛塞入了口中,用力咀嚼吞咽……

  從始至終,司徒晟並未阻攔,只是濃眉微微挑起,盯著楚琳琅不動。

  直到楚琳琅咽不下去,噎得直捂脖子,他才伸手夾起梨塊,學著楚琳琅方才的樣子,沖茶倒水,調了一杯果茶,體貼遞給快要喘不過氣來的通判夫人。

  楚琳琅顧不得許多,大飲一口,好不容易咽下去後,便聽司徒晟讚許道:「楚夫人多才多藝,能吞下那麼大的紙,真讓在下大開眼界!」

  若不是被逼無奈,楚琳琅也不會這般行事。反正他看出了那賬目為假,自己就算吞了它,他又奈她何?

  她雖然假了賬目,卻沒有拿它作奸犯科構陷旁人,除了張顯以外,別人只會當是無知愚婦的無聊舉動,就算他是皇子少師,也不能平白構陷地方官員!

  所以她努力平復了胸口的哽噎後,鎮定道:「是大人您先嚇著奴家了!這東西就是我自己胡弄的無聊玩意,大人非要拿它跟朝中大案聯繫,也請拿出證據!我夫君是半年前才剛到任上,跟州中那些陳年案子全無干係!」

  司徒晟笑了一下,他生得實在是好看,這一笑之下,竟然有陌上花開的驚豔之感。

  可惜那好看的薄唇裡吐出的卻是些閻王詞令:「你已經吞了,誰知道真假?我若跟六殿下說你私毀證物,你又如何辯駁?」

  「你……」楚琳琅一時也無他法。

  這個司徒孫子若是立意攀附,要把這些無聊把戲往朝廷要案子上扯,她一個小小通判官眷有什麼法子?

  想到這,楚琳琅的眼裡迅速湧出了淚意,跪伏哽噎懇求:「司徒大人,您是京城下來的人中龍鳳,何苦為難我這女流之輩?我若是真犯了什麼罪狀,您自說出個數目來,奴家雖然並非富戶出身,可也會盡力拿取些孝敬大人的!」

  生怕他不信,楚琳琅從懷裡掏出一包銀子:「大人且先收下這些,其他的容得奴家再慢慢籌措……」

  他這麼血盆虎口,胡亂攀扯,無非是京官下來敲竹槓,若是如此,倒也好辦,就是荷包出血罷了!

  司徒晟長指頭敲了敲桌面,盯著楚琳琅忽軟忽硬,淚眼婆娑的臉,突然問道:「聽夫人的口音,是水鄉江口人吧?」

  楚琳琅一愣,她想起昨日這位大人似乎也問了自己這問題。她點了點頭:「大人去過那?」

  不知為何,她發現這男人問話時,目光犀利遠勝方才,似乎她是不是水鄉江口人比那賬目的真假更為重要。

  司徒晟慢慢道:「不曾去過,不過倒認識幾個江口人。」

  楚琳琅此時無心跟他閒話家常,只急切想要洗清夫君的嫌疑。

  她再次道:「奴家私房錢還是有些的,不知司徒大人現在下榻何處,我一會叫小廝送給大人可好?」

  司徒晟拿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攀附,顯然要吃些肥美的。

  這種從京城裡出來辦差的,哪個不是想要趁機收刮下民脂民膏?楚琳琅不敢吝嗇,打算破財免災,只求這司徒碎催別太貪婪,她拿不出價就糟了。

  司徒晟看著她略顯焦灼忐忑的眼神裡並無其他,對他方才的問話似乎也毫無反應。

  他終於起身,冷冷道:「夫人若是沒有作奸犯科,何必如此惶恐?這場官司且記下,還請夫人以後謹言慎行。」

  說完,他站起身來,帶著小廝,大步離開了茶室。

  當司徒晟走出茶樓,來到斜對面街角後,他的小廝觀棋有些猶豫不定道:「先生,她……好像沒有認出您來,可是為了萬全,要不要……以絕後患?」

  當年先生年少,避居江口,曾經跟那個販鹽的小丫頭起過齟齬,若是被她認出來,只怕要招惹許多無謂麻煩。

  司徒晟看了看觀棋,淡淡問道:「你若是她,會認出我來嗎?」

  觀棋被問得一滯,先生年少生過一場大病,加上生活困頓,滿臉病容,瘦弱不堪,與現在高大英俊的模樣判若兩人,就算被點破,恐怕也叫人不能聯想到一處。難怪那個蠻丫頭沒有認出先生來。

  至於觀棋,因為從未在那丫頭面前露面,也不怕她認出。

  就在這時,司徒晟緩緩道:「我方才逼她到了窘境牆角,又引著她往江口說,依著她的性子,若是認出我,一定會攀舊交情,外加言語威脅,豈會割肉拿銀子賄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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